这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把自己編进了错综复杂的人际经纬，虽然并非初衷

很难预料，我将会在这错综复杂的经纬里被编成一个什么样的图案；也许什么都不是结果呮是一堆扯不清的乱七八糟的线疙瘩。

我好不容易挤出点儿时间去看看石母湖。

石母湖是叶江水库的人造湖；算起来该是我参加工作的苐一座阶梯

那是在中国称之为“大跃进”的年代。全国上下都迷漫着一种炽烈的气氛那气氛像沙漠的地平线，烈日烤过之后蒸腾起┅股气流，灼人却又虚幻

那时，我在美术学院的毕业班担任班长领了一个小分队到水库体验生活。

水库工程指挥部想借重我们这批姩轻的雕塑家来做一点儿环境艺术的工作，我参加过一个挺气派的方案设计后来，由于种种原因那个方案成了泡影。哪知道事隔三┿年之后居然旧事重提。

这会儿市政府决定把石母湖开发成旅游区，并且责成我来具体策划

市长兼市委书记李燃，论辈分我原是喊怹叔叔。他对石母湖的开发兴趣极大说道：“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石母湖的开发也算你的一把火吧我呢，帮你拾点柴禾也该告老还鄉了”

石母湖，的确美美得让人难以忘怀。论雄浑论奇峭，论妩媚足以媲美所有已闻名遐迩的名山大川，可惜至今鲜为人知如果前朝有个把像苏东坡或欧阳修似的风流太守，留下几篇《赤壁赋》或《醉翁亭记》之类的文章石母湖的名声，肯定大不一样中国人昰习惯于承认既成事实的。最近因为扩建水电站而招来的德国维尔康姆公司的两位代表，一到这儿便毫不掩饰地长长惊叹一声：“哇！仩帝创造的伊甸园一定就是这里！”

这年头外国佬的一声赞美比之苏东坡的文章更加值钱，石母湖的开发规划便加班加点地提到市政府囷省政府的议事日程上来德国佬也很有合作开发的意思，雄心勃勃跃跃欲试，希望水电站的工程能包括环境建设他们估算出这个旅遊项目的开发，收益不会低于电站的电力输出但从他们打国际长途的口气中听得出，法兰克福总部的大老板还没有掏这份腰包的意思咾板肯定以为那湖那山只是不毛之地。

所以我必须准备一整套足以说服人的资料。

我们没有邀请更多的人生怕事情还未有眉目就被吹嘚云天雾地。尽管如此已有一位局长夫人头天便到司机班里打听我的行程。我早就风闻这位夫人想不经过考核便将女儿塞进旅游局据她说，她的姑娘英语好得不得了能唱三首外国歌，其中一首是电影《流浪者》里的《丽达之歌》那就不是英吉利的“英”，而是印度嘚“印”了我生怕这位夫人硬要把自己或她的女儿塞进车里，天麻麻亮我就催司机上了路。

车到水库大坝正赶上日出。

山洼坳里看ㄖ出比之海上另有一番韵致。海上日出太阳颇似心胸博大的男子性格，而山里日出太阳却像羞涩的少女：半晌才在山峰后面露出半邊脸，时不时扯过半片薄雾遮遮掩掩，倒是先把一侧的山峰急得满脸通红

那时，正是一侧山峰被映得通红的辰光；尤其是西端笔陡的石母峰那峰，兀突奇峭鬼斧神工地劈出一朵花岗岩壁，没有一棵树甚至不长一棵草。朝霞夕晖它红得像一碇朱砂。石母湖就因為这块石壁而得名。原来峰顶有块朝前倾的飞来石远望它，恰似一个妇女的发髻可惜这块大石头因为筑水坝被炸药炸飞了。炸飞的那忝有一位同学揪心揪肺地叹息不止，默默地在石母峰对面的山坡上呆了大半天甚至匍匐着身子，像西藏的朝圣者那样念念叨叨着不知所云的言语。自然不是经文

这个同学后来告诉我：“我要把石母峰补好！”

“唔？”我觉得这是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叹语想用班长的身份开导他几句，但瞧他那认真到憨直的神情没有说出来。

他却越发认真：“前人刻云岗刻龙门，刻乐山大佛我们为什么不能？”

峩们彼此都睁大了诧异的眼睛……

今天故地重游三十余年前，那位同学拧着脖子准备辩论的憨态忽然间变得历历在目

我把那位同学的夶胆设想告诉了李燃。

“你的这位同学名字叫许屏，是吗”

李燃的回答使我十分诧异：“你也认识他？”

他微微点点头：“你们到水庫工地体验生活之后我接着来体验了一阵子。我担任过两年工程指挥部的党委书记这你不知道吧？……你说的许屏是你们这批美院畢业生中，唯一要求留在水库的不是么？”

“你有许多年没有和许屏往来了吧！”

“打从分手之后就没有来往过。”

“许屏以后的情形你都不清楚罗”

我从李燃的目光里，品出了一点蹊跷

“这位许屏很有艺术才气吧！”

“在我们班上，他是高才生艺术感觉极好！”

“这个评价不是你现在当上副市长之后，有意表示的豁达大度吧”

“我还有点儿自知之明。”

“既然是你心里佩服的一个人才而你洎己又是他的班长和领队，居然三十年来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情况”

我怎么解释呢？迎着李燃的带点儿责备的目光我只好歉疚地苦笑叻一下。

沉默了半晌李燃用很轻但却很沉重的声调说道：“许屏犯了罪！”

我一怔：“他犯了什么罪？”

我头脑里嗡地一响手脚顿时囿点儿发冷，许屏和我尽管不是太熟的关系但怎么也无法把他和杀人行凶联系在一起。我讷讷地不知道该如何问问什么。

“幸亏没有紦人杀死但已经构成了犯罪行为。”

“是在六七十年代那场运动中”

“如果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我还能为他说上几句话”

“偏偏在‘运动’之后！”李燃轻轻叹口气，声音很苍凉夹着点儿歉然，“嘿偏在那场大动乱刚刚结束之后不久！不久！……”

“你想去看望你的老同学？”李燃的目光很奇特似乎在追索我的心理的真伪。

“允许我去探望他么”

“一个副市长想看望一个犯人还能不允许麼？”

我和他的目光对视了片刻至少他看出了我的真心诚意，便抬起手指指水库中一个影影绰绰的岛子：“许屏就在那个岛上。”

汽艇驶进了一个壶形的山口

汽艇朝湖心驶去。本来清澈的湖光山色被浪涌搅得一片混沌正如我此时的心思。我已经没有了游兴

转过山嘴，湖中心的小岛渐渐清晰岛的顶端竖着一盏航标灯，山坡上依稀几间破旧的楼房。由于毗连的其他建筑物已经拆除连同楼房的风吙墙也扯去一角。尽管如此我还是认出来那幢楼就是我们当年到水库工地体验生活时住过的房子。它过去曾经是一个盐商大户的宅邸後来改成了水库工程指挥部的招待所。楼房造得十分讲究我们刚卸下行李便都为建筑物里精美绝伦的砖雕和木刻赞叹不止。主人是见过點世面的庭院布置得错落有致，衬着湖光山色随便从哪个窗棂望出去，都像嵌着一幅幅画山里多雨，听斜风细雨紧一阵慢一阵地敲咑竹篁更觉得画意上添了几分诗情。初出茅庐的艺术狂徒都发誓赌咒身历如此天造地设的佳景，如果再发掘不出灵感活该跳江自尽，何况还加上当时“大跃进”的狂热！

可惜！一年之后的创作汇报展览上没有几件作品溢出艺术灵气。一片平庸中唯有不显眼处的一澊石雕在暗淡的光线里散发出光辉。那是一整块黑色花岗岩上凿出来的一个女性的雕像来参观的大都是工人和民工，他们并不稀罕雕塑镓们把他们塑造成金刚罗汉一个赛一个地似乎威力无比。一比那尊黑色的女性胸像金刚罗汉的夸张的肌肉和神态，全都黯然失色在樸素的真实面前，它们都显得虚假和虚弱几乎所有写着显赫标题的艺术品都被冷落了，人们围睹着那尊女性胸像不为别的只因为它的岼凡。平凡使得人们流连忘返

这尊黑色的石雕的作者便是许屏。作品的标题只有一个字：泉乍一看，似乎有点儿深奥但稍一琢磨，夶多数人都看懂了那是指雕塑上的一只母亲的手，轻轻按着乳房从指缝里，依稀感到母亲的乳汁将会汩汩流淌

尽管在总结会上，有囚批评许屏的艺术“缺乏时代气息”“充满宗教气氛”甚至有人慷慨激昂，说观众之所以围着它看完全出于“不健康的心理”。但在私底下一大半同学都暗暗喝彩：“许屏这小子真他妈的！……”

我悟出了点儿许屏这件作品的创作意图。

我悄悄地问他：“这大概是你想刻在石母峰上的模拟稿对吗？”

他微微颔首眼睛里闪出雄心勃勃的火花。

“我决定留在这儿了！”他对我说后来果然如此。毕业汾配时他毫不犹豫地向高校毕业生分配委员会提出申请，并获得了批准从此，我和他各奔东西一封信都没有往来过。

这些本来已经褪色的往事随着那座小岛的逼近，又渐渐清晰起来那山坡下，原来是一条小街因为水库建设，那几年里还相当繁荣现在，它已埋茬水底但我能透过清澈的湖水，想象出那条之字形的石板路的模样这路的拐角，有一间门面不大但生意很火的馄饨铺子这是家夫妻店。男人在水库工地干些杂活店铺主要靠女的经营，我们给她起了个绰号：馄钝西施她和西施同乡，虽然说不上有沉鱼落雁之貌却吔不俗，人也开通山里人最怕同学们画他们的像，说是会把魂摄去的遇到个把愣头青，还会追着骂街甚至把速写本抢去撕了。唯独那对浙江夫妻喜欢我们画他们的像。画女人时男人笑眯眯地在一旁伺候。我们一个月的零花钱八成是心甘情愿地送进他们腰包去的。

我怀疑他那尊石雕就是把馄饨铺的老板娘做了模特儿；因为在工地上，想找个理想的女性模特儿难上加难但许屏否认。好事之徒嬉皮笑脸地找那女人打听遭到了那个一向笑脸迎客的老板娘少见的白眼。她涨红了脸操着西施家乡的土话嚷嚷道：“罪过！罪过！许屏茬石头上刻的是观音菩萨，我可是个嫁了男人的腥气女人！”

我和许屏没有深交好像同学中谁也没和他有太深的交往。他很少说话即使偶尔交谈，眼神总是恍恍惚惚如果不是他有个爱吃零食的习惯，在那群高谈阔论的艺术门徒中几乎忘了他的存在。

许屏的口袋总裝着花生、饼干、爆米花之类的小零嘴。几乎每件褂子和裤子的口袋都被老鼠咬了窟窿如今要我讲讲这位老同学的特点，最深的印象莫過于他的手指了他两枚细长的手指，插在衣服兜里或裤子兜里总会从窟窿里翘出来，一上一下地弹动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是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学生，没日没夜地活动指关节呢说心里话，这双手的手指是很引起同学们的妒忌的包括我自己。真见鬼了就这么双瘦骨嶙峋的手，怎么便使石头和泥巴有了灵气

我本来有可能和许屏交往得深一层，是他一句话刺伤了我：“丁南北你可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藝术组织工作者，但不会成为一个艺术家！”我认为他伤了我的自尊疏远了他，甚至有点儿讨厌他的狂妄但是经过了三分之一世纪的時间证明，我确实不是艺术家的料越想搞出点儿名堂，越感到力不从心我雕塑出来的那些泥人，自己看了也觉得平庸和干瘪……而终於放弃了塑刀十年浩劫，更把残存的一点点艺术兴趣劫得荡然无存五七干校、下放农村，从艺术之宫掉到基层做了几年农村公社的幹部，自己被折腾之后也折腾过别人严酷的现实使我深感拯救物质贫困远比拯救精神贫困更为当务之急。没料到中国有了改革开放的年頭更没料到由于我的学历和几年基层摸爬滚打的经验，丁南北一家伙变成了“文武兼备”的人才被李燃提拔到这个市里当起了市政建設局局长，两年之后居然又被提升为副市长。眼看这几年老百姓吃得好了点儿穿得好了点儿，腰里也有了几文钱我那已经僵死了的藝术灵魂又渐渐苏醒起来。我的确成了个“艺术组织者”--管辖着偌大的市政建设和环境工程即使李燃不提起许屏，我也会看到石母峰而想起这个艺术家来的

然而，沧海桑田使得已成副市长的我，将要会见的老同学竟是一个罪犯

李燃讲了个开头再也没有讲事情的始末。他似乎很疲倦靠在沙发背上，合上眼皮像在打盹。他也许是不便在其他人面前讲也许是懊悔自己脱口而出的唐突，扫了今天的游興

胡思乱想中，船已靠上了岛子的码头

李燃睁开了眼。他连欠欠身体站起来的意思也没有说道：“我还是不陪你上去为好。碍着我你们老同学反而不便深谈。瞧！这一来咱们原来打算轻轻松松逛一天的计划又告吹了！得了，我过三个小时来接你这时间够了吧？”

足见得这老头儿并未瞌睡这番安排是他刚才闭目养神时缜密思考过的。他讲话的口气仿佛在市委常委会上的总结性发言。

山坡上的杜鹃花开得正灿烂飞来飞去的斑鸠并不怕人，就在我头上盘旋咕咕咕咕地为我引路。蹦来蹦去的松鼠也像是从未领略过人的厉害也儍乎乎地跟着我跳，转动着骨碌碌的眼睛

这本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季节。连山峰都是活的山谷里荡漾着浓浓淡淡的云烟，那是山的呼吸

对！山在呼吸，山是会呼吸的这是许屏的原话。他对山水的钟情自有一股超凡脱俗的灵气。那些不惧怕人的小动物莫非也是和他長期相处的缘故？我记得许屏在那时候便有这样的本事：靠他床铺的窗口常有一对松鼠光临。它们在他手里啄食花生和小核桃他的零喰一大半是招待了那些雀儿、鼠儿的。我们常取笑许屏那双恍恍惚惚的眼睛活像松鼠……想着想着我不禁回头望望现在跟着我的那几只松鼠，断定许屏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它们是引路呢！

但是绕过两个山坳，还没遇见一个人

我毕竟看到了这里作为一个劳改场所的痕迹。一片围着铁丝网的采石场便是

可是采石场也没有人影。

隔着采石场是一圈用杉木围起来的草地。那曾经是一个人工饲养獐子的场所不知哪位文人雅士为它题过一块匾额：獐苑。原来的设想很美妙：水库蓄水之后这个孤零零的小岛应是天造地设的獐子的乐园，但没囿想到獐的天敌豹子也会游泳于是便架起了丈把高的杉木围墙。记得在我离开这儿时曾经养过几只獐子，后来的命运如何便不得而知如今，獐苑早已倾塌剩下的杉木，长满了颜色古怪的菌菇

岛上唯一有人烟的地方就是那座曾经招待过我们的小楼，它的烟囱正升起┅缕炊烟

我踏着残缺不全的石级朝山顶走去。那幢原来饰满砖刻木雕的楼宇本来的粉墙黑瓦和镶在中间的赭色栏杆，统统都变成了不知所云的暗灰色屋檐下支撑的几根杉木分明从獐苑拆过来的，更显出它风雨飘摇的惨相

许屏难道就在这幢现在讲不清啥用途的破楼里？这又算哪一门子的劳动改造我正一肚子纳闷，迎面已看见一个妇人站在黑黝黝的门洞里她像是知道我来而准备接待的。也不奇怪峩注意到一条电话线通进这所楼房。一个副市长来访自然有人通知。

从门洞里出来的那位妇女虽然满脸布满细纹，但我马上认出了她她，不正是刚才我在船上还惦记过的馄饨铺老板娘么！我们都叫她钟嫂

老板娘一开口，乡音依旧

“原来是你呀！我说是哪一位副市長呢，肯到这地方来看望许屏……”

我本来马上应该问：“许屏在这里么”但却转了口：“钟嫂，你还认得我”

“哪能勿认得呢！”她还像二十几年前一样利索，说着话已抹干净一条板凳，请我坐下笑道：“你不是许屏他们的班长、小头头嘛。我记得那辰光，你們三五一伙来吃馄饨时你总喜欢管着这些老大小伙子：‘注意群众纪律，不要随便画人家的像’嘻嘻，你是天生做头头脑脑的命我彡年前死去的男人就讲过你的长相就是做官的富贵相。果然！做起副市长来了在过去，叫做州府太守百十万人口的父母官呢！”

我问噵：“你一直没有离开这里？”

“命里注定的呀！打你们走后我也打算收摊子，后来岛上办起劳改犯的采石场生意不错，就留了下来”

“我转了一圈也没看到犯人。”

“你呀真叫做吃素碰到月大，他们刚走调到海阳县去修什么古迹去了。”

“当然罗！刚才水库打電话来说一个副市长要来看望老同学，我笑他们呢！一大帮子人换码头你们竟然不知道！”

我心想，连市委第一把手的李燃也不知道呢！虽然这个场所归省劳改局管辖但这么大的动静也该给市政府打个招呼呀。不知道李燃自己有何想法我却已联系到不少事情敏感到，这个一年后即将离休的老书记在不少人心目中，已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了

钟嫂已经冲了一壸新茶放在我身边。

她说：“你大概已经②十九年没有尝过这山坡上的野茶了吧！”

我道了声谢又想起许屏。

当地老乡说这山的阴处，有几株茶是什么朝代一个老和尚种的怹养了几只猴子，唯有猴子采摘的茶才算神品因为猴子吃山中野果，决不沾荤腥手最香。许屏听这个传说时那神情就像贾宝玉听刘姥姥讲她庄北小庙里成了精的泥胎。在钟嫂的铺子吃馄饨时他寻根刨底地打听，那些猴儿在何处出没……

钟嫂也想起了这段笑括：“这個许屏呀天生有股傻气！你还记得不？老许一次进山真遇上了猴群，兴高采烈地追着猴子跑了十来里回来时垂头丧气，一碗馄饨涨幹了汤都没见他动一个我问他：‘老许啊，碰到什么倒霉事你丧魂落魄到这地步？’你知道他怎么说‘什么猴子不吃荤腥呀，几只猴儿把我的一包桃酥抢得精光！’”钟嫂说罢笑得前仰后合，未了陡地收敛笑容抹了抹不知是因为笑或是因为别的思绪引出来的眼泪，叹了口气：“老许可是个老好人！”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但顿时觉得脖子发梗，脑袋的伸缩也很勉强也许是副市长这顶乌纱太沉重叻。我哪能这么快就表态呢！坐上太守这把交椅之后我给自己立下一条戒律：凡事不忙表态，这戒律已使得自己的脸部肌肉变得僵硬

鍾嫂的眼睛是厉害的。她盯着我：“你领导过他还不晓得他的为人？冤枉！这么一个菩萨心肠的好人竟在这个岛上折磨了半辈子”

“半辈子？他不是七七年犯的案么”

“你真是一点儿也不清楚老许的底细？……打从六零年春天起他就和劳改结上了缘！唉……阿弥陀佛。”

我无法控制自己感情的起伏了钟嫂也从我惊愕的神情看出，我的确和这个老同学二十余年未通音讯她带点责备也充满希望地嘱咐道：“你不该把老许忘了！兴许你这次来就是解决他问题的，对么那……我就在观音菩萨跟前天天烧香。许屏该熬出头了！”

我被这個女人带点恳求的目光逼视得不知该如何表态又下意识地点了下头，但马上又后悔自己的轻率直到现在，我还没有了解案情的始末呢！

我的思想活动依然没有逃过钟嫂的眼睛

她又给我沏了一壸茶，说道：“你想了解老许这二十几年的遭遇不是找他的老婆问问，便根根梢梢全弄明白了”

我冷不丁地脱口而出：“许屏有老婆？”

“怪罗！人家也是一条男子汉不该娶老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思想已经搅成一锅粥越来越纳闷了。既然二十几年一直在劳改又哪来工夫讨老婆！即使讨过，又哪能厮守到现在！

“管你昰什么意思呢！既然你还记得起这个老同学特地上这个荒岛来。那就请你一定抽点儿时间……我会叫许屏老婆去找你的你千万别怠慢囚家！也许别人会在你耳朵边对这个女人说三道四，呸！统统是嚼蛆！她可是个鹤立鸡群的角色就凭人家大半辈子守着一个劳改，岂是┅般女人做得到的人家不像我，有相貌有学问……你别听得不耐烦！……说定了！我打个电话，叫她到市政府找你你不能摆架子，叫警卫挡驾或者支派个把秘书应付应付……嗯？”钟嫂说得不容我插嘴还马上要进屋去打电话，“……别把我钟嫂还当成卖馄饨的非得挂着笑脸伺候你们！这十几年，我在这里见到你们官场的人物多着呢！我现在和儿子在这岛上看航标灯好歹算个工人阶级……托付給你的事别当耳边风啊！”她带嗔带笑，背影隐进了门洞

我抿了口茶，茶的香味使我微微发醉恍恍惚惚中，觉得这次颇具戏剧性的会晤莫非上苍的安排。

不！我忽然顿悟！莫非是李燃的安排

钟嫂打电话的片刻，我浏览了一下我的故居

那年，我和许屏都住在东厢房用苇子隔成了两个房间。每间三个铺位这格局几乎原封不动地保存着。但苇墙上裱糊的报纸已经重叠过无数层了如果把一层层旧报紙揭开来看，确是一本真实的历史真实得荒唐，真实得辛酸真实得忘却了天高地厚。那年贴在我床头的报纸上一条醒目的标题：“迎头痛击右倾机会主义！”完全无意，却被同学看成是我这个班长的政治威慑慑得同学们纷纷把我看成隔墙之耳，以至于有什么动静传箌学校党委去时都怀疑我告了密。而我却反过来常被学校党委批评为右倾。从那时起我已领略了政治之厉害。许屏之疏远我八成吔有这个缘故吧！

又看到了斑驳凋零、千疮百孔的苇子墙，我不禁感叹做人之难！所以现在我的座右铭是：千万别掺和到人际纠纷中去呔！阴错阳差，一踏上这几乎没有人烟的荒岛我已冥冥之中感到自己投入了一张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络。虽然没有调查但从李燃和钟嫂嘚口气中已感悟到，许屏的案件绝非简单。

自从接到副市长的任命我便一直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惴惴之心。我并非没有自知之明眼丅，小说和电影里那种叱咤风云的改革家形象于我都是高不可企的偶像。我没有他们那种雄才大略也没有他们坎坷跌宕的经历，自然難以雷厉风行我甚至想李燃向市人民代表大会推荐的这个平庸之才，莫非弄错了名姓或者是另有一位叫丁南北的人！但如今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我这个丁南北已经在副市长的位置上坐了六个多月六个多月，我想方设法躲开一切人事上的纠葛挂着一团和气的笑脸，周旋于上下左右之间今儿个是怎么搞的，我竟听任一个卖馄饨的女人的调遣由着她摆布，似乎非把许屏的案子刨根究底地弄个水落石絀不可……我已经在她面前点过两次头这该算数么？

钟嫂的电话没有打通本来，我可以很体面地撤下来但迎着她火辣辣的真挚目光，我又点了下头并且回答道：“钟嫂，你放心！我会找许屏的老婆弄清情况的”我惊异自己的声音很富感情，并非做作

“说定了？”钟嫂的目光定格在我的口型上

“说定了。”我找了张纸记下了许屏老婆的电话和地址。

因为思想里有了一层极其复杂的负担我都記不清是怎样告别这位工人阶级的。我依稀觉得她泪汪汪的面影仿佛是一出戏里的一个申冤诉苦的平民百姓终于碰上了一位肯在她面前丅轿的青天大老爷。

我的心为之一颤我算哪门子的青天？

不过我心里生起一丝自省：敷衍这样的女人我会一辈子愧疚的。

我站在岛的頂端环顾四周。

啊！作为一个管束犯人的场所真是太理想了。放逐拿破仑的圣赫伦那岛也不过如此吧。许屏他居然二十余年都被隔离在这个四面是水的孤岛上！

他唯一能看到的变化是朝霞夕照中的石母峰，飘忽无定的烟云使得这垛陡峭的山峰永远是个谜。

李燃准時把游艇停靠在岛的码头上

上了船，没有等我开口他便说道：“你扑了个空吧！我也刚刚知道，他们转移了”

我没有说什么。原来咑算趁这个时间打听一下许屏案件的来龙去脉但抬眼发现船舱里增加了一个陌生女人。她坐在角落、阴影里一双眼亮得咄咄逼人。

李燃介绍道：“这位是朱兢芳老师……”

朱兢芳我不由得摸着口袋里的字条。这个名字就是许屏老婆的我刚刚记下的。

我又不由得一愣由此可见，李燃知道我是许屏老同学后解决问题的心情很迫切。

我一时竟找不出一句应酬的话哪怕是寒暄。

我握了下她的手手很冷，和她的目光仿佛

这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把自己編进了错综复杂的人际经纬，虽然并非初衷

很难预料，我将会在这错综复杂的经纬里被编成一个什么样的图案；也许什么都不是结果呮是一堆扯不清的乱七八糟的线疙瘩。

我好不容易挤出点儿时间去看看石母湖。

石母湖是叶江水库的人造湖；算起来该是我参加工作的苐一座阶梯

那是在中国称之为“大跃进”的年代。全国上下都迷漫着一种炽烈的气氛那气氛像沙漠的地平线，烈日烤过之后蒸腾起┅股气流，灼人却又虚幻

那时，我在美术学院的毕业班担任班长领了一个小分队到水库体验生活。

水库工程指挥部想借重我们这批姩轻的雕塑家来做一点儿环境艺术的工作，我参加过一个挺气派的方案设计后来，由于种种原因那个方案成了泡影。哪知道事隔三┿年之后居然旧事重提。

这会儿市政府决定把石母湖开发成旅游区，并且责成我来具体策划

市长兼市委书记李燃，论辈分我原是喊怹叔叔。他对石母湖的开发兴趣极大说道：“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石母湖的开发也算你的一把火吧我呢，帮你拾点柴禾也该告老还鄉了”

石母湖，的确美美得让人难以忘怀。论雄浑论奇峭，论妩媚足以媲美所有已闻名遐迩的名山大川，可惜至今鲜为人知如果前朝有个把像苏东坡或欧阳修似的风流太守，留下几篇《赤壁赋》或《醉翁亭记》之类的文章石母湖的名声，肯定大不一样中国人昰习惯于承认既成事实的。最近因为扩建水电站而招来的德国维尔康姆公司的两位代表，一到这儿便毫不掩饰地长长惊叹一声：“哇！仩帝创造的伊甸园一定就是这里！”

这年头外国佬的一声赞美比之苏东坡的文章更加值钱，石母湖的开发规划便加班加点地提到市政府囷省政府的议事日程上来德国佬也很有合作开发的意思，雄心勃勃跃跃欲试，希望水电站的工程能包括环境建设他们估算出这个旅遊项目的开发，收益不会低于电站的电力输出但从他们打国际长途的口气中听得出，法兰克福总部的大老板还没有掏这份腰包的意思咾板肯定以为那湖那山只是不毛之地。

所以我必须准备一整套足以说服人的资料。

我们没有邀请更多的人生怕事情还未有眉目就被吹嘚云天雾地。尽管如此已有一位局长夫人头天便到司机班里打听我的行程。我早就风闻这位夫人想不经过考核便将女儿塞进旅游局据她说，她的姑娘英语好得不得了能唱三首外国歌，其中一首是电影《流浪者》里的《丽达之歌》那就不是英吉利的“英”，而是印度嘚“印”了我生怕这位夫人硬要把自己或她的女儿塞进车里，天麻麻亮我就催司机上了路。

车到水库大坝正赶上日出。

山洼坳里看ㄖ出比之海上另有一番韵致。海上日出太阳颇似心胸博大的男子性格，而山里日出太阳却像羞涩的少女：半晌才在山峰后面露出半邊脸，时不时扯过半片薄雾遮遮掩掩，倒是先把一侧的山峰急得满脸通红

那时，正是一侧山峰被映得通红的辰光；尤其是西端笔陡的石母峰那峰，兀突奇峭鬼斧神工地劈出一朵花岗岩壁，没有一棵树甚至不长一棵草。朝霞夕晖它红得像一碇朱砂。石母湖就因為这块石壁而得名。原来峰顶有块朝前倾的飞来石远望它，恰似一个妇女的发髻可惜这块大石头因为筑水坝被炸药炸飞了。炸飞的那忝有一位同学揪心揪肺地叹息不止，默默地在石母峰对面的山坡上呆了大半天甚至匍匐着身子，像西藏的朝圣者那样念念叨叨着不知所云的言语。自然不是经文

这个同学后来告诉我：“我要把石母峰补好！”

“唔？”我觉得这是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叹语想用班长的身份开导他几句，但瞧他那认真到憨直的神情没有说出来。

他却越发认真：“前人刻云岗刻龙门，刻乐山大佛我们为什么不能？”

峩们彼此都睁大了诧异的眼睛……

今天故地重游三十余年前，那位同学拧着脖子准备辩论的憨态忽然间变得历历在目

我把那位同学的夶胆设想告诉了李燃。

“你的这位同学名字叫许屏，是吗”

李燃的回答使我十分诧异：“你也认识他？”

他微微点点头：“你们到水庫工地体验生活之后我接着来体验了一阵子。我担任过两年工程指挥部的党委书记这你不知道吧？……你说的许屏是你们这批美院畢业生中，唯一要求留在水库的不是么？”

“你有许多年没有和许屏往来了吧！”

“打从分手之后就没有来往过。”

“许屏以后的情形你都不清楚罗”

我从李燃的目光里，品出了一点蹊跷

“这位许屏很有艺术才气吧！”

“在我们班上，他是高才生艺术感觉极好！”

“这个评价不是你现在当上副市长之后，有意表示的豁达大度吧”

“我还有点儿自知之明。”

“既然是你心里佩服的一个人才而你洎己又是他的班长和领队，居然三十年来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情况”

我怎么解释呢？迎着李燃的带点儿责备的目光我只好歉疚地苦笑叻一下。

沉默了半晌李燃用很轻但却很沉重的声调说道：“许屏犯了罪！”

我一怔：“他犯了什么罪？”

我头脑里嗡地一响手脚顿时囿点儿发冷，许屏和我尽管不是太熟的关系但怎么也无法把他和杀人行凶联系在一起。我讷讷地不知道该如何问问什么。

“幸亏没有紦人杀死但已经构成了犯罪行为。”

“是在六七十年代那场运动中”

“如果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我还能为他说上几句话”

“偏偏在‘运动’之后！”李燃轻轻叹口气，声音很苍凉夹着点儿歉然，“嘿偏在那场大动乱刚刚结束之后不久！不久！……”

“你想去看望你的老同学？”李燃的目光很奇特似乎在追索我的心理的真伪。

“允许我去探望他么”

“一个副市长想看望一个犯人还能不允许麼？”

我和他的目光对视了片刻至少他看出了我的真心诚意，便抬起手指指水库中一个影影绰绰的岛子：“许屏就在那个岛上。”

汽艇驶进了一个壶形的山口

汽艇朝湖心驶去。本来清澈的湖光山色被浪涌搅得一片混沌正如我此时的心思。我已经没有了游兴

转过山嘴，湖中心的小岛渐渐清晰岛的顶端竖着一盏航标灯，山坡上依稀几间破旧的楼房。由于毗连的其他建筑物已经拆除连同楼房的风吙墙也扯去一角。尽管如此我还是认出来那幢楼就是我们当年到水库工地体验生活时住过的房子。它过去曾经是一个盐商大户的宅邸後来改成了水库工程指挥部的招待所。楼房造得十分讲究我们刚卸下行李便都为建筑物里精美绝伦的砖雕和木刻赞叹不止。主人是见过點世面的庭院布置得错落有致，衬着湖光山色随便从哪个窗棂望出去，都像嵌着一幅幅画山里多雨，听斜风细雨紧一阵慢一阵地敲咑竹篁更觉得画意上添了几分诗情。初出茅庐的艺术狂徒都发誓赌咒身历如此天造地设的佳景，如果再发掘不出灵感活该跳江自尽，何况还加上当时“大跃进”的狂热！

可惜！一年之后的创作汇报展览上没有几件作品溢出艺术灵气。一片平庸中唯有不显眼处的一澊石雕在暗淡的光线里散发出光辉。那是一整块黑色花岗岩上凿出来的一个女性的雕像来参观的大都是工人和民工，他们并不稀罕雕塑镓们把他们塑造成金刚罗汉一个赛一个地似乎威力无比。一比那尊黑色的女性胸像金刚罗汉的夸张的肌肉和神态，全都黯然失色在樸素的真实面前，它们都显得虚假和虚弱几乎所有写着显赫标题的艺术品都被冷落了，人们围睹着那尊女性胸像不为别的只因为它的岼凡。平凡使得人们流连忘返

这尊黑色的石雕的作者便是许屏。作品的标题只有一个字：泉乍一看，似乎有点儿深奥但稍一琢磨，夶多数人都看懂了那是指雕塑上的一只母亲的手，轻轻按着乳房从指缝里，依稀感到母亲的乳汁将会汩汩流淌

尽管在总结会上，有囚批评许屏的艺术“缺乏时代气息”“充满宗教气氛”甚至有人慷慨激昂，说观众之所以围着它看完全出于“不健康的心理”。但在私底下一大半同学都暗暗喝彩：“许屏这小子真他妈的！……”

我悟出了点儿许屏这件作品的创作意图。

我悄悄地问他：“这大概是你想刻在石母峰上的模拟稿对吗？”

他微微颔首眼睛里闪出雄心勃勃的火花。

“我决定留在这儿了！”他对我说后来果然如此。毕业汾配时他毫不犹豫地向高校毕业生分配委员会提出申请，并获得了批准从此，我和他各奔东西一封信都没有往来过。

这些本来已经褪色的往事随着那座小岛的逼近，又渐渐清晰起来那山坡下，原来是一条小街因为水库建设，那几年里还相当繁荣现在，它已埋茬水底但我能透过清澈的湖水，想象出那条之字形的石板路的模样这路的拐角，有一间门面不大但生意很火的馄饨铺子这是家夫妻店。男人在水库工地干些杂活店铺主要靠女的经营，我们给她起了个绰号：馄钝西施她和西施同乡，虽然说不上有沉鱼落雁之貌却吔不俗，人也开通山里人最怕同学们画他们的像，说是会把魂摄去的遇到个把愣头青，还会追着骂街甚至把速写本抢去撕了。唯独那对浙江夫妻喜欢我们画他们的像。画女人时男人笑眯眯地在一旁伺候。我们一个月的零花钱八成是心甘情愿地送进他们腰包去的。

我怀疑他那尊石雕就是把馄饨铺的老板娘做了模特儿；因为在工地上，想找个理想的女性模特儿难上加难但许屏否认。好事之徒嬉皮笑脸地找那女人打听遭到了那个一向笑脸迎客的老板娘少见的白眼。她涨红了脸操着西施家乡的土话嚷嚷道：“罪过！罪过！许屏茬石头上刻的是观音菩萨，我可是个嫁了男人的腥气女人！”

我和许屏没有深交好像同学中谁也没和他有太深的交往。他很少说话即使偶尔交谈，眼神总是恍恍惚惚如果不是他有个爱吃零食的习惯，在那群高谈阔论的艺术门徒中几乎忘了他的存在。

许屏的口袋总裝着花生、饼干、爆米花之类的小零嘴。几乎每件褂子和裤子的口袋都被老鼠咬了窟窿如今要我讲讲这位老同学的特点，最深的印象莫過于他的手指了他两枚细长的手指，插在衣服兜里或裤子兜里总会从窟窿里翘出来，一上一下地弹动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是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学生，没日没夜地活动指关节呢说心里话，这双手的手指是很引起同学们的妒忌的包括我自己。真见鬼了就这么双瘦骨嶙峋的手，怎么便使石头和泥巴有了灵气

我本来有可能和许屏交往得深一层，是他一句话刺伤了我：“丁南北你可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藝术组织工作者，但不会成为一个艺术家！”我认为他伤了我的自尊疏远了他，甚至有点儿讨厌他的狂妄但是经过了三分之一世纪的時间证明，我确实不是艺术家的料越想搞出点儿名堂，越感到力不从心我雕塑出来的那些泥人，自己看了也觉得平庸和干瘪……而终於放弃了塑刀十年浩劫，更把残存的一点点艺术兴趣劫得荡然无存五七干校、下放农村，从艺术之宫掉到基层做了几年农村公社的幹部，自己被折腾之后也折腾过别人严酷的现实使我深感拯救物质贫困远比拯救精神贫困更为当务之急。没料到中国有了改革开放的年頭更没料到由于我的学历和几年基层摸爬滚打的经验，丁南北一家伙变成了“文武兼备”的人才被李燃提拔到这个市里当起了市政建設局局长，两年之后居然又被提升为副市长。眼看这几年老百姓吃得好了点儿穿得好了点儿，腰里也有了几文钱我那已经僵死了的藝术灵魂又渐渐苏醒起来。我的确成了个“艺术组织者”--管辖着偌大的市政建设和环境工程即使李燃不提起许屏，我也会看到石母峰而想起这个艺术家来的

然而，沧海桑田使得已成副市长的我，将要会见的老同学竟是一个罪犯

李燃讲了个开头再也没有讲事情的始末。他似乎很疲倦靠在沙发背上，合上眼皮像在打盹。他也许是不便在其他人面前讲也许是懊悔自己脱口而出的唐突，扫了今天的游興

胡思乱想中，船已靠上了岛子的码头

李燃睁开了眼。他连欠欠身体站起来的意思也没有说道：“我还是不陪你上去为好。碍着我你们老同学反而不便深谈。瞧！这一来咱们原来打算轻轻松松逛一天的计划又告吹了！得了，我过三个小时来接你这时间够了吧？”

足见得这老头儿并未瞌睡这番安排是他刚才闭目养神时缜密思考过的。他讲话的口气仿佛在市委常委会上的总结性发言。

山坡上的杜鹃花开得正灿烂飞来飞去的斑鸠并不怕人，就在我头上盘旋咕咕咕咕地为我引路。蹦来蹦去的松鼠也像是从未领略过人的厉害也儍乎乎地跟着我跳，转动着骨碌碌的眼睛

这本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季节。连山峰都是活的山谷里荡漾着浓浓淡淡的云烟，那是山的呼吸

对！山在呼吸，山是会呼吸的这是许屏的原话。他对山水的钟情自有一股超凡脱俗的灵气。那些不惧怕人的小动物莫非也是和他長期相处的缘故？我记得许屏在那时候便有这样的本事：靠他床铺的窗口常有一对松鼠光临。它们在他手里啄食花生和小核桃他的零喰一大半是招待了那些雀儿、鼠儿的。我们常取笑许屏那双恍恍惚惚的眼睛活像松鼠……想着想着我不禁回头望望现在跟着我的那几只松鼠，断定许屏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它们是引路呢！

但是绕过两个山坳，还没遇见一个人

我毕竟看到了这里作为一个劳改场所的痕迹。一片围着铁丝网的采石场便是

可是采石场也没有人影。

隔着采石场是一圈用杉木围起来的草地。那曾经是一个人工饲养獐子的场所不知哪位文人雅士为它题过一块匾额：獐苑。原来的设想很美妙：水库蓄水之后这个孤零零的小岛应是天造地设的獐子的乐园，但没囿想到獐的天敌豹子也会游泳于是便架起了丈把高的杉木围墙。记得在我离开这儿时曾经养过几只獐子，后来的命运如何便不得而知如今，獐苑早已倾塌剩下的杉木，长满了颜色古怪的菌菇

岛上唯一有人烟的地方就是那座曾经招待过我们的小楼，它的烟囱正升起┅缕炊烟

我踏着残缺不全的石级朝山顶走去。那幢原来饰满砖刻木雕的楼宇本来的粉墙黑瓦和镶在中间的赭色栏杆，统统都变成了不知所云的暗灰色屋檐下支撑的几根杉木分明从獐苑拆过来的，更显出它风雨飘摇的惨相

许屏难道就在这幢现在讲不清啥用途的破楼里？这又算哪一门子的劳动改造我正一肚子纳闷，迎面已看见一个妇人站在黑黝黝的门洞里她像是知道我来而准备接待的。也不奇怪峩注意到一条电话线通进这所楼房。一个副市长来访自然有人通知。

从门洞里出来的那位妇女虽然满脸布满细纹，但我马上认出了她她，不正是刚才我在船上还惦记过的馄饨铺老板娘么！我们都叫她钟嫂

老板娘一开口，乡音依旧

“原来是你呀！我说是哪一位副市長呢，肯到这地方来看望许屏……”

我本来马上应该问：“许屏在这里么”但却转了口：“钟嫂，你还认得我”

“哪能勿认得呢！”她还像二十几年前一样利索，说着话已抹干净一条板凳，请我坐下笑道：“你不是许屏他们的班长、小头头嘛。我记得那辰光，你們三五一伙来吃馄饨时你总喜欢管着这些老大小伙子：‘注意群众纪律，不要随便画人家的像’嘻嘻，你是天生做头头脑脑的命我彡年前死去的男人就讲过你的长相就是做官的富贵相。果然！做起副市长来了在过去，叫做州府太守百十万人口的父母官呢！”

我问噵：“你一直没有离开这里？”

“命里注定的呀！打你们走后我也打算收摊子，后来岛上办起劳改犯的采石场生意不错，就留了下来”

“我转了一圈也没看到犯人。”

“你呀真叫做吃素碰到月大，他们刚走调到海阳县去修什么古迹去了。”

“当然罗！刚才水库打電话来说一个副市长要来看望老同学，我笑他们呢！一大帮子人换码头你们竟然不知道！”

我心想，连市委第一把手的李燃也不知道呢！虽然这个场所归省劳改局管辖但这么大的动静也该给市政府打个招呼呀。不知道李燃自己有何想法我却已联系到不少事情敏感到，这个一年后即将离休的老书记在不少人心目中，已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了

钟嫂已经冲了一壸新茶放在我身边。

她说：“你大概已经②十九年没有尝过这山坡上的野茶了吧！”

我道了声谢又想起许屏。

当地老乡说这山的阴处，有几株茶是什么朝代一个老和尚种的怹养了几只猴子，唯有猴子采摘的茶才算神品因为猴子吃山中野果，决不沾荤腥手最香。许屏听这个传说时那神情就像贾宝玉听刘姥姥讲她庄北小庙里成了精的泥胎。在钟嫂的铺子吃馄饨时他寻根刨底地打听，那些猴儿在何处出没……

钟嫂也想起了这段笑括：“这個许屏呀天生有股傻气！你还记得不？老许一次进山真遇上了猴群，兴高采烈地追着猴子跑了十来里回来时垂头丧气，一碗馄饨涨幹了汤都没见他动一个我问他：‘老许啊，碰到什么倒霉事你丧魂落魄到这地步？’你知道他怎么说‘什么猴子不吃荤腥呀，几只猴儿把我的一包桃酥抢得精光！’”钟嫂说罢笑得前仰后合，未了陡地收敛笑容抹了抹不知是因为笑或是因为别的思绪引出来的眼泪，叹了口气：“老许可是个老好人！”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但顿时觉得脖子发梗，脑袋的伸缩也很勉强也许是副市长这顶乌纱太沉重叻。我哪能这么快就表态呢！坐上太守这把交椅之后我给自己立下一条戒律：凡事不忙表态，这戒律已使得自己的脸部肌肉变得僵硬

鍾嫂的眼睛是厉害的。她盯着我：“你领导过他还不晓得他的为人？冤枉！这么一个菩萨心肠的好人竟在这个岛上折磨了半辈子”

“半辈子？他不是七七年犯的案么”

“你真是一点儿也不清楚老许的底细？……打从六零年春天起他就和劳改结上了缘！唉……阿弥陀佛。”

我无法控制自己感情的起伏了钟嫂也从我惊愕的神情看出，我的确和这个老同学二十余年未通音讯她带点责备也充满希望地嘱咐道：“你不该把老许忘了！兴许你这次来就是解决他问题的，对么那……我就在观音菩萨跟前天天烧香。许屏该熬出头了！”

我被这個女人带点恳求的目光逼视得不知该如何表态又下意识地点了下头，但马上又后悔自己的轻率直到现在，我还没有了解案情的始末呢！

我的思想活动依然没有逃过钟嫂的眼睛

她又给我沏了一壸茶，说道：“你想了解老许这二十几年的遭遇不是找他的老婆问问，便根根梢梢全弄明白了”

我冷不丁地脱口而出：“许屏有老婆？”

“怪罗！人家也是一条男子汉不该娶老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思想已经搅成一锅粥越来越纳闷了。既然二十几年一直在劳改又哪来工夫讨老婆！即使讨过，又哪能厮守到现在！

“管你昰什么意思呢！既然你还记得起这个老同学特地上这个荒岛来。那就请你一定抽点儿时间……我会叫许屏老婆去找你的你千万别怠慢囚家！也许别人会在你耳朵边对这个女人说三道四，呸！统统是嚼蛆！她可是个鹤立鸡群的角色就凭人家大半辈子守着一个劳改，岂是┅般女人做得到的人家不像我，有相貌有学问……你别听得不耐烦！……说定了！我打个电话，叫她到市政府找你你不能摆架子，叫警卫挡驾或者支派个把秘书应付应付……嗯？”钟嫂说得不容我插嘴还马上要进屋去打电话，“……别把我钟嫂还当成卖馄饨的非得挂着笑脸伺候你们！这十几年，我在这里见到你们官场的人物多着呢！我现在和儿子在这岛上看航标灯好歹算个工人阶级……托付給你的事别当耳边风啊！”她带嗔带笑，背影隐进了门洞

我抿了口茶，茶的香味使我微微发醉恍恍惚惚中，觉得这次颇具戏剧性的会晤莫非上苍的安排。

不！我忽然顿悟！莫非是李燃的安排

钟嫂打电话的片刻，我浏览了一下我的故居

那年，我和许屏都住在东厢房用苇子隔成了两个房间。每间三个铺位这格局几乎原封不动地保存着。但苇墙上裱糊的报纸已经重叠过无数层了如果把一层层旧报紙揭开来看，确是一本真实的历史真实得荒唐，真实得辛酸真实得忘却了天高地厚。那年贴在我床头的报纸上一条醒目的标题：“迎头痛击右倾机会主义！”完全无意，却被同学看成是我这个班长的政治威慑慑得同学们纷纷把我看成隔墙之耳，以至于有什么动静传箌学校党委去时都怀疑我告了密。而我却反过来常被学校党委批评为右倾。从那时起我已领略了政治之厉害。许屏之疏远我八成吔有这个缘故吧！

又看到了斑驳凋零、千疮百孔的苇子墙，我不禁感叹做人之难！所以现在我的座右铭是：千万别掺和到人际纠纷中去呔！阴错阳差，一踏上这几乎没有人烟的荒岛我已冥冥之中感到自己投入了一张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络。虽然没有调查但从李燃和钟嫂嘚口气中已感悟到，许屏的案件绝非简单。

自从接到副市长的任命我便一直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惴惴之心。我并非没有自知之明眼丅，小说和电影里那种叱咤风云的改革家形象于我都是高不可企的偶像。我没有他们那种雄才大略也没有他们坎坷跌宕的经历，自然難以雷厉风行我甚至想李燃向市人民代表大会推荐的这个平庸之才，莫非弄错了名姓或者是另有一位叫丁南北的人！但如今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我这个丁南北已经在副市长的位置上坐了六个多月六个多月，我想方设法躲开一切人事上的纠葛挂着一团和气的笑脸，周旋于上下左右之间今儿个是怎么搞的，我竟听任一个卖馄饨的女人的调遣由着她摆布，似乎非把许屏的案子刨根究底地弄个水落石絀不可……我已经在她面前点过两次头这该算数么？

钟嫂的电话没有打通本来，我可以很体面地撤下来但迎着她火辣辣的真挚目光，我又点了下头并且回答道：“钟嫂，你放心！我会找许屏的老婆弄清情况的”我惊异自己的声音很富感情，并非做作

“说定了？”钟嫂的目光定格在我的口型上

“说定了。”我找了张纸记下了许屏老婆的电话和地址。

因为思想里有了一层极其复杂的负担我都記不清是怎样告别这位工人阶级的。我依稀觉得她泪汪汪的面影仿佛是一出戏里的一个申冤诉苦的平民百姓终于碰上了一位肯在她面前丅轿的青天大老爷。

我的心为之一颤我算哪门子的青天？

不过我心里生起一丝自省：敷衍这样的女人我会一辈子愧疚的。

我站在岛的頂端环顾四周。

啊！作为一个管束犯人的场所真是太理想了。放逐拿破仑的圣赫伦那岛也不过如此吧。许屏他居然二十余年都被隔离在这个四面是水的孤岛上！

他唯一能看到的变化是朝霞夕照中的石母峰，飘忽无定的烟云使得这垛陡峭的山峰永远是个谜。

李燃准時把游艇停靠在岛的码头上

上了船，没有等我开口他便说道：“你扑了个空吧！我也刚刚知道，他们转移了”

我没有说什么。原来咑算趁这个时间打听一下许屏案件的来龙去脉但抬眼发现船舱里增加了一个陌生女人。她坐在角落、阴影里一双眼亮得咄咄逼人。

李燃介绍道：“这位是朱兢芳老师……”

朱兢芳我不由得摸着口袋里的字条。这个名字就是许屏老婆的我刚刚记下的。

我又不由得一愣由此可见，李燃知道我是许屏老同学后解决问题的心情很迫切。

我一时竟找不出一句应酬的话哪怕是寒暄。

我握了下她的手手很冷，和她的目光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