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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舅舅刘长安-牛bb文章网
我的舅舅刘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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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要去西安了。接到这个电话是在傍晚时分,父亲打来的,声音通过一个劣质手机传来显得很怪异,那时阳光有些疲惫,工地上的混凝土机发出抗议的声响,哧啦哧啦十分吵人,但这不影响我从嘈杂里捕捉到“西安”两个字。父亲说,送你外公去西安,收拾衣服。没等我开口,电话就被挂断了。这就是我的父亲,从不等对方把话说完,有时也等不及自己把话说完,听筒里只听到他前半句的内容,然后便是嘟嘟的声音,总是考验人的猜想能力。但不管怎样,我已经很激动了,因为西安。我将电话回拨过去,母亲接的,这一点上,母亲与父亲正好相反,她不厌其烦地唠叨很久,然后再将唠叨的内容归纳总结,最后归纳总结出来的又会被她拎出重点一遍遍地复述。母亲说,这次你和你爸爸护送外公去西安,是你舅舅点的名。于是母亲在电话里进行了一番询问,诸如工作忙不忙?忙就不要去了;愿不愿意去西安?不愿意就――我果断打断母亲的种种假设,说我很想很想去,然后就匆忙挂上电话。我的舅舅刘长安在西安,舅舅和西安这两个词似乎已经具有了同样的意义,所以,现在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描述我的舅舅,就像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来描述西安这个城市一样,我迫不及待地想到达那里,西安带给我的诱惑并不止于十三朝古都那个神秘名词,而是我的舅舅刘长安传达给我的犹如隐秘的一些代码,三十年来,我一直渴望那个城市,但我不屑于参加旅游团,不屑于背个包独自前往,这是多么不符合我的第一次西安之行,我期待着刘长安将那句应允了无数遍的承诺尽快兑现:我要带你们去西安。是的,我希望第一次的西安之行是由刘长安带领着,我仿佛看到那支队伍的浩荡,刘氏家族丰富的面部表情会使出行显得十分神圣。送外公去西安,理应是件简单的事情,买张火车票,睡上一夜就到了。但是,这对于母亲和她的妹妹们来说,充满着无比繁复、麻烦、惊险,以及不确定性。我能想象得出,她们在商议这件事情时的面容,浓密的眉毛肯定在整个谈话过程中拧成了一致。出于以上种种,也促成了我与父亲一道护送外公去西安的理由。2我是在火车站与父亲集合的,没有迟到,甚至提前了半个钟头,父亲早已来了,这是他的习惯,他用这种态度表示对一切大事小事的慎重,更何况,这是大事。父亲的车停在火车站南广场,然后站在车外对着身前的候车楼做着扩胸运动,见到我,自然先是批评我没有时间观念。这也是他的习惯。我问外公呢?父亲指着汽车,说,还坐在里面,刚才在路上你外公又不舒服了。外公的身体不太好,有很多种毛病,那些病名我们耳熟能详,小时候常常掰着手指头数着: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胃病,胆结石,胆囊炎,冠心病……外公四十多岁就退休了,让当时不满十五岁的舅舅去接班。退休前外公就职于西安省某建设公司,退休后回到南方,和那些药瓶整日躺在一间小平房里。父亲在车站附近物色了一家饭店,招呼我过去先吃了午饭再说,后来二姨来了,一脸战战兢兢,她趴在车玻璃上朝里看了两眼,面色就更加凝重了。整个午饭过程,二姨都没有吃东西,显然还在紧张之中,外公也没有下车,父亲说,你外公像在运气,等检了票要一鼓作气憋到西安似的。外公有很多怪异之处,小时候在外公家度假,母亲会交代很多,比如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到小平房里面,不能涂抹风油精花露水,不能唱歌,不能学狗叫……外公心脏不好,任何一种声音或气味都能使他胸闷以致发病,发病时家中一片慌乱,尤其是母亲和她的三个妹妹。从医院抢救回来,外公又躺进他的小平房里,身边会增添更多瓶瓶罐罐,当然,我们也会遭到训斥。所以,在那里度假是很无聊的,惟有我的舅舅刘长安探亲回家时例外。每年春节,舅舅会回家呆上几天,这些天里,外公不再躺在平房里,而是搬个竹椅坐在太阳底下,闭着眼睛,听我们制造出的各种噪音,脸上十分舒展,直到天黑,也不肯进屋。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我们讲故事,讲舅舅小时候还扎着小辫子等等,但我们更多的兴致是聚集在舅舅周围,听他讲那个遥远的西安,有时舅舅会教我们跳太空步,弹吉他,唱崔健的《一无所有》,这个时候,外公依然坐在小院子里,手指轻轻敲着竹椅,眼睛和嘴唇在阳光下微微颤动。舅舅回西安后,我们也各自回家了,只剩下外公和外婆,外公又会躺进他的小平房,直到第二年的春节。外公的起居生活均由外婆照应,外婆比外公小很多,身体壮实且性格开朗,而外公却十分内向,迂腐,敏感,或许这跟他多年的建筑预算职业有关,他十分挑剔,不习惯任何人在身边,包括他的女儿,但除了外婆。然而,某一年,外婆突然去世了,贲门癌,外婆去世后,全家又陷入了恐慌之中,母亲们不知道小平房里的外公会挺多久,会不会发病,还有,将来由谁照顾,他们在小平房外商议了很久,去大女儿家,去二女儿家……去西安,或者请一个保姆,都遭到了外公反对,他突然从小平房里走出来,说哪里也不去,自己照顾自己。外公的声音十分坚定,好像身体突然之间硬朗起来。果真,外公开始了一个人生活,他走出小平房,又睡到了外婆的大床上,他把荒废的农田播了种,种上豆子和瓜果,厨房被翻新了,院子里铺上了自制的地砖,外公把他的预算知识用到了生活的每一处,种多少颗大蒜,多少行,收获多少,分给大女儿多少,二女儿多少,三女儿多少……留种多少,明年将收获多少……外公的身体突然强健起来,他说通过食疗治好了多年的胃病,胆结石再也没犯过,外公开始变得爱说话,在那个已经没有年轻人的小官庄,他将很多荒废的农田开垦出来,白天在田里劳作,夜晚一个人在灯下剥着豆角,床头上的电话偶尔会在某个晚上鸣叫起来,那头连着他的女儿或者儿子,通过这根电话线,他又开始唠叨了,似乎将几十年未曾说过的话一一补偿,当然,说话的内容依然是他以前的那个单位,某个工地,某个同事,或者是刚刚收获的大蒜和花生。就在前些日子,外公感到身体不如从前了,他被母亲接到家中,又被二姨接过去,这几天里,外公发病了,像二十多年前一样,又被送往医院,抢救回来后,母亲和父亲一直守在他身边,外公不吃不喝,整日整夜地坐在床头,某一个晚上――就像外婆去世后的某个晚上一样,他的语气十分坚定,告诉床前的女儿们,他要去西安。3现在,外公就坐在这列开往西安的火车上,同去的还有父亲和我。上车后我们便不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父亲的目光落在外公身上,担心外公会有不适;我则看向窗外,寻思着那个被舅舅描述过很多遍的西安;而外公,一直闭着眼睛,不吃也不喝,直直地坐着,真如父亲说的一口气憋到西安。检票的时候,我才知道外公的行李有多少,十三个大包,我们扛着背着抱着,分两次才转运到车厢里,这些行李不乏是些棉被衣裳家什,包括两个擦得雪亮的钢锅,父亲说,你外公把屋里能带走的东西都带上了。我问父亲外公不打算回来了吗?父亲没有说话。我突然想起外公的那个小屋,茅檐低小,后来被外公翻新后,挺拔很多,院墙下种了各种瓜果,那些藤蔓总是疯狂地爬满屋顶,爬满每个角落,绿色遮蔽了一切,让人觉得这些生生不息的绿色才是世界的主导。秋天的时候,绿色褪尽了,枯藤还保留着攀爬的姿势,这个时候外公就用一把自制的长柄镰刀,将藤蔓上南瓜钩下来,黄澄澄的,堆了半个小屋,不久它们又被分装在麻袋里,托熟人送至四面八方的女儿家中,也总有几个会留到春节舅舅回来。那些瓜我也吃过,说不出的糯甜。去年的冬天,我正好经过浦头镇,于是绕道去看外公,车在小路上转了很久,到达小官庄的时候已是傍晚,整个村子十分安静,炊烟和狗,兀自悠悠。我敲着院门,是一扇外公用竹篾做成的,没有上锁,我不敢推门而入,担心会吓着外公,所以就一直轻轻敲着,从门缝里看,外公正剥着豆角,屋内很黑,没有点灯,很久,外公似乎听到声音了,小跑着来开门。我不知道这样的敲门声令屋内的人辨识了多久,上一次听到敲门声又在多久以前。我的到来让外公十分意外和惊喜,他停下手中的活,向我讲述今年的收成,麦子,花生,大蒜……又讲述了母亲小的时候,舅舅小时候。一个是长女,一个是幺儿,他们孩提的时候,外公在西安工作,等他退休了,母亲已经出嫁,舅舅也离开了家。外公似乎很久没有人说话了,一直说到天黑,屋内黑漆漆的,竟也忘了开灯,我抬头看着墙上镜框里的照片,那是舅舅接班前与外婆外公一起拍的,三双眼睛专注地看着镜头,笑容在这个小屋里显得那么空洞和遥远。火车向西北方向疾驰着,两边麦田吐出了新绿。车过徐州的时候,舅舅来电话了,大致问到哪里了,外公身体如何?挂了电话父亲便向我们转述,外公方才睁开眼睛,将直直的身体舒展在被子上,似乎又意识到饿了,差我接点热水,然后从身后的布包里面倒出一些自制的米糊。吃完东西,精神好了很多,外公开始与我和父亲攀谈起来,所谈的内容不再是舅舅,而是那个建设公司,他说离开那里三十多年了,他用三根枯树样的指头表达了这个数字。三十多年前,舅舅又去了西安,两个人的三十年,两代人的韶华。外公和我闲谈着建筑方面的知识,这使我想起,这个大家庭中,惟独外公,舅舅,还有我,从事了相同的职业。记得填报志愿的时候,父亲执意选择建筑,理由是你舅舅在西安干建筑,而且混得相当好。当然,毕业后我并没有联系舅舅,而是进了本地的一家建筑单位。那些年所有有关舅舅的情况都是从母亲和二姨那里得知的,以及每年舅舅回来时传达给我们的一些讯息。春节依然是所有人期盼的日子,短暂的几天内,舅舅是最中心人物,被四个姐姐争相接去,以延续三十年渐疏的姐弟情感。母亲年纪最长,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均由母亲和外婆带大,于是这个弟弟回来后总是在大姐家呆得最久。那些天舅舅像个孩子,不离地跟在母亲身后,听其问长问短,听其训斥,更多时候是在母亲身后向我们做鬼脸。临走时,母亲的叮嘱似乎还没完尽,一直将舅舅送到村头,然后又嘱咐我们给舅舅写信。开学后,我们便能收到来自西安的包裹了,秦兵马俑的小模型,或者是一封信,牛皮纸的右下角龙飞凤舞地写着“刘长安”。后来,某一个春节,舅舅带回来一个女人,即是后来的舅妈,舅妈的漂亮使我们不敢接近,她穿着最流行的衣服,烫着最流行的卷发,她的皮肤很白,头发乌黑,笑起来眼睛弯弯,酒窝恰到好处,她和我们用普通话交流,称我们的乳名,她问舅舅哪个是大姐家的,哪个是二姐家的?我的舅舅刘长安也用普通话回答了她,是的,我们才发觉,我的舅舅已经不再操那口难听的方言了。那些天,舅舅很少和我们打闹在一起,更多时间和漂亮的舅妈钻进他的小卧室。小贝壳的门帘偶尔会哗啦响一下,每响一次我们就会瞄上一眼,吃饭的时候,二姨朝着门里喊,长安,珊瑚。然后两张神采奕奕的脸从门帘下出现了。饭桌上,话题自然围绕着舅妈,刘长安的四个姐夫负责问话,四个姐姐负责感叹,姐夫们问,家中父母身体如何?舅舅抢着回答,珊瑚母亲生下她时父亲就去世了,珊瑚和她母亲相依为命。此时四个姐姐的眉毛早已拧成了一致,她们像听到世界上最悲惨的故事,眼睛鼻子都动情地红了,她们说,真可怜,真不容易……然后又异口同声对舅舅说,长安你要对珊瑚好,对珊瑚母亲好。那一顿饭,刘长安的四个姐姐不停赞美着弟媳的发型大方,笑容大方,衣着大方,就连名字都是那么的大方,她们为有这样一个弟媳语无伦次起来,甚至忘记吃饭,忘记收拾碗筷,四张黝黑的脸一直在悲悲戚戚和笑容可掬中转换。舅舅对我们说,你舅妈原来在文工团工作。舅舅已经习惯和我们说话时称“你舅妈”了,他说你舅妈是她们团里最漂亮的,追求的人很多,但是你舅妈只喜欢我。说这些时,舅舅的脸上有些羞涩和得意。舅妈每周都要上台表演,舅舅的单位组织观看过一次,就那一次,与台上的舅妈一见钟情了,回来后舅舅开始写信,写在废旧建筑图纸的背面,再后来舅妈掖着那卷图纸与我们的舅舅约会了,那些晚上,月色明媚极了,把古城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同样被拉得很长的是我的舅舅和舅妈的影子,建筑蓝图与古城墙在月色下散发出来的气息,那么的相得益彰,舅舅抱着吉他,每一根弦发出的声音都十分悠远,舅妈开始翩翩起舞,那些音乐仿佛从她柔软的身体里流淌出来的,他们都沉浸在这种美妙里,即使闭上了眼睛,都能看到他们共同的未来。不久,他们便结婚了,结婚后的舅妈不再去文工团表演了,这是舅舅的意思。不去工作的舅妈一直呆在家里,幸福且精心地培育他们的爱情种子,舅妈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编织上,编织毛衣,编织舅舅腰间的钥匙扣,编织爱情。到了下一个春节的时候,那些针法时髦的毛衣,绣了花的枕巾,拼花的沙发套便分送给各个姐姐。母亲和她的三个妹妹们抚摩着这些,眉毛在那个瞬间又拧成了一致,这次是惊喜的赞叹的,同时令她们惊喜和赞叹的是那个爱情的种子,我的小表妹。表妹叫逗逗,这个名字曾让我羡慕很久,尤其是舅妈用普通话叫唤的时候,真是悦耳。舅舅一家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春节回来,一如既往地被四个姐姐争相接去,最大的床让出来了,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了,这些都不足以母亲和她的妹妹们表达她们的爱,她们把逗逗轮流抱在怀里,用蹩脚的普通话哄逗,即使被尿了一身,都令她们幸福不已。那些天里,逗逗裹在一件件肥大红艳的棉袄里,这些棉袄是她的四个姑妈在小集镇上精心挑选的,她们一边舒展着眉毛猜测小侄女的身高,一边感叹棉袄颜色的周正。逗逗患有哮喘,一走进冬天的苏北,病情便会加重,咳嗽时,扁薄的小嘴唇翘成一个“O”的形状,小手条件反射地在后背拍两下,等抬起头来,鼻子眼睛都咳红了,这些声音总是让她的四个姑妈一阵心痛,浓黑的眉毛又拧到了一起。当然,咳嗽没有影响逗逗的一副伶牙俐齿。四岁的逗逗已经背诵半个成语词典了,而且能用这些成语讽刺和挖苦我们。这让人感到兴奋和刺激。舅舅说,逗逗遗传了她妈的一张嘴。舅舅说这话的时候一脸骄傲。这时他的大姐,也就是我的母亲,用眼睛瞪了他,说,别笑得太早了,这两个女人会够你受的――我不知道母亲那个时候怎么突然说出这句话来,仿佛一语成谶。4火车到达郑州站,父亲下去买了一些水果,然后分发给我们。外公依然笔直地坐着,十分专注地看向窗外,间或转过脸来向我们感叹一句,呀,变化真是太大了。外公表达感叹时喜欢在前面缀一个“呀”字,这个字的发音使得面部的皱纹被挤堆上去,一路上,他已经感叹了很多次了,其实窗外无非是一些延绵的麦田,一小片一小片的白杨林,并没有高楼,看不到城市的变化,我不知道外公所说的变化指哪些,他脑海里三十多年前的景象又是如何,那些绿色黄色的植物年复一年地生长在这片土地,我仿佛看到两辆列车载着同一个外公分别行使在三十多年的首尾,窗外是一样的颜色,那些变化太大的,只是似水的年华。我把目光落在外公的十三个包裹上,除了两个旧式的皮箱外,其余都是布包,外公亲自缝合的,这是他的全部家当。外公的退休工资不高,他从没动用过,那些卖出的水稻麦子恰好成了他的生活费了,外公所做的事就是每个月看一下退休工资卡上的数字,然后再将那些数字转移到另一张卡上,这才放心。那些数字曾用在儿女最紧急的关头,现在剩下的部分被外公揣在怀里,和它的主人一同赶赴西安的儿子身边。外公的五个儿女,惟独舅舅长相极像外公,瘦高个,瘦长脸,说起话来眼皮眨得飞快,这么多年来,舅舅的模样一直没有变化,就连每年回来的服饰都是相同,永远穿一件黑呢子西服,有时配一顶黑色礼帽,有次我问二姨,舅舅是不是穷,买不起衣服――二姨立马反驳,说,怎么会呢,舅舅有钱得很。那些年舅舅给我们压岁钱阔绰了很多,尤其送给父亲的礼物价值明显提高了,但母亲总是将这些又还给舅舅,责备他不该浪费。这两年舅妈和逗逗已经不再和舅舅一道返回苏北平原了,舅舅解释说珊瑚要养好身体。停顿了片刻,才说,生个男娃――5就在母亲和舅舅对话的一年后,舅妈去世了,当然,也如愿生下一个胖小子。舅妈患的是胃癌,检查出来时已是晚期,十月怀胎的漫长日子舅妈是在舅舅单位刚分的新房里度过的,因为超生,她躲在街办人员无法搜查的地方,屋子刚装修完,浓烈的油漆味常使她喘不过气来,胃痛一阵阵袭击而来,舅妈认为这是肚里的宝宝赐与的幸福感,她无法表达对这个孩子的欢喜,她对舅舅说,孩子就叫小宝吧,刘小宝。舅妈去世后,舅舅很少回苏北,那些年的春节突然变得寡淡无味,直到六年后舅舅又回来了,身边多了一个陌生女人,很高挑,长相与舅妈不分伯仲。到了第二年,舅舅带回的女人又换了一个,长相稍欠了些,再到下一年,带回一个长相极其简陋的女人。四姨说一个不如一个。最终那个长相简陋的女人成为了候选舅妈,她和舅舅在苏北平原上度过了两个春节,这可能是这个女人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候选舅妈长得十分节约,脸很小,手很小,声音很小,个子也很小,站在舅舅身边很不协调,但这又有什么呢,母亲和她的妹妹们已经开始激动和兴奋了,她们说一个家里没有女人是不行的,长什么样――只要能过日子就行。她们抨击了前面几个女人的种种特点,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长得好看的人脾气都大;个子高有什么用,个子高的看上去一脸盛气凌人,她们表示了对这个弟媳的高度认可,并紧握住其的手,说着对方听不懂的苏北方言,后者也表示了对这个家庭的认可,对舅舅的认可,几处都要热泪盈眶,这个女人不会说普通话,用的是四个姐姐听不懂的陕北方言,她们彼此谁也听不懂谁的,只是不停地兀自倾诉,几双手就这么握着,几张嘴就这么说着,忘了手下的事情,直到一旁的锅里散发出阵阵焦味。舅舅说,我将和你舅妈在车站迎接你们。舅舅又开始称呼“你舅妈”了。火车已经到达潼关,也就是说,再过一个钟头我就能见到那个女人了,和她一起迎接我们的,应该还有我的表妹逗逗,我从未见面的刘小宝,或许,还有那个婆婆――珊瑚的母亲。父亲已经迫不及待地从床上起来了,催促我收拾好东西,然后在过道里舒臂伸腿,一切妥当后,又给舅舅打电话,电话里强调了十三个包裹,大意是让舅舅喊辆车到出站口。外公依然直直坐着,看着窗外的景物,我则躺在上铺,看着车顶发呆。天还没有亮透,一片墨蓝的颜色,车厢里光线暗淡,一切看起来都显得模糊,看不清父亲的脸,也看不清外公的脸,我猜想着这两张脸上会是怎样的神色。火车离西安越来越近了,那个被舅舅描述了无数次的城市正与我一点点接近。曾经有几次坐火车途经西安,当听到列车里报出了西安站名时,我都会找个话题和身边的人搭讪几句,告诉他们,我的舅舅就在西安。然后再把脑袋伸出窗外,朝着这个城市的深处望去,我仿佛看到了舅舅刘长安的身影,正站在一片鲜亮的朝阳下。6现在,我的舅舅――刘长安正站在西安的天空下,被一团浓厚的树阴罩着。他仍然穿着那件黑呢子的西服,双手袖在袖子里,身边没有我的表妹,也没有刘小宝,直到他向我们走来时,才看到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舅妈”。舅舅向我们打过招呼,便抱起包裹往前走,父亲问有没有喊车?舅舅迟疑了一下,说路口有车,讲一下价钱就行。我们抱着包裹走了一截路,四五辆小三轮卡停在对面树下,见我们过来,上前问到哪?舅舅说笃尘巷。对方说十块钱。十块钱?不是宰人吗?舅舅十分不满这个价格,五块送不送?六块。五块。舅舅坚持着。六块。双方一直为五块还是六块争执,父亲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三轮司机,说,师傅,六块就六块。三轮司机把我们五个人以及十三个包裹塞进铁皮车厢,为了防止中途有挤掉下去的可能,又用两根麻绳箍了一圈,人被包裹挤得变了形,舅舅和我一直弓着身子半蹲着,即使这样,也没影响他一路上跟司机继续讨价还价。先到达的是舅舅和舅妈租住的地方,三轮车在巷口停住了,因为路面极其不平整,下车后,我们背着包跟着舅舅往里走,一路上看见几个老人坐在门前打盹,还有一家店门很小的羊肉汤馆,舅舅说,来西安就要吃羊肉泡馍,一会儿我带你们去一家大店。约摸走了三四百米,舅舅在一个铁门前停下了,推开门,是一进院子,再往里走,有一条黑黑的过道,两个很陡的台阶后又穿过一条暗黑过道,再上一个台阶,便是一溜的小平房了,这是一个背阴的地方,天井里应该终日不见阳光的,但晾衣绳仍然挤满了衣服,脚下湿湿的,两个阴沟盖子被掀开了,大概为了方便排水。我们从两条灰白色的大裤头下穿过,然后停在其中一个门前,舅舅用钥匙旋开门,一股常年没有阳光的霉腐味道直扑过来,打开电灯,这才看清楚了原来也仅是十来平米的地方。一张很宽的床,占去屋子的很大空间,床靠墙而放,里面当做柜子堆放了两个箱子和四床棉被,靠近门的地方用砖头码了两尺高,上面有一块木板,搁着煤气罩、小电饭煲,还有一台十七英寸的电视机。门的右侧是一架缝纫机,缝纫机的上空拉了两根绳,挂满半干的衣服。舅舅说,这也是你舅妈干活的地方,白天舅妈把缝纫机推到巷子里,晚上就在家缝缝补补,手艺好得很。舅舅特地后缀一句。我们把十三个包裹分别塞在能够塞进的地方,比如床下,床上,缝纫机后面,电视机顶盖上……父亲问晚上外公住哪儿?舅舅这才拿起电话和一个房东联系,问隔壁刚空了的那间小平房怎么租――我们都屏住呼吸听舅舅和房东讲价,大概又为五十元没谈拢,挂了电话,舅舅提出先去吃早饭。外公不想再走路了,说不饿,需要休息一下。舅舅便返身在床上翻弄了半天,挪出一些空间让外公先躺着。从小平房出来时,舅舅顺手把灯拉灭了,整个屋子又落进了黑暗。出了门,我们继续顺着巷子走,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轻飘飘的,落在我们的半张脸上。一番折腾后,我们都感到很饿了,路边不时地出现一两家羊肉泡馍店,浓烈的肉香鼓荡在鼻翼,但舅舅说得再走一会儿,这些店的味道不好。穿过两条马路,又经过两个菜场,我们终于进了那家舅舅所说的“味道正宗”的店,迫不及待地点了一些就吃了起来。羊肉汤流向胃囊的时候,才使我感到真真切切地到达西安了。羊肉泡馍,很多地方都有,但在西安才能吃到最好的。这是舅舅说的,大概是饿了,我们又各添了一碗,喝得精光,倒不是味道有多“正”。这是一家很普通的店,似乎经营惨淡,除了我们,再没看见其他食客,一个年轻点的服务员坐在门口发呆,一个上了年纪的服务员坐在吧台前挥着苍蝇拍。舅舅解释说这家店以前生意可好了,来迟了就没座儿了。坐在一侧的舅妈也不住地点头,强调前者,使人坚信这家店曾经真的“生意可好了”。尔后,舅舅又问我们这次来西安打算玩哪些地方?我刚要开口,就被父亲打断了,他说,长安你们忙去吧,不要影响工作。我们过些天再走,看看爸爸身体如何?是否适应?我们在西安逛逛,自己找个宾馆住下。舅舅同意了父亲说到的前者,即,自己逛逛,对于后者――住宾馆,舅舅的意思是,家里有地方住,干嘛还要花钱。吃完早饭已经不早了,结账时舅舅依然在吧台前抱怨了很久,诸如西市场那里的羊肉泡馍只卖八块一碗,你们却收十块,还有馍比以前少了,羊肉汤里的料不多等等。出了门,舅妈挂念她的缝补生意所以先离开,父亲提出要去看看珊瑚的母亲以及逗逗和刘小宝。刘小宝们所住的地方是原来的建筑公司职工楼,离舅舅的小平房不算远,三站路,我们从大门进来,遇见了几个老太,她们用苏北方言和舅舅打招呼。舅舅说这个院里几乎都是苏北老乡。老太们得知我们是刘小宝的姑父和表姐后,目光一直粘连到我们进了楼道口。上了六楼,敲了一阵门,开了,是珊瑚的母亲,逗逗的外婆。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个老太,之前听母亲和她的妹妹们谈论过,然而还是和脑袋里兀自建立的形象偏离很多,眼前的这个老太很瘦,很矮,齐耳短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很深,层层叠叠,五官被淹没在皱纹里,不太容易分辨。老太看到我们,似乎很意外,然后又感叹说,大姑父看我们小宝来了。坐定后,问及逗逗和小宝呢?回答说小宝上学了,逗逗在睡觉。舅舅往一扇闭着的卧室门上敲了敲,朝里喊,刘小贝,刘小贝,大姑父来了。里面没有回答,而是一串翻身的响动,外婆赶紧上来制止,说小孩今天休息,让她多睡会儿。我问刘小贝是谁?舅舅说是逗逗啊。我又问怎么改名字了?舅舅说有了小宝以后,她自己改的,弟弟是宝,她不甘心自己叫刘逗逗。由于表妹还没起床,我便坐在沙发上,四处看着。屋子很干净,收拾得有条不紊,阳台上整齐堆放了一些纸箱,还有一只面盆,里面种了几撮青葱。客厅里电视和冰箱都用布罩着,但仍然能看出它们都上了年头。客厅北面有一个小房间,那是婆婆和刘小宝的卧室。朝南是两间卧室,一间我的表妹正睡在里面,一间似乎是舅舅舅妈曾经的房间,现在显得空荡荡的。舅舅说,姐夫今晚你就睡这间。然后又嘱咐我晚上和刘小贝睡,你们好好聊聊。说不上是何种缘故,我和父亲都显得很拘谨,坐在沙发上,身子笔直。进门时,我们都换了鞋,外婆递给父亲的是一双儿童鞋,刘小宝的吧,父亲的脚尖勉强进去,后跟却踩在地上。我穿的大概是表妹的,粉红色的。墙上的钟已经指向十点了,房间里依然没有响动。我希望表妹快点起床,那扇门快点打开,十年未见,她应该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舅舅等得有些不耐烦,他趁婆婆离开的间隙边去敲门边对我们说,看吧,外婆把两个小孩太溺爱得不成样子了。我和父亲起身,我从包里掏出送给表妹表弟的礼物,父亲也塞给婆婆一些钱,后者没有推辞。在我们正欲离开的时候,逗逗的那扇门打开了。我的表妹睡眼惺忪地走出来,穿过客厅,径直向卫生间走去。等逗逗再次出来已是半个钟头以后,她坐在我旁边――实在没有地方可坐了。我像小时候那样,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突然间想起很多,也感慨很多,我想给这个僵硬的身子一个拥抱,于是抬起胳膊,声音有些哽咽,我说,逗逗――我叫刘小贝。逗逗突然打断我,身体纹丝不动。我说,嗯,听你爸说了――你改名字了。――他和你说的挺多的嘛?他还和你说我什么了?我一时语塞,抬起的手臂僵硬在半空,于是从茶几上拿起送给她的帽子围巾,是临出发前,母亲陪我去挑选的,我们在商场里转了很久,猜测不出二十一岁的逗逗胖瘦高矮,然后母亲说,给逗逗买件围巾和帽子吧,西安冷。我把这些转述给刘小贝,刘小贝淡淡笑了笑,说,大姑妈对我真好啊。刘小贝又说,总是有人可怜我,我们店里一个大姐也对我特别好,这件羽绒服就是她送的,波司登的。刘小贝拍了拍身上的衣服。那件黑羊毛衫是我们店长送的,还有一个大姐,送了我一双鞋,这鞋在商场里得卖几百块……父亲与我不约而同把目光落在我们的礼物上,现在它们正躺在茶几的一角,红得刺眼。这一天我没有和刘小贝说太多话,刚刚的一个拥抱还夭折在臂弯下,倒是刘小贝说了很多,几乎从小时候一直回忆到此刻,她不断地强调着以前和现在,大致就是大姑妈“以前”多么多么疼她,二姑妈“以前”多么多么疼她……“现在”没有人疼她等等,她的语速很快,在几年前的基础上又快了几拍,依然喜欢用成语,用排比,我看着她的侧面,那张嘴像一个语言生产机器,不停地翻动,在瘦小的脸上十分突兀。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注意到刘小贝的模样来,很瘦,很单薄,基本保持了最后一次回苏北老家的样子,也就是说,近十年来,她没有长个,好像发育的事情就在那一年戛然而止了,她的眼睛向外凸着,嘴唇薄到可以忽略的地步,脸上的皮肤有些苍白,分明可见皮下纵横的青筋。回忆结束后,刘小贝又谈起了她的爱情观,说暂时不打算谈恋爱,要趁这几年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提升,然后找一个优秀男人,这个优秀的男人救她出苦海,也就是逃离这个家庭,永不回来……我们都愣住了,像被冰窖一样罩住了,父亲转移话题问刘小贝为什么没有读大学?刘小贝冷哼了一声,看着刘长安,说,他不给我读。刘长安跳了起来,他的眼睛又条件反射地眨动着,刘小贝,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是你自己没考上――我怎么能考得上,在这个家庭里我怎么能考得上,你给我找来一个又一个后妈。是你赶走了一个又一个后妈――我为什么赶走一个又一个后妈――父女俩顿时面红耳赤了,说了一些我们听不太明白的东西,最后矛盾又集中在钱上,语调又爬向高处,父亲赶紧上前打圆场,劝慰之后,刘长安就招呼我们出去,临走时,外婆向舅舅要了些钱,说是刘小宝的补课费要交了。刘小贝也索要了些钱,大致意思店里要求统一服装,需要购衣。出门的时候,刘小贝和外婆一直客套着,说大姑父和表姐来了茶都没喝上,还买这么多好东西,以为我和小宝是没人疼的孩子了,大姑父和表姐还疼我们,大姑父和表姐吃了饭再走哇――突然,刘小贝就停止了絮叨,我抬起头,她的目光正落在我脚上的粉色拖鞋上。7下了楼,刘长安就打车离开了,说是工地上有事。我和父亲也落得自由,便随意转着。深秋的西安已经很凉了,风用力地刮在脸上,毫不温柔地直往脖子里窜,身边的车辆行人匆忙而过,显得我们更没有目的。的确,我和父亲还没想好该去哪里,也没有兴致去哪里,好似在这个城市已呆了很久,浑身疲乏。我们在街边的石凳上歇了一会儿,看来来往往的人。天空很昏暗,太阳被隐藏在很深的云层里,父亲从身后帮我将衣领翻起来,想说点什么,欲言又止。我想起给刘小贝买的帽子围巾,在她去上班的路上,会不会戴着?这样坐了一阵,浑身的热气都被风搜刮得干净,我们在钟楼附近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大碗端上来,热气腾腾,飘着一层蒜叶,青碧碧的,馍越泡越多,满满涨涨,油然而生一种满足感。这是在西安吃得最饱的一顿。父亲后来经常这样说。吃完饭,似乎有了力气,我们在钟楼上转了一会儿,也只是走马观花,两侧有卖皮影的,小兵马俑的,我突然想起老家的书橱里也有这些,刘长安送的,那时的刘长安还在给我们写信,字里行间都是幸福。刘长安说,我要带你们来西安,逛城墙,看兵马俑。从钟楼下来,我们决定去大雁塔看看,路程并不远。几辆出租车在前方一字排着,见到我们,司机热情地跑上来,问了去向后,便拉开车门。上车后,就聊开了,司机问父亲赶不赶时间,得到不赶时间的回复后,对方提议说,不如带我们多转一会儿,顺便去一个玉石加工厂。大意是这样的,出租车每带一车人来参观,玉石厂补贴二十升汽油。我们并不想买玉,也不感兴趣,大概是为了成人之美,或是无去处,后者才是关键。一个下午我们按照游览程序看了一遍,听了讲解,也勉强买了一块。从玉石厂出来天已经昏黄,一个下午的光阴就算打发了,也没了兴致再去大雁塔,只是坐在车里远远朝它看了两眼,暮色浸染,黄色的塔身安静地伫立在城市的深处。离晚饭时间尚早,我们在古城墙前下了车,从北城门口上去。城墙很宽,地面是凹凸不平的石砖,从北城门走到东城门,又从东城门走到南城门,仿佛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我和父亲很多年没有这样闲适地并肩走在一起了,却在这样陌生的城市有了机会,天越来越暗,晚来风急,吹乱了父亲稀疏花白的头发。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地方,总是会勾出一些情愫,让人顿生感慨。我想到白天刘长安与刘小贝剑拔弩张的状态,心里十分难受。远处的霓虹亮了,发出魍魉光芒,城墙很高,城市在我们的下方,车水马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从城墙下来,打算吃点晚饭后再去看外公。刚坐上车,刘长安的电话来了,问我们到哪了,赶紧过来吃饭。当得知我们将在外吃饭时,显得很不高兴,他在电话里强调,来笃尘巷,不要乱花钱。又赶到笃尘巷,因为早上未记清门牌,我和父亲在巷子里寻了很久,似乎都是一样的铁门,一样的平房。好不容易找到,铁门却是关闭的,想到敲门刘长安也未必能够听见,刚要打电话,铁门开了,一个矮瘦的老太把门拉开一条缝,然后便开始数落,她说的是方言,听不明白,大概以为我们是房客,抱怨了一阵。又摸黑走到尽头的小院里,父亲几处都差点摔跤,大概是年老眼花,于是便一阵感叹,说你外公要是走到这里摔跤怎么办呢?推开门,刘长安正在腾挪包裹,舅妈炒着菜,外公依然倚在床头,双目紧闭。见我们进来,眼睛闪烁了一下,伸着脖子往我们身后看,见没人再出现了似乎有些颓唐,继续闭目倚在床头。吃饭的地方很窄,用两张凳子拼凑的“桌子”,一盘花生米,一盘牛肉,一盘凉皮,还有一大碗的白菜烧肉。刘长安拿出半瓶酒,给父亲斟了一点,自己也倒上。凳子被占用后,坐的地方就紧凑了,舅妈坐在一只纸箱上,刘长安则是用两个易拉罐摞在一起。尽管屋外风吹得小平房顶呜呜作响,屋里却是温暖的,有腾腾的热气。问刘长安白天的那间小平房租下没有?刘长安回答说谈着呢。又说房东犟得很,五十元都不肯降,先耗几天,耗几天他就会着急,一着急价就好砍了。刘长安吩咐舅妈这几天先住一个闺蜜家,他则和外公挤挤。至于我和父亲今晚的住处,刘长安还是坚持“不要乱花钱”,他让我和刘小贝睡,父亲则睡在他以前的卧室。刘长安隔会儿就吩咐舅妈把菜热一下,把茶满上,杯里的酒被他咂出响声,每一口都有那么点意味深长。吃饭的间隙,我专注地看对面这个女人,她的年龄似乎长于刘长安,脸上的皱纹已经形成沟壑。舅舅说“你舅妈”是个命苦的人,在陕北农村放羊,后来死了丈夫,就被公公婆婆赶了出来,第一次来到城市,然后就在西安的小巷里给人家缝缝补补。“舅妈”也表示了对舅舅的同情,她用蹩脚的普通话告诉我们,刘长安也是命苦的,一老一小两个女人不让他和任何女人结婚,他在建工宿舍已是臭名昭著,千夫所指――谈论这些的时候,外公一直默默不语,再也没有曾坐在院子里看着年少的舅舅时的舒展模样,他把身下的被子掖了掖,然后和衣睡下了。吃完饭,刘长安催促我们早点过去,说婆婆他们睡觉早,怕叫不开门。从笃尘巷到建工宿舍楼步行也仅十来分钟,似乎刚下过一阵小雨,街上显得有些冷清,月亮也出来了,淡漠地挂在头顶。建工宿舍大概也有了些年头,楼梯很陡,也没有灯,借着手机的光费力爬到六楼。早上当我感叹楼层高时,外婆说她每天得来回四次,送刘小宝上学,早上、中午、晚上另加补课接送。于是脑海里便开始浮现一老一少,一高一矮祖孙俩的身影,我又开始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刘小宝,那个被母亲和二姨描述过很多遍的小男孩。敲了门,并没有应声,等了会儿才打开一条缝,一个胖乎乎的脑袋探出来,大概陌生的原因,脑袋又缩进去了,然后朝里喊,外婆,外婆――外婆开了门,说,哟,是小宝大姑父和表姐啊。外婆把男孩提溜过来,吩咐他叫人,后者不好意思地跑开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刘小宝,心里有些激动,和想象的不一样,刘小宝完全遗传了珊瑚舅妈的模样,脸蛋饱满着,笑起来有憨憨酒窝,就连说话的声音和语调都惊人的相似。我突然想起了刘长安说外婆把两个孩子溺爱得不成样子,能不溺爱吗?刘小宝一直害羞着,跟在外婆后头。大概我们到来之前,正玩着白天我搁在茶几上给他的礼物――一块手表,见我们进门又将它放回原处,偶尔用眼睛瞟一下那只表盒。而我送给刘小贝的围巾帽子还完好地搁在茶几上,我跟刘小宝说话,问他读几年级了?他没回答,只腼腆地笑,外婆在一边说,小宝,快告诉表姐就说读三年级了。然后刘小宝低着脑袋说,我读三年级了。我又问刘小宝喜欢看什么电视节目,外婆又跑来说,小宝,告诉表姐你最喜欢看喜羊羊和灰太狼。我觉得这种谈话挺无趣的,便和刘小宝坐着一起看电视。屋子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光线极其暗淡,外婆一直在厨房里收拾,等刘小贝从卫生间出来,外婆已给她盛好了饭,刘小贝今天晚班,或许在我们前面刚到家,我看了眼桌上,一碗稀饭,一小碗菜,几块肉在碗里码得整整齐齐,便知是外婆特意留下的。我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上学回来晚了,写作业晚了,母亲总是将我们喜欢的菜单独盛放在一个碗里,再用罩子罩着。刘小贝坐在饭桌前,这期间,外婆问那件粉色衣服洗不洗,刘小贝说当然要洗,然后又追加一句,那衣服是谁谁谁送的。刘小宝拿着那只表盒给刘小贝看,后者呵斥他“拿走”。然后刘小宝又憨憨地走了,把手表毕恭毕敬地放回原处。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刘小宝,我转过身将电视声音调高,然后蹲下来和刘小宝说话,电视声音掩盖了我们的声音,我说,小宝,你还没喊我呢。刘小宝舔着嘴唇不好意思地笑,停了片刻才嗲嗲地喊道,姐――我问,小宝,告诉表姐你最喜欢吃什么?小宝想了想,说,肉,还有方便面。说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承诺他,明天姐一定给你买。刘小宝嘿嘿笑了,将胖乎乎的小手伸向我,我问什么意思。拉钩,刘小宝害羞地说。吃完饭刘小贝睡觉去了,我本是想和她聊一聊的,却被外婆拉着说了一阵话,大致也是两个孩子可怜,没有母亲等等,她也快八十岁了,年轻时没了丈夫,年老时没了女儿,要不是照料刘小宝自己也坚持不下来。父亲在一旁安慰着,我则跑去房间想和刘小贝说话,不料刘小贝睡熟了,发出细微的鼾声。这一夜睡得十分潦草,天一亮,我和父亲就起床了。厨房里的煤气灶上正煮着稀饭,整个屋子里都弥漫了蒸气。外婆在帮刘小宝穿衣服,刘小宝还没睡醒,半睁着眼睛,穿的是一件绿色毛衣,看得出是外婆织就的,针法和样式都显得老旧。卫生间很狭窄,但很整洁,水流被调得很细,毛巾分门别类挂着。我们简单洗漱,然后就匆匆出门了。街上依然冷清,这个城市还没完全醒来,远处有羊肉泡馍的香味,似乎这才是西安使我感到惟一温暖的。我们已订好明早的机票,父亲说晚上请刘长安一家吃饭,把所有的人都叫上,把两个屋子里的人都叫上,他有责任和他们好好谈谈,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我不知道昨晚外婆和父亲说了些什么,但能猜得出定是抱怨刘长安和那个替补女人。就像刘长安也向我们抱怨外婆和刘小贝一样,称他们仨已经铸成一个坚强的堡垒,他和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进入。外婆的凶悍,刘小贝的诡计,之前几个女人都被整得痛哭泪流,最后都与他刘长安分道扬镳。8这一天,我和父亲还是没有明确的去处,又没有心思游玩,在建设公司附近走了一会儿,看一些人进进出出。一个单位相对于一个人到底有多深的感情,从具有劳动能力,到渐失劳动能力,你把一生交给它,你老了,步履蹒跚,它却蓬勃发展,生趣盎然,你感叹时间的彼此不同,感叹生命的彼此不同。我想刘长安若是没有接班便不会来到西安,不来西安便不会是现在的人生。按照刘长安约定的时间,晚上六点在两个家之间的桥头集合,六点,这个时间正好,刘长安下班了,刘小贝也下班了,刘小宝补习班下课了,舅妈也收摊了。至于饭店,父亲要刘长安选一个,附近的,干净合口就行。六点之前,我和父亲便站在桥头了,北风围剿了身上所有温度。六点之后,一个人都没有出现,刘长安来电话告诉我们,他一会儿就到,舅妈一会儿就到,刘小贝也一会儿就到。我们便在这个“一会儿”里又等了好一会儿。当刘长安把补习班的刘小宝接来的时候,舅妈和刘小贝才过来,她们都为自己的迟到找到了理由,且理直气壮。外公是不喜欢嘈杂的,所以一个人呆在平房里,外婆不愿与舅妈见面,也坚守在自己的堡垒中。剩下的我们在挑选饭店,刘长安犹豫了很久,似乎没有一家饭店符合他的“不要乱花钱”的原则。最终选了一家还算凑合的,热菜姗姗来迟,每一道菜上来,刘小宝清扫而空――他的饭量真是太大了,准确地说,肉量太大了。刘小贝一边为刘小宝夹菜,一边训斥他没教养。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原本在桥上时和父亲想好的话都被噎回去,刘小宝大概至今第一次进饭店,表现得十分亢奋和欣喜,他不停地夹菜,不停地四处张望,那种眼神让我感到难过,有几次他都被肉噎住了,眼睛里激出了泪花。我突然看见那只胖乎乎的手,昨晚和我一起拉钩的那只手腕上,正戴着我送给他的蓝色手表。舅妈与刘小贝并不动筷,僵直地坐在刘小宝两侧。我找话题和刘小贝说话,说,嗨,刘小贝,看过《家有儿女》没有?刘小贝说,看过,不过那些都是假的。什么假的?我明知故问。情节,我知道你问我的意思,告诉你吧,有后妈的家庭不可能是那样的。怎么没有可能呢?因为后妈都很自私。刘小贝突然声调高起来,眼睛直逼那个女人。父亲说刘小贝你太偏见了。我怎么偏见了?你们旁观者什么都不知道,谁摊着后妈了谁倒霉。刘小贝轻蔑地说着。刘长安说,刘小贝你说话注意点。你的心里只有这个女人,还有我和刘小宝吗?刘小贝摔下筷子。这个女人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把她的钱,把你的钱都偷偷送给自己的娃。你找这样的女人还不是为了你自己。我也是为你们,找个后妈帮我照顾你们。刘长安有些沮丧。我和小宝有外婆。刘小贝噘起下巴。女人在一旁哭泣着,发出嘤嘤的声音,然后抬起头用浓重的陕北方言说,我也有个娃,我的娃也是人――听吧,刘小贝对着刘长安说道,这么自私的人怎么能做好后妈。你怎么说话呢,你怎么跟后妈说话,刘小贝你懂事一点好不好?刘长安愤怒了。应该懂事的不是我,是你们。刘小贝指着那个女人。父亲在一旁制止双方,说有话回去说。女人捂着脸向外跑去,刘小宝不谙世事地兀自吃菜。父亲不停劝说着,火苗似乎没有黯淡下去的意思,刘小贝的语速比往常更快了,机关枪一样直射过来,刘长安抬起手,似乎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法阻止对方的射击,他把手继续抬高,抬高,然后向前甩出一个弧度,脆脆一响,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刘小贝捂着脸,僵硬地站着,泪水没有流出,她朝对方不屑地笑了一下,缓缓地说,刘长安――我觉得你窝囊,我为你的窝囊感到羞愧。说完拉着刘小宝跑出去了,一胖一瘦的两个影子消失在黑暗中。刘长安一直颓唐地站着,似乎一个巴掌用尽了浑身力气,他把肩膀耷拉着,呼吸也显得十分缓慢,惟有那双眼睛飞快地眨动着。他把手在桌子上狠劲地抽着,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不知所措。我这时才发现他仍然穿着那件黑呢子衣服,领口处被磨得发白,胸前的一排纽扣已然失去神气。这场饭局一片狼藉,在高高低低的哭声中结束。刘小贝和刘小宝回去后,我和父亲随着刘长安又去看了外公。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外公并不知道,依然对着门外张望了很久,他说西安很好,这几天呆着很习惯,等稍好些就去看看刘小贝刘小宝,然后再看看他的那个建设公司。外公并不知道,几年前刘长安就离开了那个建设公司,公司改制后,一部分人被迫下岗,刘长安也属于那一部分人。外公问我知道为啥给你舅舅取名叫“长安”?我说跟西安有关吧,西安古称长安。外公不住地点头,仿佛仍为这个名字的意义深刻而得意。这个晚上外公似乎兴致盎然,坐在床头说了很久的话,叫我们放心,西安很好,在儿子身边很好,明天去看孙子,一切都很好……刘长安则坐在外公旁边,头低垂着。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发觉他像个孩子一样,如果把时光向前推进三十年,这样的时刻该是多么美好。这两张脸是那么的相似,瘦长,眉毛高挑。回到宿舍楼,外婆他们都睡觉了。我躺在刘小贝旁边,分别盖着被子,身下很冷,房间里也没有暖气,我不敢动,有些拘谨。我侧过脸看身旁的刘小贝,十分瘦小,躺在被子下面几乎看不出来,我想我进门时她一定没睡着,只是不愿多说话而已。她的房间很简陋,没有海报,没有布娃娃,我一直认为刘小贝对谁都缺乏感情,她把热心只挂在嘴上,内心却十分冷漠。曾听二姨说,珊瑚病重时,刘小贝从不去看她,母女之间相互憎恨,刘小贝认为他们生下弟弟就是为了放弃她,等珊瑚去世后刘小贝又开始憎恨刘小宝,认为刘小宝使她失去了妈妈。刘小宝出生后身体一直不好,免疫力差,动不动就去医院,这跟珊瑚怀孕呆在新装修房有关,所以刘小宝不聪明,成绩特别差,当然,也受尽刘小贝欺负。听到这些时我那么的讨厌刘小贝,但现在却有些同情她,她曾是父母掌中的宝,却失去了母亲,父亲与另一女人相爱,她不能接受父爱与母爱的突然缺失。一走进这个屋子,我便感到寒冷,这里没有一丝年轻的气味,好像是生命的两极,飘摇,随时准备着轰然倒塌。我想唤醒刘小贝,和她说说话,把这几天搜肠刮肚的语言都向她倾倒出来,但是她只是翻了个身,背对过去。这是怎么了?我也开始像刘长安那样问自己,我想隔壁的父亲自然也是无法入眠。床上很硬,我把身体放平,冰凉的气息使我浑身颤抖,我应该憎恨谁呢?刘小贝?刘长安?外婆?还是那个女人?我原本以为我们有能力让他们回到从前的幸福状态,像解数学题一样迎刃而解;像魔方一样恢复到原始状态。这两天里,我和父亲无心游玩,希望能找出一个极佳的方法解决所有问题。我们默默走在这个城市里,走在刘长安两个家之间,这段路是那么漫长,把两个家扯得很远。我突然想起昨晚和刘小宝拉钩的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披了件衣服冲下楼去。月色如冰,街道泛着白亮光芒,我不停地跑着,一刻不停地狂奔在这个让我渴望了若干年的城市,路在脚下延伸,似乎没有尽头。我多么希望就这么奔跑着,一直到天亮。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浑身似乎失去了力气,我瘫坐在一截路牙上,看着远方,天空正逐渐变蓝,蓝得那么费力,也那么缓慢,这是白昼与黑夜的一段较量。周围越来越冷,天气预报明天又将降温,这个城市过早地迎来寒流。拂晓时我才回去,父亲已经坐在客厅沙发上,十分颓唐,我们没有说话,而是走进卫生间默默洗漱,默默收拾行李。突然我有一种逃离的感觉,我想尽快离开这里,我想念我的母亲,我想飞快地回到她的身边。飞机只需两个钟头便能把我送回我的家乡,那里田野正绿,麦苗在大雪覆盖前拼命拔节……责任编辑:段玉芝欢迎您转载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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