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国际芳疗师，一份普及率不算高的职业。

简单来说，我的日常工作就是搭配、调制纯天然的芳香植物精油，让人通过闻嗅、涂抹、按摩，来放松机体、精神上的紧绷状态，让人的身心时刻保持安静祥和的状态。

老人家常言玩物丧志，需要克制。可在我的人生里，父母对我专注于爱好是鼓励、支持的态度。我在热爱的海里游泳，像一条被纵容的鱼。

从事这个行业之后，我租了一间环山绕水的房子，把它打造成我的工作室以及住处。这种安静的环境也更加利于我静心思考，研制更多不同效果的精油和香膏。

我把工作室装修成田园的风格，让人一进来就有一种原始的世外桃源之感，能够静心安神。眼前的山与雨，偶尔悠然散步的云，青涩的迷香……好像自己也如逃离世俗一般，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住在惬意恬静的美景前，一早一晚都像极了度假。再加上潮湿环境，人常觉得软绵绵的。若不是有芳香分子的激励和自我认知的基础，我可能早已游玩山水，不思课业了。

我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草，有黄秋英、蓝丹花、茉莉、天竺葵、矢车菊。泥土湿润松散，从表面就可察觉到它们根系发达。根类植物有药物的辛气，与普通花叶味道截然不同。屋里屋外都有自然馈赠的香气，这一切对我而言，有趣极了。

我喜欢现在的这份工作，植物油也好，香膏也罢，在我的幻想里像被施了魔法。我感觉自己像被万千植物之神护佑的孩子，任性自我，直觉空灵。我喜欢在游学旅行中根据各地的风情和感觉调配不同的油，寻找不同的灵感和味道。

朋友开玩笑说我隐居于世，开了一个“香满屋”。但是我的工作却与每个客户的故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帮助他们调理的同时，我更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我和他们一起努力走出心中的桎梏。

每一个“寻香人”的背后，都有一道触及灵魂的伤疤。

雨后初晴。这样的天气是需要迷迭香的。那样令人清醒的意味，像一捆结实的稻草，把在雨季中发霉困顿的人类，拖离泥潭，令人神清气爽。

叮铃铃，叮铃铃。玄关的门铃响了，徐姐到了。

我和徐姐约好今天下午三点钟在工作室碰面，还差十分钟的时间，徐姐就提前到了。

“徐姐，来的好早，咖啡还是茶？”我起身去茶水间。

如果把人喻为花草，徐姐就是迷迭香，虽然它的气味霸道，但性格谦和谨慎。常常被邻居植物欺负得不轻，但保持自我，活在自己的世界。

“茶吧，每次来你这儿都有种想要喝茶的雅兴。”徐姐冲我笑笑。

徐姐是我的老客户了，来我这里拿货，差不多也有两年多了。徐姐是事业上的女强人，一个人把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家里还有两个可爱的双胞胎女儿——欢欢和乐乐。事业成功，家庭美满，外人看起来风光无限，可以堪称“人生赢家”。

但是光鲜的背后，总是有别人不知的辛酸。徐姐有着严重的焦虑症，整晚睡不着觉，连脾气都变得异常暴躁，一点儿小事都能触碰到她敏感的神经，然而徐姐又非常好面子，总觉得自己的焦虑不是什么病，坚决不去医院。

机缘巧合之下，徐姐找到了我。初见徐姐时，徐姐的整个状态并不是很好，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眼袋上的黑眼圈，还有眼底那股深深的疲惫。

大体了解徐姐的情况后，我拿给她一小瓶蒸馏提取的洋甘菊精油，让她回家泡浴时使用。过了两个月，徐姐再次来到工作室，表示精油芳疗对缓解她的失眠很有帮助，现在倒是可以浅睡一会儿了。

一晃两年过去了，徐姐还是经常来我这儿拿点精油或者香膏，缓解精神上的压力。

茶香萦绕，和屋里四处飘荡的精油芳香分子相互碰撞，相互交织成一份安神的清香。徐姐先开了口：“这两年我公司家里两头跑，新交的朋友没几个。小纪，你就是寥寥无几的其中之一。”

我笑笑：“徐姐，你可不像会煽情的人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眼看欢欢和乐乐要出国上学了，我想过去陪读。”徐姐顿了顿，“前几年公司环境比较艰难，我把重心都放在事业上，亏欠她俩的太多了，我不想让她俩日后童年的回忆里没有妈妈的陪伴。我这次过来，其实也是为两个小家伙，想拿点给她们用的精油。”

我为徐姐续了杯茶。“出去走走也好，放松一下身心。我们芳香疗法讲求的就是身心交融，在心性养成间，还有芳香植物的照顾中，保持身体的健康还有先天馈赠的自然美。所以于你个人而言，出去给自己放个假也挺不错的。”

徐姐摩挲着杯子，“我明白，调理精油只是起辅助作用的，我自己也在努力地调整心态，回头看看，这两年好像生了一场大病，现在看开了，病也终于痊愈了。”

徐姐以前是个穷姑娘，现在的老公却是个实打实的富三代。当时年纪小，在各种糖衣炮弹、鲜花礼物的进攻之下，嫁入豪门。

嫁入豪门之后，徐姐不甘于安心过闲适的日子，反倒进了婆家的公司学习业务，做出了不少成绩。徐姐老公对公司事务丝毫不感兴趣，娶了这么一个能干的媳妇也算是让公婆欣慰。直到两个宝贝女儿出生之后，公婆勉勉强强的脸色，徐姐才意识到豪门一个重要的法则——生男孩，好在徐姐的老公并不在乎，但越是这样，徐姐越觉得自己对婆家有亏欠。慢慢地，徐姐的思想开始偏执，觉得只有自己生出儿子才是对老公的疼爱和体贴的最好回报。

徐姐在准备要二胎的时候，四处拜访生子偏方，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她都去尝试，孩子没要上，肠胃却先遭了一波苦。想想未来全家因为添子展开的笑颜，徐姐觉得自己遭受的这些并不辛苦，直到一天，徐姐通过检查，发现自己得了性病。

徐姐的老公在外面的生活并不检点，但是神经大条的徐姐从来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可能更大的原因是徐姐对他的信任。

这件事的发生打击了这个姑娘淳朴的家庭观念，更让徐姐绝望的是男方的态度，他甚至威胁徐姐，如果让公婆知道这件事，他完全可以倒打一耙，毕竟徐姐平时也有应酬。不检点的女人可是要被扫地出门的，念在两个女儿还小，他奉劝徐姐不要铤而走险。徐姐突然觉得，眼前同枕而眠的男人如此陌生。

“来徐姐，这是给欢欢和乐乐准备的姜精油，效用也比较多，应对食欲不振、消化不良、腹泻、便秘、着凉、感冒、晕车，泡浴、泡脚时使用也比较方便。另外，这是我格外给你调配的尤加利精油，空间里使用，抗病毒、抗菌的，就当是我给你的临别礼物吧。”我翻着盒子里的精油，交代给徐姐，“下次再需要什么，回国之前给我发个邮件，我给你提前配出来，你再过去的时候正好带着，时间也来得及。”

徐姐拉住我的手，“恐怕只能你游学的时候顺路过来看我了……我不打算再回来了，这段时间我在你这倒了很多‘垃圾’，谢谢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信任你，可能是这个环境让人释怀，但是我更清楚的是，大好年华隐居于此，你应该也是个让人心疼的姑娘。”

我愣了愣，是啊，过了这么久，我几乎都忘了，我曾经也是个让人心疼的姑娘。

从小时候起，我就喜欢香的东西，集市上廉价的香囊我都视如珍宝。但是当时年幼，认为小姑娘都是这样，也就没有重视对这方面兴趣的培养。

在大学毕业之际，我陷入了迷茫。周围的同学都在考研、考编、考公，泡在图书馆，为那个方向努力，只有我还在原地踟蹰不前。当时的男友比我大一届，和我一样都是山东人，他早一年就考上了公务员，进入了机关单位，所以他极力地游说我，让我参加公务员考试，说虽然工资不多，但是稳定，而且公务员的住房公积金比较高，日后两个人供房压力会小一些。

那时我才有了第一个方向——考公务员。我泡在图书馆，学着那些根本就不感兴趣的东西，机械地做着题，未来能够和他一起组建家庭，是当时支撑我坚持学习的唯一动力。

我把当时自己备考公务员的想法告诉父母，父亲对我说，公务员考试是有难度的，不用太逼迫自己，只要是自己慎重做好的选择，家里都会全力支持。母亲则抱着被子来到我屋，我们一直聊到半夜。

母亲说，自己是在外公的安排之下成长起来的，包括上哪所学校，读什么专业，进哪家工厂。母亲知道这是外公对孩子的一种保护，让自己少走弯路，但是现在回头看看，确实会好奇如果当初执意坚持自己想要尝试的，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母亲希望我不要有遗憾。

可能在山东，进入了体制，外人会觉得那是一份体面的工作，但也毕竟只是工作而已，如果觉得那是对自己的桎梏，也要勇敢地去“断舍离”，不要在意旁人的议论。退一万步讲，假如没考上也不要气馁，年轻就是选择的资本，从来没有什么一场考试定胜负的，所以放宽心，自己舒服才是最重要的。

听完这些话，我鼻头酸酸的，一直在偷偷地用被角擦眼泪。

那年的十一小长假，在男朋友的安排下，我见了男朋友的家长，饭桌上一番嘘寒问暖的礼貌客套之后，聊到就业的话题。

男朋友的妈妈表示，特别希望我能像她儿子一样，进入公家单位，这样的工作才算是正经职业，并嘱咐我吃完饭赶紧回学校复习，现在不能松懈。我当时只道阿姨是好意，并没有多想。

那年的国考，我笔试入围了，大家都很开心，我则有些麻木，只是觉得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通过了一场考试而已，我开始停下来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无意间，我在网上买了几瓶精油，记得有佛手柑单方，还有一个复方。我仍记得，有天在公交车上，衣兜里佛手柑散发出来的香甜，让我胸中涌起想哭的感觉，之后便感到安慰和被照拂。

时间在赶着我向前，我还没有想清楚，就步入到面试的准备。我本就不善言辞，刻板的形式之下，我每天磕巴着艰难应对，每晚做梦都会被答题吓醒。同时，我在母校的跳蚤市场上收了一个小小的熏香炉，复习期间，它就在我小小的宿舍里陪伴我，加一点水，滴上几滴精油，用白酒瓶盖装上橄榄油，自己用棉线搓一个灯芯，代替蜡烛点着，算是那时候每天的“小享受”了。

不出所料，面试我落榜了。我出了考场，打电话向男朋友寻求安慰，故作轻松地说考试没有通过，但是听到的却是连伪装都没有的失望。“这可是你后半辈子的工作啊，你现在和那些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有什么差别。”“我现在好累，不想思考这些。”

我回到家便蒙头大睡，可能是那段时间过于疲惫，也可能是床前香薰的作用，我睡得格外沉，起来已经中午了。母亲做了一桌丰富的饭菜，说是给我历劫归来接风，也算是给我重新开始的鼓励，我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下来，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我对着丰盛的午餐嚎啕大哭。

没隔几天，男友打电话给我，说这次失利没关系，省考就要开始了，现在调整好状态，就可以步入笔试复习了，或者可以曲线救国，去参加一下事业编考试，时间也不冲突。我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挂掉了他的电话。

我依旧每天用着香薰炉，突然有了做调香师的想法，开始在网上浏览相关的信息。我把想法告诉男友，他表示我只是在逃避现实，病急乱投医，好好备考才是我现在应该做的。

我在几乎没怎么准备的情况之下，参加了事业编的笔试，结果可想而知。那天我拨通男友的电话，正要挂断，无意听到他妈妈说：“这小姑娘脑子怎么这么不灵光，事业编都考不上，干脆也别准备省考了，准没戏。”我突然有摔倒之后又被人狠狠踩了一脚的感觉。

我把男朋友约出来，当面向他表示，自己找到了想要做的事，想重新学习，考取国际芳疗师的资格，所以不想再去准备体制类的考试了。

男友沉默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开始百度，连空气都寂静得可怕。他冷哼一声：“我以为你有多大志向，说白了就是按摩技师呗？你一大学毕业生去做这个？”我忍住内心的愤怒，耐心地向他科普，他却打断我的话，说家里的意思也是让他找个工作稳定的女孩结婚，如果我执意走这条路，那就只能分手了。

我惊愕地张开嘴巴，吞下还未说出口的话。我从来没有想过，一场考试的失败，输了我三年的感情。我的脑海中也没有预想过，芳疗师这个职业，让他如此歧视。

分手之后，我通过学习，成功考取了国际芳疗师的资格。果然就像人们说的，当你对所要追求的充满激情和动力之时，你就能够收获一定的成果，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

再次看到他的消息，是在朋友圈里，他要结婚了。新娘笑得甜甜的，听说是一所小学的老师。他的模样倒是没怎么变化，只是脸上多了一层幸福。大家都好，便是最好。

我整日醉心于调制精油的过程，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像魔法一样让人琢磨不透，所有的瓶瓶罐罐在我的手间穿梭，各种气味——橙花、佛手柑、迷迭香、薰衣草——互相交融，最后呈现出一抹或浓或淡，或悠长或浓烈的香气。更高兴的是，看到这些精油在人体上发挥作用，我也有了神圣的使命感。

闲时拿起手机，窥探着世外风云。徐姐带着欢欢和乐乐提前到了美国，在她们开学之前去夏威夷度了假，在朋友圈晒出她们的幸福时光。两个孩子在母亲的陪伴下，笑得天真无邪，徐姐也尽情地享受着阳光的沐浴，脖子上还戴着我送给她的小香薰瓶。

女性努力工作，带给自我的滋养，一定不只是自由与独立，而包括爱人的能力、不断创造和不放弃的能力、从容不惊的能力和让时间停止的能力。

人要去选择那些让自己振奋不已，让自己感动到起鸡皮疙瘩，让自己废寝忘食的事情。且要清醒，不能太贪心，要做梦，要列计划，但并非妄想不为。要多去尝试和感悟，也要下定即使孑然一身也不后悔的决心。

懂得争取，也要懂得舍去，舍去安稳与万全。没有谁的人生是什么都占有的，就如再圆的月也有一丝云绵去打破它的完整。

（本文为作者采访后整理、撰写，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李楠，喜欢读书、喜欢文字。

（本篇题图 来自电视剧《高岭之花》 插图 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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