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男人男生接吻脖子代表什么,感觉是一条小蛇掉我们脖子上,把我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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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易公司版权所有 & ICP备:浙B2-洛夫:诗魔之歌
洛夫:诗魔之歌
辑一 抒情篇
有人从雾里来
四月的黄昏
辑二 探索篇
石室之死亡(选十首)
手术台上的男子(西贡诗抄)
清苦十三峰(节选)
辑三 回归篇
与李贺共饮
观仇英兰亭图
辑四 生活·禅趣篇
华西街某巷
去夏北海公路偶见
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
辑五 乡愁篇
独饮十五行
国父纪念馆之晨
酿酒的石头
如果山那边降雪
车上读杜甫
辑六 故国之旅篇
与衡阳宾馆的蟋蟀对话
杭州纸扇一把题赠痖弦
绍兴访鲁迅故居
漂木(节选)
192819731954年与张默、痖弦共同创办《创世纪》诗刊,并任总编辑多年,对台湾现代诗的发展影响深远,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等文,并收入各种大型诗选,包括台湾出版的《中国当代十大诗人选集》。
  洛夫写诗、译诗、教诗、编诗历四十年,著作甚丰,出版诗集《时间之伤》等十一部,散文集《一朵午荷》等两部,评论集《诗人之镜》等四部,译著《雨果传》等八部。他的名作《石室之死亡》广受诗坛重视,廿多年来评论不辍,其中多首为美国汉学家白芝(Cyril
Birch19821986年复获吴三连文艺奖。
  洛夫早年为超现实主义诗人,表现手法近乎魔幻,曾被诗坛誉为“”“”“”
  本选集共分六辑,并按各个不同时期的诗观和风格分为“”“”“”“·”“”“”等六篇,以下略作说明:
  抒情篇写作日期约为年,各首均选自处女诗集《灵河》。少年情怀总是诗,当时的作品大多以抒小我之情为主,爱情构成了创作的主要冲动,但也不乏以天地为庐,共万物而生死的物我交融之作。事实上这类广义的抒情诗,在我日后的创作中仍占有极高的比率,只是前后期作品中情感的深浅有所不同。
  探索篇的日期约为64首,本诗集仅选十首)为代表。这个时期我着意于潜意识的探险,和表现内心世界的奥秘,故以意象奇诡,诗思艰涩为特色,一反传统诗艺的创作规范。
  回归篇诸作大多写于1980“”。我依然执著于现代的追求,只不过运用古典题材,并融汇前人的特殊技巧,以表达我的现代精神与理念而已。我此一时期的转变,曾引起两种截然不同的误解,传统维护者以为我是浪子回头,觉今是而昨非,现代追求者则以为我未能坚持原则,晚年与传统妥协,而这种现象以大陆读者为甚,是耶?非耶?我想作品是最好的证明。
  生活·19581985“”“”“”。诗,本有其非理性之处,有可解者,有不可尽解者,心灵的密码,有时并无破译的必要。
  乡愁篇诸作的写作日期同样难以界定,只是这类作品绝大部分出现于198019491982年写的悼亡母诗《血的再版》为一高潮,因长达四百余行,限于篇幅,故未选入本集。
  故国之旅篇全部为19889月间初次返乡探亲,并旅游杭州,绍兴,上海,北京,桂林,广州等地返台后之作。八千里山河,五十天风尘,在乡情,友情,诗情的激荡下,我首次用诗表达了对故国的深情和反思。这些作品是我另一历程的开始,我希望这不仅是我个人情感的纪录,同时也是历史的证言。
  为了使读者更能深入了解我早期诗观与诗艺的发展,以及中期和晚期演化的心路历程,除了创作之外,还收入了《诗人之镜》,《我的诗观与诗法》两篇论文,及大陆诗评家任洪渊、杨光治对拙作的评介文章,以供参读。
辑一 抒情篇
辑一 抒情篇
我几时说不来的?
我不又在凤凰木上悬着七盏灯笼
你三盏,我三盏
另一盏留给扫落叶的人……
你与凤凰木并立,并立于我的阶前
闪烁着逼人的光,我不敢仰望
你们都是来自太阳的天涯
饮葡萄的紫,芒果的青
饮蓝天的无尽
以及你眼中的一杯醇酒
  流自那条长长的灵河
风吹过来,扬起你的裙,你的浅笑
在那小小的梦的暖阁
我为你收藏起整个季节的烟雨
有人从雾里来
有人从雾里来,穿过无人的院落,
长廊尽头的窗口亮着灯。
摘下风帽,合着影子而卧,
他缩着躺在床上像一支刚熄的烟斗,
叹息已成余烬……
递过你的缆来吧
我是一只没有翅膀的小船
递过你的臂来吧
我要进你的港,我要靠岸
从风雨中来,腕上长满了青苔
哦!让我靠岸
如有太阳从你胸中升起
请把窗外的向日葵移进房子
它也需要吸力,亦如我
如我深深被你吸住,系住
海的风貌清朗,虽然有人并不这样想
 信天翁也不这么想,哦,那落日
 当落日从你窄门里退出,我正整冠而进
那众多的岛,那郁郁的棕榈是你的臂
环抱着居无定处的云彩,你与时间同在
云彩只是灰尘,我乃为爱而来,爱不是云彩
但你赐给云彩以洞灼万世的光华,我心中不再幽黯
我将与你同在,如我能得到你的垂顾
有时他们把你当作谄媚之城
你的眼睛是一扇门,闪烁着蛊惑的光
以幻景召引我,星辰照耀我,夜潮呼我的名
于是,我将影子留在陆地,走上你的阶台
我奔向你,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
哦,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
你以全身的光华洗我玷污的额,濯我伧俗的足
我便满足于那荣耀,那洁白,洁白如雪
而且我不再匮乏,我愿与你恒在
当落日盈盈下沉,我便站在岩石上挥手向世界告别
四月的黄昏
是谁偷了了老画师的意境,这一窗风雨
墙上的那幅山水隐藏了一份醉意
每只眼睛都在闪动,每片叶子都在凝定
闪动而又凝定,亦如那子夜静静的星河
当教堂的钟声招引远山的幽冥
一对紫燕衔来满阶的苍茫……
吹着一些风,白杨远远地摇着迎接的臂
  你来了,来拾取溪涧的花影,墓地的哭声?
  再不要走过那些小径,那些寂寞的桥拱
  你早在那里踩下了脚印
天空游行着年青的太阳,树上流着绿色的风
有人在林子里采集成熟的春色
有人在树后窥探蜂与花的秘密
而你醉卧溪畔,用手捞起流水的呜咽
那只断了线的纸鸢早已乘风归去
  你还在仰望,手里捻着一个飞不起的恋……
注满一杯酒,举盏向微笑的晴空祝福
  翱翔的雏燕在春风里画着一个个生命的圆
  时间的驿车已辘辘远去,让死亡的死亡
  听!深山在向你发出严肃的召唤
划亮眩眼的光辉,无声的坠落尘埃
曾游过时空的河流,飞越过风雨的群山
你原是一个专演悲剧的角色
像远古的英雄到海外寻求慷慨的死亡
仅闪烁过瞬息的光华
但在时间的长流中你已永恒
亦如爱者的贞操,智慧的诗篇
任凭宇宙多变,你我永属同源
栖于南山,那时,我曾与你伴游
我们都向往那一点轻盈,一点渺茫
飘然而云,不知所止
冷风扬起你皙白的脸,向大地投一抹微笑
光的投射,影的重叠
你飞过便带走一天星月
超越时空的浩瀚
无心无欲,你已无所羁绊
只是你不愿舍弃那群山,那危岩,即使——
高处不胜寒
世上没有你的家,你该归去 
但你却喜欢遨游,以无涯逐无涯
历千古浩劫无损于你的贞洁,悠悠荡荡,
  如清风拥抱明月
不羁,不朽,永恒的存在,真实的虚幻
无所生长,何从幻灭?
我恒向你仰望
哪里有你的轨迹,你的实体?你只射我以逼人的光华
从虚无到虚无,正如我来自红尘又归向红尘
向你仰望,苍穹无际,你正把我引向无际
就这样,我把自己焚烧
远处的火,哦!那闪闪的光,我乃化为一缕烟,一片虹
本身没有光,赤裸亦如我,谦卑亦如我
冉冉升起,我们同赴太阳的盛宴
而你是挨我最近
最静,最最温婉的一朵
要看,就看荷去吧
我就喜欢看你撑着一把碧油伞
从水中升起
轻轻扔过去一粒石子
便哗然红了起来
如火焰般掠过对岸的柳枝
再靠近一些
只要再靠我近一点
水珠在你掌心滴溜溜地转
你是喧哗的荷池中
一朵最最安静的
依旧如你独立众荷中时的寂寂
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
等你轻声唤我
辑二 探索篇
石室之死亡
只偶然昂首向邻居的甬道,我便怔住
在清晨,那人以裸体去背叛死
任一条黑色交流咆哮横过他的脉管
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扫过那座石壁
上面即凿成两道血槽
我的面容展开如一株树,树在火中成长
一切静止,唯眸子在眼睑后面移动
移向许多人都怕谈及的方向
而我确是那株被锯断的苦梨
在年轮上,你仍可听清楚风声、蝉声
凡是敲门的,铜杯仍应以昔日的炫耀
弟兄们俱将来到,俱将共饮我满额的急躁
他们的饥渴犹如室内一盆素花
当我微微后开双眼,便有金属声
丁当自壁间,坠落在客人们的餐盒上
其后就是一个下午的激辩,诸般不洁的显示
语言只是一堆未曾洗涤的衣裳
遂被伤害,他们如一群寻不到恒久居处的兽
设使树的侧影被阳光所劈开
其高度便予我以面临日暮时的冷肃
宛如树根之不依靠谁的旨意
而奋力托起满山的深沉
宛如野生草莓不讲究优生的婚媾
让子女们走过了沼泽
我乃在奴仆的苛责下完成了许多早晨
在岩石上种植葡萄的人啦,太阳俯首向你
当我的臂伸向内层,紧握跃动的根须
我就如此在意在你的血中溺死
为你果实的表皮,为你茎干的服饰
我卑微亦如死囚背上的号码
喜悦总像某一个人的名字
重量隐伏其间,在不可解知的边缘
谷物们在私婚的胎胚中制造危险
他们说:我那以舌头舐尝的姿态
足以使亚马孙河所有的红鱼如痴如魅
于是每种变化都可预测
都可找出一个名字被戏弄后的指痕
都有一些习俗如步声隐去
倘若你只想笑而笑得并不单纯
我便把所有的歌曲杀死,连喜悦在内
火柴以爆燃之姿拥抱住整个世界
焚城之前,一个暴徒在欢呼中诞生
雪季已至,向日葵扭转脖子寻太阳的回声
我再度看到,长廊的阴暗从门缝闪进
去追杀那盆炉火
光在中央,编幅将路灯吃了一层又一层
我们确为那间白白空下的房子伤透了心
某些衣裳发亮,某些脸在里面腐烂
那么多咳嗽,那么多枯干的手掌
握不住一点暖意
如果骇怕我的清醒
请把窗子开向那些或将死去的城市
不必再在我的短眦里去翻拨那句话
他的眼睛即是葬地
有人试图在我额上吸取初霁的晴光
且又把我当作冰崖猛力敲碎
壁炉旁,我看着自己化为一瓢冷水
一面流进你的脊骨,你的血液……
凡容器都已备妥,只等你一声轻嘘
果汁便从我的双目中滔滔而下
种过几个春天?又收获几个秋日?
穿过祭神的面具,有人从醉了的灰烬中跃起
跳进墨西哥人的皷声
早年有过期许,当我是你农场的一棵橘
俯身就我,以拱形门一般的和善
栽培我以坚实的力,阳光与禽啄的喧闹
如果我有仙人掌的固执,而且死去
旅人遂将我的衣角割下,去掩盖另一粒种子
他的声音如雪,冷得没有一点含义
面色如秋扇,折进去整个夏日的风暴
某此事物猥亵得可爱,颜色即是如此
只有涂抹在某一个暗示上
他便拿去挥难,他从黑胡衕中回来
有时也有音响,四集眼球纠缠而且磨擦
黏腻的流质,流自一朵罂粟猛然的开放
裸妇们也谈论战争,甚至要发现
肢体究竟在那个厢房中叫喊
口渴如,他是一截刚栽的断柯
从夹竹桃与风尾草病了的下午走出
从盲者的眼眶中走出
如此不安,那个不喜欢虹的汉子
将自已的宁静弄得如此潮湿
步度如此急促
由墓前匆匆走过,未死者的神采走过
月光藏在衣袖里,他抓一把花香使劲搓着
连同新土一并塞入那空了的酒瓶
不顾碑石上的姓氏狠男瞪他
躺在这里的不是醉汉,亦非醒者
锦匣里盛着手镯和指甲之类的东西
没有标记也不知属于那个躯体
对镜时,我以上唇咬住他的下唇
囚他于光,于白画之深深注视于眼之暗室
在太阳底下我遍种死亡
暴躁亦如十字架上那些铁钉
他顿脚,逼我招认我就是那玩蛇者
逼我把遗言刻在别人的脊梁上
主哦,难道你未曾听见
园子里一棵树的凄厉呼喊
棺材以虎虎的步子踢翻了满街灯火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威风
犹如被女子们折迭很多的绸质枕头
我去远方,为自己找寻葬地
埋下一件疑案
刚认识骨灰的价值,它便飞起
松鼠般地,往来于肌肤与灵魂之间
确知有一个死者在我内心
但我不懂得你的神,亦如我不懂得
荷花的升起是一种欲望,或某种禅
闪电从左颊穿入右颊
云层直劈而下,当回声四起
山色突然逼近,重重撞击久闭的眼瞳
我便闻到时间的腐味从唇际飘出
而雪的声音如此暴躁,犹之鳄鱼的肤色
我把头颅挤在一堆长长的姓氏中
墓石如此谦逊,以冷冷的手握我
且在它的室内开凿另一扇窗,我乃读到
橄榄枝上的愉悦,满园的洁白
死亡的声音如此温婉,犹之孔雀的前额
他们竟这样的选择墓冢,羞怯的灵魂
又重新蒙着脸回到那湫隘的子宫
而我乃从一块巨石中醒来,伸出一只掌
让人辨认,神迹原只是一堆腐败的骨头
遂有人试图释放我以米盖朗其罗的愤怒
我以清教徒的饥渴呼吸着好看的阳光
阳光写在冬日的脸上,蜀葵与紫苑影子的重迭上
我如一睁目而吠的兽,在舌尖与舌尖戏弄的街衢上
许多习俗被吞食,使不再如自发般生长
许多情欲隔离我们于昨夜与明夜之间
你是未醒的睡莲,避暑的比目鱼
你是踯躅于竖琴上一闲散的无名指
在两只素手的初识,在玫瑰与响尾蛇之间
在麦场被秋风遗弃的午后
你确信自己就是那一瓮不知悲哀的骨灰
囚于内室,再没有人与你在肉体上计较爱
死亡是破裂的花盆,不敲亦将粉碎
亦将在日落后看到血流在肌肤里站起来
为何你在焚尸之时读不出火光的颜色
为何你要十字架钉住修女们眼睛的流转
假如真有一颗麦子在盘石中哭泣
而且又为某一动作,或某一手势所捏碎
我便会有一次被人咀嚼的经验
我便会像冰山一样发出冷冷的叫喊
“哦!粮食,你们乃被丰实的仓廪所谋杀!”
夏日的焦虑仍在冬日的额际缓缓爬行
缓缓通过两壁间的目光、目光如葛藤
悬挂满室,当各种颜色默不作声地走近
当应该忘记的琐事竟不能忘记而郁郁终日
我就被称为没有意义而且疲倦的东西
由某欠缺构成
我不再是最初,而是碎裂的海
是一粒死在宽容中的果仁
是一个,常试图从盲童的眼眶中
挣扎而出的太阳
我想我应是一座森林,病了的纤维在其间
一棵孤松在其间,它的臂腕上
寄生着整个宇宙的茫然
而锁在我体内的那个主题
闪烁其间,犹之河马皮肤的光辉
一个演员死后,幕正启开
仅仅一片烛光,便将他墙上的立化成一股轻烟
至于他表演的那个最不好笑的笑
只是一块怎么拧也拧不干的汗巾
&&&&&&&&&&&&
遗落在曲未终的走道上
他曾打扮舒齐,在日午
去拾取那散落在平交道铁轨的脊梁上
一撮自已的毛发
当我们的怒目随着泪水滴落
他的脚印已跃地而起
终是我的一位弟兄
你从虹里来,你吃了中的柔,铁中的热
你用说「否」的唇埋怨说「是」的眼
我的饮过,饮过你
── 一杯被吸尽了个性的下午茶
城市中我看到春天穿得很单薄
看到压在断垣下母亲的心
有人挥着汗,在墙角下挖掘墙的意义
而它或许正是,充满感激的
在你眼中长大的一棵菩提
给出喜税,当岩石给出它粗糙的光
其光来自千万匹草叶的孤默
凡界教徒不作如是想,不把喜税看作
再度从花朵间惊惶逃出的密汁
譬如爱,第二次受诱惑便得庸俗了
第一回想到水,河川已在我体内泛滥过千百次
而灵魂只是一袭在河岸上腐烂的亵衣
如再次被你们穿着,且隐隐作痛
且隐隐出现于某一手掌的启阁之间
火曜日,我便引导眼泪向南方流
静待那白色的蜜月,当三月嫁给去年的雪
在耶路撒冷苍白的脸上
有陌生的步履把春日的霹雳踩响
那些冬夜,把妆奁分赠给拿刀子的人
如是你便远离我,说我的泪一度蓝过
圣诞夜与我,同系于客乡人的足踝
松叶与星群抚触,有人走去
鹿车与长鞭埋怨,有人走去
被拖过月光滑润的皮肤,我们去宣扬死
我们是曝晒在码头上的,两片年轻的鳞甲
焚化后,昨日的尸衣从墓地蝶舞而出
其颜面,其步态,骤然使我想起
涂在犹大左脸上那道尴尬之光
当十字架第三次拒绝那杯刑前酒而扭断了臂
我遂把光交给黑色
蛆虫们在望过弥撒后步出那人的肌肤
如此虔诚的男女,如此的在圣餐桌上咀嚼媚眼
设使你们,以及母亲们被镜中的羞愧杀死
马槽固因一个女人的童贞而出名
而主接纳我以另一只眼睛
我曾以膏血补缀羊栏
是爱?是火?是从羔羊目光中挤出的驯服?
你们狠狠瞪我,以蛇腹的冷
犹之死亡紧握住守墓人腰上的一串钥匙
你们坚持要服从一种新的虐待
一口棺,一堆未署名的生日卡
都是一声雅致的招呼
一块绣有黑蝙辐的窗帘扑翅而来
隔我于果实与黏土之间
彩虹与墓冢之间
别因一座建筑之完成而唾弃我,弟兄们
你们将如春天的睡衣在冬天醒来
你们将如脱落的牙齿,抽出骨骼的树林
如此软弱,宛如草根伏行于地
失血的岩石亦将因盗取日光而遭鞭笞
我曾是一座城,城堁上一个射口
当浪漫主义者塞我的灵魂于烧红的炮管
今天的啸声即将凝固为明天的低吟
骑楼上只悬挂着一颗须眉不全的头胪
你们或因绞刑机件的过于简单而欢呼
于是你们便在壕崭内分食自己的肢体
如大夫们以血浆写论文,以眼珠换取名声
那臼炮的一呼一吸多么动人
一轮裸日迅速地从钢盔上滑落
你们只要通过一具瞄准器即成不朽
从蜥蜴的目光中发现温驯,肤色上找到执拗
去年,我想到你们可能就是这种动物
想到战争,战争是一袭折不拢的黑裙
当死亡的步子将是我屋顶上的一抹虹踢断
我猛忆及你们有一双乌贼吃过的眼睛
感激,常如梳妆台上一柄冷冷的银锁
常在守候着最初的开启
最初的镜面上,一撮黑髭粘住一片惊愕
而讪笑自其间跃起,犹如饥饿自谷仓跃起
领受者乃向室内的烛光借取钥匙
明澈如酒,酒有时也制造历史的清醒
在一只粗俗的土瓮中
夜以一种河流的姿态向四壁挨靠
不论是谁的影子,都要被光雕凿
如他不愿被指为以痛苦洗刷身子的人
宗教许是野生植物,从这里走到那里
让一个无意的祝祷与另一个无意的忏悔相识
且亲额,在互吻中交流着不洁的血液
且在我的咳嗽中移植一株靡剌
我悃惓,舌头躺如一痴肥的裸妇
他们以火红的眼球支持教会的脊梁
从不乞求,他们以薪俸收购天国的消息
于是他们嚼着夏天,消化了秋天
把春天的渣滓吐在祭坛上
而将剩下的冬天卖给那被卖的犹太人
光荣贞烈等等常视为蛇蝎的后裔
我们常为一张坏名声的床单包裹着
母亲在婴儿的睫毛间夹着明日的隐忧
新娘亦是如此,危机在醉目中首次出现
每每在初夜被不相识的男人咬伤
在欢愉的节日里我们以讥讽感恩
把太阳当作夏日唯一的收获
神哦,我们怎么吞食你的预示
怎能以施舍当晚餐
而让他们在前额上显示自己的骄横
如果我们懈逅在清明节的小路上,姐妹们
你们能不把亡魂如彩伞般嬉弄?
在不笑的面颊上又一次纵容自身的失败
一部份在飞去的纸灰中遗忘
另一部份在清醒的新坟中寻到
你们总以自己的眼色去理解男人的满足
谀词如石井上的青苔,脚步一松
欲望便被摔烂成一堆兽尸
倘以肮脏的绩业去堵塞岁月的通道
便有人骂我为一比春天还无聊的家伙
纵使在一匹巨兽的齿缝间
妳们还要争论唇膏与地狱的关系
妳们吐昨夜的食婪于锦被上
且从双目中取出春衫与匕首
逼那些坏丈夫将尊严如口哨般浪费
至于爱,没有任何事物可使其成为谦和的邻人
可使鲜花不在壁龛上死亡
谁的灵魂中寄居着知识的女奴
谁在田亩中遍植看不见的光辉
你们原该相信,慕尼黑的太阳是黑的
如裸女般被路人雕塑着
我在推想,我的肉体如何在一只巨掌中成形
如何被安排一份善意,使显出嘲弄后的笑容
首次出现于此一哑然的石室
我是多么不信任这一片燃烧后的宁静
饮于忘川,你可曾见到上流漂来的一朵未开之花
故人不再莅临,而空白依然是一种最动人的颜色
我们依然用歌声在你面前竖起一座山
只要无心舍弃那一句创造者的叮咛
你必将寻回那巍峨在飞翔之外
甲板上,你们大胆地以海的怒色背叛自已
认定晕眩是个最好的情妇
在颠波中你们互相宣扬对方的劣迹
并骇然在此裸陈出一片毛发的新生地
人子啦,上帝焉能不焚海图于你们的舷边
别以测捶去探量船长的微笑
或以水手的命运去赌暗礁的脾气
因绳端系着的正是一个愤怒的明天
祇有对死亡一无所知的人
纔会愚昧得在逆流中去了解一只锚爪
以一只烤焦的母鹅为主角
我把这幕悲剧的高潮安排在酒后
让微醺的弗罗伊德去哭一个晚上
当观众以刀子划开了幕布
一盆炭火与性的新关系就此确定
也算一种哲学,白画的肉体在黑夜醒来
为使不懂哀苦的人去学习高雅的步态
去攀交神的亲信
我该正式向一切的餐具宣告
总有人会为这只鹅的善行而战栗
夏日撞进卧室触到镜内的声惊呼
你即将暗色涂在那个男子掸尘的手势上
如你欲弃自己的嘴唇而逃,哦,母亲
请先锁一条小蛇于我眼中
血,催睡莲在这肉体与那肉体中展放
你懂得如何以眼色去驯服一把黑布伞的愤怒?
痴立镜前,一颗眼珠几几乎破框而出
别推开一扇门似的任意把灵魂推开
而我只是历史流浪了许久的那滴泪
老找不到一付脸来安置
在吞食夏日的焦灼之后
你犹是一年轻的红裙,稍为动一动
余烬中便有千颗太阳弹出
因而你自认就是那株裸睡的素莲
死在心中即是死在万物中
依然我的姐妹如此骄横,如此把她的漂亮
在墙角上使劲磨出某种笑声
依然她将贪焚藏在婚后的臀下
且用双目紧抱着我头上最亮的部份
  哦,多美的年龄,在睫毛下隐隐蠕动
许多池沼渴干了蓝天而吐出血来
因而我想到那个陌生人多半死在千间客廰中的一间
又一次歉意从水面升起
如一根鞭子劈在你我之间
那莲瓣啊!触及泥土便周身如焚
你的身子是昨夜
不管谁在颤动,一靠近即饮尽了黑色
即迫使情欲如一丛茱萸在眉梢轰然绽放
或许那时你将在败叶中获得顿悟
当整座森林通过烟囱而抽象化起来
诸神之侧,你是一片阶石,最后一个座椅
你是一粒糖,被迫去诱开体内的一匹兽
日出自脉管,饥饿自一巨鹰之眈视
我们赔了昨天却赚够了灵魂
任多余的肌骨去作化灰的努力
未必你就是那最素的一瓣,晨光中
我们抬着你一如抬着空无的苍天
美丽的死者,与你偕行正是应那一声熟识的呼唤
远处站着一个望坟而笑的婴儿
33-36四节原题为「睡莲」
饮太阳以全裸的瞳孔
我们的舌尖试探不出自己体内的冷暖
A.卡西,你知道甚么是美丽的错失?
指针逐时间于钟面之外,这是唯一的日子
当一袭黑雨衣从那上尉的肩际徐徐滑落
为何一枚钉子老绕着那幅遗像旋飞不已
为何我们的脸仍搁置在不该搁的地方
假若一群飞蛾将我们血里的钟声撞响
便闪出火花来吧,这是唯一的结局
在床上,谁都要经历几次小小的死
一袭黑雨衣就永远如此地滑落了
明天,A.卡西仍将是战前每个人的名字
每个射口都曾吐纳日、月、河、山
当一颗炮弹将一树石榴剥成裸体
成吨的钢铁假我们的骨肉咆哮
曾是狼烟曾是冷锋
曾是一条无人走过的长廊
看啦,那河面的断肢,水游中你清晰的齿痕
要爱就该这个样子。A.卡西
战争并不因你的帽檐拉低而羞怯
音容自正面走来,我却仰望
淋浴者般的专一,以枯焦的唇
承受这份照顾
为弄清楚这张梯子该搁在何处
便第一次跃起,望一眼西升日落
这色调好酸楚,常诱使我们向某一方位探索
顺势而下,沿叶子的脉络追去
倘如百花忠于春天而失贞于秋日
我们将苦待,只为听真切
菓壳迸裂时喊出的一声痛
一幅脸的暗面,帆在其中升起
忆及沙丘,脚印间的脚印
帆在升起,表示一种过多的受苦
蓝,蓝,蓝,蓝,蓝,蓝
终有一个海会溺死在那女人的掌中
足趾轻击,你以仰泳维持一颗星的方位
偶一翻身,便隐失于不白不黑的悲哀
让我依随你,为你的杖,为你笑后的余音
为你的最初,曾被那女子毒死过的
以她扬眉的温婉
向那迥廊尽头望过去,你就是那座坟
又一次初在你目中,比我犹初
脱去肌骨,换上尘土
你想以另一种睡姿去抗拒
女人解开发辫时所造成的风暴
他在自已的肉身中藏有这样一个譬喻
──我的软骨只为饮过蜗牛的奶
战争,黑袜子般在我们之间摇幌
想起死与不死的关系
我的眼色遂变得很兽,很汉明威
门也是这类动物,常使我们张葸
使我们惊悸于那一声咿呀
当镜的身份未被面貌所肯定
谁不服从这一片空洞,而我只是月光
月光踩着蛇的背脊而来
铜环如女僧,左耳恋着右耳
而我专诚如一枚铁钉,步步逼入你的肉体
倘有物在其间跃动,那是建设
在羞愧中为你开凿一千扇窗
让你把门如童贞般一重重锁起
石室倒悬,便有一些暗影沿壁走来
倾耳,穴隙中一株太阳草的呼救
哦,这光,不知为何被鞭挞,而后轹死
而后任其悲痛如酒流下
我狂饮以目,以胸,以醉后的不知
你,一只未死的茧,一个不被承认的圆
一段演了又演的悲剧过程
而我算什么,一次可怕的遗忘
   遗忘那婴尸是你,或我
我是从日历中翻出的一阵嘿嘿桀笑
月落妇人之目
晨色猛扑向屋角一个又黑又深的睡眠
昨夜是一愚行,我们在血肉里相逢
是庆典,是战阵,鼓声传自腰际
隔一层亵布,颜料在上面涂染,在下面抺掉
我们拭汗,十指伸出如风
想起盐,想起黑奴牙齿的冷冽
为一面旗的帛裂声所慑住,我们阖目
从贝叶中悟出一尾蠢鱼,瞿然
在蒲团上参出一只蟾蜍,愕然
而早晨是一翻转背走路的甲虫
且行且嚼,我是那吃剩的夜
犹隐闻星子们在齿缝间哭喊
我把遗言写在风上,将升的太阳上
在一喷嚏中始忆起吃我的就是自已
额上撑起黑帷,如泪在颊上栖着
从太阳里走进,向日葵里走出
不知穿一袭青衫像不像那云
如此单薄,云常在某一山谷中病瘦
我在碑上刻完了死,然后把刀子折断
妹姐们从看手相中也能摸出一些爱
脸红的神,以软颚支持下层建筑的神
用舌尖输送诸般趣味,你们是揉皱的花
被去的人扔掉,又为来的人拾起
你们是鞋声,死于街衢,醒于街衢
犹之一换皮的巨蟒
春天的城市散落着带伤的鳞甲
你们围睹,继而怨尤,嫌街面不够亮
诱使我把一只眼睛挖出挂在电线杆上
神哦,我所能奉献于你脚下的,只有这愤怒
当时间被抽痛,我暗忖,自己或许就是那鞭痕
或许你的手势,第一次挥舞的
一伸臂便抓住一个宇宙
而闪烁,自一鹰视,鹰视自成熟的静寂
犹闻风雷之声,隐隐自你的指尖
便成为树,成为虹,我们乃争相攀援
爬着一段从升起到坠落的距离
亦如我们的仰视,以千心丈量千山
当光被吸尽,你遂破云而下
终至摔成传说中那个人的样子
我确曾想到,一部份夏日是属于血的
另一部份只有母亲腹内的啼声知道
这是夜外的夜,你读完半个月亮入睡
设使有人以身段取悦于卧榻
黎明,你便倨傲得如螳螂之一进一退
房中,所有的黑暗都在酝酿一次事变
不满于一盏灯在我们体内专横
属于血也就属于盐,我是欲哭之前的情绪
如此动心,如此我的鼻尖随之翘起
用劲顶住且转动上帝的座椅
筑一切坟墓于耳间,只想听清楚
你们出征以后的靴声
所有的玫瑰在一夜萎落,如同你们的名字
在战争中成为一堆号码,如同你们的疲倦
不复记忆那一座城曾在我心中崩溃
还默祷甚么,我们已无双目可闭
已再无法从燃烧中找到我们的第七日
是冬天,就该在我们里面长住
是冰雪,就该进入耳中,脱自己的衣裳
去掩盖我们赤身的儿子
据说弄蛇人死了,这是战前发生的
死于一种肉体上的事件
有人盛他于一酒瓶,祇为使其澈悟
死亡乃一醒后的面容,犹之晨色
犹之那花蛇从他瞳孔中闪闪而出
从此便假寐般卧在自己的尸体上
且在中间垫上一层印度的黑色,任其扩展
任其焚化,火葬后的黑色更为固体
如果蛇头一直上升而成为我们的不朽
逗弄的手便为你选择了中央的那个人
47-50四节原题为「四月的传说」
犹未认出那只手是谁,门便隐隐推开
我闪身跃入你的瞳,饮其中之黑
你是根,也是菓,集千岁的坚实于一心
我们围成一个圆跳舞,并从中取火
就这样,我为你瞳中之黑所焚
你在眉际铺一条路,通向清晨
清晨为承接另一颗星的下坠而醒来
欲证实痛楚是来时的回音,或去时的鞋印
你遂闭目雕刻自己的沉默
哦,静寂如此,使我们睁不开眼睛
赤着身子就是你要到临的理由?
女儿,未辨识你之前我已尝到你眼中之盐
在母体中你已学习如何清醒
如何在卧榻上把时间揉出声音
且挥掌,猛力将白画推向夜晚
我们曾被以光,被以一朵素莲的清朗
我们曾迷于死,迷于中轮的动中之静
而你是昨日的路,千条辙痕中的一条
当餐盘中盛着你的未来
你却贪婪地吃着我们的现在
由一些睡姿,一个黑夜构成
你是珠蚌,两売夹大海的滔滔而来
哦,啼声,我为吞食有音响的东西活着
且让我安稳地步出你的双瞳
且让我向所有的头发宣布:我就是这黑
世界乃一断臂的袖,你来时已空无所有
两掌伸展,为抓住明天而伸展
你是初生之黑,一次闪光就是一次盛宴
客人们都以剌伤的眼看你──
在胸中栽植一株铃兰
51.52.53三节原题为「初生之黑」-给初生小莫菲
把夜折成你所喜悦的那种款式
且望着你脱光肌肤伏在睡眠上
亦如雪片覆在洁白上
我是一只握不住掌声的手,懦怯如此
茫然如此,满室游走如一失恋之目
灯下,假如你的话语找不到那只主要的唇
我便忍着欢乐将自己一劈两半
一半将之安置于你我之间
另一半任其化为无人供养的花香
假使有人企图拿去焚掉……唉!焚掉也罢
焉知,伊的额角在你胸前轻轻揉出的
岂仅是火焰一闪
(唉,又是那长发,引火之物)
石榴首次爆裂时所生出的那种欲望
升起于你们的对视
你们怔怔的眸子里伸出一双手
互相紧拉着,阳光与影子般的纠缠
终而把整个下午缠得如此疲悃
哦,好深的水漩,在你们的对视中
响起一声霹雳
千根廊柱在心中支撑
侧卧如山,你是阳伞底下的那个影子
这么稳实而又虚无而又一触便知
独有伊,沿着回廊徐徐旋入你的眼睛
及至一种纯粹展示其中
是晨曦,太阳呼喊着太阳
是杯底的余醉,是凤凰飞翔时的燃烧
伊是枕边不求结论的争吵
如果你推倒所有的石柱凄然而去
伊的眼泪就再找不到挑衅的对象
545556三节原题为「火曜日之歌」给病中诗人覃子豪
从灰烬中摸出千种冷中千种白的那只手
举起便成为一炸裂的太阳
当散发的投影扔在地上化为一股烟
遂有软软的蠕动,由脊骨向下溜至脚底再向上顶撞
── 一条苍龙随之飞升
错就错在所有的都要雕塑成灰
所有的铁器都骇然于挥斧人的缄默
欲拧干河川一样他拧干我们的汗线
一开始就把我们弄成这付等死的样子
唯灰烬才是开始
几乎对自己的骄傲不疑,我们蠢若雨前之伞
撑开在一握之中只使世界造成一阵哄笑
一朵羞涩的云,云是背阳植物
床亦是,常在花朵不停的怒放中呼痛
痛,黏黏地,好像决不能把它推开一般
两臂将我们拉向上帝,而血使劲将之压下
乃形成一种绝好的停顿,且摇荡如闲着的右腿
闲着便想自刎是不是绷断腰带之类那么尴尬
我们确够疲惫,不足以把一口痰吐成一堆火
我已钳死我自己,潮来潮去
在心之险滩,醒与醉构成的浪峰上
浪峰跃起抓住落日遂成另一种悲哀
落日如鞭,在被抽红的背甲上
我是一只举螫而怒的蟹
前额赤祼,为承受整个的失败而赤裸
对于那人,即使笑笑都是不必要的
潮来潮去,载得动流却载不动愁
天啦!我还以为我的灵魂是一只小小水柜
里面却躺着一把渴死的杓子
正午,一匹牝狮在屋脊吃我们剩下的太阳
有人咆哮,有人握不住掌心的汗
有人拥抱一盏灯就像拥抱一场战争
唯四壁肃立如神
稳稳抓住了世界的下坠
我们也偶然去从事收购骨灰的行业
号角在风中,怒拳在桌上
是谁?以从来复线中旋出来的歌声
诱走我们一群新郎
刀光所及,太阳无言
那一阵子,清明节,我们在碑中醒着
哭着的人爱种白杨,把我们倒转来栽种
而天河冷冷,从唇边流过迤逦而西
焦渴是神的,我们唯一唯一的一颗门牙
在呼吸中爆炸
在泥中,我们吆喝自己的乳名庆祝佳节
这是青苔之滑,飞蟠之舞,鲜花之冷
这是杏花村一块斑烂的招牌
醉非醉,任李白仰泳于壶中的苍穹
钟声未杳,我们仍住在死中
妇人摔破一只茶杯正暗示早晨的某些可能
可能包括健身操,在小腹上扭出一声呜咽
包括放一点贞洁在上下腭之间
因而你们瘦得的的确确成一把梳子
──仅余牙齿与背脊
包括如头出而不进,目光绿而且亮
包括身体某部份一夜之间成为一座广场
当太阳囚燃点于一枝葵花
猛退一步,我见镜中伸出一只手
塞给你们一枚钥匙
至死还是那句话
那个汉子是属于雪的,如此明净
如光隐伏在赤果中,韩国舞之白中
他踱过来了,把玻璃踩成满天星斗
他是婴孩,是从月门中探首而出的圆
倘雪站了起来,且半转着身子
我们就喜爱这种剥光的存在
用力呵我们击掌,十指说出十种痛
我们一口咬定那汉子就是去年的雪,因为很白
因为他在眼中留一个空格
 57-63七节原题为「太阳手扎」
没有甚么比一树梨花之夭亡更其令人发狂啊
我无从推想,握在左掌中的雕刀
如何能触怒右掌中的血
你或语正是那朵在火中活来死去的花
将之深深埋葬在
我们的另一种呼吸中
开花不开花并非接吻不接吻之分
正如我们与你们
并非仅仅为了吃掉那些菓
&&&&&&&&&&
化成那些泥
倘若我们坚持
用头颅行走
天空,会在一粒泡沫中死去么?
随着一尊旧炮
水边,漂来一双脚印
莫不就是那一尊默不作声
患过恶性胃溃疡
以伤口狂啸的
我抚摸过的手
一九二八年的那滴血
仍在掌心沸腾
海,抛过来一朵罂粟花
京城来的一位老将军
以擦汗的手
轰,就这么一种过程
他便裸着身子而且忧郁
从水面轻轻刮走了
一层中国蓝
已是昨日的白山黑水
一双血制的鞋子逆流而上
地点七月七
时间芦沟桥
臼炮仍是一个肉食主义者
我们仍能从硝烟中
抓出一大把脂肪
草丛中是钢盔
钢盔中是煮沸了的脸
正前方三十里地
一株好长好长的毒藤
自炮口蜿蜒而出
于今,主要问题乃在
我已吃掉这尊炮
在体内如一爆燃的火把
只剩下一把黑烟
手术台上的男子(西贡诗抄)
从血中哗然站起——
今年,他才十九岁
他被抬了进来
他很疲倦而且没有音响
白被单下面
他萎缩成一个字母
有些东西突了出来才叫做眼睛
手掌推向下午三点钟的位置
突然,唯一的一只脚垂了下来
水獭般滑入池中
而目光被人搓来搓去
搓成一条干涸了的
(白色在吵闹)
十九岁的男子裸成一匹雪山的豹
白色的泪煮着白色的乡愁
薛平贵远征番邦一十八载
雨季中,十九岁的脸
一夜间皱成裱糊店墙上的那幅山水
而十九岁的体内
有金属轻啸
他是一条把额角猛向岸上撞的船
桅顶上,那颗星顿然离了方位
退潮的滩上
天空侧着身子行走
(白色在吵闹)
三个军医在研究
一把刀子划过密西根湖
浪高几丈?
葡萄糖与B52
麻醉剂与轻机枪
他便选择了这张窄窄的床
(白色在吵闹)
男子 掌中跃动着一座山的
男子 血管中咆哮着密西西比河的
男子 胸中埋着一尊温柔的炮的
男子 嚼着自己射出去而又弹回来的碎片的
男子 他已改名叫“不可能”的
男子 今年才十九岁
十九岁的男子
(白色在吵闹)
从酒吧到散兵壕
从太平洋到太平间
他来了,白盔白甲白战袍
十九岁那么帅的男子
那么年轻的一株加里福尼亚的红衫
十九个年轮上旋着一支青色的歌
  十九级上升的梯子
  十九只奋飞的翅膀
  十九双怒目
  十九次举枪
仅仅十九岁的男子十九岁时就那么走进另一个
  人的体内
去寻求结论
而结论是——
手术台上躺着
十九个窟窿
清苦十三峰(节选)
我是草,而没有泥土
我是树,而没有年轮
我是云,而没有房屋
我是火,而没有舌头
结构松懈,我
血管塞满了煤渣,我
脑子里下着雪,我
眼中升起一缕孤烟,我
我的名字很冰
我的脸在叶丛中发光
我的双手张开便隐闻雷声
所有的河流
都发源于我莽莽的额角
因我的一支歌而怀孕
  最苦最苦的第一峰
是一种过程
于大地的涌动中
一切事物静待着
在纯粹的燃烧中发声
只要一棵树
走近了另一棵树
便结了果子
而且没有碑石
我的朋友躺在草中
在搬弄衣裳与毛发之类的东西
时间之外的
风雨的朋友
这些是他的鞋子和拐杖
我拉住他的手
他拉住泥土
他说他是山中
  唯一没有皮肤的人
为何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为何风没有骨骼
为何树的年轮
不反过来旋转
为何黄昏不是
任何人的脸
为何点燃一盏灯之后
  山又是山
  水又是水
峰顶上的那块石头
谁蹲在上面并不要紧
谁是那被雕着的
处女之石中
两峰之间的栈道
由天空掉下来的
一根细细的
一队露营的童子车
把远处的炊烟
大声地说了一些
涧水哗地立了起来
故意重重的咳了一声
超现实主义者
自动语言的诗
第一句也就是最后一句
小径上走来
一个持伞的人
摆荡的右手
似乎什么也没有
一条瀑布在滔滔地演讲自杀的意义
轰然的掌声
大多是一些沉默的怀疑论者
辑三 回归篇
那蔷薇,就像所有的蔷薇,
只开了一个早晨
——巴尔扎克
提炼出一缕黑发的哀恸
杨氏家谱中
翻开第一页便仰在那里的
一株镜子里的蔷薇
盛开在轻柔的拂拭中
所谓天生丽质
等待双手捧起的
酒香流自体香
嘴唇,猛力吸吮之后
而象牙床上伸展的肢体
一道河熟睡在另一道河中
地层下的激流
及至一支白色歌谣
他高举着那只烧焦了的手
  大声叫喊:
  我做爱
  我要做爱
  我是皇帝
  我们惯于血肉相见
他开始在床上读报,吃早点,看梳头,批阅奏折
                   盖章
                   盖章
                   盖章
                   盖章
君王不早朝
不论怎么擦也擦不掉的
杀伐,在远方
远方,烽火蛇升,天空哑于
一涡叫人心惊的发式
鼙鼓,以火红的舌头
仍在两股之间燃烧
征战国之大事
娘子,妇道人家之血只能朝某一个方向流
于今六军不发
罢了罢了,这马嵬坡前
你即是那杨絮
高举你以广场中的大风
一堆昂贵的肥料
另一株玫瑰
另一种绝症
恨,多半从火中开始
他遥望窗外
随鸟飞而摆动
眼睛,随落日变色
他呼唤的那个名字
埋入了回声
竟夕绕室而行
未央宫的每一扇窗口
冷白的手指剔着灯花
禁城里全部的海棠
他把自己的胡须打了一个结又一个结,解开再解开,然
后负手踱步,鞋声,鞋声,鞋声,一朵晚香玉在帘子后
面爆炸,然后伸张十指抓住一部水经注,水声汩汩,他
竟读不懂那条河为什么流经掌心时是嘤泣,而非咆哮
他披衣而起
他烧灼自己的肌肤
他从一块寒玉中醒来
                千间厢房千烛燃
                楼外明月照无眠
                墙上走来一女子
                脸在虚无飘渺间
他疯狂地搜寻那把黑发
而她递过去
是水,必然升为云
是泥土,必然踩成焦渴的藓苔
隐在树叶中的脸
比夕阳更绝望
一朵菊花在她嘴边
一口黑井在她眼中
一场战争在她体内
一个犹未酿成的小小风暴
她不再牙痛
唐朝的麻疹
她溶入水中的脸是相对的白与绝对的黑
她不再捧着一碟盐而大呼饥渴
她那要人搀扶的手
一条通向长安的青石路……
时间七月七
地点长生殿
一个高瘦的青衫男子
一个没有脸孔的女子
火焰,继续升起
白色的空气中
飞入殿外的月色
渐去渐远的
闪烁而苦涩
风雨中传来一两个短句的回响
与李贺共饮
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
这时,我乍见窗外
有客骑驴自长安来
背了一布袋的
骇人的意象
人未至,冰雹般的诗句
已挟冷雨而降
我隔着玻璃再一次听到
羲和敲日的丁当声
哦!好瘦好瘦的一位书生
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
你那宽大的蓝布衫,随风
涌起千顷波涛
嚼五香蚕豆似的
嚼着绝句。绝句。绝句。
你激情的眼中
温有一壶新酿的花雕
自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
我这小小的酒杯
我试着把你最得意的一首七绝
塞进一只酒瓮中
摇一摇,便见云雾腾升
语字醉舞而平仄乱撞
瓮破,你的肌肤碎裂成片
旷野上,隐闻
来来请坐,我要与你共饮
从历史中最黑的一夜
你我显非等闲人物
岂能因不入唐诗三百首而相对发愁
从九品奉礼郎是个什么官?
这都不必去管它
当年你还不是在大醉后
把诗句呕吐在豪门的玉阶上
喝酒呀喝酒
今晚的月,大概不会为我们
这千古一聚而亮了
我要趁黑为你写一首晦涩的诗
不懂就让他们去不懂
为何我们读后相视大笑
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气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断。
      ——《世说新语》
那一声凄绝的哀啸
回声,溯江而上
绕过悬崖而泯入天际
泪水滚进了三峡,顿时
水的汹涌怎及得上血的汹涌
她苦苦奔行,只为
追赶那条入川的船
军爷啊,还给我孩子
用刀子削出来的呼喊
如千吨熊熊铁浆从喉管迸出
那种蜡烛纵然成灰
而烛芯仍不停叫疼的悲伤
缠肠绕肚,无休无止
春蚕死了千百次也吐不尽的
军爷啊,还给我孩子
已在万重山之外
滚滚的浊流,浊流的滚滚之外
那哀啸,一声声
穿透千山万水
最后自白帝城的峰顶直泻而下
跌落在江中甲板上的
那已是寸寸断裂的肝肠
一滩痴血,把江水染成了
冷冷的夕阳
观仇英兰亭图
会稽山之阴
  老丈三三两两
  青衫儒者成群
  铺席,置饮具于一株水柳之下
  或绕着兰亭转圈子
  俯仰之间,吟哦不绝
  饮一些些酒
  赋一些些诗
  放一些些浪于败草般的形骸之外
  时值暮春
  老者人手一杖,宽衣大袖
  似乎仍抵不住满山的风寒
  须眉俨然
  历百代仍看不出
  身为过客的那种凄惶
  只是脸色泛黄亦如纸色
  我戴起老花镜趋前细看
  酒杯空了
  诗稿灰了
  而形骸早已轮回为山
       投胎为水
既莫足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离骚》
挥菖蒲之碧剑
  扬汨罗之浊浪
  在泽畔
  在石榴纷举怒拳的五月
  我又见你从江心踏波而来
  见一株白色水姜伸出温婉的手
  牵你涉水而过
  江水早已洗白了你一身傲骨
  何不把青衫与发簪留给昨日的风雨
  归来吧,楚国的诗魂
面容枯槁,身上长满青苔
  那提着一头湿发而行吟江边的人
  是你吗?
  手捧一部残破的离骚
  兀自坐在一堆鹅卵石上呕吐
吐尽泥土却吐不完牢骚
  你沿岸踽踽独行,数了又数自己的脚印
  且苦苦追思
  祸根就是那一部宪令的草稿
  在江底摸了千年也找不到答案
问天,天以一片乌云作答
  只怪你出门看天色不看怀王的脸色
  披肝沥胆犹嫌你的血气太腥
  且上官大夫靳尚早就在你的枕边
  暗藏了一条毒蛇
爱国忠君敌不过郑袖的裙底风云
  正道直行不值张仪的舌粲莲花
  怀王宁饮谗谀之酖酒
  终落得亡命秦地
  三闾大夫啊,你纵冤死而尸骨犹香
  只烧得你发枯唇焦,双目俱赤
  你被扔进烈焰而化为一炉熔浆
  冷却处理自属必要
  便投身于江水的冰寒
钢铁于焉成形
  在时间中已锻成一柄不锈的古剑
  水中躺了两千年的诗魂啊
  汨罗汹涌的浪涛
  高举你于历史的孤峰
  我在风中展读你的九歌
  乍闻河伯嗷嗷,山鬼啾啾
  以及渔父从水漩中
  捞起你一只靴子的惊呼
你制芰荷以为衣兮
  集芙蓉以为裳
  你雕寒星以为目兮
  凝冰雪以为魂
  三闾大夫,我把你荒凉的额角读成巍峨
相传峨嵋峰顶有一块巨石,石上铺有一张白纸,一天午后,风雨大作,天震地撼之际,一只硕大无比的鹏鸟碎石破纸,冲天而飞……
  他飞临长安一家酒楼
整个天空骤然亮了起来
      满坛的酒在流
      满室的花在香
      一支破空而来的剑在呼啸
      众星无言
      只有一颗以万世的光华发声
      惊见你,巍巍然
      据案独坐在历史的另一端
      天为容,道为貌
      山是额头而河是你的血管
      乘万里清风
      载皓皓明月
      飞翔的身姿忽东忽西,忽南忽北
      中央是一团无际无涯的混沌
      雷声自远方滚滚而来
      不,是惊涛裂岸
      你是海,没有穿衣裳的海
      赤赤裸裸,起起落落
      你是天地之间
      酝酿了千年的一声咆哮
      你昂然登上了酒楼
      负手站在阑干旁,俯身寻思
      谁是那灯火中最亮的一盏
      这时,半空蓦然飘落一条白色儒巾
      随风化为满城的蝴蝶
      旋舞中,把所有窗口的灯
      一盏盏扑灭
      这样正好,你说你要用月光写诗
      让那些闪烁的句子
      飞越寻常百姓家
      然后一路亮到宫门深锁的内苑
      拿酒来!既称酒仙岂可无饮
      饮岂可不醉
      你向墙上的影子举杯
      千载寂寞万古愁
      在一俯一仰中尽化为声声低吟
      你犹记在那最醉的一天?
      在禁宫,在被一大丛牡丹吓醒之后
      磨墨濡笔的宫女问:
      你就是那好酒,吐酒,病酒的饮者?
      宽衣脱靴的内侍问:
      你就是那飞扬跋扈的诗人?
      你仰着脸不答,挥笔如舞剑
      顿见纸上烟霞四起
      才写下清平调的第一句
      便惊得满园子的木芍药纷纷而落
      沉香亭外正在下雪
      在盈尺的冰寒中
      你以歌声为唐玄宗暧手
      以诗句为杨贵妃铺设了
      一条鸟语花香的路
      是一个宜酒宜诗不宜仙的地方
      去吧!提起你的酒壶
      挟起你的诗册,诗册中的清风和明月
      边走边饮去游你的三江五湖
      去黄河左岸洗笔
      右岸磨剑
      让笔锋与剑气
      去刻一部辉煌的盛唐
      而做官总是败坏酒兴的事
      再也潇洒不起来的事
      永王不见得能分享你月下独酌的幽趣
      对饮的三人中
      想必不会有喋喋不休
      向高山流水发表政见之辈
      你又何苦去淌那次浑水
      放逐夜郎也罢,泛舟洞庭
      出三峡去听那哀绝的猿声也罢
      人在江湖,心在江湖
      江湖注定是你诗中的一个险句
不如学仙去
      你原本是一朵好看的青莲
      脚在泥中,头顶蓝天
      无需颖川之水
      一身红尘已被酒精洗净
      跨鲸与捉月
      无非是昨日的风流,风流的昨日
      而今你乃
      飞过嵩山三十六峰的一片云
      任风雨送入杳杳的钟声
      能不能忘机是另一回事
      就在那天下午
      访戴天山道上不遇的下午
      雨中的桃花不知流向何处去的
      下午,我终于看到
      你跃起抓住峰顶的那条飞瀑
      落入了
      滚滚而去的溪流
辑四 生活·禅趣篇
家具行隔壁
  是一家照相馆
  橱窗内悬有一张蛋白洗过的脸
  夜间部的女生喳喳而行
  其中一个猝然回头
  墙脚有只小狗跷起了后腿
  主人暧昧地笑了
  十二楼钢琴传下来的德布西
  与巷口炸臭豆腐的嗤嗤声
  居然合折押韵
  酒店打烊之前
  似乎尚无一人醉死
华西街某巷
一位刚化过妆的女人站在门口
  维持一种笑
  有着新刷油漆的气味
  另一位蹲在小摊旁
  一面呼呼喝着蚵仔汤
  一面伸手裤裆内
  全世界的人都在剔牙
  以洁白的牙签
  安详地在
  剔他们
  洁白的牙齿
依索匹亚的一群兀鹰
  从一堆尸体中
  排排蹲在
  疏朗的枯树上
  也在剔牙
  以一根根瘦小的
  一些随风而逝
  一些具化为油质的耳垢
  不仅痒
  还隐隐作痛
  徐徐伸进一根掏耳器
  室外风雨顿时大作
  掏耳器在宇宙鸿濛中运作
  先掘一条缝
  再挖一个小洞
  陡见一束天光斜斜射入听道
  雨收云散
  青空朗朗
  愚昧的话语
  已化作深山钟声的回荡
掏耳器徐徐从最深处退出
  如你多脂而温热的手
  这把年纪
  玩起水来仍是那么
赶紧拧干毛巾
  一抹脸
  抬头只见镜中一片空无
  猿不啸
  马不惊
  水,仍如那只柔柔的手
  ——一种凄清的旋律
  从我的华发上流过
去夏北海公路偶见
  搁着一条破船
  横七竖八地
  几十块干皱而阴郁的灵魂
  而钉子仍坚持一个远洋的梦
  鼾声越来越低
  细细吐出
  满嘴的锈味
沧也罢,桑也罢
  可谈的旧事就此一桩——
  说什么
  誓与潮水共进退
刺藤向天空投射
  那墓地,茫然如我们
  已死的与未死的,都在寻求一种顿悟
  一种月光照在草叶上的
我们曾舍命爱过,真的
  一枚自杀未遂的榴弹可以作证
  一颗早晨欢呼而至
  晚上就呼啸着坠入海中的太阳可以作证
  而我们自己能证明什么?
  散步、唱歌,以及结领带能证明什么?
  我们曾爱过,因我们曾再三死过
  在一座久久未曾温柔过的城中
  在铁轨捆住大地鞭打之后
  在峡谷的那一边
  至于那些鲜花
  已被他们高高举起且塑成一朵微笑
假如从墓地来,你会记起许多事
  许多碑
  许多名字
  许多在泥中握着的手
  许多脸
  许多脸上的含羞草
  灰尘扬起而遮住视线
  为了使我们无法辨认
  悬荡在危崖上的灵魂谁是谁
你便从墓地走出
  从异乡人的瞳孔中走出
  充满一些欺许,一些早熟的忧戚
      不知身在何处
      泪流向何处
      下个清明
      水酒与素花撒向何处
或许你因此而遗忘了许多事
  许多风筝在许多天空
  许多轮辙在许多地上
  假如,你从墓地回来
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
撑着一把油纸伞
  唱着“三月李子酸”
  众山之中
  我是唯一的一双芒鞋
啄木鸟 空空
  回声 洞洞
  一棵树在啄痛中回旋而上
  不见雨
  伞绕着一块青石飞
  那里坐着一个抱头的男子
  看烟蒂成灰
  仍不见雨
  三粒苦松子
  沿着路标一直滚到我的脚前
  伸手抓起
  竟是一把鸟声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石阶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处降雪
  而只见
  一只惊起的灰蝉
  把山中的灯火
  一盏盏地
松下无童子可问
  实际上谁也不知云的那边有些什么
  登山不作兴奔驰
  擦汗也只是在风来之前进行
  又腿发软,足证峰顶距离天堂
  尚远。上面轻雾如烟
  看来颇像魏晋南北朝的诗句
  至于寺钟
  传到耳中时已是千年后的余响了
  所以,如以陶渊明那种方式看山
  就不致汗湿青衫,气喘如牛
  但我必须攀登
  只为搜寻那一声声
  惊我心且动我魄的
  空山中的蝉鸣
这就是绝顶了
  我回首向山下大声欢呼
  我终于找到了
  一枚灰白的
  适于独行
  而且手中无伞
  不打伞自有不打伞的妙处
  湿是我的湿
  冷是我的冷
  即使把自己缩成雨点那么小
  也是我的小
  独自向流水撒着花瓣
  一条游鱼跃了起来
  在空中
  只逗留三分之一秒
  你在那里?
他生前冷若一座冰雕
  火葬后通过烟囱
  乃提升为一朵孤傲的云
  剩下一坛子骨灰
  一小撮磷
  撒向风中
  便舞成满天闪烁的星
  降下则为雨
  冷却后又还原为一块冰
自成形于午夜
  午夜一阵寒颤后的偶然
  他便归类为一种
  不规则动词,且苦思
  太阳为何坚持循血的方向运行
  窗外除了风雪
  仅剩下挂在枯树上那只一瘦
  再瘦的纸鸢
  鹧鸪声声,它的穿透力
  胜过所有的刀子
  而广场上
  那尊铜像为何从不发声
  他说他不甚了了
他就是这男子
  胸中藏着一只蛹的男子
  他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去掏
  多么希望有一只彩蝶
  从呕吐中
  扑翅而出
帽子留给父亲
  衣裳留给母亲
  鞋子留给儿女
  枕头留给妻子
  领带留给友朋
  雨伞留给邻居
(他打了一个哈欠)
床铺留给白蚁
  书籍留给蟑螂
  照片留给墙壁
  信件留给炉火
  诗稿留给风雨
  酒壶留给月亮
(他缓缓蹲下身子)
手脚还给森林
  骨骼还给泥土
  毛发还给草叶
  脂肪还给火焰
  血水还给河川
  眼睛还给天空
(他猛然抬起头来)
欢欣还给雀鸟
  愠怒还给拳头
  悲痛还给伤口
  抱有还给镜子
  仇恨还给炸弹
  茫然还给历史
(准备冲刺——)
他开始溶入街衢
  他开始混入灰尘
  他开始化入风雪
  他开始步入树木
  他开始熔入钢铁
  他开始揉入花香
  可长可短可刚可柔
  或云或雾亦隐亦显
  似有似无抑虚仰实
山一般裸着松一般
  水一般裸着鱼一般
  风一般裸着烟一般
  星一般裸着夜一般
  雾一般裸着仙一般
  脸一般裸着泪一般
  向一片汹涌而来的钟声……
辑五 乡愁篇
独饮十五行
令人醺醺然的
  莫非就是那
  壶中一滴一滴的长江黄河
  近些日子
  我总是背对着镜子
  独饮着
  胸中的二三事件
嘴里嚼着鱿鱼干
  愈嚼愈想
  唐诗中那只焚着一把雪的
  红泥小火炉
  再仰冬已深了
  退瓶也只不过十三块五毛
国父纪念馆之晨
提鸟笼者二三
  练太极拳者七八
  溜狗的妇人兜几个圈子便走了
  另外一些则蹲在石阶上
  读早报上的奖券号码
  读石油上涨
  读机车骑士互撞之壮怀激烈
  抬望眼,看风啸云卷
  其潇洒亦如
  林觉民的绝命草书
  汗巾是无论如何也拧不干的
  心想:河山的泪
  只怕也拧不干了
他该回家了
  手中拎着
  当年路过广州时买的那件灰毛衣
  走得实在太慢
  退役后
  他就怕听到自己骨骼错落的声音
我们就到了落马洲
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
  手掌开始生汗
  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
  乱如风中的散发
  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远山迎面飞来
  把我撞成了
  严重的内伤
  病得象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
  只剩下唯一的一朵
  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
  咯血。而这时
  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
  飞越深圳
  又猛然折了回来
而这时,鹧鸪以火发音
  那冒烟的啼声
  一句句
  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
  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
  你却竖起外衣的领子,回头问我
  冷,还是
惊蛰之后是春分
  清明时节该不远了
  我居然也听懂了广东的乡音
  当雨水把莽莽大地
  译成青色的语言
  喏!你说,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
  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
  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
后记:1979年3月中旬应邀访港,十六日上午余光中兄亲自开车陪我参观落马洲之边界,当时轻雾氤氲,望远镜中的故国山河隐约可见,而耳边正响起数十年未的鹧鸪啼叫,声声扣人心弦,所谓“近乡情怯”,大概就是我当时的心境吧。
酿酒的石头
  偷偷埋下一块石头
  你说开了春
  就会酿出酒来
  那一年
  差不多稻田都没有怀孕
用雪堆积的童年
  化得多么快啊
  所幸我仍是
  你手中握得发热的
  一块石头
洞庭湖的鲫鱼正肥时
  据说你们仍是素食主义者
  难怪信里的字
  都一一瘦成了长仿宋
  据说四弟仍羁旅山东
  仍排队买一棵降霜后的白菜
  据说大哥的旧棉袍用冰制成
  冬至以前就开始以火去烤
  化水的过程是多么长啊
  其余的日子
  都花在拧干上
  而妈妈那帧含泪的照片
  拧了三十多年
  仍是湿的
  尚未敲门
  伞的水渍
  溅入颈项
  沿背而下
  一阵寒意
  如刀划过
  猝然想起
  江南水声
  泠泠响自
  小小运河
  蜿蜒绕过
  我家后门
  三月水涨
  鱼群吹浪
  河中有船
  岸上有人
  隔水相问
  原是同村
什么样的天气
  什么样的乡愁
  满街只有风雨
  不见一瓣杏花
  骤闻高楼有人
  哀歌胡笳十八
  不待主人开门
  我又隐入伞后
  翻起风衣领子
  追踪雨声而去
如果山那边降雪
——汉城诗钞之十四
如果山那边降雪
  你可否看到
  巨蟹星行于
  天宇的历历爪痕?
  这且不去管它
  我们久久冰立山顶
  无非是想证实
    山是否仍是白山
    水是否仍是黑水
  高中地理课本上的河川
  仍在我的体内蜿蜒
如果山那边降雪
  乌拉草和貂皮
  是否能保证黑龙江解冻?
  这也不去管它
  寒梅也许开了,开了又将如何?
  总得有人来此踏雪吧
  涧水浅了又深
  在暗香浮动中
  飘起了
  一张张肿得像黄昏的脸
后记:1976年11月应邀访问南朝鲜之汉城时,曾在板门店山头眺望,透过远方重重的嶂峦,我们似乎看到了长白山的大雪纷飞,听到了黑龙江的涛声。在感觉上,此处距故国河山好像比古宁头距厦门还近。这时,仰首拭目,手帕上竟是一片濡湿的乡愁。
有人说:“在海外,夜晚听到蟋蟀叫,还以为就是四川乡下听到的那一只。”
  一路唱到墙脚
  从石阶的缝里
  突然又跳到
  白发散落的枕边 唧唧
  由昨日的天涯
  被追到今日的海角
  仍只闻其声,不见头,脚,翅翼
  探首四方八面搜索
  碧落无踪
  黄泉无影
  裂开胸腔也找不到那具发音器
  夜雨骤歇
  窗外有月
  月光传下伐木的丁当
  此时群星如沸
唧唧如泡沫,如一条小河
  童年遥遥从上流漂来
  今夜不在成都
  鼾声难成乡愁
  而耳边唧唧不绝
  不绝如一首千丝万缕的歌
  记不清那年那月那晚
  在那个城市,那个乡间
  那个小站听过
  唧唧复唧唧
  今晚唱得格外惊心
  那鸣叫
  如嘉陵江蜿蜒于我的枕边
  深夜无处雇舟
  只好溯流而泅
  三峡的浪在天上
  猿啸在两岸
  豆瓣鱼在青瓷盘中
  究竟是那一只在叫?
  广东的那只其声苍凉
  四川的那只其声悲伤
  北平的那只其声聒噪
  湖南的那只叫起来带有一股辣味
  而最后——
  我被吵醒的
  仍是三张犁巷子里
  那声最轻最亲的
以手指丈量一幅地图
  紧紧按住
  吴兴街旧居的阳台
  食指畏畏缩缩地
  向前延伸
  自基隆,经广州
  沿着粤汉铁路
  直奔洞庭湖万顷翻滚的波涛
亿万次的丈量
  亿万次的忐忑
  索性剁掉食指
  剁掉一根
  又长出一根
  剁掉一根
  又长出一根
  寄给你一双布鞋
  无字的信
  积了四十多年的话
  想说无从说
  只好一句句
  密密缝在鞋底
这些话我偷偷藏了很久
  有几句藏在井边
  有几句藏在厨房
  有几句藏在枕头下
  有几句藏在午夜明灭不定的灯火里
  有的风干了
  有的生霉了
  有的掉了牙齿
  有的长出了青苔
  现在一一收集起来
  密密缝在鞋底
  鞋子也许嫌小一些
  我是以心裁量,以童年
  以五更的梦裁量
  合不合脚是另一回事
  请千万别弃之
  若敝屣
  四十多年的思念
  四十多年的孤寂
  全都缝在鞋底
后记:好友张拓芜与表妹沈莲子自小订婚,因战乱在家乡分手后,天涯海角,不相闻问已逾四十年;近透过海外友人,突接获表妹寄来亲手缝制的布鞋一双。拓芜捧着这双鞋,如捧一封无字而千言万语尽在其中的家书,不禁涕泪纵横,欷歔不已。现拓芜与表妹均已霉去,但情之为物,却是生生世世难以熄灭。本诗仍假借沈莲子的语气写成,故用辞力求浅白。
月光的肌肉何其苍白
  而我时间的皮肤逐渐变黑
  在风中
  一层层脱落
门后挂着一袭战前的雨衣
  口袋里装着一封退伍令
  阳台上的昙花
  白白地开了一夜
  时间之伤在继续发炎
  其严重性
  决非念两句大悲咒所能化解的
又有人说啦
头发只有两种颜色
而青了又黄了的墓草呢?
至于我们的风筝
被天空抓了去
就没有一只完整地回来过
手中只剩下那根绳子
只要周身感到痛
就足以证明我们已在时间里成熟
根须把泥土睡暖了
豆荚开始一一爆裂
有时又不免对镜子发脾气
全城的灯火一熄
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脸
一拳把玻璃击碎
有血水渗出
那年我们在大街上唱着进行曲
  昂昂然穿过历史
  我们热得快好
  滴在烧红的铁板上
  黄卡叽制服上的名字
  比枪声更响
  而今,听到隔壁军营的号声
  我忽地振衣而起
  又颓然坐了下去
  且轻轻打着拍子
马群腾空而去
隐见一位老将军的白头
我们的身子由泡沫拼成
夕阳美如远方之死
一只巨鹰的倒影
我们能泅过自己的内海吗?
最后把所有的酒器搬出来
也无补于事
在掌心暗自写下的那句话
乍然结成冰块
体内正值严冬
炉火将熄,总不能再把我的骨骼拿去烧吧
车上读杜甫
剑外忽传收蓟北
摇摇晃晃中
车过长安西路乍见
尘烟四窜犹如安禄山败军之仓皇
当年玄宗自蜀返京的途中偶然回首
竟自不免为马嵬坡下
被风吹起的一条绸巾而恻恻无言
而今骤闻捷讯想必你也有了归意
我能搭你的便船还乡吗?
初闻涕泪满衣裳
积聚多年的泪
  终于泛滥而湿透了整部历史
  举起破袖拭去满脸的纵横
  继之一声长叹
  惊得四壁的灰尘纷纷而落
  随手收起案上未完成的诗稿
  音律不协意象欠工等等问题
  待酒热之后再细细推敲
却看妻子愁何在
  灯下夫妻愁对这该是最后一次了
  愁消息来得突然惟恐不确
  愁一生太长而今又嫌太短
  愁岁月茫茫明日天涯何处
  愁归乡的盘缠一时无着
  此时却见妻的笑意温如炉火
  窗外正在下雪
漫卷诗书喜欲狂
车子骤然在和平东路刹住
  颠簸中竟发现满车皆是中唐年间衣冠
  耳际响起一阵窸窣之声
  只见后座一位儒者正在匆匆收拾行囊
  书籍诗稿旧衫撒了一地
  七分狂喜,三分欷歔
  有时仰首凝神,有时低眉沉吟
  劫后的心是火,也是灰
白日放歌须纵酒
就让我醉死一次吧
  再多的醒
  无非是颠沛
  无非是泥泞中的浅一脚深一脚
  再多的诗
  无非是血痞
  无非是伤痕中的青一块紫一块
  酒,是载我回家唯一的路
青春作伴好还乡
山一程水一程
  拥着阳光拥着花
  拥着天空拥着鸟
  拥着春天和酒嗝上路
  雨一程雪一程
  拥着河水拥着船
  拥着小路拥着车
  拥着近乡的怯意上路
即从巴峡穿巫峡
车子已开出成都路
  犹闻浣花草堂的吟哦不绝
  再过去是白帝城,是两岸的猿啸
  从巴峡而巫峡心事如急流的水势
  一半在江上
  另一半早已到了洛阳
  当年拉纤入川是何等慌乱凄惶
  于今闲坐船头读着峭壁上的夕阳
便下襄阳向洛阳
入蜀,出川
  由春望的长安
  一路跋涉到秋兴的夔州
  现在你终于又回到满城牡丹的洛阳
  而我却半途在杭州南路下车
  一头撞进了迷漫的红尘
  极目不见何处是烟雨西湖
  何处是我的江南水乡
辑六 故国之旅篇
赠长沙李元洛
  归期早已写在晚唐的雨中
  巴山的雨中
  而载我渡我的雨啊
  奔腾了两千年才凝成这场大雪
  落在洞庭湖上
  落在岳麓山上
  落在你未眠的窗前
  雪落着
  一种复杂而单纯的沉默
  沉默亦如
  你案头熠熠延客的烛光
  乍然一阵寒风掠起门帘
  我整冠而进,直奔你的书房
  仰首环顾,四壁皎然
  雪光染白了我的须眉
  也染白了
  我们心之中立地带
  寒暄之前
  多少有些隔世的怔忡
  好在火炉上的酒香
  渐渐祛除了历史性的寒颤
  你说:
  酒是黄昏时归乡的小路
  好!好!我欣然举杯
  然后重重咳了一声
  带有浓厚湘音的嗽
  只惊得
  窗外扑来的寒雪
  倒飞而去
你我在此雪夜相聚
  天涯千里骤然缩成促膝的一寸
  荼蘼早凋
  花事已残
  今夜我们拥有的
  只是一支待剪的烛光
  蜡烛虽短
  而灰烬中的话足可堆成一部历史
  你频频劝饮
  话从一只红泥小火炉开始
  下酒物是浅浅的笑
  是无言的歔欷
  是欲说而又不容说破的酸楚
  是一堆旧信
  是嘘今夕之寒,问明日之暖
  是一盘腊肉炒《诗美学》(1)
  是一碗鲫鱼烧《一朵午荷》 (2)
  是你胸中的江涛
  是我血中的海浪
  是一句句比泪还成的楚人诗(3)
  是五十年代的惊心
  是六十年代的飞魄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沙沙之声
  嘘!你瞿然倾听
  只是一双钉鞋从雪地走过
  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
  泥土睡了而树根醒着
  鸟雀睡了而翅膀醒着
  寺庙睡了而钟声醒着
  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
  春天睡了而种籽醒着
  肢体睡了而血液醒着
  书籍睡了而诗句醒着
  历史睡了而时间醒着
  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
  雪落无声
  你仍不断为我添酒,加炭
  户外极冷
  体内极热
  喝杯凉茶吧
  让少许清醒来调节内外的体温
  明天或将不再惊慌
  因我们终于懂得
  以雪中的白洗涤眼睛
  以雪中的冷凝炼思想
  往日杜撰的神话
  无非是一床床
  使人午夜惊起汗湿重衣的梦魇
  我们风过
    霜过
    伤过
    痛过
  坚持过也放弃过
  有时昂首睥睨
  有时把头埋在沙堆里
  那些迷惘的岁月
  那些提着灯笼搜寻自己影子的岁月
  都已是
  大雪纷飞以前的事了
  今夜,或可容许一些些争辩
  一些些横眉
  一些些悲壮
  想说的太多
  而忘言的更多
  哀歌不是不唱
  无奈一开口便被阵阵酒嗝
  逼了回去
  风云激荡
  今夜我冒雪来访
  不知何处是我明日的涯岸
  你我未曾共过
  肥马轻裘的少年
  却在今晚分说着宇宙千古的苍茫
  人世啊多么暧昧
  谁能破译这生之无常
  推窗问天
  天空答以一把澈骨的风寒
  告辞了
  就在你再次剪烛的顷刻黑暗中
  我飞身而起
  投入一片白色的空茫
  向亿万里外的太阳追去
  只为寻求一个答案
(1)《诗美学》为李元洛近著,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年初版,厚达七百余页,为李氏重要诗学论著之一。
(2)《一朵午荷》为作者洛夫之散文集,台北九歌出版社1978年初版。
(3)《江涛海浪楚人诗》为李元洛论洛夫诗创作专文的标题,该文刊于湖南《芙蓉》文学双月刊1987年第五期。
与衡阳宾馆的蟋蟀对话
  不知身是客
  偏偏游子夜尿多
  梦,多半黑白交错而且
  不时羼杂着
  抽水马桶漏滴之
  无主题奏鸣曲的配乐
  窗外偶尔传来
  从欧阳修残卷中逃出来的秋声
  小雨说两句
  梧桐跟着说两句
  其余乱七八糟的想必是
  邻室梦话之落叶缤纷了
  而夜,已过半
  躺在这前半生是故土后半生是
  异乡的
  衡阳宾馆
  辗转反侧,猛然翻身
  背上好像压着一枚口哨
  只听到一阵唧唧的
  我趿鞋而起,四处寻觅
  仿佛寻找一把
  四十年前在此洒落的梦
  从枕头到床底
  从墙脚到门缝
  从满城灯火
  到鸡鸣三声
嘿!原来你老兄躲在这里
  别来无恙乎?
  唧 唧 唧 唧
  听你的叫声好像瘦了不少
  唧唧?唧唧唧唧
  什么?脱了数十层皮!
  唧唧—唧唧唧?
  我吗?只剩下最后一层
  不敢再脱
  唧唧唧唧唧唧……
  别难过,老乡
  更大的悲哀
  不在于这一身皮囊
  而是一只烂桃子的问题
  以及它腐败的过程
  你可知道?
  你我都住在一个烂透了核心
  永世不得发芽的果壳中
  唧!唧—唧—唧—唧
  唧唧?
  你问我今后的行止?
  终老何乡?
  这个问题问得我多么难堪啊,老乡
  我曾是
  一尾涸辙的鱼
  一度变成化茧的蚕
  于今又化作一只老蜘蛛
  悬在一根残丝上
  注定在风中摆荡一生
  唧唧,唧唧,唧唧
白居易是不是一个浪漫派
  有待研究
  而他的的确确在一夜之间
  替西湖
  画了一条叫人心跳的眉
  且把鸟语,长长短短
  挂满了四季的柳枝
  啁啾了千多年才把我
  从梦中吵醒
  早餐是一窗的云
  外带一壶虎跑泉水泡的钟声
  饱得打嗝
  但散步到堤上
  又补了一顿
  被荷叶吃剩的秋风
只为等我到此一聚
  苏堤打扮了好几百年
  于今,水牵我而来
  让我坐在
  苏东坡横躺过的湖中
  只见水面走来
  一位打着花布洋伞的女子
  他想的是朝云
  我想的是水月
  我跑到桥是俯首细看
  原也是
  花暗柳明的一另一个陷阱
杭州纸扇一把题赠痖弦
(唰的一声)
诗人信手题的四个大字
便如西子动情的小腹
在哗哗的水声中
  细腰的苏堤
  又一寸寸地
  折进了
  梦中的晚秋
你最好把扇子搁在窗口
  风来时
  当可听到隔世的啁啾
  那便是
  柳浪闻莺
——为亡母上坟小记
膝盖有些些
  不像痛的
  在黄土上跪下时
  我试着伸腕
  握你蓟草般的手
  刚下过一场小而
  我为你
  运来一整条河的水
  我积雪初融的眼睛
我跪着。偷觑
  一株狗尾草绕过坟地
  跑了一大圈
  又回到我搁置额头的土堆
  我一把连根拔起
  须须上还留有
  你微温的鼻息
昨夜梦见钓上一条好大
  好大的鱼
  我坐在床边拚命地拖
  拖得腰痠背痛,脸色发青
  举竿细看
  嘿嘿,竟是一尾鳞片剥落的童年
我不知为何要告诉你这些
  也许只为证明
  人过中年仍然有梦
  在大雪纷飞之前
  仍想起回家烤火
绍兴访鲁迅故居
那是水做的城市
缓缓摇过两三座拱桥而来
有时水多也很寂寞
及至一盏马灯
远远亮在他家的后门
故居阒静无人
而厅堂的太师椅上仍能摸到
宣统年间访客的体温
铁锁多少有些锈味
门呀地一声推开
便隐约听到屋里呛呛的咳嗽
当年有人看到
  他撑着一把杭州油纸伞
  从三味书屋溜了出去
  且把折好的一只纸船
  放在门前的小河里
  从此他和流水都不再回来
雨后百草园的石径上
  印有浅浅深深的履痕
  浅的是路过的杨花
  深的是他魂魄长出的青苔
  猛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大叫
  原来又是他横眉对着天空咆哮
当暮色装饰着雨后的窗子
我便从这里探测出远山的深度
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气
再用手指画一条长长的小路
以及小路尽头的
有人从雨中而去
——一九五六年二月十四日
假若把你的诺言刻在石榴树上
枝桠上悬垂着的就更沉重了
我仰卧在树下,星子仰卧在叶丛中
每一株树属于我,我在每一株树中
它们存在,爱便不会把我遗弃
哦!石榴已成熟,这动人的炸裂
每一颗都闪烁着光,闪烁着你的名字
《漂 木》(选章)
《漂木》为著名诗人洛夫历时一载完成的最新力作(联合文学出版社,2001),全诗三千行,分为《漂木》、《鲑,垂死的逼视》、《浮瓶中的书札》(《致母亲》、《致诗人》、《致时间》、《致诸神》)和《向废墟致敬》四章。
漂木 第一章 漂木
或許,這就是另一種
形式上的漂泊
一支先驗的木頭
由此岸漂到彼岸
持續不斷的搜尋那
神性的聲音
持續以雪水澆頭
以極度清醒的
超越訓詰學的方式
尋找一種只有自己可以聽懂得語言
埋在心的最深處的
假像有時比真實的鈾礦
更具有硬度
一個有害的真理
遠勝於一個有害的謊言
火一樣傷人的
出於被鑽的喊痛的木頭
它鉋開自己木質的軀體然後
用鑷子仔細夾起
&漢代的或更遠的&,然後
塞進一個大動脈的血管
流入久已荒蕪的頭顱,以及
和蕃茄醬攪拌得
黏黏糊糊的
但究竟什麼是那最初的圖騰?
那非預知的
亦非後設的
正在全力搜索的
心中的原鄉?
島上,雲蒸霧籠
木頭的面目模糊不清
髮,泉州的髮長自漳州的肌膚
肌膚,漳州的肌膚長自廈門的血骨
血骨,廈門的血骨長自四川的神經
神經,四川的神經長自湖南的染色體
染色體,湖南的染色體長自黃土的基因
基因,黃土的基因 長自
一顆顆發光的漢字
永遠的傳唱
卻是一部紋路錯亂傷痕累累
不斷在蟲蛀火燎中
呼痛的斷代史
寶島林木蔥鬱
內部藏著日趨膨脹的情慾,和
大量貪婪的沉澱物
紅塵,由煙霧編織的神話
流傳於國會與棒球之間
總統府與菜市場之間
科學園區與麥當勞之間
檳榔與半導體
綁票與慈濟功德會
寶斗里夜市與文建會
楊麗花與覃子豪
據說,南部的乳房明潔如溪中卵石
皚皚白雪是合歡山最好的主婦
一大早捷運系統
就會有系統地把抗議群眾和議長候選人
一一送進了歷史的某章某節
電視裡議員們以拳頭發言
電視外議員們與黑道角頭杯酒交歡
除此之外,這天無事
不冷不熱,一隻洋狗在馬路旁蹺腿撒尿
完全無礙於島民意識的爆炸
這天無事,除了
從巷子裡開出的幼稚園小巴
猝不及防地撞上了
一輛迎面而來的靈車

第二章 《鲑,垂死的逼视》
我们没有更高的奥义
并不比一片草叶的存在
更具先验性
在神的面颊上
我们仍只是一滴永恒的泪
另一种形式的遗忘
秋天,谁管它落叶的忧愁
为何是黄的
长长的旅程
短如一声枪响
虽比虚空具体一点
用火凭吊自己
不失为一种理性的祭奠
融入大化之前
我们无法判断
陈旧的祷词与带有霉味的笑声
最后晚餐的主食
是否就这样,亡故
像火的衣裳
像青苔下面的石头
生命周期又开始归零
是一艘刚启碇的船
下一轮回所需的行囊
以及一身铮铮铁鸣的骨架
以及,为再下一次准备的
带刺的孤独
远离昨日,一册翻破了的书
远离水,云端飘起
一个早就被拧干了的魂魄
神,在屋顶偷窥
我们张口大声呼救
而满池的荷花依然笑得如此灿烂
一两枚铜板便买来整个世界的童年
远离美好的诺言
(那水中的喋喋是我们早年的诺言?)
那梦魇的闸口
进去一身伤痕
出来一身疤。远离江湖
十年灯火在夜雨中一盏盏熄灭
涛声,远离码头
远离我们胸中毒性很强的乡愁
远离肌肤,远离各种器官
远离那些招惹蛆虫的欲念
可以用盐腌我们
用火烤我们
切时间一样的切成块状
割历史一样的割成章节
然后装进一只防腐的铁罐
一个荒凉的黑洞
不,一个未预期的抵达
最后我们又回到
一个巨大而寂静的茧
一次鸿蒙而深邃的
诸神从天帝的双眉中央出生
据说那正是我们灵魂的产地
其实谁又在乎我们的死活
直到厨师把我们端上餐桌
美食当前,请用请用
剔骨头的动作
使全身的零件乐得吱吱发笑
我们内心却嘿嘿连声
被强烈的胃酸溶解只是初步的过程
还有一朵幽幽的不灭之光
我们不怕暴尸
同样能享受冷酷的快乐
成全了我们高层次的理想
原本是承载基因的容器,或
解构主义者所谓的臭皮囊
一个形销骨蚀的结局
又何尝不是另一次旅程的启碇
当我们被稀释为
水中的微生物
我们终于在空无中找到了本真
也是新的轮回
麻麻的,有点痛
一种初醒时的怔忡
我们,安安静静的溶解
全生命的投资
参与一个新秩序的建构
一个季节之外的太和
以另一种形式优游于
激湍与凶恶的漩涡中
十月的黄昏
隔年的雪比秋水温柔
河滩上的沙石比落叶温柔
最后在沙丘上相拥而眠
淡淡的夕阳
我们等待蜕变成为蜉蝣
犹之一群白鸽
劈哩啪啦从魔术师的衣袖中飞出
富于蛋白质
此外就别无含意了
一种令人惊悚的
而又那么自然的
神在远方监视,看着我们
把腐败的肉身
一丝丝分配给每一个子女
吸吮血水就够了
泪则留给我们自己
我们需要一些盐,一些铁
一堆熊熊的火
我们抵达,然后停顿
然后被时间释放
《漂木》第三章节选
瓶中书札之三:致时间
时间是概念,也是实体,好像它不存在,却又时时在吸我们的血,扯我们的发,拔我们的牙。时间其实是与生命同起同灭,孔子说:「逝者如斯,不舍画夜」,陈子昂叹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既是对时间的知解,也是对生命的感悟,而里尔克则认为他的诗(时间之书)乃是诗人与神的对话,但又何尝不是与时间的对话。我的认知是:时间,生命,神,是三位一体,诗人的终极信念,即在扮演这三者交通的使者。
.....滴答
午夜水龙头的漏滴
从不可知的高度
掉进一口比死亡更深的黑井
有人捞起一滴:说这就是永恒
另外一人则惊呼:
灰尘。逝者如斯
玻璃碎裂的声音如铜山之崩
有的奔向大海
有的潜入泡沫
都是过客留下的脚印
千年的空白
一页虫啮斑斑的枯叶
时间啊,请张开手掌
让太阳穿越指缝而进入
你那无人抵达的暗室
壁钟自鸣,寂寞的鱼子酱
在拥挤的玻璃瓶里
日出后的授精
去年从八十层石楼听到的鸽哨
今日午餐的瓷盘里的
丧失飞行意愿的羽毛
舌的红也开始发白
一只眼收进
譬如我的房屋,在寂静中日趋消瘦
对于风雨一向没有甚么意见
旧家具木头中的孤独
足以使一窝蟋蟀
产下更多的孤独
朝如青丝暮成雪,发啊!
我被强迫向一面镜子走近
试图抺平时间的满脸皱纹
而我镜子外面的狼
正想偷袭我镜子里面的狈
其实死亡既非推理的过程
也不是一种纯粹
绕到镜子背后才发现我已不在
手表停在世界大战的前一刻
把时间暂时留在
尚未流出的泪里。我们
只要听到门的咿呀声便委顿在地
不知来者是谁,只知门缝出去的是
比刀子的城府深
比殓衣要单薄得多的
某种金属的轻吼
秉烛夜游正由于对黑暗的不信任
就是看不见自己
弃我去者不仅是昨日还有昨日的骸骨
伫立江边眼看游一片片衔走了自己的倒影
不禁与落日同放悲声
滔滔江水弃我而去,还有昨日
以及昨日胸中堤坝的突然崩溃
以及墓碑上空仓掠过的秋雁
白桦在死者的呼吸中颤抖
这里,鸦雀肆意喧闹而叶落无声
时间在泥土中酣睡
时间在城市里显得疲惫而任性
简单的生活,深不可测的机器
投币不一定保证自动贩卖机开口说话
便秘,然后是久久的等待
然后哗啦…..掉下一个醉汉
一进入地铁便再也轻松不起来
他们搓着手,专注地等候
从口哨中彷佛听到大江的浪涛翻滚
一列快车从百年前的小镇飞驰而来
正好停在叔本华的后门
好久不见,你的思想又瘦了些!
超级市场门口哲人的寒暄火花四射
菜篮里的鱼虾瞪着迷惑的目光
角落的那把雨伞原是三月的过客
泪水流向寂寞的街衢
我在城市里,镜子里
一具玻璃的身体里看到自己
头脑与性器同样软弱如刚孵出的虫子
一根长长的绳子牵着一匹兽
而被我拴住的日子却很短
不久我便和风筝同时来到秋天的草原
风筝上去了,时间把我扣留在地面
蚱蜢的岁月,不安的跃动
蒲公英的梦持续飞行
及至九月,我思想的矿脉终告耗尽
几经努力我仍无法飞起,这才发现
鞋子距离地球太近,距离灰尘
太近。有时我也想成为
一株枫树上最高的那片叶子
红得早,伤痛也早
在雪夜,我以白色的喧嚣镇压自己的冲动
一匹发情的豹子在体内窥伺
谁的手也抓不住牠
啊呀,我的豹子冲出来了
满床精虫蠕动
摇篮中我儿子被一头白发追赶得不断换尿布
祖母的微笑带有浓浓的樟脑味
箱子里旧衣服的每个钮扣都很完整
唯有时间受创最深
墙上的日历被翻得不断冷笑
钢索是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
惊悚之路。飞出去,两肋生风
我们在下面以掌声把他送到彼端
他突然坠落,一把抓起地面自己的影子
扔上去,他接住,立刻穿上且装作仍然活着的样子
死前大家都要忏悔一阵子
前不见秋天后不见落叶,孤寂和
谎言,玫瑰枯萎后留下的香气或许是另一种永恒
若未穿过铁衣
僧衣只不过是风中一块孤寒的布
无意中我又跨进了梦的堂庑
拨开蛛网和瓦砾
发现野荨麻中一堆青铜的钉子
楠木的大门久己无人进出
幽深的房间里我找到了那只抽屉
里面有一把形而上的钥匙
开启了我形而下的记忆
旧照片,过期护照(一种距离的辩证法)
指甲刀,咳嗽药水,镍币,刮胡刀,蟑螂屎
保险套(保险使你的灵魂更加完善)
这些都是时间之痂
岁月脱落的毛发
有人溺水而死,与时间一并下沉
又提着自己的头发浮了上来
一碗汤,上面漂着一片凄黄的菜叶
我恍然大悟
我欲抵达的,因时间之趑趄而
不能及时抵达
有时因远离自己
根本不欲抵达
有时因为风,风是我们唯一的家
梦从来不是,梦是堕落的起点
狗仔追逐自己的尾巴,我们追逐自己的影子
时间在默默中
俯视世界缓缓地坠落
所有萝卜都被吃光而大地不再怀孕
大家都知道,苦瓜的腹中
藏有一窝非理性的核
苦瓜凉拌革命,农民望着这个菜单吓呆了
打了一个青色的嗝
打了一个空空的嗝
吃语录打了一个很馊很馊的嗝
这是历史,无从选择的沉重
时间,蛀虫般穿行其间
门,全都腐烂
脸,全都裱好悬挂中堂
恶化的肿瘤在骨髓中继续扩散
于是,我从一个裂镜中醒来
俯耳地面,听到
黎明前太阳破土而出的轰鸣
在母亲体内我即开始聆听
时间爬过青发时金属摩擦的声音
我学习聆听
开花的声音,树的乳汁流进石榴嘴里的声音
雨天竹子说着绿色的梦话
兵器互击之后钉子叩问棺木的声音
鸽子敛翅,黯然跌进油锅的声音,
第一场风雪轰轰穿越历史的声音
接着就是茫茫的
用那么多字记述一块冰融化的过程
你可曾听到历史家掷笔的声音
最后终于听到蚂蚁挖掘隧道穿过地球的声音
我想,那边可能
有更多瘦弱的好人和残羹剩饭
地球这边搁着一张梯子让人看得更远
但不久便被人抽走
虱子们也正在寻找
一个细皮嫩肉的新娘
喝惯了血当然嫌露水太淡
既非蝉,他们不唱秋天的挽歌
也不是萤,他们的行业最忌在屁股上挂一盏灯笼
或许绿于某种意识形态
游走于墙上的苍苔习惯往空洞的高处爬
你是否听到,轻俏的脚步声宛如
从时间的嘴里哼出的
一首失声天涯的歌
一朵直奔天涯的金色葵花
骑着从太阳那里借来的一匹马
牠回头问我:你的家在哪里?
我默默地指向
从风景明信片中飘出的那朵云
优闲,比孤独更具侵蚀性
之后,便坐下来听远方的钟声
河对岸好像有人哭泣
我从来不奢望自己的影子重于烟
可是有时只有在烟中才能看到赤裸的自己
神的话语如风中的火焰,一闪
而灭,生命与之俱寂
我终于感觉到身为一粒寒灰的尊严
以蟪蛄的方式最为完整,痛快,有效率
微笑或悲叹,一次便是一生
时间形同坎烟
飞过篱笆便是夕阳中的浮尘
时间是仅次于上帝的恩竉
对如此的神论我点头不迭
而且把自己倒挂起来,轻轻一抖
刚发芽的梦便如铜钱般滚落一地
一个茧是一篇序?或是结论?
庄姓书生笑而不答
适时隔墙飞来一只蛱蝶
骷髅中又开出了一朵妖艳的鲜花
有人在信封中塞进一片凋残的花瓣
增添一些语言以外的东西
已然失落但并不想找回的东西
掉在地上击出火花的东西
俯下身子寻找
他在暗香浮动中看到一滴血
血迹中一个啜泣的幽魂
这时月色暧昧
钥匙试过所有的豪门巨宅
就是找不到一个合身的锁孔
拔出来自然容易
而再要插回去──
锁孔己然锈死,而且
里面早已无人,不住于相(注1)
有没有锁孔并不重要,我们
何需找回甚么因为并没有甚么失落
除了风中的明天
除了从墙上相框里走失的里年
其实我是一个宽容的锁孔
甘愿对任何钥匙开放
请轻轻插入,徐徐推进
不要怕触及那淫晦的内心
我的贞洁也在里面,藏得更深
百代过客。有没有住店的?
一个脚印消灭了另一个脚印
而躲在我们体内的蛀虫
开始向灵魂一节节地钻进
李白三千丈的白发
已渐渐还原为等长的情愁
时钟走了很远
到达永恒的距离
却未见缩短
秒针追逐分针
分针追逐时间
时间追逐一个巨大的寂灭
半夜,一只老鼠踢翻了堂屋的油灯
我一气之下把时钟拆成一堆零件
血肉模糊,一股时间的腥味
嘘!你可曾听到
皮肤底下仍响着
零星的滴答
于是我再狠狠踩上几脚
不动了,好像真的死了
一只苍鹰在上空盘旋
而时间俯身向我
且躲进我的骨头里继续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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