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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项选择题下列哪种情形属于自首(
)A.甲某犯盗窃罪后,自动投案,但在投案以后又逃跑。后来被公安机关抓获,如实承认自己的罪刑B.甲某在诈骗罪后,自动投案,如实供述自己的罪刑,但是后来又翻供,拒不认罪。直到被检察机关起诉至法院,在庭审期间才又恢复原先如实的供述C.甲因自留地争议与乙结仇,遂指使儿子丙在乙的水缸中投毒,结果造成乙全家中毒死亡。甲某见罪责难逃自动到公安机关投案自首,说此次投毒是自己一人所为,与别人无关,一人承担了案件的全部罪责D.甲某因为在公共汽车上盗窃被当场抓获。在审问中,甲某又主动交待曾经盗窃作案 5起犯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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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七十年文选》 1 陈子善 徐如麒 编选
  施蛰存七十年文选
  陈子善 徐如麒 编选
  上海文艺出版社  ●编后记
  施蛰存先生曾经有过一个十分生动的比喻,说他一生开了四扇窗户,东窗是文学创作,南窗是古典文学研究,西窗是外国文学翻译和研究,北窗则是碑版整理。事实也确实如此,在长达七十余年的文字生涯中,施先生“东南西北”全方位出击,无论在哪个方面都取得了令中外注目,令后学钦慕的成就。然而,就施先生所说的“东窗”而言,长期以来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是他的心理分析小说,探讨他的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的论文已经连篇累牍,这无疑是对的,但却忽视了“东窗”之中还有半扇,那就是同样精彩如行云流水的散文创作。近年有部洋洋五十万言的《中国现代散文史》,竟然只字不提施先生的众多散文,实在是不公正和不应有的疏漏。
  邀我们编选,正可趁此机会向读者展示施先生“东窗”之中又一面灿烂的风景,在当今不断升温的“散文热”中增添一部真正可以称得上是“精品”的散文佳作,何乐而不为?于是不揣浅陋,在施先生亲自指点下,费时半载,终于编竣交卷,了却了一桩心愿。
  施先生的散文创作虽然略晚于小说,却也早在二十年代后期就已起步,佳作纷陈。
  一九四九年以前他已出版了《灯下集》(一九三七年一月上海开明书店初版)和《待旦录》(一九四七年五月上海怀正文化社初版)二本散文集。近年来他的散文创作更如汩汩的涌泉,大获丰收,接连出版了《施蛰存散文选集》(一九八六年八月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初版)、《文艺百话》(一九九四年四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初版)和《沙上的脚迹》(一九九五年三月辽宁教育出版社初版)三本散文集。这部文选首先就从这五本集子中遴选。当然,更注意发掘施先生各个时期未曾收集的散文“遗珠”,收在这里的首次收集的散文作品约占整部文选的一半以上,相信会给读者带来许多新的惊喜。此外,还从脍炙人口的《唐诗百话》中酌选了数篇,聊备一格,因为依我们之见,施先生这些写得文采斐然的诗词赏析文字也完全可以作为散文来读的。
  文选分散文、杂文、诗话词话书话、序跋和书信日记五大类,这是大致的分类,以示醒目,有些篇章其实是两可的。按照出版社所规定的统一的体例,选文篇末不再注明出处,好在选文大致按发表时间先后编排,许多选文结尾作者已自标明写作时间,读者也就不会不明所以了。
  遗憾的是,限于时间和条件,书信部分未能广泛征集,施先生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如作于抗战初期的《路南日记》等文也未及编入,只能俟来日再作增补。
  施先生在《〈灯下集〉序》中说:“我羡慕弗朗思的《文学生活》那样精劲的批评散文,也羡慕兰姆及史蒂芬孙那样从容的絮语散文,我想我恐怕永远不能写出有他们的文章之一半好的东西来。”这一方面说明了施先生的谦虚,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施先生的追求。施先生虽不以散文名,更确切地说,施先生的散文文名虽为小说所掩,但施先生的散文中确实不乏可以传世的名篇,精劲的批评散文和从容的絮语散文均已有之,像早年的《雨的滋味》、《寓言三则》、《画师洪野》,中年惹祸的《才与德》,近年的《纪念傅雷》、《论老年》等等,都是能够当之无愧的跻身现当代优秀散文之列的。对自然、人生、社会和中外文艺,施先生都有自己独特的深刻的见解,他的散文其实是“智者”的散文,他擅于描绘芸芸众生中的一段温情,风云变幻中的一点憬悟,心灵世界中的一星爝火,既平易隽永,又情意酣畅,字里行间闪烁着的机智幽默,更是引人入胜,发人深省,这就是我们读施先生散文的一点粗浅的体会,不知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是为编后记。
  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日于上海
  ●自序
  施蛰存
  两三年来,报纸和刊物大量增加,报刊文章的需要因而迅速扩大,写报刊杂文的专业作家也因此而出现。他们每年所写的报刊杂文,可以编成三四本文集。于是,这两年的出版物中,散文集占了很大的份额。这是过去从来未有的现象。
  流风所被,我也居然成为受益者。从一九二八年到一九四八年,二十年间,我只写了薄薄的两本散文集;一九七八年以来,还不到二十年,我已编了三本十万字以上的散文集,还有余稿,待编第四本。当我和我的同行们都感到文集供不应求的时候,散文集的编辑先生或女士们又想出一个印选集的办法。他们从各个作家已印行的文集中选出几十篇,编一个选集,于是,我在一九四八年以前印行的两个散文集子,现在已变成四本了。这真如“太上老君一气化三清”,妙不可言!
  散文热,热到连长眠于地下的古尸也活转来了,出版界的这一现象,我实在有些担忧,怕它成为一种歪风邪气。有资本、有人力、有纸张,为什么不多印些新书,而要大家争着编印许多不值得重印的旧书呢?
  前几天,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同志告诉我:已从我前后七十年间所写的散文中选编了一本,名为《施蛰存七十年文选》,即将出版,要我自己写一篇序言。我得知这一信息,非常惶恐。我的散文,已经一编再编,现在还要选编一本,岂不成为“一鸡三吃”?
  心中着实惭愧。不过,后来听说出版社的计划是寓有为几位八十岁以上的文化老人祝寿之意,那么,此事又当别论,不是一般的出版商业行为,我无法谦让,只好感谢出版社和编者的高谊盛情了。
  书名“七十年”,只是我的全部文学生活的历程,至于本书所收文章的实际写作时间,恐怕不到四十年。另外的三十年间,报刊上没有发表过我的文章。但是,也不能说,在这一段时期中,我没有写过散文。
  “文化大革命”前期,我在“牛棚”中每日写的“思想汇报”、“改造日记”,倒似乎都是很有意思的文章。特别是每日写的“日记”,由红卫兵收去贴在学生宿舍楼下的大黑板上,惹来了许多学生的“欣赏”。
  那些只占抄本簿两页的文章,可能有不少很妙的小品文。可惜当时不留底稿,现在无法把它们也编一个集子。前天看到陈白尘的《牛棚日记》,很佩服他的目光远大。
  一九九五年十月十八日
  ●作家简介
  施蜇存(1905-),三十年代著名小说家,其创作曾被呼之为“新感觉派”,作家也被归入与刘呐鸥、穆时英并列的“海派”。但确实地说,他当时的作品称为“心理分析小说”更为恰当,代表作包括以都市为背景的《梅雨之夕》及以历史为背景的《将军底头》等。他曾评价自己的小说“把心理分析、意识流、蒙太奇等各种新兴的创作方法,纳入了现实主义的创作轨道”,由此对中国小说发展作出了贡献,是有道理的。
  (宇慧)
  ●一、散文
  书相国寺摄景后甲
  偶然从书丛中检得一帧旧杂志的插画——是张生与莺莺相会的相国寺的影片,因此又惹了我二十分钟时间去赏玩它。近来的生活,真是不安定。将这本书检一会儿,将那本书读几页,再静坐一会儿,喝一杯淡茶,如此,一天便静悄悄地过去了。出门去,已是绝端不愿意了,虽则已是踏青佳节。只因为巷里也烦嚣,城廓外也是烦嚣。宏大而古制的建筑物如相国寺这般的,已许多个月没有看见了,而况还有些文艺上的趣味,才子佳人的浪漫史的产生地呢。
  对着这幅画,我真不想做一个考据家。因为在此时我即使明知张生与莺莺的故事不过是一个文艺上幻想的事情,然而我真不愿意对着这幅画讥讽它:“不是!张生和莺莺的事是假拟的,事实上并没有你这相国寺。即使你这个寺是真有的,你也莫要自夸说是这浪漫史的产生地。”
  这句煞风景的话,我是不甘心说的。
  有了一本《西厢记》,便是没有一个相国寺,我也十二分愿意替它盖一所起来点缀点缀景致。这颗迷恋于文艺的头脑是生定的了。我是不怕人家笑话,我每到一个地方,最先喜欢翻检它的志书——府志或县志之类。检到了什么古迹,我便会得兴冲冲地自去寻访,即使我的目的地不过是一堆蔓草荒烟,我也会在那里留连数十分钟或竟是一二小时,我决不会觉得失望,也不会觉得是受了愚了——即使十二分的确的是受愚了。或是看了一部什么不论是真的或假的古事书,我也渴望能留些遗迹给我玩证。因此我是常常在想看看梁山水泊,大观园风景,或是向太古邮船公司赊一艘海船去找《镜花缘》中的君子国无肠国。对于我这种思想,万一有人要笑将起来啐我一口,道我是一个干脆的“木瓜”,那也只好听他骂,请便罢。
  因此,如我这般只会得胡乱诌几句书的村夫子,物质上的生活是穷够了。但是精神上的生活却是快活的(我知道一定有人对于这句话要齿冷的)。虽然不过是一种主观的,自以为快活的快活。我常常在华茨活士的鸽舍,伊尔文的日光草屋,雨果的旧居,莎士比亚的诞生处,趁我的高兴去游览。安徒生聚集了一群天使般的孩子大讲童话的桌边,马可孛罗被一群意大利后生们围绕着听他夸奖几百万黄金几千万珠玉的天国街市的火炉边,我也常常去神游。其余如出名的老骨董店,我也常看见它肩着一盏昏黄的街灯占住了伦敦之一角。再古旧些,则如古代埃及王的宫殿,罗马人的浴场,阿普罗的祭坛更是足以勾引我一二小时的心往。
  然而不要忘记了我是东方古国中的人呀。自己的布衣总比人家的绸服可爱惜些呀。
  因此之故,我并不专爱人家五花八门的绸服;我常在热心地开我的衣箱,想检几件自己的布衣来称道一会。如果自己也有绸衣,那是更好了。无奈我的衣箱是空的!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据说是在自己嫌憎自己太丑了,比不上人家。她以为这是衣服不时髦的缘故。因此她把她的绸的布的衣饰全都丢的丢了,烧的烧了。她不惜花了许多钱许多时间去穿人家的衣裳,于是这许多天,我看见依然是这般老丑。让她尽是老丑,原不干我甚事,无奈衣箱的衣服散了,于我便有了重大的影响。
  质直地说,我们自己的古迹是没有了。据几位把国家抬在自己肩膀上的人说,如果我们的古迹还要保留下去,她的老丑无论如何不能有返到童年之美的希望了。所以,万一因了特别的关系和势力,不能将某一个古迹取消,则不得已而觅其次,也应当替它返老还童一下。至于造一个古迹起来附会什么古事古书,则是一个该当枭首示众的卖国奴了。因此我已有好多年不敢到市上去高谈我的兴味,不瞒你说,我是怕事的人啊!只是我不知如何烦闷的踱向我们杭州的西湖上去逛逛,我走到岳坟旧址,我已找不到埋殓风波亭上的遗尸的荒坟,眼前高高的一个大墓,我想此中的将军,不是拿破仑便是惠灵吞。
  迷惘了一会儿再返到苏小小的香冢。也是如此,我找不到收拾尽六代繁华的美人之墓,却只见一座塞门土山,要不是对面有一块石碑,我竟将猜为日本舞姬,巴黎歌女的埋骨之处。一个失笑的思想来到我脑中。
  万一我们的友邦在嫌她们太美艳了,太新丽了,想找一些儿古物来调剂调剂,则我想拿破仑墓不可以改为岳坟么?莎拉般娜忒之坟不可以改为苏小小墓么?然而愚蠢的西洋人,我晓得,一定不肯将塞门土去修理残圮的阿普罗神庙的断柱,也更不会到我们古国里来买明孝陵的黄瓦去盖古回王的离宫的。
  可怜啊!你这相国寺的崇巍的大殿啊!怕不到十年之后,我如有机缘能来参拜你,我怕不要趑趄在你山门边不敢走进,望着钟楼,红砖,疑心是一所新建的基督教礼拜寺么!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三日
  书相国寺摄景后乙
  昨天在相国寺摄景的后面粘了一页纸,跋上了一大段闲话,此时取来一看,颇觉得有些要微笑似地。思想诚然是太野马般了,然而也好,野马般的心情才能写野马般的文章。此时却不如此,我此时心平气和的在看着春空闲坐,朋友是好久不来了,何不再赘上几笔,看能写成一篇什么文字呢。
  这所蒲东萧寺真是一个好去处,对着这般的大殿,其余殿舍也可以揣测。古代的大建筑,除了几处王宫以外,怕只能从寺院中去寻找了。
  这般壮丽,这般古雅,巨大的阶石,盘凤雕龙的屋梁,而如此的残圮。
  如果说它不是唐代留传下来的建筑,也不能不称佩它盖得出色了。想起了南朝四百八十寺这句话,便不由的浮上了许多梵舍珠林的静穆的景象。
  说它静穆,并没有半分打诳,这两天正是灵隐香市,你如果在云林寺大殿上站上一会儿,披罗曳绮的善男子善女人尽是如何的多,你会觉得热闹得烦躁么?人多尚且觉得是十二分静穆,无人的古殿是更不消说了。
  你便不必身到殿中,才觉到它的静穆,你假如从林隙间或山坳里望见寺院之一角,立刻你会得感受到不少清凉,或是在日暮时分,你独立在西泠桥上,听风林寺的钟声,也就会觉得尘念都消。这幅景片的左方题着一行《西厢记》中的文句道:“依旧是梵王宫殿,门闭了梨花深院,奈玉人不见。”这个题句,要增了我对寺院的幽静的缅想。另外有勾引起许多隽句的忆诵。
  我是最恨那些和尚的,虽然我也觉得弘一和尚,曼殊大师是很有些儿味道。但是我对于寺院却绝不主张摧残的。寺院的好处,我说有音色香三者:如何是寺院的音,这个意义是很明了的,是在指钟声与梵呗声,寺院里沉着的钟声,因时候之不同而给予听者以各种不同的感想与情趣。
  晓钟暮钟二者之中,我尤其愿意说最后者是最有意思的。夜半,从梦中醒来,便睁着鱼目,望着残灯,听它有规则地一声声的响着,这个声音,并不像同时的军营里的喇叭一样。那是向上的,这是向下的;那是愤怒的,这是幽忧的,所以这钟声是比喇叭都容易勾引起愁绪。虽则它勾引起我满心愁绪,但因此我却喜的听它。论到僧徒们讽经的声音,也有可称道处,这声音,不像乐队中的和歌那样有节奏,原来不过是似无知的秃驴们的狂唱罢了。然而这种狂唱,远远地听来,倒也颇有些玄妙。如果要执住我问我究有如何玄妙,我却不能再替你解释,我只能说玄妙到使我要睡觉去,然而这句话可并没有讥刺的意味,我还是在称说它。
  寺院的色,便是说它的建筑了,寺院好在大都起造在城廓外,原野里,或者山中。
  当我们游春的时候,在水滨林下逍遥得久了,则寺院便是一个最好的憩息处。看见它红的黄的墙,梁上檐下都刷了些翠绿和白粉花纹,先就使人起一种快感,尤其是在夕阳中这个“金碧辉煌”的景致是不会让你忘怀的。如果是个大寺,则走将进去更是幽静,只听见黄雀在那里乱噪,也见不到多少和尚,这时候除了帽子,松了手杖,在大殿上找个凳子坐。岂不是比休息在十里长亭上要宽舒的多么?假如没有这种寺院,我们游春的乐趣,至少要减去几分。所以到龙华去看桃花,哪一个人肯说不愿意到龙华寺去走一遭呢?
  所以,不主张毁了寺院,要将他留给好风景的点缀之资的皇帝,不是一个很可以谈谈的人么?
  我曾在寺院中住过几天,除了赏玩它的声色之外,我还很喜欢闻它的香气。我这里所谓香气,不是说在香市里,因为殿上礼拜的小姐们夫人们多了如轻薄儿一般的站在蒲团旁边偷闻的绮罗香,脂香,粉香。这个勾当,我是不会做的。我所谓香,即是老老实实的礼佛的沈檀。现在人是没有那种焚香静坐的精雅生活了。走进朋友的书室,不会看见香炉了,即是有,也不过陈列几个宣德炉当古董赏玩,决不会实实在在去焚上些香末的。至于小姐夫人的私室里,现在是满列着夏士莲,金盖头香水了。宝鼎焚香,她们是要笑话的。所以要闻香,现在是必然要去找寺院了。寺院中的香,真是圣洁的,因为纯粹的一个干净的大殿上,一切都被每天的檀香薰透了,不焚香的时候已经在空中振荡着余馥。炉上有香的时候,所以更絪缊的不分明了。曾记得英国诗人兰陀(W.S.Landor,1775 — 1864)有过一首诗题名是《香味的权力》,他有一句说:Theybringsmetaleofyouthandtonesoflove,(它们〔香〕带给我以青春的故事和恋爱的情调)虽然他是在咏赞花的香味,但我想如果移咏这寺内的檀香,也十二分的贴切。这种香气,很锐利的刺入鼻观,催助我们的冥念,这种冥念所及,当然是很容易倾向到所谓青春的故事和恋爱的情调的。所以很奇怪的,浪漫史产生地,无论在我国或外国,万一有人愿意统计起来,寺院所占的百分率是不会小的。说一句笑话,不是香味的权力么?
  所以张生在法会上瞧见莺莺便生爱恋,此刻虽然是一帧影片,虽然相去有千里路千年时,然而赏玩之际,依约间能听得殿头铃铎之音,与古鼎内的迷人的奇香。日色沉了,让我搁笔推书,我却有个古炉,你愿意和我一块儿消受这能“带给我以青春的故事和恋爱的情调”的波斯麝香吗?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四日
  寓言三则
  稻草人和饿了的刺猬瓜、豆和茄子种满着的园里,矗立着一个人。
  第一夜,小心的刺猬们都从它们的土穴里探出来找寻食物。四面窥望,瓜、豆和茄子,是丰盛的筵席。但是,在茄子畦边,站着一个守夜的人。被人的威严慑伏了,恍惚耳朵里听见了叱骂声,它们忍耐着饥饿退缩进它低窄而潮湿的地下室去。
  第二夜,腹中雷鸣着的刺猬们再偷偷地出来。瓜、豆和茄子,越发丰肥得可口了,它们都流着口涎。肚子里越响了。但是守夜人还在着。
  它们互相推挽着,想悄悄地走向距离最近的那个瓜棚。忽然吹起了一阵风,那个守夜人,在手里挥动着蒲扇向前走来。
  各自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它们全都逃避了回去。
  第三夜。全体的刺猬都瘦了。饥饿使它们在地下室里开会。
  甲说:与其饿,不如死。
  乙说:与其饿,不如死。
  丙说:与其饿,不如死。
  这个会就是这样地决议了。它们全体出发,怀了必死的心。在朦胧的月光下,守夜人还装着威严矗立着手里挥动着扇子,这依旧使它们退缩在土穴的门口。
  “与其饿,不如死。”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它们每个刚毛的耳朵里突然响亮着。
  “去呀!”
  在每个刺猬的胃里装满了瓜、豆和茄子的时候,稻草的守夜人是显得更无用了。
  在地下室里,刺猬们开着庆祝会。
  甲说:不要怕无用的威权。
  乙说:胜利是属于饿夫的。
  丙说:饿夫是不会死的。不啊!永远存在的。
  于是,全体欢呼了。
  寒暑计壁上挂着寒暑计。天冷了,里面的水银下降;暖了,它上升。
  没有差错。
  人说它是一个好的寒暑计。
  一天,它怀疑了它的生活:“我为什么要随着气候行动呢。我愿意向上,就向上;我愿意向下,就向下。甚至我愿意休息,休息就得了。我似乎应当尊重自己的趣味。”
  它决定了这样的自己尊重,不再留意着外面的空气了。
  它在壁上自由行动。
  于是人说它是一个废物,把它摔在地上了。
  风·火·煤·山
  山脚下,住着一个铁匠。他天天生旺了铁炉工作着。
  有一天早晨,小学生张和赵上学去,走过铁匠的家。他正在用风箱扇旺炉里的火。
  炽红的火焰都从煤块底下猛力地透上来。
  张的小脑袋里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拉这个风箱?”他问。
  赵说:“你笨,不扇风,火怎么会旺?”
  于是他们争执着一个问题:风和火谁的能为大?没有风,火不会旺,没有火,风便吹了个空。
  他们解决不了,要铁匠下一个判断。
  “要是炉子里的煤不燃着火,风也没用,火也没用。所以这是煤的能为大。可是那边的山如果不几百年几千年的把那些树干兽骨重重地压在地下,我们也一辈子不会有这炉子里的煤。所以,你们去想,谁的能为大。”
  这两个孩子就是这样学会了这个故事。他们微笑着上路。
  望着那个蠢笨的山。
  “你的能为大。你再压出几千吨煤块来,让我们燃烧,让我们用风吹。”张说。
  “让我们看再美丽的火花。”赵说。
  一九二八年八月
  雨的滋味
  如果你在泥泞的田塍间,或在湫隘的巷陌中,撑着一柄油纸伞一脚高一脚低的踉踉跄跄走去,风又吹得你寒冷,檐溜水滴在小洼里又溅得你衣?F都湿;此时的雨,对于你不过是一瓢苦水,你哪里会觉得有什么精致的滋味蕴蓄于其间呢。
  然而你试想一想,古来有多少诗人,写下了多少充实着情感美音调美的咏雨的丽句给我们!你如果说他们也不曾在雨中发现过新鲜的滋味,则他们又何苦如此不惮烦地雕琢出这些艺术品来呢?所以你如能更细心的反省一下,你姑且将对于雨的不快意的感情丢开;你再考究一番生活的艺术,你要能假设你生活在雨中——不论是濛濛的微雨,潺潺的淫雨或滂湃泱漭的骤雨,也安闲恬静地如在云淡风轻的春日与天高月白的秋夜一般。
  如此,你便能不由的从你自己的会心里体验出雨的精微的滋味,更从此你可以恍然于古人何以这般再三再四的将雨写入他们的诗句了。
  现在又到了春天,在这一季中我们将遇到多少轻倩的雨!过此而后便是人人所乐道的江南梅雨,再过些时,便又是那淅淅零零的做冷吹寒的秋雨。想起来该是多么美丽哪!
  假如你愿意,假如你有闲暇,让我们在此时先冥念一会儿,雨的滋味究是如何的鲜活,我们应当用如何适度的方法去领略它,不也觉得有些风趣么?
  我们还是顺着时序想过去罢。现在新年是过了,元宵灯也收藏起来了。再过些时,不就是清明节了么?说到清明节,谁不会记起《千家诗》里的“清明时节雨纷纷”那一首绝句呢。好,你想罢,清明节的雨岂不是杜甫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好雨”么?你看它如雾如烟,甚至如简文帝所说加上一些斜照便如游丝一般的轻轻地摇曳着在陇亩间,在原野上,在花丛,在屋外,它把现实的景物濛濛得成为幻象的,你从这烟雾般的雨丝中看青青的杨柳,你只能见得她轻盈婉约地在曼舞低颦,你决不能分辨清她的一枝一叶。假如你要远眺着山山水水,你会觉得山水之间失去了涯涘,这一片空翠会迷住了你,让你不能说山到何处止,水到何处住。假如你再想从这般的雨雾中看花,你愈会觉得这些滴粉溶脂的颜色因为不分明而愈媚。此外,冲破了这无声的清明雨的境界的便是叶下的黄莺与翦水穿帘的红襟燕子。在这里,我的所谓冲破,并不是毁坏的意思,黄莺与燕子的歌唱与飞舞决不会败了你赏雨的幽兴。
  我所谓冲破者,是说当你在梦幻似的怀着与蔷薇花的新叶一般娇嫩的柔情领略这清明节的轻雨,忽然间浅绿荫中有一声莺啭,或是一瞥眼见一羽小燕飞掠过你肩头,使你陡然的从沉醉的幻梦中惊醒来,踌躇怅望了一会儿,重新再整整春衫,凭阑对雨,这个所谓冲破,其实与雨景是依然很和谐的。
  清明节之后的雨,恐怕要说到那使人感触的落花雨了罢。此时候,花也老了,雨也不似从前的怕羞了,于是我们的亡国君王不觉的感逝伤时,含着两眶热泪,唱了一阕千载以后犹有余哀的“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落花时的雨,其感人的美处,几乎被这一首绝唱完全说尽。
  你倘若能向花间去徘徊一刻儿,看看这“满地落花红带雨”的情景,再将这首词儿低低的唱一遍,此后再想一想多愁多病的美人林黛玉葬花时的心情,再把她的《葬花词》唱一回,怕你不要没来由的觉着眼泪要夺眶而出么!
  说到梅雨时,便又是一番气度,这时候,绿叶成阴,花片儿全都隐去,残莺和杜鹃在一声声的唱春之挽歌,五日十日的雨水间歇着淙淙的下降。流过了花坛,流过了长阶,你便无论是在看着或听着,你想你将觉得它的滋味如何?据我想,你即使没有一丝烦怨,也真不免要魂销心死。
  夏季,除了梅雨而外,便要推到六月的骤雨了。骤雨,通常总是被人咒诅的,因为每个人都怨恨它的暴力,好好的在街上或旷野赶路,它会猛然地把你打得淋漓尽致。然而骤雨却并非绝对的是一个杀风景的朋友。它一样也能让你体会出一阵不尽的美味。再称颂它一句,它能给予我们的情绪却与春雨梅雨相异。春雨梅雨能充分的使我们感到惆怅甚而至于伤心,然而它却能给我们以快感,所以春雨梅雨是一种抑郁美,它却是畅美;或是说前者是优美,后者便是壮美。
  我何以这般热烈地替骤雨喝彩,你可切莫疑心我是故为乖僻。你试听我的计划:我是在想六月里应当常在高处——不论山上也好,台上也好,楼上也好,一则为了取凉;二则也就为了赏雨。你想每当满天价布满了黑云时,你不是立刻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么?(这时候,从将雨到下雨,真是一刹那间,所以我要你常住在高处,因为你假如要想临时从低处奔上去,你便是飞也赶不及看这个奇景。)于是,你看着,你目不一瞬地看着,天也愈低了,风也愈狂了,骤然间一阵粗大的雨点如万马奔腾的厮杀下来。这时候四野里的大树被风势摇撼得呼呼的发出龙吟虎啸之声,当此情景,你的神经不是起了极度的振奋了么?你不要披襟当风高呼两声“快哉!快哉!”么?假如你所处的是一座高楼,而这座高楼又恰是一座“黄冈竹楼”,则我想你必然能在这一阵骤雨中听到更佳妙的音乐,找到一种更精致的滋味。雨过后,天开云朗,又是斜阳时分,蝉声也在树杪间听得了,一切都异常平静的,俨然如换了一个世界,这时候你拖着一双木屐,在这平静的境界中默坐片时,观赏树叶上的晶莹的珠粒,岂不是比在春雨中闲淡而开怀得多么?
  汤麦司·摩尔的咏恬静诗就是称赞这个时候的。他第一句就快快活活的替我们说:“大风雨过后的沉着的时候是多么美丽而恬静呀?”这个体验不是很真确么?假如这时候,你左近有一个荷塘,同时你或者有一位千娇百媚的爱人,那就更好了,你不妨扶着你的俦侣,凭阑看雨后芙蕖,亭亭玉立,出落得愈显红白。你们俩在那里尽盘桓到夕阳西下。
  有兴致时不妨唱一阕六一居士的“池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私倚处,遥见月华生。……”你想,如此欣赏,骤雨不是也颇有些风情么?
  到了洞庭波,木叶脱,这时候我们身在一个零落的境象中。我们登临高阁,“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别又是一番情感。原来秋雨和春雨,就雨的本质上讲,却是一般无二,但因为所处的时地不同,便使我们对于它们的观照和感印亦因之而异。春雨下降在温和时节花鸟丛中,而秋雨却下降在冷风里枯草堆,我们看春雨依约是就花儿草儿上分布了些饧蜜,而秋雨却绝对不能如此比拟,假如我们拿这零落的秋之世界来比之于潦倒的阮步兵,则秋雨便是阮步兵所走到的穷途,岂不更要伤心痛哭吗?虽则春雨如落花时节所降的也免不得要令人伤感,然而终究不过是一些诗意的伤感,决不会像对于秋雨的伤感那样动真性情。所以你试想,又是在秋天,又是在黄昏时分,这种雨给予我们的情绪岂不是唯有深愁而已么?这种愁的滋味究竟如何,你试一读多愁易感的李易安与魏尔仑(PaulVelaine)的绝唱:
  一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而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易安《声声慢》
  二泪珠飘落萦心曲,迷茫如雨蒙华屋;何事又离愁,凝思悠复悠。
  霏霏窗外雨,滴滴淋街宇,似为我忧心,低吟凄楚声。
  泪珠飘落知何以?
  忧思宛转凝胸际:嫌厌未曾栽,心烦无故来。
  沉沉多怨虑,不识愁何处,无爱亦无嗔,微心争不宁。
  ——魏尔仑絮絮的推念到秋雨,我想让我们回转笔尖儿罢。再说下去,便是冬日的雨。我想冬天,北风太冷,万没有人愿意开窗赏雨。所以冬天的雨非不可赏,可是方法上不得不要有些斟酌,因此我想且将它按下不题。我想再将雨的滋味从每一个时节分析一下。我以为果然春雨与夏雨,其味不同,夏雨与秋雨,又不相同,而同是一阵春雨,降落在小庭深院和陇头陌上,其风味又不相同,推之于夏雨秋雨也是如此。
  在冥念中,我构成了一所庭院,庭中满长着绿苔,衬着许多残落了的花瓣,檐口挂着一桁文竹帘儿,从半掩的门中,可以窥见室中陈列着的屏、帷、炉、镜之类。在这些装饰品中间,掩映着一位美人,在静悄悄地无端愁闷。这个庭院,便是古来许多词人所大家幻念着的境界,微雨了——莫论是春雨或秋雨,词人们便想起了这个深深庭院中的美人,此时她该在忆什么人吧,她该在念什么事吧,词人们又想愁的时候她的行止如何呢?支颐而望落花吧,倚着屏帷吧,拈弄着裙带吧。于是他们便替她代做了许多隽句。
  如“暮天微雨洒闲庭,手挼裙带,无语倚云屏。”“小庭寒雨绿苔微,香闺人静掩屏帷。”“斜倚云屏无语,闲愁上翠眉,闷杀梧桐残雨滴相思。”在这里,我并非有心想姗笑古人,也并不是要你肉麻煞地去开倒车怀古,我不过是想举例以证明我们常能在微雨蒙蒙的庭院中会冥念出一个幽情的境界来。
  假如这微雨在原野,我想我假如在踏青时遇到了它,准得要暂时摹拟古人向牧童去“借问酒家何处有”了。在村酒店中喝了些酒,看看雨意渐歇,便带着薄醉微醺的情怀,且走且拂拭着扑面的雨丝。走上了小桥头,看溶溶春水在一丝丝的杨柳下轻轻地流过,自然会联想到“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这诗句。再跌跌冲冲地走过了竹篱茅舍,忽到了一座梵王宫,便走了进去随喜随喜,看里面神龛零落,香火久荒,粉壁都被绿苔青藤攀剥得陆离光怪,蛛网密密层层的结上了蔫旧的黄绫帷帐,窗纸全被风雨吹打完了,看着这座残圮的古迹,不免会得轻叹一声,联想起“古祠深殿,香冷雨和风”的妙句。
  此种情形,虽则是十二分的迂腐,然而对于春雨的滋味,却是完完全全的领受到了。
  万一雨更狂些,不是蒙蒙的微雨而是滴滴沥沥的零雨,则我们却不十分宜于欣赏它的色相,我们最好当用听觉来感受它的趣味。所以古人夸奖江南的好景,便举出了“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生涯,不也足以证明听雨原来也是一种最隽永的勾当么?再假设,连朝的淫雨,降得你“舍南舍北皆春水”,忽然在上灯时分,有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叩关而入,正在寂寞中的你,岂不欢喜吗?于是你招呼家人稚子“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的款待他,此时淙淙的雨声直是在劝你们的杯酌。
  饭后,随意的苏散苏散,然后生起了阳羡风炉,点一盏碧螺清茗,向灯前琐琐然欣欣然的共话巴山夜雨。你想,这样的景致,岂不是也很值得称说一番么?
  冬天的雨,我以为是恰好可以拿隐士来比拟。何以我要拿隐士来比拟冬雨呢?我并不是因为他有学问有道德的缘故,我的唯一理由就只是一个“冷”字。你想冬季雨不是冷得如庐山孤山首阳山的那许多隐士么?
  然而,虽则很冷,差幸冬天的雨量不多,便偶然降一天半天也不至于十分厌恶,况且冬雨又恰如诗人所谓“白雨映寒山”,如果要从它的色相上去找滋味,我想大概也至多如吃牡蛎一般罢了。所以冬雨宜于在室内炉边酒边,把纸窗儿紧闭,一任它在外面潇潇淅淅。你与它无心而有心,无情而有情,你只管与你的家人朋好拥裘呵冻,拨一拨炉中残炭,温一杯淡酒,胡乱的话些家常,兴致暂止时大家都默然而息,便又听得它在外面潇潇淅淅,此时的雨声,也正不为不美。
  你不要因为我曾指示赏雨的境界,不过是些庭院,春野,美人等等十足地含蕴着酸诗人旧诗人的成分,便硬派我是一个无聊的或布尔乔亚的文人。你切莫怀着此种意识不准确的多虑。我是对于车马喧?Y,行人如织的街道上,也曾感觉到过雨的秘密的滋味。
  我曾在秋季的一天,当灯火初黄的时分,在大道边微雨中消度过一刻儿沉思的生命。我看远处店铺是不分明,来来往往的行人是在影中一般的朦胧,橡皮般的通道忽然如水银般了,我便不看现实的景色,我向这水银镜中看倒映着的车儿马儿人儿,在一片昏黄色的灯火光中憧憧然憧憧然的驰逐。我想起王尔德有一个诗题曰“黄色中的和音”(SimphonyinYellow),却是十分适合于这个景象。一切的声音颜色都与这空蒙的黄色谐合了,因这一片黄色的反射,我恍恍惚惚地如真个在轻纱般的仙境中闻到了刺鼻的芳椒之香气,听到了触耳的铜笛之音。此时候,我虽觉到这雨的美味,但我是心旌摇摇的不能说明它究属怎样的美,在我的经验中,称之谓出众的奇美罢!
  随意的从雨的时候谈到雨的地,又从欣赏的方略上分了看雨听雨两种。到了这里,我们可以另外找出一些枝节来讲谈片刻。原来我们以前所讲的看雨听雨都不过是从空泛的一方面假设的。你究竟先要知道雨是和月一样的容易使人动感情,但月只能将颜色来刺激你,而雨却能同时用颜色和声音来唤起你的心灵。所以你想,所谓看雨不是受它颜色的刺激么?所谓听雨,不是受它声音的刺激么?我的主意,便是想在这里分辨一次雨的色和音。
  雨本来是没有色的,所谓雨之色,便是它所接触着的世界的色。然而这个色你决不能称之为那个世界之色,故我们应当算是雨之色。雨之音,也是如此,雨本来没有音,所谓雨之音,便是它所接着的物件之音,然而你也决不能便说是那物件之音,故我们毋宁说是雨之音。在下文我想先说明何以本非雨之色而必要称之为雨之色,何以本非雨之音而必要称之为雨之音;然后再研究雨因色之不同而使领略者之感情互异!雨因音之不同而使领略者之感情互异。
  “春天的雨是什么色?”这个问题是不能答复的,因为雨的色是因时而异因地而异的,你万不能拿整个儿的春季来问我。你假如问我在二三月间看西湖上的微雨是什么色,那我可立刻答复你:“是淡青色的。”
  你休要笑我误会了,你也休要急急的改正我说:“你是错了,我问的是那时候雨的颜色,不是在问山水的颜色。”我其实并没错误,二三月间的西湖山水是深青色黛色乃至是紫霭色的,然而微雨濛濛中的西湖却是极准确的淡青色。这个淡青色,你还愿意称它是山水之色呢还是雨之色?
  在万花零乱的花丛中,红的白的是花,绿的是叶,青的是天。此时霏霏的降下了一番柔雨,却做了个研颜色的化工,你此时设或在小亭中闲眺,你还能辨别得出那里是红那里是白那里是绿么?你静静的领略,岂不是只觉得如晚烟似的一阵阵忽然泛红忽然转青的紫色么?这种紫色,我想你也恐怕不得不称之为雨的颜色罢。
  我们既解释了雨的颜色的究竟,此时让我们说雨的颜色给我们的情绪罢。在花园中,你看红的白的花,绿的叶,青的枝或天,你见一种色便感受一种情绪,这些零零碎碎的情绪是散漫的孱弱的,你但觉得骀荡一会便顷刻忘怀了。一阵雨把这些颜色溶化成一片紫罗兰色,此时把你这些散漫的情绪集中成一段强烈的,这种强烈的情绪深深地感印了这雨的紫色,对于这春日的花便生出许多希望,许多爱恋。在原野中,地上是浓绿色的,雨时,这浓绿色上宛如涂上了一杯透明的油,于是便成了一种翡翠般的碧色。这般颜色是使我生一种极度的快感,同时亦有使你静止的暗示。至于青黛色的山水间,因笼罩上一阵春雨而成为淡青色。
  这种淡青色,异于月之青色,也异于海之青,它决没有月色那样的惨冷;也没有海色那样的光明。这种淡青色是幻想的,沉静的,不尽的,然而是温柔的。所以当你在春雨之际,独自到西湖边去领略这淡青色,你是已经跨上了不尽的大道,不多时,它会带你到一个冥念的世界中去的。
  秋天的雨,它所接触的世界与春日不同,天色也带灰白了,地上没有多量的花朵,尽是些萎黄的残叶和褐色的枯枝腐草。于是雨的色便酿成银灰色或鼠色,此种颜色也是大家知道的,它使人们愁,使人们伤心。
  在秋雨中越发容易生悲秋的情绪,岂不是这个缘故么?
  夏天里,地上是深绿色,而雨时的天是黑的,大风起了,暴雨来了,让你看它一大股的深黛或墨色,这颜色所感动你的情绪是什么?除了恐怖,还有什么呢?至于冬季,连深绿色也不见了,天是惨白的,地是灰色的,不尽的雨从层层的乌云中垂下,它所能引起的你的情绪,恐怕简直只有失望与死而已。
  何谓本非雨之音,而必要称之为雨之音呢?譬如雨点在芭蕉上滴出惊心的音调,此音试问你能称之为芭蕉之声么?然而你要说是雨之音,却实际上只是芭蕉的音,可是我们总喜欢说这是雨之音,假如你必要“众醉独醒”的说这是芭蕉之音,我想大家都准得要反对你。这个例是说虽然实际上不能算是雨的音,但终须雨来完成这个音,没有雨,音也没有,故虽非雨自己之音,但如果名之曰雨之音,却也没有人愿意否认。此外,我想再举一个例子,因为据我的概念,以为在我们的听觉中,常常在感受淅淅沥沥的雨声时须要旁的声音来与之交奏,因而组合成一片新声,容易引起我们特殊的悦心。如近代诗人苏曼殊的诗句“春雨楼头尺八箫”,他就是把那箫声和雨声放在一处,使我们读此一句时,刹那间感受到悠远的箫声和潇潇的雨声,谐和了同奏。如若把“春雨”两字删去,则“楼头尺八箫”五字决不能引起读诗者心灵的共鸣。再复杂些,试举皇甫松的《忆江南》句:“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这里他因笛声雨声人语声的错综而在梦中浮起了一个情景宛然的“江南梅熟”的时节。我们是在这里谈雨,所以在此词句中我们试拈取“雨潇潇”为主,则如果说:“闲梦江南梅熟日,雨潇潇”,也未尝不是一句隽语,然而试加上一片笛声岂不是有趣味得多吗?再加上些琐碎的人语声在驿边桥上,则所以完成这个“江南梅熟日”的梦景的情绪,岂不愈显得跃然么?以上所说的雨声之外的旁的声音,因为是与雨声打在一片供我们感受的,所以我主张也把它们列入了雨之音。
  雨之音所唤起的我们的情绪,虽有多方面,但大体却是偏于苦闷的。
  因为可以使我们陶醉的,喜悦的是微雨,这种雨却是无声无息的使我们不能用耳去享受。至于有音之雨,当春季的晚上,你但听它紧一阵密一阵的乱洒上玻璃窗或蛎壳窗,庭前似乎有些风声,因而檐前挂着的铁马也丁丁当当地响着不停,此时你不会觉得薄薄地心中有感么?
  在秋夜,雨之音是更哀怨了,你但听梧桐上或芭蕉上的滴沥声,如失意之人在一声声叹息,还有可怜的秋虫在阶下长吟,此时你拥孤衾听着,怕你不要“灯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么?其实到了天明,雨也不会止,你的泪又何尝会止呢。你看着窗儿上透露了一些鱼肚白色,你方收了悲秋之泪,可是猛然间会有一阵兵营中的喇叭声从辽远的处所被晓风吹送到你耳鼓,勾引起你生平的酸楚,使你又凄凉得枕衾尽湿。
  从这方面想,雨之音不是很容易使你苦闷的么?但是我们试再想一番,除了骤雨之音使你惊怪使你恐怖之外,春雨秋雨之音有时却能使你虽不因之而生喜悦,然而倒也深觉得有些儿蜜一般的俊味。你说如我们所曾举出来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般的雨之音,岂不是足以使你觉得它味如甘蜜么?再假如陆放翁在小楼中听了一夜的春雨,便因它的美味而连想到明朝深巷中叫卖的杏花,这种情绪,岂不是由雨之音中生出来的逸品么?
  由以上所解析的雨之音和色与情绪的关系,我们可以笼统地说一句:雨能给予人们以各种情绪,而这种情绪之因雨而冲动显然可以分为两种性质,即客观的与主观的。我不敢说在这里我用“客观”和“主观”两个名词是否妥当,但在我的鄙意中却以为有如此说的可能。我的意思乃是说我们本来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在冲动,但因感应了雨之色或音而生此情绪,如此,即是我所谓客观的。我们本来自己心中充满着某一种情绪,但因为雨之色或音之感应而使心中的情绪愈紧张愈浓厚或愈深沉,如此,即是我所谓主观的。试让我举两个例子来作较具体的解释:一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甜斋《〈水仙子〉·夜雨》
  二秋夜香闺思寂寥,漏迢迢,鸳帏罗幌麝烟销,烛光摇。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顾夐《杨柳枝》在这一支《水仙子》中,我们显然能了解诗人本来并没有“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的愁怀,然而因了梧桐上芭蕉上的断肠的雨声,勾引起他这些愁绪一时间都涌上心头。然在这一阕《杨柳枝》词中所表现的愁绪却是不同了。本来在秋夜香闺中怨恨“玉郎”游荡去而无处相寻,那知不做美的天公,还凄凄切切的在帘外将雨声乱响在芭蕉丛里,使她怀念“玉郎”的情绪愈加沉着。就这两个例子,你看前者岂不是客观的,后者岂不是主观的么?我说凡情绪之因雨而冲动者,假如其性质是客观的,则多分为幻想的,浮动的,装饰的,诗意的;假如是主观的,则多分为具体的,现实的,沉挚的,反射的。
  情绪之受雨的影响,我曾说过有客观的和主观的两种性质,但这句话决非是说绝对的为两种互异的情绪。我以为被雨所影响的情绪,其性质并不是如为客观的便不是主观的,如为主观的便不是客观的。这两种性质之形成为一种情绪,可以说是相为因果的,或是说合作的。心理的解释,我是不能承做,但你试听我素人的臆说罢。在理论上固然我敢于将雨之影响于情绪分为两种性质,然而在事实上,情绪的酝酿,我却不能硬替它分析出这两种性质。我们可以说《水仙子》的作者固然是因听雨而感伤,但是他假如心中没有十年事二老忧做他酿愁的背景,则他即使受感于雨声之凄苦,恐怕也未必便有强烈的愁怀涌到心头,所以在此种状态,虽则情绪是客观的受雨而兴起,但你可不能不默认它有些儿主观的成分。如今我们把许多漫话收束一句:受雨之影响的情绪,不一定是单纯地客观的或主观的,假如把绵密的情绪解析起来,其因雨的影响而形成的历程,普通恒为以下两种方式:(1)客观的情绪之伏流+受感的情绪之震动=客观的情绪之共鸣。
  (2)主观的情绪之伏流+客观的受感的情绪=主观的情绪之上涌。
  你所欣赏的雨,不论是在欣赏它的音或色,不论你的情绪是适合于哪一种方式,它一样的会迷恋了你。你最先身在雨外,逐渐的沉醉在它怀抱间,没入在它灵魂中,终至你与它合体了。你耳中所听的雨的音,是雨的情绪亦即是你的情绪;你眼中所见雨之色,是雨的情绪亦即是你的情绪。你能觉得你和雨达到了两相忘的境界,你不知愁的时候是你在愁抑是雨在愁;喜的时候是你在喜抑是雨在喜。至于雨,假如它能有知觉,当你既已和它合体了之后,它也不辨还是因你愁而它亦愁呢还是因它自己愁而使你亦愁;它也不辨是因你喜而它亦喜呢还是因它自己喜而你亦因之而喜。
  如是,你的领受雨的滋味实已达到了超乎言说的境地——一个梦的世界了。
  我拿雨比之于梦,自信是十分吻合的。我想拿微雨(春雨秋雨寒雨之类)比之于美梦,拿骤雨比之于噩梦。你如果在浓睡中梦见了悦意的人儿事儿,你方觉得在心花怒放,蓦地又醒回来,你从灯昏被冷的情景中去追忆你的美梦,能忆么?你梦见你与你的情人诀别,你不觉的悲从中来,下了好些眼泪,待你忽然醒来,枕上固然犹有余湿,然而你要追忆那时情状,再赔补些儿眼泪,可能么?你梦见山摇地震,恶蛇猛兽,使你惊惶得乱逃乱窜,忽然间一跌醒来,才知是一场恶梦,你待要再追想你的惊魂骇胆,一瞬便使你摹拟不起。所以要将雨比之于梦,即是在说明它也是不可回忆的。你能在青天白日追忆你在使你或喜或愁的微雨中所感受到的情绪么?你能在青天白日追忆你在使你恐怖的骤雨中所感受到的情绪么?你能拿这些雨中的情绪捉到了在青天白日重现一回儿么?我相信你准要说“不能”。然则雨的滋味的最高度不极似梦的滋味么?
  雨的滋味惟有在雨的时候才能领略得到,它是不可缅想不可回忆乃至不可捉摸的——在雨的时候其实也捉摸它不分明,恰如在做梦的时候,人决不能捉摸到梦的滋味。在领略得到的时候是不能捉摸,在领略它之前后,又不容你缅想和回忆,此所以成其为微妙超言说的好滋味也。
  你假如在此时问我,既然雨的滋味不可捉摸不可缅想不可回忆,则我又何苦耗费了时间写下这一大堆不中用的雨话呢。好罢!你如果定要如此问我,我的确该得立刻便搁笔无言,然而你要晓得我对于雨真个已觉得“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所以这一片话却是不吐不快的。至于你对于雨的滋味的欣赏如何,我想你必然也乐意来讲讲。随你从那里讲起罢,我在这里洗耳恭听。
  对于乌鸦,不知怎的,只要一听到它的啼声,便会无端地有所感触。
  感触些什么,我也不能分析出来,总之是会使我悲哀,使我因而有种种的联想,使我陷入在朦胧的幽暗之中,那是有好几回了。
  我对于乌鸦的最早的认识在什么时候,那是确已记不起了。只是小时候随着父母住在苏州的时候,醋库巷里租住屋的天井里确是有着两株老桂树,而每株树上是各有着一个鸦巢。对于乌鸦的生活加以观察,我是大概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到如今也常常惊异着自己的小时候的性格。我是一向生活在孤寂中,我没有小伴侣,散学归家,老年的张妈陪伴着母亲在堂上做些针黹,父亲尚未回来,屋宇之中常是静愔愔地,而此时我会得不想出去与里巷中小儿争逐,独自游行在这个湫隘又阴沉的天井里。这是现在想来也以为太怪僻的。秋日,桂叶繁茂,天井便全给遮蔽了,我会得从桂叶的隙缝中窥睨着烟似的傍晚的天空,我看它渐渐地冥合下来,桂叶的轮廓便慢慢地不清楚了,这时候一阵鸦噪声在天上掠过。跟着那住在我们的桂树上的几个鸦也回来了。
  它们在树上哑哑地叫喊,这分明是表示白日之终尽。我回头看室内已是灯火荧荧,晚风乍起,落叶萧然,这时我虽在童年,也好像担负着什么人生之悲哀,为之怅然入室。
  这是我在幼小时候,鸦是一种不吉的禽的知识还未曾受到,已经感觉着它对于我的生命将有何等的影响了。
  以后,是在病榻上,听到侵晓的鸦啼,也曾感觉到一度的悲哀。那时候是正患着疟疾,吃了金鸡纳霜也还没有动静,傍晚狂热,午夜严寒,到黎明才觉清爽,虽然很累了,但我倒不想入睡。砺壳窗上微微地显出鱼肚白色,桌上美孚灯里的煤油已将干涸,灯罩上升起了一层厚晕,火光也已衰弱下去。盛水果的瓷碟,盖着一张纸和压着一把剪刀的吃剩的药碗,都现着清冷的神色,不像在灯光下所见的那样光致了。于是,在那时候,忽听见屋上哑哑地掠过几羽晓鸦,这沉着的声音,顿然会使我眼前一阵黑暗,有一种感到了生命之终结的预兆似的悲哀兜上心来。我不禁想起大多数病人是确在这个时候咽气的,这里或许有些意义可以玩味。
  在夕照的乱山中,有一次,脚夫替我挑着行李,彳亍着在到大学去的路上,昏鸦的啼声也曾刺激过我。我们从蜿蜒的小径,翻过一条峻坂,背后的落日把我们的修长的影子向一丛丛参天的古木和乱叠着的坟墓中趱刺进去。四野无人,但闻虫响,间或有几支顶上污了雀屎的华表屹立在路旁,好像在等候着我们,前路是微茫不定,隐约间似还有一个陡绝的山峰阻住着。晚烟群集,把我们两个走乏了的人团团围住,正在此际,忽又听见丛林密箐之中,有鸦声凄恻地哀号着,因为在深沉的山谷里,故而回声继起,把这声音引曳得更悠长,更悲哀。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好像有对此苍茫,恐怕要找不到归宿之感。这是到现在也还忘记不了的一个景色。
  此外,还有一回,是在到乡下去的小划船里。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年轻的农家妇,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婴孩。起先一同上船的时候,我就看出她眉目之间,似乎含着一种愁绪。虽然也未尝不曾在做着笑容引逗她的孩子,但我决定她必定有着重大的忧愁,万不能从她的心中暂时排去了的。
  橹声咿哑,小小的船载着我们几个不同的生命转过了七八支小川。
  这时正是暮春,两岸浓碧成荫,虽有余阳,已只在远处高高的树杪上闪其金色。翠鸟因风,时度水次,在我正是凭舷览赏的好时光,然而偶然侧眼看那农家少妇,则是娇儿在抱而意若不属,两眼凝看长天,而漠然如未有所见。淳朴的心里,给什么忧虑纷扰了呢,我不禁关心着她了。
  但后来,从她问摇船人什么时候可以到埠,以及其他种种事情的时候,我揣度出了她是嫁在城里的一个农家女,此番是回去看望她父亲的病。而她所要到的乡村也正是我所要在那里上岸的。我又从她的急迫,她的不安这种种神情里猜度出这个可怜的少妇的父亲一定是病得很重着了。也许这个时候他刚正死呢?我茫然地浮上这种幻觉来。
  终于到达了。我第一个上了岸。这儿是一大片平原,金黄的夕阳了无阻隔地照着我,把我的黑影投在水面,憧憧然好像看见了自己的灵魂。
  我在岸边迟疑了一会儿,那忧愁着的少妇也抱着她的孩子,一手还提着一个包裹上岸了。正在这时光,空中有三四羽乌鸦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恰在她头顶上鸣了几声。是的,即使是我,也不免觉得有些恐怖了,那声音是这样的幽沉,又这样的好像是故意地!我清楚地看见那可怜的少妇突然变了脸色,唾了三口,匆匆地打斜刺里走了去。
  在她后面,我呆望着她。夕阳里的一个孱弱者的黑影,正在好像得到了一个不吉的预兆而去迎接一个意料着的悲哀的运命。我也为她心颤了。我私下为她祝福,我虽然不托付给上帝,但如果人类的命运有一个主宰的话,我是希望他保佑她的。
  抬头看天宇清空,鸦的黑影已不再看得见,但那悲哀的啼声还仿佛留给我以回响。
  再也不能振刷起对于乡村风物的浏览的心情,我也怆然走了。
  从我的记忆中,抽集起乌鸦给我的感慨,又岂止这几个断片。而这些又岂是最深切的。只是今天偶然想起,便随手记下了些,同时也心里忽时想起对于乌鸦之被称为不吉之鸟这回事,也大可以研究一番。
  我所要思考的是在民间普通都认乌鸦为不吉祥的东西,这决不会单是一种无意义的禁忌。这种观念的最初形成的动机是什么呢?在《埤雅》所记是因为鸦见异则噪,故人唾其凶。这样说起来,则并非乌鸦本身是含有不祥。它不过因看见异物而噪,人因它之噪而知有异物,于是唾之,所以唾者,非为鸦也,这样说来,倒也颇替乌鸦开脱,但是民间习俗,因袭至今,却明明是因为鸦啼不吉,所以厌之,因此我们现在可以玩味一番民间何以不以其他的鸟,如黄莺,如杜鹃,或燕子,为不祥,而独独不满于鸦的啼呢?
  这种据我的臆断,以为鸦的黑色的羽毛及其啼叫的时间是很有关系的。它的满身纯黑,先已示人以悲感,而它哑哑然引吭悲啼的时候,又大都在黎明薄暮,或竟在午夜,这些又是容易引起一个人的愁绪的光景。
  在这种景色之中,人的神经是很衰弱的,看见了它的黑影破空而逝,已会得陡然感觉到一阵战颤,而况又猛然听到它的深沉的,哀怨的啼声呢?
  是的,这里要注意的是它的啼声的深沉与哀怨。因为黑的,在黎明,薄暮,或午夜啼的鸟,不是还可以找得出例子来,譬如鹊子吗?讲到鹊,人就都喜欢它了。这里不应当指明一点区别来吗!所以我曾思考过,同一的黑色,同一的在一种使人朦胧的时候啼叫,而人却爱鹊恶鸦,这理由是应当归之于鸦的啼声了,我说鸦是一大半由于它的啼声太深沉又太悲哀,不像鹊鸣那样的爽利,所以人厌恶它。这里也并不是完全的杜撰,总有人会记得美国诗人爱仑坡所写的那首有名的《咏鸦诗》。在沉浸于古籍之中几乎要打瞌睡的时候,我们的诗人因为那在Pallas半身像上面的Ebony-bird的先知似的幻异的啼声,感兴起来,写成这篇千古不磨的沉哀之作。这首诗的好处不是人人都知道是在它的悲哀协韵么?从这匹乌鸦的哀啼,诗人找出Nevermore这个字来,便充分地流泄出他的诗意的愁绪。这不是诗人认为鸦啼是很悲哀的明证吗?至于这首诗里的时候又是在十月的寒宵,景色正又甚为凄寂。所以偶然想起此诗,便觉得对于鸦啼的领略,爱仑坡真已先我抉其精微了。
  但是这个观念,其实仔细想来,也未免太诗意的了。听了鸦啼而有无端悲哀之感,又岂是尽人皆然之事?譬如像在上海这种地方,挟美人薄暮入公园,在林间听不关心的啼鸦,任是它如何的鼓噪,又岂会得真的感到一丝愁绪?或则在黎明时分,舞袖阑珊,驱车而返,此际是只有襟上余香,唇透宿酒的滋味,傍晚鸦啼过树梢头,即使听见,又何曾会略一存想?然则鸦啼也便不是一定能给人以感动的。总之,不幸而为一个感伤主义者,幽晦的啼鸦,便会在他的情绪上起作用了。而我也当然免不了是其中的一个。
  无相庵随笔
  《先知》及其作者亚剌伯的哲人,诗人和画家喀利尔·纪伯兰的著作,我最初读到的是一九二○年出版的那本《先驱者》(TheForeArunner)。那是一本精致的寓言小诗集。从别人处借得来之后,以一夕之功浏览了,终觉得不忍释卷。因为篇幅并不多,而且那时恰又闲得没事做,从第二日起便动手抄录了一本。这可以算是我唯一的外国文学的手抄本,至今还妥藏在我的旧书箧里。
  其后,在大学图书馆里看到他的另一著作《疯人》,也曾觉得十分满意,这个被大雕刻家罗丹称为“二十世纪的威廉·勃莱克”的诗画家的名字,遂深印在我的记忆里了,一九二三年,他的名著《先知》(TheProphet)出版之后,广告的宣传与批评文的奖饰,使我常以不能有机会一读为憾。
  直到如今,冰心女士的谨慎的译文,由新月书店之介绍,而使我得以一偿夙愿,感谢无已。只可惜我们的诗人已经在五个月之前故世了。
  《先知》一卷,是他毕生精力所凝聚的作品。据说当他十五岁那年,在故乡贝鲁特(Beirut)的阿利·喜克玛德大学读书时,就已经用亚剌伯文写成了此书。其后他带了原稿到巴黎,二十岁的那年,因为母亲病危,回到波斯顿,这份手稿也随身带着。他曾在病榻边将这年轻的先知阿尔·谟思陀法的故事讲给他的母亲听,他母亲说“这是一部佳作,我的孩子。但时候还未到呢。
  把它搁起来罢。”他遵从了母亲的劝告,这亚剌伯文的《先知》又冷冷地闲搁了五年。
  到二十五岁,他又在巴黎了,这声誉鹊起的年轻的画家,已引起了罗丹的注意,他的画也已有两次被选入在沙龙画展里了,这时他才动手把全诗重写一遍,但仍旧是用的亚剌伯文。现在他已没有母亲来称赞他了,他给自己高声吟诵了一遍,说道:“这是一部佳作,纪伯兰。但时候还未到呢。把它搁起来罢。”于是这本惊世的著作又尘封了十年。
  直至回到美国,在朔方的冬夜里,他漫步于中央公园(CentralPark);在夏季里,他漫步于科哈赛邻近的森林中与海岸边;于是这本有趣味的书由诗人亲自用英文写出来,经过了五次的重写,才于一九二三年印行出版。
  这样便是《先知》的历史,从这里,已经足够想见作者是如何重视他这本著作了。
  然而,在我个人的好尚,觉得它虽然有许多美不胜收的名言哲意,虽然极其精警,但对于这种东方圣人正襟危坐的德教体裁,终有些不耐烦。我是宁愿推荐上文提起过的两种寓言小诗集的。在那里,我们可以领略到许多的幽默,正如读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和梭罗古勃的小品一样地愉快——不,应当说不愉快。
  关于纪伯兰的生平事迹,这里顺便也可以片段地记载一些。他的父母是黎巴嫩人,一八八三年正月六日,他诞生于四千年的古城俾夏莱(Becharrǎ 5彼 甑哪且荒辏 孪莱起了一阵大风暴,他便脱下了他的小袍子,跑出门去高声叫喊道:“我和风暴同去!”到了四岁,他在园地上掘了深坑,把小碎纸片埋下去,他以为这样便会生长出美丽洁白的纸片来的。
  六岁的时候,有人送给他一本意大利画圣李渥那陀·达·文岂的画集,他翻看了几幅之后,突然神秘地哭起来了。这是他得到达·文岂的感应之始。从此以后,他就仿佛自己就是达·文岂了。有一次,他父亲偶然呵责了他几句,他便忿然地答道:“这管你什么事?我是个意大利人呀。”这样地到了七岁,有一天,他对他的母亲说:“妈妈,我很不喜欢我的名字里的h这个字的地位。我可以给它移掉一下吗?”
  他的原名是KhalilGibran.他母亲问他为什么要更改h的地位。于是他写了这两个字:Khalil和Kahlil,对她道:“你看,改掉一下不是更好看些吗?”
  于是他的名字便改为KahlilGibran了。
  纪伯兰最早的诗画是制作在雪和砂石上的。在他父亲的花园里,到了冬季,积雪甚厚,过路的人便会得说:“看啊,小纪伯兰又在那里写些什么了。”待到大地回春,雪消冰解,黎巴嫩的白头翁花盛开了,他便搬了许多石块在这种高大的树荫下,砌造白色的伽蓝和庵堂。到后来,他突然能以文字著作了,亚剌伯文,法文,英文都擅长,因为他是从小就用这三种语言的。他一页一页地写,写好后,自己读一遍,就撕碎了。
  同时,他用颜色铅笔在纸上绘画,画成后,自己看一看,也就毁了。
  他的画的泉源是达·文岂和大自然,诗的泉源是大自然和母亲所授的诗歌和故事。
  他会得坐对着达·文岂的画集,历数小时而不倦,他又会得凝望着遥天,或注视着太阳(他生就了一双火眼),以至于忘记了晷刻。当他的母亲用温柔的声音给他唱原野和高山的歌谣,或演述黎巴嫩的故事的时候,他会得整天地坐着静听。他曾经说他的母亲,“她生活在几千首诗里,但是从没有写过一首诗”。所以,正如他自己所曾说的:“静睡在母亲心里的歌,将在孩子的嘴里唱出来。”他所赐赍给我们的,是他自己的诗,亦即是他母亲的诗。
  他是个健全的泛神论者,他的爱宇宙,几乎到了全部的灵魂都与宇宙混合的程度。
  “假如你要认识上帝,就不要做一个解谜的人。不如举目四望,你将看见他同体的孩子们游戏。也观看太空;你要看见他在云中行走,在电中伸臂,在雨中降临。你要看见他在花中微笑,在树中举着他的手。”
  (冰心女士译《先知》第九九页)他对于宗教曾经有过这样的话。所以,在西方,人对于他的认识,只是一个近东古国的哲人,诗人和画家;而在东方,因为他的诗“精神的反抗”曾经震惊了土耳其帝国和教会,他却被奉为精神的革命家,少年亚剌伯诗坛的盟主。有一个亚剌伯诗人曾呈献给他一本抒情诗集,卷头上写着这样的献辞:给永恒的诗的复生者,给觉醒了东方精神的精神的火焰,给纪伯兰·喀利尔·纪伯兰,我们的大师,我呈献此书,他的声音的回响之回响。
  他的著作并不多,但都是经过了极度的劳悴而写定的。他常常在卧室里走来走去,推敲他的诗句,而忘记了夜尽,直到突然地从玻璃窗上看见天光,才会得不相信似地吃惊着说:“喔,天亮了!”于是倒身在软榻上,和衣而睡。在他逝世前两星期,他曾说“我害了工作的病!”
  谁知这病竟使他不治了。
  画师洪野洪野是个并不十分有名的画家,他的死,未必能使中国的画苑感觉到什么损失。但是,近五六年来,我因为与他同事的关系,过往甚勤,因而很能够知道他的一切,我知道他的艺术观,我知道他的人生观,因此,他的死,使我在友谊的哀悼以外,又多了一重对于一个忠实的艺术家的无闻而死的惋惜。
  我之认识洪野,是在他移家到松江之后。那时他在上海几处艺术大学里当教授,因为要一个经济的生活,和一点新鲜的空气,所以不惜每星期在沪杭车上作辛苦的旅客,而把家眷搬到松江这小城市里来了。一个星期日的薄暮,是不是秋季呢?我有些模糊了,总之气候是很冷的,我和一个朋友(他也早已很悲惨地死了,愿上帝祝福他!)走过了一个黑漆的墙门,门右方钉着一块棕色的木板,刻着两个用绿粉填嵌的碗口一样大的字:“洪野”,我的朋友说:“这里住着一位新近搬来的画家,你可以进去看看他的画。”
  不等我有片刻的踌躇,他早已扯着我的衣袂,把我曳进门内,说着“不要紧的,他欢迎陌生人去拜访他。”
  果然,我们立刻就很熟识了。他的殷勤,他的率直,我完全中意了。
  他展示许多国画及洋画给我看,因为对于此道完全是个门外汉,我只能不停地称赞着。他在逊谢了一阵之后,忽然问道:“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这些画都很好吗?”
  我说:“是的。”
  “那么,请教好在什么地方呢?”
  呸,有这样不客气的主人!我委实回答不上来了。在我的窘急之中,他却大笑起来道:“这些都不中看,这都是抄袭来的,我给你看我的创作。”
  于是他又去房里捧出七八卷画来,展示给我。这些都是以洋画的方法画在中国宣纸上的,题材也不是刚才所看的山水花卉之类,而是《卖花女》、《敲石子工人》、《驴车夫》这些写实的东西了。他一面舒卷着画幅,一面自夸着他用西洋画法在中国纸上创作新的画题的成绩,但我因为看惯了中国纸上的山水花卉和画布上的人物写生,对于他这种合璧的办法,实在有些不能满意,但最后,有一帧题名《黄昏》的画,却使我和他的意见融合了。《黄昏》虽然仍是用西洋画法画在中国纸上的一个条幅,但因为题材是几羽在初升的月光中飞过屋角上的乌鸦,蓝的天,黄的月,黑的鸦,幽暗的屋角,构成了这一幅朦胧得颇有诗意的画,我大大地称美了。我说:“我还是喜欢这个。”他点点头,微笑道:“我懂得你的趣味了。”
  后来,我和他在同一个学校里教书了。我曾经偶然地问他为什么不再在上海担任功课,他摇着头道:“有名无实的事我不愿意干。”这话,在以后的晤谈里,他给了我一些暗示的解释。大约一则是因为上海的学生,对于艺术大都没有忠诚的态度,二则是在上海虽则负了一个艺术教授的美名,但那时的艺术大学都穷得连薪水都发不出,他非但不能领到生活费,反而每星期得赔贴些火车钱,物质上既无获得,精神上又无安慰;倒不如息影江村,教几个天真的中学生,闲时到野外去写生,或在家中喝一盏黄酒之为安乐了。这样地心境自安于淡泊,画家洪野遂终其生不过一个中学教师。
  但是他对于艺术,却并没有消极。有一天,他很高兴地对我说:“我的画有几件已经被选入全国美术展览会了。”当时我也很替他高兴。在参观“全国美展”的时候,我果然看见了他的几幅陈列品,而《黄昏》亦是其中之一。“全国美展”闭幕之后,一日清晨,他挟了一卷画到学校里来,一看见我,就授给我道:“这个现在可以送给你了。”
  我展开一看,竟就是那幅我所中意的《黄昏》。我看画幅背后已经在展览的时候标定了很高的价目,觉得不好意思领受这盛情,正在沉吟之际,他说:“不要紧,你收了罢。我早已要送给你了,因为要等它陈列过一次,所以迟到今天。至于我自己,已经不喜欢它了,我的画最近又改变了。”
  其时我有几个朋友正在上海经营一个书铺子,出版了许多新兴的艺术理论书。他对于这些书极为注意。我送了他几册,他自己又买了几册,勤奋地阅读着。这些新艺术论使他的艺术观起了一个大大的转变。在先,他的西洋画很喜欢摹拟印象派,他曾画了许多风景和静物,纯然取着印象派的方法。在吸收了新艺术理论之后,他突变而为一个纯粹的革命画家了。他曾经读过易坎人译《石炭王》,很高兴地给这本书画了好几张插图。
  以后又曾画过几帧反基督教的小品。他的野外写生的对象,不再是小桥流水,或疏林茅屋了,他专给浚河的农民,或运输砖瓦的匠人们写照了。除了免不掉的应酬敷衍之外,他绝不再画中国画,他曾经招我去看一幅新作,画着一个工头正在机轮旁揪打一个工人。
  他问我看了觉得怎样,我嘴里答应着“很好”,而心里总觉得这样的画似乎很粗犷。但他已经看透了我的思想。他说:“为了要表现我所同情的人物,所以我的画已经不是资产阶级书斋里壁上的装饰品了。”
  他在贫困的生活中,一个人寂寞地描绘他所同情的人物,直到死。
  我能够了解他,然而不能接受他,这是我至今还抱愧的。现在他死了,除了寡妇孤儿,以及几帧不受人赞美的画幅以外,一点也没有遗留下什么。社会上也决不会对于他的死感觉到什么缺少,而他生前的孜孜?L?L的工作亦未尝对于社会上有什么贡献。他就只是以一个忠诚的艺术家的身分而死的。在活着的时候,也未必有人会注意他,则死了之后,人们亦不会再长久地纪念他。一个水上的浮沤,乍生乍灭,本来是极平常的事情,但我却从这里感到了异样的悲怆,为了一个友谊,为了一个伟大的人格。
  《无意思之书》
  约翰·罗斯金作《最佳作家一百人名录》,将《无意思之书》的著者爱德华·李亚列在第一,对于他的神味之清爽,韵律之完美,创造力之不容摹拟,深致倾倒。我因了罗斯金的推荐,早就在搜求这所谓“无意思之书”,不知究竟是怎样一部著作,值得这一世的文艺批评家如此称许。那时“万人丛书”中尚未收此书,一时竟不易买到。去年,偶然在蓬路一家旧书店中得到了此书,真是喜出望外的事。全书一册,共四卷:第一卷就是《无意思之书》,第二卷是《无意思歌谣,小说,植物学,及字母》,第三卷是《无意思诗,画,植物学及其他》,第四卷题名是《发笑的抒情诗:无意思诗歌,植物学新编》。这无意思文学大师的全部著作便尽在于此了。
  爱德华·李亚从小就是一个很爱东涂西抹的孩子,他常常在同学的教科书上画满了画。稍长一些,他曾在一张纸板上画了一对鸟,拿到一爿小店里去卖了四毛钱。后来出了学校,就在一个万牲园里做画师。他辛勤地工作了好几年,一日,当他正在园里摹绘一羽鸟的时候,有一个老绅士走过来,站在他背后,看他画,渐渐地和他攀谈起来,到最后,对他说:“你到克诺斯雷来给我画禽鸟罢。”那时李亚竟不知道克诺斯雷是个什么地方。原来这老绅士便是窦佩伯爵第十三世。于是李亚便到了克诺斯雷,做了伯爵的门下士。现在讲究古版本的藏书家所珍视的《克诺斯雷禽囿图》便是李亚的手笔。这时他已在很用心地研究风景画了。
  英国的冬季使他的身体觉得不健康,窦佩伯爵便资助他旅行到意大利去,此行的成绩便是在一八四六年出版的《意大利旅行画集》。他对于旅行有特殊的嗜好,游兴所至,他简直会不顾到平安与健康。迦拉孛里亚,西西里,西那伊荒漠,埃及和奴比亚,希腊和阿尔巴尼亚,叙利亚,巴莱斯丁,这些地方都曾印过他的游踪,都曾对于他的画笔有过贡献。当时的大诗人丁尼生(TenAnyson)曾作了一首题名为“ToE.L.onhisTravelsinGreece”的诗,就是赠给他,恭维他的风景画的。
  他定居在圣·雷模(SanRemo)的时候,已是将近六十多岁的人了,但他还想到印度和锡兰去玩一次。第一次启行,不幸在苏彝士运河里生起病来,只好回转。直到第二次才得成功,带了许多新作回来。这便是爱德华·李亚的生平。我们看了他的好游,觉得差不多可以与我国的徐霞客相颉颃,所不同者,一个是写成了许多纪行文,一个是画就了许多风景画。《无意思之书》四种,都是他寄居在窦佩伯爵府中时所著,是供给儿童阅读的一种诗画集(有两篇散文的故事)。它的好处,除了插绘的有趣,诗韵的和谐之外,最被人所称道的便是它的“无意思”。无论是诗歌,故事,植物学,在每一句流利的文字中,都充满了幻想的无意思。他并不想在这些诗歌故事中暗示什么意思。他只要引得天真的小读者随着流水一般的节律悠然神往,他并不训诲他们,也不指导他们。
  这种超乎狭隘的现实的创造,本来不仅是在儿童文学中占了很高的地位,就是在成人的文学中,也有着特殊的价值。在被伊索普和拉芳丹纳这种训迪诗的势力所统治的儿童文学的领域中,李亚首先揭橥出“无意思”这大纛来做了很成功的尝试,给儿童文学一个新的生机,我们固然不能不称颂他,就是一直到了现在,一方面是盛行着俨然地发挥了指导精神的普罗文学,一方面是庞然自大的艺术至上主义,在这两种各自故作尊严的文艺思潮底下,幽默地生长出来的一种反动——无意思文学。虽然好像是新鲜的产物,但若追踪其原始,我们恐怕还得远溯到五十年前的爱德华·李亚吧。
  然而,在我国,这“无意思”的意思是不容易被人了解的,成人的文学固然不必说,即使是儿童文学,现成的一首无意思的趁韵歌,也会有儿童文学专家来加以注释,附会出一些浅陋的道德教训来,生生地束缚住了儿童的活泼的幻想力,哪里还会有爱德华·李亚这种老傻子,肯白耗费了画笔和诗才来给儿童开辟这意想不到的乐园呢。
  五月在欧洲,正如我国的三月一样,从古代以来一直是每年中最有趣味的月份。因为到了五月中,气候已经不再是乍暖乍寒,半晴半雨地惹人憎厌了,花都已烂漫地开放了,鸟雀的鸣声越发婉转了,这是一年中最华丽的月份,所以人们都挑定在这一个月里恣情游乐。希腊的民歌道:五月来了,五月来了,这样快乐的月份来了;四月果然有许多花,但玫瑰都是在五月里开的;四月啊,你这可诅咒的,快去罢!我盼望着甜美的五月;五月使世界上开满了花,五月将送我的情人给我。
  五月一日,是著名的所谓五月节(MayDay),正如我国的清明节一样,是很热闹的日子。英国的女孩子们,大清早就跳下床来,到田野里去挹取花草上的露水洗脸,据说这样能够美容的。在格拉斯哥以西的乡间,居民都在这一天将花朵和树枝装饰着屋子,在爱尔兰有几处地方,人们都在这天早晨种一株五月树在村庄前面,一到傍晚就拿来放在火里烧了,这又完全与我国人家门前插杨柳的风俗相仿佛了。
  法国的劳兰纳省,女孩子们都在这天穿着纯白色的衣裳,结伴着一对一对地游行在村落间,唱着美丽的五月之歌,乡民就赠给她们许多饼饵和水果。他们还向乡下人讨钱买了小蜡烛,去燃在圣处女的祭坛上,因为五月原来是纪念圣玛利亚的月份呀。
  选举五月后的典礼,也是在欧洲曾经热烈地通行了好几世纪的。在五月节日,从许多少女中选择出一个最美丽的来,簇拥着她在热闹的街衢上就了宝座,因为她是花的女神,所以尽可能地用许多花来装饰她。
  每一个过路人都得赠一点东西给她,花,钱,无论什么都可以,有些地方甚至可以每人去和她亲个嘴,也是不禁的。这种风俗的变形,还有所谓五月王,五月爵夫人,五月新娘等许多样式,但意义却大致是相同的。
  五月节的庆祝,往往还会有祓除冬季之肃杀的意味。在十五世纪的时候,瑞典国有着一种风俗,许多骑马的年轻人,分为两队对立着,一队代表着冬季,一队代表夏季。
  代表冬季的队长穿着兽皮衣,他的部下都以雪球和冰块作为武器;代表夏季的队长则披着树叶与花编成的衣服,他的部下都执着树枝当作武器。一声号起,两队便作战起来,如果天气很冷,那么冬季队起先总是占优势的,反之,如果天气晴和,则夏季队开头就打了胜仗。但是无论如何,最后的胜利总是归于夏季队的。冬季队的武士把灰撒满在地上,大家便围聚拢来享受一次狂欢的宴会。此外,与这种游戏含着同样意义的,还可以举出许多的风俗来,如意大利的“焚化老妇人”即是。
  看着欧洲的这些有趣味迎春的古风,真不禁要对于这国历的五月油然而起一种特殊的喜悦。只可惜我们自从好久以前看到过圣玛利女塾的五月园游会以后,实在没有遭逢到一个灿烂的花的五月节过。谁能说我们的五月,几时才能从许多可羞的纪念日中被解放出来呢?
  一九三二年四月十八日
  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
  在文艺写作的企图上,我的最初期所致力的是诗。因为在读到《新青年》杂志的前一年,我方在中学校里读书,那时的国文教师是一位词章家,我受了他很多的影响。我从《散原精舍诗》,《海藏楼诗》一直追上去读《豫章集》,《东坡集》,和《剑南集》,这是我的宋诗时期。
  那时我原做过许多大胆的七律,有一首云:挥泪来凭曲曲栏,夕阳无语寺钟残。一江烟水茫茫去,两岸芦花瑟瑟寒;浩荡秋情几洄澓,苍皇人事有波澜;迩来无奈尘劳感,九月衣裳欲办难。
  一位比我年长十岁的研究旧诗的朋友看了,批了一句“神似江西”,于是我欢喜得了不得,做诗人的野心,实萌于此。以后又从宋诗而转读唐诗了。这一转变的机缘是很有趣味的。那时我在中学四年级,要读《纳氏文法》第四册。我家里本来藏着黄布面的《纳氏文法》第四册有二十余本之多,那是我父亲在“光复”的时候从“学堂”里“揩油”来的,一向没有用处,这时市面上所有的《纳氏文法》多已经变了蓝色纸面的了。
  同学们看见我有黄布面的,就追问起我那本书的来历。于是我就做了一笔生意,把其余的几本黄布面《纳氏文法》都卖给了同学。但是我觉得似乎不好意思以“揩油”来的东西卖钱,于是我想出一个法子来,请他们各人到扫叶山房去买一部诗集来交换。这次交换得来的诗集却都是唐诗,《李义山集》,《温飞卿集》,《杜甫集》,《李长吉集》,一时聚集在我书斋里,这不得不使以前费了工夫圈点的宋诗让位了。在这些唐人诗中,尤其是那部两色套印的,桃色虎皮纸封面,黄绫包角的《李长吉集》使我爱不忍释。它不仅使我改变了诗格,甚至还引起了我对于书籍装帧的兴趣,我酷爱精装书本的癖性实在是从那时开始的。我摹仿了许多李长吉的险句怪句。《安乐宫舞场诗》就可以作为我那时的代表作。
  高甍接栋破天起,日暮张灯白江水。叩弦裂管一时繁,绮箔憧憧閟娇美。吹兰嚼蕊浮空脂,粉縠遮光荡眸子。叉腰垂手迥轻鸾,毾氉乱落金钗铒。搓烟点雾月华紫,不辞踏碎拖珠履。百丈游丝罥春树,抱月飘云为郎死。掌中偷掏相思字,星眼斜飞做淫媚。
  纵雨腾花意不支,颊上红霞扑人醉。筝铜浅涩箜篌喑,明烛千枝落残穗。楚罗之帏喷冷香,阿郎枕断吴娥臂。锦衾不羡汉仙人,贴脸缝唇合情泪。不知门外玉骠嘶,长教朱轮点苔翠。
  可是这时期并不长久,胡适的《尝试集》在我学期大考的时候出版了。我以一个暑假期反复地研究它。结果是对于胡适之的新诗表示反对了。因为我觉得他的新诗好像是顶坏的旧诗,我以为那不如索性做黄公度式的旧诗好了。但是我从他的“诗的解放”这主张里,觉得诗好像应该有一种新的形式崛兴起来,可是我不知道该是哪一种形式。
  这个疑问是郭沫若的《女神》来给我解答的。《女神》出版的时候,我方在病榻上。
  在广告登出的第一天,我就写信到泰东书局去函购。焦灼地等了一个多礼拜才寄到。我倚着枕读《女神》第一遍讫。那时的印象是以为这些作品精神上是诗,而形式上绝不是诗。但是,渐渐地,在第三遍读《女神》的时候,我才承认新诗的发展是应当从《女神》出发的。
  那时候,我曾用了各个不同的笔名寄诗到邵力子先生编的《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上去发表。虽然是浅薄到了不得的东西,但在我个人是很值得纪念的。
  这时候,革新了的《小说月报》中所载的许多俄国小说的翻译,引起了我的对于小说的兴趣,并且还很深地影响了我。我于是也写小说了。
  许多短篇被寄出去了,过了十天,十五天,二十天,除了《觉悟》上给刊载了一二篇之外,大半都退回来了。还有一小半呢,它们的运命是不可知了。我不自觉自己的幼稚,我只要发表。此路不通,则另谋彼路,于是我投稿《礼拜六》,《星期》这些杂志了。所以,到现在有许多人骂我曾经是“鸳鸯蝴蝶派”中人,以为这是我的不名誉处,其实除了一小部分杂文之外,我那时的短篇小说倒纯然是一些写实主义的作品。
  因我自己明白了新文学与“鸳鸯蝴蝶派”这中间是有着一重鸿沟的,于是我停止了这方面的投稿生活。同时,因为新文学杂志中没有安插我的文章的地位,于是我什么也不写了。中学毕业后,从之江大学而上海大学,而大同大学,而震旦大学,这五六年间,我的思想与生活是最混乱的时候,我只胡乱地读书。对于文艺书,我觉得一切都是好的,到手就读。非但读,而且还抄。在之江大学图书馆里,我选抄了一部《英国诗选》,在大同大学的文艺书很贫乏的图书馆里,我选抄过一部《世界短篇小说选》。这是我当时最得意的工作。
  那时候,我也几次想发展一点文学生活。看了别人的文学结社,东一个西一个地萌动起来不免有点跃跃欲试。可是终于因为朋友少,没有钱自己印自己的作品,更没有日报副刊或大杂志收容我们,不成大事。
  但这时候,有两个投稿记录是值得我追忆的。当我住在哈同路民厚里的时候,我打听到了创造社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诸先生也都住在同一里内。我就将我所写的两篇小说封了亲自去投入他们的信箱中。这两篇之中,有一篇的题目是《残花》,我还记得。过了几天,《创造周报》上刊出郭沫若先生给我的一个启事,问我的通信处。于是我写了一封信去告诉他我就住在与他们同一里内。并且还问他我的小说是否可用,因为我很担心他问了我的通信处是预备退稿的。三日后,接到他的信,要我去一谈。可是我忐忑着没有敢就去,延迟了一个多星期。等到在一个晚上去时,他已到日本去了。只见到了成仿吾先生,他说郭先生把我的小说稿也带着走了。这样,再过了七八个星期《创造周报》停刊了。我的小说稿又遭到了不幸的运命。还有一个投稿记录是成功的。那是《现代评论》居然给我刊出了两首诗。《照灯照地》,《古翁仲之对话》。其时我刚从牛津大学出版部买到了英译本的《海涅诗选》,它对于我的诗格也起了作用,这两首诗便是当时的代表作了。
  在短短的努力于诗的时期中,我也曾起了一点转移。海涅式的诗引起了我的兴趣并不长久,所以我只摹仿了十余首就转移到别的西洋诗方面去了。我吟诵西洋诗的第二阶段是司宾塞的《催妆诗》及《小艳诗》,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我曾读了《催妆诗》的全部, 又曾用SpencerianStanza的脚韵法做过一首较长的诗,题名《古水》,可是这一阵热中也不过一年多些。
  差不多在同时,我和戴望舒,杜衡合办了一个题名《璎珞》的旬刊。
  我就在这仅仅出了四期的小刊物上发表了《上元灯》(原名《春灯》),及《周夫人》两个短篇,望舒发表了魏尔仑(Verlaine)诗的译文及自作诗,杜衡发表了从德文译出的海涅诗。但那时候,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小刊物。
  自从在自办的刊物上发表了上述的两个短篇以后,写小说的心在我胸中蠢动起来了。
  但是我实在找不出可供我写的材料。这其间,在《东方杂志》上读了夏丐尊先生所译的日本田山花袋的中篇《棉被》,于是我摹仿了一下,写了一篇《绢子》,寄给《小说月报》发表了。这是纯粹的摹仿,几乎可以说一点也没有创作功夫,实在是可耻的事情,虽则它曾经和其他二篇同样不成话的东西编在一个集子里出版,那是为了要钱用的缘故,我不愿意再提起它们。
  第一本新俄短篇的英译本“FlyingOsip”在这当儿运来中国了。我从别发西书店里买了来,看了大半本,(其实是,只除了赛米诺夫的那篇《仆人》没有看)于是我又想摹仿一下了。《追》就是在这种不纯的动机之下产生的。继续了《追》而写成的尚有《新教育》一篇。那似乎较好得多,因为这篇并没有摹仿任何作品,实在是因为那时已在故乡当教师,对于现行教育制度确实有这样的不满而写出来的。
  当了两年中学教师,望舒与刘呐鸥在上海创办第一线书店了。而我这时正在耽读爱仑坡的小说和诗。他们办了一个半月刊,题名《无轨列车》,要我也做些文章,于是我在第一期上写了几段《委巷寓言》,在第四期上写了一篇完全摹仿爱仑坡的小说《妮侬》。
  在这时期以前,我所曾写的作品大部分都是习作,都是摹仿品。
  直到第一线书店改名水沫书店,我才继承着写《上元灯》及《周夫人》时的一种感怀往昔的情绪写成了八个短篇,这就是在水沫书店出版的包含了《上元灯》及《周夫人》这两篇的小说集《上元灯》。这是我正式的第一个短篇集。
  因了许多《上元灯》的读者,相识的或不相识的,给予我许多过分的奖饰,使我对于短篇小说的创作上,一点不敢存苟且和取巧的心。我想写一点更好的作品出来,我想在创作上独自去走一条新的路径。《鸠摩罗什》之作,实在曾费了我半年以上的预备,易稿七次才得完成。这时我们办《新文艺》月刊,我就很自负地把我的新作排在第一篇印行了。
  但是《鸠摩罗什》以后却难于为继了。在编辑第二期《新文艺》月刊的时候,我想写一篇《达摩》,又想写一篇《释迦牟尼》,思想尽往这一方面去找,结果是一句也不敢落笔。
  而这时候,普罗文学运动的巨潮震撼了中国文坛,大多数的作家,大概都是为了不甘落伍的缘故,都“转变”了。《新文艺》月刊也转变了。于是我也——我不好说是不是,转变了。我写了《阿秀》,《花》这两个短篇。但是,在这两个短篇之后,我没有写过一篇所谓普罗小说。
  这并不是我不同情于普罗文学运动,而实在是我自觉到自己没有向这方面发展的可能。甚至,有一个时候我曾想,我的生活,我的笔,恐怕连写实的小说都不容易做出来,倘若全中国的文艺读者只要求着一种文艺,那是我惟有搁笔不写,否则,我只能写我的。
  于是,继承了《鸠摩罗什》而写成的《石秀》与继承了《梅雨之夕》而写的《在巴黎大戏院》,《魔道》在同一卷的《小说月报》上发表了。
  后两篇的发表,因了适夷先生在《文艺新闻》上发表的夸张的批评,直到今天,使我还顶着一个新感觉主义者的头衔。我想,这是不十分确实的。我虽然不明白西洋或日本的新感觉主义是什么样的东西,但我知道我的小说不过是应用了一些Freudism的心理小说而已。
  《石秀》以后,应用旧材料而为新作品的,还有《将军的头》及《孔雀胆》(后改名《阿褴公主》)。这两篇以后,我的创作兴趣是一面承袭了《魔道》,而写各种几乎是变态的,怪异的心理小说,一面却又追溯到初版《上元灯》里的那篇《妻之生辰》而完成了许多以简短的篇幅,写接触于私人生活的琐事,及女子心理的分析的短篇。前者的结集是本年在新中国书局出版的我的第三个短篇集《梅雨之夕》,后者的结集是即将在良友公司出版的《善女人行品》。
  我写小说,到现在不过四个短篇集,数量上诚然是微弱得很。但在写作这四集小说的过程中,对于写短篇小说的甘苦,自问却很知道了些。
  我不晓得我将怎样告诉读者,但我可以简括地说,小说并不是愈写愈容易的。人说“熟能生巧”,对于文学上,这却不尽然。我只觉得愈写愈难。现在是,每当要写一篇小说,必得有至少一星期的酝酿,回想以前的贸然握笔,一挥而就的情形,真要诧异这勇气是从哪里来的。
  在去年春间,因一二八战事而蛰居在乡下时,我看了些英美近代诗的选集和评论集。
  这一时期的研读使我荒落了好久的诗的兴趣重新升华起来。同时,又因为看了友人戴望舒做诗正做得起劲,于是也高兴写起诗来。可是数量甚少,《现代》杂志中发表的几首,就是我一年来大部分的成绩了。
  对于诗,我觉得胡适之先生的功绩是在打破了旧诗的形式,郭沫若先生的功绩是在建设了新诗的精神,徐志摩的功绩是创造了新诗的形式与韵律,李金发先生与徐志摩同时,但他以精练的诗人气质,屏除了郭沫若先生的豪放,着眼于文字的自然的节奏,而创造了中国的象征主义的自由诗。戴望舒在新月诗风疲敝之际,李金发诗才枯涩之余,从法国初期象征诗人那里得来了很大的影响,写出了他的新鲜的自由诗,在他个人是相当的成功,在中国诗坛是造成了一种新的风格。直到如今,有意无意地摹仿他的青年诗人,差不多在每一个载着诗的刊物上都可以看到。
  我呢,自然承认我们现代的新诗在形式上应该跟着这条路去求发展,而在精神上,却想竭力避免他那种感伤的色彩。但这也是不容易的,因为我已写成的几十首诗,终于都还免不了这种感伤。我企图着,我想对于新诗有较好的进步,正如对于小说一样。
  老年人,或老实人,似乎都服膺着“名者实之宾”这句格言。但在我,不是老年人,也不想自夸是老实人,对于“名”有时候是比“实”
  更重视的。在许多日常生活的经验里,我觉得,“名”真是不可轻忽的。
  在适宜的时候,它能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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