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道口有个肉芽上长肉芽是什么原因去哪里看这病?,求问一声

因他肉身孱弱,于是向外期待,这份期待是爱。

下一夜雪,晴一天,又接着白茫茫地布满城市。

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抓住床头柜上乱震的手机,胡乱摁了接通。

“嗯,我知道,马上,马上就到。”

睡衣扔在床上,黑色卫衣下摆顺着腰线滑下,套上休闲裤。罗渽民捞起黑色长羽绒服裹上,临出门前,盯着挂在衣架上的围巾看了几秒,穿鞋,又看几秒,最终把围巾框在脖子上。

走出单元门,寒风像片片冰丝裹在罗渽民身上。罗渽民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都耸动起来,咳出一片雾气。罗渽民吸吸鼻子,苍白的小脸又白了几分。他有些庆幸自己带了围巾。

他本来想慢慢走过去,可寒风凛冽,他走几步就要停下咳嗽一阵,眼睛里满是生理泪水。他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哑声报了地址。

“小伙子感冒啦?这天气越来越坏,都要注意保暖啊。”司机很健谈,看着他咳嗽,忍不住的关心。

罗渽民点点头说:“是,是要保暖。”

他只是不愿同旁人自我剖白,车内温暖,罗渽民搓搓冻僵的手。窗外也是雾蒙蒙的,不透彻,荡在灰蒙蒙的世界里,罗渽民看着倒退的街景,将头抵在车窗上。

医院检查多了,熟门熟路。天气冷,生病感冒咳嗽的人也多。罗渽民看着被人群围住的郑在玹,在门口找了个座位坐下。等人少了一点他才进去,郑在玹看见他来,“终于来了,不打电活是不是就不来了?今天还知道带围巾。”

罗渽民想开口讲话,张口又咳起来,这回猛了点,他扶着办公桌弓着腰咳起来。郑在玹见他这般,难得皱了眉头:“又严重了?先去检查吧,检查完我看看。”

罗渽民抬起头来的时候脸更白了几分,模样很虚弱,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淡青色的细小血管,半分血色也没有。“知道了哥。”罗渽民弯了弯眼睛。郑在玹不好说什么,想说什么现在也说不出口,他放罗渽民去做检查。

抽血是家常便饭,罗渽民脱了长羽绒服,把袖子挽起来,露出瘦而白的手臂,他不怎么见阳光,又生着病,肤色是不太健康的白,白得血管清晰可辨,青绿泛蓝的埋在皮肤下面。流程很快,罗渽民把止血棉签丢掉,刚穿上衣服,郑在玹就过来了。

“每次做检查都看不见李帝努,他干什么去了?”郑在玹问。

罗渽民反应慢了几秒,他缓缓眨了眨眼睛,说:“他不知道我的病,没告诉他。”

郑在玹一愣,嘴里的话瞬间乱了,他好一会才说:“你没告诉他?”

罗渽民摇摇头:“我们过完这个年,就快一年了。”

罗渽民拉上衣服拉链,拎起围巾:“在玹哥,我只是想爱。”

郑在玹明白了,也只是雾蒙蒙的明白,他不太能读懂罗渽民。但淡淡的无力感包裹着他,他甚至不能再开口安慰罗渽民。

罗渽民把围巾在脖子上缠绕几圈,刚好埋进去半张脸:“结果下午才出来。我中午答应了要和帝努吃饭的,他下午上班,我再过来。”

“还是和之前说好的一样,不许告诉他。”

郑在玹点点头,罗渽民向来有主见,他不便多说什么,结果想起来事情,又叫住罗渽民:“那个……”

罗渽民回过头笑得狡黠:“是不是和道英哥吵架啦?”

一针见血。郑在玹有点尴尬,他偏头咳了声,继续道:“是,李帝努和你说了?”

“说了,说昨天道英哥回去,气得对他都没点好脸色。”罗渽民吸吸鼻子,“碰见道英哥会帮哥讲好话的,哥也要努力。走了。”

罗渽民朝郑在玹挥挥手,郑在玹看起来放松地笑了笑。

公司离医院不远,罗渽民不想拦车,索性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寒风吹拂,路上行人走得步伐毫无留恋,赶着要寻至一个温暖的地方驱散周身寒意。只有罗渽民一人,慢慢走在天寒地冻里,任由寒风吹拂他。他想,自己原是爱冬天的,不过是病痛缠身,深刻体会一把身不由己的感觉。

走到李帝努所在的公司大楼,罗渽民进了大门,暖风吹过来,吹散他遍体生凉。李帝努才坐电梯下楼,正值午休时分,电梯永远满载而下,李帝努挤出人流。看见罗渽民的李帝努挂上笑容,像是要融化整个冬天的模样,罗渽民看着李帝努想,只要李帝努想这样,他的确有这样的本事。

李帝努拥一拥他:“来得好早,冷吗?”

罗渽民抱住他的腰回答:“还好,不愧是世界级公司,暖气和不要钱一样。”

李帝努以鼻尖蹭一蹭罗渽民微凉的鼻尖,太亲昵。

“我们等一下道英哥。”李帝努说。

罗渽民点头,想起郑在玹的嘱咐,“道英哥今天心情如何?还能提在玹哥吗?”

李帝努一上午也没见到金道英,对话均是在手机聊天框里进行,他也摸不准现在道英哥是不是昨晚那个气呼呼的道英哥。李帝努摇头,说得看见了道英哥才知道。罗渽民闻言点点头,盯着出口看金道英的影子,没一会又止不住的咳嗽。李帝努轻拍他弓下去的背,明明罗渽民裹着厚重的羽绒服,李帝努总觉得他瘦削的脊骨还是能刺痛他的掌心。他担心道:“怎么咳嗽总不见好?”

罗渽民咳出生理泪水,眼周一圈都红了,他反倒安慰起李帝努:“老毛病,每年冬天都这样。习惯就好。”李帝努不疑有他,继续顺了顺罗渽民的背,“怎么感觉又瘦了?”罗渽民笑起来,眼里酿着蜜:“哪有,我明明是胖了。”

李帝努笑起来,搂着罗渽民不放。金道英正从电梯出来,刷卡过了闸机。看见李帝努搂着罗渽民,眼里满是笑意,他也就笑着走近:“走吧,去吃饭。”

罗渽民本想着去抱一抱金道英,结果又咳嗽一阵,把半张脸埋进围巾里:“道英哥,我们吃什么呀?”

金道英揉揉罗渽民的头发,去看李帝努:“他咳嗽老不好,你这个男朋友做什么的?”

李帝努弯弯眼睛,任凭他们俩人抱着玩着。“他说每年都这样,我看着他喝药也不见好。”罗渽民个子高、人却实在是瘦的,被李帝努喂了一年才不显得嶙峋。罗渽民松开金道英,笑得很甜:“走吧,去吃饭,我饿了。”

席间罗渽民也暗戳戳地提了郑在玹的事情,偷偷看金道英的神色,可他神色自若,不留痕迹地换了话题,一副不愿再提这个人的模样。罗渽民来回看了几次,也不再开口,静静吃着饭。

这家餐厅离公司尚有两条街。吃完饭,罗渽民说想走过去,李帝努不太同意,说:“感冒了,再吹风怎么好?”罗渽民只是用他很亮的眼睛去看李帝努,李帝努在这类似的对峙中永远缴械投降,他默许了罗渽民的提议,替罗渽民把围巾围好。

“哥要和我们一起走吗?”李帝努询问。金道英穿好大衣,闻言摇头,他还有工作没处理,正值年末,他没功夫陪黏糊的小情侣磨一磨午间的放松时刻。和金道英告别,他们拖着手在街上走,雪渐渐变小,罗渽民很孩子气地伸手去接雪花。他手不热,雪花在他手心尚还可以维持形状,再化成水滴。他把手伸到李帝努面前:“雪花,看。”

李帝努笑起来,愿意陪罗渽民看雪花:“今年雪下了好久。”他伸手握住罗渽民的手,把他冒着寒气的手连同自己的,一起塞进羽绒服口袋。罗渽民感受到一股热,蓬勃温暖,李帝努的口袋里是冰天雪地的小温暖。

街上人不多,工作日大家愈发行色匆匆。便利店里的人倒是不少,关东煮的摊铺冒着热气,它是有这样的魔力的,有着暖和一整个冬季的力量。在无尽的萧瑟与莽然里,雪被风吹动,增添一份肃杀,这样好不讲道理的冬日。他们拖着手走着,忽而闻到一股中药味。

罗渽民吸吸鼻子,呼出一口热气,说:“好苦的味道。怎么中药就这么苦,黑乎乎的厚重感。”

李帝努闻言,问他:“和你爱的咖啡比,谁更苦?”

“这怎么能比嘛,中药是药哎。”

“你的咖啡应该算是毒药咯,可不许再喝了。”李帝努说。

“又来。”罗渽民朝他拱拱鼻子,顾自向前走去,走得又快,李帝努生怕他摔跤。

罗渽民没有摔跤,却停下步子,咳嗽起来。他吸进一肺生冷,捂着嘴咳了一会,脸看着又白上几分,清醒可见他漂亮皮囊下青蓝的细小血管,泛着红。李帝努快步上前,搂着他,也只能搂着他,李帝努发现自己对罗渽民总是很无用,他帮不到罗渽民。李帝努看着罗渽民泛红眼角挂着的生理泪水,伸手替他抹去,忍不住在眼尾摁了摁。

“快点好起来呀,渽民。”

罗渽民呼吸一顿,他看着李帝努被心疼填满的眼睛,澄明又清亮。一种无以复加的情绪涌上来,比雪更冷,比地更厚,毫无章法地附上来,几乎使罗渽民眼盲。他想,他的确应该快点好起来,快点好起来就不会辜负一些人和事。总有些事与愿违,也许下午看了结果后,真的会好起来。

罗渽民讷讷地开口:“肯定会好起来的。”

李帝努只觉得罗渽民这场感冒像今年冬天一样,大有遥遥无期之嫌。怀里的人,因为来势汹汹的病毒,变得消瘦,单薄,可远望去像竹,韧而清。

下午罗渽民去拿结果,看见坐在办公室里眉头不太舒展的郑在玹,再往里一看,金道英也在办公室里。罗渽民把脸往围巾里埋了埋,尽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小。可他一进去,金道英的眼神就扫过来,罗渽民眨眨眼。

“为什么瞒着我?”金道英说。

这话太像情侣间的吵架,罗渽民还以为金道英在问郑在玹,等了一会发现无人开口,他伸手去戳郑在玹:“回答呀。”

金道英却看向罗渽民,说:“问你呢,渽民,为什么生病的事情瞒着我,还不让郑在玹告诉我是吗?”

罗渽民一愣,他怔在原地,好一会反应过来,寻了把椅子坐下。他本不愿回答问题,答案也很没有意义,无非就是他不想那么多人为自己的生命劳神费力。医生知道在所难免,可旁人知道少不了要对自己小心翼翼,当然,这些都是说辞,罗渽民只是不太想让旁人来面对自己的来去,让他们怀着爱思念,其实好痛苦。

“每个人都会生病的。”罗渽民听见自己解释。

金道英显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他眉头皱在一起。罗渽民忍不住暗自戳一戳郑在玹,想让他帮自己一把,结果被金道英看见:“找他也没用,昨晚就是因为这个和他吵架。”

罗渽民收回的手指一顿,他望向金道英:“他知道了吗?”

罗渽民松了口气:“别告诉他,好吗?道英哥。”

金道英很不解,可是面对这样脆弱的罗渽民,他没办法说出别的话,他有些没办法看到单薄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弭的罗渽民。但金道英想弄清楚一点,于是他问:“为什么不肯告诉?”

郑在玹早上也听到的话。郑在玹看向金道英,摇摇头,金道英不说话了,而罗渽民乐得他们不问。金道英抬腕看表,说到了上班时间要走,不在这里久留。出门又折回来,对罗渽民说:“你自己要把握。”罗渽民知道金道英的担心,含糊过去,他实在不是什么明晰的人。

检查结果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郑在玹还是嘱咐罗渽民自己注意点,不要冬天贪靓穿很少,保暖很重要。冰咖啡更要少喝,这个会和李帝努讲,让他盯着你喝热水。罗渽民不是很情愿,但拗不过郑在玹,他瘪着嘴点头。

“不高兴了?”郑在玹问。

那就是不高兴了,郑在玹揉一把罗渽民的头发:“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罗渽民点头,“谢谢哥。还害得你和道英哥吵架。”

“不用管我们。你和帝努好好的就行。”

郑在玹看着眼前的罗渽民,这个孩子出生肺就不好。出生后推回病房时还好好的,在襁褓里安安静静地睡,过一会嘴巴就变紫,呼吸不畅,当即进了温箱,呆了十五天才出来。小小的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温箱里,被机器包裹着,来去都是白衣的医生护士,恐惧感根治在他的内心。出生十五天都没有亲人的逗乐和安抚,郑在玹明白,小小的罗渽民真的会很害怕。

所以罗渽民从小就不愿意别人碰他的头,他实际上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患得患失。郑在玹和他像是亲人般的关系,小时候的罗渽民才肯让他摸一摸自己的头。

郑在玹在心里叹气,放不下心,还是问:“呆会儿又做什么去?”

罗渽民想了想,没想出什么花样:“回家睡觉。给自己放假。”

“天天放假,你这孩子。”郑在玹教育心又起,罗渽民立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这会回家有些早,罗渽民不太想每天窝在家里发霉。他身体不好,住院也算频繁,在一张床上躺一周两周太难捱,也因为如此,他宁愿多走走。从医院到家的路,罗渽民走过许多遍,看过四季的街道,街道不为任何人停留,它每天都在改变,以一种相对的标准保持着不变。转过路口会看见一家花店,花店好像对街角有着独特的喜爱,在路与路的交叉地绽放。

罗渽民站在花店门口驻足观望放在店前台阶上的花,眼神里满是繁花的影,他脚步向前挪了半步,像是要买下一束。最后没有,他的肩向旁边侧了一点,下一秒转身离开了。人有生死,花亦枯荣,冬掩盖住热气腾腾,春的生机尚在孕育之时。

看见花,罗渽民不得不想起,他和李帝努刚在一起的那一个星期,李帝努喜欢送他花束。罗渽民抱着一捧娇艳欲滴的花在怀里,鲜红的玫瑰衬得他白净的脸愈发漂亮,为他的脸蛋添一抹红晕。罗渽民会把精致的包装拆开,取出花插在玻璃花瓶里养着。过几天就枯萎了,李帝努就送来新的花,和从来没有枯萎过一样。

罗渽民心里很清楚,花不断的枯萎——在他丢掉蔫掉的花束时,当他倒掉花瓶里废弃的水时,当他重新插进一束新鲜的花时——从没有停歇。罗渽民意识到这点之后,便不让李帝努再送花了。也不要李帝努给他的永生花。

李帝努会直白地问罗渽民,为什么不想要永生花。罗渽民看着李帝努手机购物界面上的永生花,绽放着、劲头正盛、永不落幕,他好似被这样的生命力触动,或者是刺痛,偏过头去:“没有生命会很长久。这让我害怕。”

李帝努得到答案,关掉手机抱紧罗渽民,把吻印在他的发心。李帝努不是一个话很多的爱人,谈不上有多幽默,却很会逗罗渽民开心。眼下并不好开口,罗渽民更需要一个安静的拥抱,一处稳定的温暖。

罗渽民在街道上走着,雪已经完全停了,天色看得比早上要更透亮一些。因为太阳出来的缘故,虽不暖和,胜在澄亮,落在罗渽民的肩上,匀一点光亮去到罗渽民的下巴,他终于获得自然的生气。罗渽民继续走着,步伐逐渐加快,大有追光的稚气。树叶枝桠间的缝隙被阳光填满,罗渽民踩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斑前进。

走到小区门口发现自己额头微微出汗,背上也蒸起一团热气,手难得暖起来。感受到热气的他想取下围巾,顾及天寒,自己说不定会发烧。罗渽民抬起的手放下来,揣回羽绒服的口袋里,埋头走向单元楼。手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凉下来,摁不开指纹锁,两次失败,罗渽民认命地对着大拇指呵气。

打开家门,还没把门关上,电话响起来。罗渽民把门关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电人是朴志晟。他一边脱鞋一边接通电话,对面的声音听起来很振奋,说要去滑雪,问罗渽民去不去。罗渽民有些头疼地说:“怎么给你放一天假,你就开始攒局?”

“上班不能玩,只能下班玩咯。”朴志晟辩解,又问一遍,“怎么样?渽民哥,来不来?”

罗渽民穿上毛乎乎的拖鞋,回绝道:“不去了,我下午要睡觉。”

“啊……”朴志晟好像很失落,但最后也没有说什么,说了句下次再约便挂断电话。

罗渽民坐在书桌前,看着电脑里还没有修完的图。刚开始在构思如何修会更出片,慢慢思绪就飘远了,也没有在想什么确切的事情,漂浮在虚空之上,看着乱云游走。空乏的思绪汇而构成罗渽民的困意,他站起身,脱去羽绒服缩进被子里,翻了几个身,睡着了。

中午和李帝努约好,让李帝努晚上来他家吃火锅。罗渽民提供场地,让李帝努购置食材。当李帝努提着一袋火锅食材进罗渽民家的门时,罗渽民还缩在被子里睡着,李帝努摁开客厅的灯,把食材放进厨房的料理台上,轻手轻脚地推开罗渽民卧室的门。罗渽民就在柔软的被窝里睡着,不知道有没有做梦。

罗渽民的呼吸很轻,鼻尖暴露在被窝以外的空气里,常常泛凉,罗渽民开始喜欢把头埋进被窝里睡。但这会造成他被闷住,呼吸不畅。李帝努把他的脸从被子里挖出来一点,轻声哄道:“渽民,不要埋着睡。”

罗渽民有点要醒的痕迹,他轻轻嗯了一声,呼吸顺畅下来。李帝努要叫醒他,捏着他脸蛋上为数不多的肉,吻他的鼻尖,轻轻碰他的嘴巴:“睡了好久?起来我们吃饭吧?嗯?”罗渽民被李帝努的一套叫醒服务弄得避无可避,强撑着睁开眼,含糊着说:“几点了?我头都睡昏了。”

“快七点半了。”李帝努把他抱起来,伸手拿羽绒服给他穿上,“下次别睡太久了,自己起来也难受。”

罗渽民顺从地抬胳膊,任由李帝努给他套上羽绒服。李帝努拍拍他的背,“去醒醒神,我去煮火锅。”罗渽民点点头,穿上拖鞋往客厅走,头还很昏,一条路被他走得七歪八扭。李帝努忍不住笑起来,快步走上前揽住他,说他是迷糊的小猪。

火锅在客厅支起来,原因是罗渽民喜欢坐在客厅里的地毯上。毛绒绒的白色地毯吸满空调吹出的暖风温度,罗渽民用手摸一摸短短的绒毛,看着李帝努往锅里下丸子。热气腾腾里罗渽民乖坐在桌边,瞧李帝努忙活,本来自己想吃辣锅,李帝努不让,说是感冒没好吃什么辣。在生活方面,李帝努向来比罗渽民有发言权,罗渽民哼哼唧唧地答应了,不情愿也情愿了——能吃火锅总是好的。

罗渽民在饮食方面没有过于挑剔,火锅更不会考验厨艺。他在自己的调料碟里加了很多香菜,正努力将它们拌匀。李帝努问他要不要喝饮料,罗渽民仰头看站起身的李帝努,说要喝养乐多。

接过养乐多的手感受到温热,放在冰箱里的养乐多怎么能是温热的呢?罗渽民心下了然,是李帝努用热水泡过,再递给他的。所以说,罗渽民说不出李帝努有多好,可每一个细节都在表明李帝努对自己过于好了,几乎是溺爱的程度。

罗渽民偶尔觉得自己像小偷,像强盗,李帝努给予他的这些爱像是他苦心孤诣骗来的一样。或许吧,罗渽民喝一口养乐多,心想,或许我就是个骗子,那么最好让李帝努恨我。恨比爱要好过得多,恨终究包含自私,而李帝努的爱是分毫不取的。

火锅是热闹的,两个人吃一点也不清冷。罗渽民吃热了,鼻尖细细冒着一层薄汗,他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拍拍自己的肚子:“吃不下了,今天真的吃撑着了。”

李帝努闻言放下筷子,凑近罗渽民,伸出一只手摸一摸罗渽民的肚子:“嗯,是吃撑了。”

“晚上我们下去走走,免得你撑得进医院。”

罗渽民知道李帝努是在点他之前的事情。那段时间很想吃烤鸭,正好金道英说郑在玹要请大家聚一聚,选了一家烤鸭做得不错的店。罗渽民那天吃了不少,几乎要把肚皮吃破,当晚肚子不舒服,消化不良。最后打电话给李帝努,李帝努来接他去医院,闹了一整晚。

罗渽民推一推李帝努,让他离自己远一点:“知道了,别再笑话我。”

哪里是笑话他。李帝努想,分明是心疼他,那天像猫似的在自己旁边缩着,喂药也乖乖地喝,就是小脸皱巴巴的,一看就知道是难受。

李帝努捏一捏罗渽民的鼻子:“小坏蛋。”

“你是大坏蛋。”罗渽民不甘示弱。

“那我们真是天生一对。”李帝努笑起来。

罗渽民把“天生一对”反复咀嚼回味,觉得真是一个好词,也弯眼笑了,分外柔和。两人又腻乎一会,李帝努起身收拾桌面残局,罗渽民从地毯上爬起来,回卧室穿羽绒服。想来也真觉得幸福,罗渽民套上羽绒服。

李帝努把他的药盒递给他,端来一杯温水,让罗渽民把药喝完再下楼。罗渽民仰头吞咽药片,连喝几大口水,抬手用手背擦去唇边水渍。罗渽民瞒着李帝努,药片都是分装在便携药盒里的,不给李帝努瞧见药品名称,况且他从小肺不好,李帝努是知道的,并不会生疑。

被李帝努裹了几圈围巾,又扯了帽子给罗渽民戴上。罗渽民半张脸闷在围巾里,帽子拉到眉毛下面,快要挨着睫毛,他的话语顺着层层叠叠的围巾传出来也闷闷的,听上去倒像是夜里的呢喃,叫人忍不住侧耳去听:“走一会要热的。”

罗渽民撅撅嘴巴,顾自穿上鞋:“你别总把我当小孩一样。”

李帝努已经打开门站在走道上:“是我把你当小孩吗?自己就是个小孩,照顾自己也不会。”

“……”罗渽民想不明白,明明这人嘴那么笨,怎么教训自己这件事就无师自通了?

出门罗渽民就咳嗽一阵,自己一个人可怜兮兮地用手擦生理泪水。李帝努递给他一张纸,他顿时阴转晴,笑嘻嘻地接过去:“还是你疼我。”李帝努想,他本就是应该疼她、爱他、温暖他的。

罗渽民抱着李帝努的手臂走,没一会就觉得热,嚷着要摘围巾。李帝努抓他抱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指尖都是凉的,估计是后背出了汗。李帝努当然不放他摘,声音是不容置疑的:“又贪凉,发烧了难受的是谁?”

罗渽民彻底不高兴了,他松开李帝努的手就要往前冲,被李帝努抓回来。罗渽民打了李帝努肩膀几下,像猫挠似的,抬眼便是委屈:“怎么要是管我这管我那,我就是热了,我就要脱!”

李帝努把人拉进怀里,把罗渽民的头往自己肩上埋:“我知道,我知道,先找个暖和的地方摘好不好?现在这里有风,白天才下了雪。我真怕你生病。”罗渽民轻而热的呼吸钻进李帝努的衣领,他有些羞愧,觉得自己又无理取闹一番,李帝努分明是最爱他的,干什么要和他生气或者闹别扭呢?明明是自己身体不好,明明都是自己。罗渽民闷在李帝努的肩窝,小声道:“对不起。”

李帝努是不需要罗渽民的道歉的。

两人拐去了商场,罗渽民摘下的围巾和帽子由李帝努拿着。进口超市的水果很新鲜,罗渽民看见车厘子,问李帝努想不想吃。最后两人在超市东看西看买了一箱车厘子回家,李帝努要抱着车厘子,罗渽民自告奋勇地套上围巾戴上帽子,兴冲冲地往外走。李帝努跟在后面笑。

李帝努把那箱车厘子放进冰箱,同罗渽民分别。他们是没有同居的,李帝努自己还有一套房子离公司更近一些,所以工作日一般都住在那边,罗渽民偶尔过去玩。周末两人才腻在一起,像热恋。罗渽民像考拉一样跳到李帝努身上,手脚并用地缠住李帝努:“亲我一下。”他们交换一个吻,临出门,李帝努问罗渽民元旦放假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罗渽民想了一会,想起下午朴志晟的邀约:“我们去滑雪吧?”

晚上罗渽民缩在被窝里,看着自己的手腕的血管,他轻轻触摸上去感受到脉搏的跳动。他按着不动,细细数心跳的数量,末了把整个人都塞进被窝里,他闭上眼睛。周围一切变得空旷,只有他和他的心跳,耳边是血液流动的声音。他原本是只有这么多的,况且人孑然一身的来到这个世界上,去的时候也应当是一个人的。可他有爱,有期待,就让他有所贪图。

第二天摄影工作室重新上班 ,罗渽民慢悠悠地走进工作室。朴志晟已经买了咖啡放在他桌上了,他挪到办公桌旁边坐下。早晨谁都没有完全清醒,朴志晟凑过来的时候,罗渽民才略微少了点困意。

朴志晟挠挠头:“哥,你下午有拍摄,别忘了。”

罗渽民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忽道:“你昨天去的哪个滑雪场?”

朴志晟的星星眼亮起来了,报完名字后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最后八卦道:“哥是要和谁去?帝努哥吗?”

罗渽民头疼,点点头说是。

朴志晟:“哥要买屁股垫吗,我这里有链接。”

于是滑雪的那天,罗渽民屁股后面绑着一只绿色大乌龟,膝盖上还趴着两只小乌龟。不得不说,这个东西虽然看着可爱又好笑,但是的确是有点用处的——罗渽民又一次一屁股坐在雪场上的时候如是想。

李帝努的运动天赋比他好了不少,练了半个小时就差不多可以滑得有模有样了。罗渽民在后面摇摇晃晃地跟着,嘴里倒不忘夸李帝努,几乎把所有赞美之词都用了一遍。李帝努滑回罗渽民身边,眼疾手快地抓住要往后倒的罗渽民:“再摔乌龟都要破了哦。”罗渽民咧嘴笑起来,抓着李帝努的手就要撒娇:“你教我,你教我就不会摔了,帝努教教我。”李帝努那时候很想亲他,但两人都带着护目镜和头盔,只好作罢。李帝努拉着罗渽民的手一步一步教他。

罗渽民对于这些项目充满好奇和兴奋。原因无他,他身体孱弱,有些项目从小就被禁止参与,长大了肺功能和同龄人比还是差了不少,但至少可以参与其中。李帝努怕罗渽民喘不上气,每次让他滑一阵,就要歇息好久。即便如此,罗渽民依旧很高兴,脸因为被风吹的缘故,红扑扑的,笑起来分外像个孩子,李帝努的心软成一片。

滑雪场旁边是一条夜市,很有元旦的气氛,连带着过年的意味也浓起来。罗渽民拉着李帝努要往里面走,走得急了一点,罗渽民感觉自己要咳。猛烈的咳嗽震动喉管,那种类似于撕裂的疼痛感刺痛罗渽民,他的脸白了几分,很不好看的脸色。李帝努搂着他,满眼都是心疼,怕是五脏六腑都为此疼了一遍。他们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缓了一会,这才重新归入热闹的洪流。

街上小玩意不少,罗渽民偏爱这些,逛得很起劲。到了一个摊铺前看见一只毛乎乎的仿真小兔,拿起来摸了摸,玩偶的毛发做得十分手软,兔子模样也活灵活现。罗渽民没多想就买下来,李帝努也觉得这兔子可爱,且罗渽民很高兴。他难得这么有兴致,李帝努自然百依百顺。李帝努搂着他不让他乱跑走丢,罗渽民抱着兔子玩偶:“我应该再去买一个的。”

瞧着罗渽民懊恼的模样,李帝努好奇道:“为什么?”

“买一个,是放在你家还是我家呢?”罗渽民是真的为此苦恼,“我想我们俩家都有一个,走吧走吧,回去再买一个。”

“这么喜欢这只玩偶?”李帝努替罗渽民拉拉围巾,“走慢点。”

折回摊铺的时候雪开始落下来,这里的雪倒是明白气氛,不像前些时日下得又大又密,风也扑簌簌地刮,天寒地冻,要把人吹离人世一般。今晚的雪下得不急不徐,静静地下落,眼里看着只觉得岑寂,不由得回想起每一个缩在家里的冬日。

两人都没有带伞,罗渽民今日连帽子也没有戴。雪亲吻他们的头发,肩膀,还要长长的睫毛。罗渽民的鼻尖像是被雪吻红了似的,模样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李帝努本来是想带罗渽民回宾馆的,但罗渽民今天太鲜活了,鲜活得让李帝努患得患失起来,他生怕罗渽民下一秒就不见。

罗渽民又买了一只小兔,被李帝努揽在怀里走,偏头看见李帝努头发上落满的雪。他轻声问道:“帝努,你看看我头发上也有雪吗?”

李帝努看了一眼道:“嗯,肩膀上也是雪。”作势就要替他拍去,但罗渽民制止了。

在李帝努疑惑的眼神里,罗渽民解释道:“别拍掉,这样我们就共白头了。这个寓意很好,对吧。”

李帝努的心漏了一拍,里面最柔软的地方缓缓陷下去,流出一股温热的比蜜还要甜的情绪。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把罗渽民搂紧一点,轻点了点头。

罗渽民想,感谢这个雪天,这场温柔的雪,满足他一个小小的愿望,可以有机会和李帝努共白头,偕终老。虽不是真的,但他也高兴。他向苍天祈愿,希望时间再漫长一点,永远在这一瞬。

但这场雪并没有完全好好对待罗渽民,哪怕回宾馆李帝努就让他去洗热水澡,洗完出来让他灌下一大杯热水,罗渽民还是发烧了。他坐在床上,感觉到脑袋晕乎乎的,很重,他的脖子快要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帝努,我头好晕。”

李帝努去看罗渽民,伸手去触罗渽民的额头,是不正常的温度。小猫眼睛都烧红了,眼角被潮气熏得泛红,两颊也泛出不正常的红,嘴却完全退了血色。身体温度高起来,眼睛就变得有些干涩,罗渽民不愿意再睁开眼睛,哼哼道:“我好像发烧了。”一只蔫了吧唧的小郁金香。

不是好像,是肯定。李帝努从行李箱里找出急救药盒,他向来都带着这些药品,为的就是怕罗渽民突发这种情况。拿出退烧药按剂量喂罗渽民喝下,生病的人怎么样都不舒服,药里也有些助眠的成分,运动大半天的小病号挨着枕头就睡了。李帝努替他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

罗渽民是睡了,李帝努却不敢睡。按照往常,罗渽民的烧是不容易退的,有时候还要进医院打吊针,不过这次发现的早,应该是没有太多问题。中途罗渽民醒了两次,被李帝努又灌了些热水,迷迷糊糊的再次睡过去。凌晨两点多,罗渽民的烧退了,嘴巴烧得干燥起皮,李帝努拿润唇膏给他涂了一遍。

退烧没多久,罗渽民就醒了,被尿憋醒的。自己去解决完毕,回来看着李帝努睡得板正,把大部分的床都让给了自己。他爬上床,把自己塞进李帝努的怀里,找到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李帝努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没醒,总之用手背碰了碰罗渽民的额头,把罗渽民搂紧。

差不多八点快九点的样子,罗渽民完全醒了。李帝努看起来还没有醒,罗渽民赖在他怀里不挪窝,用手指碰碰李帝努的喉结、下巴、嘴角、还有那雕塑上才可以看见的鼻子。最终把李帝努闹醒了,李帝努是没有起床气的,知道罗渽民在闹他,也只是低声笑。

“你醒啦?”罗渽民说。

“嗯。”李帝努抱着罗渽民,嘱咐道,“早晨再喝一次药。”

罗渽民想问早上还可不可以去楼下自助早餐胡吃一顿,想来也是不行的,下去了再说吧。现在也没有什么胃口,只是腹中空空,要去垫吧垫吧。可自己还是赖在李帝努怀里,没有起床的打算。李帝努询问道:“饿不饿?现在下去还有早晨吃。”罗渽民应得很快,翻身下床穿衣服。

刚去到卫生间准备洗漱,罗渽民咳了一声,竟然有痰,他心下一凉,几乎站不住。他撑着洗脸台的边缘,手也细细地颤抖,最后将这口痰吐出来。带着血丝的痰落在瓷白的洗脸盆里分外刺眼,罗渽民想自欺欺人都不可以。他迅速地抬手打开水龙头。

原来他是怕死的,怕得要命。

癌。它的症状终于凸显,很迅速,以罗渽民这样的肺部基础根本抵挡不住它的攻击。罗渽民背后渡上一层又一层的凉意,像海浪拍打在沙滩,他被冻僵。

李帝努对此毫不知情,他从罗渽民的背后抱住他,低声在罗渽民耳边询问:“在想什么?”

这股温柔而蓬勃的力量拉回罗渽民的思维,他胸腔起伏还没有回归正常,好歹心定了下来,他在李帝努的怀里转了个身,抱住李帝努,小声却坚定道:“我好爱你。”

李帝努只当他是撒娇,拍拍他的屁股,也回应他:“我也爱你,最爱你。”

罗渽民整理好心情,退出李帝努的怀里,安安静静的洗漱。李帝努想,也许是没有休息好,或者是发烧还没有完全好,病人总是不那么振奋。

下楼去到餐厅吃早餐,品类还算丰富。李帝努给罗渽民端了一碗白粥,罗渽民自己去挑了点他们爱吃的东西。下午要收拾东西回家,这个旅程就算告一段落。罗渽民捏着勺子喝粥,另一种手拿着叉子,顶端是一小块面包,他咬一口面包。面包没能好好叉在上面,掉在桌上。

罗渽民忽而想到那箱车厘子,想到早上咳出的血痰,他盯着那块面包。类似的场景,买回车厘子的后面几天,罗渽民会自己洗一碗放在茶几上边工作边吃。捏着车厘子咬了一口,剩下半个没拿稳,滚落到地上。白地毯沾上车厘子鲜红发紫的汁水,罗渽民扯了几张纸去擦,没什么效果,像血迹般停留在白色的地毯上。罗渽民趴在地上去捡那半个车厘子,他看着半个残留的车厘子,想了很多——关于生命、关于人生、关于他自己。他是这半个车厘子。罗渽民把那颗车厘子丢进垃圾桶。

“是不是没睡好?”李帝努看罗渽民拿着叉子出神,“面包掉了算了,再拿一个吃。”

罗渽民抱歉地笑起来,又叉起一块小面包,这次将它一整个塞进嘴里。最后被李帝努看着喝完那碗粥,罗渽民嚷着说太撑,李帝努帮他揉肚子,手法轻柔。临近退房时间,他们上楼收拾行李,李帝努接过罗渽民叠好的衣服放进行李箱。罗渽民坐在床上,双手撑在两侧:“回去又要工作了,真不想工作啊……”

“那就不去工作。”李帝努闻言道。

李帝努真像念电影台词那般:“我养你啊。”

罗渽民笑起来,拍几下李帝努的肩膀:“烦死了你,总逗我!”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慢吞吞地将行李收拾好,下楼退房去了。归途里,李帝努枕着罗渽民的肩膀睡了,昨夜最辛苦的是他,反复为罗渽民测体温,用凉水浸毛巾拧干放在罗渽民的额头,直到罗渽民退烧才稍稍放心,观察一会才肯放心睡去。现在真的放下心来,枕在罗渽民肩上睡一个安稳觉。

李帝努戴着眼罩,罗渽民决定给郑在玹发信息,把自己的症状一讲,对面几乎秒打过来一个电话,罗渽民眼疾手快地挂掉:他在我旁边睡着了。郑在玹打字也快,质问他接下来想怎么办。罗渽民什么都想好了,他仅是不想让李帝努知道——从他生病的第一天起。罗渽民删除了和郑在玹的聊天记录,他知道李帝努不会查他的手机,但以防万一。

两人旅游结束后纷纷忙碌起来。李帝努公司到年末经常忙得不可开交,金道英自然也是无暇分神。罗渽民这才有机会往医院多跑跑,治疗方案很明确,可是罗渽民不想化疗更不想放疗。他说:“一做这些死得更快。”

郑在玹被罗渽民的言论气得不行,抬手敲他的脑袋:“有病不治,我看你真的是叛逆期又来了。”

“哥,”罗渽民低声道,“做治疗的反应太明显,他会看出来的。”

郑在玹懵了一瞬,他实在无法参透罗渽民的心思。好单薄的孩子,郑在玹看着罗渽民想,总以为抓不住他,又实切地站在你面前,让你为他泪流。郑在玹还是决定问一问罗渽民:“做什么要骗他呢?生病而已,又不是百分百治不好了。渽民,怎么只让你自己活得这么难受呢?他是你的爱人,他有权知道,不是吗?”

罗渽民眨眨眼睛,呆看了郑在玹一会,垂眸道:“可我只是想爱呀,在玹哥。我不希望他为我流泪,日后事事念起我,叫他流泪。倒不如让他错失我,恨比爱更容易让人好好活着。”

“那你就让我们泪流?”

罗渽民摇头反驳,语气很平静:“不。这是不一样的,哥你还有道英哥。爱就是不讲道理的,旁人在都没用,一定要那么一个人在身边。”

“我如果不在了,他该怎么办?这是我不敢想的。哥,我怎么去想啊?”罗渽民眼眶终于红了,声音添了一丝颤抖,“让他恨我吧,起码他会好过。”

郑在玹的喉头被万斤重的东西堵住,坠得他喉咙发疼,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的罗渽民,和之前没有什么分别,可他的确里自己很远了。郑在玹想,他最亲爱的弟弟,怎么会变成这样?罗渽民又做错了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做错。

郑在玹抱一下罗渽民,罗渽民在他怀里埋了很久,郑在玹以为他会哭。过一会罗渽民抬头,脸上半分泪痕也没有,甚至连眼眶的红都在减淡。郑在玹揉了揉罗渽民的头发:“渽民,渽民,快乐一点。好不好?”

罗渽民眉目舒展,眼底含笑:“哥说的什么话,我每天都很高兴的。”

是每天都很高兴,罗渽民没有骗郑在玹。李帝努,看见李帝努的罗渽民就高兴,他们在一起玩无聊的石头剪刀布都可以笑很久,喜欢缩在一起看电影,两个人在投影前咬耳朵,说得是很没营养的话。罗渽民喜欢捏李帝努的耳朵,两边耳朵一起捏住,李帝努看着自己笑,“小狗,我最最爱的小狗。”罗渽民会这样说。于是小狗就会亲亲他的鼻尖,他的嘴巴,接着他们滚做一团。

医院旁的街景又和之前不太一样。过年的气氛浓郁起来,红灯笼,彩灯,窗花,挂饰纷纷装点街道,罗渽民再次选择走回家,他是没有病人的自觉的,不会在心里给自己建立一种“病来如山倒”的脆弱颓废感。这是他和李帝努在一起的第一个年,罗渽民真想好好过一次。他皱眉停步,弓身咳嗽起来,把痰咽回肚子里。

每个街角放出同样的情歌,罗渽民驻足听了一会,不明白其中含义,也没有从充满技巧的声线里听出几分真诚。你看,其实爱也是仁者见仁的,非得落到两人头上,才会在心中暗道:呵,来了。罗渽民又想,原本他只独有一个肉身,但肉身羸弱,不能承受任何期待,所以他向外期待,这份期待是爱。

李帝努同罗渽民恋爱之前是吸烟的。那场春风浩荡里,罗渽民看见李帝努嘴里的烟,看见烟明灭扑朔的橙色火星,看见被李帝努吐息吹散的淡蓝烟雾。烟雾缭绕,弥弥光柱。罗渽民看着玄幻的轨迹,突发奇想,这究竟是光的轨迹还是烟的形状?他忽而摸不清。那时候的李帝努锋利、确凿、凝涩。罗渽民那时说,没有人会因为一个人吸烟爱上他,更何况,谁能知道他之后会戒烟。可因为这一幕,罗渽民爱上了李帝努。

晚上罗渽民和李帝努去外面吃饭,新开的法餐风评不错,所以他们决定去品尝一番。味道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吃。席间罗渽民问李帝努:“过年想怎么过?”

李帝努挖了一勺芒果布丁吃,听到提问也想一想:“没想法了,要去看电影还是做点什么。”

罗渽民撅嘴:“不去电影院,人太多了,家里有投影仪啊。”

“而且你们公司也太压榨员工了,过年怎么还要你去值班。”

“那怎么办?”李帝努也学着罗渽民委屈,“渽民帮帮我好不好?”

罗渽民憋笑,严肃地点点头:“是的,我要去把你们领导开了。”

李帝努没能憋住笑,他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谢谢渽民。”

又想到什么,罗渽民提道:“年前我有最后一次采风,后天出发过年前一天回来。”

李帝努有些不舍,担心罗渽民照顾不好自己:“你一个人去吗?”

“嗯,”罗渽民对答如流,“朴志晟被留下做年前收尾工作了。”

李帝努没再多问,默默把芒果布丁吃完了。罗渽民怎么会不知道李帝努心思,李帝努看上去什么也伤不了他,却有着轻微的分离焦虑。罗渽民把手向前伸过去,越过餐盘握住李帝努的手,哄他:“今晚去我家吧,你抱抱我。”他们知道不是普通的拥抱,而李帝努没理由拒绝爱人的邀约。

脱去冬日厚重的衣物,把罗渽民抱在怀里,李帝努惊觉罗渽民瘦了——他的脊柱只要稍稍弓起,背后就会突出,在罗渽民平滑的背后凸起一小个一小个,接连不断的小山包——罗渽民背后单薄萧瑟的春山。李帝努心里想了很多,关于人的美,事物的美。他不知是不是世间极美事物都要蒙上一层悲凉才算能量守恒,这个世间繁艳,定会孕育出类似于悲悯的,神祗或是其他。

不做表情的罗渽民,脸容清寂,现在晕染上晚霞的颜色,连凸起的脊柱骨节都要浸着粉。李帝努后来觉得自己错了,他犯了一个通病:喜欢用美的事物或者是美的品格去形容罗渽民,从而忽略了罗渽民本身就是美的。兜兜转转用尽形容和比喻,却忘记描述他本身的杀伤人眼的美。他已然这样瘦,每每咳嗽时,骨头是否都在跟着颤动,这骨头到底能否承受起他生命的重量?

罗渽民想留住这一刻,留着李帝努。他像麦浪一样低伏,顺从地埋在李帝努的怀里,把自己的面孔贴紧李帝努的脖颈,贴近的血脉跳动,去吻暴起的青筋。李帝努感受到一股潮气,酝酿在他的肩窝,他知罗渽民哭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而哭。末了,他听见罗渽民低低念着:“我好爱你,好爱你,我爱你呀,帝努。”一遍又一遍,无休止般。

“我也爱你呀,渽民。”一遍又一遍,像要比罗渽民的爱语更久长。

情爱是件奢侈品,只有身体康健的人才能消费得起,而罗渽民只不过胜在年轻。

出发前一天,李帝努来替罗渽民收拾行李,他是细致的人,至少比罗渽民细致。罗渽民向来洒脱,出去旅行甚至可以什么东西都不带,之前还会带钱包,如今扫码消费如火如荼,这下连钱包也懒得带进包里。李帝努清东西的时候,罗渽民端着一碗蓝莓在一旁吃着,也喂给李帝努吃。李帝努说自己像是他的保姆,罗渽民眼巴巴地看着他:“你不愿意吗?”好嘛,撒娇的本领倒是越来越强了,李帝努低头咬过罗渽民准备自己吃的那颗蓝莓。

“保姆要造反了。”李帝努正经道。

罗渽民就把那碗蓝莓搁在床头柜,手脚并用的缠上李帝努,咬他的鼻尖:“那我会以暴制暴。”

李帝努好像更爱他了,比上一秒爱得更多。他们亲昵地蹭蹭鼻尖。

“怎么又出神?”金道英问道,“渽民出去采风,你出去采什么了?魂不守舍的。”

李帝努被金道英提点回神,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道英哥。”

“没事,”金道英摆摆手,继续说工作上的事宜。他明白这个弟弟有多担心罗渽民,而他自己这个做哥哥的怀揣着真相对李帝努避而不谈,金道英内心很愧疚。可他终究答应了罗渽民的请求,更何况,罗渽民向来是有主见的。总之,他是局外人,他看得清楚,未必这两人可以明白。

晚上金道英去医院看郑在玹,问起罗渽民的情况。郑在玹沉默许久,最后也没有开口,只是闭了闭眼睛,金道英心下一坠,如同失重。他坐在椅子上,头深深地埋下去:“渽民不让帝努痛苦,却让我们难受。”

郑在玹走过去搂金道英的肩,不断摩挲着:“渽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希望他最偏爱的人快乐。他说恨比爱要容易快乐得多。”金道英闭上眼睛。

采风回来的那一天,李帝努去接他的时候,罗渽民已经站在出站口。李帝努迎上去,拉过罗渽民的行李,牵过罗渽民略微泛凉的手。罗渽民感叹道:“要过年了。新的一年。”

“要许愿吗?”李帝努问他。

罗渽民兴奋起来:“好哇,我们去放烟花好不好?”

李帝努说好,当即驱车带他去城郊买烟花。罗渽民挑挑拣拣,选了几个小型的烟花还有一捆仙女棒,李帝努把这些都搬进后备箱。李帝努值班时间是过年七天假的最后一天,倒是有一整个很充裕的时间陪罗渽民,罗渽民在电脑前鼓捣,李帝努知道一般罗渽民都会上传照片,并没有去管。李帝努问罗渽民什么时候去放烟花,罗渽民说明天,今晚要看春晚呢。

虽然也不一定要去看春晚,但这个背景音的确很有过年的热闹氛围。他们出去买菜,准备做年夜饭,这时候金道英打电话过来,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吃饭。李帝努偏头问罗渽民,罗渽民点头,凑近电话说道:“道英哥和哥一起过来吧,在我家吃年饭好不好?”金道英听见罗渽民雀跃的声音,稍稍放心下来,应下罗渽民的邀请。

回家罗渽民便感到乏累,说要先去睡一觉。最近他频繁感到累,什么都没做也乏力得不行,罗渽民知道这症状的源头,他低垂着眼,缩在被子里。呼吸好像又轻了,谁也不能听见了,有一日,连他自己也会感受不到。郑在玹他们到的时候,罗渽民还没有醒,李帝努说在睡觉。郑在玹心如明镜,开口说去看看他。剩下金道英和李帝努在厨房忙活。

罗渽民刚醒,眼神还朦胧着,看见有人进来,定睛一看发现是郑在玹:“哥来了啊,道英哥呢?”

“在外面帮忙,我来看看你。”郑在玹看着没什么血色的罗渽民,“药在吃吗?”

“嗯,每天都吃。”罗渽民乖乖道。

郑在玹眉头还是皱着:“真不打算做治疗?渽民,试一试吧。”

“你的身体等得起吗?”郑在玹质问道。

罗渽民不讲话了,他的睫毛颤动着,好像有点生气,他掀开被子要下床。郑在玹扶他一把,接着听见罗渽民说:“对不起,哥。”

郑在玹的心脏被捏了一把,只剩下一片疼。

那个年,李帝努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放烟花的那晚,罗渽民在烟花中的笑眼,眼里尽是对他的眷恋。那时候李帝努感受到罗渽民有许多话要同自己讲,后来没有开口,这些话都没能说出来。闻者不闻,因为言语者有意隐瞒。是那一刻,罗渽民离自己更远了,远到近在眼前,李帝努就要深陷在回忆里。许愿的那一分钟里,李帝努只许下一个愿望,睁眼发现罗渽民还虔诚地闭着眼睛,也不知道许了多少愿望。李帝努问罗渽民许了什么愿望,罗渽民故作神秘,说戳破就不能实现了。

应该是最热闹的一个年。每天晚上他们都缩在一起看电影,罗渽民对电影荤素不计,什么都可以看上一看,烂片也看得津津有味,闷片也不会让他退却。他就缩在李帝努的怀里,偶尔摸些零嘴来吃,再喂给李帝努。咳嗽比往常要频繁,李帝努把罗渽民抱在怀里几乎感受不到他的重量,他问罗渽民是不是瘦了,罗渽民说没有。

那天李帝努突然问道:“渽民,你会不会不告而别?”

这个问题毫无征兆,罗渽民以为李帝努得知了真相,但从李帝努的眼里,罗渽民看出来一时兴起或者是福至心灵的情绪,于是罗渽民说:“不会的,我做什么要离开你?”

“为什么每一次我们告别,分别,你总是给我一种,我们要诀别的感觉?”

罗渽民抱紧李帝努,安慰害怕的他:“因为你很爱我。”

年后没过几天,罗渽民说要去意大利,之后是法国,那次采风他选了几张照片参赛,争取到一单广告的拍摄。一切都很突然,突然一切都不再需要李帝努。行李是罗渽民自己清好的,他终于不用围囿在小小的工作室里,日后终于可以在杂志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他和李帝努提出分手,郑重地和李帝努告别。李帝努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无数次开口,张嘴发不出声音,好不容易问出来:“为什么要分手呢?异国我们依然可以恋爱,我可以去找你,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辞职去陪你。渽民,没关系的,不用分手。”

“我可能不会再回来。帝努,你没有必要为了我的自由而放弃你的人生。我们就到这里好不好?”

李帝努不记得那时候他是否沉默又是否答应,只记得离开罗渽民家的时候淋了一场不大的雨,身体健康的他高烧两天不退,到罗渽民出发那天稍有转好的迹象,他向金道英要了罗渽民的航班信息。李帝努并没有被罗渽民的言论说服,他只是太爱太爱罗渽民,爱到竟然愿意放他远走,放任自己沉沦于思念和爱里。早先就有预兆,他每一次的再见,真的成为了诀别。

他在机场见到罗渽民,罗渽民轻轻和他说再见。

李帝努病还没有完全好,他抱一抱罗渽民,喉间好像发出呜咽的声音。好像他们的感情里注定没有等待这样的字眼,李帝努脊柱如有灵蛇缠绕,寒气逼人,从头泛凉至脚,他知他自己是痛的,好像这个人这些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本就是用来浪费、失去、或者是缅怀的。

一切尘埃、一切声音,处心积虑地吞噬掉李帝努,但李帝努无知无觉,脸上带着病容,倔强、偏执,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在颤抖。

罗渽民坐上飞机,等人陆陆续续地上来之后,他起身和空姐说抱歉,他要下飞机。之后他避开拥挤的人流,从偏僻的路段走出机场,坐车去了医院。郑在玹看着拎着行李箱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罗渽民还有点恍惚,罗渽民静静地站在那里,说:“哥,我治病。”郑在玹怀疑自己幻听了。

“还以为你真的要去国外。”郑在玹说。

“买了票,只是最后反悔下来了。”

郑在玹心里明白,说道:“为了骗李帝努,你演了好大一出戏。”

“哥,我登机前,在机场一个人哭了一场。觉得生命好脆弱,爱也好脆弱,后来想明白,原来脆弱的只是我自己。我是真正的胆小鬼。”罗渽民讲,“采风就是骗他的,为了铺垫出国。我甚至还答应他不会离开他,我坏透了。他会恨我的。”

郑在玹只是听。可罗渽民不会再快乐了。

李帝努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日子,金道英看在眼里,公司很多事物并不叫人去找他,暗中给他减了不少工作。后来不知道怎么振奋起来,决定去国外找罗渽民,为此找到朴志晟要到了罗渽民之前留在工作室的行程表,休了年假,在家收拾行李准备出国。金道英想劝也不能,他想,李帝努也要找地方排解,如果这可以让他重新活过来,就随他去吧。

彼时的罗渽民接受几番化疗,完全消瘦下去,整日躺在床上,连动手指都觉得艰难。也许他真没有说错,他不该接受治疗,这样他反倒死得更快。金道英常常来看他,看以前那么漂亮的罗渽民,变得枯槁、惨淡,只剩下微弱的气息。他拿来热毛巾替罗渽民擦脸,想擦去罗渽民脸上的病容,可怎么轻柔地擦都不会回到从前的眉目了。罗渽民笑着金道英别忙活了,陪他坐一坐,然后自己絮絮叨叨地和金道英说很多话,都是关于李帝努的,最后罗渽民实在太累了,就睡过去。这时候金道英才敢低头把眼泪擦去。

李帝努去了意大利,看过不少风景,也在寻找着罗渽民。他那时候还期待着可以偶遇罗渽民,甚至幻想过罗渽民看见自己时睁大的眼睛,圆圆的像受惊的小奶猫,特别可爱。他计划在这里呆半个月,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罗渽民,也可以看到或许罗渽民看到过的相同的风景。他去过很多咖啡店,他知道罗渽民是喜欢咖啡的,没有自己在身边也许会常去咖啡店坐坐,况且他这么出众,一定会有人记得他的面孔。

接到金道英的电话的那一刻,李帝努正在写明信片,打算寄给金道英和郑在玹,所以他心情平和又安静,是很舒适的状态。他接起电话,温声问金道英怎么了。那边语速很急,语气十分严肃,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让他尽快回来。李帝努挂了电话,心里依旧没掀起什么波澜,他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什么掀起波澜了。于是他写完明信片寄出,买了最近的航班,收拾好行李去了机场。

金道英挂了电话,进到病房的时候,罗渽民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他能听见周围的声音,但不能发出任何声音,金道英握着他的手,郑在玹站在一旁。三个人在房间里,谁也不曾说话,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哪怕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听不见罗渽民呼吸的声音。

那天夜里,罗渽民走了。很安静,也没有打扰任何人,他像是睡过去了,这么多天里第一个好睡眠。他并不知道李帝努正在回国的飞机上安睡,也许再撑一会,自己还会看见李帝努最后一面。可他真的好累,恍惚里他看见小小的呆在保温箱的自己,看见长大的自己,看见被李帝努好好爱着的自己,看见李帝努。对不起,李帝努,恨我吧,但不要因为我生气。

李帝努落地是金道英来接的他,李帝努看见金道英面容很憔悴,开口问道:“工作这么忙吗,哥都累瘦了。”金道英含糊过去,捏着方向盘往殡仪馆的方向开,李帝努这时心下生疑,忙问金道英:“哥这是要去哪里?”金道英几番想开口,这些话语划破他的嗓子,发疼发涩,最后尝到一点血锈的味道。

“帝努,这是哥自己做的决定,别太激动,”金道英强装镇定道,“渽民,他走了。”

李帝努心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还来不及反应,只当金道英在和他讲罗渽民出国的事情,他有些好笑道:“我知道渽民出国了,我不是去找他了吗?”

金道英摇摇头,狠心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帝努浑身一僵,血液凝固,他心脏跳得很快,像是要把肋骨撞碎,把他全身撞散架一般。他连呼吸都困难,他内心痛楚难当,面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他坐在座位上,一路都安静。直到抱起那装着罗渽民的盒子,李帝努才有了点反应,好轻,怎么这么轻,轻到自己要抱不住了;又好重,重到牵扯住自己的肌肉,要抽筋一般。他不知道人与人的生命是从什么时候分道扬镳、南辕北辙,竟然偏差如此,为什么我的年轻竟是你的垂老。

金道英以为他承受的住,只把一切都交代一遍。好多时光,居然只说了不到五分钟,李帝努抱着盒子想。他忽而问一句:“他是不是没有喊过疼?”金道英被问的一愣,半晌才说是的。李帝努轻笑一声,低声道:“我说他像小猫,其实他的性格更像兔子。”

罗渽民像兔子,不为别的,只为他的忍得。他是不出声呼痛的,多大的痛与疼都是忍着的,和兔子一样一生都难听见呼痛。正因为他不曾呼痛,所以更让李帝努心疼。以前李帝努看文章,书中说:爱是软弱的时刻,是求助于他者的心情,不是求助于他者的施予,是求助于他者的参加。*可罗渽民的爱是最坚强的时刻,他甚至不求李帝努在他最重要最痛苦的时刻参与其中,反而让李帝努恨他——只因他觉得恨比爱更容易快乐。

值班前一天,他们看的电影叫《痛苦与荣耀》,那是罗渽民故意选的片子。李帝努如今才知道,他什么都是如今才知道,可他怎么恨得了罗渽民呢?电影里有句台词:“爱也许能覆海移山,但远远不能够将我的爱人从沉溺中拯救出来,我的爱拯救不了我的爱人。” 是,他们谁也没能拯救对方。

李帝努以为自己就这样轻松地承受这一切,他把盒子抱回家,摆在床头,最后睡觉。结果梦里喘不上气,周身是黑压的一片,风沙席卷,黑云压境,但罗渽民不在这城里面。李帝努惊醒,他坐起身,抚一抚面孔,一手的潮湿,他明白自己哭了。接着就刹不住车,他抱着被子,把盒子塞进自己的怀里,泣不成声,痛心入骨。他知晓,他再也找不到罗渽民了。

那年的愿望,李帝努明明也没有说出来,不给任何人知道,为什么还是没能如愿,为什么还是不能实现?

——希望李帝努和罗渽民有岁岁年年。

那么,渽民,你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又实现了吗?

李帝努回到罗渽民的家里,密码从没有更换过。家里的陈设一切如旧,只是主人太久不曾回来打理,蒙上一层灰。彼时春日正盛,风从未关严的窗户溜进来,吹起薄薄的遮阳纱帘,今春雨水多,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晴日。阳光薄烈,光柱里弥漫着尘埃,那些其实也都十分鲜活,要漫过李帝努的头顶,他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像是尽力要看出一点罗渽民存在的痕迹。他吸入满腔细小尘埃。他走进罗渽民的卧室,发现房间床上铺满了照片,他去看。

——一张、一张,全是他的面孔。

他不知道罗渽民是如何呆在这间房子里,一个人把照片铺满,看着照片落泪。更不知罗渽民会不会对着照片讲话,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每一张照片里的李帝努,都是罗渽民眼里的李帝努,他最偏爱的李帝努。那些分别的日子,病痛的日子,他缩在这个小房间里,低垂着头,像是蝴蝶。直到他再也无力在医院和家之间往返。李帝努蹲下身子,大放悲声。

又是一年旺盛的春季,生长、凸起、延伸、向前,时间的脉络逐渐清晰,生命成长的速度肉眼可见,可李帝努的罗渽民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后来李帝努毕生厌春,耳边尽是记忆里望不断的回声。

*这句话出自史铁生《病隙碎笔》

故事是假的。大家都会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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