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背一发完 算是栾治愈高的故事吧(或许是互相治愈?)
(还有我不是天津人 如果有描述不周 还望谅解 谢谢大家)
“你骗我来天津就为了这个?”
栾云平趴在北安桥的栏杆上,高峰的手撑在他两侧,将他扣在双臂之间。游船在两岸的车水马龙之间,将轻轻摇晃的海河拉出一道渐行渐远的波痕,晚风包裹着夏日漫长晴朗残留下的余温,卷上桥下河面上的一缕潮湿,从他们的耳畔吹过,高峰额角的头发有些长,在风里不再服帖,蹭着栾云平的耳廓划过去,有些痒。
栾云平没有问过高峰执意邀请他来天津的原因,他只是在杂志拍摄告一段落的间隙想也没想就跳上了开往天津的车。他也没有问过高峰一见到他就忙不迭将他往车里塞是要去哪里,他只是二话不说就撂下行李跟着高峰奔向了那个未知的方向。
那是一种近乎习惯的默契。有时,高峰会需要见到栾云平,不是身着大褂登台亮相的见到,也不是手握纸笔对活改活的见到,而是就单单“见到”,没有起因目的,所以栾云平从来不需要知道缘由。也不需要知道做什么,不需要知道目的地,当他们见到时,便大可以肆无忌惮地无所事事,一言不发地漫无方向,像从高山上掉进另一个空间的两片云,游离在浮世之外,偌大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
但这一次,栾云平有种感觉,高峰不再是仅仅只是想见到他。他系安全带时略略颤抖的手,吃饭时一反常态接连不休说的话,还有好几次的欲言又止,栾云平知道高峰心里有事。
不是没有担心,栾云平清楚,高峰不像自己。在开箱遥遥无期的时日里,栾云平的赋闲,分明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地忙活差事,而高峰的赋闲,却是真真正正的赋闲。对着墙打快板,一部部电视剧翻过去,写字,右手写腻了换左手写,做什么都走不出四四方方的房间,又做什么都是一个人。有时栾云平甚至想,不然就撇下手上所有事务,陪高峰一起做两个闲人,或者干脆将高峰带在身边。可到底也只是想想,栾云平明白的,除却相声以外,他们都各有各的生活。
也不是没想过追问,好些瞬间栾云平都差点将那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问出口。可最后又都忍住了。他想听高峰自己告诉他,不论好事坏事,他想要高峰自己意识到,他仍然还是什么话都可以跟他说。
所以栾云平只是静静地陪高峰在车河里等着日暮渐散,等着华灯初上,等着繁华的天津卫在夜色中一片明亮,两岸欧景汉韵交相辉映,等着他们完全被掩埋在阴影中,再错叠着手走上北安桥的雕梁画栋。
那时没有人能看清他们,他们也看不清任何人。桥不算长,不过几分钟路程,他们在中间停下,和周身的浮雕金像一同俯瞰海河粼光起伏,绵长如带,奔流到海。
也就是在那时,栾云平突然感到在夏季闷热夜晚的包裹下,本就有些薄湿的后背,倏尔被贴上了另一个温度。高峰滚烫黏潮的双臂紧紧将他卡在一个狭小空间里,胸口很近得挨着他。那样的动作在当时已不再太常有,栾云平在高峰的拥簇下有一刹那颤抖,却到底没有挣脱。他默不作声地听着高峰的呼吸在他的耳边徘徊踌躇很久,又在他的鬓角尘埃落定,停顿几秒,最后终于轻声问出了那句被揣在怀里捂得同样滚烫的话。
高峰问他:“栾博,你说,我要是一辈子就只会说相声怎么办?”
有些犹疑,说得小心翼翼,像一块石,沉沉坠向水中。
栾云平的身体有些僵,目光跟着桥下的水波一阵恍惚。他是猜想过类似的话语口吻的,他只是不愿高峰真的问出口。
栾云平太清楚高峰,高峰钻,指着一件事,就一门心思耗在里边。或喜或悲,都在里边。像是堆叠起一座独居的塔垒,只在最上面开了扇窗,看得见窗外所有的风景却走不出去,外面的人也望不进来。时间久了,便总要孤独,总要与这个疾速驰骋的世界格格不入。
都是在所难免的,可高峰询问错了人。
「怎么办」这件事,栾云平给不了高峰答案,永远给不了。他没有答案,也并不想要找到。栾云平觉得,倘若有天高峰真的被弃如敝屣,那他也会心甘情愿跟过去,为他纳上一副底。他确实只是高塔外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却也编绳攀索地翻爬进高峰的窗里看过。他看过,就不想要高峰走出来。他不忍心。
所以当高峰将酝酿了一晚的话小心翼翼问出口,他没听见安慰,没听见劝说,只有栾云平轻描淡写的那一句:“你骗我来天津就为了这个?”
埋怨般的玩笑,问话时还偏点头,口中的暖气顺着高峰的鼻尖吹过去,含糊温热。高峰被吹得有些失神。失落。他没在等一个满不在意的回应。没在等栾云平的话语里无关紧要。他以为栾云平至少会回应他一些担忧,曾经他是那样爱担忧的一个人,可栾云平似乎并未将高峰积攒数月的烦扰放在心上,甚至不打算多做关心。
高峰于是张了张口,想要告诉栾云平,“我是认真的”。但栾云平没有给他机会。在高峰能够说出话之前,栾云平已经在他身前转了个面,目光抬起来时正对着他的双眼。然后栾云平艰难地在高峰的环抱下抽出双手,重重搭上了高峰的肩,又十指交错地架着他的脖子,提着下巴歪着头,忽而问他:
“高峰,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头回上这儿来?”
那时栾云平的眼睛很清澈,像海河水,会流淌,会闪,他侧边的脸被桥上的灯柱照得很亮,面对着高峰的地方却又在高峰的阴影里显得很暗。高峰有一瞬错愕,不明白栾云平会突然那样问的原因,可很快他便陷进了那副黑亮深邃的瞳仁里,朝着早被翻了篇的岁月掉下去。
“那时你对我说过一句话。”
高峰听见栾云平对他讲。像喃喃自语。
那是十多年以前,具体点讲,十三年以前,〇七年,冬天,春节时候。那时他们是被凑在一起不过半年的新搭档,赶上德云社在天津的春节演出。初三初四演两天,初五休一天,没赶着往北京回。那会儿外出演出多住旅馆,高峰因为是天津人,在社里也多少享点“特权”,便回家中住。
其实放在别处,高峰并不太喜爱四下走动。但每次回到天津,却都忍不住沿着街边小路走走逛逛。因为天津之于高峰,并不仅仅是一座城,更是记忆,是历史,不论是中学时守在收音机前准时准点听相声的那份激动,还是大学时埋身在实验室里就着水涩鱼腥日复一日做着冗余实验的乏味枯燥,不论是第一次被踢进门框的足球,还是第一次在阳光弥漫的校园里怦然心动过的女生,都浓缩在这座城市的空气里,在某些熟悉的角落变成一道道剪影,印刻在大大小小的石砖、墙缝、斑马线里,见证过高峰曾行走过的痕迹。所以高峰总爱天津的街头,路过儿时常流连的小吃摊、杂货铺,恍惚中翻开尘封在过去中的景象,看着那里面模样年少青涩的自己,一转头便挥舞着手臂朝他奔跑过来,与如今的他融成一体。
换在以前,高峰都总一个人走,看哪里的店面旧貌换新容,哪一片曾被遗弃的荒土忽而盖起高楼。但那一年,独自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却突然有些不自在了。倒不是他开始讨厌一个人,而是因为开始习惯身边有另一个人存在。
所以他几乎没多做考虑,拨通了栾云平的电话。栾云平在电话那头睡眼惺忪,像是刚从一场安稳的午觉中迷迷糊糊被叫醒,却在高峰开口后又猛一激灵地来了精神。
高峰在电话里问栾云平说:“栾博,我想出去逛逛,你想不想一起,我带你转转。”
年轻时,高峰声音不比后来圆润稳重,紧张或是激动起来,还会有些高亢,有些飘。说完话,他便听见电话另一边听铃哐啷一阵,像有什么东西——或是人——从床上栽下来,接着栾云平的声音很快传过来:
“我去,我去。我收拾一下,呃……高老师您等等我。”
语气又慌又急,紧跟着又是一阵翻箱倒柜的闷响,像在赶一趟即将开动的列车,脚步稍慢点就犹恐误了时候。
但高峰并没有如他所愿。他没有等栾云平。他跑去了栾云平住的地方找他。这是违背栾云平意愿的。栾云平原本说,“哪好意思叫高老师来找我?您说地儿,我找您”。可高峰说,“你本来就不识路,我怕你在我地盘上跑丢了,到时候你师父找我算账”,回绝得有理有据。
却也并不完全是那样。高峰只是在那一刻突然发觉,当想要见到一个人,等待便显得无比漫长,无论时间是短是久。而倘若是自己马不停蹄地一路奔赴,相遇的时间便好像从启程的那一刻就开始流动,每个下一秒都殷切崭新,昭示着愈来愈近的距离。
在那日之前,高峰还并不曾意识到原来自己竟那样想见到栾云平,而那天站在天津城深冬浅雪的午后街头,他却突然察觉,他是习惯了那么多年一个人漫走独行,却也还是会想要另一个人陪他一起看风景。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说不清是为什么。那时的栾云平,脑袋也一根筋,活磨得也不瓷实,有时在台上说秃噜了嘴,或是接不上话,还要高峰想法子捞起来。而下得台来,又是那副愣头愣脑的模样。可要是问熟悉他的人,偏偏又都说,“栾云平这人,门儿清,鬼精”,高峰想不明白,怎么那样一个伶俐活脱的年轻人,在自己面前却总生涩赧颜。
当然,高峰想不明白的事很多。不明白为什么但凡他去找栾云平,栾云平都总有空,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俩家并不同路,却总能在上班路上与栾云平不期而遇,不明白为什么从来没听栾云平说对流行音乐感兴趣,可每次他哼一句听不出歌词的旋律,栾云平却总可以一口报上张信哲的某首歌名。唯有一件事,高峰想得很明白,再明白不过了。他是真的很想见到栾云平。
那天等他赶到栾云平那里,栾云平已经站在旅馆楼下等他。笨重的羽绒服,层层叠叠的围巾,厚实的手套,转着圈在地上跺脚驱寒,却依然显得很灵巧。高峰觉得,栾云平缩着脑袋抱着怀的样子有些傻气可笑,忍不住远远多瞧了几眼,瞧到不忍心再看那个哆哆嗦嗦的身体踱步受冻,才加快了步子轻手轻脚摸到他身后。
“栾博!”高峰使坏,在栾云平肩上猛一拍。
“诶哟……”栾云平吓一跳,浑身一哆嗦重心整个朝后倒过去,加之落地即化的雪在脚下生滑,眼睛还没来得及瞧见高峰,人已经先栽进了高峰手臂里。
“不,不好意思啊。”栾云平慌忙扒着高峰胳膊颤颤巍巍想要站直身。
“吾儿平身,不必行此大礼。”高峰兜着把自己裹得滚圆的栾云平,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跟着他一起眉开眼笑。
“去,去,”栾云平翻着眼睛直挥手,脸有点红,“高老师您怎么净爱拿人找乐子呢?”
“不是爱拿人,”高峰把栾云平的身体在胳膊之间扳正,又替他拽平皱成一团的衣摆,“是爱拿你。”
“你”字又一定要咬重了说,还要低下脸来凑到栾云平面前,好像生怕他听不清。
“没,没劲儿。”栾云平扯着高峰袖口小声嘀咕,反驳得无力,脸又更红。
高峰被栾云平窘促的样子逗笑,实在忍不住,不客气地揉上他垂头丧气的短发:“去哪儿?”
“听您的。”栾云平客客气气讲,语气里却又分明愤懑挑衅,“高老师说了,我不识路。”
高峰听完一下笑起来,一把揽过栾云平的肩,走得歪歪斜斜,将他往街道上带:“既然你那么诚心诚意,那我就大发慈悲地让你免费体验一把高导亲陪天津半日游。”
“哟,那敢情好,”栾云平刚恢复点气势,立刻又换上副阴阳怪气的口吻,“享此殊荣,我是不是还得给您点好处报酬?”
“嗐,”高峰一挥手,又再拍拍栾云平后脑,一副大方样子,“那么客气干嘛,刚才不是都给为父行过大礼了嘛……”
“去你的吧!”栾云平直白眼,差点把高峰挤下马路牙子。
两个人左摇右摆地在街上勾肩搭背走,那年的天津冬天,只是冷,却未有素裹银装,树头草地多干败,但因为是过年,随处可见的灯笼彩旗,又让原本光净的城市不显那样萧索。路上人多,各自都忙各自的喜庆,没工夫管他们,高峰走着走着手就从栾云平肩膀上垂下来,掠过他的胳膊,碰在他的手腕上,又隔着手套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还好,不冷。”栾云平摇摇头,黏黏糊糊答。脸侧过来时,下巴又擦了一点在高峰肩上,手却不动声色从高峰指尖逃开了。他不好意思。
高峰暗暗叹口气,悻悻将手重新搭回栾云平肩上:“冷了说啊,冻病了你师父找我麻烦。”
“不劳高老师费神,”栾云平挨着高峰半边身子嘿嘿笑起来,“师父没您讲的那么事多。”末了又顿一下,再开口,很得意的样子,“关心我您就直说。”
“你想的倒是很美。”高峰小声呛一句,底气却不很足,脸上也突然热一阵,好在风大,脸本就被吹得酡红,再添点也看不出来。
栾云平也不答复,只是继续低头闷声笑,走两步脚下突然起了歹劲儿,高峰往前迈一步他就追着高峰的脚尖踩一步。
“栾博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呢?”高峰好气又好笑,努力想把栾云平的脚步扭正,可栾云平顾不上高峰的劳心费力,专心致志盯着他的脚尖,像打地鼠,全神贯注得正欢。
这下轮到高峰不乐意了,下一次栾云平的脚再踩下来,高峰看准了把步子往边上一挪,趁栾云平踏落在地上,猛一抬腿就反过头去踩他。
“冤冤相报。”栾云平嘟囔着用胳膊肘杵高峰。
“我这叫活学活用。”高峰重新将老实了的栾云平在胳膊底下搂好,还不忘抬手在他脑袋边上轻轻一推。
他们毫无规划地沿着人行道,边同彼此手脚并用地折腾边慢吞吞走,走过疙瘩楼,走过五大道,走过音乐厅,再往花旗大楼,往解放桥、世纪钟走,走到马可波罗广场,却来不及看什么风景。最后走上北安桥,就像十三年后的夏夜那样,高峰拉着栾云平在桥中间停下,倚着护栏,望着冬日里结起薄冰的海河。
那时的海河,和后来还很不一样,桥没有那样多,沿河带也没有修缮得那样规整,行人没有那样匆忙,夜幕降临后河面桥上也没有那样灯火辉煌。
那时的他们也很不一样,站在桥上还仅仅是并肩,悬在身体两侧的手也还未曾真的牵上过,栾云平笑起来时鼻翼两侧的纹路还没有那样深,高峰的手腕从袖口滑落出来时还未显得那样厚实,高峰还没有太多烦恼忧虑也不曾想过太远,而那个总忧心忡忡惴惴不安的人还一直都是栾云平。
高峰告诉栾云平,在小时候,海河上,他最常去的桥就是北安桥,因为离家近,因为视野好,因为欧式古典的花纹浮雕,横架在旧时租界的罗马风情和新生都市的鳞次栉比之间,虽是站在华夏土地,却好像下一刻就该看见香榭丽舍大街。儿时,高峰还仍以为,人只活一辈子,走得远点,看过世间广袤,总比守着一方旧土过活来得好。
谈及家乡种种,高峰难免感怀,激动起来一手紧拉着栾云平的胳膊,一手换着方向给他指,这一侧是博物馆,百货公司,广播电视塔,体育馆,那一侧是这个街道、那个街道,这个村、那个村,其中有一处就是高峰家,虽然站在桥上并不太能看到。高峰说,上学时,在周末,或是遇上放学早,他都要骑着车,从家出发,好几十分钟,去师父家学艺。而那几十分钟,总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因为他知道,当几十分钟的行程一结束,他就可以开始做他最热衷的事。就好像后来,他总最喜欢从上场门开始到舞台中央的那段距离,因为在经久不绝的掌声喝彩中他和栾云平在桌边站定的下一刻,即将上演的永远会是属于他们的戏。
栾云平站在高峰身边,静静听高峰述说他的曾经。他喜欢那时高峰眼里的光,还有说到兴奋处声音里的轻颤。二十多岁的他,还只是稀里糊涂入了相声门的小学生,而高峰早已如臂使指,弓马娴熟不说,甚至能为别人做指导。在很年轻时,栾云平没什么梦,也没有远大的追求,他只是爱看高峰在台上或气定神闲或挥斥方遒的样子,爱看他仿若指点江山运筹帷幄。栾云平觉得,高峰真的和在俗尘中行走的其他人不同,他就好像水,透明、澄澈,却又不完全像水,因为他永远不会被染上其他颜色。很后来以后,栾云平依然没有远大追求,却也开始做梦,他梦想自己是菩提树下假寐的小僧,日复一日风吹雨打地盘坐在那里,却不是要为修道,而是要一天天守住菩提树原本模样。
“高老师……”栾云平忍不住叫了一声。
“怎么了?”高峰一下子回过神,攥在栾云平羽绒服袖口上的手松了又再紧上。他以为栾云平不想听他说。
“高老师,您说……”栾云平张了口,却犹犹豫豫半天说不出下半句,眼神朝高峰瞥一眼又逃开一下,磨磨蹭蹭,直到高峰看着他的目光从疑惑变到紧张,他才嗫嚅着轻声问道:
“您说,我要是一辈子说不好相声怎么办?”
「怎么办」,高峰一时间被问住了。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没想过栾云平是否是个好的相声演员,也没想过他们俩的未来会是什么,在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里,未来总是太过遥远的东西。他只是觉得,栾云平为他捧,捧得认真,捧得仔细,不赶着,不慢着,永远在他的节奏里,虽然偶尔跑岔路,但依然让他自在轻松,不用过多顾虑话要怎么说,手势要怎样做。
“怎么会呢,”高峰于是对栾云平说,“相声就是件苦活,练得多了,总会好的。”
“那可不一定,”栾云平一点没被说服,撑在护栏上前前后后晃着,“这事就跟歌唱跳舞一样,都讲究个天分。您是天生干这个的,我就不好说了,说不定,我天生就只该是个观众命。”
“谁说的?”高峰拍着栾云平半边的脸,像要拍醒他,不让他妄自菲薄,“我说你行你就行,谁说话能比搭档说话算话?”
栾云平被逗笑起来,歪过脸去躲高峰不老实的手:“您看您平时说句话都跟绕口令似的,我哪儿来您这天分。保不齐哪天师父瞧我嘴皮子太不利索了,拖您后腿,把我打发走,给您换个活儿好的。”
“我不要。”高峰斩钉截铁地拒绝,好像真站在栾云平师父面前据理力争,“我身边站谁那也得我说了算,我不需要别人,也不想要别人。再说……”
高峰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栾云平。
“再,再说什么?”栾云平被高峰望得眼神躲闪。
高峰没有言语,只是把手在栾云平的手腕上又扣得紧了一些,越过了层层叠叠的衣物,按上了一点皮肤。然后他俯过身,凑到栾云平耳边,声音闷闷的,又压得很低,对栾云平讲:
“再说,就算你真一辈子说不好相声,那我就教你说一辈子相声。”
栾云平听完半晌没开口,只是一动不动注视着凝结了的海河,像桥栏柱基上高矗的雕像那样静止。那时冬季的寒意中有一点点太阳,从云层里透出光来,将镜面般的海河照亮,又反射进栾云平的眼睛,金闪闪得让那里面有些湿。
“高老师,”很久以后栾云平才终于瓮声瓮气地说,嘴上玩笑,鼻音却又很稠,“看不出来,您这人还怪讲义气。”
“那也是分人。”高峰把声音埋在栾云平肩头羽绒服柔软的触感里,后半句轻到几乎听不见,“想对你讲义气。”
“哦。”栾云平应了一声,说不出别的话,被高峰靠着的半边肩膀朝下塌了点,带着搭在栏杆上的手一起抖。
“栾博……”高峰突然叫栾云平,嗓音很哑,他的胳膊动了动,原本覆在栾云平手腕上的手小心翼翼地朝下移过去,从鱼际,到掌心,再一点点滑到指尖,他向栾云平的指节间试探性地扣过去,栾云平的手颤了颤,却没有再躲,高峰将那只手从护栏上轻轻拉下来,藏在两人身体之间,没让人看到,然后终于将自己的手完全嵌上去,和栾云平十指交握。
栾云平没有出声,高峰也不再说话,车辆行人在他们身后来来往往地经过,可他们周身一切都是静止的。静静的冬阳,静静的浮雕,静静的海河,静静的彼此,像是时间在那一刻过分仁慈,在本该流淌的洪潮岸边,挖下一条窄小密道,将画面定格那一帧的每一道线条,每一种颜色,每一寸阴影,都埋在里面,永远停留。
要如何才能不记得,那是他们第一次牵手。
高峰没有想过,再一次像那样站在北安桥上,竟已是十三年以后。
那十三年里发生过很多事,却又好像转瞬即逝。有时,高峰仍会觉得自己还只是那个才告别那间让自己痛恨不已的实验室没几年的年轻人,才刚见到栾云平,刚站在他身边,刚和他一起说相声,可是当他时隔多年又一次仔细端详栾云平依旧很明亮的双眼,却还是不得不向时间服软,他或许仍还只是曾经的自己,但栾云平早不再一样。
如今栾云平在他眼前,早不是当年那个说话总小心翼翼,没讲几句就腼腆脸红,又时不时被高峰逗得吹胡子瞪眼却气不起来的青年。他已经是师父口中的爱徒,是台上独当一面,台下持筹握算的“大管家”,是好些年轻孩子的师父,是一个父亲。他不会再在冬天缩在羽绒服里满地跺脚,不会再在和高峰并肩的时候一时兴起地踩他的脚尖,更很少再秃噜嘴,也再不会接不上高峰的话。唯一没怎么变过的,似乎只有他的样貌,高峰想,或许栾云平就是那种岁月最垂怜的人,又或者,只是因为高峰在他身边站久了,那些日积月累的细小变化,才再无法感知得到。
而栾云平也终于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那样,“一辈子说不好相声”。为高峰量,或为别人,都游刃有余,有时高峰甚至觉得,在别人身边时候,栾云平才显得更光彩精神,这样想来,倒好像打从一开始,其实分明是自己拖住了他。
以至于当高峰现在再回想起当年场景,都忍不住觉得好笑,当时的他们,为了那点或爱好或执拗站在台上,就好像是生活的全部,还真以为只有将相声说好了,才是了不得的事。竟还为此字字珠玑地立下铮铮誓言,说那些永远一辈子的话。高峰不知道栾云平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当年,他以为,对现在的栾云平来讲,那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谈。他猜想,或许栾云平只是在告诉他,人都是会变的,就好像他们足下的这座桥梁。几十年前,它曾叫做“日本桥”、“胜利桥”,现在却名为“北安”,而在最初时,它也不过是座狭窄的小木桥,如今却烫金白玉,锦绣繁华。
这世间没有什么事能永久延续,在时间面前,所有人或物,走到最后都要面目皆非。
高峰忍不住叹了口气,原本紧扣在栾云平身体两边的手臂也渐渐松弛,那些栾云平围绕在他身边,高老师长高老师短的日子,似乎还只是昨天,可现在他却好像早已撇下他,头也不回地向着更遥远更宽广的地方,不知疲倦马不解鞍地奔跑过去。而此刻他明明离他那样近,潮湿的晚风吹过来,却还是在他们之间牵开看不见也穿不透的横膈。
倒是栾云平,全然没有往心里去似的,高峰在他面前沉默时,他只是仍笑着看他,安静、和煦,就好像许多年前,他看着高峰兴冲冲地将天津城的东西南北角不厌其烦地一个个指给他瞧,听高峰与他说儿时繁杂细琐,与他说快板书,说相声,说戏,说到口干舌燥。像看高峰在台上奕奕神采、意气风发,像看彼时的他眉清目朗、风华正茂。
高峰不知道那一刻栾云平在想什么,有些事栾云平选择永远不同高峰说。
他依然在延续他的梦,依然做着那个一意孤行的小僧在菩提树下风餐露宿,要澄水不变色,要玉石不消磨。
“高峰,咱俩下桥底下去吧,上头吵得很,又热。”
栾云平突然开口,轻描淡写说起看似无关紧要的话,搭在高峰颈后的手又滑到前面,为高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领子。他的指尖不比高峰的脖颈温烫,划过高峰皮肤上的濡湿,像一道洌泉。高峰情不自禁伸上手去,握住了那双始终比自己小些的手,在不算光滑的手背上反复摩挲。栾云平眯着眼睛冲高峰风轻云淡地笑,于是高峰也忍不住笑起来,又拽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鬓边。那时高峰在想,他总会那样想见到栾云平,或许就是因为虽然栾云平话总不算多,又从来不擅长那些掏心掏肺的推心置腹,叫他不明白,猜不透,却也总能让他在黑夜密不透光的小路上行走时,没来由的突然感到心安。
高峰没有多言,跟着栾云平沿着明晃晃的桥桩走到桥头,再顺着夜色下影影绰绰的台阶拾级而下,到近水台。好像也早成了习惯,栾云平是那个会不问缘由跟高峰去任何地方的人,而高峰却会一声不响陪栾云平做任何事。
栾云平先走过去,在水边蹲下。桥下的风确实比桥上凉些,又少了一整个夏日累积起的车尘喧嚣,只有坠着光点的水面起起伏伏流淌,悠远缓慢,像星河。
高峰走到栾云平的身边,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河水的味道很快窜进他的鼻腔,和栾云平的气息一起。栾云平同高峰靠着肩膀,静默地望着海河上一道道水纹,好像盯着什么入神,目光所及之处却又明明空荡。忽然高峰感到肩上动了动,侧过脸才发现栾云平低着头后背一耸一耸,是在笑,笑得东倒西歪。
“你笑什么?”高峰问。
“嗐,就是看这水突然想起来了……”栾云平干咳着止着笑意,手指揉着沁出水的眼角,“上次咱俩来,你还非要让我上你家吃饭,说是一定要我尝尝你妈做的地道天津菜。结果去了你妈根本不在家,还给你留了字条,说看你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跟你爸上老同事那儿打牌了,让你要是回来饿,自己下点面条吃。你说我上你家是去吃天津菜的,到最后在你家厨房自己给自己做了碗老北京炸酱面,这事儿闹的……”
高峰听着也情不自禁跟着一起笑出来,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也是偶尔失误,没统筹好……后来我妈回来不也对我‘严肃批评’了吗,说我‘怠慢贵客’。”
“哎,你别说,”栾云平抱着膝盖,越过河面平视前方,目光落得很远,“我当时是真没想到,你之前竟然从来没有带过人回家做客。”
“没人可带呗,”高峰有些窘迫地挠挠头,“也没人跟我。”
“得,敢情还是仗着我好说话。”栾云平斜眼瞥高峰,笑得邪乎。
“我也没征求过别人意见啊……”高峰急忙反驳,怪委屈,“我也是头回请人上家去,你就同意了,这是赶着了。”
“那这么看来还是我荣幸。”栾云平讪笑,蹲着身子挪了几步,往高峰那边又轻轻靠了点。
“我也荣幸。”高峰侧过脸抵了抵栾云平挨过来的额角,贴了一会儿,慢慢将头枕在他不算宽的肩膀上,跟他一起遥望对岸的万家灯火,“那天我妈见到你,是真的高兴。”
“可不得高兴,儿子养那么大,就见着这么一个朋友。”栾云平春风得意笑起来,歪过头用脸碰了碰高峰头顶的短发,“逮着我就巴不得把她儿子从小到大的‘光辉事迹’全给说个遍。”
“你当时听得不也挺乐意?”高峰仰起脸望向栾云平笑得灿烂的侧脸。
“我那是出于对长辈的礼貌。”栾云平脸不红心不跳地心口不一,又伸出手,让高峰把手交到他手里,再握在一起。
那些年高峰的手宽实不少,栾云平的手却仍细窄,摆在高峰手上,比过去显得更瘦小。高峰把那只手朝胸前拽了拽,将栾云平的手背隔着薄薄的衣服贴在自己的滚烫的皮肤上,那感觉就好像十三年前那个冬日夜晚,他第一次在夜阑人静时枕在他身边,屏息凝神地听他呼吸心跳。
“就是可惜了,”栾云平的声音夹带着风声恍惚飘渺地传过来,“到今天也没吃上你妈做的天津菜。”
“是啊,”高峰附和着感叹,“是啊……”却不知如何接下去。
那一刻在他们面前,河对岸的灯影辉煌耀眼,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可终究无可企及,以河为拦,只将虚景投在水里。
高峰想,或许有些事只在某个特定的节点里才会拥有可能,过了那个节点就再也不会发生。
其实那天高峰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也是在栾云平的怂恿鼓动下,高峰跟着他下桥走到河边。那时栾云平在前边拉着高峰的手,一路小跑往台阶底下迈,也不顾地滑,最后几级愣是蹦下去,带着高峰差点栽个跟头。
“你慢着点。”高峰走在后面,努力牵制着栾云平不断向前奔的步子。
栾云平却好像没听见,望着冻结成冰的河面两眼放光。
“高老师,”他忽然回过头来,黑色的瞳仁亮晶晶的,“不然咱下河里走吧。”
“那不行,危险。”高峰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了,“这冰结的不一定牢实。”
“那不是还有人在里头钓鱼?”栾云平不依不饶地往河里指,高峰顺着他手势的方向望过去,确实有几个零星的身影在河面上搬着板凳,拄着鱼杆,凿洞垂钓。
“人家是人家,咱就别去凑那个热闹了。还是保险点好,万一冰碎了这天寒地冻的掉下去得生病。”高峰絮絮叨叨说完一串话,自己都觉得惊讶,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沉默内敛,和栾云平一起时,却不知怎么变得啰哩啰嗦。
栾云平听完没有吭声,只是满不在意地撇了撇嘴。然后突然又冷不丁笑起来,冒冒失失,毫无征兆,就那样直直盯着高峰看,手上把高峰紧紧攥住,嘴角又向上翘得明快轻巧。高峰被那双眼睛望得无法逃脱,又陷在那个明媚的笑容里束手无措。在栾云平面前,他无法坚持他想坚持的坚持,更无法真的对他说不。
“只能在靠岸的地方,不能去中间。”高峰终于还是对栾云平妥协。
那一刻栾云平的笑容更发灿烂,齐整的牙齿露出胜利者的狡黠。高峰就那样被栾云平连拖带拽地骗下了河,小心翼翼扶着栾云平在冰面上一点点朝前滑。
从河里往四周看,感觉确实和在桥头上很不同,仿佛身在谷中,灰白的冬景和清冷的日光里,岸上的建筑都好像悬在空中,天上人间般的玉宇琼楼。一切都很虚空,很遥远,只有栾云平始终牵在高峰指间的手,是整个世界里的唯一真实。
“高老师,”栾云平突然开口,那是高峰耳边仅剩的声响,“您跟我说实话,当时师父让咱俩搭档时,您到底怎么想?”
“那时啊……”高峰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脚尖在冰面上落下的一点阴影,“记不清了,好像也没怎么想,就想着你师父怎么安排就怎么来呗。”
“您就没觉着我师父怎么给您安排我这么个没水平的搭档?”栾云平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峰。
“你怎么老这么想,”高峰语气有些不悦起来,“你再这样讲自己我可不高兴了。”他见不得栾云平总瞧不上自己。
“嘿嘿,”栾云平干笑两声,带点歉意,又像有些失落,“这不是担心配不上您嘛。”
“哪儿来的配得上配不上,我瞧着你就挺好。很好。最好。”
栾云平噗嗤一声笑出来,被高峰怄气似的口吻逗得直乐:“高老师您是个好人。”
“那可不?”高峰说着将栾云平的手猛地拽向自己,揣在兜里捂着。栾云平也由着他,心安理得地享受高峰的人体暖炉。
“不过栾博,”高峰像突然想到什么,“你干嘛成天‘老师’、‘您’地叫,叫得我多老似的。”
“尊敬您嘛,”栾云平腼腆笑起来,“您是师叔,艺术造诣也高。”
“哪儿来那么多尊敬不尊敬,造诣不造诣的?听着生分。”高峰有些不满,握着栾云平的手都忍不住在他的骨节上狠狠紧了紧,“咱今天可说好了,往后你就叫我名字,别叫我老师了。”
“那哪儿成……”栾云平含糊其辞地挠了挠脑袋,声音也含在嗓子里打转,“叫名字……叫名字感觉好像有点太,太亲了。”
“亲点儿不好?”高峰猛地在原地站住了,一把将栾云平拉到面前不让他有机会挣脱。
栾云平动弹不得,扳着高峰的胳膊局促地东张西望,把天上地上都看了个遍,就是不看高峰,也不说话。直等到高峰快没了耐性,几乎快给他整个人兜进怀里了,栾云平才坑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太亲了不好。”
高峰愣了一下,下一秒却不知怎么竟突然给逗笑了,可能是因为栾云平拘谨的语气,可能是因为那个荒诞离奇的辩解。他忍不住抬起手,去拍栾云平不知是因为寒风还是因为窘迫而泛红的脸,栾云平眯着眼睛左躲右闪,不肯给高峰得逞。无奈高峰穷追不舍,好像上不得手就决不善罢甘休,栾云平没辙,只能也扑腾着手跟高峰俩人推太极。推着推着两人的手、胳膊、腿脚就都浑浑然然并到一块儿,栾云平的脸还在晃颤,却离高峰太近,轻轻转一下呼吸都会顺着高峰的唇线热成一团。
高峰觉得嗓子很堵,胸口也很堵,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他和栾云平交叠在一起的胳膊在抖,腹中也好像绵软。两人唇角的皮肤之间只有薄薄一层空气,又被浸暖了,在两人呼吸来来回回的交错下蒸溽,叫人痒。
“栾博……”高峰干涩低哑地叫了一声,像是虚幻梦境,来不及反应,下一秒两人的唇就挨上了,颤得厉害,又不敢用力,外边很凉,里边却又很烫。高峰能感到栾云平的手从他的手腕一点点攀上他的手臂,紧扯着那里的衣服,他于是有些忐忑地将胳膊试探着在栾云平的背后轻轻环住,栾云平的身体陡然抖了一下,等高峰再意识过来,两个人的手已经在对方的背上箍得生疼。
“高老师……”栾云平的声音被埋在高峰的唇齿间,他俩在光洁透净的河冰表面,城市的喧嚣之下,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笨拙生涩地交换潮湿温热。栾云平的唇不光滑,也不柔软,摩挲在高峰的唇上,却让他好像坠身于绒棉般的一片海。他在浮在海面上,跟海浪一起涨落起伏,栾云平在他的身下托着他,不让他沉进海里,做他的岸。
那时候高峰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不是脚下的冰,而是他自己。曾经他以为自己是多么孤独的人,直到身边有了栾云平,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发觉,再习惯单枪匹马孑然一身的人,也会有不想要那么孤独的时候。
“栾博……”两人分开时高峰抵上了栾云平的额头,捧着他的脸,去抹他眼角溢出的一点零星湿漉,“叫我名字吧,啊?叫我高峰。”
栾云平不讲话,只把高峰的指尖浸得越来越湿。他轻轻抬起手,缓慢犹疑地抚摸高峰的眉骨,鼻梁,唇角,像勾勒一件精雕细琢的易碎品,很仔细,很专注,很久很久。而后他闭上了眼睛,双手有些无力地搭在高峰的脖颈后面,不知不觉地倚上高峰半边的肩膀,轻声叫他:“高峰。”
那一瞬间天与地的距离似乎都不存在了,冬日的风也不再吹,河上桥梁河岸高楼,都好像坍塌凋零。黑白错交,昼夜颠倒,那座忙碌城市的景象在他们身边一片片剥落,只剩下他们站在无垠穹宇的最中央。
也就是在那个瞬间,高峰忽然感到震颤中胸口的那一股热。他根本顾不上思考,脱口而出就对栾云平说:
“栾博,你跟我回家吧。”
栾云平靠在高峰肩膀上的身体蓦一震,像惊鹊离枝,高峰猛一下清醒过来。
“就,就是吃个饭,没别的,正好我妈……做饭,也不难吃,你就当,就当尝尝我们天津口味呗……你说呢?”
高峰磕磕绊绊的解释蹩足生硬,像逃学被发现的少年慌促之下胡乱编造着理由。栾云平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高峰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到栾云平的鼻息在他下巴的皮肤上断断续续,还有圈在他颈后的手越收越紧。也不知过去多久,栾云平的唇才突然贴着高峰耳朵底下动了动,半边脸死死抵在高峰肩头,小声跟高峰讲:
于是才有了之后的乌龙。
高峰忐忑不安地带着同样忐忑不安的栾云平一阵回了家。
像是曾经上学时,结课的作业等着被验收,揣着一颗失了节奏的心,手握在口袋中被汗水湿透,原本一路上还想着怎么跟高妈妈解释晚饭要多添一双碗筷,哪想到进了家门却发现空无一人。高妈妈放在客厅桌上的那个字条,字迹隽秀,却像张大笑脸,嘲笑两人扑了个空。
却也叫人松口气,原来迫在眉睫的检查验收不过是梦中虚惊一场。高峰带着栾云平在客厅里转一圈,局促窘迫地东望望西瞧瞧,桌子椅子沙发茶几指了个遍,方才想起招呼栾云平坐下,有些狼狈,挺不好意思。高峰说,自己不擅长下厨做饭,觉得对不起栾云平,害他白白跑一趟。倒是栾云平完全没介意,还同高峰开玩笑,“我吃不上你妈做的天津菜,但能让你吃上我下的京城面”。说完又竟真的一把拉上高峰的手腕,要他领自己上厨房“大显身手”。
换作平常,高峰是很少自己在厨房操持的,最多就清水涝面条,里面打两个鸡蛋放一把青菜叶。但因为栾云平像模像样找了围裙系上,他也不好在一旁空手白等着吃,便主动请缨给栾云平打下手。栾云平说,就高峰那样,只能给他添乱,但还是放高峰进了厨房,又故意扮出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要他拨蒜,切葱,翻箱倒柜找调料。高峰倒也不气,还干得乐呵,对栾云平言听计从。一边帮着栾云平端盘送碗一边又在想,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厨房是个这么有意思的地方。
在别人家,都是客随主便,到高峰和栾云平这里,却像是掉个儿。后来煮面,炒酱,切菜焯水,出锅摆盘,栾云平便再没让高峰搭手,自己一个人前前后后一气呵成,全然不像在别人的厨房,倒像是在自家一样熟稔。有几个瞬间,高峰站在厨房的拉门旁,靠着墙看着栾云平在灶台前忙忙碌碌的身影,突然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似乎也很不错。虽然他对料理家务一向不甚擅长,但倘若是在栾云平的指挥下手忙脚乱,他倒好像也不亦乐乎。
后来吃饭时,栾云平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两个高脚杯,倒进去冲得很淡的茶水,像是不会冒泡的白葡萄酒。栾云平说,两个单单独独的人,能遇上不容易,能做搭档更不容易,要祝革命友谊地久天长。高峰说,革命友谊当然要地久天长,但他俩也要地久天长。栾云平听完只是笑,一声不响地看着高峰,然后猛一抬头,先干为敬地将杯中“酒”一口闷下。高峰见状也不甘示弱一饮而尽,末了还要把酒杯倒过来,说是要给栾云平展示“什么叫滴酒不剩” 。
栾云平端着筷子,被高峰的样子逗得笑得喘不过气,差点把面条呛进气管里,高峰在旁边慌得手足无措,又是捶背,又是送水,就差没一把扛上栾云平直接往医院门诊奔。栾云平笑他大惊小怪,高峰却说,只要是栾云平的事,就都是大事。栾云平听完又不说话了,只是闷头吃面,高峰也只能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地将面条卷上筷子往嘴里放。可每动两筷子,却又都忍不住抬点头,往对方那里望过去,等对上眼了又赶紧再把目光收回碗里。往往复复,乐此不疲。高峰觉得自己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面,也从没吃过那么长。
等到两人吃完面,已经快到九点,在厨房洗碗时,刚好赶上高峰爸妈回家。栾云平一时慌起来,差点将手里的碗cèi了,在抹布上胡乱擦了两把手,就赶紧推着高峰出去跟摸不清楚状况的二老解释。栾云平在高峰爸妈面前规规矩矩礼貌问好,又不停说着不好意思给他们添麻烦,自己马上就走的话。在那以前他还从来没有那样紧张过,那以后也没有,连曾经第一次上台演出,或是后来第一次上老丈人家问候,都没有那样紧张。
高峰爸妈看到栾云平也很惊讶,高妈妈还忍不住犯嘀咕,说,“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高峰什么时候也开始带朋友回家了?” 那时栾云平才意识到,自己是高峰带回家的第一个人。他说不上那种感觉,是受宠若惊,是难以置信,还有些怅然若失。那时他不懂自己在那一刻有什么好失的,很久以后他才渐渐明白,人在感到不切实际的幸福时,总要怅然若失的。
后来栾云平就没有走成,第一次见到儿子朋友的母亲总是过分热情。高妈妈要栾云平别管厨房里的碗筷了,“高峰平时在家都不干事的,今天就让他多干干” ,说罢便拉着栾云平在沙发上坐下。问他家是哪儿的,多大岁数,和高峰什么时候认识。栾云平都老老实实一一作答,却又忍不住一个劲儿往厨房里瞟,巴望着高峰赶紧出来解救他于水深火热。但他哪里知道高峰一个人站在水池前,对着窗外的夜色笑得乐的自在。听母亲喋喋不休地叨扰栾云平,高峰没来由地觉得快乐,就好像这样栾云平就已经算是安营扎寨,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这一边,高妈妈已经不再仅仅满足于了解栾云平的情况。她开始絮絮叨叨跟栾云平讲起高峰的事。高妈妈说,高峰从小就是曲艺迷,相声迷,就净爱这个,不见他爱别的。别人家的孩子都上外面玩,就他一个人喜欢窝在家里抱着收音机,耳朵边听嘴上还边学。栾云平听完就笑,望着厨房里高峰在水池前倾着身的背影笑,跟高妈妈说,“他现在也这样”。
“是不是啊,”高妈妈拔高了声音,明明是面对着栾云平,却好像是刻意为了让厨房里的另一个人听见,“那阿姨可得给小栾你交代个任务。高峰这孩子,平时不在我跟他爸身边,我俩也管不到他。阿姨就麻烦你以后没事多提醒着他点,也不用说多,就让他没事儿多出去外头转转,别老一个人闷着闷坏了。我们高峰能带你上家里来,我看应该也是真把你当朋友,你说的话,他应该听。”
“妈……”高峰在厨房里无奈地冲外面喊了一声,好气又好笑,明明他在这个家里做了二十几年的儿子,怎么栾云平才来一晚上,他母亲就把自己“清仓大处理”给他了。
而栾云平那一刻舒坦地坐在沙发上,却是眉开眼笑,还信誓旦旦地跟高妈妈承诺,“保证完成任务”。高妈妈听完乐得连连抚掌,不停夸栾云平是“好孩子”,又叫住刚准备从厨房里出来的高峰,说他“招待客人一点也不用心,含糊怠慢”,又厉声命令他“给我们小栾切点水果吃”。
高峰哑巴吃黄连,只能将刚挂上衣钩的围裙重新套回脖子上。等到他哭笑不得地端着块儿切得大小不一的苹果和梨走到沙发边,才发现高妈妈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出了本老相册,叫栾云平捧着,一张张给他翻过去。
“这个是高峰幼儿园时我们带他去游乐场,他坐碰碰车时拍的”,“这个是他小学毕业我们带他去爬黄山时拍的”,“这个,这个……噢,这个应该是他上初中以后他爸带他去嘉峪关时拍的”。挨个儿介绍完,还不忘跟栾云平感叹一句:
“我们家高峰啊,从小人家都讲模样长得好,就是照相不爱笑,一面对镜头就像谁欠了他五百万似的。”
“他现在也这样。”栾云平又一次忍不住笑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抚过照片上高峰还很青涩稚气的脸。平平的嘴角,没什么表情,看着总不大快意。那样子栾云平第一次见,却好像能一路顺延着看到高峰如今的音容笑貌,再一辈子看到老。他想,高峰这人,还真挺善始善终,小时候爱什么、不爱什么,长大了都分毫未变的,真好。
“妈,”高峰在一旁端着水果观摩了半天终于忍不下去了,一屁股在高妈妈另一边的沙发上重重坐下,“人栾博好不容易上家里来一趟,你净给人家看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嘛?”
“嘿,你这小孩儿,你自己做过的事,还不能给别人看啦?”高妈妈不满地数落起高峰,从他手里接过果盘时又毫不客气,直到转过身将果盘递给栾云平,才又换上副和蔼面孔。
“那你也得问问人家栾博意见啊,说不定人不乐意看呢。”高峰为自己辩驳,又隔着母亲不停冲栾云平使眼色。
栾云平愣了一下,继而回报给高峰一个灿烂笑容,笑得好看,笑得如沐春风,却终于没站在高峰那一边。
“我乐意,我乐意。”他对向他投来审视目光的高妈妈坚决保证,斩钉截铁,直到对方脸上重新挂上满意的微笑。
“你看看,”高妈妈得意地扭头看着高峰,“我们小栾这孩子就是比你懂事。”
“妈……”高峰靠在沙发里欲哭无泪。这也才不过几十分钟,他母亲的胳膊肘就已经开始向外拐了。
“叫妈也没用,”高妈妈看也不看高峰,“别耽误我跟咱们小栾聊天……来,小栾,水果你多吃点啊。”
“行了行了,吵吵嚷嚷的。”之前一直一声不响地靠在躺椅上看报纸的高爸爸这会儿终于听得不耐烦了,“人俩孩子上家玩,你一个老太婆夹在中间瞎起什么劲?”
“嘿,你这老头子说话有意思呢,咱儿子的朋友,我就不能说两句话啦?”高妈妈说完起身就朝高爸爸的躺椅走过去,一把扯过他的报纸,卷起来就往他肩上敲,火药味儿全转移到他身上了。
高峰无可奈何地看着父亲扑扇着手在椅子里负隅顽抗,最终却也在只能母亲的“淫威”下举手投降,乖乖就范,就好像小时候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他无能为力地深吸了口气,转过脸对栾云平抱歉地耸了耸肩,用眼神跟他说:“你别介意,我家就这样。”
栾云平这会儿正蜷着腿,抱着膝盖在沙发上前前后后地晃,逍遥自在的样子。看见高峰眉头紧皱,便无辜地冲他挤了挤眼睛,又吐一下舌头,再用笑容回复他:“我不介意,我挺喜欢。”
高峰盯着栾云平看了一阵,抿着嘴察觉不出心思,紧跟着眼睛突然转了一圈,回头警惕小心地打量了自己的爸妈一眼,然后趁着他俩还正讪牙闲嗑得在兴头上,悄悄在沙发上立了两根手指,把手朝栾云平“走”过去了一些。走到中间又手心向上摊开放平了,看一眼栾云平,再看一眼自己的手心,眼神示意。
栾云平被高峰的举动逗得无语又想笑,动着嘴型奚落了他一句“无聊”,一翻眼睛不再看他,手上却又效仿起高峰之前的样子,支棱着手指一点点朝高峰那里挪过去,挪到高峰手边还故意停顿一下,像是考察斟酌,最后才轻轻一跃,不声不响地落在高峰的掌心。
可任凭高峰再怎样抓着他的手,任凭他自己的嘴角再怎样向上翘,栾云平的目光都始终朝着前方,上下闪动,好像那个将手偷偷摸摸递给高峰的人压根不是他,他毫不知情,何罪之有。
那天更晚时候,栾云平想说要回旅馆,毕竟第二天上午的车回北京,可高妈妈以“夜里路上不方便,明早回去收拾也来得及”为由,执意留栾云平在家里过夜。高峰站在俩人之间,嘴上说着“人栾博想回去就让人回去”,胳膊却架在栾云平肩膀上,一个劲儿把他往家门口相反的方向揽。栾云平就这么样,被不知内情的高妈妈,和居心叵测的高峰,母子俩合起伙儿来,塞进了高峰的房间。
本来,高峰说得好好的,客人睡床上,自己打地铺,可当家里四下都安静下来,隔壁房间传来此起彼伏的酣睡声,他却又像十六七岁的少年在深夜不干好事,背着家里大人鬼鬼祟祟,蹑手蹑脚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一把掀开栾云平的被子翻身躺倒在他身后,又伸过手去从背后搂住他,勾着栾云平的腿不断朝他脊梁上靠。
“你叫我什么?”高峰将栾云平扑腾的手脚结结实实地钳制住,抵着他的肩窝攀在他耳朵旁。
栾云平被高峰禁锢着的双手瞬间烫起来,耳廓贴在高峰鼻尖都源源不断地传着热。他在被子里窸窣地动了动,却反被高峰扣押得更牢。
“高峰……”栾云平挣扎无功,只能妥协。
“诶!”高峰响亮地答应,声音里很快乐,也不管栾云平怎样反抗,拿下巴压在他的肩骨上,用唇狠狠在他鬓边贴了一下,又朝他耳廓里小声呵着暖气,“以后我就天天这么抱着你睡。”
“做。梦。”栾云平烫着脸呛了一句,二话没说扯着被子就往床边挪。
“那怎么的,梦还不给做啦?”高峰说着一把将栾云平逃窜的身体拽回来,又手脚并用地将他在怀里掉了个面。
“你悠着点,”栾云平费力推着高峰的胳膊,虚声警告他,“你爸妈还在隔壁呢。”
“他们老人家,睡得沉。”高峰快活地笑起来,像是一早打好算盘。
栾云平突然不吭气儿了,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下来。他一动不动望着高峰在黑夜里只能瞧见个隐约轮廓的笑脸,手一点点摸索上了高峰的眼角。
“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栾云平喃喃说。
高峰愣了一下:“我啊?”
“可不就你嘛。”栾云平顺势在高峰脸上掐了一把,“比讨债鬼强。”
“嗐,我说什么呢,”高峰恍然,“我是天生就不爱拍那些个相片,看着镜头我就别扭。”
“亏你还是个演员。”栾云平好笑。
“那不一样嘛,上了台咱俩讲咱俩的,又不用看镜头。”
“那你就没想过万一哪天出了名,人家找你拍广告,你就板着一张脸上去,广告词儿还没说呢就给人消费者全吓跑了……”
“我就一说相声的,出不了那大名……再说了,就算人找我,我也不乐意去,谁干那无聊事。”
“我看除了说相声就没什么你觉得不无聊的。”
“胡说,不止说相声,还有件事我也不无聊。”
高峰顿了顿,没立刻接话。他的目光隔着黑暗落进栾云平的眼睛里,被子下边的手将栾云平的胳膊攥紧在胸前。
“和你在一块儿我也不无聊。”高峰说。
那晚的夜色很静谧,屋外的风卷着零星飘落的雪花拍打在窗户上,很冷,屋里却融融。躺在栾云平身边时高峰感到很安稳,栾云平的呼吸就在他耳畔一起一伏,他的温度在他手心。不知不觉间高峰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在做梦了,他飘出了窗,飘在了云层之间,天津城在他的眼下一如往日地继续着热闹繁忙,然后他便在人潮熙攘中看见了自己和栾云平。他俩牵着手,一前一后沿着路边奔跑,却不在冬季,而在一个干燥热灼的夏夜。路的一侧是车来车往灯火通明的喧嚣,另一侧是绵长溶洩徐徐流淌的海河,风从他们耳边一阵阵驰骋而过,他们之间分不清楚岁月时间。
迷迷糊糊中高峰隐约听见一点声响,似乎是栾云平半醒半梦的声音,不大真切,却在他耳窝里深渺。
栾云平说:“高峰,你多笑笑。”
高峰后来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那个〇七年正月初五的冬日,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好像有些事只愿意一个人拿来当做讳莫如深的典藏,却不想要和其他人分享。有时高峰甚至觉得,他在那短短的十几个小时里,度过了他最想要度过的一生。
那时时间多缓慢,做一碗面,吃一碗面,过一个晚上,就好像耗去大半辈子时光。
那时他们多简单,生活也就来来回回围着那么几件事绕,相声,彼此,还有那些打着空头支票的诺言愿望。
那时他们还可以在海河的冰面上消磨过一整个下午,看云卷云舒,变幻形状;可以两个人挤在厨房里,柴米油盐,琳琅作响;可以并排坐在沙发上,隔着短短距离,让彼此的手在中间交握,合掌为约,覆掌为盟。
而如今十三年过去,他们经历了太多。当初岁月青葱目光澄澈的年轻人,早朝着中年人的岁数飞奔过去。不仅仅是下巴上新添的厚度,也不仅仅是生活里与日俱增的烦扰琐碎。还有再握不进手里的时间,和再抓不住的往昔。
他们真的有了些名气,开始为事业忙碌,也都各自成家立业,开始为家庭忙碌。像两个普通人。而那些走失在过去里的岁月,就好像隔着一面落满灰尘的玻璃,似乎仍还在眼前,却触不到,拼命望过去,也只剩模模糊糊的影像。他们依然有些时间在对方身边,却不再许当年的愿,不再做当年的梦,更很少再提当年。
有时高峰会忍不住想,在那个短暂却温热的冬日夜晚,他们一带而过的那些胡话究竟实现了多少。他们仍会偶尔在人后将手勾握,交换一些似是而非的拥抱,可栾云平虽然终是同他“革命友谊天长地久”,却不是那个下了班会陪他回家吃饭的人。而尽管他依然信守承诺从未去做那些“无聊事”,却也终于没能在栾云平身边度过后来的每一个夜。
偶尔高峰母亲会不经意提起,“小栾那孩子最近咋样了,好久不见他了,有空带他上家来吃饭”。高峰每每都会回复,“噢,好,有空一定,最近忙”。但高峰心里清楚,其实自己只是不愿。不忍。他没法重演和过去过分相似的场景,那些画面里的记忆太广太深,而高峰无法度过。
其实高峰并不介意终日繁忙的生活,不介意在大小演出间奔走,不介意日月如梭。因为至少他还能同栾云平站得很近。可五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和栾云平各分两地,他才终于意识到,除了舞台上那张披巾挂穗的相声桌,他们好像早就渐行渐远。
他还一直是那个只会、只想、只愿说相声的高峰,可栾云平已经再不是当年那个说话打结,要他托着带着的栾云平了。栾云平有别处声色,也再不需要他。曾经那张脸上的青涩傻气早了无影踪,留给高峰的只有岁月在他自己身上印刻过的痕迹。
高峰于是赫然发觉,他和栾云平分明是截然相反地活着。他们本都是顽石,阴差阳错摔在彼此身边,一晃十三年。风吹日晒雨雪雾霭之间,栾云平早将自己打磨得光滑通透,也依然还很年轻的,而他仍是最初那副粗糙坚硬的模样,却俨然已经那样老。
十三年前高峰曾很庆幸他们被相声牵扯在一起,而如今他很害怕牵扯着他们的只剩下相声。
高峰怕自己说不了相声,更怕没法站在栾云平身边。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高峰突然感到脸上一阵凉湿,猛地缓过神,才发现是栾云平正扒拉着河里的水,一捧捧地往他面上泼。
“没想什么,”高峰轻咳着笑了笑,收回了跑出太远的思绪,“想你。”
栾云平的脸倏尔红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原样。“无聊。”他小声嘀咕一句,掉转过头不再看高峰,又撩起面前河水有一下没一下地朝远处拨着。
“主要是想到你跟我妈,”高峰随口和栾云平扯着胡编的理由,跟他一起把手浸入水中,入夜后的海河水凉凉的,将高峰原本冗杂的念想一点点地冲淡,“想到当时你跟她俩个一唱一和,净拿我开心。你还在那儿……‘保证完成任务’。”
高峰说着模仿起栾云平当年在沙发上正襟危坐,一本正经跟高妈妈打包票的架势,胸挺得板直,双目圆睁。
“你可省省吧,”栾云平被高峰的样子逗笑起来,抬起泡得湿漉漉的手就往高峰脸上拍,“我当年那多诚恳,你这学得跟土匪头子似的,一点儿不像。”
“也亏得我妈当时想的出来,”高峰撇脸躲着栾云平居心不良的手,挥着胳膊边笑边挡他:“真也是闲的没事干,给你布置什么任务。”
“哎,‘我们高峰啊……’”栾云平被高峰说得来了兴致,摇头晃脑地学起高峰母亲说话,“平时不在我们身边,我跟他爸管不到他,小栾你帮阿姨多提醒着他点,让他多出去走走,别一个人闷坏了……”
“边儿去,边儿去。”高峰被栾云平捏嗓作态的样子逗得面上生燥,“神经……”说罢又不耐烦地扇手,想堵栾云平的嘴。
可栾云平不知怎么竟还像是学上了瘾,不仅不肯停,还倾着身子不断朝高峰面前凑过去,又冲高峰一个劲儿挤眉弄眼。
“我们高峰啊,从小就净爱相声,不爱别的。”
“我们高峰啊,平时在家都不干事的,今天让他多干干。”
“我们高峰啊,人家都说模样好,就是照相老不笑,像谁欠了他五百万。”
栾云平边学目光边跟着不停闪,越学越闪,学着学着就已经攀到了高峰的耳畔,任凭高峰再怎么推挡、用水泼、转着脸躲,都还是耍赖般得不肯移开。他用手扳过高峰的头,不给他往一边逃,潮湿的指尖陷在高峰有些汗湿的发间,将他牢牢扣留在自己面前。而后栾云平就蓦地安静了,高峰只能听见他气息中的灼热源源不断灌进自己耳朵里。
高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栾云平的呼吸在他耳边停靠时,他感到肩上倏尔掉下了两滴水。
“我们高峰啊……”再开口时,栾云平的声音已经不一样了,有些生涩,有些浓稠,有些哑,再听不出高峰母亲的口吻,却像是洞箫和静,落在高峰耳中,很轻很浅。
“我们高峰啊,就算一辈子就只会说相声,也没关系。也挺好。很好。最好。总有人会永远陪他说下去,也永远愿意听他说……
他想说什么,就陪他说什么,他想说多久,就听他说多久。
说到老,说到站不动,说到白头发缺门牙。说一辈子。说到腻。说到他看见那个人就烦死……”
栾云平的声音说到最后越来越小,又贴着高峰的耳鬓不停颤,像被夏夜的风吹散。高峰怔怔地僵在原地,被栾云平的臂膀用力圈着,无法动弹。他甚至再不能思考,再看不清面前海河烟波浩渺灯影阑珊。他只能任由栾云平的指尖在他发间的皮肤里越埋越深,任由他在自己肩头的衣服上留下一片濡湿。
栾云平的脸蹭着高峰的颌骨轻轻动了动,顿了几秒,像是犹疑,然后他的头垂下来,就像十三年前的冬日午后他们站在冻结成冰的海河上,他将脸倚在高峰的半边肩膀。
“高老师……”他试探似地叫了一声,像是走回早已失散的过往里。
而后他深深抽了一口气,震颤断续。接着高峰便听见了那个一如往昔的口吻。
“高老师,您说话得算数……
您还有大半辈子相声得教我呢。”
那一刻高峰眼前,海河的光影斑驳,对岸的万家灯火,都在顷刻间黯然失色了。他只能感受到栾云平环在他身上的力度,跟着他呼吸的频率起起伏伏。
也就是在那一刻,高峰突然意识到,其实栾云平从未变过。不论他再怎样改辕易辙,再怎样扶摇而上,再怎样被岁月雕刻出楚楚谡谡的模样,不论他是奔波远走,还是在高峰身边停留,是在台上与高峰比肩同归,还是下台后各有千秋,他都始终是——永远是——当年那个腼腆的、一根筋的、一门心思要守着高峰的年轻人。
而如今他们重回故地,就好像那些年的时光从未流走。他们不过是在海河岸边北安桥头短短站过一瞬,便看尽十三年间潮涨潮落,日升月恒,斗转星移;看尽天津城时移物换,今非昔比;也看尽面前这条灌溉着九河下梢、渤海之滨的海河,冬尽春来,悬冰化水,承载五千年前汪洋沧海,延绵五千年后夜桨船歌,再继续奔流到千百年后的日新月异里去,倒映故土之上苍穹之间群星闪烁。
直到栾云平走过来,给他明日,给他光热,才让他终于慢慢化成清涟一股,将磐石湔磨,将尘沙洗濯。
高峰忽而记起无数被折叠进过去的声音画面,于同分同秒在他眼前悉数回溯重播。
第一次合作上台前栾云平紧张地捏住他的手,第一次被他牵起时栾云平颤抖的指节,第一次碰触到彼此唇间温度后栾云平眼角涌溢的湿热。
当然还有最早最早,他行走于接踵匆忙的马路上,簇挤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那句隔着电波远远传过来,惴惴不安小心试探的话语:
“喂,高,高老师吗,师父说孔三儿这一时半会儿说不了了,说要不然让我试着给您量量看,说您能带带我,给,给您添麻烦了……”
一段话讲下来,除却开头结结巴巴的问候、结尾小心翼翼的致歉,剩下全都是“师父说”,像是忙不迭把自己那点心思撇清,又像是生怕自己说话没份没量,被高峰拒绝。而那时说话的那个人又多年轻,褶皱和纹痕在他的脸上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说完话便又紧张兮兮笑起来,怪腼腆,怪难为情,怪傻。
高峰从没有告诉过栾云平,他在十三年前曾经骗过他。
他说记不得那一日初闻音讯时的心情想法,却又怎么可能真的遗忘。
高峰分明能回想起那时的自己,手里紧握着电话,在穿行的人流里不知不觉停下步伐,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笑。
于是他就笑了,笑电话另一端那个人,笑他狼狈,笑他张皇失措、生涩莽撞,笑他可爱。
高峰就那么样笑着,站着,与一个又一个陌生面孔擦肩而过,半天没回过神,直到电话那头先着急起来:
“高老师,您,您不乐意?”
这时候声音又被压得很低了,还带点颤,末了呼吸又一疾一缓,像是乱了阵脚。
高峰于是才方从恍惚中惊醒,连忙摆手,盯着颜色快和柏油马路融为一体的皮鞋尖,紧贴着电话说:“怎么会,怎么会?我乐意,我当然乐意。”
电波里很快没有话语声响了,只有好几下长长的舒气,像是好容易放下心来。又笑。笑得和方才不同了,挺快意,挺乐不颠,挺美。
“那谢您了高老师,我这就给我师父说,就说您答应了。”
急匆匆的话是被赶着说完的,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挂上了电话,像是怕再多等几秒,高峰就得要反悔。高峰还想再说点客气话,同事间表达友好,可耳边传来只剩下“嘟——嘟——”的忙音了。
「嘿,这人……」那时高峰只觉得心里好笑,又忍不住想那人撂下电话以后的样子,是要慌慌张张地一溜烟儿跑去跟师父汇报,还是先要抓着后脑勺在原地傻愣一会儿。高峰觉得自己仿佛能看见那人短短的头发、上翘的鼻尖了,还有笑起来总很弯的眼睛。
怎么会,他们明明才只是台下戏外的点头之交,是彼此记忆中的一个姓名,一个模糊印象,可那一刻那人的五官神情音容笑貌竟全都清晰起来。
真的只是一瞬间,像是一点萤火,倏尔将河流在月色下的粼粼波光升腾成繁星璀璨,点亮一整个森林,风穿过枝头时是一首歌,旋律缠绕进云间,高峰站在最高的那棵树的最顶端,伸出手,在最近的那朵云里,拾到最亮的那颗星星。
高峰想不明白,可生活里就那样多出了一个栾云平。原来的他,与多少位老先生做忘年交,又做多少人口中少年老成的艺术家,现在却毫无预兆遇上栾云平——又怎能说只是遇上,分明是撞上、摊上——一个说话慢,性子更慢的人,一个笑起来永远十七八的人,一个脾气好起来喂鸟时被啄了手都依然笑眯眯的人,一个脾气爆起来连五零二胶都糊不上嘴的人,一个别人面前总伶牙俐齿的人,一个高峰面前却始终安于故俗的人。
高峰记得那天自己矗立在此来彼往的人潮中,耳边还停靠着久久未被放下的电话,没有人注视到他,他也不知道经过身边的每道步伐将要去到的方向,可他知道,他和栾云平,他们即将登台入戏,两个算不上陌生,却也算不上熟悉的人,像两滴水,一滴停驻在广袤的海里,一滴启程在奔流赴海的河中,他们很远,却又很近,在帆扬起来的那一刻,当河岸开始朝后退去,迎面的风呼啸而过,河与海之间的距离早已归零。
于是便这么走下来,谁也没有问多久,谁也没有问多远,像是一条边搭边走的栈道,每向前踏一步便放落下一块木梁,安瓷实,安牢,再并肩齐步地一同迈上去。不知不觉就走过寒冬,走过春色,走进盛暑,郁郁葱葱的枝叶间,是鸟雀的巢,新生的啼响,呢喃过每一道暖风。当然也遭遇过夏日雷雨,也叫混沌洪潮几乎淹上来,可每凋落一片叶便很快会有另一片补上,每折下一根枝条便成了莺燕安居的新巢,而总会雨过天晴,总会云开雾散,当属于高空属于飞翔的生命在枝叶的蔽挡下沥干羽毛,蓝天倒映进碧海,花瓣拥抱土壤,水滴里映衬出的色彩昭示的是永远走不完的夏天。
也不是没有想过,要牵他的手,一直牵着,在大街小巷穿行,奔跑过一座座桥梁,去五大道看故景旧貌,去古文化街看三大“张”吃耳朵眼炸糕,去邮政博物馆重回那个车马缓慢的年代,夏天合吃一碗麻酱面,一人一根小豆冰棍,冬天攥着煎饼果子捂手,一人拎一份老豆腐另一人捧一碗嘎巴菜,再对彼此微笑,艳阳天时带着额头眼角的汗微笑,霜雪天时呵着白烟微笑,找一栋小楼,一间不要太大的房子,把墙涂成彼此最喜欢的颜色,累了就并排睡在漆彩里仰望渐渐模糊的天花板,生火、做饭,一人洗碗、一人擦碗,一人洗被单、一人晾被单,大扫除时将洗洁精在皮手套上搓开了,用泡沫把对方抹得满头满脸。最后天暗下来,枕在一只枕头上喋喋不休说着没头没脑的闲话废话,直到夜已经太深,说出来的字眼再没有含义,月亮在云后闭上双眼,他们在彼此身边安眠。
可到底没能够,众望所归的结局便是随波逐流。是无从选择,是遗憾,是狠心割舍,可是细想从来,却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因为当风清日朗,冰雪消融成溪流,那段暖阳的热度便也融在了里面,所以他不需要出现在他的每一个镜头里,不需要与他同行过所有地方,他始终是带着他的光热,越过千山万水,穿过黑夜白昼。这和他们是怎样的身份无关,和他们拥有怎样的生活、家庭也无关,唯一重要的是,在每一片高峰的双手双脚所能企及的土地上,栾云平都永远陪着他。
高峰知道,自己是个活在过去里的人。自己的过去,他人的过去,时代的过去。有人说,活在过去是苍老,活在当下是庸碌,活在未来是痴妄,高峰也曾怕过,怕自己在不断奔涌向前的浪潮背后做一潭死水,在遮天蔽日的丛林最深处化成一截朽木,可因为遇上、撞上、摊上栾云平,现在的他终于不再怕了。因为往前的十三年里有他,眼下的如今里有他,往后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多少个十三年里都会有他。栾云平一直在那儿,让高峰不畏惧苍老,不畏惧庸碌,不畏惧痴妄,让高峰不想要去多遥不可及的远方,却也让高峰不害怕走出太远。
还记得小时候,高峰拍照时从不爱笑,这习惯一直养到二十多。直到那天栾云平从高妈妈手里接过相簿。那以后高峰但凡再面对镜头,便时刻提醒自己要微笑,哪怕勉强,哪怕生硬,哪怕难看,都一定要笑,特别是站在栾云平旁边的时候。因为是栾云平说的,“高峰,你多笑笑。”
那时高峰才终于发觉,其实自己并非从未变过。从栾云平走向他的那一天起,便早成了他的一部分。他若愿做高山,栾云平便是山间云海,他若宁为池水,栾云平便是水中浮萍。
却也不仅仅只是他自己。
而这一刻当栾云平像十三年前的冬日那样,在北安桥的注视下靠在他肩头,高峰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在栾云平面前紧张慌促的自己,又感到了那年栾云平第一次喊出他名姓时,自己胸口中的那一股热。
他于是再没有犹豫,一把拉住了栾云平的手腕,带着他猛然站起了身。然后在栾云平能够反应过来之前,他便已经牵着他,沿着北安桥头那一级级台阶跃然而上,绕过浮雕,越过灯柱,再沿着在夏夜里明光烁亮的马路头也不回地飞奔向前。
风从他们的耳畔掠过,错肩而过的人群再看不清面容,高峰突然惊觉他曾到过这里,十三年前枕在栾云平身边时那个梦中的场景与现在如出一辙。栾云平跟在他身后,手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一侧是海河灯火,一侧是车水马龙,奔跑中他们穿过了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渡口,倒转了岁月的流走。
“高峰,高峰,你慢着点……”
高峰听见栾云平在身后叫他,气喘吁吁,茫然无措。高峰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张扬,无拘无束,却没有慢下脚步。那一刻他顾不上周身的人潮,顾不上路过他们身边的错愕眼神,他只想就那样拉着栾云平,奔赴一个属于他们的尽头。
“高峰,你,你到底想干嘛?”见他不答话,栾云平的声音又一次断断续续地响起,“你骗,骗我来天津,就为了跟这儿,跟这儿赛跑呢?”
“干嘛老说得那么难听,”高峰在疾驰中回不了头,只是狠攥了一下栾云平的手,“我这怎么能叫骗?”
“不,不是骗是什么?”栾云平大口呼着气,几乎快要撞在高峰背后。
“是……”高峰没有立刻回答,依旧带着栾云平在夜风与河流的合奏中不断奔走。直到北安桥昭昭如昼的灯光在他们身后愈行愈远,直到他们到达了路另一端的终点。
那时高峰才倏然站住了身,在喘息中缓缓转过了头。
他仍旧拉着栾云平的手,和他在终于归于平定的夜色下四目相汇。
高峰察觉他在栾云平眼中看见了当年无比年轻的自己,他知道栾云平在他眼中看到的也是相同的景象。
那一刻他们头顶是一望无际的夜幕,月亮从云层间透出皎皎,散发着十三个春秋轮转间从不曾变过的光。
高峰忍不住对栾云平笑起来,情不自禁,就好像第一次接起他打来的电话时那样。
他将栾云平的手拉近了自己,在掌心里紧了又紧。
而后他目光闪烁,望进栾云平的眼睛,轻声对他讲:
“是我妈说她想你啦。”
“说怎么的也得让你吃回她做的天津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