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阳光好不好?

孩子诞生于农历十一月初十月,肚子疼了两天孩子才出生,由于农村卫生条件差,特意跑到镇上去生产,孩子出生那天天降大雪,生出来之后全身青紫,医生打了十几掌孩子才开始哭泣,但是生出来却是女儿,当时全家人非常失望,但是孩子生出来也就接受了。医生当时考虑孩子有缺氧,给了吸氧及其他的处理,在医院住了七天,前前后后花了四千多元,出院了。在医院时要做的检查都做了,交钱的不交钱的都做了,医生说孩子正常了可以出院了,什么事也没有。回家后全家人都笼罩在我生女儿的阴影里,但是没办法只能接受,我当时就给孩子起名字叫:超男,希望女儿长大后一定比男孩子还要强。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过得还算幸福,婆婆看着日渐长大的胖嘟嘟的孙女,重男轻女的思想也慢慢淡了下来。

孩子6个月大后我停止了母乳喂养,老公在镇上的工厂里给我也找了份工作由于要翻夜班,所以我和老公在镇上租了房子,把楠楠放在老家给婆婆带,那时婆婆身体还硬朗,家里有几亩地,靠种水稻和种桑叶养蚕为生,日子虽然不富裕,但是总体上还过的去。

楠楠生日那天,我记得很准,我和老公早早的请了假,订了蛋糕,一大早就让公婆带着楠楠来镇上的照相馆,准备拍全家福,记住这美好的一刻。我们还专门给楠楠买了漂亮衣服,就在全家人都做好准备拍照时,一向很容易逗乐的楠楠反而哭了,我们以为孩子是被照相机的闪光灯吓着了,楠楠的双手上举抱头、痛哭,3-5min一次,怎么也哄不好,无耐的我们只好先回家。晚上我们给楠楠过了她的第一个生日,虽然全家福没拍成,但是还是很开心,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她爸爸就去上班了,临走前楠楠还没醒。快到中午时接到了婆婆的电话,说楠楠不知道怎么的又出现了和拍照时一样的情景,一会就好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了,以为是饿了,嘱咐婆婆赶紧给楠楠吃饭,下午的时候婆婆说感觉楠楠腿像抽筋似的,是不是缺钙了。老人赶紧跑到村卫生院买了钙片给楠楠吃,接下来的几天楠楠挺好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元旦前的那天早晨,天刚亮婆婆打来电话,说楠楠还在睡觉的时候抽筋了,嘴唇都紫了,胳膊和腿伸的很值,很硬,这下可把我吓坏了,赶紧请了假和老公赶回家。

急忙带着楠楠赶往桐乡县医院,医生做了检查,说没什么事,说县里条件有限,也看不出孩子有什么问题,孩子发育还挺好的,平时又没有感冒发烧之类的,说如果不放心建议去市医院或者省里的医院。孩子出现了症状我们大人也没看到,婆婆说由于天还没亮,她和公公看的也不是很清楚,接下来我和老公商议暂时回家,可能是我们精神太紧张了。

就在我们做大巴回家的路上,楠楠再次出现了婆婆描述的症状,当时把我吓坏了,我们赶紧换车,赶往嘉兴市第一人民医院儿科,找了神经科的专家,接下来做了脑电图,头颅CTMRI,第三天的时候孩子被确诊为癫痫。我听到这个消息,真的不敢相信。一个好好的小孩,一个这么好的小孩一下子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当时医生给开了德巴金口服液,早晚各3ml服用,我们没有拿药,总感觉不是的,因为孩子发育都挺好的,才一周岁就会叫爸妈了。接下来我和老公还有公婆商议,家里只能生这一个孩子,一定不能有什么差池,我们决定去省儿童医院。

从嘉兴人民医院回来,我们赶紧去工厂请了假,到周围邻居家凑了2万元,带着孩子常用的物品还有在嘉兴检查的资料,我们赶往了浙江省儿童医院,挂了专家门诊,找了儿科神经内科的主任夏哲智主任,给孩子看病,夏主任看了孩子的检查,说需要重新做个长程的脑电图才能确诊,还需要做个腰穿,收我们住院接受检查和治疗。接下来是左等右等才预约到脑电图检查,孩子在这期间并没有出现症状,再此期间做了腰穿,孩子这么小,看到长长的针扎下去,真的不知道有多痛苦,又重新抽血做了一系列的检查,排除各种疾病,在儿童医院住院的第7天夏主任给了我们一个肯定的答复说孩子确实是癫痫,但是具体什么类型的癫痫目前不清楚,需要赶紧用药,以免再次发作。听到这个结果我顿时就奔溃了,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得了这个病呢,询问原因我们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唯一的一个是不是当时为了生男孩婆婆给吃的那些中药,其他的原因都没有查到。当时住在同病房的有两个孩子都是癫痫,傻傻的,每天都有好多次的抽搐,看着心里甭提有多难过。我们赶紧听了夏主任的建议,给孩子用了德巴金,接下来孩子在医院里又住了5天再也没有出现症状,医生建议我们回家观察,于是我们满怀信心的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可能是孩子太累了,路上比较颠簸,孩子又有了一次发作,但是我们已经出院了,不可能在赶回去,只能回家在观察。接下来的一个月楠楠发作了四次,我们感觉医生给开的药物没用,于是,听村里的人家讲,河南省中医门诊,看癫痫很好,大医院看不好的,到他这里一看就好了。于是我们去了,他用的是皮下埋线,其他就是配的中药,中药很多,给我一拿就是拿了一个月的量,说先吃一个月,看看孩子的发作情况,在决定要不要改药当然还有别的什么药一堆。总共花了一万三千元,医生还嘱咐我们不能吃发物的东西,比如不能吃公鸡,羊肉、狗肉什么的等。我们治疗了三个疗程,孩子的发作没有任何的改变,眼光呆滞,我们决定不要在去了,去复旦儿科医院给孩子看病。

复旦儿科医院——孙道开

1996年3月18号到的上海,目的是去找复旦儿科医院的孙道开教授,听说看小儿癫痫特别有名气,孙道开看了我们的检查报告,说确诊为癫痫,开始给我加药,孩子的发作比较多,妥泰这个药物效果比较强,于是给我加了妥泰,早晚各1粒,从早上半粒开始吃,一周之后晚上吃半粒,直到加到早晚各一粒,我们想住院观察,孙道开说没必要,让我们回去慢慢加,一个月之后在过来复查,于是我们开了3盒妥泰,孙道开说需要做个脑电图检查,让我们去预约,我们到脑电图室去,人家讲最快的话要到5月20号才能排到,留个电话等吧。没办法,人家是大医院。能预约到脑电图已经不错了,但是孙道开让一个月来复查,我们想等做脑电图检查的时候在过来,毕竟来上海一次太不容易,又要上班,又要请假,带着孩子也不方面,于是跑到门诊想亲自问问孙道开医生可不可以,谁知病人特别多,还不让进去,我们等了一上午孙道开从门诊出来,好不容易问上一句,说如果孩子情况好可以等到做脑电图检查的时候在过来,如果发作没什么变化或者发作增多,要按照时间过来复诊,我们千恩万谢的道别了复旦儿科医院医院回家了。回到家后孩子由于吃了妥泰胃口开始不好,我们看了药品说明书,妥泰是有这个副作用,想想去一次医院也不容易,就暂时也没有特别在意。吃妥泰的日子孩子还算太平,我们也继续上着班,接下来就到了5.1,天气转热,奶奶带孩子在外面玩回来之后脸通红,感觉孩子憋得难受,也没有汗,量体温37.5℃,有轻微的发烧,给孩子温水擦浴,接下来的日子每天给孩子测量体温,孩子都处于低烧的状态,抱到镇医院,医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无耐只能再次跑到复旦儿科医院医院,孙道开教授的号已满,根本加不上去,我们只好挂了周水珍的号,周医生一看说孩子吃妥泰不出汗,低烧,需要把妥泰换掉,换成开浦兰,我们就按照周医生的建议换成了开浦兰,孩子回家后又开始了发作,比刚开始发病要严重了,本来扶着已经能走的情况下,这时也不能走了,连爸妈也不会叫了,心急如焚的我们痛恨周水珍医生,想想可能是西药的副作用太大了,还是用中药吧,中药的毒性小。

湖南株洲 陈老——中药治疗

四处打听,又在网上查了,说湖南株洲有个叫陈老看小孩癫痫效果特别好,很多孩子都在那里治好了,比较偏僻,一般不会轻易给看病的,后来经病友介绍,陈老才答应给我们看,我们让孩子的舅舅帮忙找了辆车,带着楠楠满怀着希望去了。到了之后发现陈老是位近60岁的人,面色红润,身体健朗,屋子里堆满了各种中药材,我和老公对视一笑,感觉真的找对了,陈老给楠楠把了脉,说癫痫虽然病变部位在脑,但心、肝、脾、肾多个脏腑的功能失常是其内因,而风、火、痰、瘀、惊诸邪扰乱神明是其外因,小儿癫痫病机多责之于脾,由于小儿脾常不足,加之饮食尚不知自节,极易损伤脾胃,则聚湿蕴痰,酿成癫痫发病的内因,若再遇外因作用,易于内外合邪,引起阴阳失衡,气血逆乱,阴阳一时不得顺接而致昏扑、抽搐。听到陈老这一席话,感觉实在是正中要害,孩子前面感觉饮食都挺好的,孙道开给吃了妥泰,孩子出现了厌食,吃不好,脾胃虚亏,而导致现在退步很大,陈老接下来又讲,这个治疗急不得,先开几剂调理脾胃不和的药物,然后辅助癫痫治疗的中药,孩子慢慢就会好的。开了一个名字叫做抗痫散的,包括:柴胡、黄芩、半夏、党参、桂枝、白芍、石菖蒲、胆南星、枳实、陈皮、茯苓、远志、地龙、天竺黄、黄芪、当归、丹参、全蝎等,配以龙骨熬煮,加上草果知母汤(草果仁、知母、黄芩、厚朴、清半夏、炙甘草等用以调理脾胃的,辅以祖传秘方,三个疗程基本可以控制癫痫发作,一个疗程吃3个月,接下来我们拿了一个疗程的药物,花了一万多元,然后坐车回来,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第二天老公去镇里专门买了熬药的砂锅,来给楠楠熬制拿来的中药,这时我们已经把开浦兰和德巴金全部停掉了,感觉西药的副作用很大。

楠楠吃上陈老的中药一周后,胃口开始变好了,人也精神了些,这一周也没有发作,我们全家欣喜若狂,接下来楠楠还是有发作,不过比吃开浦兰的时候发作少了些,饮食也好一些。每天看到楠楠这一碗一碗的中药,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每次喂药的时候我们是全家总动员,老公抱着,婆婆按着,我一勺一勺的喂,每次吃药就像打仗似的,孩子也特别痛苦,但是感觉总归是有效果的,为了孩子,就算是在难过还是勉强每天给孩子喂下去。陈老开的药物吃了一个疗程,楠楠的发作减少了一半,于是老公自己带了几万元跑到陈老那里再次买药,这次又买了2个疗程的药物,希望就此可以控制楠楠的病情。接下来楠楠一边坚持着吃陈老的药物,看着楠楠已近两岁,走路还不好,讲话也不行,于是我们决定给楠楠做康复治疗,四处打听,我们嘉兴没有好的康复中心,孩子的发育听医生说是在三岁以前最关键,我们不想错过,我们找了以前的同学在上海的最好的康复中心——阳光康复中心约到了号,建议我们来这里。

上海阳光康复中心的日子

我和老公把工厂的工作给辞了,带着楠楠还有中药来到了上海,在上海租了个房子,准备打个长久战,经过评估,康复医师给我们制定了康复方案,说最好要坚持半年以上,这样才有很好的效果。接下来我每天带着楠楠去康复中心做2小时的康复治疗,一边跟着康复师学习,回家继续给楠楠按摩一小时,熬中药,做饭,老公在上海临时找了个搬运工的工作,刚开始的一个月的康复治疗,楠楠并没有进步,接下来我们有些灰心,康复师说这个很正常。一起康复的也有几个孩子是患有癫痫病的,我们把我们在湖南株洲看陈老的经历给其他家属说了,一个家属讲听说这些中药里可能夹杂着西药的成分,建议我们到医院去查个血药浓度,我回家给老公说,老公讲我,别听别人瞎说,他觉得陈老挺正规的,孩子也是有效的,让我安心的这样吃中药治疗。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我和老公的文化低,见识浅,感觉那个家属挺有文化的,孩子看病也是跑了很多医院,于是那天我偷偷的带着楠楠去做了血药浓度监测,果不其然,查到了苯巴比妥和丙戊酸钠在孩子身体里有很高的血药浓度,原来陈老的祖传秘方那个白色的粉末状的物质竟然是用最便宜的中药做的,以非常高的价格卖给我们的。我痛心疾首,当时就决定中药不吃了,还是改为看西医。

北大妇产儿童医院林庆

接下来我们网上查了很多资料,又咨询了在一起康复的病友家属,说北大妇产儿童医院看癫痫很好,建议我们去,当时林庆是主任,我们觉得找他看一定没有错。由于家里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啦,我和老公商议,老公留下来继续打工,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到北京看病,凑了近一万元,我踏上了去北京的列车。

刚下车时,火车站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主动问我,你是看癫痫吗?我说是,然后她就说她也是这个病,还指着下巴说她下巴上的一个大疤就是犯病时倒地摔的,然后说北京有一个叫安定门中医院,有一位大医院退休下来的院长在那里坐诊,专治这个病,特别出名,她就是在那里吃了二个半月的药就康复了,二年没有复发了。当时由于人生地不熟的,来的时候也没有预约到林庆的号,再看看她说的很“真”,还看她抱着孩子,后来她又主动找来笔和纸写下如何坐车到什么站台下车,很热情,当时我还没有太相信,我就带着疑问到安定门中医院的咨询部问是不是有这样一位院长?他们很热情的告诉我说有的,接下来一个很漂亮的小护士给我带路,问我有没有预约,我说没有,在火车站听别人说的,接下来他们说看我一个人大老远的赶过来实在不容易,打了几个电话后说可以给我加个号,我当然是万分感激了。院长看了我家孩子以后说我们家孩子的癫痫不算难治的,在他看来属于比较轻的这种,目前他们医院引进了美国最先进的治疗技术,叫生物肽治疗,用什么肽蛋白不影响孩子的智能发育,属于微创的治疗,在做这个治疗之前需要住院先接受检查,接下来开了个住院证,让先交押金五千元,我自己一想我总共带了不到一万元来的,前后坐车已经花去了一些,住院费一交接下来还是不够,家里的情况我也很清楚是拿不出更多的钱来了。接下来我说,我今天就是来看门诊的,没有带这么多钱,等凑够了钱,在过来,又给我开了药物,我也没有拿,让我留下了电话,后来我急忙离开了安定门中医院。

从安定门中医院出来已经是晚上6点多了,举目无亲又抱着楠楠背着行李,我顿时感觉到自己非常的孤单,心想我一定要挂上专家的号,把楠楠的病治好,再也不要跑出来看病了。为了省下住宿的费用,我租了北京的地下室,一晚上30元,比上面差的旅馆要便宜50多元。北京的地下室阴暗潮湿,楠楠不停的啼哭,我也是一夜未睡,第二天五点左右就赶到了北大妇产儿童医院排队挂林庆的号,7点半才可以挂号,我就抱着楠楠站在长长的队伍里,一站就是2个多小时,不敢离开生怕到时位置被别人占了,谁知还没有排到我,号早就没有了,接下来要再过两天才有林庆的号,于是那天我四点多就到了北大妇产儿童医院,到的时候已经有好多人在排队了,我想今天估计可以了挂到了,谁知到我的时候号又没有了,一个票贩子告诉我说,他有林庆的号,让我额外再交300元钱,我狠下心来,就买了票贩子的号。当天差不多近十一点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了林庆的专家诊,看看我们的资料,让我去脑电图室预约个脑电图,在做个头颅的CT和MRI看看大脑发育有没有问题。我赶紧跑到脑电图室,当时2周之内的脑电图都约满了,我苦苦的哀求脑电图预约的人,他们看我很可怜,让我留个电话,期间如果有没来的,给我们插个队,我千恩万谢的留下了电话号码,回到我租的地下室,耐心的等待着电话的来临。

就在第8天的时候我接到了电话,让我去做脑电图我赶紧赶过去做了脑电图,等了3天拿到了结果,又从票贩子手里买到了林庆的号,终于给楠楠看上了病。林庆说孩子不吃药是错误的,现在的脑电图结果比较槽糕,大脑总体发育还算可以的,没有大的问题,给我们开了德巴金早晚各4ml, 氯硝西泮片早晚1/8片,说如果效果不好还可以在加拉莫三嗪,林庆大夫比较好,看我们比较远,我一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告诉我说吃上德巴金和氯硝西泮观察一月,如果发作变化不明显在加拉莫三嗪,又告诉我怎么加量的,以及拉莫三嗪容易引起过敏,过敏的时候怎么处理等等,这些我都详细的记录下来,交了费到药房取了药了,赶紧买了火车票带着楠楠回到了上海继续做康复治疗。

上海阳光康复中心继续康复治疗的日子

一回到上海,我马上给楠楠用上了林庆大夫给开的药物,用上德巴金楠楠的发作有轻微的减少,后来我们加上了氯硝西泮早晚各吃1/8片,刚开始楠楠比较软,感觉犯困,吃了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些症状有好转,发作也有了好转,我们想完全控制发作,按照林庆的要求慢慢加上了拉莫三嗪,就在吃上拉莫三嗪两个月后楠楠的发作消失了,我们异常的高兴,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一直坚持给楠楠做康复治疗,楠楠的疾病再也没有了发作,也开始有了进步,我和老公再次看到了希望,辛苦终究是没有白费,折腾了这么久,楠楠终于会走路了,慢慢会讲话了,看着楠楠一天天的好转,康复师说我们没必要再在康复中心做康复回家自己给孩子做做,慢慢就会恢复的,就这样前前后后在上海住了近一年的时间,也到了一年的春节,听从了医生的建议我们再次回到了老家,希望可以过一个开心的春节,毕竟已经两年多了家里人也失去了笑容,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个逐渐恢复健康的楠楠。

楠楠一直在恢复的过程中,我们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就在这时婆婆在种植桑树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股骨头骨折,只能卧床修养,也不能带楠楠了,还需要照顾,公公年纪大了,还需要种植桑树养蚕,赚取些钱缓解家里的困境,老公不得不外出打工,我也没有在上班,专心在家照顾楠楠和婆婆,还要帮助公公做农活,日子虽然辛苦,但是总体还算过的去,楠楠的癫痫停止了发作,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看着楠楠就要6岁了该上幼儿园了,但是她的抗癫痫药物我们丝毫没有减少,由于家里实在走不开我们也没有到北大找林庆复查过,楠楠和别的孩子比起来是差了不少,但是总体上我们还是比较满意的。

楠楠上学后表现出和别的同龄孩子格格不入,不愿意和别的孩子玩,自己经常玩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如:在一张白纸上画圆圈,一直画个不停,喜欢玩沙子,身上弄得全身沙子脏兮兮的她还是愿意和沙子玩,另外就是一和别的小朋友玩,还没有玩多久就伸手打别的孩子,这样导致所有的孩子都不愿意和她玩,老师也经常给我们反应这个事情,建议我们去看心理医生。一个月后我们约到了心理医生,我们又给医生讲了楠楠过去的病史,医生怀疑是癫痫发作对孩子的影响,建议我们做个脑电图评估下孩子现在的大脑放电情况,又给开了些药物,嘱咐我们要多和孩子亲近,这样慢慢就会好的。

在医生的帮助下,楠楠渐渐的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了,脑电图还是有放电我们丝毫不敢减少药物的剂量。上学后,楠楠的身体一直不好,学校里一有感冒发烧的就会传染到楠楠,在她十岁之前,几乎是每2个月就要到医院打吊针,吃药、打针、住院几乎成了楠楠的家常便饭,婆婆的身体再也没有好起来,医生说由于年纪大,摔的比较严重,再加上本身就有骨质疏松,所以只能做轮椅了。楠楠的上学成绩一直不好,虽然她很努力,但是也只能在班里考个中等的水平,这些我们都欣然的接受,只要楠楠可以健健康康的,我们做家长的也不会在在意很多,看到孩子的癫痫发作那些痛苦的样子,真的比死还难受。

幸福的日子总是那么的美好而又短暂,接下来的的日子就像是一场噩梦,差点让我失去生的勇气。

病毒性脑炎侵袭楠楠,癫痫病魔再次疯狂起来

2009年国庆节放假,老公也特意从外地打工赶回家,很久不见爸爸的楠楠非常高兴,晚上就缠上爸爸,让他带着出去玩,老公也很开心,难得全家人能好好聚聚,于是让公公在家照顾婆婆,我们全家三口带嘉兴市里的动物园去玩,到中午的时候,楠楠说有点头晕,摸摸额头有点热,可能是有点发烧,楠楠感冒发烧是常有的事情,也没有在意,到药房给她买了退烧药吃上去之后,楠楠的兴致还是不减,又缠着我们去公园玩,要坐过山车,玩了一天实在累了,我们就带着楠楠回家了,当天楠楠晚饭没吃,很早就睡了,我们以为是玩累了,也没有在意就让她继续睡。

凌晨一点左右,突然听到楠楠大叫一声,我们赶紧起床赶过去,非常悲惨的一幕被我们看到了,楠楠在床上不停的抽搐,小便也失禁了,我们急忙找隔壁的邻居开车带楠楠去桐乡县人民医院救治。

桐乡县人民医院治疗过程

到了桐乡县人民医院急诊科,医生赶忙给打了镇静剂,测量体温有39.3℃,说要收住院治疗,把我们紧急给收到了神经内科,抽血、打吊针、继续打镇静剂,楠楠的抽搐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有一小时才止住,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楠楠的这种发作形式,也从来没有看到过持续这么久的发作,当时我浑身都瘫软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办,这时的医生就像我的一颗救命稻草一样,我要死死的抓住,希望能救回楠楠,当天晚上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和老公几度奔溃,我已是泣不成声。

第二天一大早,楠楠出现了昏迷,医生给予紧急处理,怀疑是病毒性脑炎,做了腰穿检查拍了头颅CT和MRI,也没有确诊到底是不是脑炎,楠楠再次出现了抽搐,当地的医生建议我们转到大医院治疗,科主任给我们介绍了浙江大学第二医院,这里的水平相对比较高,联系了救护车,医生说在转院的过程中随时会因为癫痫的发作窒息而死,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我当时真的吓坏了,没想到仅仅是发烧怎么就得了脑炎了,四处给亲朋好友借钱,带着楠楠去浙江大学第二医院治疗。

到了浙江大学第二医院,住进了神经科,当时楠楠的神志是欠清楚的,颈部有抵抗,急忙做了血液检查,血钠134.6mmol/L,是低的,二氧化碳分压32.2mmol/L,氧分压164.8mmol/L,

总二氧化碳21.2mmol/L等考虑有酸中毒,白细胞、中性粒细胞显著偏高,急忙做了腰穿,抽了脑脊液做血培养,看看是哪种病毒感染的,又做了脑电图:显示高度异常,右颞尖波,给予阿昔洛韦针0.8g8h静滴抗病毒,甘油果糖及甘露醇脱水降颅压。洛赛克针40mg qd静滴纠酸护胃,鲁米那持续泵入奥卡西平0.3gbid鼻饲抗癫痫及其他一些营养神经的药物,楠楠仍有发作,并且出现了昏迷状态,在浙江大学第二医院又检查了抗体等,脑脊液血培养也没有给与明确的答复到底是不是病毒性脑炎,是哪种病毒引起的脑炎,治疗了一周的时间,我们看楠楠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找了很多亲戚朋友托关系联系了上海华山医院,它是神经内科的权威,我们相信应该可以治好楠楠的病。医生给我们办理了紧急转院手续,告诫我们楠楠随时会因为癫痫的发作危及生命。在去华山医院的路上,楠楠又有了一次发作,这次发作持续了5分钟左右缓解了。

上海华山医院重症监护室

到了华山医院,接诊的医生告诉我们楠楠的病情非常严重,随时有生命危险建议我们住重症监护室,我们只好听医生的建议,到了重症监护室后楠楠出现了呼吸困难,医生给做了气管切开,呼吸机辅助通气,甲强龙冲击治疗,与此同时楠楠陷入了昏迷状态,我和他爸爸也不能去陪伴和照顾她,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四处筹钱,绝对不能耽误楠楠的治疗,在重症监护室里,楠楠的病情有了新的变化,出现了癫痫持续状态,医生几次下了病危通知书,并三番五次的给我们谈话,问我们要不要抢救,抢救回来孩子可能智力会出现严重受损,也有可能会瘫痪等等之类的话语,我当时就想一定要尽我最大的努力去挽救楠楠的生命,即使就回来变成傻子我都认了。华山医院重症监护室外我几度奔溃昏厥过去,老公也是身心俱疲,我们都不敢说万一楠楠没了,今后的日子应该怎么过,我们也知道楠楠可能再也回不到生病前的样子,但是我和老公都丝毫没有放弃对楠楠的治疗。楠楠住进重症监护室的第20天,婆婆因为突发心脏病过世了,老公只能回家给婆婆办丧礼,还要继续筹钱给楠楠治病,我丝毫不敢离开重症监护室的大门,生怕楠楠会出现什么事情。婆婆的丧礼办的很潦草,辛苦了一生的婆婆在她的弥留之际依然不忘记自己的孙女,然而我这个不孝顺的儿媳也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亲自给她下葬。楠楠在华山医院重症监护室住了32天的时候苏醒了,可是却失去了记忆,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认识爸爸妈妈,一侧的手脚都抬不起来,医生说这个是脑炎后遗症,今后通过康复训练可能会恢复,毕竟楠楠还小,当时在重症监护室医生给楠楠的诊断是病毒性脑膜炎,现在失去记忆是正常的,以后会慢慢恢复的,楠楠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35天,转到了普通神经内科病房,华山医院我们实在是住不起,从患病毒性脑膜炎到现在近2个月的时间,楠楠的医药费就花去了近40万,然而这些钱都是我们东拼西凑借来的,我们给医生商议能否开好方子,我们带回到我们桐乡县医院继续治疗,毕竟在老家比较方便,报销的也会多一些,楠楠在华山医院治疗花的这些钱,回到家乡仅仅报销不到1/3。村长知道我们家的事情,积极组织全村给楠楠捐款,还给我们办理了贫困证明,这样楠楠看病报销的额度会高一些。

桐乡县人民医院继续治疗经过

再次住进了桐乡县人民医院,管床医生是孙永兴,继续给我们做病毒性脑膜炎的恢复治疗,这时候的楠楠可以认出爸爸妈妈,爷爷和一些来往比较亲密的人,她的班主任带了全班的同学来看楠楠, 但是楠楠仅仅认识几个人,楠楠这时也失去了数字计算能力,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整个人脾气也比较暴躁,左侧的手脚依然不方面,在县医院治疗期间,医生除了用营养神经及辅助治疗的药物以外,还加了高压氧仓的治疗以及康复治疗措施,终于在楠楠脑炎后7个月回到了家里。

晚2mg,泼尼松10mg口服,回到家里一直服用这些药物,大剂量的妥泰再次让楠楠胃口变差,但是依然止不住的癫痫发作让我们重新回到了痛苦的记忆中,于是想到再次去北大妇产儿童医院带楠楠去就诊,谁知打电话才知道,楠楠现在已过15岁,只能去成人医院治疗。

再次踏上去北京求医的道路

现在的楠楠,每3-4天发作会发作一次,每次发作都连续发作好多次,智能还也没有丝毫的进步,并且楠楠的发作毫无预兆,导致了很多外伤,身上经常有擦伤和碰伤,因此妈妈也不能去上班,专门在家照顾楠楠,迫于生计,爸爸只好一个人到处奔波去赚取楠楠的医药费和生活费,年近七十岁的爷爷在田里忙着种桑树,用桑叶养蚕,我在照顾楠楠之余也经常到田里帮助公公做农活,家里也养了一些蚕,想为贫困的家庭增加一些收入。看着楠楠依然控制不住的发作,在2010年3月份,老公带着楠楠前往北京各大权威医院,天坛、宣武、三博等医院就诊,在北京住了半年的时间,不断的调整药物,并且寻求手术治疗的机会,由于楠楠的病史比较长,加上期间又患过病毒性脑膜炎,大脑受到了弥漫性的损伤,没有丝毫的手术机会,三博的专家栾国民建议我们做迷走神经刺激术,说有效率对于楠楠来说不到50%,可以尝试着做做,手术的费用大概在20万元左右,我们实在是拿不出这些钱来,并且有效率还这么低,我们放弃的这个方案,在北京的半年时间,我们几乎每天奔走于各家医院,但是好运却没有降临给这个可怜的孩子,楠楠的发作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随之而来的是高额的花费和不停的癫痫发作。

癫痫广告,诱使我们再次上当

2011年我们在报纸上看到山东济南和平医院做广告,用纯中药治疗癫痫效果好,我们慕名到济南和平医院,两位女医生接待了我们,专家听了我们的介绍说,楠楠的病确实比较难治,但是还是有很大的希望的,也给我们举了几个例子,让我们相信楠楠的疾病不算是重的,别人都治好了,让我们树立治疗的信心,于是开始给开了一个疗程的名叫:癫痫一号的药物,回去服用了一个疗程,一个疗程是3个月,一个月的花费是1800元,我们感觉还不是太贵,加上他讲的这个效果,以及举得例子,还有诊室里挂了很多锦旗,让我们深信不疑。我们回去连续服用了一个疗程,在第二个月的时候奇迹般的楠楠的癫痫并没有发作,我们当时是信心满满的,接下来又服用了两个疗程,楠楠开始了小发作,一侧的肢体抽搐,而且越来越频繁,并且伴随着严重的脱发。我们再次带着楠楠来到了和平医院,她们连续给用了癫痫二号及三号,楠楠的病情没有好转,2012年6月份,我们带着楠楠再次来到上海华山医院找著名癫痫专家王开颜教授就诊,王教授听我们诉说了在和平医院看病的经历,建议我们做血药浓度检测,谁知她们在所谓的癫痫一号、二号、三号的胶囊里加了足足的西药,并且都是廉价的西药,却卖给我这么贵的价钱,从那以后我们没有再去,剩余的药都叫我们扔了。

上海华山医院神经内科  ——王开颜教授

2012年6月份,我们再次来到了上海华山医院,买了黄牛票,看到了王开颜教授,王教授给我重新调整的药物的使用,妥泰150mg,bid, 奥卡西平早晚各300mg, 氯硝西泮早2mg, 中1mg, 晚2mg, 并且加用加巴喷丁口服,服药后1个月未发作,后再次反复发作,2012年8月份再次就诊于上海华山医院,给予逐渐减停加巴喷丁,加用拉莫三嗪100mg,早晚口服,每周发作一次肢体抽搐,可连续两天发作,每天发作3-4次,愣神发作10次/月,后又找了王教授两次,给予调整了药物治疗方案,楠楠的病情却是时好时坏,始终得不到有效控制。

楠楠看病这么多年,我们几乎走遍了全国各地,但是楠楠的发作却没有得到有效的改善。

在2013年5月份,我们报名参加了医院举办的癫痫疑难病例大会诊,总共有5位上海市的权威专家,郭辉教授,王开颜教授,苗玲教授,还有两位记不得了,考虑为病毒性脑炎继发癫痫发作,药物使用虽然不规范断断续续的,但是几乎所有药效比较强的药物均使用过,整个大脑目前已出现了萎缩,智能也比较低,经过2种以上的抗癫痫药物规范治疗,仍发作频繁诊断为药物难治性癫痫。该患者由于是病毒性脑炎继发的癫痫,癫痫病灶范围不明确,无手术治疗的指征,建议做生酮饮食治疗,或许对楠楠的发作有效果。

生酮饮食疗法——挽救楠楠的生命

生酮饮食疗法,我们第一次听说吃东西还能治好癫痫病,以为又是一种骗人的治疗方法,楠楠用了这么多的药物都没治好,吃食物就可以治好,刚开始医院的王曼营养师给我们介绍这种饮食治疗的时候,我们深度怀疑这种饮食肯定也是像我们之前吃的那些中药一样,夹杂了西药的成分,不然吃东西怎么可能吃好我家楠楠的病呢?但是会诊的专家一致决定让我们试试,我们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听下去,越听感觉越有意思,所有的菜在菜市场都可以买到,只要按照王曼医生配制的食谱称量制作就可以了,也没有什么副作用,想想试试吧,或许真的可以吃好呢,就是麻烦一些。

我和老公商议了之后决定采用这种饮食治疗,先是签署了生酮饮食疗法知情同意书,楠楠接受了住院检查,一大清早大概是不到6点钟,护士来抽了5管血,早晨空腹的时候需要做个空腹的泌尿系的B超,还需要做个心电图检查,另外还要检查一下骨龄,看看是否缺钙,上午9点左右我们需要做的检查基本都做完了,医生说还需要做个脑电图作为评估生酮饮食治疗前孩子的总体情况,很快就给我们安排到了脑电图,楠楠在下午2点左右开始做24小时脑电图,等到下午3点的时候,王曼医生告诉我们楠楠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指标还算可以,除了肝功能有轻度异常,其他都可以,肝功能轻度异常和我们长期吃药有关系的,嘱咐我们晚上的时候就不要给楠楠吃任何食物了,只能喝水,每次喝水的量不要超过150ml, 具体喝多少水,以不出现口渴,和嘴唇干脱水为标准,又给我们拿来了一本蓝皮的书叫《癫痫生酮饮食疗法》说这本书是国外的翻译过来的,生酮饮食在国外开展已有90多年的历史,国内是最近几年才引进过来,疗效是肯定的,下午4点左右,王曼医生再次给我们嘱咐,晚上禁食一餐,一定要注意饮水,如果出现头晕,乏力,脸色苍白、出冷汗这些低血糖的症状的时候一定要叫值班医生和护士过来看看,是否是低血糖以便及时处理,又告知我们需要到超市里购买一瓶果粒橙,用于处理出现的低血糖和酮症酸中毒的症状,还需要买一个奶瓶上面有精确刻度的,这样把每天吃的液体的东西都需要量一下,晚上注意休息之类,好好看给我们的这本《癫痫生酮饮食疗法》的书籍,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尽管问,从晚上9:00开始每6个小时护士会来检测血糖、血酮,又告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吃专门制定的生酮餐。

住院的第三天中午,楠楠的血酮达到了2.1mmol/L, 血糖是4.2mmol/L, 这时的楠楠说比较饿了,王曼医生就开始让楠楠饮用了奇酮奶,下午的时候把我、我老公还有楠楠还有其他一起做生酮饮食治疗的家属带到她的办公室,给我们详细讲解生酮饮食的计算,以及具体操作,生酮饮食治疗期间出现的问题如何处理等等,一一都有交代,逐渐解除了我们的疑惑。生酮饮食的第二天楠楠有了一次发作,王曼医生告诉我们这个属于正常的,不可能孩子一吃上生酮饮食效果就特别好,需要有个时间,而且每个孩子的代谢是不同的,建议我们注意观察,把楠楠每次进餐的时间,进餐量,发作时间,发作频率、发作程度、以及测量的尿酮水平都要精确记录下来,我们都一一照做。接下来王曼医生又对生酮食谱的制作,食物的称量等等对我们进行了培训,感觉一切都是从头学起,文化程度不高的我们反复学了几次,也可以应对自如,楠楠在医院总共住了6天,仅仅有一次的发作,我们看到了希望,楠楠对这种高脂肪的饮食表现的也比较好,比较愿意接受,想想这孩子真的很苦,还没有到20岁,可是她经历的痛苦可能很多人一生都没有经历过,特别是那些苦的中药,以及一些偏方、还有大把大把的抗癫痫西药让楠楠吃尽了苦头。

住院的第五天,王曼医生让我们列举了楠楠平时爱吃的食物,以及我们家采市场可以买到的食材,给楠楠制定了生酮食谱,并给我们打印了生酮饮食出院注意事项,以及出现感冒发烧这些疾病的一些处理措施,平时不可以接触任何含糖的食物,连用的牙膏、沐浴露都是有讲究的,看着楠楠现在仅仅采用生酮饮食治疗5天的状态,以及给我们的这本国外翻译过来的生酮饮食书籍,还有和来医院复查的生酮饮食病友的交流,以及加入生酮饮食QQ群和那些采用过生酮饮食治疗有效的家属的沟通,让我们信心百倍,感觉终于看到了生命的曙光。

出院之后楠楠表现的非常好,每天都是按照要求吃下妈妈为她做的生酮餐,楠楠的叔叔是大厨师,偶尔会给他做餐,做的相当美味,还专门拍了很多生酮餐的照片,可以说这个本来非常油腻的生酮餐,被他做成了一顿美食,让人垂涎。生酮饮食出院之后在家继续治疗,每天都是按照王曼医生的要求来制作楠楠的生酮餐,出院之后的6个月楠楠的发作得到了有效控制,发作减少达到了90%以上,真的是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是家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接下来到了中国人一年一度的春节,春节期间走亲访友,各色美食积聚餐桌,楠楠终于抵挡不住诱惑,避开爸妈的眼睛开始了“偷吃”生酮饮食计划以外的食物,在加上父母看着楠楠日渐好转,没有了发作,开了个小店铺,买了电脑让楠楠在店里帮忙,楠楠也抵挡不住电脑的诱惑,开始了无白天和黑夜的泡在电脑上,看电影、打游戏。与此同时楠楠是一位近20岁的妙龄少女,迷上了看穿越的言情小说,每天拿着手机在手机上看电子书,一看就是通宵,终于在几天之后原本已经控制了近半年的楠楠复发了,每月约10次肢体抽搐发作,偶伴有愣神发作,父母再次来到了医院癫痫治疗中心,王开颜教授给嘉嘉加了苯妥英钠这个药物,王曼医生再次给楠楠严格了生酮配餐,并且严格叮嘱楠楠一定不可以吃生酮饮食计划外的食物,少看电脑、少玩手机。楠楠吃了苯妥英钠出现了严重的皮肤过敏,不得已停掉,继续维持原有的药物治疗,继续严格坚持生酮饮食治疗。我们为了更好的管住楠楠,也让楠楠搬过来和我们同住一个房间,这样楠楠晚上基本上可以按时睡觉,发作也逐渐减少,脾气也变得好了起来。白天的时候可以帮助我们在店里看看,给顾客拿点东西,空闲之余,楠楠迷上了画画,希望自己将来可以成为服装设计师,楠楠生酮后体重也有了变化,由刚开始做生酮饮食治疗的62kg,成功减少至现在的53kg, 整个人看起来也比较有精神。现在的楠楠可以和你侃侃而谈,完全不像曾经经历过这么多的痛苦与折磨。楠楠在生酮饮食治疗方面是获益的,但是楠楠的治疗并没有因此而结束,也许还要吃1年以上,直到自己完全没有了癫痫发作,也不再使用癫痫药物,我们一直在期待她恢复健康的那一天,她也会和正常的女孩子一样,拥有自己的朋友和组建自己的家庭。

其实对于用生酮饮食的小孩来讲,到医院去做检查,然后开始用生酮饮食,仅仅是一个开始,真正有难度的是回到自己家以后,特别是开始给小孩做配餐以后。小孩比较大了,不可能天天吃生酮饮食成品,做配餐是当然的事了。

当然,在生酮饮食QQ交流群里,有很多人是反对用生酮的,讲小孩太受罪,食物比较油腻,饮食受到限制,每天还要记录很多东西,也不能外出就餐。参与讨论的家长有的是给孩子用过生酮的,但后来不能坚持就又放弃了的,还有的是仅仅是听闻,都没亲自尝试过。不愿意做生酮饮食或者是不愿意坚持生酮饮食的理由很多。理由,是最好找的东西了,生酮对孩子有效的话,能否坚持用下去,完全是看家长的思想和观念了。相比中药、西药对小孩的副作用来讲,生酮饮食治疗这种相对天然的饮食疗法与之相比的话,对于小孩哪个更有利就不言而喻了。

对于医院的给予我们治疗帮助和照顾的郭辉教授、王开颜教授、张翠荣医生、尚丽医生和护士我是肯定是要感谢之外,在这里我尤其要特别特别感谢的是医院的王曼医生,是她不辞辛苦的一遍又一遍的给我们讲解生酮饮食疗法,对于楠楠的配餐每次都能满足楠楠的要求,对我们无微不至的悉心照顾,在我们遇到困难、迷茫的时候、在楠楠不愿意进食生酮餐,有感冒、咳嗽的时候,一个电话就能给我们带来很大的信心和鼓励。

生酮饮食是一种没有任何主食的饮食治疗,只有肉、菜、蛋等食物,在很多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在生酮饮食治疗的近一年的时间,我们全家都没有外出就餐,我们大人坚强的意志时刻鼓舞着孩子,楠楠也对自己进行了严格的约束,她自己也希望尽快可以摆脱癫痫疾病的折磨,做个健康快乐的人。

生酮饮食的治疗对于我们来说,我比喻成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在接下来的日子还很长,楠楠的癫痫日渐得到控制,接下来我们就要找癫痫专家试着减少抗癫痫西药的治疗,我们盼望着楠楠通过几年的时间,可以彻底摆脱这可怕的疾病,我们一家人可以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也要给她组建拥有她自己的幸福家庭。

以上是一位难治性癫痫孩子的亲身经历,家长娓娓道来,生不易,活不易,生活真的不容易。愿未来的日子,平安健康与您相伴!

学校十分关心大家的各项校园生活

接到同学们提出的问题以后

第一时间做出研判、调度

希望阳光长跑一天中可跑步时间范围延长

根据同学们的需求,现进行最大限度调整,阳光长跑跑步时间为: 6:00-7:30(东西区,操场均可),17:30-22:00(操场)。(体育教学部)

根据上级要求,学校严格校门管理措施有效预防疫情输入风险。因特殊原因须夜间出入校,可经所在单位审批出入校。(保卫处)

校门口不允许传递物品,大件物品无法进校

履行“备案”手续后,可出校领取物品。(保卫处)

校园扫码系统常常在高峰期崩溃导致进不去食堂和校内其他地点

对系统做了优化,将服务全部迁移到北林云资源。(信息办)

学校内移动网络信号不稳定,校园网信号不能全覆盖,影响班级工作以及学习进度

9月15日,已经发出通知,征集信号覆盖不好的区域,汇总后改进。引入第三方,对学校移动信号和网络信号进行测评估解决实际问题。预计9月底完成。(信息办)

7号楼、10号楼校园网信号差

引入第三方,对两栋楼的网络信号进行检测评估,实现信号质量提升。预计9月底完成。(信息办)

部分同学反应校园网流量流失过快,使用速度与购买流量包不符

排查网络计费系统,公布信息办的服务热线,对接有关同学。(信息办)

有部分新生校园网使用正确的账号密码也登录不上

排查学校校园网系统,查找有问题的同学账号。(信息办)

部分新生企业微信内缴费项目入口不齐全,无体检缴费窗口

已经恢复体检缴费窗口。(信息办)

希望浴室可以增加早上开放时间

1.经调研,学生早上洗澡的需求量非常小,绝大部分学生都习惯于晚上洗澡。

2.学校浴室为统一供热,如增加浴室开放时间只能全面启动供热系统,如果早晚均供热,能源消耗巨大,不符合低碳节能的绿色学校发展理念。

3.经调研,目前周边绝大部分高校也都没有提供早上洗浴。还请同学们能够理解。(综合保障部)

希望男生浴室加装隔板,让水温和水流大小更稳定

1.综合保障部9月15日连夜对全校11栋学生公寓楼176间浴室1085个喷头逐一排查,并连夜对排查出的问题进行维修,目前部分已经完成维修,剩余的预计9月17日可维修完成。

2.经9月15日连夜排查,6号楼新装的空气源热泵可能存在相关情况,第一时间联系厂家入校检修,目前正在调试,调试期间可能存在不稳定现象,请同学们理解。

3.关于加装隔板事宜:目前公寓楼内洗浴空间有限,学生人数较多,如果加装隔板,需减少喷头数量,这将会降低同时洗浴的人数,加重学生洗澡排队的问题。我们针对学生需求情况,正在与学生处共同研究并制定改造方案

立行立改,部分已完成,部分预计9月17日完成,部分需要调研后制定改造方案。(综合保障部)

宿舍楼内的卫生间坑位卫生打扫不及时

1.9月15日已要求各公寓加强保洁频次,确保公寓楼内卫生间每日打扫和消杀3次

2.9月15日已要求各公寓楼管加强日常巡视,发现问题,第一时间整改。综合保障部组建督查队伍,从9月15日起,将对公寓楼宇卫生情况进行监督检查

3.同学们如果发现相关问题,可及时向楼管反映,也可在“智慧校园”平台上提出,便于我们及时了解和处理。

立行立改,并长期坚持。(综合保障部)

厕所的维修时间过长,只有少数厕所可以使用

1.今年暑期,综合保障部集中安排维修单位对学13号楼16间卫生间进行了维修,现已维修完成。

2.9月15日连夜对全校11栋学生公寓楼进行了逐个排查,发现的问题已第一时间安排维修,目前部分已经解决,卫生间隔离挡板因材料和配件需要订货,预计9月25日完成。

3.已要求各公寓楼管加强日常巡视,发现问题,第一时间整改。综合保障部组建督查队伍,从9月15日起,将对公寓楼宇服务设施情况进行监督检查

立行立改,部分已完成,部分预计9月25日完成。(综合保障部)

洗手台不整洁,地面积水,难以行走

1.9月15日已要求楼管加强日常巡视,发现此类问题及时处理。

立行立改,长期坚持。(综合保障部)

男生宿舍内墙漆脱落,未得到解决

1.已安排公寓管理员进行巡检,发现问题及时进行维修。

待明确具体位置后,立即处理。(综合保障部)

希望男生宿舍加装晒衣物的架子

1.今年暑假,在 西区宿舍区已经加装了大型晾衣架

2.男生11、12号楼阳台有晾衣架,西区男生宿舍楼的盥洗室内均有晾衣架

13号楼吹风机报修已久,但设施依旧故障

9月15日已安排厂家进校维修,目前已维修完毕。我们将加强对“智慧校园”平台的监管,对维修不及时的单位和人员进行检查督办。(综合保障部)

10号楼7楼洗衣机噪音大

9月15日已安排厂家进校维修,目前已维修完毕。我们也将加进一步大巡查力度,争取早发现、早解决,也欢迎同学们遇到问题及时通过平台或电话报修。(综合保障部)

宿舍楼内热水机储量较小,且在洗漱高峰期热水供给不足

食堂增加就餐挡板后,就餐空间小,挡板清理不及时

1.增加餐桌隔板,是上级对于疫情防控的要求,加装挡板后就餐空间变小带来的不便请同学们谅解。

2.9月15日已要求各食堂通过招聘小时工等方式增加人手提高隔板清理速度

3.综合保障部成立督查队伍,每日进行巡视,及时发现问题并整改。

4.同学们如果发现问题,请通过智慧校园平台或电话反应,并说明具体位置,我们会第一时间安排人员督办解决。(综合保障部)

食堂菜品价格参差不齐,部分菜品分量较小,风味单一

1.价格问题:学一、学二、清真三个食堂为基本伙食堂,主要提供家常菜品、一日三餐服务;其他餐厅为风味餐厅,主要提供各地风味小吃,所以基本伙食堂和风味餐厅的价格会有不同。对于完全相同的饭菜,比如馒头、兰州拉面等实行统一价格;不同风味、不同品种实行价格按比例控制,形式错落有致的价格体系。即使风味餐厅,饭菜价格整体上也比社会餐饮的价格低20-30%。

2.份量问题:考虑到同学们对就餐份量的不同需求,对部分面条、米粉等提供大小份,比如林园餐厅、齐芳阁餐厅;在部分食堂提供小份菜品,比如学一食堂、禾园餐厅。

3.品种问题:9月16日起,针对学生需求开展调研,结合食堂实际情况增加品种

部分同学反应食堂菜品质量不好,偶有异物和不良反应出现

1.9月15日,已加强日常巡视检查,落实三餐质量、卫生、价格的巡检制度,抽调并增加巡检人员,对各食堂进行日常检查。

2.全面取消使用钢丝球刷锅,探索其它方式的清洁用具。

希望东一食堂和清真食堂菜品明码标价

9月15日,综合保障部对两个食堂的饭菜品种的标牌标识进行全面梳理,连夜补充完善到位。并将举一反三,梳理排查完善其它食堂的饭菜标牌标识。(综合保障部)

与西区超市相比,麦叔超市物价过高

1.接到学生反映后,学校和运营商对商品价格进行了逐一比对,对部分价格高的商品进行调价。预计9月16日24:00前完成。

2.东区麦叔超市为满足师生需求24小时不间断营业,总体商品价格不高于周边美廉美等商超。

3.请同学们进行监督,如发现价格过高的物品,请及时通过平台或电话进行反馈,我们将第一时间督办解决。(综合保障部)

近邻宝东西区入驻商家不同,东区同学的顺丰京东快递只能寄西区,给同学们带来不便

目前近邻宝已经在东区施工增加快递柜,待18日快递柜增设完毕,师生在使用京东和顺丰快递时地址写明东区,就可在东区近邻宝取货。预计9月18日完成。(综合保障部)

送餐高峰期,东西区外卖柜数量无法满足点餐需求,容易造成取餐人员聚集

中秋节假期外卖量骤增,建议错峰预定,经近期监测外卖柜数量能基本满足需求;现已要求平台加强管理,提高外卖柜周转率;同时,倡议大家不订或少订外卖,倡导绿色环保,关注食品安全和身体健康。(保卫处)

研究生递送部分实验材料有毒,不适合放在外卖柜中,容易造成交叉污染,危害学生食品安全

田家炳体育馆闭馆,羽毛球等活动受到限制,希望开放

田家炳体育馆维修完成即时对师生开放,目前在体育馆南面、体育场看台后面设置了羽毛球场地,师生可以使用。(体育教学部)

希望可以增加校园内垃圾箱数量

已在森工楼、二教、13号楼下休息区、林之心西侧、林亭等人流量较大的场所增加垃圾箱。已安排相关部门对校园其他人流量集中的地点增加垃圾箱,也请同学们自觉分类投放垃圾。(综合保障部)

夜晚校园内过于昏暗,希望增加校园内路灯数量

此前已在图书馆北侧和西区学生公寓部分位置增加了路灯,并对学校所有路灯和草坪灯进行了整体翻新和检修。目前正在推进校园照明提升方案设计。完成时限:待校园照明提升方案确定后进行改造。(综合保障部)

部分同学认为饮用水有异味

学校饮水机由专业维保厂家定期维护、保养、更换滤芯及进行水质检测。同学们如果发现水质问题,可通过“北林综合保障”公众号——智慧校园——关注北林综合保障服务号,进行保修,建议明确是哪个开水机有问题,便于我们及时维修。完成时限:待明确具体位置后,第一时间处理。(综合保障部)

校医院夜间难就医,发生突发急症难解决

同学们有相关问题可直接拨打热线

基础设施报修平台:智慧校园平台

同学们每日反馈的权益问题

我们都将第一时间反馈给学校

每周整理后将以周刊的形式公布

学们如果在生活中出现任何权益问题

校院学生会、研究生会公众号后

和校院学生会、研究生会权益部工作人

我们会解决大家的每一个权益问题哦~

北京林业大学党委研究生工作部

来源丨北京林业大学学生会公众号

审稿 | 宋浠铭 马思静

现背一发完 算是栾治愈高的故事吧(或许是互相治愈?)

(还有我不是天津人 如果有描述不周 还望谅解 谢谢大家)

“你骗我来天津就为了这个?”

栾云平趴在北安桥的栏杆上,高峰的手撑在他两侧,将他扣在双臂之间。游船在两岸的车水马龙之间,将轻轻摇晃的海河拉出一道渐行渐远的波痕,晚风包裹着夏日漫长晴朗残留下的余温,卷上桥下河面上的一缕潮湿,从他们的耳畔吹过,高峰额角的头发有些长,在风里不再服帖,蹭着栾云平的耳廓划过去,有些痒。

栾云平没有问过高峰执意邀请他来天津的原因,他只是在杂志拍摄告一段落的间隙想也没想就跳上了开往天津的车。他也没有问过高峰一见到他就忙不迭将他往车里塞是要去哪里,他只是二话不说就撂下行李跟着高峰奔向了那个未知的方向。

那是一种近乎习惯的默契。有时,高峰会需要见到栾云平,不是身着大褂登台亮相的见到,也不是手握纸笔对活改活的见到,而是就单单“见到”,没有起因目的,所以栾云平从来不需要知道缘由。也不需要知道做什么,不需要知道目的地,当他们见到时,便大可以肆无忌惮地无所事事,一言不发地漫无方向,像从高山上掉进另一个空间的两片云,游离在浮世之外,偌大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

但这一次,栾云平有种感觉,高峰不再是仅仅只是想见到他。他系安全带时略略颤抖的手,吃饭时一反常态接连不休说的话,还有好几次的欲言又止,栾云平知道高峰心里有事。

不是没有担心,栾云平清楚,高峰不像自己。在开箱遥遥无期的时日里,栾云平的赋闲,分明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地忙活差事,而高峰的赋闲,却是真真正正的赋闲。对着墙打快板,一部部电视剧翻过去,写字,右手写腻了换左手写,做什么都走不出四四方方的房间,又做什么都是一个人。有时栾云平甚至想,不然就撇下手上所有事务,陪高峰一起做两个闲人,或者干脆将高峰带在身边。可到底也只是想想,栾云平明白的,除却相声以外,他们都各有各的生活。

也不是没想过追问,好些瞬间栾云平都差点将那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问出口。可最后又都忍住了。他想听高峰自己告诉他,不论好事坏事,他想要高峰自己意识到,他仍然还是什么话都可以跟他说。

所以栾云平只是静静地陪高峰在车河里等着日暮渐散,等着华灯初上,等着繁华的天津卫在夜色中一片明亮,两岸欧景汉韵交相辉映,等着他们完全被掩埋在阴影中,再错叠着手走上北安桥的雕梁画栋。

那时没有人能看清他们,他们也看不清任何人。桥不算长,不过几分钟路程,他们在中间停下,和周身的浮雕金像一同俯瞰海河粼光起伏,绵长如带,奔流到海。

也就是在那时,栾云平突然感到在夏季闷热夜晚的包裹下,本就有些薄湿的后背,倏尔被贴上了另一个温度。高峰滚烫黏潮的双臂紧紧将他卡在一个狭小空间里,胸口很近得挨着他。那样的动作在当时已不再太常有,栾云平在高峰的拥簇下有一刹那颤抖,却到底没有挣脱。他默不作声地听着高峰的呼吸在他的耳边徘徊踌躇很久,又在他的鬓角尘埃落定,停顿几秒,最后终于轻声问出了那句被揣在怀里捂得同样滚烫的话。

高峰问他:“栾博,你说,我要是一辈子就只会说相声怎么办?”

有些犹疑,说得小心翼翼,像一块石,沉沉坠向水中。

栾云平的身体有些僵,目光跟着桥下的水波一阵恍惚。他是猜想过类似的话语口吻的,他只是不愿高峰真的问出口。

栾云平太清楚高峰,高峰钻,指着一件事,就一门心思耗在里边。或喜或悲,都在里边。像是堆叠起一座独居的塔垒,只在最上面开了扇窗,看得见窗外所有的风景却走不出去,外面的人也望不进来。时间久了,便总要孤独,总要与这个疾速驰骋的世界格格不入。

都是在所难免的,可高峰询问错了人。

「怎么办」这件事,栾云平给不了高峰答案,永远给不了。他没有答案,也并不想要找到。栾云平觉得,倘若有天高峰真的被弃如敝屣,那他也会心甘情愿跟过去,为他纳上一副底。他确实只是高塔外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却也编绳攀索地翻爬进高峰的窗里看过。他看过,就不想要高峰走出来。他不忍心。

所以当高峰将酝酿了一晚的话小心翼翼问出口,他没听见安慰,没听见劝说,只有栾云平轻描淡写的那一句:“你骗我来天津就为了这个?”

埋怨般的玩笑,问话时还偏点头,口中的暖气顺着高峰的鼻尖吹过去,含糊温热。高峰被吹得有些失神。失落。他没在等一个满不在意的回应。没在等栾云平的话语里无关紧要。他以为栾云平至少会回应他一些担忧,曾经他是那样爱担忧的一个人,可栾云平似乎并未将高峰积攒数月的烦扰放在心上,甚至不打算多做关心。

高峰于是张了张口,想要告诉栾云平,“我是认真的”。但栾云平没有给他机会。在高峰能够说出话之前,栾云平已经在他身前转了个面,目光抬起来时正对着他的双眼。然后栾云平艰难地在高峰的环抱下抽出双手,重重搭上了高峰的肩,又十指交错地架着他的脖子,提着下巴歪着头,忽而问他:

“高峰,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头回上这儿来?”

那时栾云平的眼睛很清澈,像海河水,会流淌,会闪,他侧边的脸被桥上的灯柱照得很亮,面对着高峰的地方却又在高峰的阴影里显得很暗。高峰有一瞬错愕,不明白栾云平会突然那样问的原因,可很快他便陷进了那副黑亮深邃的瞳仁里,朝着早被翻了篇的岁月掉下去。

“那时你对我说过一句话。”

高峰听见栾云平对他讲。像喃喃自语。

那是十多年以前,具体点讲,十三年以前,〇七年,冬天,春节时候。那时他们是被凑在一起不过半年的新搭档,赶上德云社在天津的春节演出。初三初四演两天,初五休一天,没赶着往北京回。那会儿外出演出多住旅馆,高峰因为是天津人,在社里也多少享点“特权”,便回家中住。

其实放在别处,高峰并不太喜爱四下走动。但每次回到天津,却都忍不住沿着街边小路走走逛逛。因为天津之于高峰,并不仅仅是一座城,更是记忆,是历史,不论是中学时守在收音机前准时准点听相声的那份激动,还是大学时埋身在实验室里就着水涩鱼腥日复一日做着冗余实验的乏味枯燥,不论是第一次被踢进门框的足球,还是第一次在阳光弥漫的校园里怦然心动过的女生,都浓缩在这座城市的空气里,在某些熟悉的角落变成一道道剪影,印刻在大大小小的石砖、墙缝、斑马线里,见证过高峰曾行走过的痕迹。所以高峰总爱天津的街头,路过儿时常流连的小吃摊、杂货铺,恍惚中翻开尘封在过去中的景象,看着那里面模样年少青涩的自己,一转头便挥舞着手臂朝他奔跑过来,与如今的他融成一体。

换在以前,高峰都总一个人走,看哪里的店面旧貌换新容,哪一片曾被遗弃的荒土忽而盖起高楼。但那一年,独自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却突然有些不自在了。倒不是他开始讨厌一个人,而是因为开始习惯身边有另一个人存在。

所以他几乎没多做考虑,拨通了栾云平的电话。栾云平在电话那头睡眼惺忪,像是刚从一场安稳的午觉中迷迷糊糊被叫醒,却在高峰开口后又猛一激灵地来了精神。

高峰在电话里问栾云平说:“栾博,我想出去逛逛,你想不想一起,我带你转转。”

年轻时,高峰声音不比后来圆润稳重,紧张或是激动起来,还会有些高亢,有些飘。说完话,他便听见电话另一边听铃哐啷一阵,像有什么东西——或是人——从床上栽下来,接着栾云平的声音很快传过来:

“我去,我去。我收拾一下,呃……高老师您等等我。”

语气又慌又急,紧跟着又是一阵翻箱倒柜的闷响,像在赶一趟即将开动的列车,脚步稍慢点就犹恐误了时候。

但高峰并没有如他所愿。他没有等栾云平。他跑去了栾云平住的地方找他。这是违背栾云平意愿的。栾云平原本说,“哪好意思叫高老师来找我?您说地儿,我找您”。可高峰说,“你本来就不识路,我怕你在我地盘上跑丢了,到时候你师父找我算账”,回绝得有理有据。

却也并不完全是那样。高峰只是在那一刻突然发觉,当想要见到一个人,等待便显得无比漫长,无论时间是短是久。而倘若是自己马不停蹄地一路奔赴,相遇的时间便好像从启程的那一刻就开始流动,每个下一秒都殷切崭新,昭示着愈来愈近的距离。

在那日之前,高峰还并不曾意识到原来自己竟那样想见到栾云平,而那天站在天津城深冬浅雪的午后街头,他却突然察觉,他是习惯了那么多年一个人漫走独行,却也还是会想要另一个人陪他一起看风景。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说不清是为什么。那时的栾云平,脑袋也一根筋,活磨得也不瓷实,有时在台上说秃噜了嘴,或是接不上话,还要高峰想法子捞起来。而下得台来,又是那副愣头愣脑的模样。可要是问熟悉他的人,偏偏又都说,“栾云平这人,门儿清,鬼精”,高峰想不明白,怎么那样一个伶俐活脱的年轻人,在自己面前却总生涩赧颜。

当然,高峰想不明白的事很多。不明白为什么但凡他去找栾云平,栾云平都总有空,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俩家并不同路,却总能在上班路上与栾云平不期而遇,不明白为什么从来没听栾云平说对流行音乐感兴趣,可每次他哼一句听不出歌词的旋律,栾云平却总可以一口报上张信哲的某首歌名。唯有一件事,高峰想得很明白,再明白不过了。他是真的很想见到栾云平。

那天等他赶到栾云平那里,栾云平已经站在旅馆楼下等他。笨重的羽绒服,层层叠叠的围巾,厚实的手套,转着圈在地上跺脚驱寒,却依然显得很灵巧。高峰觉得,栾云平缩着脑袋抱着怀的样子有些傻气可笑,忍不住远远多瞧了几眼,瞧到不忍心再看那个哆哆嗦嗦的身体踱步受冻,才加快了步子轻手轻脚摸到他身后。

“栾博!”高峰使坏,在栾云平肩上猛一拍。

“诶哟……”栾云平吓一跳,浑身一哆嗦重心整个朝后倒过去,加之落地即化的雪在脚下生滑,眼睛还没来得及瞧见高峰,人已经先栽进了高峰手臂里。

“不,不好意思啊。”栾云平慌忙扒着高峰胳膊颤颤巍巍想要站直身。

“吾儿平身,不必行此大礼。”高峰兜着把自己裹得滚圆的栾云平,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跟着他一起眉开眼笑。

“去,去,”栾云平翻着眼睛直挥手,脸有点红,“高老师您怎么净爱拿人找乐子呢?”

“不是爱拿人,”高峰把栾云平的身体在胳膊之间扳正,又替他拽平皱成一团的衣摆,“是爱拿你。”

“你”字又一定要咬重了说,还要低下脸来凑到栾云平面前,好像生怕他听不清。

“没,没劲儿。”栾云平扯着高峰袖口小声嘀咕,反驳得无力,脸又更红。

高峰被栾云平窘促的样子逗笑,实在忍不住,不客气地揉上他垂头丧气的短发:“去哪儿?”

“听您的。”栾云平客客气气讲,语气里却又分明愤懑挑衅,“高老师说了,我不识路。”

高峰听完一下笑起来,一把揽过栾云平的肩,走得歪歪斜斜,将他往街道上带:“既然你那么诚心诚意,那我就大发慈悲地让你免费体验一把高导亲陪天津半日游。”

“哟,那敢情好,”栾云平刚恢复点气势,立刻又换上副阴阳怪气的口吻,“享此殊荣,我是不是还得给您点好处报酬?”

“嗐,”高峰一挥手,又再拍拍栾云平后脑,一副大方样子,“那么客气干嘛,刚才不是都给为父行过大礼了嘛……”

“去你的吧!”栾云平直白眼,差点把高峰挤下马路牙子。

两个人左摇右摆地在街上勾肩搭背走,那年的天津冬天,只是冷,却未有素裹银装,树头草地多干败,但因为是过年,随处可见的灯笼彩旗,又让原本光净的城市不显那样萧索。路上人多,各自都忙各自的喜庆,没工夫管他们,高峰走着走着手就从栾云平肩膀上垂下来,掠过他的胳膊,碰在他的手腕上,又隔着手套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还好,不冷。”栾云平摇摇头,黏黏糊糊答。脸侧过来时,下巴又擦了一点在高峰肩上,手却不动声色从高峰指尖逃开了。他不好意思。

高峰暗暗叹口气,悻悻将手重新搭回栾云平肩上:“冷了说啊,冻病了你师父找我麻烦。”

“不劳高老师费神,”栾云平挨着高峰半边身子嘿嘿笑起来,“师父没您讲的那么事多。”末了又顿一下,再开口,很得意的样子,“关心我您就直说。”

“你想的倒是很美。”高峰小声呛一句,底气却不很足,脸上也突然热一阵,好在风大,脸本就被吹得酡红,再添点也看不出来。

栾云平也不答复,只是继续低头闷声笑,走两步脚下突然起了歹劲儿,高峰往前迈一步他就追着高峰的脚尖踩一步。

“栾博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呢?”高峰好气又好笑,努力想把栾云平的脚步扭正,可栾云平顾不上高峰的劳心费力,专心致志盯着他的脚尖,像打地鼠,全神贯注得正欢。

这下轮到高峰不乐意了,下一次栾云平的脚再踩下来,高峰看准了把步子往边上一挪,趁栾云平踏落在地上,猛一抬腿就反过头去踩他。

“冤冤相报。”栾云平嘟囔着用胳膊肘杵高峰。

“我这叫活学活用。”高峰重新将老实了的栾云平在胳膊底下搂好,还不忘抬手在他脑袋边上轻轻一推。

他们毫无规划地沿着人行道,边同彼此手脚并用地折腾边慢吞吞走,走过疙瘩楼,走过五大道,走过音乐厅,再往花旗大楼,往解放桥、世纪钟走,走到马可波罗广场,却来不及看什么风景。最后走上北安桥,就像十三年后的夏夜那样,高峰拉着栾云平在桥中间停下,倚着护栏,望着冬日里结起薄冰的海河。

那时的海河,和后来还很不一样,桥没有那样多,沿河带也没有修缮得那样规整,行人没有那样匆忙,夜幕降临后河面桥上也没有那样灯火辉煌。

那时的他们也很不一样,站在桥上还仅仅是并肩,悬在身体两侧的手也还未曾真的牵上过,栾云平笑起来时鼻翼两侧的纹路还没有那样深,高峰的手腕从袖口滑落出来时还未显得那样厚实,高峰还没有太多烦恼忧虑也不曾想过太远,而那个总忧心忡忡惴惴不安的人还一直都是栾云平。

高峰告诉栾云平,在小时候,海河上,他最常去的桥就是北安桥,因为离家近,因为视野好,因为欧式古典的花纹浮雕,横架在旧时租界的罗马风情和新生都市的鳞次栉比之间,虽是站在华夏土地,却好像下一刻就该看见香榭丽舍大街。儿时,高峰还仍以为,人只活一辈子,走得远点,看过世间广袤,总比守着一方旧土过活来得好。

谈及家乡种种,高峰难免感怀,激动起来一手紧拉着栾云平的胳膊,一手换着方向给他指,这一侧是博物馆,百货公司,广播电视塔,体育馆,那一侧是这个街道、那个街道,这个村、那个村,其中有一处就是高峰家,虽然站在桥上并不太能看到。高峰说,上学时,在周末,或是遇上放学早,他都要骑着车,从家出发,好几十分钟,去师父家学艺。而那几十分钟,总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因为他知道,当几十分钟的行程一结束,他就可以开始做他最热衷的事。就好像后来,他总最喜欢从上场门开始到舞台中央的那段距离,因为在经久不绝的掌声喝彩中他和栾云平在桌边站定的下一刻,即将上演的永远会是属于他们的戏。

栾云平站在高峰身边,静静听高峰述说他的曾经。他喜欢那时高峰眼里的光,还有说到兴奋处声音里的轻颤。二十多岁的他,还只是稀里糊涂入了相声门的小学生,而高峰早已如臂使指,弓马娴熟不说,甚至能为别人做指导。在很年轻时,栾云平没什么梦,也没有远大的追求,他只是爱看高峰在台上或气定神闲或挥斥方遒的样子,爱看他仿若指点江山运筹帷幄。栾云平觉得,高峰真的和在俗尘中行走的其他人不同,他就好像水,透明、澄澈,却又不完全像水,因为他永远不会被染上其他颜色。很后来以后,栾云平依然没有远大追求,却也开始做梦,他梦想自己是菩提树下假寐的小僧,日复一日风吹雨打地盘坐在那里,却不是要为修道,而是要一天天守住菩提树原本模样。

“高老师……”栾云平忍不住叫了一声。

“怎么了?”高峰一下子回过神,攥在栾云平羽绒服袖口上的手松了又再紧上。他以为栾云平不想听他说。

“高老师,您说……”栾云平张了口,却犹犹豫豫半天说不出下半句,眼神朝高峰瞥一眼又逃开一下,磨磨蹭蹭,直到高峰看着他的目光从疑惑变到紧张,他才嗫嚅着轻声问道:

“您说,我要是一辈子说不好相声怎么办?”

「怎么办」,高峰一时间被问住了。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没想过栾云平是否是个好的相声演员,也没想过他们俩的未来会是什么,在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里,未来总是太过遥远的东西。他只是觉得,栾云平为他捧,捧得认真,捧得仔细,不赶着,不慢着,永远在他的节奏里,虽然偶尔跑岔路,但依然让他自在轻松,不用过多顾虑话要怎么说,手势要怎样做。

“怎么会呢,”高峰于是对栾云平说,“相声就是件苦活,练得多了,总会好的。”

“那可不一定,”栾云平一点没被说服,撑在护栏上前前后后晃着,“这事就跟歌唱跳舞一样,都讲究个天分。您是天生干这个的,我就不好说了,说不定,我天生就只该是个观众命。”

“谁说的?”高峰拍着栾云平半边的脸,像要拍醒他,不让他妄自菲薄,“我说你行你就行,谁说话能比搭档说话算话?”

栾云平被逗笑起来,歪过脸去躲高峰不老实的手:“您看您平时说句话都跟绕口令似的,我哪儿来您这天分。保不齐哪天师父瞧我嘴皮子太不利索了,拖您后腿,把我打发走,给您换个活儿好的。”

“我不要。”高峰斩钉截铁地拒绝,好像真站在栾云平师父面前据理力争,“我身边站谁那也得我说了算,我不需要别人,也不想要别人。再说……”

高峰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栾云平。

“再,再说什么?”栾云平被高峰望得眼神躲闪。

高峰没有言语,只是把手在栾云平的手腕上又扣得紧了一些,越过了层层叠叠的衣物,按上了一点皮肤。然后他俯过身,凑到栾云平耳边,声音闷闷的,又压得很低,对栾云平讲:

“再说,就算你真一辈子说不好相声,那我就教你说一辈子相声。”

栾云平听完半晌没开口,只是一动不动注视着凝结了的海河,像桥栏柱基上高矗的雕像那样静止。那时冬季的寒意中有一点点太阳,从云层里透出光来,将镜面般的海河照亮,又反射进栾云平的眼睛,金闪闪得让那里面有些湿。

“高老师,”很久以后栾云平才终于瓮声瓮气地说,嘴上玩笑,鼻音却又很稠,“看不出来,您这人还怪讲义气。”

“那也是分人。”高峰把声音埋在栾云平肩头羽绒服柔软的触感里,后半句轻到几乎听不见,“想对你讲义气。”

“哦。”栾云平应了一声,说不出别的话,被高峰靠着的半边肩膀朝下塌了点,带着搭在栏杆上的手一起抖。

“栾博……”高峰突然叫栾云平,嗓音很哑,他的胳膊动了动,原本覆在栾云平手腕上的手小心翼翼地朝下移过去,从鱼际,到掌心,再一点点滑到指尖,他向栾云平的指节间试探性地扣过去,栾云平的手颤了颤,却没有再躲,高峰将那只手从护栏上轻轻拉下来,藏在两人身体之间,没让人看到,然后终于将自己的手完全嵌上去,和栾云平十指交握。

栾云平没有出声,高峰也不再说话,车辆行人在他们身后来来往往地经过,可他们周身一切都是静止的。静静的冬阳,静静的浮雕,静静的海河,静静的彼此,像是时间在那一刻过分仁慈,在本该流淌的洪潮岸边,挖下一条窄小密道,将画面定格那一帧的每一道线条,每一种颜色,每一寸阴影,都埋在里面,永远停留。

要如何才能不记得,那是他们第一次牵手。

高峰没有想过,再一次像那样站在北安桥上,竟已是十三年以后。

那十三年里发生过很多事,却又好像转瞬即逝。有时,高峰仍会觉得自己还只是那个才告别那间让自己痛恨不已的实验室没几年的年轻人,才刚见到栾云平,刚站在他身边,刚和他一起说相声,可是当他时隔多年又一次仔细端详栾云平依旧很明亮的双眼,却还是不得不向时间服软,他或许仍还只是曾经的自己,但栾云平早不再一样。

如今栾云平在他眼前,早不是当年那个说话总小心翼翼,没讲几句就腼腆脸红,又时不时被高峰逗得吹胡子瞪眼却气不起来的青年。他已经是师父口中的爱徒,是台上独当一面,台下持筹握算的“大管家”,是好些年轻孩子的师父,是一个父亲。他不会再在冬天缩在羽绒服里满地跺脚,不会再在和高峰并肩的时候一时兴起地踩他的脚尖,更很少再秃噜嘴,也再不会接不上高峰的话。唯一没怎么变过的,似乎只有他的样貌,高峰想,或许栾云平就是那种岁月最垂怜的人,又或者,只是因为高峰在他身边站久了,那些日积月累的细小变化,才再无法感知得到。

而栾云平也终于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那样,“一辈子说不好相声”。为高峰量,或为别人,都游刃有余,有时高峰甚至觉得,在别人身边时候,栾云平才显得更光彩精神,这样想来,倒好像打从一开始,其实分明是自己拖住了他。

以至于当高峰现在再回想起当年场景,都忍不住觉得好笑,当时的他们,为了那点或爱好或执拗站在台上,就好像是生活的全部,还真以为只有将相声说好了,才是了不得的事。竟还为此字字珠玑地立下铮铮誓言,说那些永远一辈子的话。高峰不知道栾云平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当年,他以为,对现在的栾云平来讲,那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谈。他猜想,或许栾云平只是在告诉他,人都是会变的,就好像他们足下的这座桥梁。几十年前,它曾叫做“日本桥”、“胜利桥”,现在却名为“北安”,而在最初时,它也不过是座狭窄的小木桥,如今却烫金白玉,锦绣繁华。

这世间没有什么事能永久延续,在时间面前,所有人或物,走到最后都要面目皆非。

高峰忍不住叹了口气,原本紧扣在栾云平身体两边的手臂也渐渐松弛,那些栾云平围绕在他身边,高老师长高老师短的日子,似乎还只是昨天,可现在他却好像早已撇下他,头也不回地向着更遥远更宽广的地方,不知疲倦马不解鞍地奔跑过去。而此刻他明明离他那样近,潮湿的晚风吹过来,却还是在他们之间牵开看不见也穿不透的横膈。

倒是栾云平,全然没有往心里去似的,高峰在他面前沉默时,他只是仍笑着看他,安静、和煦,就好像许多年前,他看着高峰兴冲冲地将天津城的东西南北角不厌其烦地一个个指给他瞧,听高峰与他说儿时繁杂细琐,与他说快板书,说相声,说戏,说到口干舌燥。像看高峰在台上奕奕神采、意气风发,像看彼时的他眉清目朗、风华正茂。

高峰不知道那一刻栾云平在想什么,有些事栾云平选择永远不同高峰说。

他依然在延续他的梦,依然做着那个一意孤行的小僧在菩提树下风餐露宿,要澄水不变色,要玉石不消磨。

“高峰,咱俩下桥底下去吧,上头吵得很,又热。”

栾云平突然开口,轻描淡写说起看似无关紧要的话,搭在高峰颈后的手又滑到前面,为高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领子。他的指尖不比高峰的脖颈温烫,划过高峰皮肤上的濡湿,像一道洌泉。高峰情不自禁伸上手去,握住了那双始终比自己小些的手,在不算光滑的手背上反复摩挲。栾云平眯着眼睛冲高峰风轻云淡地笑,于是高峰也忍不住笑起来,又拽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鬓边。那时高峰在想,他总会那样想见到栾云平,或许就是因为虽然栾云平话总不算多,又从来不擅长那些掏心掏肺的推心置腹,叫他不明白,猜不透,却也总能让他在黑夜密不透光的小路上行走时,没来由的突然感到心安。

高峰没有多言,跟着栾云平沿着明晃晃的桥桩走到桥头,再顺着夜色下影影绰绰的台阶拾级而下,到近水台。好像也早成了习惯,栾云平是那个会不问缘由跟高峰去任何地方的人,而高峰却会一声不响陪栾云平做任何事。

栾云平先走过去,在水边蹲下。桥下的风确实比桥上凉些,又少了一整个夏日累积起的车尘喧嚣,只有坠着光点的水面起起伏伏流淌,悠远缓慢,像星河。

高峰走到栾云平的身边,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河水的味道很快窜进他的鼻腔,和栾云平的气息一起。栾云平同高峰靠着肩膀,静默地望着海河上一道道水纹,好像盯着什么入神,目光所及之处却又明明空荡。忽然高峰感到肩上动了动,侧过脸才发现栾云平低着头后背一耸一耸,是在笑,笑得东倒西歪。

“你笑什么?”高峰问。

“嗐,就是看这水突然想起来了……”栾云平干咳着止着笑意,手指揉着沁出水的眼角,“上次咱俩来,你还非要让我上你家吃饭,说是一定要我尝尝你妈做的地道天津菜。结果去了你妈根本不在家,还给你留了字条,说看你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跟你爸上老同事那儿打牌了,让你要是回来饿,自己下点面条吃。你说我上你家是去吃天津菜的,到最后在你家厨房自己给自己做了碗老北京炸酱面,这事儿闹的……”

高峰听着也情不自禁跟着一起笑出来,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也是偶尔失误,没统筹好……后来我妈回来不也对我‘严肃批评’了吗,说我‘怠慢贵客’。”

“哎,你别说,”栾云平抱着膝盖,越过河面平视前方,目光落得很远,“我当时是真没想到,你之前竟然从来没有带过人回家做客。”

“没人可带呗,”高峰有些窘迫地挠挠头,“也没人跟我。”

“得,敢情还是仗着我好说话。”栾云平斜眼瞥高峰,笑得邪乎。

“我也没征求过别人意见啊……”高峰急忙反驳,怪委屈,“我也是头回请人上家去,你就同意了,这是赶着了。”

“那这么看来还是我荣幸。”栾云平讪笑,蹲着身子挪了几步,往高峰那边又轻轻靠了点。

“我也荣幸。”高峰侧过脸抵了抵栾云平挨过来的额角,贴了一会儿,慢慢将头枕在他不算宽的肩膀上,跟他一起遥望对岸的万家灯火,“那天我妈见到你,是真的高兴。”

“可不得高兴,儿子养那么大,就见着这么一个朋友。”栾云平春风得意笑起来,歪过头用脸碰了碰高峰头顶的短发,“逮着我就巴不得把她儿子从小到大的‘光辉事迹’全给说个遍。”

“你当时听得不也挺乐意?”高峰仰起脸望向栾云平笑得灿烂的侧脸。

“我那是出于对长辈的礼貌。”栾云平脸不红心不跳地心口不一,又伸出手,让高峰把手交到他手里,再握在一起。

那些年高峰的手宽实不少,栾云平的手却仍细窄,摆在高峰手上,比过去显得更瘦小。高峰把那只手朝胸前拽了拽,将栾云平的手背隔着薄薄的衣服贴在自己的滚烫的皮肤上,那感觉就好像十三年前那个冬日夜晚,他第一次在夜阑人静时枕在他身边,屏息凝神地听他呼吸心跳。

“就是可惜了,”栾云平的声音夹带着风声恍惚飘渺地传过来,“到今天也没吃上你妈做的天津菜。”

“是啊,”高峰附和着感叹,“是啊……”却不知如何接下去。

那一刻在他们面前,河对岸的灯影辉煌耀眼,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可终究无可企及,以河为拦,只将虚景投在水里。

高峰想,或许有些事只在某个特定的节点里才会拥有可能,过了那个节点就再也不会发生。

其实那天高峰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也是在栾云平的怂恿鼓动下,高峰跟着他下桥走到河边。那时栾云平在前边拉着高峰的手,一路小跑往台阶底下迈,也不顾地滑,最后几级愣是蹦下去,带着高峰差点栽个跟头。

“你慢着点。”高峰走在后面,努力牵制着栾云平不断向前奔的步子。

栾云平却好像没听见,望着冻结成冰的河面两眼放光。

“高老师,”他忽然回过头来,黑色的瞳仁亮晶晶的,“不然咱下河里走吧。”

“那不行,危险。”高峰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了,“这冰结的不一定牢实。”

“那不是还有人在里头钓鱼?”栾云平不依不饶地往河里指,高峰顺着他手势的方向望过去,确实有几个零星的身影在河面上搬着板凳,拄着鱼杆,凿洞垂钓。

“人家是人家,咱就别去凑那个热闹了。还是保险点好,万一冰碎了这天寒地冻的掉下去得生病。”高峰絮絮叨叨说完一串话,自己都觉得惊讶,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沉默内敛,和栾云平一起时,却不知怎么变得啰哩啰嗦。

栾云平听完没有吭声,只是满不在意地撇了撇嘴。然后突然又冷不丁笑起来,冒冒失失,毫无征兆,就那样直直盯着高峰看,手上把高峰紧紧攥住,嘴角又向上翘得明快轻巧。高峰被那双眼睛望得无法逃脱,又陷在那个明媚的笑容里束手无措。在栾云平面前,他无法坚持他想坚持的坚持,更无法真的对他说不。

“只能在靠岸的地方,不能去中间。”高峰终于还是对栾云平妥协。

那一刻栾云平的笑容更发灿烂,齐整的牙齿露出胜利者的狡黠。高峰就那样被栾云平连拖带拽地骗下了河,小心翼翼扶着栾云平在冰面上一点点朝前滑。

从河里往四周看,感觉确实和在桥头上很不同,仿佛身在谷中,灰白的冬景和清冷的日光里,岸上的建筑都好像悬在空中,天上人间般的玉宇琼楼。一切都很虚空,很遥远,只有栾云平始终牵在高峰指间的手,是整个世界里的唯一真实。

“高老师,”栾云平突然开口,那是高峰耳边仅剩的声响,“您跟我说实话,当时师父让咱俩搭档时,您到底怎么想?”

“那时啊……”高峰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脚尖在冰面上落下的一点阴影,“记不清了,好像也没怎么想,就想着你师父怎么安排就怎么来呗。”

“您就没觉着我师父怎么给您安排我这么个没水平的搭档?”栾云平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峰。

“你怎么老这么想,”高峰语气有些不悦起来,“你再这样讲自己我可不高兴了。”他见不得栾云平总瞧不上自己。

“嘿嘿,”栾云平干笑两声,带点歉意,又像有些失落,“这不是担心配不上您嘛。”

“哪儿来的配得上配不上,我瞧着你就挺好。很好。最好。”

栾云平噗嗤一声笑出来,被高峰怄气似的口吻逗得直乐:“高老师您是个好人。”

“那可不?”高峰说着将栾云平的手猛地拽向自己,揣在兜里捂着。栾云平也由着他,心安理得地享受高峰的人体暖炉。

“不过栾博,”高峰像突然想到什么,“你干嘛成天‘老师’、‘您’地叫,叫得我多老似的。”

“尊敬您嘛,”栾云平腼腆笑起来,“您是师叔,艺术造诣也高。”

“哪儿来那么多尊敬不尊敬,造诣不造诣的?听着生分。”高峰有些不满,握着栾云平的手都忍不住在他的骨节上狠狠紧了紧,“咱今天可说好了,往后你就叫我名字,别叫我老师了。”

“那哪儿成……”栾云平含糊其辞地挠了挠脑袋,声音也含在嗓子里打转,“叫名字……叫名字感觉好像有点太,太亲了。”

“亲点儿不好?”高峰猛地在原地站住了,一把将栾云平拉到面前不让他有机会挣脱。

栾云平动弹不得,扳着高峰的胳膊局促地东张西望,把天上地上都看了个遍,就是不看高峰,也不说话。直等到高峰快没了耐性,几乎快给他整个人兜进怀里了,栾云平才坑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太亲了不好。”

高峰愣了一下,下一秒却不知怎么竟突然给逗笑了,可能是因为栾云平拘谨的语气,可能是因为那个荒诞离奇的辩解。他忍不住抬起手,去拍栾云平不知是因为寒风还是因为窘迫而泛红的脸,栾云平眯着眼睛左躲右闪,不肯给高峰得逞。无奈高峰穷追不舍,好像上不得手就决不善罢甘休,栾云平没辙,只能也扑腾着手跟高峰俩人推太极。推着推着两人的手、胳膊、腿脚就都浑浑然然并到一块儿,栾云平的脸还在晃颤,却离高峰太近,轻轻转一下呼吸都会顺着高峰的唇线热成一团。

高峰觉得嗓子很堵,胸口也很堵,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他和栾云平交叠在一起的胳膊在抖,腹中也好像绵软。两人唇角的皮肤之间只有薄薄一层空气,又被浸暖了,在两人呼吸来来回回的交错下蒸溽,叫人痒。

“栾博……”高峰干涩低哑地叫了一声,像是虚幻梦境,来不及反应,下一秒两人的唇就挨上了,颤得厉害,又不敢用力,外边很凉,里边却又很烫。高峰能感到栾云平的手从他的手腕一点点攀上他的手臂,紧扯着那里的衣服,他于是有些忐忑地将胳膊试探着在栾云平的背后轻轻环住,栾云平的身体陡然抖了一下,等高峰再意识过来,两个人的手已经在对方的背上箍得生疼。

“高老师……”栾云平的声音被埋在高峰的唇齿间,他俩在光洁透净的河冰表面,城市的喧嚣之下,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笨拙生涩地交换潮湿温热。栾云平的唇不光滑,也不柔软,摩挲在高峰的唇上,却让他好像坠身于绒棉般的一片海。他在浮在海面上,跟海浪一起涨落起伏,栾云平在他的身下托着他,不让他沉进海里,做他的岸。

那时候高峰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不是脚下的冰,而是他自己。曾经他以为自己是多么孤独的人,直到身边有了栾云平,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发觉,再习惯单枪匹马孑然一身的人,也会有不想要那么孤独的时候。

“栾博……”两人分开时高峰抵上了栾云平的额头,捧着他的脸,去抹他眼角溢出的一点零星湿漉,“叫我名字吧,啊?叫我高峰。”

栾云平不讲话,只把高峰的指尖浸得越来越湿。他轻轻抬起手,缓慢犹疑地抚摸高峰的眉骨,鼻梁,唇角,像勾勒一件精雕细琢的易碎品,很仔细,很专注,很久很久。而后他闭上了眼睛,双手有些无力地搭在高峰的脖颈后面,不知不觉地倚上高峰半边的肩膀,轻声叫他:“高峰。”

那一瞬间天与地的距离似乎都不存在了,冬日的风也不再吹,河上桥梁河岸高楼,都好像坍塌凋零。黑白错交,昼夜颠倒,那座忙碌城市的景象在他们身边一片片剥落,只剩下他们站在无垠穹宇的最中央。

也就是在那个瞬间,高峰忽然感到震颤中胸口的那一股热。他根本顾不上思考,脱口而出就对栾云平说:

“栾博,你跟我回家吧。”

栾云平靠在高峰肩膀上的身体蓦一震,像惊鹊离枝,高峰猛一下清醒过来。

“就,就是吃个饭,没别的,正好我妈……做饭,也不难吃,你就当,就当尝尝我们天津口味呗……你说呢?”

高峰磕磕绊绊的解释蹩足生硬,像逃学被发现的少年慌促之下胡乱编造着理由。栾云平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高峰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到栾云平的鼻息在他下巴的皮肤上断断续续,还有圈在他颈后的手越收越紧。也不知过去多久,栾云平的唇才突然贴着高峰耳朵底下动了动,半边脸死死抵在高峰肩头,小声跟高峰讲:

于是才有了之后的乌龙。

高峰忐忑不安地带着同样忐忑不安的栾云平一阵回了家。

像是曾经上学时,结课的作业等着被验收,揣着一颗失了节奏的心,手握在口袋中被汗水湿透,原本一路上还想着怎么跟高妈妈解释晚饭要多添一双碗筷,哪想到进了家门却发现空无一人。高妈妈放在客厅桌上的那个字条,字迹隽秀,却像张大笑脸,嘲笑两人扑了个空。

却也叫人松口气,原来迫在眉睫的检查验收不过是梦中虚惊一场。高峰带着栾云平在客厅里转一圈,局促窘迫地东望望西瞧瞧,桌子椅子沙发茶几指了个遍,方才想起招呼栾云平坐下,有些狼狈,挺不好意思。高峰说,自己不擅长下厨做饭,觉得对不起栾云平,害他白白跑一趟。倒是栾云平完全没介意,还同高峰开玩笑,“我吃不上你妈做的天津菜,但能让你吃上我下的京城面”。说完又竟真的一把拉上高峰的手腕,要他领自己上厨房“大显身手”。

换作平常,高峰是很少自己在厨房操持的,最多就清水涝面条,里面打两个鸡蛋放一把青菜叶。但因为栾云平像模像样找了围裙系上,他也不好在一旁空手白等着吃,便主动请缨给栾云平打下手。栾云平说,就高峰那样,只能给他添乱,但还是放高峰进了厨房,又故意扮出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要他拨蒜,切葱,翻箱倒柜找调料。高峰倒也不气,还干得乐呵,对栾云平言听计从。一边帮着栾云平端盘送碗一边又在想,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厨房是个这么有意思的地方。

在别人家,都是客随主便,到高峰和栾云平这里,却像是掉个儿。后来煮面,炒酱,切菜焯水,出锅摆盘,栾云平便再没让高峰搭手,自己一个人前前后后一气呵成,全然不像在别人的厨房,倒像是在自家一样熟稔。有几个瞬间,高峰站在厨房的拉门旁,靠着墙看着栾云平在灶台前忙忙碌碌的身影,突然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似乎也很不错。虽然他对料理家务一向不甚擅长,但倘若是在栾云平的指挥下手忙脚乱,他倒好像也不亦乐乎。

后来吃饭时,栾云平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两个高脚杯,倒进去冲得很淡的茶水,像是不会冒泡的白葡萄酒。栾云平说,两个单单独独的人,能遇上不容易,能做搭档更不容易,要祝革命友谊地久天长。高峰说,革命友谊当然要地久天长,但他俩也要地久天长。栾云平听完只是笑,一声不响地看着高峰,然后猛一抬头,先干为敬地将杯中“酒”一口闷下。高峰见状也不甘示弱一饮而尽,末了还要把酒杯倒过来,说是要给栾云平展示“什么叫滴酒不剩” 。

栾云平端着筷子,被高峰的样子逗得笑得喘不过气,差点把面条呛进气管里,高峰在旁边慌得手足无措,又是捶背,又是送水,就差没一把扛上栾云平直接往医院门诊奔。栾云平笑他大惊小怪,高峰却说,只要是栾云平的事,就都是大事。栾云平听完又不说话了,只是闷头吃面,高峰也只能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地将面条卷上筷子往嘴里放。可每动两筷子,却又都忍不住抬点头,往对方那里望过去,等对上眼了又赶紧再把目光收回碗里。往往复复,乐此不疲。高峰觉得自己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面,也从没吃过那么长。

等到两人吃完面,已经快到九点,在厨房洗碗时,刚好赶上高峰爸妈回家。栾云平一时慌起来,差点将手里的碗cèi了,在抹布上胡乱擦了两把手,就赶紧推着高峰出去跟摸不清楚状况的二老解释。栾云平在高峰爸妈面前规规矩矩礼貌问好,又不停说着不好意思给他们添麻烦,自己马上就走的话。在那以前他还从来没有那样紧张过,那以后也没有,连曾经第一次上台演出,或是后来第一次上老丈人家问候,都没有那样紧张。

高峰爸妈看到栾云平也很惊讶,高妈妈还忍不住犯嘀咕,说,“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高峰什么时候也开始带朋友回家了?” 那时栾云平才意识到,自己是高峰带回家的第一个人。他说不上那种感觉,是受宠若惊,是难以置信,还有些怅然若失。那时他不懂自己在那一刻有什么好失的,很久以后他才渐渐明白,人在感到不切实际的幸福时,总要怅然若失的。

后来栾云平就没有走成,第一次见到儿子朋友的母亲总是过分热情。高妈妈要栾云平别管厨房里的碗筷了,“高峰平时在家都不干事的,今天就让他多干干” ,说罢便拉着栾云平在沙发上坐下。问他家是哪儿的,多大岁数,和高峰什么时候认识。栾云平都老老实实一一作答,却又忍不住一个劲儿往厨房里瞟,巴望着高峰赶紧出来解救他于水深火热。但他哪里知道高峰一个人站在水池前,对着窗外的夜色笑得乐的自在。听母亲喋喋不休地叨扰栾云平,高峰没来由地觉得快乐,就好像这样栾云平就已经算是安营扎寨,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这一边,高妈妈已经不再仅仅满足于了解栾云平的情况。她开始絮絮叨叨跟栾云平讲起高峰的事。高妈妈说,高峰从小就是曲艺迷,相声迷,就净爱这个,不见他爱别的。别人家的孩子都上外面玩,就他一个人喜欢窝在家里抱着收音机,耳朵边听嘴上还边学。栾云平听完就笑,望着厨房里高峰在水池前倾着身的背影笑,跟高妈妈说,“他现在也这样”。

“是不是啊,”高妈妈拔高了声音,明明是面对着栾云平,却好像是刻意为了让厨房里的另一个人听见,“那阿姨可得给小栾你交代个任务。高峰这孩子,平时不在我跟他爸身边,我俩也管不到他。阿姨就麻烦你以后没事多提醒着他点,也不用说多,就让他没事儿多出去外头转转,别老一个人闷着闷坏了。我们高峰能带你上家里来,我看应该也是真把你当朋友,你说的话,他应该听。”

“妈……”高峰在厨房里无奈地冲外面喊了一声,好气又好笑,明明他在这个家里做了二十几年的儿子,怎么栾云平才来一晚上,他母亲就把自己“清仓大处理”给他了。

而栾云平那一刻舒坦地坐在沙发上,却是眉开眼笑,还信誓旦旦地跟高妈妈承诺,“保证完成任务”。高妈妈听完乐得连连抚掌,不停夸栾云平是“好孩子”,又叫住刚准备从厨房里出来的高峰,说他“招待客人一点也不用心,含糊怠慢”,又厉声命令他“给我们小栾切点水果吃”。

高峰哑巴吃黄连,只能将刚挂上衣钩的围裙重新套回脖子上。等到他哭笑不得地端着块儿切得大小不一的苹果和梨走到沙发边,才发现高妈妈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出了本老相册,叫栾云平捧着,一张张给他翻过去。

“这个是高峰幼儿园时我们带他去游乐场,他坐碰碰车时拍的”,“这个是他小学毕业我们带他去爬黄山时拍的”,“这个,这个……噢,这个应该是他上初中以后他爸带他去嘉峪关时拍的”。挨个儿介绍完,还不忘跟栾云平感叹一句:

“我们家高峰啊,从小人家都讲模样长得好,就是照相不爱笑,一面对镜头就像谁欠了他五百万似的。”

“他现在也这样。”栾云平又一次忍不住笑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抚过照片上高峰还很青涩稚气的脸。平平的嘴角,没什么表情,看着总不大快意。那样子栾云平第一次见,却好像能一路顺延着看到高峰如今的音容笑貌,再一辈子看到老。他想,高峰这人,还真挺善始善终,小时候爱什么、不爱什么,长大了都分毫未变的,真好。

“妈,”高峰在一旁端着水果观摩了半天终于忍不下去了,一屁股在高妈妈另一边的沙发上重重坐下,“人栾博好不容易上家里来一趟,你净给人家看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嘛?”

“嘿,你这小孩儿,你自己做过的事,还不能给别人看啦?”高妈妈不满地数落起高峰,从他手里接过果盘时又毫不客气,直到转过身将果盘递给栾云平,才又换上副和蔼面孔。

“那你也得问问人家栾博意见啊,说不定人不乐意看呢。”高峰为自己辩驳,又隔着母亲不停冲栾云平使眼色。

栾云平愣了一下,继而回报给高峰一个灿烂笑容,笑得好看,笑得如沐春风,却终于没站在高峰那一边。

“我乐意,我乐意。”他对向他投来审视目光的高妈妈坚决保证,斩钉截铁,直到对方脸上重新挂上满意的微笑。

“你看看,”高妈妈得意地扭头看着高峰,“我们小栾这孩子就是比你懂事。”

“妈……”高峰靠在沙发里欲哭无泪。这也才不过几十分钟,他母亲的胳膊肘就已经开始向外拐了。

“叫妈也没用,”高妈妈看也不看高峰,“别耽误我跟咱们小栾聊天……来,小栾,水果你多吃点啊。”

“行了行了,吵吵嚷嚷的。”之前一直一声不响地靠在躺椅上看报纸的高爸爸这会儿终于听得不耐烦了,“人俩孩子上家玩,你一个老太婆夹在中间瞎起什么劲?”

“嘿,你这老头子说话有意思呢,咱儿子的朋友,我就不能说两句话啦?”高妈妈说完起身就朝高爸爸的躺椅走过去,一把扯过他的报纸,卷起来就往他肩上敲,火药味儿全转移到他身上了。

高峰无可奈何地看着父亲扑扇着手在椅子里负隅顽抗,最终却也在只能母亲的“淫威”下举手投降,乖乖就范,就好像小时候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他无能为力地深吸了口气,转过脸对栾云平抱歉地耸了耸肩,用眼神跟他说:“你别介意,我家就这样。”

栾云平这会儿正蜷着腿,抱着膝盖在沙发上前前后后地晃,逍遥自在的样子。看见高峰眉头紧皱,便无辜地冲他挤了挤眼睛,又吐一下舌头,再用笑容回复他:“我不介意,我挺喜欢。”

高峰盯着栾云平看了一阵,抿着嘴察觉不出心思,紧跟着眼睛突然转了一圈,回头警惕小心地打量了自己的爸妈一眼,然后趁着他俩还正讪牙闲嗑得在兴头上,悄悄在沙发上立了两根手指,把手朝栾云平“走”过去了一些。走到中间又手心向上摊开放平了,看一眼栾云平,再看一眼自己的手心,眼神示意。

栾云平被高峰的举动逗得无语又想笑,动着嘴型奚落了他一句“无聊”,一翻眼睛不再看他,手上却又效仿起高峰之前的样子,支棱着手指一点点朝高峰那里挪过去,挪到高峰手边还故意停顿一下,像是考察斟酌,最后才轻轻一跃,不声不响地落在高峰的掌心。

可任凭高峰再怎样抓着他的手,任凭他自己的嘴角再怎样向上翘,栾云平的目光都始终朝着前方,上下闪动,好像那个将手偷偷摸摸递给高峰的人压根不是他,他毫不知情,何罪之有。

那天更晚时候,栾云平想说要回旅馆,毕竟第二天上午的车回北京,可高妈妈以“夜里路上不方便,明早回去收拾也来得及”为由,执意留栾云平在家里过夜。高峰站在俩人之间,嘴上说着“人栾博想回去就让人回去”,胳膊却架在栾云平肩膀上,一个劲儿把他往家门口相反的方向揽。栾云平就这么样,被不知内情的高妈妈,和居心叵测的高峰,母子俩合起伙儿来,塞进了高峰的房间。

本来,高峰说得好好的,客人睡床上,自己打地铺,可当家里四下都安静下来,隔壁房间传来此起彼伏的酣睡声,他却又像十六七岁的少年在深夜不干好事,背着家里大人鬼鬼祟祟,蹑手蹑脚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一把掀开栾云平的被子翻身躺倒在他身后,又伸过手去从背后搂住他,勾着栾云平的腿不断朝他脊梁上靠。

“你叫我什么?”高峰将栾云平扑腾的手脚结结实实地钳制住,抵着他的肩窝攀在他耳朵旁。

栾云平被高峰禁锢着的双手瞬间烫起来,耳廓贴在高峰鼻尖都源源不断地传着热。他在被子里窸窣地动了动,却反被高峰扣押得更牢。

“高峰……”栾云平挣扎无功,只能妥协。

“诶!”高峰响亮地答应,声音里很快乐,也不管栾云平怎样反抗,拿下巴压在他的肩骨上,用唇狠狠在他鬓边贴了一下,又朝他耳廓里小声呵着暖气,“以后我就天天这么抱着你睡。”

“做。梦。”栾云平烫着脸呛了一句,二话没说扯着被子就往床边挪。

“那怎么的,梦还不给做啦?”高峰说着一把将栾云平逃窜的身体拽回来,又手脚并用地将他在怀里掉了个面。

“你悠着点,”栾云平费力推着高峰的胳膊,虚声警告他,“你爸妈还在隔壁呢。”

“他们老人家,睡得沉。”高峰快活地笑起来,像是一早打好算盘。

栾云平突然不吭气儿了,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下来。他一动不动望着高峰在黑夜里只能瞧见个隐约轮廓的笑脸,手一点点摸索上了高峰的眼角。

“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栾云平喃喃说。

高峰愣了一下:“我啊?”

“可不就你嘛。”栾云平顺势在高峰脸上掐了一把,“比讨债鬼强。”

“嗐,我说什么呢,”高峰恍然,“我是天生就不爱拍那些个相片,看着镜头我就别扭。”

“亏你还是个演员。”栾云平好笑。

“那不一样嘛,上了台咱俩讲咱俩的,又不用看镜头。”

“那你就没想过万一哪天出了名,人家找你拍广告,你就板着一张脸上去,广告词儿还没说呢就给人消费者全吓跑了……”

“我就一说相声的,出不了那大名……再说了,就算人找我,我也不乐意去,谁干那无聊事。”

“我看除了说相声就没什么你觉得不无聊的。”

“胡说,不止说相声,还有件事我也不无聊。”

高峰顿了顿,没立刻接话。他的目光隔着黑暗落进栾云平的眼睛里,被子下边的手将栾云平的胳膊攥紧在胸前。

“和你在一块儿我也不无聊。”高峰说。

那晚的夜色很静谧,屋外的风卷着零星飘落的雪花拍打在窗户上,很冷,屋里却融融。躺在栾云平身边时高峰感到很安稳,栾云平的呼吸就在他耳畔一起一伏,他的温度在他手心。不知不觉间高峰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在做梦了,他飘出了窗,飘在了云层之间,天津城在他的眼下一如往日地继续着热闹繁忙,然后他便在人潮熙攘中看见了自己和栾云平。他俩牵着手,一前一后沿着路边奔跑,却不在冬季,而在一个干燥热灼的夏夜。路的一侧是车来车往灯火通明的喧嚣,另一侧是绵长溶洩徐徐流淌的海河,风从他们耳边一阵阵驰骋而过,他们之间分不清楚岁月时间。

迷迷糊糊中高峰隐约听见一点声响,似乎是栾云平半醒半梦的声音,不大真切,却在他耳窝里深渺。

栾云平说:“高峰,你多笑笑。”

高峰后来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那个〇七年正月初五的冬日,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好像有些事只愿意一个人拿来当做讳莫如深的典藏,却不想要和其他人分享。有时高峰甚至觉得,他在那短短的十几个小时里,度过了他最想要度过的一生。

那时时间多缓慢,做一碗面,吃一碗面,过一个晚上,就好像耗去大半辈子时光。

那时他们多简单,生活也就来来回回围着那么几件事绕,相声,彼此,还有那些打着空头支票的诺言愿望。

那时他们还可以在海河的冰面上消磨过一整个下午,看云卷云舒,变幻形状;可以两个人挤在厨房里,柴米油盐,琳琅作响;可以并排坐在沙发上,隔着短短距离,让彼此的手在中间交握,合掌为约,覆掌为盟。

而如今十三年过去,他们经历了太多。当初岁月青葱目光澄澈的年轻人,早朝着中年人的岁数飞奔过去。不仅仅是下巴上新添的厚度,也不仅仅是生活里与日俱增的烦扰琐碎。还有再握不进手里的时间,和再抓不住的往昔。

他们真的有了些名气,开始为事业忙碌,也都各自成家立业,开始为家庭忙碌。像两个普通人。而那些走失在过去里的岁月,就好像隔着一面落满灰尘的玻璃,似乎仍还在眼前,却触不到,拼命望过去,也只剩模模糊糊的影像。他们依然有些时间在对方身边,却不再许当年的愿,不再做当年的梦,更很少再提当年。

有时高峰会忍不住想,在那个短暂却温热的冬日夜晚,他们一带而过的那些胡话究竟实现了多少。他们仍会偶尔在人后将手勾握,交换一些似是而非的拥抱,可栾云平虽然终是同他“革命友谊天长地久”,却不是那个下了班会陪他回家吃饭的人。而尽管他依然信守承诺从未去做那些“无聊事”,却也终于没能在栾云平身边度过后来的每一个夜。

偶尔高峰母亲会不经意提起,“小栾那孩子最近咋样了,好久不见他了,有空带他上家来吃饭”。高峰每每都会回复,“噢,好,有空一定,最近忙”。但高峰心里清楚,其实自己只是不愿。不忍。他没法重演和过去过分相似的场景,那些画面里的记忆太广太深,而高峰无法度过。

其实高峰并不介意终日繁忙的生活,不介意在大小演出间奔走,不介意日月如梭。因为至少他还能同栾云平站得很近。可五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和栾云平各分两地,他才终于意识到,除了舞台上那张披巾挂穗的相声桌,他们好像早就渐行渐远。

他还一直是那个只会、只想、只愿说相声的高峰,可栾云平已经再不是当年那个说话打结,要他托着带着的栾云平了。栾云平有别处声色,也再不需要他。曾经那张脸上的青涩傻气早了无影踪,留给高峰的只有岁月在他自己身上印刻过的痕迹。

高峰于是赫然发觉,他和栾云平分明是截然相反地活着。他们本都是顽石,阴差阳错摔在彼此身边,一晃十三年。风吹日晒雨雪雾霭之间,栾云平早将自己打磨得光滑通透,也依然还很年轻的,而他仍是最初那副粗糙坚硬的模样,却俨然已经那样老。

十三年前高峰曾很庆幸他们被相声牵扯在一起,而如今他很害怕牵扯着他们的只剩下相声。

高峰怕自己说不了相声,更怕没法站在栾云平身边。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高峰突然感到脸上一阵凉湿,猛地缓过神,才发现是栾云平正扒拉着河里的水,一捧捧地往他面上泼。

“没想什么,”高峰轻咳着笑了笑,收回了跑出太远的思绪,“想你。”

栾云平的脸倏尔红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原样。“无聊。”他小声嘀咕一句,掉转过头不再看高峰,又撩起面前河水有一下没一下地朝远处拨着。

“主要是想到你跟我妈,”高峰随口和栾云平扯着胡编的理由,跟他一起把手浸入水中,入夜后的海河水凉凉的,将高峰原本冗杂的念想一点点地冲淡,“想到当时你跟她俩个一唱一和,净拿我开心。你还在那儿……‘保证完成任务’。”

高峰说着模仿起栾云平当年在沙发上正襟危坐,一本正经跟高妈妈打包票的架势,胸挺得板直,双目圆睁。

“你可省省吧,”栾云平被高峰的样子逗笑起来,抬起泡得湿漉漉的手就往高峰脸上拍,“我当年那多诚恳,你这学得跟土匪头子似的,一点儿不像。”

“也亏得我妈当时想的出来,”高峰撇脸躲着栾云平居心不良的手,挥着胳膊边笑边挡他:“真也是闲的没事干,给你布置什么任务。”

“哎,‘我们高峰啊……’”栾云平被高峰说得来了兴致,摇头晃脑地学起高峰母亲说话,“平时不在我们身边,我跟他爸管不到他,小栾你帮阿姨多提醒着他点,让他多出去走走,别一个人闷坏了……”

“边儿去,边儿去。”高峰被栾云平捏嗓作态的样子逗得面上生燥,“神经……”说罢又不耐烦地扇手,想堵栾云平的嘴。

可栾云平不知怎么竟还像是学上了瘾,不仅不肯停,还倾着身子不断朝高峰面前凑过去,又冲高峰一个劲儿挤眉弄眼。

“我们高峰啊,从小就净爱相声,不爱别的。”

“我们高峰啊,平时在家都不干事的,今天让他多干干。”

“我们高峰啊,人家都说模样好,就是照相老不笑,像谁欠了他五百万。”

栾云平边学目光边跟着不停闪,越学越闪,学着学着就已经攀到了高峰的耳畔,任凭高峰再怎么推挡、用水泼、转着脸躲,都还是耍赖般得不肯移开。他用手扳过高峰的头,不给他往一边逃,潮湿的指尖陷在高峰有些汗湿的发间,将他牢牢扣留在自己面前。而后栾云平就蓦地安静了,高峰只能听见他气息中的灼热源源不断灌进自己耳朵里。

高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栾云平的呼吸在他耳边停靠时,他感到肩上倏尔掉下了两滴水。

“我们高峰啊……”再开口时,栾云平的声音已经不一样了,有些生涩,有些浓稠,有些哑,再听不出高峰母亲的口吻,却像是洞箫和静,落在高峰耳中,很轻很浅。

“我们高峰啊,就算一辈子就只会说相声,也没关系。也挺好。很好。最好。总有人会永远陪他说下去,也永远愿意听他说……

他想说什么,就陪他说什么,他想说多久,就听他说多久。

说到老,说到站不动,说到白头发缺门牙。说一辈子。说到腻。说到他看见那个人就烦死……”

栾云平的声音说到最后越来越小,又贴着高峰的耳鬓不停颤,像被夏夜的风吹散。高峰怔怔地僵在原地,被栾云平的臂膀用力圈着,无法动弹。他甚至再不能思考,再看不清面前海河烟波浩渺灯影阑珊。他只能任由栾云平的指尖在他发间的皮肤里越埋越深,任由他在自己肩头的衣服上留下一片濡湿。

栾云平的脸蹭着高峰的颌骨轻轻动了动,顿了几秒,像是犹疑,然后他的头垂下来,就像十三年前的冬日午后他们站在冻结成冰的海河上,他将脸倚在高峰的半边肩膀。

“高老师……”他试探似地叫了一声,像是走回早已失散的过往里。

而后他深深抽了一口气,震颤断续。接着高峰便听见了那个一如往昔的口吻。

“高老师,您说话得算数……

您还有大半辈子相声得教我呢。”

那一刻高峰眼前,海河的光影斑驳,对岸的万家灯火,都在顷刻间黯然失色了。他只能感受到栾云平环在他身上的力度,跟着他呼吸的频率起起伏伏。

也就是在那一刻,高峰突然意识到,其实栾云平从未变过。不论他再怎样改辕易辙,再怎样扶摇而上,再怎样被岁月雕刻出楚楚谡谡的模样,不论他是奔波远走,还是在高峰身边停留,是在台上与高峰比肩同归,还是下台后各有千秋,他都始终是——永远是——当年那个腼腆的、一根筋的、一门心思要守着高峰的年轻人。

而如今他们重回故地,就好像那些年的时光从未流走。他们不过是在海河岸边北安桥头短短站过一瞬,便看尽十三年间潮涨潮落,日升月恒,斗转星移;看尽天津城时移物换,今非昔比;也看尽面前这条灌溉着九河下梢、渤海之滨的海河,冬尽春来,悬冰化水,承载五千年前汪洋沧海,延绵五千年后夜桨船歌,再继续奔流到千百年后的日新月异里去,倒映故土之上苍穹之间群星闪烁。

直到栾云平走过来,给他明日,给他光热,才让他终于慢慢化成清涟一股,将磐石湔磨,将尘沙洗濯。

高峰忽而记起无数被折叠进过去的声音画面,于同分同秒在他眼前悉数回溯重播。

第一次合作上台前栾云平紧张地捏住他的手,第一次被他牵起时栾云平颤抖的指节,第一次碰触到彼此唇间温度后栾云平眼角涌溢的湿热。

当然还有最早最早,他行走于接踵匆忙的马路上,簇挤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那句隔着电波远远传过来,惴惴不安小心试探的话语:

“喂,高,高老师吗,师父说孔三儿这一时半会儿说不了了,说要不然让我试着给您量量看,说您能带带我,给,给您添麻烦了……”

一段话讲下来,除却开头结结巴巴的问候、结尾小心翼翼的致歉,剩下全都是“师父说”,像是忙不迭把自己那点心思撇清,又像是生怕自己说话没份没量,被高峰拒绝。而那时说话的那个人又多年轻,褶皱和纹痕在他的脸上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说完话便又紧张兮兮笑起来,怪腼腆,怪难为情,怪傻。

高峰从没有告诉过栾云平,他在十三年前曾经骗过他。

他说记不得那一日初闻音讯时的心情想法,却又怎么可能真的遗忘。

高峰分明能回想起那时的自己,手里紧握着电话,在穿行的人流里不知不觉停下步伐,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笑。

于是他就笑了,笑电话另一端那个人,笑他狼狈,笑他张皇失措、生涩莽撞,笑他可爱。

高峰就那么样笑着,站着,与一个又一个陌生面孔擦肩而过,半天没回过神,直到电话那头先着急起来:

“高老师,您,您不乐意?”

这时候声音又被压得很低了,还带点颤,末了呼吸又一疾一缓,像是乱了阵脚。

高峰于是才方从恍惚中惊醒,连忙摆手,盯着颜色快和柏油马路融为一体的皮鞋尖,紧贴着电话说:“怎么会,怎么会?我乐意,我当然乐意。”

电波里很快没有话语声响了,只有好几下长长的舒气,像是好容易放下心来。又笑。笑得和方才不同了,挺快意,挺乐不颠,挺美。

“那谢您了高老师,我这就给我师父说,就说您答应了。”

急匆匆的话是被赶着说完的,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挂上了电话,像是怕再多等几秒,高峰就得要反悔。高峰还想再说点客气话,同事间表达友好,可耳边传来只剩下“嘟——嘟——”的忙音了。

「嘿,这人……」那时高峰只觉得心里好笑,又忍不住想那人撂下电话以后的样子,是要慌慌张张地一溜烟儿跑去跟师父汇报,还是先要抓着后脑勺在原地傻愣一会儿。高峰觉得自己仿佛能看见那人短短的头发、上翘的鼻尖了,还有笑起来总很弯的眼睛。

怎么会,他们明明才只是台下戏外的点头之交,是彼此记忆中的一个姓名,一个模糊印象,可那一刻那人的五官神情音容笑貌竟全都清晰起来。

真的只是一瞬间,像是一点萤火,倏尔将河流在月色下的粼粼波光升腾成繁星璀璨,点亮一整个森林,风穿过枝头时是一首歌,旋律缠绕进云间,高峰站在最高的那棵树的最顶端,伸出手,在最近的那朵云里,拾到最亮的那颗星星。

高峰想不明白,可生活里就那样多出了一个栾云平。原来的他,与多少位老先生做忘年交,又做多少人口中少年老成的艺术家,现在却毫无预兆遇上栾云平——又怎能说只是遇上,分明是撞上、摊上——一个说话慢,性子更慢的人,一个笑起来永远十七八的人,一个脾气好起来喂鸟时被啄了手都依然笑眯眯的人,一个脾气爆起来连五零二胶都糊不上嘴的人,一个别人面前总伶牙俐齿的人,一个高峰面前却始终安于故俗的人。

高峰记得那天自己矗立在此来彼往的人潮中,耳边还停靠着久久未被放下的电话,没有人注视到他,他也不知道经过身边的每道步伐将要去到的方向,可他知道,他和栾云平,他们即将登台入戏,两个算不上陌生,却也算不上熟悉的人,像两滴水,一滴停驻在广袤的海里,一滴启程在奔流赴海的河中,他们很远,却又很近,在帆扬起来的那一刻,当河岸开始朝后退去,迎面的风呼啸而过,河与海之间的距离早已归零。

于是便这么走下来,谁也没有问多久,谁也没有问多远,像是一条边搭边走的栈道,每向前踏一步便放落下一块木梁,安瓷实,安牢,再并肩齐步地一同迈上去。不知不觉就走过寒冬,走过春色,走进盛暑,郁郁葱葱的枝叶间,是鸟雀的巢,新生的啼响,呢喃过每一道暖风。当然也遭遇过夏日雷雨,也叫混沌洪潮几乎淹上来,可每凋落一片叶便很快会有另一片补上,每折下一根枝条便成了莺燕安居的新巢,而总会雨过天晴,总会云开雾散,当属于高空属于飞翔的生命在枝叶的蔽挡下沥干羽毛,蓝天倒映进碧海,花瓣拥抱土壤,水滴里映衬出的色彩昭示的是永远走不完的夏天。

也不是没有想过,要牵他的手,一直牵着,在大街小巷穿行,奔跑过一座座桥梁,去五大道看故景旧貌,去古文化街看三大“张”吃耳朵眼炸糕,去邮政博物馆重回那个车马缓慢的年代,夏天合吃一碗麻酱面,一人一根小豆冰棍,冬天攥着煎饼果子捂手,一人拎一份老豆腐另一人捧一碗嘎巴菜,再对彼此微笑,艳阳天时带着额头眼角的汗微笑,霜雪天时呵着白烟微笑,找一栋小楼,一间不要太大的房子,把墙涂成彼此最喜欢的颜色,累了就并排睡在漆彩里仰望渐渐模糊的天花板,生火、做饭,一人洗碗、一人擦碗,一人洗被单、一人晾被单,大扫除时将洗洁精在皮手套上搓开了,用泡沫把对方抹得满头满脸。最后天暗下来,枕在一只枕头上喋喋不休说着没头没脑的闲话废话,直到夜已经太深,说出来的字眼再没有含义,月亮在云后闭上双眼,他们在彼此身边安眠。

可到底没能够,众望所归的结局便是随波逐流。是无从选择,是遗憾,是狠心割舍,可是细想从来,却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因为当风清日朗,冰雪消融成溪流,那段暖阳的热度便也融在了里面,所以他不需要出现在他的每一个镜头里,不需要与他同行过所有地方,他始终是带着他的光热,越过千山万水,穿过黑夜白昼。这和他们是怎样的身份无关,和他们拥有怎样的生活、家庭也无关,唯一重要的是,在每一片高峰的双手双脚所能企及的土地上,栾云平都永远陪着他。

高峰知道,自己是个活在过去里的人。自己的过去,他人的过去,时代的过去。有人说,活在过去是苍老,活在当下是庸碌,活在未来是痴妄,高峰也曾怕过,怕自己在不断奔涌向前的浪潮背后做一潭死水,在遮天蔽日的丛林最深处化成一截朽木,可因为遇上、撞上、摊上栾云平,现在的他终于不再怕了。因为往前的十三年里有他,眼下的如今里有他,往后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多少个十三年里都会有他。栾云平一直在那儿,让高峰不畏惧苍老,不畏惧庸碌,不畏惧痴妄,让高峰不想要去多遥不可及的远方,却也让高峰不害怕走出太远。

还记得小时候,高峰拍照时从不爱笑,这习惯一直养到二十多。直到那天栾云平从高妈妈手里接过相簿。那以后高峰但凡再面对镜头,便时刻提醒自己要微笑,哪怕勉强,哪怕生硬,哪怕难看,都一定要笑,特别是站在栾云平旁边的时候。因为是栾云平说的,“高峰,你多笑笑。”

那时高峰才终于发觉,其实自己并非从未变过。从栾云平走向他的那一天起,便早成了他的一部分。他若愿做高山,栾云平便是山间云海,他若宁为池水,栾云平便是水中浮萍。

却也不仅仅只是他自己。

而这一刻当栾云平像十三年前的冬日那样,在北安桥的注视下靠在他肩头,高峰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在栾云平面前紧张慌促的自己,又感到了那年栾云平第一次喊出他名姓时,自己胸口中的那一股热。

他于是再没有犹豫,一把拉住了栾云平的手腕,带着他猛然站起了身。然后在栾云平能够反应过来之前,他便已经牵着他,沿着北安桥头那一级级台阶跃然而上,绕过浮雕,越过灯柱,再沿着在夏夜里明光烁亮的马路头也不回地飞奔向前。

风从他们的耳畔掠过,错肩而过的人群再看不清面容,高峰突然惊觉他曾到过这里,十三年前枕在栾云平身边时那个梦中的场景与现在如出一辙。栾云平跟在他身后,手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一侧是海河灯火,一侧是车水马龙,奔跑中他们穿过了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渡口,倒转了岁月的流走。

“高峰,高峰,你慢着点……”

高峰听见栾云平在身后叫他,气喘吁吁,茫然无措。高峰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张扬,无拘无束,却没有慢下脚步。那一刻他顾不上周身的人潮,顾不上路过他们身边的错愕眼神,他只想就那样拉着栾云平,奔赴一个属于他们的尽头。

“高峰,你,你到底想干嘛?”见他不答话,栾云平的声音又一次断断续续地响起,“你骗,骗我来天津,就为了跟这儿,跟这儿赛跑呢?”

“干嘛老说得那么难听,”高峰在疾驰中回不了头,只是狠攥了一下栾云平的手,“我这怎么能叫骗?”

“不,不是骗是什么?”栾云平大口呼着气,几乎快要撞在高峰背后。

“是……”高峰没有立刻回答,依旧带着栾云平在夜风与河流的合奏中不断奔走。直到北安桥昭昭如昼的灯光在他们身后愈行愈远,直到他们到达了路另一端的终点。

那时高峰才倏然站住了身,在喘息中缓缓转过了头。

他仍旧拉着栾云平的手,和他在终于归于平定的夜色下四目相汇。

高峰察觉他在栾云平眼中看见了当年无比年轻的自己,他知道栾云平在他眼中看到的也是相同的景象。

那一刻他们头顶是一望无际的夜幕,月亮从云层间透出皎皎,散发着十三个春秋轮转间从不曾变过的光。

高峰忍不住对栾云平笑起来,情不自禁,就好像第一次接起他打来的电话时那样。

他将栾云平的手拉近了自己,在掌心里紧了又紧。

而后他目光闪烁,望进栾云平的眼睛,轻声对他讲:

“是我妈说她想你啦。” 

“说怎么的也得让你吃回她做的天津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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