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殡仪馆，85岁的金性勇泪流满面地看着眼前的骨灰盒。

3天前，和他携手度过54年岁月的妻子，离开了人世间。

金性勇深吸了一口气，谴走了所有的亲友。

“你们先走吧，我想再多陪她一会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殡仪馆内人影稀疏，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平静，金性勇显得有些难以适应，他思绪万千，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老伴走了，他也苍老得不成样子了，不知道还有几天能活。

心事重重的金性勇，愣神地站在骨灰盒前，恍惚中仿佛看到妻子的身影，片刻后，他拿出背包里的手机，拨通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用恳求和期待的语气问道:

“你们能不能写一下我儿子的故事，他现在在精神病院里，今天他妈妈刚走。”

妻子的离世，让金性勇做出了一个决定，将那个隐藏在他心里11年的秘密公之于众:

他的儿子不是精神病人，而是一个天才翻译家。

“我和妻子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短短12个字，却让人深刻体会到金性勇和妻子曹美藻在漫长岁月下，越发浓烈的爱情。

1936年，金性勇出生在浙江桐乡一个教师家庭，他的父亲是小学校长，而曹美藻的母亲不仅是金性勇的老师，而且还住在同一个门头里。

两家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没事互相串门聊天，熟到不能再熟。

良好的家庭背景，在让金性勇和曹美藻的学习打下牢固基础的同时，也为他们日后的爱情埋下伏笔。

后来，金性勇考进了上海化工学院，曹美藻则进入了南京大学化工系，虽然分隔两地，但两人还是经常有书信往来。

青春取代懵懂，成熟替换稚嫩，久而久之，一颗名为“情愫”的种子，在两个年轻人心中逐渐生根发芽。

而命运似乎也有意思撮合他们，大学毕业后，两人又同时被分配到天津工作。

两小无猜，知根知底，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爱情?

1967年，金性勇和曹美藻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和羡慕下，顺理成章地迈入婚姻的殿堂。

一切都是如此顺利，以至于金性勇一度以为他是被命运眷顾的人，尤其是大儿子金晓天和小儿子金晓宇的相继出生，更是让他无比确信这个观点。

但一帆风顺只是暂时的，苦难才是人生的主旋律。

那场意外的到来，将金性勇的自我感觉良好击打得粉碎。

有一次，金晓宇和邻居孩子在玩耍，对方突然掏出一把玩具手枪，朝他摁下了扳机。

那把玩具枪往常放的是小纸球，万万没想到，邻居小孩那天竟然在里面放了一根针。

“砰”的一声，针扎进金晓宇的眼睛，击碎了他的左眼晶体。

那一年，金晓宇才6岁。

事情发生后，曹美藻整日以泪洗面，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儿子的命会这么苦?

可金晓宇看见母亲流泪，却反过来安慰她:“妈妈，没事的，我能习惯独眼。”

是的，小宇一只眼睛瞎了，从此只能斜着看东西，金性勇说:“那把枪不仅击碎了他的未来，也打穿了我们一家人苦心经营的幸福”。

每次提起这件往事，他的内心充满了悔恨。

后悔自己没有看管好儿子，恨命运残酷地对一个孩子下毒手。

天津成了金性勇一家的伤心地，为了忘却这段悲剧，他带着家人回到杭州。

殊不知，这只是从一个深渊跳入另一个深渊。

“超过了一定年龄，人生开始了一个慢慢低落的过程，对你人生很宝贵的东西开始一个接一个，像梳子豁了齿一样从手中滑落”--村上春树。

对于金性勇来说，他的人生由盛转衰，就定格在小儿子出事那天。

回到杭州后，金晓天考上了复旦大学，之后又考托福去了澳大利亚，而金晓宇高一也进入了尖子班，老师直言他考重点大学完全没问题。

家庭和睦，孩子学业有成，金性勇一家人似乎真的回到昔日的幸福时光。

只是，小小年纪就失去了一只眼睛，金晓宇真的能若无其事吗?

时间是虚假的良药，它只会让痛苦的人更加痛苦。

高二上学期，一向性格温和的金晓宇突然性情大变，嘶声力竭地对父母宣布:“我不去上大学，也不读高中了。”

金性勇起初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没成想儿子真的说到做到，整天不上学赖在床上，像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金性勇想转移儿子的注意力，于是托人给他找了一份简单的工作，但金晓宇没有接受。

去书店当服务员，他无端揣测顾客是小偷;到排气扇厂当工人，机器的轰鸣声让他忍不住颤抖。

金性勇不由得感到绝望，这几年他缝缝补补，好不容易把家里的伤口缝上，如今儿子这么一闹，伤口直接裂开了。

但能怎么办?金晓宇是他的儿子，是他拼了命也要保护的家人，除了接受现实别无他法。

尽管已经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准备，但儿子的病情严重程度，还是超乎了金性勇的想象。

有一天晚上，他和妻子正在沙发上看电视，轰地一声巨响，儿子把厨房的冰箱推倒了。

那是金晓宇第一次出现暴力行为，但不是最后一次。

在此后的日子里，家里绝大部分电器、家具都遭到他的摧残，单单是电视机就毁了三台。

曹美藻绝望地问丈夫:“小宇是疯了吗?”

金性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妻子的问题，他打心底不愿意相信儿子疯了，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只能默默不说话。

金晓宇时不时地“犯病”，在导致“家徒四壁”的同时，也让那道被撕裂的伤口进一步溃烂，金性勇感觉他和妻子的生活是在大喜大悲中度过的。

喜的是儿子的天赋异禀，在没有人教学的情况下，金晓宇埋头苦学，用两年时间拿到了浙江大学英语系的自考毕业文凭。

悲的是儿子的暴躁性格日趋严重，有一次金性勇不在家，金晓宇服用安眠药自杀，好在发现及时，加上药量不足，他才捡回一条命。

在那不久后，金晓宇又偷偷在厕所用皮带上吊自杀，幸好皮带支撑不住他的体重，巨响引起了曹美藻的注意。

儿子的反复无常，让金性勇和妻子崩溃不已，左思右想，他始终觉得儿子不是性格问题，于是带着金晓宇到医院检查。

可医院的检查结果却让他迟迟无法接受--儿子被诊断为躁狂抑郁症。

简单来说，病人的精神状态要么在“天堂”，要么在“地狱”，唯独不在人间。

医生告诉金性勇:“这种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危险就在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就算吃药也没办法控制，唯一能做的就是及时送医。”

而金晓宇的诸多表现，都证明他的病情从抑郁期进入了更为严重的躁狂期。

金性勇下定决心，就算付出一切代价也要把儿子治好:“我是他父亲，我责无旁贷。”

“即使治不好小宇的病，我也要为他谋一条出路，这样就算我哪天不在了，他也不会饿着。”--曹美藻。

从1992年开始，金晓宇几乎每年都会因病情发作，被送入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为了找到救治儿子的方法，金性勇买了很多关于精神疾病的书籍，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他得出了一个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

“通常这类病人在一两次自杀未遂后，就很少会出现自寻短见的念头了。”

虽然书中的理论给了金性勇不少安慰，但他并没有就此放下戒心。

在家庭条件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他还是尽其所能满足金晓宇买书的要求，日语、英语、古文、围棋……

前前后后，他为儿子买了200多本书籍。

1993年，金性勇冒着被砸坏的风险，东借西凑为金晓宇买了一台电脑，拿到电脑的时候，儿子格外郑重地对他说了一句:“谢谢爸爸!”

说来奇怪，金晓宇在那之后也曾多次发病，砸坏很多东西，唯独两样东西他碰都不碰:一是父亲送的电脑、二是母亲为他缝纫衣服的缝纫机。

金性勇将儿子的这一行为归为爱:“小宇即使是在发病的时候，也保留着爱我们的意识。”

那台电脑，成了金晓宇对抗病魔的武器，他戒掉了游戏，用6年时间深度掌握英语，同时还学会德语和日语。

曹美藻将儿子的变化看在眼里，但她觉得这还不够:“学习或许能暂时控制住小宇的病情，但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2000年前后，曹美藻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开始炒股，每天风雨无阻地往证券交易所跑。

金性勇知道妻子是在为儿子的未来存钱，他心里难受:“为人父母，却不能给孩子安排一个合理的未来，这是何等的悲哀。”

或许是金性勇和曹美藻对儿子的爱感动了命运。

2010年，金晓宇的人生终于迎来了一丝曙光。

那一年，曹美藻到南京大学参加50周年同学会，一个留校担任教授的同学在得知金晓宇的事情后，问她:“能不能请你儿子在家做翻译?”

曹美藻想都没想，当即同意了，她知道，这次机会对儿子来说极为难得。

不久后，南京大学出版社寄来了美国女作家安德烈娅·巴雷特的八个短篇小说，并让金晓宇选择其中一篇尝试翻译。

一开始，金性勇对儿子并没有太大信心，他比谁都清楚翻译名著的难度:“翻译等于再创作，而且还不能和原著出现差错。”

但金晓宇似乎对翻译格外有天赋，他以最短的时间翻译出《船热》，并将其寄回出版社。

金性勇对儿子的“鲁莽”有些担心，但儿子却格外有信心:“爸爸，你放心，我看完了浙江图书馆内所有的外语小说，绝对不会翻译得比别人差。”

结果是好的，《船热》受到了出版社编辑部负责人的高度赞扬，也正是因为金晓宇的表现出色，负责人决定将剩下的文学小说全部交给他翻译。

金性勇喜极而泣，儿子在翻译工作上的被认可，也就意味着他的未来拥有了保障。

即使这份保障挣不了多少钱，但总好过一无所有。

“小宇一生都没有朋友，我作为父亲，这些年来做得最有幸的事情，就是成为他最好的朋友。”--金性勇

在翻译这个行业，金晓宇彻底发挥了他的天赋。

接受了出版社的任务后，他以每年两本书的高效速度，赢得了读者的认可。

更为难得的是，他翻译的作品从未出现错误，甚至比原著更加富有情感和细腻。

曹美藻在南京大学任教的同学还专门打电话过来:“你们夫妻俩真厉害，居然培养了一个翻译天才”。

“我们的儿子不是精神病人，是天才……”金性勇和妻子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几十年来与病魔的交战，早已让老两口身心俱疲，同学的这番赞扬，无疑是给他们打上一针“强心剂”。

但是，除了南大，翻译界乃至社会，都没人知道金晓宇是谁，也不知道这个翻译出诸多外国名著，广受读者好评的翻译家，是一个患有躁狂抑郁症的病人。

金性勇迫切得想为儿子“正名”，想告诉世人，金晓宇是被承认的翻译天才，可他也知道:“就算我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甚至还有人说我是在替儿子炒作。”

金性勇很无奈，他和妻子只能把儿子是天才这件事藏在心里，成为极少数人知晓的秘密。

2015年，金性勇再一次尝到人生无常的滋味。

这一年，从事炒股的曹美藻突然以“自己记性越来越不好”为由，将存款全部交给他。

金性勇几经打听才知道，妻子购买理财产品时被骗了200万元，他想尽一切办法，最终拿回了150万元，可剩下的50万还是“飞走了”:

“50万啊，要小宇翻译多少本书才能挣到，那个骗子骗的不止是我和老伴的命，还有小宇未来的保障。”

经历这件事之后，曹美藻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

这位有着高学历高文化、为儿子操碎了心，流尽眼泪的母亲，在不久后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

但没能等金性勇从悲痛中走出来，更大的风暴降临了。

曹美藻的病情进一步加重，生活不能自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金性勇想哭，可眼泪这些年早已流干:“美藻嫁给我，我却让她过着操心劳累的生活，我对不起她。”

难过的不止金性勇，还有儿子金晓宇。

母亲的病情，让他的心像刀绞般痛苦，金性勇好几次看见儿子大半夜偷偷躲在厕所里哭，嘴里还喃喃道:“妈妈，妈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曹美藻患病后，家里的重担落到了金性勇和金晓宇身上。

金晓宇白天照顾母亲，为妈妈洗漱做饭，晚上就工作到深夜，赚钱养家。

金性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已经迈入80岁的年纪了，不知道剩下的日子还有多少，一想到老伴去世和自己时日无多，他就感到阵阵窒息。

好在，儿子的懂事让他宽慰了不少，父子俩手忙脚乱地撑起这个家。

那几年，是金晓宇翻译事业的快速上升期，除了南大，其他出版社也找上门让他翻译，金性勇年纪大了，做不了重活，就在一旁帮儿子打下手。

从买扫描仪、打印机、收集资料书，到跑邮政收外文样稿、打印、校稿、寄出。

金性勇事无巨细，从未出现纰漏。

在父子俩的努力下，家庭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金晓宇的翻译工作也有了显著的成效。

他所翻译的书籍大多数评分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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