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字数：1592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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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济南刚下飞机，我就看到一个圆滚滚的人影，拼命向我招手，遍布肥肉的脸上挤满了笑容。不由分说，我走上前，给他来了个狠狠的拥抱。

“大哥，又变胖了啊，再这样下去，就改名叫林猪吧。”

这个托着一身肥肉，走路摇摇晃晃的胖汉正是我的异性大哥，结拜兄弟——林虎。谁能想象，两年前他还是个膀大腰圈，肩宽背阔的健美男。

“没办法，结过婚的男人不都这样么。”

“哎，你这小子，上个大学，别的没学会，就这贫嘴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快赶上你二哥了。”

接过我的行李，大哥拍拍我的肩膀，打趣道。

“对了，二哥呢，过年不回来了？”

“你二哥现在可是大老板，越是过年越忙，估计年三十才能回来。到时候，让你嫂子张罗一桌好菜，咱兄弟三个好好喝一顿。”

我大哥林虎大我四岁，初中没毕业就子承父业，卖起了猪肉。年纪轻轻就练了一身好刀法，能在猪不知不觉中，将其脑袋砍下来，迸出的血直挺挺地射进大缸里，不漏一滴。更神奇的是，猪在死亡的过程中，不挣不疯，像是在享受。至于切精不留肥，切肥不留精，切骨不留肉，这等技巧就更不在话下了。

常年的擒猪、杀猪、扛猪，使林虎练出了一身腱子肉，虎背熊腰，力大无穷。相貌虽算不上英俊，但也有了英武之气，再加上卖猪的收益，林虎成功迎娶了我们村的村花，现在正准备生二胎呢。要是村花早知道，林虎会突然发福，而且“福”得如此厚重，不知还会不会嫁给他。

想到这，我疑惑地问:“大哥，不是听说你在减肥吗？怎么没有效果？”

“害，别提了。”大哥苦笑道，“这胃口越来越大，不分荤素，啥都能吃，干再多活也减不下来。村里老先生说，我是杀猪太多了，惹了猪神。所幸，猪神也是仁慈的，没让我因肥胖而丧失力气。”

大哥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开车。我坐在副驾驶，看着马路上倒退的树影，不禁有些感慨，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长时间离开家乡，算是外出求学的游子，等到返乡，也有了“近乡情更怯”的感受。

说到外出打拼，我最佩服的就是我二哥——李亮。他长我两岁，高中没毕业，就跟着三大爷到济南，贩卖我们这的特产——咸鸭蛋，不出几年，竟开起了公司，自己当上了老板。他曾劝导我，让我跟着他混，用他原话说，“上个鸡毛大学，出来还不是给人打工，不如跟着二哥我，保你吃香喝辣的，明年就能取上媳妇。”

这个精瘦如猴的男人，从小便展露了惊人的头脑，我们三个合伙干过的许多坏事，没有被发现，都是二哥的功劳。

记得我们去偷铁，那是我们第一次合作干坏事。

当时正值炎炎夏日，我们爬了树掏完鸟蛋，玩完“三个字”，翻了几个“洋车子轱辘”，便感到口渴、燥热难忍，只渴望吃上一根“南山冰棍”，降降火气，但无奈囊中羞涩。

林虎提议去汽车修理厂旁边的沙地，碰碰运气，我和李亮都明白他的意思。那里是修理厂倾倒垃圾的地方，没准我们可以捡上几斤铁皮，卖几块钱，痛痛快快地吃几根冰棍。

说干就干，林虎拿上吸铁石，李亮拿上铁铲，我带着编织袋，像饿极了的野狼，疾奔沙地。

但事与愿违，废了半天劲，除了捡到几条破烂橡胶带，流了一身汗，我们一无所获。

看着遍地的垃圾袋和早已黑硬的狗屎，我们捏着鼻子，落荒而逃。

天已经黑了，林虎不甘心白跑一趟，便想让李亮把铁铲卖掉。李亮宁死不从，他说，如果把铁铲买了，他爹一定会打死他，还不如渴死算了。

为了保护铁铲，李亮提议去修理厂偷铁块。但遭到了我和林虎的强烈反对，尤其是我，因为上次偷铁块的陈大狗，被保安老头当场抓住，差点被扭送至派出所。

李亮笑了笑，小小眼睛像老鼠眼一样，转了两圈，当场想出一个计谋。附耳听罢，我们觉得大有可成，便徒生了勇气。

修理厂已经关门了，只有一个老头坐在保安室里听着广播。

我门换取“作案工具”后，便沿着修理厂小心探索，终于在靠近保安室的地方，发现一块坑坑洼洼的铁，看起来挺实称，分量一定不小。

交换一下眼神，我们便分头行动。

我和林虎蹑手蹑脚地从铁丝网的破洞钻进去，等待时机。

那老头背不驼，腰不疼，老当益壮，我们三个合伙都没把握干过他。因为修理厂遭偷多次，他十分警惕，虽听着广播，但眼睛炯炯有神地环顾周围。

突然，一道手电筒的光亮，从修理厂西边一闪而过。老头冷哼一声，抄起警棍，追赶而去。

我和林虎抓住时机，猛冲过去，迅速扛起铁块，撒腿便跑。跑到约好的碰面地点，我们等了一会儿，看到李亮拿着手电筒，疾驰而来。

“怎么样？”我们同时问。不用回答，会意一笑，便知得手了。

那块铁一共卖了15块钱，李亮得意地说，这叫“声东击西”，我们盛赞他的聪慧，一致认为，诸葛亮也不过如此，李亮简直是诸葛亮转世。

痛吃过冰棍后，剩下的钱是平均分配的，这使我大为感动。因为在这场惊心动魄的行动中，我并没有出多少力，想出计谋和引开老头的是李亮，扛着铁块的是林虎，我只是跟着“打酱油”罢了。

在这完美的合作之后，我们的关系日益密切，经常一起逃学、打游戏、顽皮捣蛋。老师说我们是狐朋狗友，我们不以为然，反而有兴趣相投、英雄相惜、相见恨晚的感觉。

看了几集《水浒传》，听过几段《三国演义》的评书，我们猛然发觉，真正的好兄弟是要结拜的。便凑钱购置雪碧、可乐各一瓶，对着财神爷，以雪碧代酒，可乐代血，倒入三个瓷碗，一饮而尽，算是歃血为盟，桃园结义了。按年龄排位，林虎是大哥，李亮是二哥，我是老三。

从此，“英雄”不独行。“十里菜花没有头”就是我们的杰作，“万家春联皆被扣”也是我们的所作所为。谁家窗户被砸了，鸡蛋被偷了，小孩被欺负哭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们三兄弟。我们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人人喊打。手里各拿根树枝，留着“三毛”的发型，猛吸一下流到嘴里的鼻涕，颇有“英雄侠气”。那时的我们竟有了“英雄气概”，面对家长的皮带，屡教不改，因为我们觉得，英雄好汉是不畏皮肉之苦的，大不了哭上一夜，屁股疼上一星期，啥事也没有了。

天色暗淡下来，太阳趴在地平线上，沉沉欲坠，散发的余晖，染红了整片天际，似火般热烈，似血般深情，像是在迎接我的回归。

近了，太阳落下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

大哥狠踩油门，汽车喷射出一串浓烟，向前驶去。

我的家乡——小鳖盖村，依山而建，山形酷似一枚园坨的龟壳，再加上山小，村小，因而得名。自从脱贫攻坚战打响，我们搬到山下新建的社区后，就有人提议换个气派点的村名。因为山上的旧村早被扒得一干二净，连那小鳖盖山也被掏空了身子，成千上万吨上好的花岗岩，被一车车地拉到石子厂，销往全国各地。

建了新村，就得有新村名，这是那个提议的年轻人的理由。但在挨了村长一顿臭骂和两记拐杖后，没人敢说改名的事了。我们村仍是小鳖盖村，虽然没了小鳖盖山，人口也增多了几倍。

“搬到山下，离得镇上近些，确实方便了不少，能开车直到家门。”林虎感慨着下了车，汽车顿时如释重负，贴近地面的底盘恢复如初。

我提着行李箱，抬头看了看挂满灯饰的金碧辉煌的牌坊，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刻着“小鳖盖村”四个大字，两个汉白玉砌成的福象，甩动着长鼻，立在两旁。

“这是刚建的吧，我走的时候还没有。”我颇受震撼。

“马林开农家乐挣了钱，就给咱村建了个牌坊，装什么大尾巴狼。”他那肥胖的脸上充满了嫉妒。

我知道，现在的人有钱了，讲究吃的健康，猪肉卖不出去，自然比不上开农家乐挣钱。

穿过牌坊，整洁又舒适的现代化住宅楼，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每一幢楼都绽放出耀眼的灯光，像是镶嵌在黑夜中的水晶矿石。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就算晚上吃饭，把饭吃到鼻子里，也不敢开灯。

“二娃回来了。”一个饭后悠闲散步的老妇向我打招呼。

“嗯，钱大娘。”我微笑着回答。

我叫王二娃，二娃是我的大名，不是小名，我常常因此受人嘲笑。据说，是我母亲怀胎十月时，肚子比寻常孕妇大了一圈，人们竞相恭喜，说是双胞胎，有的还说是龙凤胎。家里喜气洋洋，等待着母亲生产，谁知竟只生了我一个，也非大胖小子，体重只有三斤二两。母亲骑虎难下，把我抱在怀里，看着我皱瘪的丑脸，说，“这要是两个娃就好了”，从此二娃就成了我的大名，印在户口本上。

社区里散步的人很多，都是些老头老太，中年妇女在篮球场跳广场舞，劳累一年的男人都在打牌抽烟，小孩子成群结队，拿着手持烟花，到处追逐打闹，还有年轻情侣手牵手坐在黑暗的角落。我视线一转，看到一个流浪汉。

他那显著的相貌，不能不使我如此轻易确定他的身份。污黑破旧的棉袄套在身上，用一根铁丝当作腰带，束住拖地的长裤，脚踩的迷彩鞋起码漏出了八根趾头。一个打满补丁的编织袋，装满了瓶子，扛在肩上，头发长而乱，像是鸡窝。当他靠近时，我闻到了一股极臭的气味，我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气味能臭到这种地步。他抬起头，眼神呆滞，没有丝毫光亮，脸上布满了泥垢，但能看出，是年轻的面孔。

“他是谁？”当流浪汉走过，我悄悄问林虎。

“不知道，这家伙五天前来到我们村就不走了，每天捡垃圾吃，捡塑料瓶，睡在村西刚盖好的牛棚里。社区民警问他话，也不回，像是这儿有问题。”林虎用手指指脑袋。

我扭头看向他的背影，感到有些熟悉，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在脑海里渐渐去除他满脸的污垢，仔细端详，翻倒出早已尘封的模糊记忆，突然，一个名字涌上心头——憨静静！

我吃惊不已，胸中涌出一股莫名的激动，问林虎:“大哥，你还记得憨静静吗？”

憨静静，原名吴静，为什么叫她憨静静，因为她经过一场事故，就变得完全痴傻了。

那时候我还小，小鳖盖山还在，我们住在山上的土房子里。夏天正午，太阳毒似火烧，我就跟着母亲去村口大杨树下乘凉。我们到时，树下已经坐了很多人，都是拿着蒲扇的中老年妇女，按理我应称呼她们“大娘，奶奶…”，但我从小就淘气，不知礼数，硬是不叫。母亲拧了我一下胳膊，尴尬地找了个地儿，放下马扎坐下，开始了妇女之间的畅谈。

我无心听她们无聊的谈话，便蹲在地上逗蚂蚁。不消一会儿，兴趣已尽，四处寻找新的玩乐之事，猛一扭头，看见一个穿花褂子的姐姐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用狗尾巴草编冠子。她脸上长着雀斑，咧嘴笑着，让我感到很亲切。

我高兴的想要冲过去，和她一起玩耍，但被母亲一手抓住。

“我想找那个姐姐玩。”

“不行，她是憨静静！”母亲严厉地说。

“憨静静是谁？”我感到好奇。

“憨静静是傻子！你一靠近她，她就打你！”

母亲确实把我骇住了，因为我经常听母亲讲傻子的故事。在母亲的故事里，傻子是会半夜窜进家门把你吓一跳，还会无缘无故照你头上来一拳的暴力狂。

但事实证明，憨静静不是暴力狂，虽然她傻。

我们三兄弟去山上摘酸枣的时候，经常看到她坐在树下傻笑，嘴里呢喃着奇怪的话语，有时目光空洞，呆呆地看向前方。一次，她看到我们，便傻笑着向我们招手，我们惊恐无比，生怕头上无缘无故挨一拳，连忙跑脱了。但后来多次遇见她，她都没有挥拳的意图，我们的脑袋也完好无损。

至于憨静静是怎么傻的，我后来才知道。

憨静静一家是我们村的外来户，到憨静静才是第二代，我们村并不排斥外来户，因为村子本就是由许多外来户拼凑而成的，只是延续时间的长短罢了。

憨静静还有一个弟弟，叫吴乐，和我差不多年龄。

一天傍晚，憨静静家做饭没盐了，她娘让她去买。从她家到村里的杂货铺，需要下山，然后穿过山下的小河。那时候，憨静静已经15岁了，早已承包了家务活。吴乐一听要去杂货铺，便哭嚷着跟去，让姐姐给他买芝麻酥糖吃。憨静静和她妈怎么也劝不过，就从了他。憨静静一手牵着吴乐，一手攥着钱，出了家门。

但这一出，到深夜也没回来。

憨静静她娘差点急疯了，慌忙报警，通知在镇里化肥厂干活的憨静静他爹——吴军，又哭奔到村长家，村长发动全村人去寻找。

吴军心急如焚，连夜赶回家。

终于，第二天中午，在离村几里外的苞米地里找到了憨静静。她上衣被撕成了碎屑，下体裸露着，昏迷不醒，显然失了身子。被送往医院之后，醒来就成了傻子。

人们把周围翻了个底朝天，仍不见吴乐的身影。

事后人们都说，吴乐被人贩子拐跑了。有人还信誓旦旦地说，吴乐被卖到上海，当了富商的儿子；有人则否定，说吴乐被挖了双眼，给送到北京当乞丐。警察调查了十几年，仍没有丝毫线索。

憨静静她娘，看到憨静静的惨状，当场口吐白沫，晕倒了，之后生了一场大病。

吴军从医院里接回憨静静，请了长假，整日在医院和家来回奔波，照顾自己的女人和女儿。

不久，憨静静她娘就病逝了，憨静静也恢复了许多，至少能自己洗澡和吃饭。从此，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吴军为了维持生活，回到了化肥厂。

化肥厂的员工说，吴军几天不见，头发白了大半，背也佝偻起来。

此后，村里人心惶惶，都将孩子锁在家里，不使其外出，每逢去买东西，必几人结伴而行，杂货铺的生意也因此冷淡不少。

几个月过去，没有任何事发生，人贩子不知是赶到其他地方作案，还是逃之夭夭，隐姓埋名，似是没有回头的意图了。村里紧林的气氛才慢慢缓和。

村人都对憨静静一家抱有同情，平日给她家送些新蒸的馒头，当季的水果和蔬菜，过节则送些水饺和腊肉。吴军感激不尽，每逢拿到工资，除了给憨静静买新衣服和好吃的，就是给村人回礼。

虽然遭受了沉重的苦难，但生活仍要继续。憨静静整日在村里游荡，采采花草，静坐发呆，自言自语，脸上洋溢着傻笑。吴军两天回家一次，看看女儿，添置茶米油盐。村人也有意对憨静静进行保护，不让她跑出村外，出了村，憨静静就找不到家了。

但没人想到，让憨静静再次遭受伤害的，不是村外的迷路，而是我们三兄弟。

那个夏日，我们第一次见识到村里的傻子——憨静静，虽然恐惧，但免不了好奇心愈重。

七月是我们这夏天最热的时候。家养的土狗，在阴凉处挖出一个个土洞，钻进里面，伸吐着长舌头，以避酷暑。而弯弯长长的葫芦秧，却没有这种技能，尽管每日频繁浇水，仍逃不过渴死的命运。人们白天闷头干活，到没有过于燥热的感觉。一到晚上，便不堪重暑，横竖睡不着，只好关掉吹着热风的电扇，夹上凉席，到山顶上乘着凉爽的山风睡眠。但山顶杂草众多，是蚊子的地盘，这里的蚊子不畏蚊香，不怕杀虫剂，让避暑的人饱受痛苦。

老天似是感觉到了人们的不满，愧赧地给小鳖盖村下了几天暴雨，雨过天晴，空气中的热浪不再那么猖狂。土狗从泥洞里钻出来，葫芦秧重新焕发生机，人们晚上大可安然入睡。最高兴的，还是我们三兄弟。

由于下雨，山上积累了一个小水坑，我们如获至宝。因为山下小河的水很深，水流湍急，父母用武力威胁，不让我们在里面洗澡，且河边洗衣的妇女甚多，放不开撒欢儿。炎热的夏天，面对清凉的河水，而不能触及，对我们三兄弟来说，是一种莫大的痛苦。有了这个小水坑，我们可算能过一把瘾了，便将其收为自己的地盘，不许意图洗衣的妇女靠近，整日泡在水中，享受嬉水的乐趣。

一日，我们在小水坑洗澡。

林虎和李亮在较深处凫水游泳，他们或是鲤鱼打挺，或是憋气潜水，玩得好不快活。而我只能在一旁羡艳，因为我不会游泳，只敢走到水刚淹到小鸡的地方，嬉水自乐。这不仅让我感到羞耻，也让大哥、二哥极为失望。

于是，他们便决定对我进行游泳训练。

大哥架住我的腿，二哥指挥我的手臂，我凫在水面，心中充满恐惧，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姿势技巧，早忘得一干二净。哭闹叫喊一阵，不仅没学会游泳，反而呛了一肚子水。

我蜷缩在水中，擦干眼泪，大哥、二哥认为自己的教导没有问题，指责我悟性太差，脑子太笨，是天生的旱鸭子。

我刚想反驳，就听到他们一声惊呼，慌忙蹲入水中。

只见憨静静穿着花褂子，抚摸着绕到胸前的麻花辫，站在岸边冲我们傻笑。

我们羞怒不已，害羞的是，被憨静静看了小鸡，愤怒的是，憨静静竟敢闯入我们的地盘。

我大哥林虎生气地叫喊，他已经和憨静静差不多高了，胳膊上隐隐鼓起小肌肉，就算憨静静突然发疯、发癫，他也不怕。

但憨静静像是没有听到，将麻花辫捋到背后，红布鞋也不脱，趟水向我们走来。

我和李亮吓了一大跳，连忙向后游去。

林虎从水底摸出一块烂泥，用手抟了抟，威胁道:“憨静静，你再过来，我就用泥巴丢你！”

憨静静眼神一滞，停下脚步，看看林虎，又看向我。然后微笑着从花褂子的口袋里，掏出几枚石子。

“好你个憨静静，竟然让我们吃石头！”

我们幡然醒悟，似是发觉了憨静静邪恶的本性。她终究是傻子，傻子就是傻子，仗着自己痴傻，欺负小孩。

林虎怪叫着将手里的泥团朝憨静静扔去，我们也有样学样，从水里掏出烂泥，抟一抟，用力朝憨静静扔去。

憨静静手里的“糖果”被烂泥打掉，脸上显露出失望的神色。她不跑也不还击，只是一动不动。干净的花褂子被泥团轰炸得千疮百孔，结白的脸颊迸满了泥点，遮住了原有的雀斑。

突然，一块尖锐的石头从林虎手里射出，砸到憨静静额头上，她跌倒在水里，鲜血喷涌而出。污水混杂着血水，将她的衣服打透。

我们哪见过这种场景，当场吓傻了，拿起岸上的衣服，撒腿跑回家里。

之后才知道，那块石头，是林虎失手掺在泥团里的。

回到家后，我做贼心虚，不敢讲此事告诉父母，也不敢去水坑看看憨静静的情况。

晚上，我家正坐在院里吃饭。吴军突然从大门闯进来，眼里冒着磷火似的绿光。

“吴大哥，你咋来了，吃了吗，要不一起坐下吃点。”我爸起身邀请。

“老王，咱两家没仇吧，俺家是外来户，也用不着这么欺负俺吧！”

“吴大哥，你这是什么话，这村里谁不是外来户。”

“行，那你说，你家二娃为啥把俺家静静头打破了，要不是有人发现……”吴军老泪纵横。

我爸抄起马扎，狠狠砸向我的脑袋。

我蹲倒在地上，玉米粥撒了一身，吓得哇哇大哭。

“说！是不是你干的！”父亲严厉地问。

父亲用瓜瓢舀了一瓢凉水，泼在我脸上。

“快说！是不是你干的！”

“是…是林虎……”我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再也顾不上什么兄弟情义。

“你要是说谎，我把你腿打断！”父亲眼睛通红。

“老王，我相信咱孩子。”吴军叹了口气，离开了。

我感觉头顶上热热的，一摸，是血。

当晚，母亲和父亲大吵一架，带着我回了娘家。

后来，我在学校里，看见林虎手上缠着绑带，绑着夹板，他说他爸把他的胳膊打断了。

我们三兄弟，因为这次闯祸，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从此，便老实了许多，对憨静静增添了怨恨和畏惧，每次出去玩，都刻意躲着她。

但憨静静主动找向了我们。

一天放学后，憨静静拦住了我们的道路。她穿着花褂子，扎着麻花辫，额头上有一个新愈的伤疤，冲着我们傻笑。

我们以为她要施行报复，谁知，她把手伸进花褂子的口袋，掏出来一把芝麻酥糖，递到我面前。芝麻酥糖可是我们小孩子的最爱，但价钱是普通水果糖的两倍，父母不想给我们多买，恐吓我们生蛀牙，我也有好长时间没吃了。

憨静静露出微笑，和之前一样的微笑。

我恍然大悟，原来憨静静不是要我们吃石头，她本意是要给我们糖果，只是她傻，把石子认成了糖果。我感到懊悔和可怜，懊悔不该欺负憨静静，我们误会了她，不该用烂泥打她，对她的痴傻感到可怜，也对我们遭受的一顿痛打感到可怜。

我用双手接过憨静静的糖果，平均分配完毕，就大吃起来。憨静静在一旁看着我吃糖，不说话，只是傻傻微笑。我剥开一块糖，递给她，她摇了摇头，说:“你…你吃……”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憨静静的傻笑很亲切，像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

憨静静送给我们糖果后，又不时的送给我们各种零食，像虾条、上好佳、小鱼果、山楂片等，都是我们最渴望的。

我们三兄弟脸不红，耳不热，来者不拒，大饱口福。后来才知道，这是吴军买给憨静静的，憨静静是傻子，也喜欢吃小孩子吃的东西。

我们也曾讨论过，憨静静为什么请我们吃零食。李亮脑子灵光，善于推论，他说:“憨静静一直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是想要跟我们玩，所以讨好我们。”

我和林虎觉得甚有道理，就莫许憨静静加入我们的行列，更加心安理得的接受她的馈赠。

憨静静虽然傻，但她的手很巧。

她跟着我们在山上玩耍。我们采摘黄栀子花，拔掉花萼，直接吸取其中的花蜜，美名之曰“花酒”。憨静静则跟在后面，采摘各色野花，编成美丽的花冠。我们在草地上玩跳房子，憨静静就坐在草堆里，用狗尾巴草编成小狗，小兔之类的动物。

憨静静把她的作品都送给了我，我受宠若惊，感到温暖。李亮又分析，是因为我年龄最小，最适合这些幼稚的玩具。

星期六放假，我们三兄弟无所事事，就想去山下小河捞鱼，烤着吃，打打牙祭。

河水很急，我们不敢下水，就用网兜子捞鱼。

小河里有各种各样的鱼，以草鱼居多，靠近岸边的，只有一些小鱼，最长不过二十厘米，但足以满足小孩子的胃口。

在浅水生活的鱼，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捕捞，熟练地躲过网兜子的追袭。我们改变策略，由我和李亮在侧旁搅水驱赶，林虎架着网兜子，伺机而发。当鱼群落入陷阱，林虎猛地收网，我们满怀期待，缓缓打开网兜子：除了几坨腥臭的水松子，别无他物。

河里的小鱼扭扭尾巴，吐吐水泡，像是在嘲笑我们的愚笨。忙活了半天，不仅一无所获，反而被小鱼戏弄得出了一身汗，林虎还因脚底一滑，蹚湿了裤子。我们打算放弃继续捕捉的念头。

她看了眼我们狼狈的模样，傻傻地笑了笑，蹲下身子，挽起袖子，将白若玉藕的手臂伸进水里。

憨静静竟然在徒手捞鱼！

我们心中充满了震惊，随即释然，憨静静是傻子，傻子自然要做一些奇怪的傻事。

“憨静静，不要捞了，我们要回去了！”林虎冲她大喊。

但憨静静似乎没有听见，神情专注，轻轻搅动水面，喃喃自语，仿佛正在执行什么神圣的仪式。突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水里的小鱼像是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纷纷停止了游动，憨静静微微一笑，轻而易举地将小鱼捞入手中。

我们对此大感惊异，憨静静竟有如此高妙的捕鱼手法，一时分不清是憨静静傻，还是我们傻。

憨静静统共捞上来十几条鱼，每一条都是金鳞紅尾，绝佳品质。她摘了扇大荷叶，把鱼包起来，甩了甩沾水的双手，高兴地跑到我面前，将荷包递给我。

“给…给你……”憨静静傻笑着。

我看着其中肥美的小鱼，瞪大了眼睛，颤抖着双手将其接过，我手里从没捧过这么多鱼。

兄弟三人一扫刚才的沮丧，兴高采烈地堆起柴火，掏空小鱼内脏，用细树枝从小鱼口里穿过，做成烤鱼串，再将柴火点着，细细炙烤。虽然没有什么调料，但烤鱼本身的鲜美，让我们垂涎欲滴，欲罢不能，像是三只饿极的馋猫，抱着烤鱼狂啃。

憨静静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双手托着腮，看着我们吃鱼，开心地傻笑着，好像正在品味鱼肉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我们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成了褫夺别人战利品的强盗。于是，林虎拿起一串烤鱼，递到憨静静面前。

憨静静看了看林虎，摇了摇头，径直走到火堆旁，从荷包里拿出一条生鱼。

我们不知所措，不明白憨静静要干什么。

她也不说话，在沙地上磊起两块石头，找寻到一块瓷瓦，用河水洗了洗，将其架在石头上，又将柴火塞进里面，点燃。

待瓷瓦烧得发红，她将小鱼放上去。顿时，响起一阵“呲呲”声，憨静静小心地来回翻面，像是一个顶级大厨。小鱼两面焦黄，十分诱人。

我们再次惊叹，憨静静竟有如此高妙的烤鱼技巧。

她不慌不忙，从花褂子口袋里掏出一袋调料，均匀地撒在小鱼上。

为什么说是调料呢，因为我们闻到了一股香味，这股香味钻到你的鼻子里，牵动你的食欲，让你垂涎三尺，飘飘欲仙。

我们看了看手里的烤鱼串，觉得味同嚼蜡，忍不住弃之于地。

憨静静用树枝串起烤好的鱼，没有像我们想的那样，自己美美享用，而是轻轻地向我走来，递到我面前。

我有些感动，抵挡不住烤鱼的香味，便接过来，大快朵颐。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烤鱼，即便现在，我也找不出有什么能与之媲美。外焦里嫩，鲜而不腻，入口即化，唇齿留香。憨静静像是对烤鱼施了什么魔法。

这一瞬间，我觉得憨静静不傻，傻子怎么能烤出这么美味的烤鱼呢？

林虎和李亮看着我吃鱼，眼睛漏出红光，口水流到地面，恨不得当场给我抢去。

就在我享受烤鱼的美味时，我感觉到一只手轻摸着我的头。抬头一看，是憨静静。

她结白的脸庞因为烤鱼而弄上了烟灰，麻花辩披在肩上，大大的眼睛里噙着泪光，流露出疼爱的光芒。

“弟…弟弟……我的弟弟！”

我吓了一跳，挣开憨静静的手，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虎和李亮一齐怪叫:“二娃，你啥时候成憨静静弟弟了？”

“哦——哦——二娃成傻子弟弟喽！二娃成傻子弟弟喽！”林虎和李亮大笑着跑开了，只留下我和憨静静。

我意识到，怪不得憨静静单单对我这么好，她把我当成她弟弟了！

我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感到有些突然，有些委屈，丢掉手里的烤鱼，咧开嘴，哭着跑回家了。

憨静静呆呆地看着我的背影，小心地捡起地上的烤鱼，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地擦拭上面的泥土，许久，许久……

自从知道憨静静把我当成她弟弟后，我就躲着她。

我不敢给一个傻子当弟弟，给傻子当弟弟，我不也成小傻子了吗？

憨静静却总是想要跟随我，她手里拿着我最爱吃的芝麻酥糖，以为如此，我就会接纳她，认她作姐姐。

她一靠近我，我就跑，我一跑，她就追，她拼命追，我拼命跑。

憨静静的麻花辫因剧烈的奔跑摇摆着，汗水浸湿了她的花褂子，尽管早已耗尽全身力气，仍倔强地迈出每一步。

事与愿违，她追不上我，我曾获得过小学运动会的长跑冠军。

每次被我逃脱，她都会呆呆地望着我的背影，面露失望，低声呢喃，看着我从她的视线彻底消失。

林虎和李亮想吃憨静静的零食，可惜，被憨静静认作弟弟的，不是他们。

他们曾劝说我，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当憨静静的弟弟，就可获得大量美味的零食，多好！

一天傍晚，我玩耍兴尽后回家，憨静静挡住了我的去路。

她本在草地上坐着，看见我来了，连忙站起身，打扑身上的尘草，显然等待我很长时间。

憨静静小心翼翼地向我靠近，捋了捋胸前的麻花辫，疼爱地微笑着，像盛开的花朵，亲切而温暖。

“弟…弟弟…吃糖……”

我撒腿就跑，像往常一样。

跑出几十米，没有听到追赶的声音，感到奇怪，回头一看。

看见她将手里的芝麻酥糖，轻轻放回花褂子口袋，眼角有泪，自言自语地呢喃着。

她在笑，不是傻笑，是苦笑，是绝望的笑，像花的凋零，孤独而落寞。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这种表情，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罪不可赦的事，生生撕裂了一颗毫无保留，向我敞开的心。

她把一个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人当成最亲爱的弟弟，给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零食，为了我，激发自己的潜力，用尽希望去奔赴，只为能听到一声姐姐，能获得一次陪伴。

这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她是一个傻子，一个傻到家的傻子，一个被人嫌弃的傻子？

我却留给她冰冷的背影，一次次遥不可及、拒之千里的背影，就像当初失去的那样。没有什么痛苦，比得过心碎的痛；没有什么伤害，比得过亲爱人的刀口；没有什么绝望，比得过看不见希望。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已经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已经将自己的心掏出。虽然她傻，但傻，有错吗？有罪吗？就算有错，有罪过，但这种弥补还不够吗？如果不够，那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我哭了，原来在我的心里，早就把憨静静当成了自己的姐姐。

当我想去找回她，亲口对她说:姐，我不跑了，我错了。

自那以后，我连续半个月没见过静静姐。

她消失了，消失地那么突然。

我问过母亲:“静静姐去哪了？”

母亲说:“憨静静病情恶化，连她爹都不认识了，她爹带她去了县医院。”

我胸口发闷，一股极端的愧疚涌上心头。

林虎和李亮看我状态不对，整天郁郁不快，调皮捣蛋也失了动力，就想法设法逗我开心。

一天我们在树林里闲逛，看见一个塑料桶横在地上。李亮思绪灵快，想出一个绝妙的取乐之法，他把塑料桶立在三米之外，在我们身前用树枝画了一条线，提议比赛尿尿，看谁能尿进桶里。

我们曾多次比赛尿尿，都是比谁尿的远，这次立上一个塑料桶，算是创新，就不谋而合，欣然应诺。

兄弟三人当即解开裤腰带，露出小鸡，撸起包皮，挺着屁股，瞄准塑料桶，使劲往前尿。

林虎已经进入青春期，小鸡上开始长出细细的阴毛，每次都是他尿的最远，李亮紧随其后。我年龄最小，小鸡也最小，因而尿的最近。

三米是我们从未挑战过的距离，再加上天气炎热，水分流失，“弹药”不足，我们把脸憋的通红，大声叫喊助威，也没有实现目标。

林虎不甘心，还要再来，因为他离尿进桶里只有一点距离。如果能完成，可就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壮举，以后吹嘘，便有了资本。

我和李亮跟他跑回家，咬住水龙头，大喝了一通凉水，为我们实现目标，提供充足的能源。

“亮子，二娃，你们看好了！”

林虎深吸一口气，脱下裤子，扭了扭屁股，架起小鸡，蓄势待发。

一股清澈的水柱直冲天际，划出优美的弧线，射入塑料桶。

“小兔崽子们，你们在干什么！”

不待我们欢呼，一道炸雷般的怒吼从我们身后响起。

林虎吓了一大跳，身子一抖，急忙掐断喷射的水柱。

“竟敢往老子吃水桶里撒尿，不想活了！”

冯大爷怒目圆睁，手里拿着锄头，气势汹汹，向我们疾奔而来。

我们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心胆俱裂，撒开腿，哇哇大叫着疯狂逃命。

林虎和李亮跑在前面，他们喝的一肚子水早就尿出来了，而我则感觉肚子里的水左冲右晃，膀胱快要炸裂。

突然，一只大手钳住我的胳膊。

我拼命挣扎，但奈何不了大手丝毫，只感觉心里发悸，裤子一湿。

“喝～呸，算你们跑得快。”冯大爷钳着我的胳膊，看着渐渐跑远的林虎和李亮，朝他们吐了一口浓痰。

“哇…不是…我！”我吓得大哭，试图辩解。

“不是你是谁！二娃，跟我去找你爸！看他怎么说！”

冯大爷使劲拉着我的胳膊，我瘫在地上，被他拖着往前走，地上的沙石隔得我的屁股生疼。

“不…不许…欺负弟弟！”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起头，看见静静姐拼命抓着冯大爷的手，眼神坚定无畏，脸颊涨红。

我如释重负，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拥入静静姐怀里。

静静姐身体一震，仿佛不敢相信，顿时泪流满面。

她小心地轻抚我的头，充满了溺爱，温柔地说：“没事了，弟…弟弟。”

冯大爷看到静静姐来了，怒气消了一半，松开我的胳膊，叹了口气，说：“二娃，以后别跟着林虎和李亮瞎胡闹！”转身离开了。

我收回胳膊，看到上面有一道红印，再次哇哇大哭。

静静姐轻轻拍着我的头，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非常好闻的香味，她的怀抱，像母亲一样温暖，让我渐渐忘记疼痛和委屈，在她怀里睡着了……

憨静静是我的姐姐，我不许任何人叫她傻子。

就因如此，我和大哥、二哥第一次产生了矛盾。

“二娃，你真认憨静静当姐姐啦？她是傻子啊！”

“二娃，你是傻子的弟弟，你就是小傻子！”

林虎和李亮大声向我呼喊。

我打不过他们，也骂不过他们，生气跑回家，暗暗决定，以后不和他们玩了。

她梳着漂亮的麻花辫，穿着干净的花褂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尤其是她的口袋里，似乎有永远吃不尽的芝麻酥糖。

我们一起去小河摸鱼，一起抓蝴蝶，一起摘酸枣，一起玩跳房子。

静静姐教我如何用狗尾巴草编小狗，我总是学不会，她也不生气，只是轻轻捏捏我的小鼻子。

自从静静姐和我在一起，她不怎么发呆，也不怎么傻笑了，每天都开心地笑着，似乎恢复了正常。

吴军曾找到我，塞给我一大袋芝麻酥糖，眼含泪光，声音颤抖：“二娃，多陪陪俺家静静，医生说，静静快要康复了……”

从此，我便意识到，自己肩负着一个神圣的使命。

可惜，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静静姐就完全康复了，也不会……

一天，我和静静姐在玩过家家，静静姐用稀泥捏了很多可爱的小人，我不会捏，弄了一身泥点。

就在我们玩得欢快时，曹大娘猛地向我们冲来，焦急地大喊：“憨静静！别玩了！你爹死了！”

静静姐的笑容突然凝固，呆呆地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当时的我不懂死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曹大娘。

曹大娘二话不说，搀起静静姐，拉着她就要走，眼睛充满同情，小声嘟囔：“命苦的孩子啊……”

我也想跟去，却换来一阵怒骂。

“滚！二娃，回家吃饭去！”

我没有走，看着静静姐被曹大娘拉走，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因为我看到静静姐的眼神变得呆滞。

几天了，每次我想去找静静姐，都被母亲拉住。母亲严厉地说：“憨静静变得更疯了，谁靠近她，她就挠谁，你不怕被打？”

我不怕，也不信。我不信静静姐会变成那样，明明几天前，她还和我玩过家家呢！

后来，我从曹大娘那里得知，是因为吴军不小心掉进了化肥厂的硫酸池，等被发现时，就剩下一条手臂了。

那一日，静静姐看到她爹的手臂，蜷缩在曹大娘怀里，浑身发抖，双手冰冷，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

周围很多人，面色沉重，都不知怎么劝说她。

突然，曹大娘尖叫一声——她的手臂被静静姐挠出三条血口。

静静姐冲到墙角，双手抱膝，麻花辫也散开了，凌乱地披在肩膀上，双眼空洞无神，留着口水，傻傻地笑。

从那以后，静静姐不许任何人靠近她，谁敢靠近她，需冒着身上出现几条血口的风险。

但村人都很善良，不放心静静姐。

静静姐不吃不喝，就绑起来，捏着鼻子，强行喂饭、喂水。不会自己上厕所，就由几个妇女帮忙解决，并给她洗澡，整天整夜，对她进行轮班看守。

县里的医生也来过，都无奈摇头，急匆匆走了。

等到静静姐情况稳定些，母亲才放我离开家门。我拼命跑到静静姐家，看到静静姐，顿时傻了。

她静静做在院里的椅子上，头发凌乱，低头看着地面，脸色苍白，没有一丝生气。

我感到自己的心被撕碎了，嚎啕大哭，想要冲过去，但被曹大娘拦住。

“二娃，俺知道你难受，但……”

我用尽全部力气挣开曹大娘的阻拦，跑过去，跪在静静姐面前，大哭：“姐…姐！你咋地了！你咋地了……”

静静姐抬起头，看着我，眼神空洞。

“姐！我是二娃…是你弟弟啊…你不认识我了吗！”我的声音哽咽、嘶哑起来，无论怎么呼喊，都没有作用，静静姐仿佛从来就没见过我。

我感到有些绝望，泪流满面，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芝麻酥糖。

静静姐的身体突然一震，看着芝麻酥糖，眼睛里渐渐噙出泪光。

我扑在静静姐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害怕她会立马离我而去。

周围的人泣不成声，他们不敢相信，连县里最好的医生都手足无措的顽疾，竟因为一颗糖果而有所缓愈。

大家都以为静静姐有救了，只要我多多陪伴她，但现实给了所有人重重的一击。

我每天都去看望静静姐，希望她能逐渐痊愈，但效果越来越差，直到最后，静静姐彻底把我忘记了，无论我说什么，无论我拿出再多的糖果，还是拿出亲手用狗尾巴草编的小狗……

静静姐的爹，虽然只剩下一条胳膊，但村人仍请最好的木匠，给他打造了一副等身的上好棺木，埋在山下的麦田里。

我专门去看了眼吴军的坟墓，没有什么可怖的，只有一个土堆，像无数堆在小鳖盖山上的小土丘。

我不明白，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土堆，怎么会把静静姐变成那副模样？

吴军当初说，静静姐快痊愈了，要我好好陪伴她，我做到了，但他自己呢？为什么是他粉碎了这一切？

静静姐谁都不认识了，像是刚来到这个世界，畏畏缩缩地去探索，但被荆棘刺得遍体鳞伤。

所幸，在村人的帮助下，静静姐学会了自己吃饭，上厕所，不再发疯挠人，那些妇女也都得到了解放，可以回家休息了，只需在晚上锁上静静姐家大门，防止她乱跑。

但她还是少了一个依靠。

有人提议，给静静姐找个丈夫。

于是，全村人开始物色好的人选。

费了很大气力，终于，找到一个人——隔壁村的麻瘸子。

麻瘸子相貌极丑，长了一脸麻子，左腿还瘸了，因此四十岁还没讨到老婆，但他人很善良，做得一床好苇席，不怕养活不了静静姐。

曹大娘苦口婆心，劝他说：“这是个苦命的孩子…你就可怜可怜……憨静静虽然傻，但她屁股大，奶子圆润，能生养……”

麻瘸子拗不过曹大娘，就答应来村里看一看静静姐，再做决定。

当麻瘸子来到静静姐家时，静静姐正坐在土炕上，学习纳鞋底，这是为出嫁做准备被教授的。

静静姐学起来很吃力，她眼神忧郁，泛着泪光，白嫩的脸颊虽长着雀斑，但仍掩不住清纯动人。

麻瘸子看了一眼，就被迷住了，答应了这门婚事。

村里热热闹闹地开始准备静静姐的嫁妆，我们村的每一家，都是静静姐的娘家。

刚开始我感到伤心，因为静静姐要离开我们村了。母亲劝导我，说：“这是你静静姐这辈子唯一的福气，麻瘸子是个好人，嫁给她，你静静姐后半辈子就不用受苦了……”

听到这，我释然了，希望上天能开开眼，让我静静姐享享福吧。我也要经常去看望静静姐，给她买芝麻酥糖，以前是她照顾我，现在我要照顾她。

我幻想着，幻想静静姐看到芝麻酥糖后，幸福地微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在睡梦中，我朦朦胧胧地看见静静姐，她骑着一条金鳞红尾的大鱼，在河里游啊游。

我也想骑大鱼，就在岸边呼喊：“静静姐，等我一下！”

静静姐回过头，亲切地微笑着：“弟弟，姐姐要走了。”

我大哭，“姐，你要去哪？我不要你走……”

“姐姐要去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那地方，有姐姐的家人……”

“姐！姐！静静姐……”我撕心裂肺地呼喊，但静静姐好像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向前游去。

她越游越远，声音越来越弱，背影逐渐模糊。

我拼命奔跑，但双腿越来越重，突然狠狠地跌倒在地上，等我爬起来时，静静姐不见了踪影……

半夜里，梦醒了，我哇哇大哭，把全家人都吵醒了。

母亲怎么劝也没有用，问我原因，我也不说，只是哭闹不止，打滚撒泼。

奶奶说，我这是中魔怔了，便敲起脸盆，“咪咪玛玛”地念着奇怪的咒语，之后又烧了纸钱，用其烟灰，冲了碗糖水，给我灌下，但没有什么用。

到第二天中午，我哭累了，便沉沉睡去。

同一天早上，曹大娘去静静姐家看望情况，打开大门，发现静静姐竟然不见了！找遍各个角落，仍找不到。大感不好，狂呼：“憨静静不见了！憨静静不见了！”

全村人都去寻找静静姐，忙乱一天，方圆十几里找遍了，仍没有找到。

这是第二次了，村里人心惶惶，难道那个人贩子又回来了？

就在人们纷纷猜测，众说纷纭时，隔壁村的刘大刚竟主动投案，说，静静姐掉进山下的小河里，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了！

警察和全村人拿着各种工具，沿着河流仔细寻找，认真捞寻，差点把河水抽干，但努力奋斗了两天两夜，仍没有找到静静姐的踪影。

有人说，静静姐被小河冲到了黄河里，有人说静静姐的尸体被大鱼吞到了肚子里。

没人知道，静静姐到哪去了。

第三天，就在人们想要放弃时，静静姐的尸体竟从小河里缓缓浮出。

她全身赤裸，身体完好无损，没有任何浮肿，没有被大鱼啃食的痕迹。飘逸的长发在水中舞动，像梦幻的丝带；结白的酮体泛着晶莹的水光，似是温润的美玉。她露出幸福的微笑，仿佛安静地睡着了……

至于静静姐的死因，镇警察局仍录有刘大刚的口供。

刘大刚是附近几个村子赫赫有名的流氓无赖，小偷小摸，曾因入室盗窃蹲过三年局子，有一身飞檐走壁，翻墙撬门的本领，也因此打了三十几年的光棍，没尝过女人的滋味。

出狱后不久，他听说村里同为光棍汉的麻瘸子，讨了个俊俏的傻子当媳妇，就心里不平，暗生嫉妒，偷偷跟其到小鳖盖村看了看，看见那傻子体态丰腴，胸脯厚实，长得不是一般水灵，竟起了色心。

一天晚上，他喝了一斤地瓜烧，趁着夜色，仗着酒胆，潜伏到小鳖盖村，翻过墙头，进入静静姐家。

静静姐还没入睡，坐在土炕上，盯着墙上挂着的那张全家福：弟弟、爸爸、妈妈还有她自己，对着镜头开心地笑着。

突然，听到一声脚步，看见一个彪形大汉像盯着猎物一样盯着自己。想要大叫，但被其一拳砸晕过去。

刘大刚本想在土炕上直接解决，但扒开静静姐衣服，看到有些脏。那时候，静静姐还没有学会自己洗澡，曹大娘等妇女五天给她洗一次，静静姐距上次洗澡，正好五天。

刘大刚不愿直接下手，用他原话说，“想要好好享受…”，就扛起静静姐来到山下小河边，想要给静静姐好好洗洗。

他把静静姐扒的精光，洗起身子，不料静静姐突然惊醒，拼命挣扎，大喊大叫。刘大刚用其内裤堵住静静姐的嘴，不管那么多，想要直接上。但静静姐突然爆发出一股巨力，挣开束缚，跳进河里……

曹大娘给静静姐穿上干净的花褂子，梳上整齐的麻花辫，看着这个熟悉的面孔，曹大娘偷偷抹了抹眼泪。

全村人都给静静姐送殡，葬在吴军的坟墓旁边。

我全程跟随，他们都哭了，但我没有哭。

因为我看到，静静姐骑着金鳞红尾的大鱼，游到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在那个地方，静静姐和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静静姐的坟墓，也是一个小土堆，和吴军的小土堆一样。

原来死亡不仅仅是睡在小土堆里，还是永远的失去，像是自己的灵魂被生生抽离。

我永远都看不到静静姐亲切的微笑了，永远都不能从她手里接过芝麻酥糖了，永远不能送给她，我亲手用狗尾巴草编的小狗了。永远，永远……

十年过去了，刘大刚出狱后，到小河边烧了几打纸钱，就去往外地了。

那个流浪汉，极有可能是静静姐的亲弟弟——吴乐！

第二天一大早，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跑向村西的牛棚。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他到底去了哪里？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是怎么找回这来的？他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我推开牛棚的大门，仔细寻找，但除了几百头黄牛和满地的牛粪，什么都没找到。

看守牛棚的刘老头说，那个流浪汉夜里回来，就急匆匆收拾东西走了，不知去往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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