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要问问手指可以装假肢吗?

我的旧电脑坏掉了以前的佐樱文就剩这一篇了所以只能补这一个了qwq,嚎哭qwq

当年的我还是一个破折号狂魔

漩涡鸣人在立冬之日跑到春野樱家敲开门,跪在地板上合适双手说小樱你答应我一个一生的请求的时候,春野樱看着自己一脸虔诚的朋友,剥着橘子皮想这孩子大概疯了。但本着多年的友谊,春野樱还是开门放挚友进了房间,沏了满满一杯热茶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说吧,什么请求?能做的我一定尽力。”

对面的金发男子抱着茶杯顿了顿,方才开口,

“是这样啦,小樱,现在在木叶境外有一个隶属村子的医院——说是医院,不如说是个疗养院,主要住一些木叶的老忍者。前两天那边负责的医师和我说她有事情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找个人替她一下。我想小樱你正好在坐怀孕期间,也不能出任务,还不如去那里,就当做是度假。而且——”

“你说疗养院?在火之国北国境线的忍冬山。所以说我的意思是——”

“想让我去那里帮一把手?可以啊没问题,卡卡西老师不让我出任务,我正好在家闲得无聊,就当是积德行善。”

春野樱没等漩涡鸣人话说完就爽快作答,把手里最后一瓣橘子扔进嘴里,眼睛又瞟向电视屏幕。

后者面上顿生喜色,咧开嘴露出一口皓白的牙齿,说着小樱你不愧是我女神具体情况我再派人向你传达,就一个瞬身术从沙发上消失。

春野樱注视着他消失的方向,长舒一口气。

这个笨拙的孩子现在也是如此牵挂自己的妻子了。

她这么欣慰地想着,悠闲地摁着手中的电视遥控器换台,一个正在播放雪之国地理的频道一闪而过。

对于这个国家,春野樱一直抱有一种不知名的亲切感。于是她放下遥控器又剥了个橘子,看着电视里漂亮的小雪公主背后白皑皑的一片冰天雪地。

她不由想起刚才漩涡鸣人口中的忍冬山。虽然在火之国,但是国境极北之地,大概还是有点冷。

春野樱低头看一眼自己隆起的腹部,又叹了口气。

虽说心里这么想,对于即将到来的忍冬山一行,春野樱心里还是兴奋占了多半。

首先她就不是畏冷的体质,而且对她这样的一流忍者来说,向来出任务的去往地不是政权勾结的都城就是危险叵测的村落,而像这样目的地是个疗养地的情况,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

是以当忍冬城特快尖锐的汽笛声鸣起,呼啸着驶出站台的时候,春野樱不由地像小孩儿一样扒着车窗玻璃,笑弯了眉眼。

“宝宝,咱们这次要去旅行了呢!”

她低头说着,兴致勃勃地拍拍肚子。

因为所经路途大都盘山,所以去往忍冬城的铁轨修得并不十分平坦。路上列车广播开始播放旅游介绍,四平八稳的声线衬托得路途更加颠簸。

介绍说忍冬山地处忍冬城北部,火之国极北,天气严寒,常年积雪。

该山是一座以药材闻名的山,火之国极为珍稀名贵的药草,大多产自这里。而其中最著名的是,传闻这里独有一种药草,能够治愈任何绝症。这样的传闻曾一度引起人们竞相上山寻药的潮流。当年火之国为了保护重要的药材产地才下令封山,只有专门为的特赦才可放行。并且因为忍冬山本身地形险峻,才制止了人们疯狂的搜寻行为,但传说并没有因此而消散。

身为医疗忍者,春野樱虽然不相信有这种神奇药草的存在,兴趣却还是被药材传说挑起来,对忍冬山一行更加期待。

颠簸又过了大约三个小时,列车终于在轰鸣声中停泊下来。

春野樱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下了车,一跨出站台就感觉凛冽的风裹着冰渣吹向她的肌肤。虽然早先做好了完全的防寒措施,此等低温还是令她暴露在外的脸蛋抽搐了一下。

她哈了一口气,看着迅速在空气中凝结而成的乳白色水雾,心头竟无语凝噎,不禁默默心说,在这么冷的地方建疗养院,等内伤用珍稀药材治疗痊愈以后,大概老风湿就该犯了。

她叹了口气,拖着臃肿的身躯走出站台,按照任务说明上的导航指示,排队准备乘坐去忍冬山的巴士,心里虔诚地盼望车里有足够热的暖气供应。

等坐上了巴士,出乎意料地优越供暖让春野樱一落座就泛起困意。车内稀稀拉拉做了三四个人,看上去都是些运送药材的工人,面带倦色地依靠着椅背。

春野樱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单手搭在腹部,迷迷瞪瞪睡了过去。差不多过了两个小时,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忍冬山的山内车站。

揉开车窗上的雾气,她一眼看到站台牌边高高举起的写有自己名字的接站牌,举着它的是一位身穿褐色和服的矮小老妇人,长得慈眉善目。

“您好,我是春野樱。那个——这么冷的天您辛苦了。”

春野樱下了车来到那老人旁边举了个躬。

老人抬头,温润的目光落在她大声说话呵出的温暖气息上,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漾开了笑容。她和蔼地开口,

“不,明明身体怀孕却还是来到这种险要之地,沿途路上也并不好走,小樱大人才是辛苦了。您可以叫我紫苏婆婆,我是疗养院的负责医师。”

“诶?竟然让老婆婆您一人负责所有的人,卡卡西老师也真是,这样做太不妥当了。”

“不会不会,在这里的忍者并没有几人,只是最近我家里有些事情,怕耽误了病人,而且老身很喜欢这座忍冬山,所以呆在这里实为所愿。”

老人摆摆手,转身在前面带路,一边对身后的女子补充,

“…不过冬天,病人们的家属普遍会把他们接回家中。所以实际上这个时候,疗养院中也没有什么人了。不过如果没有个负责人,总是不好。这里环境对于年轻人来说还是有些枯燥,我不在的这几天真要麻烦小樱大人了。”

“大人什么的……叫我小樱就可以了,紫苏婆婆,”

粉发女子把背包往肩上带了带,紧走两步追上老人,一边竖起套着棉手套的大拇指,眉眼弯弯,露出一排贝齿,

到达所谓的疗养院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让春野樱感到高兴又有些诧异的是,山上的气温比起山下的气温,竟高了几分,偶尔吹来的寒气也不那么渗人肌骨。

遍体灰色的山鸟从积了雪的树冠顶上低低飞掠而过,或许是饿了肚子,叫声有些焦虑之感。

春野樱背着行囊走进疗养院的院门,四处打量这座可以称得上是和风宅邸的建筑。前方一排碎石子铺就的小路,形状随性,清扫得却干干净净,没有沾上一点雪迹。两旁的草坪倒是被雪覆盖,一直蔓延到院墙。道路尽头伫立着一座二层楼房,漆黑湿润的木柱撑起挂着冰凌的屋檐,看上去结实又厚重。

据紫苏婆婆说,住院的老人已经全部回去了,整个疗养院现在也只有一位病人。而这位客人脾气又比较古怪,长长好几天下来见不到人影。老人走前笑眯眯告诉春野樱对这一点不要觉得奇怪。

……这已经很奇怪了。她默默在心里想。

住在一个地方,好几天都见不到,那是有多古怪。

春野樱的房间在二层,正好在那位据说很古怪的病人对面。她注意到即使她在走廊中搬动行李发出很大的声响,那房门依旧还是关得死死的,无一丝声息。若不是有时能见到里面的灯光亮着,她几乎以为里面没人。

春野樱心想这种架势确实深刻说明了这位客人脾气的孤僻程度。

不过这倒没有让她觉得失落,这些年的经历让她早就学会了如何一个人快乐生活。

而且这屋子里优越的供暖条件,冰箱里每日由上山的搬运工添补的新鲜食材,纯洁的空气和美妙的雪景,都是让她心情变好的因素。

孤寡老人大约都有些心理创伤,春野樱想了想,也没太在意,便从紫苏婆婆那里接过房门钥匙,转身一屁股坐在了榻榻米上铺得柔软整洁的床铺上。

白色的棉布窗帘静静垂在桌子前,暖金色的暮色透入屋中,就连只搁了她背包的空旷地板,也被镀上蜂蜜般的柔和色泽。

春野樱不由心情好起来,她直起身拉开窗帘,明艳的夕阳毫无保留落在她身上,漫长旅途带来的劳累一下子就消失了大半。

正享受难得的日光浴间,一小阵山风忽而夹带着一物刮来,正好吹打在春野樱脸上。她把那物体取下来,摊开在手中,才发现这是一枚鲜嫩的樱花瓣。

等等,这里怎么会有樱花? 

春野樱好奇地环顾窗外景色,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窗户正对着的是宅邸的后院。

没有楼房的遮挡,看上去比方才路过的前院暖了一些,积雪都化了大半,露出下面漆黑的泥土。

院落中平平坦坦的地面未放一物,却在正中突兀地长出一棵樱花树,虽然并不十分高大,甚至有些细瘦,但那逼人的颜色在雪色铺就的背景中却异常显眼,如伞盖般的树冠,大约就是那花瓣原本的地方。

春野樱向下看去,发现那樱花树底下有一个人影。

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看背影大约年纪不过24岁。那人背朝着自己立着,脑后黑发软软搭在白皙的后脖颈上,玄色浴衣裹住的后背看上去精瘦挺拔,背后耸立的蝶骨形影相吊。

春野樱挑了挑眉头,觉得这背影看起来确实有些孤独,却与她起初猜测的孤寡老人的形象大相径庭。

那人忽然心电感应般回头,春野樱在倏尔坠落的樱花瓣雨中看到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

那墨色瞳孔在看到她的瞬间骤然收缩。

他转过头的那一刻,春野樱陡然间下意识想要躲闪,却在第一时间与那人对上了目光,她的鼻尖还尴尬地压着玻璃窗。相隔有些远,她分辨出那是一张堪称完美的面孔,而那个时候,她却是被那人的眼睛吸引了目光。

春野樱经常见到长相出色的异性,却极少见到这样的眼睛。虽然她心里明白翦水秋瞳这样的词语是用来形容女性,那个时候却依旧想要把它套用在这只眼睛上。

那独独露出的一只眼睛,黑白分明,好像木叶秋日的如洗晴空,虽然深深得望不见底,却包容了广袤的纯净。

她觉得自己在那一秒中仿佛掉进了那纯净中。

然而还没等她作出反应,那个年轻男人已经消失在庭院里,正惊诧间她听见背后的声音,

清醇淡然的嗓音,以及不知为何在句尾带了微微的颤抖。

春野樱转过身,挺着不小的肚子,看着这个有着好看眼睛的陌生男人,瞪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注视着自己,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结结巴巴地开口,

“我是新来的负责医师…”

“是鸣人和紫苏婆婆,我知道了。”

那男人打断了她的回答,低下头仿佛在思索什么,收敛了眉目,漆黑的睫毛下垂汇成半月,盖住下眼睑。他复又抬头,目光先是有意无意地扫过春野樱挺起肚子,然后定格在她的脸上,

“我在对面,有事情需要帮忙,直接叫我。”

他又补充性质地强调一句,转过身就像出房门,宽大的浴衣袖子在空气中划转个弧度,正待离去,却被屋里的人一把捉住。

春野樱望着男人平静看向自己的眼神,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她笑了笑,问:“那还要请您告诉我您的名字……我叫春野樱。”

她吞了吞口水补充,心想自己的举动会不会有些不礼貌。那男人却面容沉静地顿住脚步,转过头专注地看着她,

他的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语气是不符合那张清冷面容的温柔,春野樱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他笑了。

那么浅淡短暂,几乎无法捕捉,可春野樱就是在心里笃定,这个叫宇智波佐助的男人笑了。

他大概是不怎么笑的,但是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她想。 

于是春野樱就这样在忍冬山的疗养院住下,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整理整理药柜,剩下的时间完全由自己支配。这比她起初想的更加清闲,也更加像度假。这种清闲得过分的生活让春野樱经常产生一种,自己过来就是为了找宇智波佐助这个人,这样的错觉。

不过错觉终究是错觉,她和宇智波佐助的交集自相识那天之后几乎为零,她再也没有在那棵樱花树下见到那个黑发黑衣,目光纯净的人。

对别人说自己这样也算和帅哥同居,就算是井野那家伙也不会相信。

这一点让她时常觉得有些沮丧。

春野樱坐在被阳光烤热的木地板上,阖上自己读到一半的《百草条目》,还是没有找到一种和忍冬山有独特联系的药草能治百病,难道传说就只是传说?

她沉浸在思索中站起身,拖着有些饥饿的胃袋向一楼的公用厨房觅食而去。结果刚一走进去,那个方才还在她脑海里颇为活跃的男人自储存柜前回过头,目光与她刹那间短兵相接。

宇智波佐助一手拿着玉米罐头一手拿着鱼肉罐头,睁着一只好看的眼睛望着春野樱,面无表情。

后者头发还保持着一定的蓬乱度,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脚蹬绒毛拖鞋,挺着个大肚子一脸尴尬赧然站在厨房门口。

“我以为厨房没人……”

春野樱呵呵笑着浑水摸鱼,一边没底气地搭腔,一边试图不着痕迹地把头顶翘起的头发压下。

面容清俊的男子目光追逐着穿着相当随意的春野樱,略过那只顺头发的手,眸光闪了闪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春野樱干笑了两声挪到冰箱前,打开柜门,对着扑面而来的冷气哭丧着脸,心中咆哮着扪心自问为何自己要在这种帅哥面前以这种不堪的女汉子形象出场。

没错,即使身为单身孕寡妇,却不知为何,对着这位才相识的宇智波先生,依旧保持着少女般的高度虚荣心,这一点连春野樱本人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她想她好歹自己在木叶也算是高岭之花一朵。

一物降一物这样奇怪的短语,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脑海中。

女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叹着气,从冰箱里拎出青葱、金针菇和油豆腐准备简单煮个汤豆腐就赶紧撤。就仿佛是故意与她作对一样,本来很好用的投币瓦斯炉竟然怎么都打不着,她试了很多次,最后用光了口袋里的硬币,瓦斯炉却依然顽固得没有丝毫动静。

视野中忽然出现一只白皙纤长的手,伸到瓦斯炉背后不知做了什么,下一秒炉子便亮起了灯正常工作起来。

宇智波佐助指了指瓦斯炉,声音轻浅四平八稳,这让春野樱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愚蠢的化身。

她转头说,结果一眼看到对她点完头的宇智波先生拿着罐头就往外走。

“等一等!你就吃这个?”

她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男人面前,看着男人疑惑的目光,不由无奈地摇摇头叉腰道,

“普通人也是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吃罐头食物,更不要说是病人了,罐头食物对身体百害无一利。我好歹也是这里的负责医师,不管怎样这种饮食我都不能允许。病人的话更应该吃得健康一点才对,不会做饭的话——”

女子回过头,看到自己咕嘟咕嘟冒泡的汤豆腐,义正言辞道,

“——反正我做得有点多,你以后就和我一起吃好了。”

说完她回转过身,把瓦斯炉调低了一些,汤汁在锅里减缓了翻滚的速度。她叹了口气,喃喃低语道,

“要对自己的身体好一点啊,佐助君。”

春野樱的表情很自然,仿佛没注意到说了什么。

她没能看见宇智波佐助瞬间僵硬的身躯。

——请对自己的身体好一些啊,佐助君。

那样相似的话轻描淡写地再次传到他耳朵里。

宇智波佐助别开目光说,极轻的声音被瓦斯炉的嗡鸣和汤汁开锅的声音盖了过去。

春野樱在前面推开纸门,把宇智波佐助让进自己房间,“就放在上面就可以了。”

她看着宇智波佐助抿着嘴巴把手中的汤豆腐锅放在被炉桌上,又从她手中接过碗筷,然后在她坐下后,才规规矩矩地落座。

大概是因为几天来第一次和别人一起进食,春野樱心里高兴得忘了去想忍冬山的药草传说,自顾自给对方的碗里盛好了饭,抬头却发现那个人睁着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她的脸。

被那种沉静专注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然起来,春野樱赶紧把手里的碗递给宇智波佐助,兴致勃勃地道,

“这种大冷天就要吃这种热乎乎的东西,我最擅长做汤豆腐了。”

宇智波佐助这才把目光收回,接过饭碗拿起勺子。他进餐的动作谈不上优雅,却十分整洁。他左手握勺,右手拎起筷子夹了一块油豆腐,隔着白皑皑的蒸汽看见春野樱期待而紧张的表情。

春野樱看着面容清俊的男人吞了口油豆腐,

后者慢条斯理地咀嚼,咽下,又喝了口汤,

这句话后来想想其实是有异议的,初识的陌生人说出的这句话,不论从哪个角度想,都奇怪而鲁莽,与宇智波佐助表现出的周到礼数相比,很是矛盾。

但那时春野樱却觉得这句话说的合理无比,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说完这句话对方一瞬即逝的停顿。

“吃太多盐会水肿,我会变胖的。”

她鼓起腮帮子咬了一口金针菇,看到对面的人放松下来的神态。

宇智波佐助又恢复了那无悲无喜的扑克脸,唇形不动吐出一字,

然后他低下头又夹了一块油豆腐放进嘴里。

两个人的饭桌起初还有些沉默,只不过当热情如春野樱这样的女子打开话匣子后,基本就不用担心冷场问题了。如果饭桌上再来个漩涡鸣人,两人就完全可以完美上演一场对口相声,那饭就不用吃了。碰上类似宇智波佐助和日向雏田这样的言语障碍儿时,他们就基本只要负责吃和用象声词回应就好了,这饭吃得顺理成章。

茶足饭饱的春野樱完全卸下了防备,两臂展开摊放在被炉上,看向很自觉地请愿走到房间一角的洗手池边洗锅和餐具的宇智波佐助,懒洋洋地说, 

“这时候有几个橘子就好了。”

宇智波佐助回头,又是那种纯净无暇的目光看着她,于是春野樱稍微端正了坐姿, 

“也没那么想要……呃,就是自从怀孕后,对橘子这种酸味水果就……哎你要干什么去?”

“你不是想吃橘子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

春野樱缩在被炉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开窗就准备往外跳的人。

宇智波佐助认真地点点头,就消失在窗外。

“所以说就是山下的水果店也没有橘子啊佐助君!这个季节不产橘子啊!有的话也只有在木叶那种繁华重镇才有进口啊…山里更不可能有啊!我想吃橘子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咱们快回去吧……”

春野樱第五次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心下叹息到此时自己应该好好泡个澡睡个孕妇觉才对,却为什么事与愿违在忍冬山的山中小径上踏雪散步。

前方的人回过头,面孔在冰雪掩映下更显清俊,此刻却蹙起了眉头看看她的肚子。

“你为什么不让我送你回去?”

春野樱语塞,她总不能说想趁热打铁和帅哥套套近乎。

“我是不想让你白费功夫。”她好不容易找出一个正经的理由,抬眼看向宇智波佐助,对方却把眉毛皱得更深。

与我无关个鬼,想吃橘子的人难道是你?春野樱心里腹诽,闭上嘴继续在对方旁边挪动。

宇智波佐助似乎也注意到方才自己语气不善,却还是为女子的顽固举止轻轻叹了口气。

本来白皙平整的眉间褶皱还是没有褪去,男人绷着一张好看的面容与春野樱并肩而行,偶尔手臂伸向上方,拨开女子头顶积了雪的树枝。

两个人就这样地沿着男人带出的小路往前走,男右女左,步伐缓慢。

路过一处林中空地时,宇智波佐助停下脚步,春野樱感觉自己右肩被戳了戳,回过头,却瞬间睁大眼睛,满是惊讶。

枯松围就的圆弧中,积雪的空地上,是一棵结着橘子的橘子树。

“但是这季节怎么会…”春野樱瞪眼看着那一颗颗饱满金黄的果实,然后抬头对着身旁的宇智波佐助惊愕地说。后者无谓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淡无波,黑白分明的眸光却在看到春野樱忽然绽开的笑颜中闪了闪,

“在这座忍冬山上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

“哎呀?”正欢喜地够着橘子的春野樱转头,碧眸亮晶晶地看向宇智波佐助,

“那这里真的有传说里那种可以治愈百病的草药了!”

她看见那男人漂亮的瞳孔一缩,下一秒他出现在自己身后,伸手摘下那个她够不到的橘子。

他说,把橘子递给一脸期盼的女子,

“只不过那个药草只能让得了绝症却又心愿未了的人延命而已。”

“哎?我还以为…”春野樱接过递来的橘子,“那能延多长?”她问。

男人顿了顿,半晌回答,

那天的橘子事件算是彻底消除了春野樱对于与宇智波佐助相处的忐忑,从那天起每到吃饭时间,她都一副医生的专业架势敲开宇智波佐助的房间。后者倒也不客气推辞,一顿不落地享用,偶尔还在一边打打下手,削个土豆切个洋葱什么的,做得竟然也像模像样。

起初这人还是处于春野樱做什么他吃什么的状态,像个不挑食的小孩,她盛多少他吃多少,甚至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吃光她不爱吃的芫荽。

过了一段时间,他渐渐开始能够在不经意间透露自己的口味,比如委婉地表示今天晚饭想吃木鱼饭团或鸡蛋卷喜欢吃咸口的不喜欢吃甜口的。

后来春野樱干脆做什么都叫上宇智波佐助,后者基本从不拒绝,除非当她表示自己想要登山一游,宇智波佐助才会意味深长地扫一眼她的肚子,然后严肃地摇摇头。

她把忍冬山疗养院内的医书全部拿回了自己的房间,为了回到木叶还能继续研究,就准备誊写下来。

在找到宇智波佐助这个跟班之后,事情变得轻松很多。

“这一段就不用抄了,都是我知道的知识。”

春野樱用手指圈定了一个范围,宇智波佐助点点头,翻了一页,继续下笔抄写。女子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落在男人清俊的侧脸上,耳畔沙沙的摩擦声让她泛起困意。

对方却忽然在她的注视中回头,面无表情地开口,

“没…没事,不好意思…”

春野樱脸部灼烧着移开目光,落在抄写本上,看到宇智波佐助的字迹和上面自己的那些笔记中间隔了一行。

两个都是字迹清浅,横平竖直,界限却那么分明。

腹中忽然抽动一下,春野樱低呼一声,宇智波佐助几乎在她声音发出的同时就转过身来,声音中染上一丝鲜有的紧张,

“…刚才肚子里的宝宝踢腿来着。”

她弯起眉眼解释道,对方注视着她,似是有什么话说,却不知如何启语。

他用了良久的沉默,才说出的语句,像玻璃球般滚落。

“不…”春野樱回答,双手合抱着自己的肚子,静静注视宇智波佐助半晌。然后温柔了语气,

“佐助君要不要感受一下?”

那男人眸光闪了闪,还没说什么,手已经被她捉着覆盖在她的腹部。宇智波佐助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目光落下。

手心的触感不似他想象中的柔软,而是坚实的。

春野樱笑眯眯地端详着睁大眼睛的宇智波佐助,男人的手在落在她肚子上时不着痕迹地一缩。

“我本来也以为会是柔软的,不禁拍的。但是事实上却这样结实,简直完全出乎我所料。”

她低下头,脖颈在空气中弯成美好的弧度,说,

“大概是因为在出生之前,我就准备好要保护这孩子了。佐助君你…要不要对这孩子说说话?”

春野樱顺着附在她腹部的那只手的手臂向上看去,看到了宇智波佐助异样的表情,忽然发觉自己的唐突,

“…抱歉,我只顾着自说自话了,明明与佐助君没有关系…这孩子的父亲明明已经…”

春野樱没反应过来地问,却看到那个面容清俊的男人微微侧着,弯下上身,视线与她突起的腹部齐平。

“你的妈妈是个……很美丽的人。”

他说着,黑白分明的眸光中藏了春野樱看不到的哀伤与绝望,而宇智波佐助亦没能看到春野樱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与动容。

那一秒在忍冬山的漫漫黑夜中被拉的很长。

春野樱一直在心里猜测宇智波佐助住在忍冬山的原因。虽然这个人并没有让她做过全方位的体检,但凭借多年作为医疗忍者的经验,春野樱直觉却认为,这个人的身体状况着实不需要长期在一座疗养院里呆着。

他参加第四次忍界大战了吗?大概是参加了吧,因为看上去有着很强的实力。但如果说他是木叶忍者,春野樱又没能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到关于这个人的一丝一毫。

难道是因为家庭在战火中被摧毁了?虽然是忍者联军中的功臣,却来自弱小的忍者村,才在木叶的疗养院落脚?春野樱一边用毛巾擦拭头发一边思索,一不小心发丝掉落在鼻尖连着打了三一个巨大的喷嚏,动静极大。

前面的宇智波佐助回过头,一言不发地把手掌覆在她尚还潮湿的额头上,确定了没有温度升高才放下手。

漂亮的眼睛与她的碧眸在沉默中对视半晌,宇智波佐助才慢慢启唇打破寂静,然后他的目光划落,扫过春野樱藏在睡衣下的肚子,最后垂落在女子脚下的木地板上。

春野樱也点点头,拉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去,扶着腰在床铺上坐下。她盖上被子把眼睛埋在床褥中,过了很久才听见对面门板滑入凹槽的声音。

这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春野樱最后这样想着,慢慢陷入了沉睡。

她不知为何站在宵禁的木叶村中,月光隔过漂浮的积云落在她的身上,身边诡异的树影暗自翕动,月华铺满的石板路尽头,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正背对着他。

下一秒就被转椅到晴空万里的木叶村口,这一次她只觉一个温热的触碰,轻轻点在到她的额头,路边的青草像暖融融的绒毛,有什么声音响起在她耳边。

她感觉自己是第一次听到了这个声音。

青涩而棱角分明,语气却熟悉到仿佛刻进了骨髓。

春野樱忽然睁开眼睛,她胸口不断起伏,喘息不定。她慢慢把目光移向窗外,天空是破晓之前的深雪青色。还未散尽的月华浅浅地落了满地,寂静而疏离。

她像忽然魔障了一般,从被褥中站起了身,跨过满地的落华,跨国狭窄的走廊,推开了对面的房门。

屋内的模样落了她一眼。空荡荡的床铺,和,一样的,落满了月色余晖的榻榻米。

春野樱攥着陈旧的门板倏然慌张起来,从未有过的无助感从四肢末端,向她的心脏蔓延,就要把她整个人吞噬。

春野樱忽然意识到,她已经离不开这个宇智波佐助。

但她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惧怕一个人?

她明明,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明明,一个人吃饭上班做任务睡觉,明明,连怀着宝宝,都是这样一个人,明明,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琐事。

春野樱这个人,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惧怕孤独?

她来不及想,只身冲出门外。触碰到外界的低温时一个哆嗦,脚下打滑,险些摔倒。铺开到院墙的雪地平整如镜,山风寂寥柔软,拂过她额角的发。而这样的寂静广袤,就像没有人存在过。

这么庞大的世界,她怎么再找到宇智波佐助?

春野樱合抱着腹部走出院子,循着宇智波佐助曾带她走过的小径急促前行,一路走一路张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大地都在沉睡,积雪的树冠高高耸立,没有飞鸟停留,在头顶围拢成墨绿的牢笼,封住天空延展的去路,就连积云也舍不得在那方寸之地流连。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雪白,身后深深的脚印连成蜿蜒曲折的线,坑坑洼洼,线的尽头只有春野樱一个人,宇智波佐助不在。

——你为什么不让我送你回去?

——在这座忍冬山上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

——你的妈妈是个……很美丽的人。

温柔的,冷漠的,安静的宇智波佐助,她怎么就再也找不到。耳边又响起梦里那个模糊的声音,好像是从水面听水底的私语。 

灰蓝的天空似乎亮了一份,春野樱穿过面前的枯松,终于走到了密林的末端。平旷广袤的雪原和绵延至天际的雪峰,巍峨而庄重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春野樱喃喃低语着,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忽然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穿透了空气落入春野樱的耳朵里。

女子在那一刻转过身抬头,正好看到背后那枯松的最高的一段树枝上站立的男子,那么熟悉的面容和身影。

他手中紧握着一把草,那草如同月华一般纯白,春野樱从未见过在这座山上见过。

他穿了一身罕见的白,更衬得清俊冷冽,此刻却喘着粗气瞪大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树下的女子,目光中全然是愤怒和不敢置信。

春野樱瞳孔骤然放大,却还没来得及对宇智波佐助的质问做出回应,远处就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仿佛远古巨兽震怒的吼声,大地惊雷般拔地而起。

她在次望向那男人,便第一次,从宇智波佐助的眼底看到了恐惧。

然后她看到那只眼睛像突然被血浸染了一样,从边缘向瞳孔中心蔓延开一片猩红,渐渐吞噬掉本来的黑色,取而代之是仿佛地狱红莲一般的妖冶图腾。

一时间晕眩的感觉像春野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她只意识到了一点。

“怎么办!?”肚子里的负担让那一刻的春野樱紧张到了极点,她的忍术里没有能够抵御这种自然攻击的招式。

而宇智波佐助几乎是在那一瞬间便瞬移到了她跟前,他揽着她转了个身,随即从背后紧紧拥住她。

他后背对着身后咆哮而至的冰墙,把怀里的女子整个人护在自己的臂弯中,迅速结了一个印,

然后宇智波佐助捂住了春野樱的眼睛,把那惊惶与恐惧的碧色瞳孔收纳在自己掌心,

春野樱后背抵着宇智波佐助的胸口,听到来自他的声音,无比冷静。

接下来他们的耳际便响起了雪山塌方的巨响,如同狂暴的蛟龙挣脱了桎梏从瀑布顶端落下,千军万马攻城略地的铁蹄。大地被激怒了,震荡着身躯,平地掀起数百尺的雪雾,向他们狂奔着呼啸而来,整个人仿佛站立在雪原的冰浪之巅。

春野樱依旧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她突然意识到,即使是强大如她这样的忍者,在大自然的进攻中也渺小到微不足道。她只是双手抱紧腹部,牙关咬紧,控制住自己堪堪要跪倒在雪地上的膝盖,把全身的查克拉集中在腹部。

“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她喊叫着,声音被狂吼的白色洪流吞没。良久,宇智波佐助终于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

他说着,却在话音落下之际,陡然坠落。

春野樱回过身正看到堪堪倒地的男子,他的声音虚弱了很多,那只漂亮的眼睛下面,也浮动出青黑的痕迹。这并不仅是忍者在查克拉使用过度时出现的症状,也是一个人当身体差到极点时体力透支的征象。

医疗忍者的职业本能让春野樱立刻跪在积雪地上,她托起那个人的脖颈,将头置于自己腿上,直视着这个人的面孔。

这个叫宇智波佐助的人,在她的面前一直都是那样从容强大到让她无自觉地已经开始依赖这个人存活。明明只有短短两个多月的相处而已,她却忘了,这个人是不得不留在忍冬山的病人。

她拨开盖住他脸颊的粘连了残雪的发丝,如雪雕琢的精致面孔便无所保留地展现在她眼前,包括那只他一直用刘海盖住的左眼。

“佐助君……”春野樱轻轻拍打着男人的脸,呼唤着他的名字,然后张开嘴巴深深吸口气,对着那唇瓣吻了下去,同时把新鲜温热的气流吹向他的喉咙。反复多次,她再度抬头时,看见宇智波佐助疲惫的眼睛,纯黑无暇,睁开看着她。 

他眼中倒映出女子狼狈的行容和掺杂了雪的樱色短发。

他们都不再是曾经立于忍者之巅的强大模样,而是在危险的大自然中,努力试图存活的沧海一粟,既无能却又不能放弃的渺小。

然而那个时候的宇智波佐助醒来,躺在遍地的荒凉之中,却觉得,这个模样的的春野樱,在他的眼中再也没有人能比她还动人。

谢谢你这三个字,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终于连不成行。

春野樱双手扶着宇智波佐助直起身,才腾出精力打量他们周围的环境,方才的景致好像被方才的雪崩颠覆,如果不是那些高高挺立的枯松,她甚至要不认得这个地方了。

宇智波佐助的体力透支太过严重,加之约莫本身就带病的身体,虽然已经苏醒,身体却依旧极为虚弱,连挪动一步都费劲。

“佐助君,你刚才用了什么忍术?”

“你还好么?我扶你——”

“……够了,你快回去。这里直走就可以通往你来时的车站,雪崩大概没有波及到那里,接下来的路你就认得了。”宇智波佐助微微喘息说,语气间略带不耐。

“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呢!如果——”

他强硬地打断女子未说出口的话,然后垂下了头,本来就雪白的肌肤再加上一身的白衣,几乎与残雪融为一体。面前的女子却眉峰微动,直接背对着男人半蹲下来。

她语调竟比他还要强硬几分。

宇智波佐助睁大了眼睛掩饰不住惊讶,

“笨蛋,你疯了么……”

“别小看我。” 

春野樱异常地镇静,维持着姿势道,

“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个忍者,这一点小事根本不在话下。当然如果你想被我揍晕扛回去的话,我也奉陪到底。现在的佐助君敌不过我。”

宇智波佐助没有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忽而没了反驳的力气。那女子把他拉到背上,声音从粉色的短发间传出,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佐助君。”

她直起身,在松软的雪地上留下第一个脚印。

春野樱一步步,穿过成行的枯松,行走在尚未方亮的山间。她的背上趴着一个叫宇智波佐助的男人,腹中躺着一个渐渐成型的孩子,她尚且不知道等这孩子诞下,她该为其冠上何姓。

然而广袤而孤寂的忍冬山,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的春野樱背负了什么在前进。

天光一层层方亮,已经由方才的暗雪青色变为兰色,女子的额角因为身上过重的负担布上了一层汗珠。

在她背后,宇智波佐助搁在她脸侧的下巴愈加冰凉,一开始还不时发出重重的喘息声,而现在却安静过了头。春野樱心里一紧,道,

“佐助君,再坚持一会儿,别睡着!”

那紧闭的黑色睫毛颤了颤,在春野樱急切的声音中缓慢睁开,唇瓣微动发出虚弱的声音,

“恩对,不要睡佐助君!想想别的事情,对了,”

她低头看一眼自己挺起的腹部,跨过一段横亘在道路前的腐朽树干,说,

“佐助君的话……佐助君的话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宇智波佐助是真的虚弱到了一定程度,呼吸得极浅,说话的声音也微弱得几不可闻。

“女孩吗?和我一样呢。那么她一定会很听话,而且能够好好吃饭。她虽然不爱笑,但笑起来一定会很好看;虽然对很多人都有些傲气,但实际心里谁都没有她善良,而且她最爱的一定是她的爸爸。等她长大一点点,学会了说话,她还会张开嘴巴叫佐助君爸爸……佐助君想叫自己的孩子什么呢?”

“佐良娜吗?真是个好名字,那孩子一定有着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像冰雪一样白皙的皮肤,长得就像佐助君一样好看——” 

“可是我希望她长得像你。”

那句话从宇智波佐助口中说出,语气清冷,一如他当时的体温,让春野樱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打断了春野樱的话,他本就不准备听接下来那些她对于“和他一样好看”的孩子的长相的描述。

但是在春野樱对这句话做出反应之前,疗养院的大门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就再也没来得及对宇智波佐助那句话做出反应。

那次雪山遭遇之后,宇智波佐助身体恶化的速度严重加快不说,就连身体一直自诩还不错的春野樱,也开始高烧不退。而最糟糕的是,她的预产期已经迫近。

雪崩封堵了道路,即使是木叶的忍者也无法及时赶到。

春野樱的体温始终没有降下的趋势,意识在清醒和昏迷中反复挣扎,清醒的时候,她就会睁开眼睛,盯着床边守着她的宇智波佐助说。

“如果我的孩子要来到,请替我守住他。”

宇智波佐助把她额头的冰袋拿下来换了新的,然后在她的床榻前坐了下来。

他几乎能感到那在她身体里不住翻滚的热浪,他握紧女子的手,把那些柔弱的手指尽数纳入掌心,却还是无法让她的体温恢复正常。

宇智波佐助忽然痛恨起不会使用医疗忍术的自己。

然后他感到有柔软的触感在眉间。

春野樱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一双清澈的碧绿眸子眼圈通红,看着男人,不说一句话只是摇头。

“你再撑一会儿,紫苏婆婆马上就回来了,我也通知了木叶的人,鸣人的人也会马上过来。”

宇智波佐助马上急切地安慰着,心里却明白自己说的话并非真实情况,清俊好看的面容此刻憔悴不堪,眼底的青黑又浓重了很多。

春野樱昏沉沉地想,潜意识里不知为何,觉得宇智波佐助不应该有这样的时候。

而且春野樱很想告诉宇智波佐助,你不要皱眉头了,你笑的时候很好看,可她却没有一点说话的力气。

她只是一直把手指放在他的眉间,胸口起伏,艰难出声,

话未说完,阴影就在一次吞噬她的意识。渐渐漆黑的视野里,宇智波佐助惊恐地瞪大眼睛,似乎在对自己说些什么。

她慢慢阖上了重如千斤的眼皮,再次沉溺于没有尽头的昏睡。

是谁在业火的炙烤中,用冰冷的雪水擦拭着她的全身?又是谁,尽管那么哀伤急切地握紧她的手指,却从来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春野樱想起她逝去的丈夫,却发现自己没有一点关于那个人的记忆,更可怕的是,她一直把这一点当做理所当然,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忆。

那么是谁?曾经愿意为他怀上骨肉,却又这样轻易的忘怀的男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春野樱忽然觉得身体中什么地方动弹了一下,本来和她一起安静陷入沉睡的腹中的小生命忽然攒动一下。在黑暗的世界中,就仿佛一缕微弱的光芒,孕育出逃出这里的生命的藤蔓,在阴影中指向发光的洞口。

春野樱陡然睁开眼睛,然后在梦中藤蔓的尽头看到了宇智波佐助。

她看着那目光纯净的清俊男子,只问了一句。

却在下一秒,眼中就充盈了涟涟泪光,折射出万千张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黑白分明的眼睛分明包裹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还没等宇智波佐助回答,一种源自腹部的抽痛就忽然席卷了她的全身,这一次,春野樱完全清醒过来。

生产的过程对于身为医疗忍者的她再熟悉不过,她却处于这样虚弱的精神状态。

宇智波佐助也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情,眉间的纹路更深一层,眸光扫向春野樱隆起的腹部。

“佐助君,我的孩子要来了。我现在这样——”

她额角的汗因为接踵而来的剧烈抽痛淌落在枕头上,洇湿洁白的布面。

“你知道该怎么做,而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

宇智波佐助握紧了春野樱汗涔涔的手指,回答没有一秒的停顿,声音一如既往清浅冷冽,

那是一个没有星月的夜晚。

朝阳冲破忍冬山顶厚重的积雪云时,刚刚完成独立生产作业的春野樱已经力松劲泄地躺在床铺上,她甚至来不及看自己的孩子一眼,就陷入了昏睡。

宇智波佐助怀中抱着那用枕套当襁褓包裹着的新生儿,静静坐在熟睡的女子身旁。

那是个孱弱得过分的婴孩,远不如她父亲的强悍和她母亲的坚韧,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上看不出一丝与他和这个女人相似的痕迹。但当她用那双漆黑纯净到极致的眼睛凝视着他时,宇智波佐助却发现自己内心有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悸动,涨满了他胸口那个比忍冬山的雪还要冰冷的空洞。就仿佛这个孩子凝视的是他的灵魂,那无瑕的目光慢慢包裹了他本应该接近腐朽的心脏。

宇智波佐助收紧了手臂,心中的痛苦忽然撞破了平整如镜的海平面,从浑浊冰冷的深水中呼啸着冲出,庞大的寒冷张开,吞噬着他的全部情绪。

这个冬天忍冬山的最后一场雪在那一刻从天而降。六角冰晶镀上了太阳的金光,晕染出醉人的色调,从那个看不见底的苍穹,细碎地飘洒到人间。

宇智波佐助顺着怀中新生儿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这场美丽得不属于凡间的太阳雪。

那一刻他的酸涩无以复加。

他弯下脖颈,唇贴着那个温暖湿润的小额头低声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宇智波佐助这一生中总共只哭过三次。前两次都与他的兄长有关,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哭泣。可那孩子的温度仿佛串联了他的血肉,牵动着他的每一丝经脉。

那个孩子在他的怀里嘤嘤哭起来,像无助的猫咪一样,

宇智波佐助呼唤着这个崭新的名字,怀抱着她,目光又落在白色被褥中沉沉睡着的女子。然后他就那样,跪在被褥边佝偻下身躯,消瘦的腰身在背光的空气中弯成一个深黑色的半圆,脊背撑起太阳和雪花的光莹。

宇智波佐助把怀中的婴孩放在女子熟睡的脸侧,站起了身,推开了紧闭的纸门。

身后倏然响起佐良娜的哭声,惊天动地得让人无法置信,那么小的身体竟然能够发出那样撕心裂肺的声音,撼动着宇智波佐助的内心。

他一步一步,走向一个不能牵着他的女儿挽着他的妻子通过的未来,泪水坠落在他途径的道路上,连成深浅不一的痕迹,宇智波佐助却依旧没有回头。

他知道院子中有一个人在等他。

颠簸的视野中,漩涡鸣人站在雪地中,一身刺眼的金黄,身后站着温柔恬静的漩涡雏田。 

宇智波佐助闭眼,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漩涡鸣人只听到这样一句话。

黑色的衣袖陡然落下,背后的建筑刹那间如同被浮石扰乱的水中倒影,在纷沓而下的大雪中忽而倾厦。

石子路,漆黑湿润的木柱,屋檐下的冰凌,打不着的瓦斯炉,放过汤豆腐的被炉桌,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一望无垠的雪原上,只剩下一棵樱花树,耀眼得刺痛人的双目。

他没有再看自己的挚友一眼,把鸣人哀恸动容的语句和不远处被木叶忍者用担架盛着的妻子和女儿抛在了身后,转身步入那片看不见尽头的纯白世界中。

良久,那黑发黑衣的人在被雪覆盖的荒原中被唤醒。他抬起头,恍惚间看到熟悉的身影。

宇智波佐助喃喃呼唤着。 

“您不该用这种方式迎接自己骨肉的降生,”

被他唤作紫苏的乌鸦收起翅膀,停在黑发男子面前,哀伤的黑色眸子注视着他,继续说,

“……这样真的好吗?鼬大人死前曾命我照顾您,没有尽到义务让您背负着痛苦这样死去,已经让我心里悔恨万分。而临终之前,亲人在侧,这一点常人的幸福也不能让您得到,所爱的人过着连您的存在都忘记的余生,我实在是难以接受!如果可以……”

“紫苏婆婆,已经够了。这些日子,我非常感谢你把她带到我身边。”

那虚弱的黑发男子开口打断乌鸦的语无伦次,坐在皑皑白雪地上,背靠着一棵盘根错节的枯松树干,黑色发丝软软搭在锁骨上,界限清晰分明。

那只没有被遮盖的眸子慢慢睁开,黑白分明的目光,注视着面前乌鸦扑扇得凌乱的墨色羽毛,面色平淡无波澜,

“我不是常人,让她哭泣的幸福,从来都不是我要的幸福,与您说的正相反,现在的我,非常幸福。”

他开口,一字一句,平铺直叙,音色沉寂如同冻结了的古涧。

语落间一阵山风夹带着什么物体轻轻刮过,他摊开手,瞳孔却在看到手中那物体的时候骤然放大,苍白冰凉的掌心中,勾勒成心形弧度的粉色。 

那是樱花的模样。 

宇智波佐助低着头,长长的发盖住脸,紫苏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无与伦比的震惊。只看见他合拢修长五指盖住那抹艳色,然后手腕和脖颈微曲,似要把它纳入胸口。但顷刻间复有张开拳头,覆手,那娇艳的花瓣慢慢从他手心脱落,被一缕清风送上了青空之中,转瞬即逝。 

颔首,手心繁复的纹路之中,一缕尚未褪去的余香,萦绕了他的周身。他将整张面孔埋在那停留过花瓣的手中,低着头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紫苏惊惶地扑棱着翅膀跳落在他肩头,想要呼唤,却听到那个对她来说还只是个孩子的男人的声音, 

“我只是遗憾我不得不离开。” 

那声音无悲无喜,消散在忍冬山的积雪中。 

而倒映在乌鸦眼中他脸上定格的,安静美丽到令人心痛的笑容,是紫苏从未见过的,宇智波佐助的笑容。

—— 三日后——


不管从忍冬山上看是放晴转阴还是降雾下雪,忍冬城的天气从来都是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此刻,这座城却被少见的阳光所笼罩,连冰冷的候车站台都被笼罩上一层薄薄的暖意。

“列车即将关闭,请还没有上车的乘客即刻上车。最后一边提醒,请还没有上课的乘客,即刻上车。”

春野樱匆匆拧紧了冲入温水的奶瓶,一边裹紧了围巾,一边托着佐良娜柔软的脖颈往肩上带了带,便小心翼翼地跨上列车。

车厢内的布局和来时未有一丝变化,红色的地毯就得泛起坑坑洼洼的污渍。春野樱在靠近连接车厢的走廊出找了位子坐下,长出一口气。她吻了吻安静熟睡的佐良娜,然后看向忍冬山的车站,灰色水泥砌成的柱子,笔挺屹立着犹如忍冬山上的枯松,上面粘贴着一张似乎是通缉令的纸张,被撕开成残碎的形状,看不出那人的眉目,只见得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无声地印刻在灰色的墙壁上。

车厢内开始播放介绍忍冬山地形、人文和药业发展的广播,也与来时一样,重新又播放了一遍,冰冷柔美的女声和着蒸汽喷薄呼啸的声音,竟有些奇异的美感。

列车慢吞吞地滑行开来,怀里的佐良娜却大抵被列车启动的汽笛轰鸣吓到,忽然在安静的包厢中嚎啕大哭起来。

春野樱冲四周忽然扫向自己的目光笑了笑,面色有些赧然。她微微抱紧佐良娜,一边轻轻摇晃,一边小声安慰着哭泣的婴孩,单手迅速从硕大的背包中翻找出奶瓶,把奶嘴搁在佐良娜小小的口中,而令她惊讶的是,佐良娜不仅没有因此安静下来,哭声反而更加凶猛,她用肉呼呼的小胖手狠狠推开春野樱放在她跟前的奶嘴,难过得仿佛全世界都在欺负她。

春野樱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恍惚间懂了什么,却还是不知所措地举着奶瓶,愣怔了看向佐良娜的目光。

“这孩子,被谁抢走了重要的东西吗?”

旁边一直在安睡的老者忽然出声问春野樱。粉发女子闻声抬头,望向老者凹陷在皱纹中的眼睛,灰蒙蒙却异常安详的瞳孔中倒映出自己的样子。

她惊讶地看到那些她没有察觉的泪珠,顺着脸庞无声划下,凝结在下巴尖上,形成浑圆的弧度,然后在空中画出曼妙的弧度。

春野樱没有回答,却忽而不由自主转头看向车窗外那些渐行渐远的景色,浅浅阳光下的忍冬城看上去竟多了几分热活气。她耳畔依旧是佐良娜的哭泣,声音慢慢微弱下来。

不远处被大雪覆盖的忍冬山沉寂冷峻,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个叫做宇智波佐助的人。 

它就那样静静地,静静地,消失在盘山铁路的末端。

大约一年前,木叶暗部特别上忍宇智波佐助在一次任务中忽然晕厥,送回到村子经第五代火影的诊断,被确诊为与他兄长宇智波鼬病状一致的绝症,生命长不过三月。那一天,他的妻子告诉他,她怀了他们的孩子。

年轻俊逸的男子看着同样年轻的美丽妻子,如往常一般,用沉默柔软的目光看着她洋溢着幸福的脸庞。

第二天他只身前往火影办公处,在职的第六代火影旗木卡卡西记得,那个在他印象里向来孤傲得不可一世的少年,额头着地,跪在五代火影面前求她为他延命。

——病情你清楚,我已经说得明白,绝无医治的可能。

五代火影故作镇静地回答,却抑制不住双肩的颤抖,然后地上的男子忽而抬头,黑白分明的双眼淡漠无波。

我只要能过了这个冬季。

宇智波佐助说出求你的时候,旗木卡卡西坐在办公桌后面低下头,长长的银发盖住了眉眼,男人声音自面罩后闷闷传出。

去忍冬山吧,那里有种草药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第五代火影却目光凌厉地瞟一眼银发男人,随即两步走到宇智波佐助跟前站定。她扬起漂亮的眉头居高临下发问,那小樱怎么办?她亦没有发现自己语气间的心疼。

那时漩涡鸣人一边大声吼着佐助你不要一边冲进门,却看见他最好的兄弟跪在火影办公室的地板上,背影瘦削形影行吊。

“我会带走她的全部悲伤。”

声音一如既往清冷淡漠,无悲无喜。

宇智波佐助对春野樱施加了幻术,把她记忆中关于他的一切尽数抹去,并修改她的记忆为丈夫在两月前的一次任务中身亡,那个丈夫的名字不是他的名字。事后,他拒绝了漩涡鸣人的百般陪伴的提议,只身前往忍冬山。

那一年冬天春野樱在漩涡鸣人和乌鸦紫苏的计划中前往忍冬山,这一切并没有被宇智波佐助知晓。

冬天过后春野樱回到木叶,生下女儿取名佐良娜,没有冠上她记忆中那个亡夫的姓,而是冠上了她自己的姓——春野。过上了与普通忍者无异的生活,只是她作为战时的著名忍者,备受尊敬,一生亲朋在侧。

春野樱活着,一直到死,她的周围人包括她自己,再也没有谁提起过宇智波佐助这个名字。


她说这其中不过是个忧伤无奈的故事而已。

离开有你存在的时间,我终究不能和你一起度过。

你大概不会原谅抛弃抛妻弃女的男人,但这却是我唯一的无奈之选。

命运总是让我们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就仿佛在惩罚我曾经犯下的罪过,让我在最幸福的时候,不得不离开你,离开我们的女儿。你多半不会给这个她取我私心留下的那个名字,但还是容我称呼她一声——佐良娜。

每个男人抛弃女人的时候都有他们的理由,无心或有意,肮脏不堪或高尚美好,却应该极少像我一样,抛出死亡这样懦弱无力的理由。

曾经一个人说的话是对的,宇智波家族的人确实比任何人都懂得爱这种东西,或许懂得,我却从不对爱情心怀敬畏。

我怎么会不爱你,我抹杀了你的记忆却无法抹杀我的,一直到我呼吸停止的那一刻,它还在提醒我。

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你或许不记得,但我告诉过你我的哥哥——他曾对我说过,他会一直深爱着我。亲情的深爱我知晓,但我不知到底什么样的爱情才可以也用深爱来形容,但我想把我对你的感情称为深爱。

在那样残缺绝望的前半生中,在我几乎放弃了自我的救赎,咒骂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也抛弃了我,就像抛弃一枚腐烂的棋子。长久的命运轮回,星星点点的线索,都指向那个让我在黑暗中,永生孤寂的未来。

我也这样相信地放逐自己走向了那条路。

而命运却让我遇到了你。

是鸣人把我从那条路上拖出,但真正陪伴着浑身污秽的我走过那条本不属于我的光明之途的人,是你。

是你让我的生命重新变得完整。

是你把我们的女儿带到这个世界上。

我还有太多事情没有做,还有太多愿望尚未达成。

我想亲眼见证她生命中的每一个变化;我想看到她长大的模样,是不是如我想象中,和你一样;我想在她害怕黑暗的夜晚,揽她入怀,把一切引起她恐惧的事物隔绝在外;我想带着她看看我走过的地方,让她在苍凉的世界中享受和我一样的,天地的恩赐。

我想告诉她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宽广,我们的罪孽会被洗刷,灵魂会被原谅。

我想告诉她这个世界又是那么复杂,每一个人都在承受着宿命带来的痛苦,不只有木叶,不只有忍者。

但我还是希望她成为一名忍者。

不需伟大的忍术,伟大的功绩,只要拥有能贯彻自己一生的忍道,挺直脊背光明正直地活下去,就已经比她的爸爸强上百倍。

不需要强大的力量,只要有强大的内心和广博的爱意,就能和自己的命运站在同一高度,和平共处,就已经如她的母亲一般,让人倾慕又怜爱。

这些我都想和你一起完成,时间却已经不肯给我喘息的空当,我只是刚刚开始弥补,死亡就已经君临。

我始终还是只给予了你悲伤,而不是幸福,始终只是半途而废,从不能陪你到达终点。

我占据你的前半生施以你痛苦,而你却依旧把欢乐和爱都给了我,如今我却又只能选择夺走你的记忆。

一个不再有宇智波佐助的后半生,是此生我给予你的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礼物。鼬说原谅他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个自私的人,如今我把这自私的话语转送给你。

我只是不想连我的死都给予你悲伤。

我想这又是命运对我开的一次玩笑。

来自我家族的写轮眼带给了我生平所有的绝望,却最终成为我保护你唯一的工具。我把你记忆中所有关于我的事都用最强的幻术抹杀,从此你不会再记得我这个人。

你的记忆中是否还会有那句谢谢你,它是来自一个爱着你的男人最软弱的挣扎。

你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将会永远弱化成一片模糊的黑影,不再重要,不再需要铭记,只是存在着,让整个过往变得符合逻辑。但我却还是,偶尔会希望你在午夜梦回时分记起。

我是否应该感念那些残存在你心中的片羽鳞爪,也已经不再重要。

这些将永远存在于我的记忆,我将负载一切。

鲜花盛开的5月,我又一次来到成都新都区新繁镇,走进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我清楚地记得,60年代初,也是鲜花盛开的5月,还在西藏军区成都八一校上学的我,跟同学们一起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到这里,听伤残军人讲战斗故事。作为军人的子弟,我们非常兴奋,只有一点让我们感到有些疑惑,那就是大门口挂的牌子是“四川省革命残废军人教养院”。我们的语文老师认真解释,这个“教养”是教育和疗养的意思,跟“劳改教养”的意思完全不同。

“哦,原来是这样。”我们多少明白了,但总觉得“教养”二字听起来还是有些别扭。其实,有关部门对此也有所考虑,1963年10月20日更名为“四川省革命残废军人休养院”;1965年6月5日更名为“四川省荣誉军人疗养院”;1989年4月28日更名为“四川省荣誉军人康复医院”;1991年8月1日更名为“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原先一个单位两块牌子的医院更名为“革命伤残军人医院”)。这个名称几经更迭的过程,实则体现了党和国家对伤残军人的关心。

在这个始建于1951年11月7日的休养院里,住着在历次革命战争和保卫祖国、建设祖国中负伤的重残军人。他们当中有张思德介绍入党的老党员,有三次翻越雪山草地的老红军,有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过的老八路,有保卫延安的战斗英雄,有参加解放战争的老战士,有在朝鲜打击侵略者的志愿军,还有守卫祖国边疆负伤致残的解放军指战员。他们在这里被统一称作“休养员”,然而他们休而不养,不居功、不骄傲、不消极,保持和发扬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以坚强的革命意志和高度的乐观主义精神,战胜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没有眼睛照样读书看报,没有双手一样写字弹琴,下肢瘫痪能用手劳动,没有双脚也能疾走飞奔”,一个伤残军人写的诗句便是他们的真实写照。他们力所能及地参加文艺创作及各种劳作,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他们坚持对青少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在全国各地的学校、工厂、部队作报告近万场。

我是听他们报告的受益者之一,这使我从小就想当英雄,从小就无比崇敬英雄,如那些经历过长征的红军将士、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用胸膛堵敌人枪眼的黄继光、电影《英雄儿女》中高喊“向我开炮”的王成……不过,由于年幼,还因为崇敬英雄人物,而闹过一次笑话。

那是一天晚饭后,我们班的同学在生活老师带领下出校门散步。当我们路过一户农民家,看到一个身强力壮的农民正在维修他家的围墙。只见他赤着脚在踩一堆黄泥,那是为了把黄泥搅拌均匀,然后再把黄泥抹到墙上。这本来是件很平常的事,但他全身上下都沾着黄泥,我们又从没见过,于是好奇地停下脚步,站在那儿傻看。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黄继光”,有几个同学就惊奇地问:“黄继光?”这一下,队列里便炸了锅,只听我们兴奋地集体高喊:“黄继光叔叔!黄继光叔叔……”喊声很整齐,很响亮。那个农民手握小铲子,赤脚站在黄泥堆中间,一动不动,尴尬地看着我们,很难为情地笑着。一旁的生活老师笑弯了腰,抹着脸上笑出来的泪,一个劲叫我们不要喊了,又一个劲向那个农民道歉。

的确,黄继光早就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牺牲了,但我们因为崇敬英雄而忘记了这个事实。几十年前的这一幕,让今天正走在休养院里的我还忍俊不禁,不禁暗暗提醒自己:今天我想采访的人,可别找错了,一定要问问清楚再跟别人对话。

前面出现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一位妇女推着缓缓而行。我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是伤残军人吗?”


“请问您是在哪儿负的伤?”

“呀,我也是从西藏来的,能跟您聊聊吗?”

老人的眼睛一下亮了,笑着连连点头。推车的妇女热情地说道:“那我们到那边的凉亭里去说。”

老人自我介绍,他叫段祖贤,今年83岁。他于1959年3月入伍,那时刚满20岁,在原54军130师388团1营3连当兵。他入伍第二年便当了班长。当时,他们部队正在执行剿匪任务。由于当地的地形复杂,属高寒地带的深山老林,他们班遭到土匪伏击,段班长的颈部和腰部被子弹击中,被战友救下后,急送到西藏军区总医院救治。医生尽了最大努力,虽然保住了他的性命,但经过三年的治疗,仍然无法使他瘫痪的下肢恢复知觉,最后被评为三级残废。

段祖贤说,自他负伤以后,有两件使他感到幸福的事。一是他于1961年被批准入党,二是他于1971年找到了终生伴侣。这样说来,如今他成了有60年党龄和50年婚龄的人。他动情地说,他老家的人都已去世,他身边的就是他现在唯一最亲爱的亲人。

他妻子名叫吴光善,比段祖贤小13岁。吴光善告诉我,她于1969年下乡当知青,由于父亲心直口快,一贯说话不注意,老是挨批斗,她也受到牵连被别人骂,所以一直感觉自己很受气。其实,她当年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有很多人想娶她,但她坚定地抱着一个单纯的想法:“不管男方是什么条件,反正我只有一个条件,结婚以后不再受任何人的气。”有人根据她的条件给她介绍对象。她听说男方是个残废军人,心想:“也行,再坏的人也不会欺负伤残军人的妻子吧。”不满20岁的她就这么嫁给了段祖贤,调到休养院的集体厨房当了学徒工,每月有15元工资和1.5元的粮差补贴。尽管每天工作量很大,身体很疲劳,她仍感到幸福和满足。她还告诉我:“虽然我是稀里糊涂嫁给他的,但我还是要感谢他,因为我们结婚50年来,真的没人欺负我,我真的没受过谁的气。”

段祖贤笑笑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我要感谢党,也要感谢我的老伴。”

突然,吴光善有些激动地对我说:“快看,那是我们院的党委书记,习近平总书记接见过他的。”她的神情相当自豪,刘书记受到习近平总书记的接见似乎她也有一份光荣。

我看见刘航书记正忙着接待某电视台的几位工作人员,不便打扰他。这时,吴光善说她要推老伴去转转,看休养院的医护人员为“5·12”护士节排练节目,欢迎我以后到她家里做客。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我觉得这对相依相伴的老人是那样的平静,一种深深的幸福感在平凡的生活中升华出永恒的高贵。我在心中感慨:“吴光善,你的品质真如你的名字一般,光明而向善。”

去年9月,涂伯毅代表全院的伤残军人给习近平总书记写了封信,汇报他们现在的情况。这封信是涂伯毅执笔写的,写了整整一个下午,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写得很辛苦。他曾参加抗美援朝的一、二、三、四次战役,被美军飞机投掷的凝固汽油弹烧伤,两只手的手指全部弯曲僵硬,根本无法正常使用笔,他经过多年努力才练就了握笔写字的独特方法。

好不容易写完信,涂伯毅如释重负,总算完成了全院伤残军人对他的嘱托。但他并没敢想习近平总书记会回信,他知道,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工作十分繁忙,即便没有回信他也能理解。可是,就在信发出的第二个月,2020年10月21日,习近平总书记亲笔签名,以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的名义,给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的全体同志回了信。收到回信的那天,正在家里练字的涂伯毅扔掉毛笔,扑过去紧紧抱住妻子,夫妻二人无法表达激动的心情,唯有泪眼相视。

我在伤残军人子弟张旺的陪同下,来到涂伯毅家,见到了这位90岁的老兵。他的精神极好,思路清晰,走姿、站姿和坐姿,依然保持着军人的风采。

涂伯毅是四川云阳人,他的家乡于1949年解放,那时他还不满18岁。解放军“四野”某部正在招兵,他年仅13岁的弟弟陪他去报名,兄弟二人都会拉二胡,这一特长让招兵的指导员非常满意,不仅招收了涂伯毅,连他弟弟也一起招走了,兄弟二人惊喜不已。参军第二年,涂伯毅所在的42军奉命作为首批志愿军一支部队入朝参战。为阻击美军登陆,防止美军切断志愿军的运输线和后路,42军在东海岸一线布防。由于志愿军的后勤保障相当困难,涂伯毅所在连队负责保护运上来的物资装备。这个看似简单的任务其实非常重要,当时许多指战员还穿着单衣、饿着肚子,上级首长还通报了敌军的一个口号:“拖垮39军,饿死42军。”因此,涂伯毅和战友们守护的每一件衣服、每一袋炒面、每一颗子弹都十分珍贵,决不能被敌机发现炸毁,这是关系到在战场上见胜负的重要一环。他们圆满完成任务后,又被派去挖陷坑以阻击敌军坦克。涂伯毅骄傲地说:“我们根据坦克的长度、宽度和行驶的方向路线挖好坑,有些地方铺上树枝,有些地方糊上泥巴,并且在泥巴表面滚上车轮印,敌军坦克到那儿就被陷住,只能挨打,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哈哈……”

1951年圣诞节前,志愿军准备攻打到三八线,美军则称要打到鸭绿江过圣诞节。涂伯毅说,他们部队是白天睡觉,晚上6点开始发起总攻,战前动员是准备打7天,结果只打了一天就打下来了,他想抓个美军俘虏都没抓着,因为美军逃得比兔子还快。他还说,那时他看见有军政治部的干部在三八线那儿拍照,他觉得很有意义,但他是战士,不敢提要求,没照成,至今觉得很可惜。

敌军吃了大亏,伤亡惨重,颜面丧尽,肯定会有报复行动。志愿军对此已有预判,命令部队撤出已占领的阵地,迅速转移至新的作战位置。在转移途中,有一道敌军严密监视的封锁线。敌军不断发射炮弹,一枚炮弹落在涂伯毅附近,巨大的冲击波气浪将他掀翻在地。当他跑到一块山石旁隐蔽时,才发现自己的左脚被弹片划伤,伤口像被剪刀剪开一样血流不止。他抱着轻伤不下火线的信念,忍着疼痛包扎好伤口,继续随部队前行。

1951年2月14日,大年初九,全国人民还沉浸在传统节日春节的喜庆中,而涂伯毅和他的战友们正冒着严寒,潜伏在汉江边的一片树林里,准备阻击敌军的反扑。此时,周围一片寂静,不同寻常的是,敌机从上午到下午,来来回回飞了十多次。涂伯毅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动,不能暴露”。突然,一架敌机超低空俯冲过来,涂伯毅清楚地看到了飞机上的英文字母,紧接着听到“噗”的一声巨响。根据平时训练过的常识,他急忙把手指插进土里,胸部离地,以免炸弹冲击波损伤内脏。不料,这枚炸弹不是普通的炸弹,而是凝固汽油弹。刹那间,这里成了一片火海,树木、石头都在燃烧,涂伯毅也成了一个火人。由于他在潜伏前仔细观察过地形,记得在他右侧方有个岩石小洞,于是他冲出火海钻进洞里,忍着剧痛扑灭身上的火,昏迷过去。当他渐渐苏醒时,发现自己的双眼蒙着纱布,被战友们用一块门板抬着往山下走,送到一个朝鲜老乡家暂时安顿,等待去后方救治。一路上,他隐约听到一个战友说另外几个战友已经牺牲了,他没有吭声,心里无比悲痛。

回到国内,经过治疗的涂伯毅恢复了意识,但他那双手——拉过许多二胡曲子的手,已经卷曲变形得无法握住一双筷子。最让他难过的是脸被凝固汽油弹烧伤,严重毁容,这使他在很长时间内不敢照镜子,他不敢相信镜子里的那张脸是自己的脸。他时常盯着自己的一纸伤残证书,默默流下难过的泪水,对今后的生活也失去了信心。

当他被送到休养院后,他对“休养”二字非常抵触,发牢骚说“休养休养,不长半斤,也长8两”。他曾经有一副天生能舞蹈的好身段,所以根本不想在这里把身体养胖,更不想20多岁就在这里开始养老生涯。可是,突然有一天,他格外怀念他的那些战友。跟他关系最好的一个战友叫谢常文,他经常想起谢常文被凝固汽油弹烧死的情形,那情形像电影画面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里浮现。他想:“我最亲爱的战友谢常文惨烈牺牲了,而我却活了下来。比起他,我算是很幸运的了,再艰难再悲伤我也应该坚强地生活下去。身体残了,意志不能残,这样才对得起牺牲的战友,也是对牺牲战友的一种真正怀念,因为牺牲的战友们都在天堂里看着我呀。”

休养院在50年代成立了一支演出队(当时叫“四川省革命残废军人教养院”课余演出队),涂伯毅积极参与其中,唱歌、跳舞、合唱指挥样样皆行,成为演出队的骨干分子。1958年5月,国家内务部决定请这个课余演出队到北京参加“全国第四次民政工作会议汇报演出”。不料,这一“汇报”竟然汇报出空前盛况,轰动了京城,党、政、军各大单位争相邀请,演出队一连演了2个月,观众还是不放他们走。根据周恩来总理的指示,国家文化部、内务部、解放军总政治部联合发出通知,决定让演出队到全国进行巡回演出。


演出期间,周恩来总理、朱德委员长、陈毅副总理、彭德怀元帅、贺龙元帅、叶剑英元帅、李济深副委员长、郭沫若副委员长、谭政大将、罗瑞卿大将、萧劲光大将、彭真市长,以及文化部长夏衍、外交部副部长张闻天等观看了演出,亲切接见演出队员并合影留念。

汇报演出期间,涂伯毅感动的事很多,他给我说了其中的两件事。一是吃饭时,彭德怀元帅给他夹菜,说:“你的手不方便,让我来吧。”涂伯毅坚持自己来,但推让不过。彭德怀元帅动情地对演出队员们说:“你们的血和汗没有白流,你们的爱国主义精神,会在全世界开花结果。”彭德怀元帅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铺纸挥毫题写“亲爱的残废军人同志:你们伟大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值得中国人民和解放军全体同志学习! 彭德怀·一九五八年六月”。

第二件事是在国防部院子里与彭德怀等领导合影留念时,工作人员根据到场领导的人数,摆了12个凳子。摄像师请首长们入座,但首长不坐,而是请演出队员们坐,结果没一个人去坐。涂伯毅说:“首长的年纪都比我们大,还是请首长坐。”彭德怀绷着脸说:“你们伤残军人不坐,我也不坐。”涂伯毅解释说:“我们坐了,那就是我们不礼貌,没觉悟。”彭德怀高声说:“凳子总是要有人坐的嘛!坐,你们给我坐下!”在一旁的贺龙急了:“彭老总是国防部长,你们虽然伤残了,但也是军人,要听他的命令嘛!”于是,演出队员只好坐下来,彭德怀等领导就全部站着拍下了合影照片。

涂伯毅感慨地对我说:“老一辈革命家谦虚、和蔼、平易近人的美德,保持红军官兵一致的光荣传统,让我深受教育,永远难忘。”

让涂伯毅难忘的还有他的恋爱经历,他风趣地说:“我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说的这个“后福”,满含着对妻子刘会兰的感激。当时的刘会兰是休养院的护理员,年轻漂亮,在课余演出队进京汇演归来后,她便积极申请参加演出队。涂伯毅早已注意到刘会兰,认为她跳舞有基础,又是孤儿,从小受苦,对党有报恩思想,值得好好培养,于是果断地向大家宣布:“收了!”

演出队有个舞蹈节目《洗衣歌》,涂伯毅演班长,刘会兰演其中的一个藏族姑娘,两人的表演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最终,他俩“表演”成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后来,刘会兰不负众望,不仅成为党员,还当选为党支部书记。刘会兰真诚地告诉我:“他十多岁就负伤,我对他的付出是完全应该的。我的护理工作不仅是为他一个人,也是为在国防线上负伤的那些人。这是党交给我的工作,党是抚养我成长的母亲,我为母亲工作,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如今,涂伯毅已是儿孙满堂,出于对军队的感情,他把两个儿子送去当兵。他时常教育儿孙们:“生命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活着的时候应该对家庭、对社会、对国家有所作为。你们要珍惜当下,努力奋斗,不能把宝贵的生命和时光白白浪费掉。”他言传身教,言行一致,主动帮助一些残疾青少年建立生活信心,帮忙为他们联系工作。几十年来,他克服肉体上的痛苦,积极参与到国防教育中,义务到全国各地作爱国主义教育报告,行程几十万公里,作报告近万场。

我在院子里碰到了正在散步的伤残军人易如元,说明来意后,老人亲热地跟我谈起他的经历。他于1951年5月1日入伍,当时刚满16岁,分到65军193师579团高射机枪连。训练27天后,跨过鸭绿江,参加志愿军的中线作战。他们连的主要任务是防空打敌机,尽管他们打掉过敌机,但同时也暴露在敌机的火力之下,危险性非常大。

1953年的一天,一群敌机飞来,疯狂地向高射机枪连阵地投掷了数枚炸弹,一枚炸弹落在易如元的附近,顿时,他的左手被炸断,鼻骨被炸伤,双目失明。后经过医治,他的左上肢腕关节切除,只有左眼幸存了百分之四十的视力,被评为三级伤残。他在手术之后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大小便都是护士在帮忙,第一个想法就是“以后我咋办”。

失去左手让他备感沮丧,因为他曾经有个爱好——吹竹笛,这是需要十指加以配合的。后来他参加了课余演出队,仍想着要发挥一下吹笛子的特长。于是琢磨着将竹笛进行了反反复复的改制。以左手残臂和左肩部控制竹笛,用右手指按竹笛的六个音孔。为锻炼右手指的灵活性,他到一个压塑车间学习使用车床机械,还学习织毛线、编竹篓竹筐、打乒乓球。经过几年的刻苦练习,终于吹出了优美的音乐旋律。1958年他去北京参加汇演时,受到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易如元告诉我,他本来想平平淡淡独身过一辈子,不料“喜”从天降。那是1960年,课余演出队去乐山等地巡回演出,当地民政局的一个领导问易如元结婚没有,他说,演出队的人基本都是未婚。那个领导说:“那咋行,这样,从你们下一个演出点开始,我们都要安排一些未婚女青年来服务,你们要看上谁,我来牵线搭桥,帮你们成个家。”易如元对此并不在意,他也不敢说自己看上了哪个姑娘。

一天,演出队在乐山五通桥演出,民政局派了几个姑娘来为伤残军人端茶倒水,其中一个是邮政局的话务员,名叫胡洪文,芳龄18。易如元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演出结束的当晚,乐山军分区司令员和刘助理员领着胡洪文,来到易如元住的旅馆房间。司令员以军人的作风开门见山地问:“你想结婚吗?”易如元慌忙摆手:“我不想结婚,我想学习。”司令员笑道:“嘿嘿,没想到还有不想结婚的军人。你的情况,民政局的同志都给我介绍过了,这样,你俩先谈一谈,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司令员和助理员把门关上走了。易如元和姑娘有礼貌地说了些客气话,姑娘诚实地说,领导让她来是政治任务。易如元愣住了,政治怎么会跟婚姻联在一起?姑娘羞怯地表白:“领导说你是新时代最可爱的人,最坚强的人。”

两个年轻人开始通信和电话联系,相互传递别样的“可爱”和“坚强”。易如元很想送给这个一心想完成“政治任务”的姑娘一件礼物,那就是他年轻时的照片,以此向姑娘展示他也曾经英俊潇洒过。他惋惜地对我说:“我负伤住医院时,全身赤裸裸的,从一个战士突然变得像个婴孩,被护士抱进手术室,我的军装也不知扔哪儿去了,啥东西都没有了。我根本没有心思去追究,因为所有东西对于我这伤残的身躯来说,那都是身外之物了。现在想起来,当时还真的应该请医生帮我找一找,哪怕只找到一张照片也好,至少可以当礼物送给恋人嘛。”

没收到任何礼物的姑娘正沉浸在热恋中,不料她母亲知道了易如元的伤残情况,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易如元心灰意冷:“不同意就算了吧,我的身体条件摆在这儿,不怪谁。”但民政局的领导不灰心,安慰易如元,筹划另外给他介绍对象。1961年的一天,民政局领导又找到易如元,一见面就高兴地叫道:“老易,快去,解决了!”

“解决了”的姑娘不是别人,还是完成“政治任务”的胡洪文。原来,他父亲是一个集体食堂的经理,还是当地的人大代表,他给妻子作了思想工作:“嫁女儿要什么条件?可爱、坚强,这就是条件。”为了表示郑重,民政局给易如元写了一封同意他跟胡洪文结婚的证明信。易如元记得,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民政局很节约,那封证明信的信封是个用过的旧信封,是翻折过来写的名字和地址并交给他的。他很有组织观念,认为自己是休养院的人,坚持要等院里批准再去举办婚礼。但民政局领导不由分说把他拉到乐山,说:“我们同意就行了。”婚礼在一个食堂里举行,由民政局领导主持,乐山县和民政局领导以及食堂、旅馆的一些人参加了。婚礼现场除了几个暖水瓶和茶缸,再无其他东西。刘副县长过意不去,买了3斤黄色的古巴糖摆在桌上的盘子里,参加婚礼的人在欢声笑语中每人抓了一小撮,算是每人都品尝到了一舌尖的喜糖。婚礼第二天,休养院送来了同意易如元结婚的信函,他这才放下心来,于第四天赶回院里去感谢院领导。

“当然要感谢,是党和政府的关心才使我有了一个幸福的家。”易如元告诉我,他妻子后来调到休养院,干她的老本行,当话务员。她怀孕时,有人担心生下来的孩子会不会没有手,为此他还悄悄问过医生。孩子出生的那天,附近的一些老乡跑来看,结果孩子很健全。他说:“我有三个孩子,一儿两女,孙子今年都5岁了,身体也很好。我感到很幸福。”他邀请我去家里坐坐,从他自制的几根竹笛中拿出一根,说:“我很长时间不吹了,今天给你吹一曲。”

他用我从未见过的独特方式拿着竹笛,一连吹了两遍《志愿军战歌》。在这优美而坚定的旋律中,我真切地看到了他当年“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英姿,真切地体会到了这位老人从残躯里散发出的至深的幸福感。

陪同我的张旺从小在休养院里长大,他父亲张家琛是双手截肢的伤残军人,也是课余演出队的队员。由于会说普通话,所以担任报幕员,朗诵一首演出队的保留节目——诗歌《我们的心永远忠于党》。这首诗是脸部烧伤、下肢瘫痪的志愿军战士、特级残废军人刘渝生写的。1958年6月1日,国家领导人在首都政协礼堂观看演出后,周总理高度赞扬这首诗,说:“这首诗写得很好。”周总理在录写这首诗的时候极其认真严谨,录写时把原诗中的一句写成了“征服自然是我们特有的才能”,周总理特意在这句下面标注:“自然”为困难的误写。周总理亲笔录写的这首诗的手稿在演出队保留了一段时间,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由军事博物馆收藏,编号205。而刘渝生写的这首诗的原稿,也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张旺自豪地告诉我,他听父亲生前多次讲过那段经历:当年在北京汇演结束后,周总理走到张家琛跟前说:“张家琛同志,你是雄心巧手啊。你刚才朗诵的《我们的心永远忠于党》那首诗很动人,不知刘渝生同志来了没有?”张家琛说:“刘渝生下肢瘫痪,不能行动,没有来。”周总理说:“我们向他致敬。他那首诗写得很好,我们要在报纸刊登这首诗。”在一旁的陈毅副总理说:“我们的总理也是革命伤残军人。”随后,这首诗被全国各级刊物纷纷登载,作曲家翟希贤为其谱曲,还被译成英文、德文、俄文传往国外,入选全国多个学校的语文教材。

从此,担任朗诵的张家琛更加激情满满地朗诵这首诗。伤残军人涂伯毅向我证实了张家琛的激情:“张家琛在2002年1月4日病逝前,还在病床上朗诵这首诗。我给他写的追悼词。他病逝后,我接了他的班,继续朗诵这首诗。我一直会朗诵到说不出话才会停止,我的朗诵跟张家琛一样有激情,全诗都能背下来。”张旺说,他也能背下来:

残废了,我们仍是无畏的士兵。

我们的热血像海涛一样沸腾,

我们的精力像松柏一样永远旺盛,

爱祖国恨敌人是我们的个性,

征服困难是我们特有的才能。

我很想见见这首诗的作者刘渝生,但得知他已于1976年8月战伤复发恶化,不幸离世,时年44岁。我从网上和他儿子刘微写的回忆文章里了解到他的一些简况。刘渝生,四川宜宾人。1950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1年2月入朝参战,在志愿军179师537团政治处,先后担任宣传员、技术书记。在1953年7月的金城战役中负伤,被评为特等残废。1955年进入休养院后,以坚强的毅力从事文学创作,发表战斗回忆录18篇,诗歌6首,撰稿纪录片《永远忠于党》,著有短篇小说《班长》等。1976年病逝后,被四川省人民政府批准为革命烈士。

刘渝生跟其他伤残军人一起,这样给自己定位:“我们不愿做无边际的幻想,我们却愿做小小的螺丝钉。”他曾收到过1000多块钱的稿酬,这在50年代是个不小的金额。他当即按共青团缴纳团费的标准,从稿酬中抽取5%,作为团费上交,剩下的全部退还给八一电影制片厂,支援国家建设用。这颗“小小螺丝钉”坚强而乐观,却也有泪如雨下的时候。1976年1月8日,周总理逝世,刘渝生痛心疾首地一边流泪,一边写下“惊闻宇宙殒巨星,热泪湿透腮边枕。谁言总理已离去,一片丹心永世存”。他写的悼念周总理的文章,是一生中写的最后一篇文章。

一天,黄继光的母亲邓芳芝来看望刘渝生,他握着邓芳芝的手嚎啕大哭,哭声中含着他对牺牲战友的怀念,对英雄母亲的敬爱,对自己父母亲的思念,还有他难言的遗憾……他曾多次写过入党申请书,组织上也进行过多次讨论,终因他父亲的历史问题而搁浅。但他从来没有抱怨过党组织,只是自我安慰说:“我就做郭沫若式的党外布尔什维克吧。”1976年8月,他在临终之际拉着他长兄的手,留下他在人世最后的一段话:“我想对组织说,但又怕万一……我此生有三个遗憾,一是没入党,二是没到过北京,三是没见过毛主席。”

张旺说,他父亲张家琛生前很敬佩刘渝生,有时在家吃饭,他父亲会突然心血来潮,放下碗筷站起来朗诵刘渝生写的诗:“我们是祖国的儿女,我们是毛泽东的战士,战场上我们用刺刀劈过敌人……”他反复练习“劈”的动作,是那样勇猛利索,就像手里真的有把寒光闪闪的刺刀,儿子不得不赶紧缩头躲避。

据张旺父亲的战友涂伯毅回忆,张家琛不仅在朗诵方面有激情,在恋爱方面也有热情,并且相当有心计。1954年,28岁的张家琛和涂伯毅还在合川的休养院,休养院前面不远处有条河。有段时间,张家琛注意到,有个年轻姑娘经常挎个篮子从桥上走过,他动了心思,上前观察,发现姑娘是来卖梨子的。于是,他不问价钱就买了几个梨子。为增强姑娘对他的印象,他时常守在桥边苦等姑娘,每次都买几个梨子。姑娘没有明白他的心思,以为这个没有手的人只是喜欢吃梨子,好补补身体。他有些着急了,每次都整篮子把梨子全都买下。可是姑娘仍然没有明白他的心思,干脆,他让姑娘别用篮子,改用背篓装梨子,他全都买下。他当然吃不完,在屋里盯着一大推快要烂掉的梨子出神:“有人说梨子有分离的意思,但我跟那个姑娘决不能分离,这梨子也许是我婚姻的牵线红娘呢。”

可是,他也有一个担心:“如果卖梨子的季节过了,还能见到那姑娘吗?不行,必须拿出军人雷厉风行的作风,马上向那姑娘表白心意。”他再见到姑娘时,大胆地作自我介绍,知道了姑娘叫粟明莲,18岁,家在河对岸,山坡上有几颗梨子树。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说他很喜爱梨子树,更喜爱来卖梨子的人。姑娘被他的真诚感动了,回家跟父亲说了这事。她父亲一听,火冒三丈,还动手打了她一巴掌:“他没有手,你嫁给他干啥?他可以喜爱梨子树,但不准喜爱我女儿!”姑娘不屈服,耐心告诉父亲,张家琛1949年12月入伍,1950年入朝参战,是42军炮团参谋。在一次炮膛炸裂事故中,他的双手被炸断,荣立二等功,被评为一等伤残。他有文化,多才多艺,不仅会说普通话,会唱歌跳舞,还会吹口琴。她父亲听了女儿的介绍,对张家琛的才艺并不感兴趣,倒是对他舍身救战友的事迹有所感动:“遇到危险能救战友的人,肯定能保护好他的妻子。”

在一个没有梨子的日子里,张家琛和粟明莲喜结良缘,从此永不分离。伤残军人涂伯毅告诉我:“当时是我去帮张家琛接的新娘,我背了一个旅行提包,里面装了些瓜子和糖,当地老乡还以为我是新郎,都跑来向我道喜。哈哈……把我弄得怪不好意思。”

张旺说,他妈怀上他以后,还悄悄去找一个朝鲜战场上救护过伤员的女兵傅仲阳,问自己怀的孩子会不会没有手,傅仲阳让她放一万个心。

“放心。我这辈子做的工作就是要让伤残军人放心。”这是一个叫陈阳芳的护士长说的话。



陈阳芳结婚时年仅17岁,比丈夫小13岁。丈夫黄天然于1950年入朝参战。那时物资匮乏,冬季的朝鲜天寒地冻,许多志愿军战士没有棉大衣,没有手套。11月的一天晚上,轮到黄天然站岗,为让其他战友多休息一下,他坚持多站了一班岗。不料,等另外的战友来换岗时,他的双手已冻僵,但他依然保持紧握钢枪、警惕注视前方的姿势。他被送进野战医院,转到国内。医院领导很心痛,特地请一个苏联专家为他做手术。他的双手掌被部分切除,被评为一等伤残。但他鼓起勇气,学吹口琴,学打乒乓球,并且在全国残疾人运动会取得好名次。

年仅15岁的陈阳芳是休养院的护理员,她把黄天然的表现看在眼里,尤其看到黄天然用两只残手掌抱着乒乓球拍打球,刻苦认真的样子,她深深被感动,心生爱慕。2年后,她跟黄天然建立了恋爱关系,却遭到母亲的坚决反对:“你找个要饭的都行,跑路也跑得快点。你要敢找个残废人,我们就断绝母女关系!”

陈阳芳年轻漂亮,被大家称作休养院的一枝花,她报定决心:“就是要把花插在伤残军人的心上,插一辈子。”1963年结婚时,她工资很低,仅24.5元,夫妻二人的工资加起来也不足60元。夫妻俩省吃俭用,买了一台缝纫机,陈阳芳一边护理几十个伤残军人,一边为他们缝补衣服。陈阳芳被评为优秀护理员,后来还成为了共产党员。

她生下女儿5个多月的一天,与她已经断绝关系的母亲忍不住来看望外孙女,只见外孙女是用一床小棉被捆扎包裹着,两只嫩嫩的小脚露在外面,冻得通红。这个季节跟黄天然双手被冻伤的季节一样,都是11月。她的母亲抱起外孙女失声痛哭:“你们不会带娃娃,让我来带,我来带。我可怜的乖孙女啊……”

孩子取名叫黄若葵,陈阳芳告诉我:“母亲只生了我的身,是党给了我阳光般的温暖。给女儿取名‘若葵’,就是希望女儿像葵花那样,永远向着太阳、跟党走。”

黄天然于2001年3月31日病逝,享年67岁。他在病逝前的那段日子里,让陈阳芳深感委屈的是他似乎已不记得多年的恩爱情谊,总是动不动就怨她。比如,由于黄天然的血管已经硬化,输液扎针困难,他要求停止输液。陈阳芳以为他怕痛,安慰他说:“你要坚强点。”黄天然烦躁地愤怒喊道:“说得轻巧,你来坚强一下试试嘛!”

陈阳芳暗自落泪,她不理解,为啥丈夫对其他护理人员的态度那么好,只有对她不断叫骂,还叫她离远点,不想看见她。后来有个护士悄悄问了黄天然,才了解实情。黄天然对护士说:“我这样做,是想让她记恨我,讨厌我。我不成天骂她,我死了以后她会想念我。她才50多岁,今后可以再找个老伴,安度晚年,把我的子女教育好就行了。这个你可千万不要让她知道。”

黄天然以几乎不近人情的方式来对待妻子,其实是想用他的善良灌溉幸福的家园,这是一种用坚强意志孕育出的深沉的爱。

张旺帮我找到伤残军人刘志华的女儿刘小飞,他俩是发小,都在休养院里出生长大。刘小飞领我去她家的路上,四周的古树上筑了很多鸟巢,鸟鸣声声不绝于耳。张旺说,他小时候喜欢打鸟,有个叫郑克元的工作人员专门写了一篇散文,借用古人“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母归”的诗句来教育大家。

“盼母归”这三个字让刘小飞感到有些伤感,因为她当护士长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她父亲至今还把她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挂在墙上,天天思念。我们走到家门口,刘小飞才想起忘了带钥匙,她大声拍们门喊人,只见刘志华老人光着湿漉漉的脚来开门,原来他正在泡脚。我们赶紧把他扶回椅子上,让他重新把脚泡在盆里。

刘志华1931年出生,从小爱学习,进入自贡市一所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读书,1950年考入解放军军政干部学校,1951年作为文化教员入朝参战时刚满20岁。他说,刚开始志愿军首长不准他到战斗一线,说是要尽力保护文化教员,这体现了党和军队领导对知识分子的关心和爱护。分配给他的任务是用复写纸写战地小报,传递到前线阵地上,还有个任务是帮炊事班往阵地上送饭。1951年7月,朝鲜东线的战役打响,他坚决要求上一线。在机枪阵地上阻击敌人,不幸被炸弹炸伤,身体多处被弹片划破,至今仍有炮弹残片存留头部,被评为6级伤残。

刘志华出院后,仍想为祖国建设做点贡献,申请去马尔康当了伐木工人,这个举动令许多人不能理解,但对他充满敬意。由于伐木是重体力活,他的伤残后遗症加重,被组织上安排休养。他进休养院后,参加了课余演出队,唱歌、拉手风琴。演出队里有个姑娘叫王培杰,是休养院的护士,她喜欢唱歌。在跟刘志华合作表演节目时,最喜欢演唱的是一首民歌《龙船调》,其中有一句是她的台词道白:“妹娃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刘志华便亲热地回应:“我来推你嘛!”每每演到这里,都要引来观众会心的笑声,有的观众还会帮着刘志华齐声回应“我来推你嘛”。这个节目在演了数场之后,真的把两人“推”成了夫妻。

今年2月,比刘志华小1岁的王培杰不幸病逝。刘志华对我说:“我患了直肠癌,做了手术,医生要我做化疗,我不想做。如果要做,也要征求一下我老伴的意见才行,她是护士长,她懂。”他一边说着,一边望着挂在墙上的老伴的遗像,眼里充满了泪水。我看着他老伴的遗像,耳边仿佛响起一个铜铃般的甜蜜声音:“哪个来推我嘛!”这个声音一遍遍地回响,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为了缓和一下伤感气氛,我对刘志华说:“你应该做化疗。”他很吃惊:“你也这么说?”我说:“对,而且要经常做。”他更吃惊:“还要经常做?”我指了一下他的女儿刘小飞:“我说的化疗的‘化’,是说话的‘话’。老人家,你有个这么好的女儿,应该跟她多聊天,这是最好的话聊。”他哈哈大笑,连连点头,他当年说“我来推你嘛”的欢乐表情又映在了脸膛上。

刘小飞告诉我,她母亲王培杰是护士,她自己也是护士,她姐姐晓虹也是护士。在这个休养院里,有很多伤残军人的亲属都在当护士、护理员和工作人员,有蒲殿惠、曾凡顺、周燕、周兵、杨培远、赵小萍、李红彬、廖品列、付晓婉、魏彬……

我在“5·12”护士节这天,看见休养院的护士们在操场上集会,高唱《中国护士之歌》,举着拳头庄严宣誓。伤残军人周成松的女儿周燕送给我一份“护士誓词”:

我将终身纯洁,忠贞职守。

勿为有损之事,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药。

尽力提高护理之标准,慎守病人家务及秘密。

竭诚协助医生之诊治,务谋病者之福利。

“柔情的双手,迎接生命的希望。温馨的话语,呼唤健康在起航……”这支《中国护士之歌》对那些当护士的伤残军人子女,有更加深刻的理解和深厚的情感。

在这个休养院里,几乎每天都歌声洋溢。有个叫汤重稀的一等伤残军人,是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四川音协理事、成都音协常务理事。他身残志坚,自学作曲,所创作的歌曲《不见英雄花不开》享誉全国。让我惊讶不已的是,他从几十年来创作的400多首歌曲中,选了173首出版成书《汤重稀歌曲选》。

汤重稀是重庆长寿县人,从小就有音乐天赋,会拉二胡、拉手风琴和弹风琴。他的老师是个地下党员,1949年重庆解放,老师带他去报考解放军二野军政大学文艺队,他被顺利录取时年仅15岁。1951年,他作为12军政治部文工团员入朝,到志愿军各部队作巡回慰问演出。他曾在行进途中被子弹打飞军帽,而身边的一个女战友牺牲,名叫张碧玉,是一个副团长的未婚妻。文工团员们强忍着悲痛,冒着枪弹炮火继续前进,以精彩昂扬的文艺节目激励前线指战员。1953年1月15日,文工团在东海岸的元山地带遭遇敌机轰炸,汤重稀永远失去了右手和右眼。

伤残后的汤重稀没有向命运低头,他还想继续为党工作。他被安排到休养院的一所学校担任音乐老师。失去右手的他,拉手风琴的方法绝无仅有,他把手风琴倒过来,用左手按琴键,为演员熟练伴奏。在这里,他结识了当语文老师的蒲殿惠,他乐呵呵地对我说:“我跟她结婚不是组织介绍的,完全是自由恋爱,也不存在谁追谁的问题,我们两个都有这个意思,相互喜欢嘛。我有4个儿子,都很健康活跃,也有文艺细胞。”

文艺细胞活跃于周身神经的那个志愿军伤残女兵傅仲阳,曾参加过闻名世界的上甘岭战役。在她家里,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书桌上整齐地摆着各种书籍和电脑,茶几上的盘子里盛着一个个切成小方块的苹果,并在每块苹果上插了一根牙签,体现了她对生活的精益求精。她热情地催促我吃苹果:“快吃,不然这苹果就生锈了。”

“苹果生锈?”这词很新鲜,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原来,听说我要去拜访她,她很认真严谨地提前做了功课,在电脑上查了我的简历介绍。她脸上洋溢着少女般纯真的笑容:“你才30多岁就成为首批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不简单呀。”我赶紧解释:“那只是个荣誉,和你这个女英雄比,差太远,你才是真的不简单。”

这个女英雄出生名门望族,是个大家闺秀,从小能歌善舞。1950年12月12日,14岁的她携一身活跃的文艺细胞,怀一腔燃烧的报国激情,投笔从戎,参加了解放军第10军29师87团宣传队,第二年调至15军文工团入朝参战。文工团不仅要去前沿阵地,还要去野战医院慰问演出。傅仲阳回忆,有一次,文工团去一个野战医院,她看见伤员们被医护人员扶着、背着、抬着到演出现场,有的伤员甚至顾不上等医护人员,激动得连走带爬自己赶来,边看节目边热烈鼓掌,还高呼口号表达保家卫国的决心,那个场面让人难以忘怀。

上甘岭战役打响时,经过简短地动员、部署,文工团员分成几个小组投入战场,任务是像接力赛似的快速将弹药和食品运往前沿阵地,然后以同样的方式将伤员转移到后方野战医院。从军部到前线的公路已被敌机和大炮层层封锁,十月深秋的朝鲜已很寒冷,16岁的傅仲阳穿着单衣在封锁线上来回奔跑,抬着担架的腿直打闪摇摆。但时间就是生命,她拼尽全力咬牙坚持,全然顾不上自己的生命危险和体力透支,流着泪水抢救和护理一个又一个负伤的战友。

她回忆说,抬下来的伤员伤势都很重,有个伤员的头部裹满纱布,只露出一张肿胀的嘴,而且嘴也张不开,她只能用棉签蘸着水浸润他干裂的嘴唇。有一次,她和朝鲜的一位“阿芝玛妮”同抬一个伤员,在一个山坳的隐蔽处放下担架给伤员喂水时,恰逢45师战地记者高亚雄在此拍照,拍下了她俩给伤员喂水的照片。照片刊登在《抗美援朝英模事迹纪念集》里,是她认为最值得珍藏的照片。

上甘岭战役空前残酷,两个小小的山头在40多天内“接纳”了200多万发炮弹,山头的岩石炸成了粉状,被削低了2米的高度。她牢牢记住了“597·9”和“537·7”北山的阵地坐标数字,也牢牢记住了那些英勇牺牲的战斗英雄——黄继光、邱少云、孙占元……他们牺牲的消息传到军部指挥部,首长们都站在电话机前久久不语,沉痛地脱帽致哀。

由于在战场上劳累过度,傅仲阳的腰椎严重受损,从此不能弯曲,更不能跳舞。“穿”上了石膏背心,后又改“穿”钢条背心,她为此伤心地哭过多次,在家人和战友们的安抚鼓励下,她才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15军军长秦基伟、参谋长张藴钰、师长向守志、团长张万堂、文工团长崔家俊和许多战友纷纷送给她照片,以示鼓励和纪念。秦基伟军长特意在送给她的照片背面写道:“赠给傅仲阳同志‘’临别。”她还记得秦军长的一段话:“毛泽东同志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这句话说得入木三分。尤其在战争年代,我们甚至可以说,没有文艺工作者的部队,是一支缺乏生机、缺乏朝气的部队。”

后来,在傅仲阳终于恢复了“生机”。尽管她是二等六级伤残军人,但她仍然参加课余演出队的演唱。她跟我说起几件在演出队深受感动的往事。

1958年6月1日在北京汇演时,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与演出队员合影留念,工作人员一一介绍领导,当介绍到朱德夫人康克清时,康克清连连说:“叫我大姐,叫康大姐。”全体人员排列站好后,康克清却快步走到站在第二排的傅仲阳跟前,伸手把她拉过来紧紧拥抱。这动人的一幕被摄像师抓拍下来,此照片被军事博物馆收藏,作为永久的纪念。

演出节目的间隙,傅仲阳溜到舞台前的侧方,她想再把国家领导人看看清楚,哪怕多看几眼。这时,报幕员走到台前:“下一个节目,口琴吹奏。这几位吹奏者,只有一只手……”顿时,全场鸦雀无声,原本一直亲切微笑着的周总理变得神情凝重,一些观众在抹眼泪。傅仲阳看到,那位“横刀立马”的彭德怀元帅也泪光闪闪。“彭总司令,我们都是你带领去抗美援朝的兵,也都是你的骄傲,你别太难过,你可别掉泪呀!”她在心里这样喊着,自己的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

一般来说,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第二故乡,但傅仲阳却对我说她有两个第二故乡。一个是这个休养院,一个是朝鲜。他们去上海巡演时,正逢朝鲜金日成主席访问上海。金日成接见了全体演出队员,送给演出队服装和礼物等,并用流利的中文说:“欢迎你们回朝鲜来,朝鲜是你们的第二故乡。”

傅仲阳还有很多故事,我在这里不一一讲述。她写了一本回忆录《我的宣叙调》,里面真实详细地写了她所经历过的酸甜苦辣的往事。有人评价她的一生是“一个平凡女子不平凡的一生”,但她认为自己是“一个平凡女子平凡又平凡的一生”。她谦虚地说自己并不是英雄,只是在1951年11月因表现优异而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那是她在军队获得过的最高政治荣誉,感到很光荣。她把这个也写进了回忆录。每次她一写完便累得瘫倒在沙发上,听着从电脑下载的音乐——贝多芬的《田园》。在舒缓优美的乐曲中,她一边梳理许多往事的细节,一边想象一个纯粹的美好愿望:“经过无数革命先烈的浴血奋斗,我们的后代不要再遭受战争的创伤,人人都能过上田园般安宁的和平生活。”

看着眼前这位坚强的女性,我感觉她正是在平凡中成长出来的非凡英雄,是明星英雄,难怪当年康克清会那么深情地与她拥抱。她曾冒着生命危险在战场演出上百场,伤残后又忍着伤痛在全国各地演出上百场,却从未收过任何所谓的出场费。然而,她得到的“出场费”却弥足珍贵,那就是所有爱戴英雄的人给予她的真诚掌声和崇高敬意。

在去见一级伤残军人周全弟的路上,张旺对我说,他小时候不懂事,没礼貌,叫周全弟“冬瓜叔叔”,为此还多次挨过他父亲的打,他不知道周叔叔现在还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周全弟坐在轮椅上哈哈大笑,“张旺这小子从小调皮捣蛋,还号称是休养院的什么四大金刚之一。不过,小孩叫我冬瓜人、冬瓜叔叔,那是小孩不懂事,随便叫。但大人这么叫,那就是没觉悟。当然,我也不会跟他计较。”

周全弟入朝参战时年仅16岁,是志愿军第9兵团26军77师231团1营2连的战士,于1950年11月7日晚秘密出国,参加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发生在长津湖地区的一场战役,从1950年11月27日开始至12月24日结束,史称长津湖战役。战役创造了抗美援朝战役中全歼美军一个整团的记录,收复了三八线以北的东部广大地区,成为朝鲜战争的拐点,为停战谈判奠定了胜利基础。然而,这场战役也使志愿军损失巨大,指战员的伤亡情景极其悲壮,在全世界战史上前所未有。

周全弟说,入朝前每人都表了决心,他的誓言是“打不赢,我决不回祖国”。没想到战争开始的时候,长津湖地区普降大雪,气温降到零下30多度。志愿军第九兵团司令员宋时轮、副司令员陶勇指挥所属的20军、26军和27军,共计15万人,冒着严寒进行了卓绝的隐蔽行军。他们夜行晓宿,严密伪装,避过联合国军每天的飞机侦察,抵达作战位置,准备迎击美军第10军的进攻。由于当时朝鲜战事紧急,许多战士来不及领到棉衣和棉鞋等冬装就入朝了,一些南方籍战士甚至从没见过雪,冻得直发抖。周全弟所在的2连在雪地里埋伏了整整3天3夜,等待美军的到来。但拥有精良机械化装备的美军行军速度很慢,迟迟没到来。周全弟又冷又饿,带的一点炒面和几个土豆已经吃光,他盼望炊事员能送点吃的来,但炊事班也没吃的了,再说有战场纪律,不准四处走动暴露目标。他只好不断抓雪来吃,以维持仅剩的一点体力。

到了第4天,敌人终于出现在黄草岭阵地前方。冲锋号响起,2连的指战员从雪地里跃起冲向敌人。可是,一些战士已被冻成冰雕,周全弟的意识也有些模糊,只有一点是清醒的,他要去冲锋杀敌人。但他根本站不起来了,手脚毫无知觉,手掌跟枪身冻在了一起,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等这场冲锋结束打退敌人后,他听见连长在集合队伍点名,全连100多个战士只剩了40多个。连长问:“那个周小鬼在哪儿?”一个战士报告说:“没看见,可能已经牺牲了。”连长命令道:“快去分头找,是死是活都给我找到!”他被找到后,几个战友立即冒着枪林弹雨,踩着厚厚的积雪把他抬到师部卫生所,然后被火速送回国,在东北35陆军医院救治。

他发着高烧,昏迷不醒。为挽救他的生命,医生不得不把他的双手从前臂处截除,双脚从大腿根部截除。做手术时,医生护士都争着为他献血。手术没有使用麻药,用冰块包住他的四肢做完了,但对能否救活他并无十分把握。昏迷7天的他终于奇迹般苏醒过来,还对医护人员说他做了个噩梦,梦见敌军追着他投炸弹,“轰”的一声把他炸醒了。过了两天,他的四肢有了疼痛感,医生这才告诉他实情。他一听便放声大哭:“怎么办,我怎么办呀……”医院领导和医护人员都来安慰他,他还是哭,天天哭,并开始绝食。是啊,才刚满17岁就失去了四肢,他不知今后该怎么办。医院派了名护士给他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不听,叫护士走,因为他不想炼成什么钢铁,他只想要一双能握住钢枪的手和一双能冲锋陷阵的腿。但护士很有耐心,不管他听不听,每天都坐在他床边念书,声情并茂地念,不厌其烦地念。

“嗯,那个护士念着念着,我渐渐听进去了,还真被那个保尔·柯察金的故事感动了,开始吃饭、吃药、喝水了。”周全弟眉开眼笑地对我说,“我还跟你讲个事,有天医院在院子里放电影,那部电影正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当时还坐不起来,只能平躺着,护士把我的头靠在她胸脯上看完电影。第二天医院便传开了,说我不要男医生,专门要女护士。其实我那时候根本不懂男女关系的事,很冤枉。结果,坏事变好事,有两个也被冻伤住院的人听说了,赶紧来找我,一个是我们连的副连长,一个是排长。看到我这个周小鬼还活着,他们百感交集地,又是拥抱又是流泪。怎能不流泪?我们九兵团的26军牺牲了那么多战友,20军和27军也冻死冻伤了很多战友……”

长津湖战役中,除了周全弟所在的连队,还有20军和27军的三个整建制连队被冰雪封冻在阵地上,铸成人民军队历史上最为悲壮、史诗般的“冰雕连”。尤其在“死鹰岭”高地,整夜埋伏在零下30多度阵地上的志愿军战士,穿着薄棉衣和胶鞋,还没打一枪一弹就全被活活冻死。战后,第九兵团指挥部在报中央军委的电报中写道:“战斗打响后,该连无一人站起,在打扫战场时发现,全连干部、战士呈战斗队型,全部冻死在阵地上,细查尸体,无任何伤痕与血迹。”1952年9月,第九兵团奉命回国休整,行至鸭绿江边时,司令员宋时轮叫司机停车,下车后向长津湖方向默立良久,然后脱帽深深鞠了三个躬,泪流满面,悲痛得不能自已。

长津湖的冰雪已经消融,那些默默凋零的战友是周全弟永远的怀念。他说:“是党把我救了,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一定要坚强起来,争取为党做点工作,至少给组织上减轻点负担,这样才对得起牺牲的战友和党的关怀。”他开始练习自己吃东西,让护士用布带子把小汤勺捆缠固定在他的断肢上,反复练习。练习用断肢洗脸、洗衣服、做饭菜等。他后来学会了使用手摇轮椅车,还学会了用断肢抱着笔写字,练得一手好书法,但他说:“我练书法不是为展示才能,你看,我屋里从不挂我写的字。练字有很多好处,其中一个好处我给你讲讲。”

那是1956年,有个叫曾凡顺的姑娘,是开县普安镇卫生站的护士,从一张报纸上读到周全弟的事迹报道,于是心生敬佩和爱慕,认定他是中国的保尔。50年代,谈恋爱的方式就是互寄照片和写信,这下,周全弟能写字就派上用场了。他还给姑娘寄了一张戴着军功章穿军装的照片,姑娘无比喜欢。谁知姑娘的母亲坚决不同意:“你不是就想找个复员军人吗?妈给你找一个!”姑娘以头撞墙壁和以刀抹脖颈来吓唬母亲,母亲还是不同意,她只能哭。一天,成都军区司令员贺炳炎来看望周全弟,问他有没有对象,他说了情况。贺司令说:“快把她找来,不要回她家了。”

1958年3月的一天,曾凡顺辞掉工作,向母亲撒谎说到重庆治疗眼睛,悄悄跑到休养院跟周全弟领了结婚证。当时周全弟每月只有34元的伤残补助,曾凡顺没工作。孩子出生后,由于经济困难,她白天去修建假肢厂工地运送砖块挣点钱,晚上包洗30多件伤残军人的衣服,每月能领到一元钱来补贴家用,但她再苦再难也毫无怨言,精心照料着丈夫和孩子。夫妻俩共同度过了44个春秋,曾凡顺不幸患上癌症。2001年12月28日,善良的曾凡顺在周全弟的断肢拥抱下,无怨无悔地离开了人世。

周全弟说:“妻子给我生了3个子女,都有出息。怀上第一个孩子时,我也跟有的伤残军人一样担心孩子会有残疾,结果孩子很健全。大儿子是坐在我轮椅上长大的,读了体育学院本科4年,毕业后当了体育老师,身体棒棒的。我家现在有4个共产党员。跟那些牺牲的战友比起来,我们这些人都是幸运的、幸福的。”他告诉我,去年老部队的“冰雕连”打听到了他,专门派人来看望他,其中有个人是炊事员,这让他又想起了当年在战场上的雪地里盼望炊事员送干粮来的心情。去年9月,他被请到北京做一个节目,军事博物馆没有开馆,但工作人员专门为这个“冰雕连”的幸存者开馆,请他参观。他说:“其实我不是什么中国的保尔,更不是什么功臣,从没得一枚军功章。我写过3次入党申请书,终于在2010年3月23日批准入党。我这一辈子除了入党,得到的最高奖励是被休养院(当时叫四川省革命残废军人学校)评为‘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但我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不向党组织张口要荣誉、要待遇,我也要做有革命理想的人,革命理想高于天,我个人还有什么比天高的东西?”

说到这儿,他让儿子周跃和儿媳于惠霞把他得的那张奖状和17岁时穿军装的照片拿来,问我:“这张照片怎么样?”我说:“完全英俊少年嘛,还戴着军功章。”也许是他听张旺介绍我是红军后代的缘故,他像个顽童似的附在我耳边笑道:“你是红二代,我不跟你唱高调,告诉你一个秘密,这张照片是我在住院时,有人给一个立功人员照相,我说我也要照,就借了别人的军装穿。谈恋爱时我给姑娘寄的也是这张照片,不仅她喜欢,后来很多人都喜欢,都翻拍拿去了。但我没跟任何人讲这张照片后面的事,只跟你讲了,你可以写,我真的不是功臣。”

他的儿子和儿媳在一旁惊奇地说:“哎呀,这个我们从没听说过!”他哈哈一笑:“连你们的母亲都不知道呢。”

眼前这位坚强乐观的老人,让我感觉他有一双隐形的手和腿,正倔犟地向着太阳而生,他无愧是真正光荣的无名功臣。这样的功臣和千千万万个无名功臣,是一支军队的骄傲,是一个国家的骄傲,是一个民族的骄傲。

感谢休养院党委书记刘航和党办主任张鑫为我提供了一些档案资料。据统计,建院以来,休养院共接收2800多位伤残军人,其中红军86人,八路军、新四军36人。我深感遗憾的是红军和八路军、新四军伤残人员都已去世,没能见到他们。我在休养院的荣誉馆里看到过几位红军伤残人员的照片和简介:任少夫,1933年6月参加红军,年仅10岁;阎文明,1932年12月参加红军,年仅12岁;武成玉,1933年3月参加红军,年仅17岁;苟德明,1933年5月参加红军,年仅15岁;范德友,1933年6月参加红军,年仅15岁……

他们都是“红小鬼”,都是革命理想高于天的人。为了新中国的建立,为了给人民谋幸福的理想,不惜牺牲自己的全部。我从照片上看到他们的眼里似乎透射着参加革命的初心,看到他们的嘴里似乎还在表达想要留给后人的东西。我心潮难平地想着,他们究竟想把什么留给我们——

那只受伤的手在我心里摇动

我的心被摇动得隐隐作痛

显露于刚刚升起的国旗一角

我认出他是一位红军战士

我看见他投奔红军队伍时的模样

还看见他英勇战斗不幸负伤的身姿

我赶上前去想为他包扎伤口

告别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是想把那顶红军军帽留给我

但军帽上的红星依然耀眼

那光彩铺泄的话语在呼唤

因为我也曾为祖国战斗过

我那小小年纪的革命前辈

是的 他还想把什么留给我

他说你今后爬山的时候还能用

这件棉衣不仅可以遮体避寒

因为我明白他说的山是怎样的山

因为我明白他说的心是怎样的心

山是生活道路上的一座座山

心是为人民服务的一颗颗心

我看见刻骨铭心的那一幕

那只忍着巨痛的手颤抖着

伸在衣兜里仔细摸索清理

他是想把那只钢笔留给我

一位红军首长送他这支笔

嘱他学习文化、机智杀敌

因为我要替他去校园看一看

因为我要替他去教室听一听

校园里的欢笑声是他的莫大安慰

教室里的读书声是他的美好向往

千千万万幸福着的孩子们

辨别一下他留下的是什么

该为我们的孩子留下些什么

让那位放牛娃出身的小红军

本文原载于《时代报告》202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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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动的失败让联邦安全局遭受到很大的压力,他们需要有人为整件事负责。”

  波德罗夫斯基苦笑一声,说道:“因为联邦安全局跟我只是聘用关系,我不隶属于联邦安全局……

  为了隐藏身份,为了能活着,我为俄国的黑帮服务过,也帮过南美洲毒枭的忙。

  最重要的是,我发现了那起行动失败的秘密。追杀和跟踪让我疲于招架,我只能选择来这里。

  异蛇是担心惹上麻烦,所以才把我踢出了他的小队;当然,恐怕也是因为想为了以后从我身上赚笔佣金。”

  “那他怕是想多了。”

  罗晟开口道,“想要从你身上赚佣金,先要问问我们同不同意。”

  “有你这样一个队长,我突然觉得很安心,谢谢。”

  波德罗夫斯基对着罗晟伸出拳头说道。

  “没办法,作为‘狼王’,我得保护你们这群‘狼崽子’。”

  罗晟跟波德罗夫斯基碰了下拳头,一脸无奈并且苦恼的说道:“当你们的老大,很累的。”

  “队长,我现在对你非但没有刚才的感激;反而有点想揍你一顿。”

  波德罗夫斯基向周围其他人挤眉弄眼了一下。

  “那还等什么,动手啊。”

  徐子麟从对面下铺跳了起来,扑向罗晟;周围几个人一拥而上,将罗晟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树袋熊,我可是你老大!”

  “老大,我也不想的,但是我的身体不受控制了。”

  营房中闹哄哄的一片,原本彼此之间的陌生也很快消除开来。

  考虑到罗晟后背刚缝合好的伤口,几个人的打闹也是适可而止。

  “大块头,你呢?”

  被其他人放开,重获自由的罗晟扑向徐子麟,将他“锁喉”后,对贝尔维托问道。

  “我、我、我……”

  贝尔维托犹豫着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开口。

  贝莎看出了贝尔维托的难处,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说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改变,在前面训练中你都做得很好;你跟队长的对话也出色,这里没人会嘲笑你。”

  贝尔维托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后,开始了自我介绍,“我叫贝尔维托,因为体态的关系,从小我周围那些小伙伴都喜欢跟我开玩笑,叫我‘胖子’。当然,我现在的名字已经变成了‘假肢’。”

  贝尔维托拆下自己的假肢,顶在头上,故意做出一副滑稽的样子;可是在注意到周围人并没有因此而“开心大笑”的时候,沉闷着把顶在自己脑袋上的假肢重新拿了下来。

  “我很努力的想要跟周围人打好关系,的用各种方式去逗笑别人,哪怕那些办法很蠢,哪怕他们脸上的笑容,只是在嘲笑我。”

  贝尔维托重新将假肢装回到自己右腿上,接着说道:“原本我以为将来我会去马戏团,当个不合格的杂技小丑,直到一次在我家后面的河边发现一枚埋在河沙中的迫击炮弹。”

  当说到发现迫击炮弹的时候,罗晟注意到贝尔维托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没有了一开始说话时的自卑,眼睛中透露着兴奋之色。

  “那枚迫击炮弹就像块磁铁在吸引着我,看到它的时候,我的脑袋中就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拆开它!”

  贝尔维托双手紧握着拳头,因为兴奋,整个人都在轻微颤抖着,“于是我跑回家,找到了我爸爸的工具箱。

  我从工具箱中找出工具,把那颗没爆炸的迫击炮弹给拆了开来;而等到后面警察来了之后,我才知道,那枚迫击炮弹的引信没有失效,如果我在拆弹的时候,稍有偏差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对爆炸物开始着迷,它们对我来说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我知道,这才是我未来之路。”

  “你的右腿是怎么被炸断的?”

  罗晟看向贝尔维托的右腿,很好奇这样一个爆炸物专家怎么会被炸断右腿,“如果你不想说,就当我没问过。”

  “在中东处理IED的时候,为了救一只流浪狗被炸断的。他有着与他职业不相符的,过于泛滥的同情心。”

  贝莎替贝尔维托回答道,“贝尔维托因为在拆弹、爆破上的特殊天赋,在他成年后就参军加入了美国陆军工程团。

  2015年随部队前往中东,在拆除路边IED时,一条流浪狗突然跑进了拆弹现场,为了救那只流浪狗,触动了引信。

  贝尔维托失去了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而现场另外两名拆弹人员当场身亡。当时我也在中东,是我帮他做的截肢手术。

  因为这件事情,他被被送上了军事法庭。四年的牢狱生活,让他没办法继续留在陆军工程团。

  重新做回平民,让他无从适应,按照他小时候的想法,他去了马戏团;我在马戏团的后厨房找到了他,在我的建议下,他来了这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能重新享受到爆破的乐趣。

  当然,也是为了能改变自己,不再自卑,靠各种贬低自己的方式,赢得周围人的好感和认同。”

  “贝尔维托,你根本不需要用贬低自己的方式获得认同;更不需要自卑。”

  罗晟看着贝尔维托,说道:“我们需要你,并不是因为你能逗笑我们;而是因为你是我们安全的保障,是我们的伙伴。另外,你或许可以把你的绰号……”

  “不,我还是想继续使用‘假肢’这个绰号。”

  贝尔维托拒绝了罗晟的意见,说道:“因为我的同情心,让我失去了两名战友和右腿,我不想以后又因为我的同情心,再失去你们中间的某个人。

  ‘假肢’这个绰号对我来说,并不是嘲笑,而是对我的提醒和警告。”

  罗晟看了眼贝莎,发现她冲自己点头示意后,接受了贝尔维托的坚持。

  “马赛尔应该提起过我的身份,我是个小偷。”

  加勒特抬起自己用绷带缠裹保护的手指,说道:“专偷那些富商,然后把偷来的钱分发给穷人。

  所以在那些富商眼中我是可恶的小偷,而在那些贫民窟的穷人眼中,我是个慈善家,我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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