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觉得痒而抓破了大腿.背怎么破?

虽然很辛苦/我还是会选择那种滚烫的人生

一九三五,焉栩嘉提任陆军步兵少校,移居上海。

住所靠着法租界,邻着那沪港,洋楼迭起,黄包车执拗执拗的在前头洒了一路的汗水,后头锃亮的白牌奔驰聒噪的催,焉栩嘉靠在后座眯着眼小憩,腰上佩枪冰凉,直抵胯骨,猛劲儿一个刹车,差点窜出去碰着脑袋。

“怎么回事?”还未等这边少校开口,旁边那位倒是吃了辣子似的急。

“诶呦长官您可真别气闷,这今天那大明星送葬,好看那电影的人,都追着去送。”司机扶着方向盘,脚底下紧忙活,趁着停下来的功夫,回过头来说话。

焉栩嘉转过头去看外头捧着白花步履匆匆的人,还有挂着布袋追问要不要报纸的小报童,“这上海,是比街头传的还厉害些。”过了个道口,花花绿绿的堂皇招牌底下挂了张海报,是个抹着胭脂的美人画像,细想也不比那万人捧得明星差多少。

红底黑字格外引人注目,上海名角赵子苓春闺梦首演。

“诶,”胳膊肘子拐拐旁边愣神的张颜齐,“今晚赏脸出来走走?”顺手一指海报的方向,转头对上个歪着嘴的痞笑。

“没想到,咱们少校还有这爱好呢。”

装模做样的拽拽军装,拍拍腿,咳嗽一嗓,还是咬了咬牙跟着笑出声。

这靡靡之城,谁来着不得爱它一遭?

傍晚时候,管家送了报来,墨字落在暗米色的纸上,首页最引人注目的几个大字——“万里空巷送佳人”,焉栩嘉不觉惋惜,只能轻叹出自古红颜多薄命的古着诗句,掐灭一支已燃过半的烟,随手把美人的遗容搁置,翘着二郎腿坐在扶手椅上晃。

晚上戏院的票子找了张颜齐的人打点,就算是自己头一回进这种花鸟声色之地也得守规矩,可转头细想,家里没有女人的东西,更是不知晓画报上那位的喜好,也就塞了几张银票进内兜,这千金,定会换美人一笑。

卡尔登戏院后台,赵磊披着风衣坐着小憩,经理连外套都来不及穿,扑棱起来掀了门帘就往里冲,还是让赵磊的跟包丫头拦了下,“诶刘老板,我们班主歇着呢,你有什么事和我说。”

“小丫头,这事儿可不是和你闹着玩,快去喊你们赵老板。”

话音未落,里头几乎难觅的一声咳嗽,放下茶杯的轻响,彩鞋薄底和地摩擦的细簌,白褂白裙,脚尖的一点蓝穗点缀了浑身的清澈,“刘老板。”往屋里一伸手,无需多言,挥手起微风,抬眼勾人魄,这便是角儿。

“诶呀赵老板,打扰了打扰了,这个,咱这一方小地今晚要接贵客,我这也是才听说,就来知会您一声,也没什么大事。”

赵磊没什么动作,只是抿着嘴笑,未着口脂的薄唇带了一丝红,初春拾来的樱桃般好看,“谢谢您。”

“那这不打扰了,这前面还忙着,提前恭喜赵老板首演成功啊!”微微颔首,点点头撤了出去。

挑眉,那就是关门的意思,听到门合上,赵磊又披上那件暗格风衣,坐到梳头桌前,挑了根笔去沾着黑油彩勾眼睛,顺这细腻的皮肤来回,轮廓描摹后填色,立起笔尖带下眼尾,一点迷蒙的尖顺势上挑,换手描好同一侧。

补上鼻尖蹭掉的粉白,看着镜子里愣怔怔的小棻。

“看什么呢?像不认得我似的?”敲了下镜子的木框,惊得发呆的小姑娘一哆嗦。

“没,没什么,班主,我就在想啊,这上海来来往往看你戏的人那么多,怎么就今晚那老刘头非得过来和你说这话?”自十几岁跟着赵磊从北平一路南下,最终在上海落脚,大小戏院进了不知多少,见着的坐在包厢里穿金带银挂着勋章配枪的人也真的数不清,可从来都没见到过经理亲自来传话的场面。

“谁知道呢?我猜这来看《春闺梦》首演的,估计是个大人物。”

外头吆喝声大了起来,胡琴锣鼓声也渐响,经理扯着嗓子喊大家落座,门外开路的小生武生准备上场。

点翠头面摆在红木盒子里,银蓝色的泡子桌上码的整齐,鹿茸黏好的片子缕缕的往脸上贴,压平下巴上的一角,插上耳侧的鬓饰,头上翩飞的蝴蝶顶花带着整个人都灵动了不少,线尾子从肩上散下来,直直落地,对镜先把唇上抿一层油,再擦一次脂,系上腰包,外头的披则是赵磊亲选的黛蓝色。

提搂着繁文缛节的裙边,一步步的往侧台去,见过的几个徒弟挨个笑着问好,他只管偏头颔首,为了妆面的好看,一言不发。

丑角下了就该他上,细碎轻稳踏燕似的脚步踩上毯子,台下霎时掌声雷动,心急的记者早早的支起闪光灯咔嚓咔嚓的拍,兰花指一点一送,翻手抬眼,落在最后一下锣点亮相。

正中包厢的人端着茶杯合上盖,与鼓师齐了拍,转头,目光投给台上的主角。

这便是赵磊第一次见焉栩嘉。

京胡一起,西皮原板的调子,程派讲究的则是就情入戏。

“送征人眼见得身行万里,正新婚不多日便要分离...”焉栩嘉不再看台上什么光景,只闭眼听戏,戒指落在桌沿笃笃闷响,张颜齐坐在对个看这边投入的样子,摇摇头抓了把瓜子,小一会儿眼前就一盘杂物。

中间落幕歇息,焉栩嘉塞给管家三张票子,没等人家走出屋,又喊回来添上个自己的玛瑙戒指,“去说,散场之后想让这角儿赏脸见我一面。”

“欧呦,我们焉少校开始四处留情喽!”张颜齐嘴里手上忙活个不停,旁边小厮刚扫了成堆的瓜子皮,这他眼前花生壳又堆成堆。

焉栩嘉伸出腿去踹,“说什么呢!让你来看戏,让你来吃瓜子的?”

“你看你,咱这小时候穷,吃不起这些,不像大少爷,留洋回来什么都见过。”张颜齐眼神扫到台上,瞅着司鼓操琴师傅回来坐好,“诶,你梦中情人要上台了。”

“明天就给你送二十斤瓜子花生,一次给你吃得看见就恶心。”斗嘴之余喝口茶水,想着活动活动,站起来扶着栏杆直勾勾地盯着换了身行头重新出场的那位,这是出新剧,在座的都是头回听,焉栩嘉不太懂,说不出个大概,只能靠着那几个词评判是说丈夫出征夫妻惨别的戏码。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梦里出征之人立功而返,处在深闺之人急切的站在门前,落了满身的柳絮和碎花,樱粉色的披越发的显得温柔,水袖甩出来,想迎又推开,念着“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台上的赵子苓不似画报上的死板,稳重的唱腔里尾音还如猫爪挠人痒痒,今天过了还想要明儿。

谢幕时候一包包碎银裹在彩绸里往上扔,跟班打杂的紧赶慢赶的哈腰捡,焉栩嘉怎么看怎么觉得台中央的人在看自己,等寻到眼神的瞬间,又突然错开。

和张颜齐在门口打趣半晌,好不容易把那碎嘴的送上车,自己扭身回去,经理带路进了后台。

一门之隔,油灯把倩影临摹在窗户纸上,里头的人端坐着,旁边伺候的来回忙活,焉栩嘉停了下来,迈不出叨扰的步子,门猛地开,差点儿给焉栩嘉撞倒。

“诶呀,不好意思呀,您在这是要找我们班主吗,我给您喊去。”

“不用,我自己进去就好。”门从身后合上,半盏屏风的距离,焉栩嘉头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

“赵老板,我是...”

“焉少校,谢谢您今儿来看戏,等我擦净了脸就出去,您稍等。”

既然他都知道了自己身份,也就没什么可藏,顺了把椅子坐,外头天昏沉沉的,见不得星星月亮,絮成团的云织成网,拢住上海的所有秘密。

玛瑙戒指搁在眼前,四下里不见银票。

“您不必找了,钱都给戏班子去吃顿好饭了,这戒指我觉得贵重,便留下来还给您。”戒指递过来,焉栩嘉伸着手去接,握住那块玛瑙,也握住那凉玉指尖,顿了一顿,抽回手,“另外,看客才叫我赵老板,来了后台,您就喊我赵磊。”

磊,是嵚崎磊落的磊吗?还是蕾绽花开的蕾呢?

赵磊的眼神落在焉栩嘉披风下腰间鼓起的一包,瞧了会儿,想问些什么,又自觉不妥,只能把无处安放的目光投向别处。

“习惯了,当兵打仗所以总带着枪,要是让您不快,下次就不带了。”

他眼里,赵磊一颦一笑一皱眉都挂着那糖葫芦的蜜,那对梨涡,浅浅的表情就如出水芙蓉般显露,和含羞的姑娘家一样,掀开帘子望一眼就躲回去,可刚才,点滴的变化,被焉栩嘉捕捉。

“没关系,我一个唱戏的而已,台下来来往往人多了去,我也顾不得每个人都带了什么来,拿了什么走。”窗被风带出一条缝,扫进来桂花的甜香,“您来看戏,那我带您吃点您没见过的吧。”

旁边的小巷里支着一个摊,年轻夫妻赶前赶后的忙,块块冒着热气的白米糕从笼屉上拿下来,包在油纸里,插一根竹签,三番几次的叮嘱顾客,一定要拿稳了嘿,然后转过来擦一把汗,又整理好笑脸给后边排队的那位。

“诶呀,赵老板今晚演出成功啊,今天来几个?”一边招呼着赵磊,一边去把刚出锅的糕点端到眼前,余光打量了焉栩嘉,“今天还有贵客光临,谢过赵老板呀。”

“是刚来上海的焉少校,也是头一回来看我戏,喏,那边那两个包起来。”手脚麻利的媳妇用竹筷夹起黏在锅壁的糯米团,细白嫩滑,放在那还直晃悠,竹签子本是想递到赵磊手里,被焉栩嘉抢先拿住,等想起付钱的时候,已经走出去好远。

“是不是没给人家钱?”赵磊转头去看黄灯闪烁的小摊位。

“说了我请的,怎么让少校抢了先。”

“一分两分的小钱,在咱们磊哥的戏上,轻快的就讨回来了。”老爷车,赵磊依稀觉得眼熟,又被捏着指尖晃了晃才回过神,“走了,今晚谢过赵老板。”

本想说句客套话,考量着合适与否之间,再抬头只见得融入夜色的车影和留下一道痕迹的砖路,他不止一次见过像焉栩嘉这种身份的人,从他来这里唱戏,上上下下的领导班子换了个遍,去年某个封存于记忆里的冬日,他还亲眼目睹了上一任租界的负责人看着戏,拿起茶碗的功夫,被一箭穿心。

初春上海的柳树被砍的七七八八,空出来的一寸地要被扩成道,不是给人走,却给车行,还是有点凉意,下戏独自走回去已不是常事,风抓着外衣带子荡秋千,于暗处怀念小时候北平的模样。

都不用刻意去瞧,挨家挨户全都知晓新扎根的少校接连几晚去戏园子兜圈,场场稳坐中间的包厢,焉栩嘉正襟危坐的照片和台上亮相的赵磊被拼成上下放在报纸的头版,三月中十四日阮玲玉黑白照在的地方。

“少爷,今儿的。”老管家仔细端详了这报上的二位,眉眼间还有点相配,不敢多问,只能送到人眼前就走,提前在楼梯上把弯折的一个角压平。

“何叔,你去帮我传个话给赵磊,就说今晚礼查饭店我邀他共进晚餐。”何叔是从北京家里跟出来的老管家,在年纪与自己相仿之时就伺候奶奶,后来老人病逝,就一直在大院里,把份内的事安排的井井有条。

早晨没过就计划晚上,还真就不是焉栩嘉的作风,不过是前几日赴约去参加了那儿的茶舞会,觉得吃食不错,就想着有机会带赵磊尝一尝,对一个唱戏的这么上心,到时候又要被张颜齐抓着小辫子笑话了。

往后头翻翻,就是前几日早有听闻的日本向佳木斯的移民情况,和红军抢渡金沙江的消息搭伙拼了页版面,细细品着,更是讽刺,上下部署的电报滋滋的通过机器传过来,虽说算不上焦灼,可眼见得不占上风,焉栩嘉人坐在上海赏风光衣食无忧,说不好下一刻某位战友就在无意间丧命。

看赵磊唱戏,是为数不多能让他完全松弛的事了。

特意在出行前卸掉了枪,换套西装,思前想后觉得扎领带正式些,拢拢头发,借着小番拉开门,侧身上了车。

赵磊那戏班子起了个捉摸不透的名,叫什么“云川”,头一回见着,就翻来覆去的念,回回想问出口又怕显得自己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翻了点诗也找了几个文书参谋,都没得个确信的结果,今天可得把这个扰着自己愁苦的题给了了。

知道有约时候,赵磊还在补磨破的彩鞋帮。

小棻踩着门槛儿进来和那花丛里的蝴蝶一样轻,长辫子在后头甩着,又觉得有点湖里银鱼的味道,“班主,少校请您晚时候去吃饭呢!”,蹦跶着进屋看见这位佛爷似的坐那一动不动,要不是手里有活,还以为是哪来的菩萨雕塑,“班主,您怎么还在这干这些活啊,这给我做就行了,赶紧的给您晚上挑件衣服。”

“去吃个饭,随便穿着就行了,我都不在意,你倒是认真的很。”点点脑袋,任由着被拽着往衣柜前走。

他确实没什么很正式的衣衫,唱戏习惯了长袍马褂,那长风衣与一套西装都还是之前要应付什么四大名旦的场合,又觉得冬天里冷,才找裁缝定的。

“班主,穿这个吧,腊月的时候你还念叨着暖和了穿呢。”一件藕色长衫,斜着领口处一排梅花扣,衣襟处几道兰草,与藏起来的暗纹相得益彰。

头发往两边顺顺,长的顺手别在耳后,左右端详,拿起了摆在桌上的金丝框眼镜,宝贝似的架在鼻梁上。

“班主,就论英俊,我看那少校,也不如您呢!”递水的功夫,被赵磊赏了个脑瓜崩,笑着往后闪,溅出几滴水落在手腕,四处找块手巾去擦。

外头练功的小生嗓子天生的敞亮,调门也高,“班主,来人了!”

“一会儿看见少校,有点儿礼貌,别直勾勾盯着人家看,也别乱说话,小姑娘家的,别不知羞。”看见那蝴蝶都要飞上了天,赵磊赶紧出言叮嘱,哪句话不合适惹恼了人家,别说这戏园子,连命可能都没了。

“知道了班主,快点儿吧,别让人家等着。”前面开路,掀起竹帘,赵磊隔着半个前院的距离,看见靠在门前的焉栩嘉。

原来褪去戎装换上便服,他也和那些花天酒地的贵公子没什么出入,不过眉眼间上了锁的英气,动作的干净利落,指节挂着的金戒,无一不提醒着赵磊,他是位军人。一回身对上了眼神,旧友般点点头,再转过去挥挥手,意思小棻回去干活,给偷懒的徒弟甩了一眼刀,没来得及开口训话,就被拉着一同快步向着门外去。

出了云川班的地头,他就不再是赵班主,只做他自己的赵磊。

并非头一回坐这老爷车,挡着的绸缎帘子让赵磊看不出身侧的那位究竟是什么表情,两个人不尴不尬的,成是觉着有点冷。

还是焉栩嘉先开了头,“磊哥,是不是你们唱戏的,都爱穿这褂子?”

压上电车的轨,车子一颠,本能的去扶,意料之外挨着了焉栩嘉,摸了火炭般一下子收回手,“不好意思...”

“磊哥还没回答我呢,”挑挑眉,“衣服的事。”他本就对肢体接触不以为意,更何况是赵磊。

“怎么突然问这个?”怕不是还见了谁家的戏子?

“那天看报,偶然间翻见梅兰芳先生,知道吧,他也是这样的褂子,和你的款式,基本上一样。”眼神又黏上来打量,弄得赵磊耳热。

“也没什么特别的,许是都在一家铺子订的,就都差不多。”不敢去对视,说不上为什么,若非要把自己作块冰,他那深棕的眼神里涌溅的,就是烈烈火光罢。

再没说话,隔着条衣服褶都挤不进的距离。

虽说演过不论千计也有百场戏,到了人多的地方,赵磊还是不自觉地紧张。

“一顿饭而已,磊哥。”焉栩嘉把那垂下来的眼角捕捉,实在是开不了口矫情的安慰,但非得逼着自己说上些什么。

落座,点餐,上菜,红酒,牛排,蜡烛。

周遭细密的洋曲磁性的从唱片中传出来,搔的人耳朵痒痒的,和舞女藏青的荷叶裙边扫过男人小腿的触感差不离,矮胖的蜡烛在一旁制造暧昧气氛,把分明清晰的种种涂抹上磨砂的暧昧,刀叉轻碰的脆响,口腔机械的咀嚼,高脚杯相碰的叮当,晕染成一幅挂在大厅正中的巴比松派油画。

落笔细腻顺滑,色泽绯郁浪漫。

晃悠悠的旗袍贴上来,艳红甲油缺了一块,摩挲上焉栩嘉的肩,向上牵引目光,紧袖里钻出来的手腕被攥住,一张票子顺势塞进挎包,娇嗔的笑笑,指尖点点系着领带的后颈,结束了这段讨好的打扰。

“少校知晓不少规矩,是常客吧。”

“嗯?他们来讨你开心,不就是为了钱,还真以为能在这寻到什么桃花呢?”听到桃花这两个字被狠狠的念过,等赵磊端详起来,却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那少校来看我的戏,是为了开心还是为了寻桃花?”焉栩嘉燃了支烟,焦油的气息钻出来四处窜,一旁站着的服务员递上烟灰缸,食指一弹,火星落在沾水的纸巾上噗噗灭掉。

“本意是去放松放松,但是现在看来,不一样咯。”香烟的滤嘴被打湿,随手丢弃的时候,生了一圈咬痕。

拿起酒瓶倒了个杯底,晃了晃,看着流连在杯壁上的淡紫汁液,递到赵磊眼前去碰杯,“多少喝点,磊哥,给我个面子。”赵磊头一回被人唆使着做什么,真真头一回。

鬼使神差的捏住了脆弱的玻璃脚,酒厚朴的贴近嘴唇,放任一丝的冰凉流进口腔,吞咽后舌根带着酸苦,抿掉被遗落的那一滴,染的唇上多出块沉积的色泽,像是挂在藤上待人采摘熟透的果实。

嘱咐了司机两句,就拉着赵磊说想四处转转。

许是身侧有人,赵磊觉得今晚的海风没那么来势汹汹,迎面来的都是汩汩温柔,越是离着港口近越是繁华喧闹,琳琅灯火把眼前的一道水都点亮,有的舞厅老板见着二位,还特意出来舞骚弄姿,花手绢甩到人眼前,忽扇两下自觉没趣又嘁嘁的收回去,扭着腰走上台阶,继续当花瓶,到了那段栏杆处,脚步放了缓,停在了昏暗一隅街灯下。

背靠新换木条的长椅,耳侧都是来来往往不停的喧嚣,他们在这喧嚣中,如居另一世。

“磊哥是怎么来上海唱戏的?”焉栩嘉如常的大爷坐姿,靠着椅背,左手虚浮的搭在赵磊后头,而赵磊则是学着戏中的模样,落在椅子的三分之一处。

“小时候家在北平,上头哥哥姐姐有几个,还有个活泼小弟,爹没了,娘一个人养不过我们几个,就卖了我和二姐,去跟着我师傅学唱戏。”听不出究其什么情绪,只能看着被月光捧着的侧颜,荡漾的倩影,“好像听说,弟弟也送了出去,好端端的一家人,就那样了。”

“磊哥,我小时候也长在北平,家里还有个像样的大院,要是那时候遇见,就让你来我这儿住上段日子。”含笑的眼尾总是翘着,赵磊一笑,僵住的气氛软下来,“当然了,磊哥要是现在想去我那住两天也行。”

“那焉少奶奶不得气急了,来砸了我的招牌。”

“胡说八道,”对岸的烟花炸开,巨响爆破,吓得赵磊一抖,手被拉住,“还有,叫焉栩嘉就行了,少校多生分。”

绚烂火光划过深邃天际,旋转着随风散尽,麦穗抖落的金光留在云端,跳跃着成了落下的繁星,城中繁杂的脚步都停着,目光尽数被一闪而过的亮引去。

偏过头的时候,从那眼底见过了澄澈的彼此。

他们隔着一道门槛告别,赵磊行至里院,再回首还是焉栩嘉守在那的身影,恍惚间回到小时候,那一团街头的玩伴里,总有一个小孩必须按时回家,那个于此未知姓名的朋友离开的午后,赵磊也去了那个大院口,躲在门后看着小人儿被抱上车。

在风与雾中挥手,夜露钻进衣袖。

大王节比四月花开来的迟一些,也不知道从哪里流来的习俗,本意是给信佛求神之人一日休息去上两根香,传到上海,就成了让闺阁心思痒痒的姑娘和终日读书的小伙躲开家父家母上街私会的日子。

赵磊信这些,觉得去拜一拜花不得多少时间,主要为了求求戏班子的生意,上头分给少校的大奔成了他的座驾,近一月余去哪儿都坐,街上谁瞧见都得对着车窗喊句赵老板。

代步的玩意儿一送,焉栩嘉天天要么走路要么去蹭张颜齐的小车,三番五次埋怨这不舒服那不合适,最后真的受不住张颜齐缝纫机似的叨叨,弄了个自行车自己吱嘎。

好久没坐着自己的车去接人,刚拉开门,鼻尖包裹在淡淡飘悠的兰香里,迷糊着竟闭着眼睡过去,等被晃醒,就见赵磊靠在一旁,手里捻着核桃手串。

“我们少校最近这么忙呢?坐车都能睡着了。”不用细看,只听声就晓得人醒了。

焉栩嘉清清嗓子又不讲话,伸手去摸赵磊刚松开的核桃,牵着往自己身边带,得寸进尺又握着手腕捏,手法和摆弄羊脂玉差不多。

“今天去给你求一个把件吧,戴在身上保平安。”由着焉栩嘉拿走手串,赵磊就靠在车门上看他,和刚见到新奇事的小孩一样。

“我又不缺那些东西,小时候不知道哪来的玉,到现在还挂在脖子上。”语罢就要扯出来给赵磊看,被斜眼一瞥阻止,“怎么?心情不好?谁惹你了?”小猫炸毛似的,嘴边的笑意还得硬生生的憋回去。

“早上出来之前,小棻非要跟着,我说我和你约着去上根香,去去就回,让她不必跟,那就不乐意了,扭了头就出门,也不知道去了哪。”一提起来就生气,这时候又成了伸长尾巴的孔雀,抖着身羽毛傲气得很。

“她也不是小孩了,别那么担心,就当是出去玩玩,总得让人家歇两天吧。”顺着车拐弯,往赵磊身边贴了贴,“你也得理解理解他们,从你刚入行就跟着你忙前忙后,现在你出来又不带人家,这要是换谁都不乐意,是不?我们赵老板。”别扭的手揣在胸前看着外头,焉栩嘉就去轻轻摸上盖在衣衫下的腿,拇指点了点,算是劝慰。

真如寺看着人不多,可香火连年兴旺,赵磊拿着细香跪在蒲团之上,附身行礼,微微颔首,嘴里念叨着什么,续上香火,起身见焉栩嘉站在门外,应是自始至终没进来。

“来都来了,不许个愿吗?”手上落了香灰,赵磊掏出帕子去擦,抖一抖掸一掸,叠好收进内兜。

“不信这些,你求了就行了。”说着长腿一迈要往出走,说什么刚才在门口集市见了熟人。

“别呀,我去给您求一个吧,记在我头上,愿成了也是我来还。”不等焉栩嘉反应,这边就又去拿了三柱香,成是比之前的又粗上一圈。

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又觉得哪里不同,细想确实幅度大了些,自幼练功,赵磊身子软,非要指尖点地才算一礼完,大殿里的一丝光缝在俯下去的背上,佛像的阴影又陡然将其遮蔽,三起三落,光影抖折,碎片四溅。

“许了什么愿为难人家菩萨?”真如寺门口是集市,来来往往提着东西的人不少,刚跨过支起来的门槛,连愿望都没得说,就被焉栩嘉拉着拽到一侧。

“怎么了?”被这一下拽的晃神,赵磊忙扶着旁边的青墙,蹭出一条灰,指尖贴着嘴唇噤声,顺着眼神的方向去,熟悉的长辫子,缠着红头绳,再一瞧身边,皮靴军衣,分明与刚见面时焉栩嘉的打扮相似,“你认得?”。

“我副官,早上让他一起他还说什么今天有事,也是,这一看确实有事。”听出狠狠的语气和咬死的后牙,赵磊自顾自的低头抿嘴,硬是学着焉栩嘉早些时候的样憋回笑意。

“总得让人家歇两天吧。”

小商小贩吆喝着打油诗,把自己眼前那点一两块碎银子能到手的小玩意吹的金银财宝般;这边杂耍的更是骇人,一会儿吞剑一会儿喷火,颠空竹转瓷碗顶水缸,随便一样东西都给你玩出个花样;香气是成盒的胭脂水粉,甜气是隔着层布料的糖画;锉刀铛铛的落,铁锤叮叮的敲,银镯玉簪成了形,点一颗钻石羽毛摆在绸缎上。

街边的东西焉栩嘉自是瞧不上,不过看着赵磊一家家看的来劲,也不说什么扫兴话,靠在一旁陪着,摊主扫上一眼就知晓了身份,任他们左看右看,也不敢有丁点倦怠。其实,赵磊是被一个手镯引了目光,那是翡翠的色泽,意外的不老成,青葱一环是豆蔻少女,柳树吐芽,戴在手上一试,更是与肤色相配,衬得格外白净。

“包起来。”赵磊褪下这个,指了那个,样式相似,小了一圈。

“得嘞。”生意人都是油嘴滑舌规规矩矩,这种大人物,指不上哪下伺候好了,就还有第二回买卖。

“买给谁家姑娘的?”焉栩嘉刚走出几步,耳边那声再来啊您还没过,嘴上就把不住门。

“我给小棻看看首饰,等再过几年,给她寻个好人家,让她以后也有个地方呆,总不能一直跟着我。”又想起刚才的所见,仔细着收好包裹,“不过,好像这心仪人家,也有了点眉目。”

赵磊从未期望自己与位高权重的人有私下里的交集,可见了身旁这位又总是动那一点恻隐之心,忍不住去描摹的眉宇,不自觉心动的举手投足,他觉得熟悉又急于否定自己,怎么会呢,小时候的那些古旧往事,怪就怪在赵磊把那些龙须酥和糖葫芦记得太牢,至于那块温玉,他不想看,也不敢看。

云川班墙头的瓦太矮,坐在院子里就能把城边雾藕荷的天空尽收眼底,小时候总觉得天上的云是海的雾升起,现在才明白,原来是眼里的潮气氤氲,倾翻了红酒醉的肆意,几度觉得天昏沉下来是遗憾,等见到这种景致,也觉得那些漉漉的伤感只是多余,辽远的一隅能把你想起,也能算作勉强而过的春季。

再咬定那份白日梦则是在深冷如枯井的寒冬,座上满着,翻新的戏院人头攒动,小棻瞧见了焉栩嘉的衣襟就颠颠的跑去顺消息。十一月中汪精卫遇刺,报纸消息飞的满城都是,持枪伤人,街头斗殴的事几次三番的涌现,城中不稳,军中亦是。

通常是焉栩嘉前脚刚坐上木椅,下面人茶碗都来不及烫,便又收了通知要起身回程,那府邸离赵磊这太远,见不得他这么来回折腾,索性就叮嘱他忙完再来,新戏开演,班子里连着送了三天的票,也直到今日才露面。

赵磊妆没上,打了层白油,斜倚着听着闲言碎语,外头细细嚷着北平离渊楼的老板娘今儿个来落座,果真是自己名扬四海,可他打心眼里清楚,离渊楼家绸缎织锦精工细作,焉栩嘉平日衣着和送来的那套蟒袍皆绣着他家的纹路,进针出针,收尾勾线,金箔银丝隐在彩条中,光一打就露着金贵,那分明就是焉家的生意,分明就是老母亲见了报纸,来看看就究竟是何等戏子能叼着她家儿子不松口。

“今晚换武家坡吧。”小棻应声去外头知会他们换戏,木门开的利索,都用不着侧头,且凭脚步,就知道来的人是焉栩嘉,“您不去座上陪令堂,来这人多嘴杂的后台作甚?”

把花盆鞋搁在脚边,丫头觉得这场和她不当在,嘱咐了句时间,拉上屏风,扭头而退。

一站一座,黑白默片的海报不过如此。

“家母就是早早耳闻云川班赵子苓大名,找了闲暇功夫来看戏,没别的意思,磊哥演自己的就好。”暗影重叠,花香溺死晓梦,杂糅,混沌,小指借了唇边的一抹潋滟红意。

“是耳闻吗?还是在哪篇花边报纸上见到的?嗯?”带上点胭脂水粉,侧鬓挂花,铜镜里他们贴的那样近,晕开的灯火勾边,成了家中挂起的合影。

焉栩嘉不语,只笑,手指穿过梳顺的线尾,点在脖子上,看着人一瞬瑟缩,学着邻居家女儿逗猫,背过指肚顺着后颈,把一道皮肤蹭出温度才勉强算完。

外头恰到好处的催促,耳边的热气尚未走远,“一会儿我不想看宝钏女,只想看赵子苓。”

寒窑苦守一十八年,昔日夫妻无意相见。

干戈殊荣,屡有荣膺,快马加鞭,早盼归期,薛平贵定是有心,处家门口出狂言试探家妻,可他又无意,忧心忡忡只怕前情再无音讯;赵磊咬字习惯了狠,每个音调都合着琴师的抽弓,若得夫妻重相见,说不明来见面难!闺中女子何来恨意,眼见血书只有惋惜,一声念白硬是绕断愁肠,自顾水中容貌不忍再见情郎。

轻抬眼,焉栩嘉也鼓掌,不为宝钏,只为赵磊。

再登台谢幕,焉母端坐,笑意凛然,身侧的座位却空空如也。

下台步履匆匆,小棻紧赶慢赶,一步回身差不离撞了鼻子。

“班主,您急着赶火车啊!走那么快做什么!”也不是刻意的逃避,可偏这腿脚不受控制的倒腾,觉得心里有事儿催,“班主,刚才个您在台上,经理来说,今晚岱玲女士来咱们院头,说要见您。”

“这岱玲是...?”问出口,心里也有了答案,岱宗之首字,玉碰之妙音,能用这二字作名,今日这上海城,也只有焉栩嘉的母亲配得上。

“除了焉家老太太还能有谁,诶我说班主,是不是她瞧不得您和她家儿子走得近啊,来找麻烦的吧。”候到盆里的水都落凉,脸也没洗上,油津津的拽了个干巾抹,片子一撤,鹿茸油留在下颌,任赵磊使劲搓也不见动弹,周遭的皮肤打红一片。

坐上黄包车还晕乎着若那夜半梦醒,闭眼还觉得身处戏台,四面灯光炯炯,目光铄金。

赵磊嘱咐拉车师傅慢点慢点,可估计是怕误了时间,再加之天如墨黑,想着做完体力活早些回家休息,还没等眯上一觉,老板老板的叨扰就来了个猝不及防。

外头铜门露了个缝,云川班的金字黑匾高居檐下,说是景德镇转来的红瓦,也抗不住这么久的风吹日晒,堆叠相错褪去一层岫,斑驳鱼肚色摞成行,边角脆裂也就是小孩儿的无意玩耍,铜黄的门环手握出锃亮,穿出双孔外透点点浊液,赵磊定定神,缓步进院,四下悄然。

候客中庭灯火暗哑,热不起来的院落更是冷清,一位打扮还算得体的丫鬟站在门旁,委了身出手请意。

挥挥手示意小棻先歇,自己换了个模样进屋。

未谋面前,他猜过威严也想过柔美,却独独忘记周围人口中说的老太早已年过六十,高绾发髻掺几根银丝,微扬眼角荡出细纹,中规中矩旗袍修身,雪白貂绒赶离冬寒,手中暖炉孜倦添温。

“赵老板,是该这么称呼您吧,我是栩嘉的母亲。”

赵磊胆怯这些客套,赶忙走过去作揖,“不必不必,喊我磊哥儿就是,这才知道您到访寒舍,徒弟们招待不周您也谅解。”明明是在自己地头,怎么就越呆越不是,什么姿势都不成。

“快坐吧,一晚上忙活戏台子累得很,咱们聊上几句,我也就准备回了。”

没有茶水,没有点心,相视而笑都没有,坐失掉了魂,成了抽干干的机械动作,赵磊正对着祖师爷的灵位,幽幽的红光暗夜里亮着,波诡云谲的灵异。

赵磊摸着打蜡的扶手,闭上眼候着,他想应该是训斥,没来由。

“磊哥儿啊,听闻你幼年时侯在北平长大,还是在城东头的戏班子,对吧。”温吞和缓,听得出来,老太太已经是尽量的让语气松弛,几个字一顿,任谁听了都觉得刻意。

“是,在那长到十二三,就来上海了。”他不乐意与人说那些锁起来的过往,汗水泪水都藏在那名角的称谓里,该懂的人自然会懂,不了解的人也不会听什么解释。

“打小时候练功,也是辛苦,今儿看你在台上,不比报纸上登的那日精神,是有什么烦心事儿啊。”语气熟稔,呼吸沙沙细响,憋闷的压在胸口,喘不上气来。

“劳您挂心,我这没什么可烦闷的,一切都好着,您近些年一个人在北平,也好的吧。”这句关心也算是替焉栩嘉问的,她儿子好强不知像了双亲的哪位,闲下的时候四处转悠,忙起来彻夜办公所灯火通明。

“磊哥儿啊,”身子转向里边,以为她要起身,自己赶忙动起来,“坐下坐下,别总想赶我这老太太走,”身侧拿上来一个红木方盒,外围刻着花样,龙角凤尾纠缠着,“打开看看。”

一枚玉钏,金丝勾边,嵌在那凹槽当中,恰到好处。

“这玉钏,咱家上头传下来的,我十几岁那时候给我爹打点铺子,栩嘉父亲来批衣料,没想到一来二去真看对了眼,他从奶奶那偷出来这个,非要给我戴上,那时候我也小,不懂事,真就敢戴出来四处炫耀,后来被家里知道了,挨了顿棍子才把摘下来。”想起那年轻的时候,总是憧憬又怀念。

“那,后来您,也再没戴过了?”赵磊不明了为何突然谈起过往之事,自觉的配合着问下去。

“是啊,这东西塞进嫁妆的箱子,跟着我过了门,首饰珠宝多的去,早都把它忘了,偶然一天晚饭,奶奶问起来,要不是先生出来打圆场,可就要闹翻了天。”嗓子干,开口有些嘶哑,可故事,总要说完。

“不用啦,磊哥儿,”,老太太扶着桌边起身,“这东西给你,替栩嘉保管好,有他看上眼的姑娘就送出去,若是真到末了都没一位中意的,你就哪日唱戏穿白色时候啊,戴上它。”

几句话没说上,自己喉咙里也有阵火在烧,目送着身影被扶着出了院,在紧口红绣鞋踏出门框的最后,眼前酸涩的模糊起来,挤掉的一滴泪没等到流下,干在颧骨上,紧绷绷的。

这天的赵磊不会知道,他的座上客,再也不会有焉老夫人了。

“家母已逝,心中悲戚难言,望赵老板见此书信,能动悯人之心,前来住所伴我几日。”

家母已逝,四个字融成千斤重担,拉着心往海底坠,他不知道焉栩嘉那边情况,看见笔划顿挫就知道足够痛,丧亲于一位少爷而言,太殇,太殇。

赵磊仰头看二楼的小阳台,焉栩嘉夹着烟在等他,胡子拉碴,头发也长了不少,苍茫灰白的烟融进云里,他们相视无言,静静的等烟灭。宅子不老,四下里是洋玩意儿,佣人忙活着,见他进屋,接过手上的皮箱安置,提醒他少校在楼上。

布鞋踩过楼梯,实木在脚下安静的停滞,阳光充盈整个厅堂,顺着亮的方向望,是焉栩嘉趴在栏杆一动不动的背影。

又是一支烟,足够多了。

刚点着就被谋杀在烟灰缸里,赵磊也不明白自己何来的勇气去夺下它,他只懂得抽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懂得这玩意儿对身子不好的道理。

禁锢的拥抱推的脚下趔趄,抬在半空的手迟迟不肯搭上那个肩膀,肋骨一侧被按得发痛,胸腔的重力压的呼吸困难,耳朵剐蹭,闭着眼睛感知隐忍的喘息,学着哄小孩的方式去拍凉透的后背,一遍遍顺着,他依附在自己身上,也把心尽数袒露。

“别忍了,哭出来让自己好些。”

赵磊不去瞧,他感受到紧锁的眉头,感受到死咬的唇瓣,感受到支离破碎的情绪,感受到一塌糊涂的崩溃,对外人,他能隐忍,铁打的意志支撑这几日的公务有条不紊的进行,转过身关上门,只有他们俩的时候,他也是有血有肉的孝子,对母亲的不辞久别都已经讲不成句,眼泪一次次在临近开口时打断。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栩嘉。”

餐桌上的气氛从未如此沉重,菜上点着一两滴油,算是润滑干涩苦楚的日子,焉栩嘉拿着筷子只给赵磊夹菜,眼前的盘子碗都干净如初,棚顶的水晶吊灯完整的影子映在汤里,勺子搅着,遂成泡影,赵磊总想找个话题打破禁锢的空气,却碍于周围木头似的下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破了成文之约,他们睡在一张床上,熬了几晚的焉栩嘉沐浴更衣早早歇下,留赵磊自己大气不敢出的平躺着,回想身边那位气宇轩昂的军装模样,惊涛骇浪翻滚在赵磊的脑海里,心动再难压制,越过相隔的两层被褥,顺着丝绸睡衣包裹的臂膀往下,牵住焉栩嘉的手,虎口处厚厚的茧,食指上刚结痂的伤,还想再动动,翻身呓语撕碎了臆想。

闭眼感受外头天光大亮,门叩响,身旁的人利索着起床更衣,估计是穿戴差不多,出去的前一刻,突然回身坐到床边来瞧自己,颤抖的睫毛很难不暴露自己已醒的事实,手下抓紧了床单想逃避,气息飘悠着贴近,他说,我去工作了,今天晚点回来,不必等我。

年关将至,欢天喜地皆是太平。

封箱后的戏园子也不算冷清,该练功的练功,卧鱼跟头都没闲着,该读书的读书,学戏理应先学做人。

巷口卖糕的夫妻也不再四处奔忙,转去巷尾典当了个小厢房,支出来一面三角旗,纸糊的字,“桂花糕”。

时光卷在车轮里转,被当成枪炮打,爆竹噼啪炸开的那个晚上,赵磊坐在中庭,门被风带的呼啦啦响,左手旁是盯着对面张颜齐不放的小棻,右手旁是摘了军帽的焉栩嘉,饺子端上来,热腾腾的,愣是把这双眼蒸出水汽。

白菜百财,没夹住进醋里滚了一圈,酸味麻了牙根,端起茶碗漱了两口吐在一边。

焉栩嘉不怕烫,吹两口就往嘴里送,顺着点凉菜,和张颜齐碰杯,还打趣一会儿回城里挑个地方划拳,张颜齐本来就是爱玩的性子,沾了点酒更是敞开了乐,明里暗里挑着眉,不用品都知道那话和谁说的。

棻儿红着脸说吃饱了,赵磊喊住她,玩笑话骂她不懂规矩,我都没说下桌呢,你也得回来坐。

小一点儿的徒弟几个说买了炮仗在外头点,焉栩嘉凑热闹非说自己可会玩,拿着冒烟的香离得老远,也不敢凑上前去看究竟着了没,起哄得声音越吵越大,少校会不会啊,怎么敢摸枪不敢弄这小孩子玩意儿啊!

刚想着反驳,外院邻居的挂鞭炸了一激灵,城中烟花也飞起来,焉栩嘉跑去给赵磊捂耳朵,晚了一步,叠在一起的手十指相扣。

辉煌色泽散去,甩下一阵烟。

那一晚,焉栩嘉拉着赵磊的手说,不管在哪,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赵磊,跟着我,肯定不让你吃苦。

云川班和焉府,赵磊住的大言不惭,家里下人也有心,里里外外的打点,无端生出种赵磊是主母的错觉。

立夏前头几天,焉栩嘉突然就忙活起来,早晨不等天亮就出门,一来二去折腾的赵磊也睡不稳,给大少爷打点好衣装,翻开领子,拿上披风,任他捉着自己腰上的痒肉逗,嬉笑着送出门,再一个人上阳台上喊嗓,练身段,太阳晒暖了才脱了外衣下楼用早餐。

他再不关心军政,也知道停战议和的事,一份报纸一句消息,钻进大街小巷,飞的一片喧哗。

小棻从外头回来问他,要是张颜齐真的上战场了怎么办,那会没命的呀。

他说,怎么会呢,他和栩嘉都是指挥的人,不会临近那些炮火的。

算上今日,焉栩嘉已经十五天未归。

宵夜是碗藕粉,热水冲开,冷成剔透的冻,新来的丫鬟笨手笨脚,半碗东西晃悠来就剩下个底,在桌上放个东西手抖得不行,记忆里相似的手,还是儿时捉鸟的筛子。

“怎么了?”枯枝败叶的手缩进袖子里,想退反倒挪不动步子,“别怕,我又不吃人,问你话呢,你这手,是怎么了?”

“没,没怎么...”放下戏本的赵磊也有些咄咄逼人,端详小姑娘打扮,总觉得几年前在北平见过,那小村子里的女儿家,就和这一个样。

“在这干活,手不利索,保不齐哪天就给你赶出去要饭,我就问一次,你要是有什么病,就给你找大夫治,要是不说,以后成什么样,我也就管不了了。”几句话给小姑娘唬得掉眼泪,还怕让赵磊嫌,赶紧抹掉,寻思好一阵才开口。

“俺前些日子才来上海,去街里买饭,就被几个当兵的拉走,锁在,锁在屋里,往身上扎针...”啜泣声没断过,蓝色绣花的衣袖死命掩着脸,好端端的要把人憋死,“俺没饭吃也没地方躺,就有点儿草坐,他们每次出去回来,就到处是血,我实在是怕,趁看门的没注意跑出来,后来在街上遇见何伯,才...才到这...”

此刻,对面的楼新换的灯变换闪烁,霓虹投射过来,赵磊不知想些什么,脑中尽是浑沌。

“您,快点喝吧,这个,这个还挺甜的。”怯懦强撑着勇敢,她逃了,地牢的千千万呢?

甜,也没甜到哪儿去吧。

焉栩嘉坐在沙发上,眼前一摞摞圈圈画画的纸,茶杯那点水换了三回,也没见下去一口。

赵磊浇浇花回来,伸手去换第四次茶水,被拉到身边,“磊哥,别忙活了,过来坐着陪我会。”

“你不是忙着呢,赶紧忙完晚上好舒心吃饭。”前胸后背相贴,焉栩嘉总是炽热,和军装上的红日一样。

对话没了下文,越是不想看的东西,越是出现,白纸黑字,赵磊躲都躲不开,只能陪着一行行的看,这里告急,那里失守,全然陌生的名字战死,仓皇的数目都是成堆的血肉。

左肩上的手紧了紧,他快要躺在焉栩嘉怀里了。

“看见了吗,就这些事情,没完的。”不懂焉栩嘉是见得多了麻木,还是本就不把这些死伤放在心上,随手扔在桌上,散开的信笺右下角都是洒脱的签名和附上的红章。

“磊哥儿,他们是真要拼命了。”叹息砸在地上,散如飞沙,“上个月我没怎么陪你,是上头批文,说和共党停战抗日,这群走地鸡捏着山东不放,下一步听消息还要捣死南京。”

相似的文字登在报上,你不看,那便距你千里之外,可从焉栩嘉嘴里说出来,更是别样滋味。

“磊哥儿,我要是哪天真去打仗,你就赶紧拿着我的钱走,去哪都成,千万别待在这,知道不?”准备好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赵磊听着他喊自己的名字,却怎么都反应不过来。

“嗯?磊哥儿?”又近了些,扣子镂空的花纹挂住前襟脱线,煞是糊涂。

挨了掐还是不正经,“古往今来的,哪对比翼鸟一同飞起来过?为了你好,咱这家,总得有个活人。”

“那都是往后的事,眼下少校还是先把这催我演春闺梦的人打发了。”这下可气派,手里都是打好的电报,论数目比烦心,这屋里坐的二位,果真不相上下。

“诶,我们磊哥儿得讲道理,你们这文人雅士之间的恩怨,我一介莽夫可管不得。”戒指把腰间绣花刮得起毛球,遭了赵磊不乐意,拍掉手去餐厅一个人坐着。

晚饭简简单单,一个规矩身材一个烦心吃不下。

馄饨汤里飘着几叶绿小葱段,赵磊不爱,就统统挑出来。

“你再挑一会儿,那点热乎劲都搅和没了。”说着说着就成了四根筷子进一个碗,势必把焉栩嘉眼前的馄饨都点缀上颜色,“行了,差不多行了,吃吧。”

“晚上我回去一趟,就在那住了。”瘦肉馅还带着剁碎的笋,春日里剩的货,品品也没不新鲜。

“这是和我住时间长了觉得我烦了?”碗里带的汤不够还得喝点茶水,陶瓷盖赶茶叶,鲤鱼打挺不听话。

“哪里敢,伺候不好您,指不定哪一下这命没了。”接过递上来的水,也不知道哪来的心思,就那么巧买了个和大院里一模一样的青花碗。

“天天也不知道仗着什么,竟会给我扣莫须有的帽子,用亲自送你不,我们赵老板?”

“你好不容易忙完段日子,赶紧在家歇歇吧,明儿我就回来。”

丝绸勾勒赵磊软下来的曲线,阴影遮蔽之处,似是而非的看见腰窝,弯腰穿鞋时候脊梁骨顶出一块隆起,焉栩嘉伸手摸得赵磊一抖。

“没事儿,去吧,记得带个外搭。”

今日少校温柔的出奇,司机都忍不住打探上几句。

踏进院儿时候,小棻刚分好西瓜喊练晚功的大家伙歇歇。

“这练的怎么样啊,就歇着,我不在两三天,一个个都开始过舒服日子了?”落了座,木头椅子是擦得挺干净,扫了扫院儿里,收拾上是没怎么偷懒。

“班主,都练着呢,您放心吧。”沙瓤西瓜,沁出冰碴,拿在手里都觉着凉。

“诶,你们唱旦唱生废嗓子的,少吃点,到时候倒仓,看你们怎么着。”

院儿里神仙树叶子比去年茂盛了些,沙沙的跟着风摇,晚了一季的花芬芳簌簌,水一般香气慢慢流淌,荡漾着说不上的清楚迷茫,水缸里的月亮圆缺走着,见过蝉鸣雨韵,变幻起来,孤独还有些苦涩。

木桶水烫得合适,从脚背撩上小腿,随便擦擦,淋漓几滴蹭上被褥。

“好嘞班主。”挑了把椅子,离床边老远,隔着能有个戏台子。

“坐那么远作甚,上这儿来。”拍拍床沿,特意卷起被子,空出点位置。

“什么事儿啊班主,弄得这么鬼鬼祟祟的,吓唬人都。”一盏小灯和晶莹月色都蕴在那双眸子里,从儿时相遇,到现如今亭亭玉立,周遭轮换几转,唯有这双眼一直亮着。

“最近,你那位可有来找过你?”

羞红的耳尖摸着黑都能见到颜色,“也,也没,那边好像,好像挺忙的。”

“就是问问,这么紧张,我又不是严厉的人,你今儿要是说想嫁,明儿我就去给你说媒。”不过,真要跟着军官戎马一生,转念想还是舍不得。

听着一辆黄包车从外头过,吱吱压过翘起的砖,惊飞歇在树上的鸟,那声音,一如北平街上的秋千索。

“找个日子,去告诉刘经理,《春闺梦》就挂起来吧,咱是不演了。”

掉进水里的石头,留下一串波纹,潜下去,再无声息。

一日,《春闺梦》已然褪色的海报从各个戏院外撤下,梨园行内外,轩然大波。

记者乌泱堵在焉府前,此处不得又去云川班口。

小棻出来回话,我们班主说了,外人一概不见。

十月中,鲁迅先生于上海病逝,一夜之间,满城风雨。

十一月中,傅作义激战告捷,此时距立冬,个把月余。

特地选在焉府一聚,铜火锅打着,无意贴着锅边的羊肉滋的上了焦,热酒热汤热炉子,裹在衣服里的心却冰凉,焉栩嘉坐在主位,张颜齐旁边自居,屋里硝烟气浓重,桌布遮住赵磊去摸枪口的手,皮片的套子拦不住铁的滚烫,慌乱间打翻了茶水。

默默叫了人来收干净,靠在椅背上,不晓得何来的困意。

倦怠的迷蒙,昏沉沉,记得睡着的前一刻,是张颜齐站起来举杯。

再醒,居于榻上,外头闹哄哄的,估计是丫头伙计们在吃喝,嬉笑声不断,侧耳还有留声机的低吟,铺在下面垫着一切欢愉;焉栩嘉四仰着睡了个迷糊,平日里不打鼾的人也因为点酒精而呼吸重了三分,那块玉挂在胸前,绳拎着斜向一边,龙头凤尾的纹路压着印在皮肤上,手指顺着坑洼走,贴着胸前画圈。

赵磊走出去,檐下是交叠的身影。

张颜齐和棻儿,撞破悠会确是不巧,可既然碰见,也没什么躲闪的必要。

他们刚才应该是谈起什么乐事,那隐隐暖意让自己总想起与焉栩嘉说道街边摊贩听来的笑话。

棻儿见了他恭恭敬敬的行礼,匆匆而去。

完整的冬夜里,只剩孤身的他与张颜齐。

“赵老板。”与张颜齐合着一年算来也见过几次,不多不少但总是生分。

“你来我往的是常客了,别这么喊我,叫赵磊便是。”顿了顿,有的话题自然不适此时开启。

“不一样,不一样,您现在与少校是一家人,那论辈分还是长我。”隔着层纱,隔着层山。

“我若是问你话,你会如实回话吗?”

“焉栩嘉和你,也会去打仗,对吗?”

”是。”咬死的肯定与确信,甚至,还有些骄傲。

“那就,说不定也会牺牲,对吧?”

“是,不过我定会保护少校,千千万的兄弟都护着上校,不到万不得已,就不会出差错。”

“别那么严肃,我不过随口问问。”几句话功夫,二楼卧室的灯亮起,“他醒了,我先回了,这么冷,您也早些回吧。”转身与北风撞了个满怀,一口冷气灌进来,呛出一阵咳嗽。

赵磊知道,焉栩嘉在等他,就在拉开一条门缝的卧室。

只是下楼去说话的功夫,暗涌的心情复杂,站在窗前,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被冰凉的手环在腰间,赵磊哪里都带着冬日的腥气,他们靠在一起,说的难听,苟且的亡命鸳鸯。

“和他说什么了?”拿捏把玩手腕挂着的二两肉,焉栩嘉自己都觉得醋意横生。

“没什么,就饭后闲聊。”大手顺着小臂摸进袖口,反复磨蹭,非得蹭出点热乎。

“你说这奇怪不,明明咱用着一样的东西洗身子,你又白又嫩,我就灰呛呛的土老帽,越看越配不上我们磊哥儿。”身前那人偏过头来,借着光把靠在后背的赵磊困倦模样尽收眼底,“行了,睡觉吧,太晚了,他们都回了吧。”

“嗯。”一句应答带着清冷,尾音翘起来酥酥麻麻,总让人念起猫尾巴从手上蹭过的触感。

焉栩嘉每日操劳的过分,晚餐离不了酱牛肉,尤其到了腊月寒冬,总得打扫的纸包里肉渣不剩才心甘情愿放下碗筷。

赵磊是后来看报,才知晓那天的日子。

他和棻儿一直错开白日午头出门,快临近下午再拎着布袋去闲逛,早晨一醒就觉得分外的吵,想想年尾,快过年了闹腾点儿也合情合理,甩甩水袖,练练花样,往回带还无意的挂住几朵碎叶,天上一抖,远看恰便似天女散花,堆上几步,又如贵妃转世,也迷了酒。

黄包车走走停停,后半程颠的赵磊胃里难受,直接给钱就地下来走。

东跑西奔的人流擦肩而过,走岔道时候险些被撞倒,一步一停好不容易磨蹭到熟食那户门口,本就是每日一见,可拿着刀掌握分量的小老婆见了神仙似的,“还以为今日赵老板不会来呢,离您那住处也不近勉。”,薄刃钢刀比量一下,“往常一样吧?”

“嗯,今天是有什么大事?我一路来,看见街上人忽多忽少,推搡的我都走不来。”

纸包打结,动作精干利落,兜了个网子递给小棻,“您真是神仙不知凡人事,这四下里学生闹停学,扛着旗上街里游行去呢!”招招手,示意离近了说话,“我还听旁边铺子里那老婆子说,就是都喊着国民党停战呢,咱也就是听说的,您听个乐子,也别往心里去。”

是焉栩嘉吗?这四下里闹得不安,始作俑者真的是他吗?

也没什么感兴趣的内容,非得买份报纸看,就觉得花了钱才能安心。

家里没几个人,前几天准了几个伙计回家过年,抹擦活没怎么干的干净,门口立柜上一摸,吞声吐气的灰。

安稳在这家里过,就当什么都不知晓似的,不好吗?

回望二十多年,赵磊从未有过这样的除夕。

饺子两盘,匆匆三十个糊弄事,一口醋闷过劲,连蒜泥都没人伺候,相对而坐,焉栩嘉总想开口,想想又罢休。

亲自动手洗碗,地下水抽上来,打在手背,痛过神经。

毫无来由的拥抱,“磊哥儿,我过几日去南京,一个会议,去去就回。”

一肚子问话都被遣散,赵磊只觉得鼻酸眼胀,之间距离就此拉近,外面纷扰乱世与他一个普通人无关,他只要他平安。

少了烟花爆竹,四周静的能听见草动,所有一切漠然的躺在半明半暗的雪地,白天一切的纷繁复杂过去,夜幕笼罩,大海安眠,外头巡逻的人来来往往,手里点的灯,宛如漂浮在海面上的繁星,隔绝开处处相连的孤岛。

仔细的收紧布口袋,里面物件沉甸甸,枕着入睡才安心。

第一片秋叶夹在打擂的战书里,羞辱他似的,偏偏送到焉栩嘉的住处。

赵磊前后翻看,手描摹着信封的花纹样式,还算有礼,假装尊敬的写上赵子苓亲启,水果刀钉在桌上把胶划开个缝,隔楞着一抖还碰破了手,豆大的血珠渗出来,桌上随便一块布擦了擦,展开折成三份的纸。

“本月十五,老地方,京城一角《春闺梦》,冒昧妄请赵老板切磋。”

说是切磋,无非是谁赢谁拿牌匾走,谁输谁再也不登台。

好啊,这几年,确实是太安逸了。

学着焉栩嘉平日的洒脱,把它扔在一堆报纸上,换上睡袍,转身进了浴室。

木门狭小空间蒸腾热气,浴缸盈盈满满,水没过胸前的挤压感让他不得不撑着胳膊微微坐起,皂角打在皮肤上,碰了伤口,盐杀的疼,乏力围着下水孔打转,镜中肩胛处年少时磕碰青紫疤痕依旧显眼,难说侧颈上的红痕是生命终了的蚊虫叮咬还是焉栩嘉的睡前口癖。

同居一室,肌肤之亲在所难免,偏偏他躲闪羞赧,他穷追不舍。

外头有响动,估计是那位回了家,赵磊披上衣服出去,是低头在桌上看什么的背影。

隔着一条廊,焉栩嘉立在灯下朝着自己笑,一如他们初见那时。

“过几日七夕,去街上看看灯吧。”也不知究竟自己作何感情问出这多余的话,他明明有军务在身,自己的信笺也摆在那不声不响。

是该阖眼罢,细密痒意鼻尖磨蹭,唇边试探亲昵相贴,听到的尾音错乱恍惚着不知是不是回应。

午夜秋风锁起温度,蔽衣身下纵然多情,粼粼璞玉沾湿,沉到水底,动荡而起;月色勾勒轮廓,拨弄丝弦,轻点星子;蒙着纱,于飘渺中,轻喘,燃情,喧嚣里流光。

他们越过银河,撕扯交汇,两颗露相融滴落,揉皱扯乱身下一层,零落乳白,浓雾散尽,额头相抵,眼角一滴闪烁藏进发间。

伴着钟表齿轮咔哒昏沉入睡,欲见无际远处碎裂乍亮。

手心攥玉,黑绳绕指,放置心口。

终究是身如蝼蚁,困于高塔。

赵磊头一回午后才起,看着身侧打理好的床铺,如夜之隔。

宅子里静的很,他觉得缺了什么,四下里瞧又觉得没什么变化,是花盆换了位置?好像也不是,是摆件换了样子?好像也并非如此。

窗边佝偻着擦大理石台面的身影微微起身,“您起了,我去吩咐给您安排午餐。”

......可怖的空白,居所里的一切切都暂停下来,包括端着一碗藕粉从厨房来的那个丫头。

“少爷说给您的东西在房间里,您或是起身时疏忽了,没见到。”

赵磊落座餐桌前,新买的餐包摸起来依存的温度,“行,您先去忙吧,一会儿我进去看看。”

碗落在桌上,恰到好处的脆响,似几日街口摊贩门前的风铃。

“手好些了吧,医生怎么说的?”

“劳您关心,大夫说,都还好,就是得一直吃药。”垂下来的两根麻花辫黝黑油亮,几日未见好似白了些。

“行,记得按时吃药,干活的时候也自己注意点。”话也说的差不多,还是没见人走,怎么说都觉得不对劲,“怎么不去干活?在这愣着做什么?”

“赵老板,我听看门那几个伙计说,少校去打仗了。”手上切好的面包也放下,斜眼扫视,眼神凌厉穿人而过。

“他们都在哪听的这些?”虽说世态紧张,可总也没觉得要到焉栩嘉冲上去的情况,昨夜他还允诺了七夕的事儿呢。

“好像是亲眼见着的,天不亮少校就出门了,说没喊人跟着,拎了个皮箱,外头...外头车里还坐着一位穿着差不多的,还听见问问了点什么。”真要是打仗,外头同行也只能是张颜齐,一阵寒气冲顶,自己吓自己一哆嗦。

“行,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镇纸也是玉雕,不是传统的龙凤,反倒闲情雅致弄了些山水,放在屋里和枪炮文字处,成了沉闷房间里别样景致,压着一张字条,墨水太满,都晕染到背面,潇洒落笔,写的也急。

“此行前去,难能生还;若有不测,勿悲勿祭。”

好一个难能生还,好一个勿悲勿祭。

赵磊又想起《春闺梦》,又想起这折子戏的第一出,他唱“送征人眼见得身行万里,正新婚不多日便要分离”,十岁刚学,师傅一字一句的教,总说得动真情,懂那娘子可怜,才能演的像,北平少有打仗,他只能趴人家墙角看老爷出去做生意,那时候下海赚钱是大喜事,没看见一滴泪落,反倒笑脸盈盈,念叨着真是奇怪,回去再跟着师傅练作弄悲伤。

落落到了今日,终究似鸳鸯被棒打分开比翼,一霎时真个是流水东西。

骇浪没过心尖,迟钝的汹涌一场海啸,铁青的天煞时昏暗,推开窗站在潮湿之间,眼睛替每朵黑云落雨,燥热抑着喉咙,吞咽也难,喘息也难,戏里戏外,最后动情的,难不成只他自己吗?

焉栩嘉,你一定要回来,就剩我一个,哪里还是什么家。

三百公里外的轰炸全然没能扫去富贵人家看戏的兴致,台下洋面孔多的是,东亚脸也尽数是日本人。

好久未正色瞧过刘经理,问他为何不去伺候北平来的新人,那厢摆摆手,挂着琳琅戒指的手指沾了墨痕,点帐花名,“赵老板才是上海的角儿,我们大上海的戏院,只认您一位。”

“赵子苓能红到今日,也多谢您捧啊。”铜镜,黛色,粉墨,他唱自己,也唱戏里人生。

打擂讲究法子,讲究抓人眼球。

北平那位真是打好师傅带出来的,一出传统戏唱出泛水花样,兜好的水袖抽断空气,碎步挪移,跑乱了台下人顿挫心跳,胡琴拉扯,昂扬沉溺尾调把赵磊都抓了进去。

被推上台一个踉跄,赵磊借着这神来一步饰了出落难寡妇,婵娟啼哭掩在甩开的发尾段,脚下踩的稳,绕着中央的光束一圈圈,缠弄相似意,他顺势看二楼厢房,陌生面孔如一喝茶,锣激他方想起,焉栩嘉已然征行。

站在灰冷后院,小木屋风吹摇荡,焉栩嘉指尖与张颜齐点在同一处,拔旗擂鼓势必拿下。

连开三枪,青烟金火,后座之势震得虎口缩麻,手背筋脉暴起,月亮也被射杀一半,泼墨之空染了星,寻了半晌,竟是一无所获。

胸前玉石与勋章打架,隔着军绿,人跑起来偷闷作响,这声音他熟得很,赵磊的玉镯如是,圆场步子鼓点快些,催的急些,拎着袄裙的手碰在腰间挂饰,玉壶琼浆,玉露初零。

冷气打在墙上,一去三返,左右躺在木板上都是不爽,拎着衣服出去走,守夜的看着他刚想高声问好,一只手噤声,示意他们站好,走到背处,亲手挽好褶皱领口,“好好站岗,好好打仗。”

军靴靠响,军礼无声,重山之隔,你也会念我的吧。

一次过后接连一次,成宿歇不好,为了身段不肯吃,来上妆的师傅连声说赵老板太瘦削了,登在报上,没个富贵相。

“我一个唱戏的,要那么富贵作甚。“指尖把玩着玉,龙尾长须缺了块,小时候,还是爱玩闹,这点稀罕玩意儿四处丢,它若现在完整着,保不齐哪天救自己一命。

稀稀拉拉的,台下人少了过半,过道处站着佩枪军人,脑门儿贴了个日本军旗,正中央高官胡子遮住人中,死了也没人救的倒霉样。

下台时候,连掌声都没听着,车开到焉府路口,“何伯,您先回去吧,我四下走走。”,城边天上一处亮色划下,匆匆无痕。

当晚,梦里血红一片,他看着焉栩嘉倒下,直挺挺坐了整夜。

白草北风,沟渠上头百十个个兄弟,焉栩嘉带头甩掉帽上蓝底白日徽,脱帽对着初阳敬礼。

腰间一排子弹摸得炙热,沙粒入眼,瞄不准的前方,听声辨位,身旁倒下的冰凉,周遭火光炸起,他抓着张颜齐滚落,带下成片黄土。

“咱是爷们儿,怕什么。”塞在嘴里的馒头干的掉渣,黑灰擦在床边,铁锅乱炖,肉定是比菜还要难吃,碗里剩那凝住的油,热了一轮又一轮。

我本是不怕死,可我念着他,总觉得不活着,不回去见他一面,就是罪该万死。

拿着书后撕下来的纸提笔,慌乱之间,日子都不记得了,数着前些天写过的东西,顺着下来,第十天,第十天了,里外合计半个月份,再等等,赵磊,我一定活着回去见你。

得了空歇着,小棻主动说起去庙里求求,想着给戏班子求个好,赵磊何尝不知,哪里是为了大家,无非是为了那不知音讯的心上人,爷们儿,你回来要是不娶她,非得撅了你的命罢休。

双双跪地,皱眉夹眼算作虔诚,三根手指粗的炷香握着直晃,头碰着地,说是碰不如是砸,前殿里,昏暗处起哭声,赵磊甩手出门坐在青石板上,抱着臂与他看同一盏月亮。

不知什么时候脸上滴泪成行,风僵在脸上,沾不完的沾,擦不完的擦,他听见回音,听见焉栩嘉喊他,磊哥儿,磊哥儿...

今儿的报上,依旧没消息,挑来笔筒的钢笔描字,翻了焉栩嘉的草纸,把他写废的书信续好,这撇捺,伸长点,再长点。

腹上枪伤汩汩的血,涂出周遭黑红,衬着绿底作呕的晦气,张颜齐的手越捂他越痛,活物往身上钻,稀薄躁气撑破喉咙,耳里还是炸破的骨裂声,指甲抠着手心,愣生生抓出血痕。

针扎在身上的一刻,他忽悠着眼前生出赵磊,扮相里的他真美,坐在塌边,红衣量体裁,兰花指点着他脑门儿,说可是一个爱,可这一份情,可端端一个你。

感觉有递到嘴边的桂花糕甜香,还没来得及进嘴就飘着走远,他追不上,就倒在那看着它,看着它越来越远。

这回,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连胜三场,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原封不动归回云川班。

赵磊没一点乐心思,站在乌泱泱人中间,炸破一闪,留张照片,空位于左,别别扭扭,操着蹩脚中文的洋人使唤他往那边点儿,他装着听不懂,偏过头去凑合。

那处,是留给焉栩嘉的,等他回来,我们再一起照一张。

忽冷忽热,恰逢偷出几日春,长袖掸尘,醉酒当歌思征人,八月下旬,又是一年桂花香。

打起精神拐去街角买米糕,木门紧闭横拦白条。

“枪挑了汉中数员上将,谁料怎敌他十面埋藏。”

“何日复还乡,兵气销做日月光。”

“八月二十九日,日方宣布停战,至此,持续十五天的激战结束..."

耳畔哗啦哗啦,秋老虎掀翻沉闷,把尘土卷成铺盖,把夏日迟迟未去的活力掩埋,踏破倥偬的马蹄声接连而来,迈入城关,从败破砖瓦上踩过,碾碎,军绿色的车夹在人流中间,高亢的喇叭硬是把昏睡的城市叫醒,上海,依旧是那个上海。

云川班有位新露面的花旦,上台演个丫鬟的功夫就被长眼神的老板相中,给前前后后送了不少东西,求着赵磊给他个再登台的机会。

自然是允诺,年近三十,他总不能一直霸着台子,焉栩嘉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打点家常成了他最琐碎心慌的事,以往自己只是当个小参谋,这下子决策的重担都压到头上,小到晚餐用什么,大到几两银子花不花。

现在他们回来,心里长出一口气,算是轻松。

午后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耳边厢听的门响,遣了棻儿去开门。

张颜齐穿着土色衣裳,脸上说不上来的神色,几月未见瘦削不少,脚下一绊,看着是不利索,棻儿见状去迎,愣是被凶煞的表情唬到一旁,迟一步而来的赵磊亲自接下了那手中物件。

不见焉栩嘉的身影,也霎时想通了什么。

一封封信装在牛皮纸袋里,外头盖了个红章,米黄的宣纸对折叠放,随便展开一个都是磊哥的称谓开头,嘉字潇洒落款,后面跟着日期收尾,没有题目更像是小记,黑色的钢笔字跃动在每一张纸上,唯独最末尾的那份,它那么特别,七拼八凑的草纸还染了血色,现如今它有了名字,叫做遗书。

前线吃紧,此去难返,你我真情竹篮打水,勿伤勿祭,寻安稳之地,且行且乐。

若有来世,定长相厮守。

“抱歉,我们少校...”带兵打仗的人,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张颜齐往后撤了步,俯身一个鞠躬,“真的抱歉...”

“无妨,没什么,没事儿。”哪儿说来的道歉话,兵戈相见,谁不是先保自己。

“那我...先不打扰了,这刚回来,军队还有些抚恤工作,改日再来拜访。”

“嗯。”扯着嘴角,勉强的表情僵在脸上,最后竟真的笑了出来。

时至秋末,酷暑早已远去,说来奇怪,两句话的功夫,汗顺着侧鬓淌,怪不得外头的天气,赵磊昏沉沉扶着门框进屋,直挺挺跌跪在祖师爷的灵位前,外面欢庆的喧闹都成了叨扰,若有来世成了尖刃,直挺挺挖空了内里,身体好轻,呼吸之间灼热的痛,垂下肿胀的手捏不住东西,任信件散落满地。

焉栩嘉,你可曾知道这半年时光,我每日在舞台上笑着乐着,听闲言碎语说我赵磊戏子无情,小棻见着那群畜生就要骂,我拦着说不必不必,我不在意,也不生气,因为他们不懂,他们看不见我桌前一日不落的报纸,他们也不知晓我去寺庙里续香火是为了求你一个平安。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你为何不信这些。

前几天我还自顾自念叨,等你们回来约张颜齐见一面,与他说说那婚事,咱都偷偷计划那么久了,你说他别万一再不同意,伤了姑娘的心,其实转念想我也不用担心,他看面相就是痴情种,对棻儿那点意思都写在脸上。

焉栩嘉,你也一样,你对我,也是如此。

上头奖给你的银票金条说是成箱的摞在家门口,我这几日也忙,没空出时候去看,就听了何叔一通电话,三言两语的挂断,是不是你家人都这模样啊,横得很,话也不能多说两句,你看,生前不多说些,这下我不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去哪儿找你说话啊。

连座稳当的碑都没有,连个寻你的去处都没有。

扯成幕布的黑从城边压过来,天揣着雨伸手一捅就破,光硬是扯开一个口子,哗哗的泄洪,赵磊站在门前看水打在院子里,打在眼前,水泥地上的污痕被洗去,顺着沟流个不停,水雾飞溅到脸上,蒙蒙的侵蚀着麻布的裤腿,一卷风带上了外头的门,铁蹄冲碎门槛,雨水席卷意识,院里树影肆意发疯。

几十年都碰不上的暴雨,它洗过了花花草草,洗过了刀枪剑影,洗过了枪灰血污。

可再如何,它都洗不掉那些焉栩嘉来过的印记。

没想到,张颜齐会主动找上门来。

他们约见茶楼,屏风隔叠,手里的菊花惨淡枯黄,皱缩在热水里,怎么都不肯开。

“挑下月好日子我娶她过门,不过这在戏园子里,还是有些...有些不妥。”手里把玩一颗核桃,沟壑都摩得油亮。

“下个月,我带她回焉栩嘉那地方住上几天,这些事情不用您烦心。”天气还挺适宜,风敲开窗户,拨弄角落里开着兰草。

“还是谢过赵老板挂心这点小事,我也和您许诺,一定好好对她。”

“这些,都是你们夫妻之事,我也不好干涉,你们好好的,我也算了了心思。”赵磊起身,眼前的茶荡出一片波纹,“先回了。”

置办嫁妆花了赵磊一日时间,他坐在厅里,等着收拾好的那间侧卧,伙计干活利索,不一会儿就理好了货,一人塞上一块元宝,乐呵呵的谢过,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

棻儿傍晚才到,端详神情估计是狠狠的哭过一场。

偌大府邸只他们二人,赵磊盖着毯子听唱片机的爵士调,一墙之隔的房间也是灯火通明。

一夜一夜,风声扰人清梦。

大婚之日落了几丝雨,暧昧红妆更是缠绵。

吉时已到,迟迟未见赵磊,天不等人,车远去,鞭炮随响。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十多年,赵磊第一次仔细端详这块吊饰。

属于他自己的,焉栩嘉的另一半。

磕磕碰碰撞掉的一块须,总说去补好去补好,现在,也没什么必要了。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

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恐惧门铃的声音,没来由的,他就是觉得拉开大门的下一刻焉栩嘉会站在眼前,会在军绿色的披风下拥抱他。

“啊?”察觉失态,又咳嗽着端庄,“怎么了?”

熟悉的纸包搁在眼前,“赵老板,刚才有对夫妇来敲门,说什么要搬走了,特意来谢谢您之前照顾他们生意,要我把这个给您,一路上带着屋子里都是桂花香味呢,这东西得趁热吃,您就赶紧的吧。”

“知道了,你去忙吧。”

他们也要走了,是去哪儿呢?这铺天盖地的秋塞草腓,哪里又是他们的落脚处呢?

报纸间夹着匿名的信封,巴掌大的船票。

二十日晚九时,浦西码头,东周号。

赵磊站在小阳台往下望,前院树上结了小樱桃,红橙色一簇簇,他错过了夏日澄花,这果当作补偿。

所有人都在等他一个答复,伍佰元一张纸扔进炉火。

“我不会走的,这地方,我离不了。”

此处风过浮舟落云川,可耐江泛涟漪起波澜。

上海沦陷,那年一九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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