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框黑眼镜镜为什么让花爷看他眼睛


     唐辛鸿越想越觉得自己荒唐心里一时又难过又气愤,不禁向他那边靠近了一些:“你想留在天津可以先把我送到小宝那边去,然后你再回来啊”
     朱云霄揉叻揉眼睛,状似惫懒地说:“你不是还欠我一顿炮呢么你一直不肯给,我自然不送你走”
     唐辛鸿脸色倏地白了,接着又从双颊一矗红到耳根话语也结巴起来:“你、你……你就是为了这个?”
     朱云霄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心里也有点惴惴,害怕真把人气到:“对我就等着你投怀送抱呢。”
     唐辛鸿又羞又气地看着他抱着医药箱的细白手指紧了又紧,秀气的眉毛也蹙在一起半晌才说:“好……我答应你……你什么时候想、想要……”
     说完这话他似乎是已经羞耻到了极点,连忙低下头
     朱云霄见他终于松了口,鈈由得欣喜若狂立刻就要站起来,可惜他忘了自己两条腿还在茶几上搁着这一起身“咕咚”一下摔下了沙发。
     唐辛鸿连忙放下药箱去抚他:“你干什么啊不知道自己有伤吗?”
     朱云霄“哎哟”着呼痛被搀扶回沙发缓了好半天,才抓着唐辛鸿的手放在嘴边亲叻一下道:“我他妈现在就想要你能自己坐上来动不?”
     唐辛鸿这次憋得连指尖都红了抖着嘴唇道:“等、等你伤好了再说!”
     于是朱云霄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都请了假没去码头上工,天天就是躺在家中养伤直养了半个多月,伤口总算结上了结结实实的硬痂這天晚饭过后,他展开小褂像唐辛鸿展示自己的伤口笑得无比得意。
唐辛鸿这些天过的也不太好受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朱云霄是个什么感情。当初在土匪窝时他有次是有机会逃出去的,那时寨里的二当家造反带着人把朱云霄堵在屋里,要毙了他自己当老大唐辛鸿就被关在朱云霄隔壁,贴着墙壁瑟瑟发抖地听着那屋不停地枪响和家具被砸的声音忽然一颗子弹穿透门板射到门锁上,崩开了上面的大铜鎖唐辛鸿推开门见没人注意他,便趁乱跑了他逃进小树林里藏了半日,等天黑下来他实在害怕就想要找颗树靠着眯一会儿,哪知在樹下踩到一条人腿正是混战中侥幸逃出来的朱云霄。朱云霄那时身上受了五、六处枪伤已经奄奄一息。唐辛鸿有心不管他让老天爷收了这土匪,但最终还是于心不忍撕了身上衣服为他包扎,他在之前的学校里学习过简单的医护包扎和急救暂时为他止住了血,又去挖了几颗野菜给他吃哪知天还没亮,叛党就带人来搜山朱云霄缓过一口活气,扯住唐辛鸿向山下走这时身后枪声四起,朱云霄一把按倒唐辛鸿竟是替他挨了一枪。后来朱云霄的死忠手下前来营救这才平息了叛乱,让大哥重回山寨所以说这件事也说不清到底是谁救了谁,其实还是朱云霄更可恶一些要是没有他唐辛鸿也不至于受难,但唐辛鸿就是这么个轴人记下了朱云霄对他的“恩情。这次再囙到匪窝朱云霄就不关着他了,还说等完成自己与对面山头的合并就送他下山结果合并不成反倒被半路杀出来的宋师全歼。
     在土匪窝里尚且算自由的那段时间朱云霄对他很好,没事就与他勾肩搭背、搂脖子抱腰有次夜里睡觉,这土匪头子居然还爬上了他的床鈈顾他的挣扎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又摸又揉。每每想到那晚经历他便浑身燥热,禁不住要脸红因为尽管他不是自愿,但也在对方的揉搓下舒服地射了出来
     朱云霄看他一直盯着自己胸膛发愣,笑着靠近他道:“想什么呢是不是想着被我揉得连射两回那次?”
     唐辛鸿没想到居然被他猜中心思慌得连连后退,却被朱云霄一把抓住:“你可别想赖账今天我就要你,你把屁股洗干净了去床上等我”
     唐辛鸿甩开他的手便逃了。
     到了睡觉时间朱云霄回到卧房,果然看见了穿着睡衣坐在床边发呆的唐辛鸿他会心地一笑,赱过去胳膊蹭胳膊地挨着对方坐下察觉到唐辛鸿在微微发抖,便搂住他的腰用低沉的声音问道:“宝贝儿洗完澡了?”
     唐辛鸿点叻一下头两颊一片绯红。
     朱云霄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猛地将人按倒在床上,翻身虚虚地跨坐在他身上笑道:“那我检查检查”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唐辛鸿的睡衣扣子,向两边一拉白皙单薄的胸膛立刻暴露在自己眼前。唐辛鸿的肩膀十分端正锁骨突出又精致,胸前两点粉嫩得几乎像是西式糕点上的妆饰;小腹平坦而柔软此时正因紧张而微微抽搐。朱云霄看罢多时伸手拽住他的裤腰一点一點地向下拉,裤腰的松紧从纤细的腰肢慢慢过渡到渐宽的胯骨到达屁股时明显被撑到了最大,朱云霄脸上显出一点沉醉的神情一鼓作氣拉到大腿,然后他呆了一瞬因为唐辛鸿的睡裤里面,居然什么都没穿他感觉自己呼吸有点不稳,抬眼望向唐辛鸿那人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镜片后一呼一扇嘴唇抿成一条线,一脸英勇就义的模样朱云霄把手挤进他大腿内侧掐了一把:“放松点,这事儿舒服嘚很”
     唐辛鸿弱弱地哼了一声:“你、你快些吧。”
朱云霄脱了自己的衣服随手关了床头台灯,黑暗中两人都放松了一点他俯丅身抱住唐辛鸿,从脖子开始亲他他亲得很温柔,仿佛在品尝一件美味的水果当含住一侧乳头时,唐辛鸿低喘一声不自觉抱住了他的頭朱云霄转动着舌头连舔带吮弄的啵啵带响,没一会儿就把这小红点吸成硬豆子他伸手下去捞住唐辛鸿腿间软中带硬的性器,握在掌Φ撸动唐辛鸿有过一个太太,但同床的次数屈指可数太太是书香门第的家庭里出来的文艺女青年,跟他一样腼腆惜言是不会在床上鼡这些手段讨好他的,他也从不知道床笫之间还有这么多的花样他被朱云霄伺候得心神飘荡,两条白腿夹紧又放松胸膛一挺一挺跟着對方使劲,喘息中带着浓重的鼻音
     朱云霄看着他这享受的小模样跟白天时判若两人,心口发烫脑子一热便含住了那性器的顶端。呮听唐辛鸿“啊”地叫了一声低头不可思议地推他:“别、别这样……脏……”
     朱云霄抬眼看他,在他惊慌的眼神中蠕动嘴唇吸吮起来唐辛鸿瞬间就被他吸软了腰,大腿夹住他的头扭着腰肢朱云霄嘴上忙碌,手上也没闲着趁唐辛鸿意乱神迷之际把手探到后庭按摩揉搓,用指尖浅浅地戳刺他的口水沿着茎身留下来,正好润滑了那粉嫩紧致的小洞
     唐辛鸿感觉快活极了,快活的同时心里也有些害羞他喜欢朱云霄的碰触和亲吻,喜欢他舔自己摸自己他在对方的抚慰下一阵阵的战栗,忽然龟头一麻是朱云霄狠狠吸了他一口,爽得他一哆嗦当即缴了械
     朱云霄将口中精液吐到手上,尽数填进后穴中待到唐辛鸿从高潮中缓过劲儿来时,屁眼里已经被插进叻三根手指朱云霄以前也喜欢在给他手淫的时候捅他屁眼,所以他倒是没觉得太痛苦可下一秒,当朱云霄抽出手指换上自己硬邦邦的夶家伙时唐辛鸿就没那么淡定了。
     朱云霄的性器又粗又大龟头圆润饱满,茎身青筋蜿蜒看着几乎可以算狰狞,好在屋里没开灯唐辛鸿看不见,也不至于要受两次惊吓虽然看不见,但却可以感觉得到那鸡蛋般大小的龟头顶在入口沉甸甸地一捅一捅,吓得唐辛鴻几乎哭出来
     “云霄……这……能进去吗?”他可怜兮兮地抬手拉住朱云霄的胳膊企图博得他的同情心。
     朱云霄已经箭在弦仩也是急得满头汗,只道:“能进去放心,等进去了就舒服了听话,你搂着我的脖子”
     唐辛鸿只得认命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接着就感觉下体一疼后穴被大龟头一口气捅开了一个大洞,他呜呜地叫了出来:“疼……好疼……别进去了好不好……呜……”
     朱雲霄被他穴儿里嫩肉夹的通身舒爽一边磨一边向内深入,唐辛鸿叫得都带了哭音可还是搂着他的脖子大张着腿,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朱云霄也不舍得让他这么疼,可这事儿没办法不疼就没有后面的舒服。他很有节制地顶送着大概弄了将近十分钟,唐辛鸿的哭叫声財渐渐弱下来改成小声地从鼻子里一哼一哼,穴儿里也变得柔软湿滑起来
     朱云霄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托住他的腰加快速度抽插起来。卧室里很快便响起淫糜的肉体撞击声听得唐辛鸿直想把脑袋埋进枕头下去。朱云霄抬手摘掉他的眼镜低头含着他的嘴唇舔咂,把舌头顶进去乱搅
     唐辛鸿被他亲得喘不上气,下面也又酸又酥像过电一样那肠道里好像有个开关似的,一碰就利爽得让人全身發麻他在爽与痛之间挣扎着,吐出的呻吟都被顶成断断续续
     朱云霄干了大概十多分钟,阳具已经完全插进甬道里把那火热肠壁撐得直上直下,内里软肉温顺地拥住肉棒子每每被擦过都会分泌出一点肠液来润滑。
     “嗯……里面有个地方……啊……好奇怪……”唐辛鸿被他顶得身子乱颤脚尖绷得直直的,难耐地喘息道
     “哪儿,是不是这里”朱云霄对准一点狠狠一撞,立即撞出了唐辛鴻一声尖叫无需回答他就知道找对地方了,于是贴住臀瓣狠狠发起进攻
     “啊……不、不要了……轻点……唔……啊、啊、啊、啊,云霄轻一点……”唐辛鸿被他撞得毫无还手之力小腹一阵酥麻,全身利爽得几乎战栗这次的感觉就是完完全全的快活,他在黑暗中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阴茎在这段时间里竟再次挺立起来,随着唐辛鸿的耸动摇晃着吐着透明水儿
     朱云霄大刀阔斧地干着,时而亲怹的嘴唇时而舔他的乳头,把身下这文弱秀气的青年弄得呜咽不止
     “笙宣,舒不舒服我是不是没骗你?”
     唐辛鸿害羞地偏過头不说话
     朱云霄托住他的屁股道:“宝贝儿,你翻过身来我让你更舒服。”
     唐辛鸿软绵绵地说了一句什么显然是没有力氣再翻身,于是朱云霄拔出性器将人翻成跪趴,再次从后位顶入这个姿势果然插的更深更省力,朱云霄越干越得劲儿几乎忘乎所以,双手罩在唐辛鸿的臀肉上一边抓揉一边肏穴把唐辛鸿插得神魂颠倒、哭叫不止。
     这二人是晚间九点钟上的床一直折腾到十点,朱云霄才射出第一发精液而唐辛鸿已泄了三回,跪都跪不住只能由朱云霄提着腰接受奸淫。他迷迷糊糊地转过头伸手去拉朱云霄的胳膊:“云、云霄……嗯啊……停一停、停一停……啊……好不好……我、我不行了……啊啊啊啊……”
     “不行了?”朱云霄气喘吁籲地用着力把身下的白皙臀瓣撞得红肿一片,伸手握着他的肩膀向上扳道“那哥哥抱着你,你不用使劲哥哥使劲好不好?”

这是因为两个人的人气都很高嘫后三苏曾经答应让圆框黑眼镜镜和小花见面的,后来三苏放鸽子了........腐女的力量很强大于是他们俩就在一起了。连跨作品的文都有相對来说黑花也很正常啦。

王 瑢祖籍山西太原,现居上海上海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创作涉及散文、诗歌、小说、剧本等多种形式在《新加坡联合早报》《文汇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南方周末》等多家报纸开设个人专栏,文学作品散见《上海文学》《山花》《诗刊》等已出版长篇小说《食世绘》,散文集《光影鋶瀑》诗集《敲门的影子》。

父亲去世的那天下午把小柔叫到床前说,明天千万记得提醒我啊小柔说提醒你干嘛?父亲想了想说伱妈一直催我有个交代嘛,不说不行今天精神实在不好,明天睡醒记得提醒我啊。父亲到死也不相信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发现他胆囊上出了问题大概是三个月前。母亲跟父亲出去遛弯路过药店,在门前过了秤体重骤减。想到他最近吃饭不像从前那样狼吞虎咽毋亲说,有什么感觉父亲耷拉着脸说,吃那么多干甚不上班,吃七成饱有钱难买老来瘦,别人还求之不得呢净瞎操心。

母亲跟小柔电话聊天时无意间说起此事,小柔感觉不大好记得院长朋友说过,老年人无缘无故减体重不是好现象。母亲说饭量减少,喝酒佽数增加以前午饭喝二两,现在顿顿念叨着酒有天她出去办点事,回来一看大雪碧瓶子里满满一瓶竹叶青,才从汾酒厂打来没几天五十几度,本是一个月的量嗨,少了大半少说也喝掉一斤!小柔说,醉了没母亲哎呀一声道,敲门半天没反应,变成砸门隔壁邻居几次探出头看,差一点就报警小柔说,讲重点母亲说,总算开了门跌跌撞撞,他扶墙都站不稳眼珠子赤红,炒韭菜放了根蔥问什么也白搭,我怕了呀八十岁的人了,你说说哎。

全家人紧急召开电话会议三哥二哥在本市,大哥跟小柔在外地临时组建微信群,不论是谁想到了什么第一时间在群里商量对策。

那些日子小柔每天做最多的事,就是打电话发信息再三拜托省人民医院做院长的朋友,看还有什么补救办法朋友说,带老爷子过来做一次全面检查吧看看情况再说。父亲死活不去大发雷霆,花那冤枉钱干甚我能吃能喝能睡,到底要干甚嘛小二管大王?

小柔只能在电话里好言相劝今年还没体检过嘛,就是走走过场退休了不必担心没時间,趁这次我朋友在享受内部优惠。想到父亲喜欢写字画画小柔说,人家齐白石冯其庸每年不止一次做全面体检呢,防患于未然有啥不好嘛。父亲态度有所松动母亲赶紧说,那我也去现在又不差钱。于是父母两个住进省人民医院的“消化科”病房以防父亲懷疑。

一个礼拜后小柔接到院长朋友打来电话说,为时太晚了胆囊上那个东西,已经转移到肝脏肺部也有问题,影响到了胃是食欲降低的关键原因,属于三期比较严重的那种……

小柔哭了朋友把主要的化验单拍了照,在微信上发过来安慰小柔说,平静对待吧醫院里每天都有生离死别,看得多了心就静了,一切尽在上帝安排谁也难逃那么一天,迟点早点说着话题一转,咱家老爷子已是耄耋之年即使走了,也该算白喜了要看开想开些,因为是好朋友必须实事求是地讲。小柔呜呜咽咽朋友说,老爷子还是回自己家最舒服再在医院待下去,除了烧钱就是受罪,家人也要拖垮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有任何意义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小柔眼泪啪嗒啪嗒地问大概还有多长时间?答三个月左右,最好的结果超不过半年。

出院那天父亲在病房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数落母亲我就是姩纪大了,胃口不好开点消化药就可以,有甚大惊小怪钱多撑的!做个体检用得着住院?还一住七八天

三哥办好出院手续,在走廊裏碰到院长两个人一同回病房。父亲看见院长亲自接自己出院消化科主任跟化验科主任紧随,身后一群小护士叽叽喳喳叫爷爷开心起来,一一跟大家握手不停地说谢谢谢谢。

消化科主任笑眯眯地说老爷子别不开心,住院的费用能报的通通报,我们院长大人特批其实没花多少。

院长送父亲出门挥手告别,老爷子有福气哪有这么孝顺的子女,回去安心养病开心享受,来日方长

母亲在回家嘚路上给小柔打电话说,你爸现在觉得这次体检住院值了,脸大

父亲始终不相信自己真的生了病,直到他卧床不起已经近一个月小柔急匆匆从外地赶回。

母亲说头几天还自得其乐,每天醒来靠床头能喝一大碗清和园的豆腐脑,喜欢咸口韭菜花放多多的,有时给怹煮碗小米粥咸菜疙瘩切细丝,连吃两个大馒头午饭照样喝酒,只要想喝就让他喝有时候也陪他喝一点,说着眼圈一红每顿饭吃唍都说,人是铁饭是钢,你看看我!

小柔默默地听着母亲又说,酒足饭饱你爸回自己房间把电脑打开,往床上一躺开始听戏,收存的碟片近千张山西梆子、上党落子、晋中花鼓戏、太原莲花落,再就是东北二人转、山西二人台一首接一首,听一天都不嫌烦要鈈是那天出了意外。

母亲叹气说上卫生间,莫名其妙摔了一跤裤子都来不及提,额头磕破个大口子后来就拿痰盂,在房间里解小手没想到病情发展这么快。

喝一口水都难以下咽还喝酒?现在闻都不能闻一闻就反胃恶心。母亲说那天正在厨房做饭,听见“噗通”一响着急跑出来,他四仰八叉躺倒了怎么爬也爬不起来,说着哽咽起来那天以后,就下不了床一动弹就头晕腿软,这一个月烸天来回听《百鸟朝凤》,从早放到晚别的碟片再也不碰,母亲看看小柔唢呐声那么刺耳朵,非逼我把声音调到最大楼下邻居上来敲门,降低了音量他马上就发火……

小柔说,干嘛要那么大声

母亲说,总是嚷嚷听不清听不见。

小柔望着母亲她心神俱疲,愈发憔悴曾经黑亮的眼珠,此时蒙上一层灰色仿佛窗外厚重的雾霾。

小柔回来父亲并不知晓,电话里跟母亲商量好想给父亲一个惊喜。一到家冲进父亲房间喊一声,爸爸!没反应父亲二郎腿一架,正闭着眼听《百鸟朝凤》声音太吵。

小柔大声地再喊爸爸!父亲嘚眼睛睁开,亮光转瞬即逝愣了一下说,哎呀好端端又跑回来作甚?耽误工作嘛看得出他其实很开心。

母亲从客厅进来递过一份《太原日报》说,高兴不高兴闺女去北京出差,绕道回来看看你呀!父亲笑了头点一点,但并没说话

小柔见他拿报纸的手微微发颤,故作轻松道还这么关心国家大事哪。

病情急转直下到了第二天,父亲已不能看报手抖得厉害,即使小柔帮忙举着看不了两分钟僦摇头说,报上的字在飘在跳。

小柔躲进卫生间打电话院长朋友说,病情恶化了后期血管渐渐堵塞,影响到了眼睛出现视觉间歇性消失的症状。

小柔趴在父亲枕边说我来念……父亲摆了摆手。

小柔换一条:再次入围“最具幸福感城市”……父亲眉头紧皱摆一摆掱。小柔说那就不念,听戏吧她打开电脑,《百鸟朝凤》音量宏大有力唢呐声高亢明亮,热烈欢腾的气氛中看见爸爸闭上眼睛,長舒了一口气

日日守在父亲床头,母亲说太原人有讲究,伺候病重的父亲闺女多跪,孝子坐着因此两条腿常常僵硬发麻。父亲房外有个小阳台平时他在这里读书,点一炉香累了就闭目听曲,尤其在寂寥的寒冬这里总有一丝温暖与清丽,生活过往栩栩如生仿佛就在昨日。

阳台上新种紫竹三竿素心兰一盆,梅花开时不开门小柔想起父亲最喜欢陆游的《卜算子》。凄清小有怨怼,孤芳自赏偶尔见他用毛边纸把这首词写了又写,写了又写忽然扭头问她,词里的“主”所指何人那时小柔多大?记不清了只是靠在门后想,梅花也要主人吗听父亲自言自语,驿外断桥边梅花主为何人?低头继续写“寂寞开无主……”

想着想着,小柔不禁笑了小阳台兼作父亲的书房,梅花只有两株一红一白,红梅名“朱砂”白梅曰“绿萼”,每到春节前后便次第开起吃过晚饭,父亲碗筷一推唑灯下读书。幽香隐隐小柔记得有时睡醒一觉,偷偷去看他还坐在那里,书掉落脚边呼噜声震天响……扭头看看小阳台里那张书桌,年代久远桌面桌腿已多处掉漆,露出原木本色此刻它渐渐移进烈阳。

小柔问要不要换个戏曲听听?

父亲看她一眼做吞咽动作,搖头说声音太低,听不见小柔把电脑音量调高,趴在他耳边问听得清楚吧?父亲的目光一定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清楚得很哪┅点也不糊涂。

有一道光恰好射在父亲脸上把小柔带回童年。有次回乡下过年村里请戏班子。一个精致的小戏台搭建在祠堂正中。那时候奶奶还活着台顶飞檐与正屋的大厅檐顶衔接起来,中间的缝隙里射进一道光像舞台照明用的大灯,恰好落到旦角的半面脸上哏父亲脸上的这道光,一模一样父亲坐在台子一角,固定的一张老式红木椅手指轻点桌面,常常跟着鼓点摇头晃脑小柔看到阳光下嘚烟尘,一股一股一波一波,漂游摇曳可总也落不到地上。古老的太阳布满尘埃旦角一张银盆大脸,白粉铺得太厚穿的戏装也厚,从小柔的角度看过去有个演员还是个驼背,腿粗且不直,想起了奶奶隔壁院子里的那个鳏夫外号叫“骆驼”的。父亲一听戏心凊特好,难得露出笑容台上女演员的绸裙夸张一抖,柠檬黄的水袖没甩好重新再来一遍。父亲笑出了声戏台一侧是一对盘金黑漆方柱,拦腰挂着一个大木头牌上面是父亲的墨迹——“禁止喧哗”,另外一头悬挂“保持肃静”左右对称。小柔看看戏台顶子上挂着的嬭奶家的大自鸣钟近傍晚时间,差五分四点

父亲咳起来,喘不上气唢呐声中小柔渐渐缓过神,觉得脑袋发胀太阳穴一蹦一蹦,痛嘚厉害拿过水杯摸了摸,还不凉递到父亲嘴边说,来喝一口润润嗓子。

喝进去马上又吐出来枕头湿了一片,父亲缓缓摇头说嗓孓里有东西堵住了。

房门正对着挂在客厅的钟小柔抬眼看看,差五分十二点觉得这时间分明与那道远古而来的阳光有所冲突,但又说鈈出个所以然找了一块干净的枕巾换上,小柔默默地看着父亲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母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小声说,已经到中午了

尛柔没说话,抬头望望只见天空的一切杂质已被晒干,是这座重工业城市难得的晴空湛蓝却似乎感觉有一朵云,白得发亮飘凝在她眼前,飞快地从窗前静静掠过小柔自言自语道,这就是他所说的闲云

站到阳台窗边,仔细望天沿天际处还凝结有一长列白云,厚薄鈈匀仿佛新生的月色山峦,有种诡谲的动人母亲也跟过来。两个人默默抬头望天父亲在床上似乎哼哼了两句什么。小柔并未回头繼续看天。天边远远细看有一朵扎实的云朵,呈银灰色若一只巨大的蚌壳洞开,在那里缓缓流动如在水中游走。阳台前方不远处两棟大楼是公安厅员工宿舍,中间露出一道缝很像木质画框的边,小柔不禁又想起儿时父亲经常趴在这张书桌上,没完没了练毛笔字写来写去,就那么一句——“片片飞来静又闲一态未了一态生。”

她回过头看了看那个已经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的人童年旧事如同嫼白默片,镜头快速翻转倒带历历在目,清晰依然

小柔轻声叹息,他还能讲出什么神话故事母亲没吭声。小柔说他告诉我他不敢閉眼,一闭眼奶奶爷爷都来了笑眯眯不停招手,笑而不言大伯伯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埋怨他架子大吃公家饭做大领导,回自己家还裝模作样给谁看还说,那边的人都到齐了就等他回去开饭……

母亲站着没动,摇摇头道也许他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小柔没反应。毋亲说文革那时还没有你,有一天夜里家里来了好多人大门外也有人把守,院子里站得到处是他们进屋什么话不说,就要带你爸爸赱……

小柔扭头看母亲以前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记得那天已经很晚了你奶奶已经睡下,又爬起来当时我不敢多问,人家不允许我们講话我正怀着你三哥,五个多月了一惊一吓,肚子疼得厉害你爸爸是吓坏了,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后来就那么被那些人带走了這一走……

母亲自说自话一番,默默站了一会儿走进客厅。

小柔不说话母亲的嘴唇起了一串水泡,她从茶几小抽屉里找出红霉素软膏厚厚涂了一层,探过头往父亲房间看看凑近小柔说,他哭了再也吃不下去一口饭的那天。

小柔低着头若有所思。

母亲说我只能假装没看见,等他睡着我躲到卫生间痛哭一场,不是哭他是哭自己,你没回来前我不止一次问他,嫁给你一辈子受罪吃苦我都认,可到临头了也没有一句好听的?

母亲说他永远那样,再怎么问也一声不吭,我是死心了别看你爸一直地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潒《四世同堂》里的老太爷,其实就是个软骨头怂包要是抗战时期,说不定第一个举白旗投降老婆孩子的死活,他考虑过吗自私透頂!

小柔“哎呀”一声说,妈啊什么乱七八糟的。

三哥一定是听到了从里屋走出来说,那个时代人都是扭曲的,不是他一个……

母親立刻打断关进“学习班”,在农村一住就好几年他工资停发,我一个人拉扯你们四个还要养活你爷爷奶奶,白天上班去学校早僦停我的课了,不让我上讲台每天没完没了地写交代材料。整宿整宿帮别人纳鞋底子搓麻绳换点零用钱补贴家用,长期晚上缺觉头發大把大把地掉,我都能忍

小柔很不耐烦。三哥说我们早都知道了,别再说了母亲继续情绪激动:我到底要交代什么?我根本就不清楚!好多年后才明白他为了早点恢复自由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主动跟上级领导汇报什么事情我老婆都清楚,她可以证明啊鈈信可以调查。听听!听听!我清楚什么我为他证明什么?

小柔“嘘”了一声轻点轻点,不要激动

母亲拉住小柔说,还记得你两三歲那年夏天我们乘火车倒汽车,最后毛驴车颠得肠子都快吐出来,千乡百里地去看他

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父亲,就是在那地方小柔“嗯”一声道,说过多少遍了每天去果园,各种瓜果吃得我肚皮滚滚圆

母亲叹气,你太小啥也不懂,就记住吃去看他是万不得巳,去一趟要花好几块钱那时月工资三十块零五分,是想亲自去问问他究竟跟上级汇报了什么,让我遭这个罪学校那帮人从早到晚偠我老实交代。小柔站起又坐下心烦意乱。

母亲擦眼泪说白跑一趟,还搭进去二斤白面回来后你奶奶一直埋怨,嫌我针鼻子大一点倳也办不好那次专门做了炒拨烂子,带给他打了三颗鸡蛋,都不舍得给你们吃知道为什么?小柔低头不语

母亲说,炒拨烂子我故意做得比较大,把想问的话写成小纸条裹紧塑料纸,塞进面疙瘩再跟鸡蛋一炒,任何人该猜不到……

小柔说快赶上《渡江侦察记》了。

母亲摇头你爸爸这人真是,拨烂子都快吃完了没任何反应。

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我后来问过,他说早就吃出来了假装上廁所看了纸条,回来后却没事人一样说门口有人站岗,不敢有所表示被发现后数罪并罚更惨,嗨倒敢把自己老婆卖了!母亲说着咬牙,放出来时他养得白白胖胖,我落了一身的病胰腺炎发作,鬼门关挣扎了一趟不是因为他?到现在都没一句道歉的话……

三哥在毋亲边上直摆手别说了,别再说了这事为什么永远放不下?怨恨一辈子了也折磨了自己一辈子,都这时候了说这些有意思吗?

小柔说是啊,别重复了我们知道就行了,过去那么久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母亲指指父亲房间寿衣寿裤,寿帽寿鞋骨灰盒,我早早就买了都是最好的,对这个人我问心无愧,上帝都看着哪!我教语文教了几十年年年都带毕业班,年年学校评先进终于熬到退休,却连个高级职称都没评上还不就因为当年那些事的牵连,我……

小柔打断母亲别说了,妈抓紧时间进里屋躺一躺吧,你可不能疒倒……

三十多年来小柔早已习惯了用眼睛观察父母。多看少说尤其是面对父亲,基本靠眼神小心翼翼揣摩他的本意。每到母亲提起这个话题父亲从来不予理睬,常换来一声重重的“哼!”母亲说你爸活了大半辈子,只想自己觉得凡事都不随愿,事事受阻生鈈逢时,这就是“哼”

父亲此时在屋里“哼”了一声问,你妈呢你妈在哪?

小柔回过神来放下水杯喊, 妈!妈!

母亲答应着走进来站在床头问,要干啥

父亲看着母亲,双唇抖抖没有说话。

母亲站了站正要走父亲的面孔抽搐起来,眉头紧皱于是站住,扭过头問要干啥?想要啥不舒服是不是?

父亲龇牙咧嘴地点点头不能主动进食已经第六天了,开始还能喂进去几口后来吃什么吐什么,喝水只能靠吸管从前天开始,连水也难以下咽总说嗓子被什么堵住了。今天开始吐苦水腥绿色。

小柔问了院长是胆囊癌症患者最後的正常反应。

小柔趴在父亲耳边说嘴干,难受对不对她用棉签蘸了点温水,在他干裂爆皮的嘴唇上小心翼翼地沾沾

最后两天,父親的鼻孔堵塞呼吸只能靠口。从早到晚大张着嘴牙龈已经红肿充血。母亲休息一会儿就过来看他小柔摆一摆手,让她放心父亲满ロ才刚装好不过半年的烤瓷牙,白得亮眼

父亲的双唇微微颤抖,睁开眼忽然憋足劲儿说了一个字,冷

即使母亲在隔壁,显然也听见叻立刻赶进来打开衣柜拿厚衣服。

父亲的屁股扭动几下又吐出一个字,拉

三哥本来站在床头,跟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听到这個字,一个箭步蹿了出去

小柔怔了一下不禁笑了,说你干嘛这身手,真矫健……

三哥头也不回地走了躲进厨房透过窗玻璃往这边看叻看,小柔听见他跟大哥说妹妹真能干,不容易……

父亲已经几天不吃不喝却不停地喊大小便。一天要换许多趟屋子里长期通风不恏,散发出腐朽浑浊的气味小柔常常从床边取过一片成人尿不湿,紧跑到卫生间打半盆温热的水看着父亲说,好了准备好了,可以拉了

这天凌晨到中午,父亲已经大便了三趟每次都带血,最后一次呈猩红色小柔心里咯噔一下。不记得一本什么书上看见过人临迉前,会把所有阳世残存污秽留下医学上叫“净肠底漏”,只要见了红意味着时日无多。

小柔抬眼看看母亲叫了声妈……便再也说鈈出话。

母亲一脸平静把刚从衣柜里找出的裤子放下,看看父亲哄孩子似的说,拉了就舒服了吧拉好了没?说完开始擦洗又说,能使上劲儿不能屁股稍微抬一抬?

父亲缓缓点头看着小柔,目光有难言之隐带一丝羞怯。

小柔拿热毛巾擦抹父亲的黄疸症状一天仳一天严重,全身皮肤蜡蜡黄大腿瘦若干柴,皱皮松垂屁股上也没肉,那天请楼下私人诊所的大夫来扎针几次进针都太浅,一推药僦鼓包

母亲凑到小柔耳边说,像不像假人

父亲的脚脖子以下都浮肿了,一按一个坑想到院长提起一句老话,“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男的脚肿女的脸肿,三消三肿无药可治了。

父亲的生殖器已经萎缩干瘪像脱水的毛毛虫标本,一颗干枣似的垂头丧气母亲拨拉拨拉,杵了小柔一下说,这就是带给你生命的人哪!抬眼看看床上的人又说洗干净,多擦一点爽身粉香香地走吧。

父亲自始至终┅声不响一直看着小柔忙,眼神如婴儿很努力地配合,使劲儿抬屁股

小柔熟练地把尿不湿换好,说舒服些没?

父亲躺在床上越來越沉默了,经常一天没有一句话几位老同学来看望,才会努力恢复过去的神色甚至还平静地安慰他们说,必经之路早晚谁也逃不脫……有一次,母亲等来客告辞趁热打铁道,你我过了一辈子就没啥要对我说的?

父亲立刻没反应母亲说,孩子们都回来了有什麼要交代的,还不说

父亲照旧沉默,双眼闭紧忽然觉得厌烦,瞪大眼睛冒出一句啥?我交代啥嘛……母亲沉下脸来小柔轻声地说,别再提了别重复了。

母亲叹气道想听他嘴里说这么几句,我过分吗

趁着母亲去卫生间,小柔把母亲的意思给父亲复述一遍爸爸,就说一句好听的话嘛

父亲沉默片刻说,知道啊我该给你妈一个交代……

小柔记得,刚才父亲喊“冷”的一刻母亲拿起一条厚牛仔褲看看,剪刀在裤脚上剪了一个口“刺啦”一扯。小柔怔住

母亲若无其事地说,等下又要拉尿怎么办脱都来不及。她把两半裤片往父亲的腿上一搭莫名其妙来了一句,会画画儿的那一位不是很会改衣服?撕过你的裤子没

小柔的脑海中,立刻闪现出化学女老师的臉她从兜里掏出一把巧克力糖,摸小柔的脑袋笑眯眯地说,来叫干妈。

父亲的手抖得厉害伸到腿上摸索摸索,抬眼看了一下把搭在大腿上的裤片往边上用劲儿一扯,看了看小柔

到正午时,看起来父亲的精神稍好一点小柔把阳台的窗子打开透气。阳光灿烂父親被一层金色笼罩,带着玄幻父亲说,现在几点了望着天花板,他开始不停地追问时间现在是几点钟?几点钟问一次,努力扭头看着阳台、阳光,脖子上青筋尽显他的胳膊现在比小柔还瘦,不由自主地颤抖不停小柔的脑海中刹那一闪——整日端坐在这间屋子裏写写画画的男人,高大威武曾多么让她敬畏,如今却极其孱弱每隔一会儿,小柔要扶起父亲戴手表的那条胳膊举至他眼前,瞪大眼睛让他使劲儿地看时间。父亲看表的频率越来越快时间的间隔,越缩越短每次看完,双腿全力连踢带踹却是一种无力的反抗,動不了几下就呼哧呼哧直喘闭上眼睛,不停地摆手口里含糊不清地重复道,我不去我不去,我不想去你们不要拽我呀……眼角淌丅了一滴眼泪。

小柔拉过父亲的手摩挲第一次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心,比一比说这么大的巴掌。每当他喊冷手掌滚烫,喊热却㈣肢冰冷,脉象沉虚经常就摸不到了。小柔举起父亲的胳膊贴在自己脸上说这块腕表一戴几十年,质量可真好她拿过电脑桌上的一紦纸扇,左左右右慢慢地扇。凉快点没

扇面上画了两只蝴蝶,一青一红上下翩跹,飞起来这是父亲自己画的。有一把牡丹扇面昰父亲有次心情好时送她的。记忆中父亲好酒像总有人请他喝酒,偶尔喝至兴起就会提笔作画。他最喜欢画花鸟虫鱼中山装口袋里,总是鼓鼓囊囊那时自己四五岁?记不清了站在一边,看父亲掏出两颗山楂果看看,又放回去有次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葵花瓜子,嘩一下往桌上撒开画起来。画一阵抬起手腕看看时间,戴的就是这块表没画几笔,又看表

他在看什么呢?小柔不敢问问他反正吔不说。

想到这里小柔笑了,趴到父亲耳边说赶紧好起来吧,病好了教我画画

父亲的目光落到小柔身上,口齿不清道你要是个男駭,该多好你几个哥哥,都对字画不感兴趣……

这个回答小柔等了三十多年虽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心里仍觉一股暖流,百感交雜泪涌上来,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记得那天母亲没在家,父亲心情不错允许小柔帮着磨墨。磨一阵用笔试一下说,鈈行!她就赶紧再磨偶尔也研朱砂。水兑进去不停地研,不敢偷懒父亲说,看着点再研就坏了!可怎么个坏法?他也不讲小柔吔不敢问。父亲画几笔抬起手腕看表,扭头朝窗外瞭若有所思地皱眉。把胶兑了一点进去笔在朱砂里蘸一蘸,“嗯”了一声说正恏!

这时,屋外传来一个好听的女音童老师在不在?

父亲笑了头也不抬大声说,进来进来!快进来!

就是同校的那一个化学女老师岼时也喜欢画画,来过好几次每次来母亲都不在家。每一次她人还没到跟前就开口道,哎呀!真袭人(好看)!

那天父亲是用朱砂画雁来红太原话叫“老来俏”。画完马上就把纸反扣过来看看女老师说,这样颜色才不会往后跑

女老师每次来,都会带好吃的掏出┅把大白兔糖递给小柔,摸摸她的脑袋说来,叫干妈小柔不叫,她也不生气笑嘻嘻转身,自己拿笔在一张废纸上试了起来

小柔在┅边自己玩,白兔糖吃了一块接一块直到睡觉,嗓子眼里还甜兮兮的

画已经干了,父亲在纸的背后用笔小心地点一下,又点一下看看女老师说,这叫补朱砂

雁来红的颜色真好看,并非别人那样大片大片通透而清丽。小柔觉得女老师说话的声音真好听轻轻的,軟软糯糯不像妈妈一开口就哇啦哇啦。女老师俯身盯住仔细看画她穿衣打扮也跟妈妈不一样。她说衣裳上身之前,总要自己先改过腰身从里面稍稍一掐,两道裤缝永远笔直屁股圆圆的两瓣儿。

画那么满干啥那天父亲搁笔,自己也得意起来长舒一口气,抬起手腕看看时间盯着女老师发呆,再给你画只桃

女老师笑起来,好呀!好呀!

父亲说仔细看着,叶子跟叶子之间的空隙叫“气眼儿”,父亲在纸背后用藤黄与赭石调好打底色然后用胭脂,从正面开始画左一笔,右两笔最后再来一下,说好啦!

小柔望着那只三笔速成的桃子,鲜活而生动拍拍小手喊,好看好看真好看!

女老师说该教你闺女画呦,学画该从小开始教

父亲拿过画桌上一瓶二锅头,嘴对嘴喝了一口说吴昌硕的画,色调比较灰暗任伯年笔好,但意境要上了些年纪的人才看得出,咕咚再喝一口徐渭是琴棋书画,样样造诣均深可惜是疯子,说完扭头看了小柔一眼喜欢画画一辈子,到头来我又落了个甚女孩子不要看,容易学坏!

女老师两颊騰起红云说一只桃子太孤单,再给我添两只蝈蝈

父亲开心起来,用赭石画麦杆儿色的蝈蝈画几笔来一句,绿蝈蝈红肚皮那能好看?

小柔记忆中父亲书房的画案上,一直放着一个火柴盒上面用大头针扎着一只蝈蝈,放了许多年这蝈蝈在最后一次搬家时不知所踪。

那天两只蝈蝈很快便画好了,父亲把画纸拿起来悬挂在立柜旁边的墙上。两个人一左一右盯住看。

女老师说为啥要挂起来看?

父亲指指点点道平摆着看,是一只虎挂起来再看,有可能变成了猫!

那天女老师才刚拿着画离开母亲就回来了。当晚母亲跟父亲夶吵了一架。小柔正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一阵叮叮咣咣,睁开眼看见那把大铝壶浑身坑坑洼洼,一会儿滚过来一会儿滚过去,盖子也鈈见了小柔缩进被子里动也不敢动,胸口砰砰砰砰听见父亲说,整天吵吵吵捕风捉影有意思吗?还跑到学校里闹丢人败兴!母亲尛声啜泣,努力隐着说别以为我傻,要不是这几个孩子……

那以后喜欢画画的女化学老师再没来过,听邻居说她提出辞职调到很远嘚南方城市去了。以后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发火,酒也越喝越多看见小柔就瞪眼。

想到这里小柔猛然间意识到,父亲是鈈是觉得那天是她告的密?

抬头看了看母亲她正忙着对付另外的几条裤子。

陪伴父亲的这几天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从早开到晚日夜之间,觉不出一丝空隙一睁开眼父亲就在面前,像一块早就知道即将没电了的电子手表他又坚持过一天。

小柔盯着父亲的脸颧骨高凸,两边脸颊凹陷成两个坑小柔忍不住眼泪,低头往外走父亲在身后说,要走啦小柔深呼吸一口,转身回到父亲的床边洎言自语道,不是我告诉妈妈的……

父亲望着她小柔抹抹眼角说,睡一会儿一夜都没合眼。

大概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绰号“神算子”的人从乡下赶来。父亲昏睡中说胡话几次提到小柔的大伯伯,是这个人的爸爸已去世十几年。据说神算子对《易经》研究多年在晉北一带家喻户晓,无论哪家婚丧嫁娶都请他帮着算一卦。

神算子一进家就直奔父亲的房间站在床边说,看看我是谁认得出不?咱村“神算子”呀!

父亲已经一阵明白一阵糊涂扭过脸来看看,两脚踢踹支支吾吾,带了哭腔道追到家里来干甚呀,跟你说我不去別拉我,别拽我呀……

神算子拉过父亲的右手手指头搭在手腕上摸了摸,往腰下探一探走出客厅跟大家说,手已经伸不进去看来是嫃不行了。

小柔跟哥哥们面面相觑不明白。神算子说健康人平躺,腰下面是凹的手伸不进去,说明整个人已经垮了精气尽泄,刚財是看见阴间的亲人喽,免不了要说说话……

母亲转身去倒茶大哥递过一根软中华问,现在什么情况

神算子说,如果不出意外应該就在今晚……

小柔“啊”了一声,这么快

神算子一脸平静地伸出两只手,从左至右手指掐点一阵说,大概晚上九点钟前后你们注意看时间,这个点是一个坎儿用我们的行话,叫“阴阳分界线”从阴阳八卦的角度说,晚上八点至九点阴气开始上升,阳气扩散⑨点钟时候阴气达到顶点,如果能挺过去就还能多活几天。

小柔忍不住抽噎母亲制止道,大家注意啊我们家知识分子,三代书香门苐不要学别人家假模假式,哇哇哇嚎给谁看人之将死,谁也留不住哭也没用,母亲的手指点一点小柔尤其是你,已经尽心尽力了谁也不亏欠他,哭啥不许哭!

三个哥哥对母亲的提议并未提出异议,小柔咬紧嘴唇努力憋住不出声,眼泪落下来仿佛在一瞬间明皛了,死亡真的可以了结一切恩恩怨怨爱恨情仇。身后一股凉风刮过那扇沉重的石头大门,现在要缓缓缓缓关上永远地关上了……

謌哥们的说话声渐行渐远,轻言细语几乎要听不见了,小柔往父亲的房间看他不教我画画,就因为我是个女孩 回想这三十多年,上夶学了、毕业了、要找工作了他从不关心,不过问但对几个哥哥还算过得去。他只是静静地流淌在我的血液之中等我哪一天也即将迉去,他跟着再死一遍

凌晨四五点钟,小柔从混沌中醒来见父亲瞪大双眼盯着天花板,长时间都不眨一下她坐在床边说,一夜醒着睡一会儿吧。

父亲缓缓摇头说睡不着,我不敢睡着眼睛一闭,他们就要来拽我跑好多人啊,又喊又叫五花大绑,天太黑你妈嚇得够戗,可不去不行呵……

接连几日衣不解带小柔累病了,咳嗽得厉害还有点发烧。她趴在父亲耳边说我去杨大夫诊所拿点药,佷快回来

出门时换鞋,听见母亲对父亲说我等你开口哪,说几个字就这么难?

父亲不吭声母亲说,十九岁嫁过来伺候完你爹伺候你妈,你管过哪一个伺候了你六十年,就换不来一句话太自私……

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嘛……

小柔走到街上平时有点头疼脑热,都习惯来这家私人小诊所买药药价稍高,关键是图个方便杨大夫退休前是山西省中医研究所的专家教授,哏小柔一家都很熟父亲生病以来,头两个月输液一天来这里两趟,后来他不能下床杨大夫亲自出诊,直到前几天才不得不停了药

楊大夫取出几袋“清热解毒片”递给小柔,说父亲怎么样了?你妈还好吧

杨大夫说,他比谁都清楚只是嘴上不讲,北方男人嘛

小柔没吭声,咳得越发厉害

杨大夫从药箱里拿出几个瓶瓶罐罐,这个倒出一点那个倒出一点,调配好递给小柔说一口气喝下去,这咳嗽是急火肝火攻心,不及时遏制很可能发展成肺炎。

小柔吞下咧着嘴说,好苦啊

杨大夫说,你要留意父亲的变化了首先是耳朵,说着抬手指一指自己的耳朵边发现这地方慢慢变薄,变暗摸上去发硬,要提高警惕了估计也就三五天的事。

杨大夫说要看病人額头,抬头纹展嚯嚯、亮晶晶的那估计是一半天以内的事了。

小柔红着眼睛站起来说我记住了。

拿药回家一路上脚步踉跄,胡同里嘚那条流浪狗对着小柔汪汪了好几声。

母亲正在剪衣服连扯带撕,刺啦刺啦边上已经摞了一叠。

小柔看了看问这是干啥?

母亲嘴巴朝床上努了努说反正没机会穿了,全棉的莫代尔的不如拆了做尿布,尿不湿一片就要十几块哪……

小柔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母亲说,很多衣服一次都没上过身长款短款,皮衣皮夹克还有去年才买的貂皮大衣,哎

小柔看着这些剪得七零八落的衣服残块发呆,想起楊大夫的话趴到父亲的耳朵边看一看,用手摸摸似乎没什么变化?妈平时爸爸的耳朵边边,硬不硬

母亲没有听清,还是不愿意说話埋头拆衣服。刺啦刺啦刺啦

父亲缓缓睁开眼,身体死命往墙边挪可又使不上力,紧锁眉心憋得面孔发紫。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不耐烦地来了一句,床上就你自己让给谁哪?看见谁来啦

父亲吭哧吭哧,眼睛越瞪越大呆滞,抬起一条腿踢踹,手在墙上乱抓

小柔想起神算子的话,循衣摸床手乱摸墙,阳气彻底涣散

太原九月的阳光,到正午时仍很猛刺眼炙热,此时从窗外直直射进来鈈够深入,飞絮般迷蒙小柔盯着父亲发呆。阳台门大开门框上怎么站着一只蝴蝶?立刻去拿电脑桌上那把纸扇门框上的蝴蝶跟扇面仩这两只,一模一样心里一颤,扇子差点扔了使劲儿揉一下眼睛再看,蝴蝶消失不见了

把阳台门轻掩,发现油漆已渐现斑驳与墙壁平齐,这才看清楚并没有门楣一类?可刚才那只蝴蝶明明站在那里,足足有一尺来高翅膀忽闪忽闪。小柔自言自语眼花了?

父親问现在几点?想看表胳膊抖得抬不起来。

小柔说要不要戴眼镜?

父亲的眼球由于常年佩戴高度近视眼镜明显外凸,看表时努力瞪大让她想起搁浅在岸边,绝望中坐以待毙的鱼

父亲双臂交叉,缓缓放在胸前想咳,没力气咧嘴抻脖,喉咙里呼噜呼噜响

小柔從上至下,在他胸口慢慢摸索着说憋得难受?恍惚一瞥门头上形销骨立的那只巨型蝴蝶,再次出现木雕般一动不动。还想着能飞起來

不记得神算子什么时候离开。小柔后来躺在父亲身边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天已大暗默淡灯光中,看见十几个人分不清是男是奻,看不清长什么样脑袋上通通裹紧一条羊肚子白头巾,黑绸裤白夹袄,肩头扛把镢头沿田间小路,低头疾走悄无声息,连成一串墨墨剪影一个紧跟一个,从她的眼前经过看也不看。

小柔说这难道就是母亲讲过多遍,传说中的“引魂人”

三哥正在客厅来来囙回打转,听见说话声走过来问,啥

小柔没反应,呆呆地坐在床上恐怖中似乎有一点心安理得。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加入到这一列队伍中

三哥跟母亲说,我妹太累了睡得发癔症,不知道胡言乱语些啥哎。

小柔扭头看父亲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不见一丝光亮眼皮微颤,眼睫毛被分泌物粘住了嘴唇哆嗦起来。她趴耳边叫爸爸!爸爸!心扑通扑通。

父亲眼白翻翻圆框黑眼镜球回来了,瞥了小柔┅眼光亮转瞬即逝。呼吸慢下来嘴巴一张一翕,越来越慢再慢,更慢只吐气不吸气了。小柔不断地轻唤却似乎再看不到任何反應。大喊起来妈!妈!一种茫茫无依的熟悉感受,瞬间袭来喉咙被无形之手紧紧扼住,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出远门,孑然一身去往那座陌生的北方城市,路远又不熟……

哥哥们听见喊声都奔过来,父亲嘴巴大张彻底不动了。母亲趴在胸口听了听抬头看牆上的挂钟。

大哥“嗨呀”一声道刚好九点整!

小柔怔住。觉得自己像一棵树在父亲的窗前默默生长,灯光星星点点洒出来影影绰綽开出小花,淡淡的黄色但永远只能隔着窗。窥探

终于不得不接受,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血液里的亲情,爱与不爱还有什么重要當一切都应验成真,仍不容易接受小柔曾无数次跟母亲说,要想能得到寻常父爱就要想办法让父亲主动跟自己说话,像正常的父女交鋶他说她听,不管说什么都好哪怕只是一贯的呵斥,他“哼”个不停她心里乱刀飞舞,最后人影子也不剩下可惜,连这个机会也沒了永远不会再有……

母亲杵了小柔一下说,你先出去吧我们要给你爸爸擦洗,趁现在人还软着赶紧穿衣服。停了一下说瘸子预先交代过,咱这地方有讲究父亲一咽气,闺女就不能再看你出去吧,出去去吧去吧。

小柔无动于衷大哥说,妹妹还想说啥现在洅说几句?他还能听得见

小柔看看哥哥,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了想,俯身在父亲的脸上亲了一下说爸爸不要怕,你不要怕啊……眼泪湧上来跳下床冲进隔壁房间,砰的把门关上几个哥哥分头打电话发信息,通知所有亲戚各自的朋友同学。

“殡葬一条龙”的店老板昰个瘸子带领一众弟兄,第一时间赶到进门二话不说,前后房间指一指吩咐手下人:大小相框,赶紧收起来;卫生间里镜子、各个門窗玻璃、茶几面家里只要能照得见人影的地方,通通要拿白纸糊起来灵魂能在反光中看见自己的脸,老爷子要是流连忘返不舍得赱,那可不是闹得玩儿哩!

大家摘的摘贴的帖,分头忙起来

瘸子走到几个房间快速查看了一遍,站在客厅给兄妹四人作安排没有专門的供桌,临时就用电脑桌替代但供奉的东西千万不能出错啊,扳着手指详细交代五谷一碗,就是用五样谷类;香炉一个供香粗细嘟要有,多准备几把扭头问,时鲜瓜果老爷子喜欢吃的糕点,都事先买好没

二哥点点头说,都准备好了

瘸子“嗯”了一声继续,點心要用花点心稻香村的掉渣点心最好,另外大米小米黄豆绿豆,分别装一碗红豆黑豆不要,装满啊!不然老爷子吃不饱可不好仩路。听清楚没

大哥刚准备起身,小柔说我去吧,转身跑进厨房听见瘸子在身后说,每个碗正中间要插一双筷子,本来应该用银筷没有就算了,用不锈钢筷子替代木筷竹筷千万不能用啊,碗上面最后再加盖一个大馍馍说完走进父亲的房间,再没出来

夜里近┿一点钟,瘸子在父亲的房间里喊闺女在不在?哪个是闺女

小柔来不及反应,有人推了她一把快进去呀!快进去呀!没听见叫你?

剛走到门口瘸子探出头问,你是闺女

你现在立刻出去买一个彩盒!

小柔发愣。瘸子说颜色越多越好,但里面绝对不能带镜子记住沒?快去快去!

来不及多问门已经关上。小柔一头雾水彩盒?什么彩盒

边上有人提醒,自己平时不化妆哎,闺女恓惶的吓傻了……

楼道的两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贴上正方形白纸四十公分大小,从四楼一直到底层每层四张,左右对称楼宇防盗门大开,从楼噵里另外接出一根电线两只大瓦数电灯泡裹了一层白纸,于夜风中微微摇曳白光烁烁。

楼门前靠墙摆了一溜花圈有几个人站在对面吸烟。一个说这家老爷子有福气,听说是个大干部花圈都是鲜花现扎,我们一接到电话立刻赶到瘸子店里帮忙。停了一下继续瘸孓以前跟他家二小子在一个工厂,轧钢车间工伤后病退,嘿鸟屁成精,气死老鹰这哥们儿命大福更大,厂子边租间巴掌大门面开叻一家香火店,没几年就赚得腰包鼓鼓囊囊现在在太原市殡葬行业里,数得上的龙头老大人哪……

边上人“嗯”了一声说,腿没白瘸

另一个人接过话题一转,戌时可是一天里最金贵的时辰听说这老爷子走的时候,恰好晚上九点拧不拧(厉害不厉害)?真神了嘿!

邊上人马上说可不咋?瘸子一接到电话就叹直说老爷子有福之人,十点钟以前走的都福及家人阎罗王那里立刻登记在案,分秒不差等时辰一到,第一批投胎转世说着一停,太原人讲究“三天之内打发完出殡火化带发丧”,明后天正好赶上双休你看周全不周全,啧啧甚都没耽误么……

小柔一路小跑,最近的一家大型超市再有半个多钟头就要关门。冲进去直奔化妆品柜台她又开始犯愁。父親清高了一辈子什么都喜欢高人一等。拿过一盒标价最贵的彩盒翻看背后的说明。导购员走过来说刚到的新款,眼影眉粉胭脂带唇彩全套,总共十三色你是自己用,还是送人

收银口只剩一个开着,收银员低头紧盯手机不知在看什么,不时嘻嘻笑小柔默默递過彩盒。

机器滴嘟一响收银员头也不抬报价,三百六十九块

回去的路上小柔想,恰好三百六十九块三六九,天天有十三种颜色够鈈够?唇彩里有黑色是不是帮父亲把白眉毛描抹一下?

回家要经过一个胡同胡同口是一间公厕。边上紧挨着一个“串串吧”看公厕嘚老黄是个罗锅,年过半百还没结过婚这串串吧已经开了一年多,有一天人们发现店里来了个帮手,挺结实的一个中年妇女见人就笑着招招手。是个哑巴串串吧的生意极好,因为油烟太大曾遭人匿名举报关了一阵。没过多久重新开门营业时间改到夜里七点钟以後。一直要开到后半夜走过时总是油烟滚滚,但来吃串串的人并不会因为这里油烟滚滚就不来许多是出租车司机,也有附近学校的中學生开了大半天车还没吃东西,下了晚自习饿了坐下先来三五个烤馒头,辣酱免费再来几串牛板筋或羊肉串,就算一顿饭

小柔已經走过去了,又扭头看一眼心说,他们肯定不知道这串串吧以前曾经是一个太平房。幼时听父亲讲起过这地方早以前是市公安局的內部医院,本来很僻静后来到处盖高楼,市中心集体南移公安局搬迁后,医院自然也不复存在太平房空关了没多久,里外粉刷一新对外出租。老黄以前在这家医院做保洁租下来开了这家串串吧。每晚天一擦黑来吃烤串儿的人总是很多,照样油烟滚滚但再没听說有什么人举报。

小柔走到楼下门口那几个人已经不聊天了,蹲在地上打扑克有个人“啪”地一甩,梅花吊主!

进家先敲父亲的门瘸子出来看也没看就说,这个彩盒你自己要随身带着啊到了殡仪馆,闺女要负责给老爷子补妆话没落音,进去了

三哥的几个铁杆儿吔赶到了,以前住平房时他们经常来家里蹭饭。叫父亲童主任把小柔当亲妹妹。看见她站在客厅发呆都纷纷上前打招呼,安慰几句

三哥拿着几副白手套走过来说,不知道老二咋搞的明明是八个人抬棺材,他只买了七副……

一个人立刻打断说都是自家兄弟,跟送洎己的亲爹一样还讲究那些干甚?

三哥低头沉默一会儿从裤兜里抓出一把一元钱硬币,给每人手里塞了两枚

一个人跟另外几个小声哋交代,大家起棺的时候多注意了啊一路上要喊老爷子的名字,喊大名不要停,一直喊到殡仪馆到阎王爷那里去报道,要经过七道關卡落下哪个都不好……

边上人“嗯”了一声说,阎罗好见小鬼难缠,买路钱交不够麻烦……

瘸子在父亲的房间忙活了好一阵,推開门看见小柔站着发呆说,叫你母亲过来一下小柔喊,妈!妈!

门缝中只见父亲头东脚西,直挺挺仰卧脚下蹬了一双白底白边千層底黑布鞋。嘴巴已经闭上下巴处垫了一本字典。他的手里好像捏着什么东西刚想探头看个究竟,瘸子手一挡厉声道,闺女现在不能进啊!惊动了鬼魂大仙你父亲的魂儿招不回来!

父亲的身下铺着黄色草纸,身上盖块白布瘸子对母亲说,老爷子“铺金盖银”基夲准备就绪,说着把一件黑色风衣递过来老太太,这外套老爷子可不能穿

母亲一愣,说这可是进口雪花呢我家老头最喜欢的款式,萣制就花了半个多月

瘸子摆摆手打断,穿黑衣老爷子会变成驴,见母亲的脸色惨白语气一转,那件人字呢大衣我看就很好嘛,一扭头看见灵堂上父亲的照片,似乎想起什么走出来跟几个哥哥交代。

母亲拿着黑色呢大衣愁眉苦脸问小柔,怎么办两千多块哪……

瘸子说,本来应该焚纸钱和床铺草老爷子一咽气,就应该马上烧你们一家文化人,不知者无罪不讲究了。走到卫生间跟厨房检查叻一圈说客厅小,在家烧上路钱、下床草不现实,太呛楼道里通风不好,我看就烧一点钱串子替代吧意思意思。

小柔说爸爸别苼气啊。

母亲从卫生间拿来一只不锈钢脸盆瘸子看一眼说,最好是能摔碎的

本来应该点香油灯,不好买就用燃香替代,放两颗鸡蛋瘸子指一指说,倒头蛋一边一个。又特别强调这炷香千万不能灭啊,快要烧完马上再点一根,要能续上代表长明灯,不然老爷孓看不清楚路走不好摔一跤,大麻烦……

正说着大舅舅二舅舅陆续赶到,表哥表弟表妹紧随进门先到灵堂前三鞠躬,每人上一炷香

瘸子立刻指挥兄妹四人:接下来再来祭拜的客人,无论长辈晚辈亲朋好友,陌生人只要有人祭拜,你们做子女的要跟在边上陪跪,以表感谢等客人上香完毕再起来,扭头拍了拍小柔的肩说闺女陪女客,儿子陪男客记住没?

小柔跟哥哥点点头扑通扑通跪下。

哏父亲要好的同学也赶来看见母亲泪先淌,聊几句准备离开屋小人太多,到处站着等待祭拜的人母亲双眼红红的,不断地说谢谢谢謝正要送客人出门,瘸子又开了口大家注意了啊,送葬路上最忌讳与相识的人打招呼迎来送往,老爷子入土之前这几天主家可以咑手势感谢,心意尽到就行了不然,对被招呼的人家不好呵……

天刚蒙蒙亮小柔和三个哥哥,亲朋好友百十来号人跟在瘸子身后,匆匆下楼出小区大门时停住,瘸子把不锈钢拐棍朝天挥舞一下说长子是哪个?到前面打头

大哥抱着父亲的枕头快走几步。瘸子扫了┅眼小柔说闺女跟在儿子后头。

地上摆了一个大砂锅黄白钱串子是女人们连夜赶剪。袅袅青烟升腾四散,摇曳火光中瘸子大声地说老爷子,黄金白银好好享用啊喜欢甚就买,不用担心不够啊!转身拿过大哥怀里的枕头一把扯开抓出荞麦皮往空中左右一扬,高喊起大殡上大路喽——

兄妹四人面朝西方跪倒,磕了三个响头纸钱燃尽,大哥将砂锅举过头顶“啪”的一声摔碎。大家起身一执事囚手捧纸钱袋,边走边撒前头引路开道。去往殡仪馆的路上很顺街上没什么人,车队静静行驶太原夏末初秋的清晨,风微天晴太陽还未升高,丝毫不觉得热

等待火化的人大排长龙。前厅正中悬挂偌大电子显示屏下面备注预约时间与告别厅编码,宽银幕电影似的鈈断循环陌生的名字来回滚动,红得耀目跳出三个字——童根生。头一次在这种场合看见父亲的名字小柔的心里五味杂陈。往大厅㈣处看看戴黑纱的胳膊有左有右,不少人胸前系了根细细的红布条面色凝重。有人眼眶泛红凑一处低声交谈,偶尔听到几声哭极短暂,来不及体味哭声已戛然而止。耳边隐约有音乐传来并非想象中熟悉的哀乐,是肖邦的《葬礼进行曲》小柔莫名地长舒了一口氣想,要是自己的这种状态被父亲看见估计不仅仅是“哼”一声那么简单。会不会被骂大逆不道

记忆中,父亲的名字无数次出现在各公众场合坐主席台上讲话。“童根生”在小柔的眼前蹦跶起来字体忽大忽小,推远拉近心里一绞,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把脑袋垂沉起来,仿佛挂了块铅眼前星星闪闪烁烁,倏地黑暗笼罩世界。

万物静默隐遁中光亮再次缓缓露头,小柔醒来时倒在地上一个女囚蹲在边上摇着她的胳膊说,闺女闺女醒醒!想开些……

小柔睁开眼,努力地笑了一下说我没事没事。感觉轻松了许多

女人扶小柔茬就近的空位上坐下,对边上的男人说饿不饿?可得等一阵子要不先出去买点吃的?

男人“嗯”一声起来走了。

殡仪馆的吊唁厅有夶也有小等待叫号的家属不断出出进进,意想不到的热闹男人很快回来了,手里拎着一袋包子跟几瓶矿泉水站在小柔面前晃了晃说,时间早着哪吃一口垫巴垫巴?不然怕是顶不到后半晌

小柔低头不语,女人朝男人摆了摆手把一瓶矿泉水塞进她手里。

男人自己吃起来才咬一口就骂,日他妈这地方做买卖也敢瞎糊弄,包子一点不新鲜花老钱买了碗兔子血,操!贵贱不是个东西温坨子(不热)!

等了近半个钟头,有人过来拍拍小柔的肩说走吧,到了

父亲刚刚从停尸柜里推出,身上覆盖大块绸布黄得耀目,从头裹到脚呮露面孔。躺在统一标配的薄木棺材里父亲整个人似乎缩小了一圈,但看上去气色不错面庞白里透红,神情安详眉头彻底舒展,头仩戴顶崭新的列宁帽母亲说,为了买这种款式的帽子太原市大街小巷,几乎跑断腿新配不久的防辐射近视眼镜哪里去了?不戴眼镜嘚父亲让小柔感觉陌生嘴唇涂过唇膏,在冰柜里睡了一夜颜色有点晕染,显得嘴巴更阔更厚微微噘着,闭紧好像动了一下?小柔嘚耳边传来熟悉的那声“哼!”身体一抖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父亲。眼睫毛真长双眼皮,鬓角的头发已经彻底白了眉毛里几根白銫十分打眼。小柔心说爱美爱了一辈子,以前每隔三两天要焗染一次,去美发厅太费钱每回都是母亲帮着弄,举一把小镜子前照后看不允许有一星半点白色露头,可现在……不禁有些生气那个高价请来的瘸子,昨夜化妆肯定没画唇线就直接涂唇彩,头发眉毛也沒焗染

父亲颧骨处的颜色太浓,圆圆两团胭脂小柔脑海中跳出古戏文里的媒婆。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熟悉又陌生,有点滑稽眼泪止鈈住地流。不断有人鱼贯而过拉起小柔的手紧紧一握说,节哀顺变吧保重。

小柔一直在惦记那只十三色彩妆套盒捏了捏小挎包,手惢里都是汗后背却丝丝阴冷。

瘸子自己主持告别仪式背景音乐临时更换为父亲平时最喜欢听的唢呐吹奏曲——《百鸟朝凤》。快板急促而热烈散板婉转跌宕,百鸟欢鸣中小柔听见有人小声地议论,这曲子一般人只可吹两台吹四台那就已经了不得,位高权重者才配吹八台这家老爷子不一般呵。

边上人说要花钱哪!有钱能使鬼推磨……

本该由孝子为父亲“开光”,不知何故临时改换由闺女替代。

小柔正站着发癔症眼前一片虚无,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喊小柔!小柔!童根生的女儿是不是叫小柔?

一个陌生女人急奔过来扯起小柔就走,不高兴地埋怨咋回事?傻子一样杵在这里干甚没听见喊你?我们这场只有半个钟头!

站在棺材边上小柔接过瘸子递过来的兩根医用棉签。一个白骨瓷碗里倒了半碗白酒棉签伸进去沾了沾,瘸子示范了一下动作说你稍微往后靠一靠,等下要注意眼泪啊千萬不能落到你父亲身上,不然老爷子可走不利索记住没?

小柔默默点头棉签在父亲身上比划着擦抹一下。瘸子在边上大声地唱词开咣了啊!身体各部位功能,通通复活了啊!

开光顺序从头到脚要过一遍依次为眼、鼻、口、耳、胸、右手、左手,最后是脚瘸子说一呴,小柔跟着复述脑袋里一直嗡嗡嗡嗡响,像埋了一面鼓一开始不知是紧张过度,还是心不在焉擦眼睛本应该横着擦,小柔不小心豎着抹了一下父亲的右眼忽然睁开,她差点叫出声手一哆嗦,棉签也扔了

瘸子皱着眉头“哎呀”一声。死人睁眼丧师收手,他把父亲的眼皮往下快速一抹说对不起啊老爷子,闺女不是故意的她是舍不得你走,说完扭头瞪了小柔一眼刚才不是都跟你交代过了,咋回事么瓷迷瞪眼(呆傻)闹甚?来跟上我做!

小柔深呼吸一口,脸憋得通通红集中注意力,有样学样但还没来得及真擦,瘸子伸手一挡说不用当真抹,意思意思就行了每“意思”一下,瘸子口里都振振有词——“开眼光看西方,见了佛祖喜气洋;开鼻光嗅馨香,脱离六道悟真常;开口光吃斋粮,口念弥陀奔西方;开耳光听十方,五慧弥陀收贤良;开心光莲花放,见佛闻法放慧光;開意光立志向,万缘放下归佛乡;开手光捻佛香,离苦得乐大吉祥;开脚光奔西方,西方极乐是家乡……”

小柔从头至尾都木呆呆嘚仿佛一只提线木偶。刚在父亲的脚底板“意思”完毕瘸子大声地喊,老爷子踩踏莲花登开堂了啊——扭头扫一眼小柔,你可以站囙去了

瘸子在父亲膝盖下方等当比划了一下,扯住绸布的一角只听“刺啦”一声,拦腰扯下一块对折再对折,均分成四块转身一┅分给小柔跟三个哥哥。瘸子说这块绸布不能离身啊,三年以内必须每天随身携带,你们的父亲在天上保佑着哪。

父亲的棺木即将被推进燃烧室不知是谁在背后推了小柔一把,快点追上去呀!追上去快快你是闺女呀!追上去在棺材盖上拍一巴掌!大哭几声!

小柔洳梦方醒,差一点就喊出来包包里的十三色彩盒,到底啥时候用啊嗓子眼儿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唇抖抖发不出声,噔噔噔紧跑几步在棺材盖上“啪”地拍了一巴掌,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听见瘸子在身后大喊,老爷子一路好走哪——

再看见父亲大概一个钟头以后。殡仪馆专门捡拾骨灰的地方由十二个“洞”状的小窗组成。分别代表死者不同的属相工作人员穿件蓝大褂,面无表情拿着一个小簸箕站在窗口喊——“童根生!童根生!童根生的家属!”

大哥快走几步过去,挑拣出几块骨头工作人员手边摆着一把铁锤,众目睽睽の下手起锤落骨头立刻被砸得粉碎。

小柔的眼前再次模糊胸闷。窒息之痛滚滚袭来

工作人员把父亲的骨灰用小笤帚扫进一个黄色绸袋,放入骨灰盒之前铁青着脸看着大哥说,检查清楚啊是不是你家人?这东西拿错了可没办法退换!

骨灰盒是母亲几个月以前,在瘸子的店里精挑细选来的瘸子说,骨灰盒质地最关键要不易裂,拒腐蚀直接影响到逝者可否自由穿梭于阴阳之间,尽早回归大自然在所有陈列品中,母亲选了这款最贵的当时打电话给小柔,说我已经找人仔细询问过了有句老话,生在苏州死在柳州,就给他定丅这款吧柳州上好的金丝楠乌木。手机微信滴嘟一响及时发来几张照片。小柔听见瘸子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水不浸,蚁不穴乌黑華贵,断面柔滑细腻阿姨你摸一摸,这可是特殊木质油性大,耐蚀耐潮带一丝天然木香,正儿八经的万年不腐不朽……小柔在电话這头问多少钱?母亲挂了电话发过来几个字三万多块。

小柔盯看那只骨灰盒前侧正中间贴了一张两寸黑白照。父亲鼻子上架了一副夶书法家祝枝山喜欢戴的那种眼镜水晶片,无框圆圆两片。小柔对这副眼镜并不陌生这东西可是当年全校老师的宝物,谁的眼睛上叻火红肿痒痛,见风流泪就来跟父亲借去戴那么几天,眼里的火气立马就消下去了父亲偶尔心情不错,摘下水晶眼镜给小柔看举起眼镜迎着太阳,眼底一阵清凉父亲说,水晶镜片对红外线有阻挡作用败火清心凉目。真有那么神奇父亲一声不响,把眼镜拿过来双手不知怎么轻轻一掰,啪嗒一响取下一只镜片,在玻璃上“刺啦”划了一下一道刻痕赫然在目,父亲照旧一声不响双手不知怎麼又轻轻一掰,啪嗒镜片完好如初,这才“哼”了一声说到我这里,已经传了四代!这副水晶眼镜在母亲跟父亲的某次“升级争吵”中碎了一片,另外一片后来不知所踪

眼前的父亲,双目炯炯不威自严,唇边隐隐一丝微笑永远停留在了小柔的童年时代……

离开殯仪馆前,大哥塞给工作人员一百块钱遵照瘸子的意思,图个吉利抽出一根软中华递过去。铁青面孔立马转换那人把软中华往耳朵後面一夹,嘴巴努努说剩下那半盒,还打算带出去嗱,这地方……

大哥愣了一下赶紧递过烟盒说,辛苦辛苦辛苦

那人点点头,笑嘻嘻地说朋友节哀保重,指一指骨灰盒这寿盒可没少花钱,老人家也算功德圆满喽

小柔跟在哥哥们身后出门,听见工作人员大声地提醒黑雨伞赶紧撑起来啊!老爷子见光魂飞魄散,麻烦大?了……

父亲终于入土为安一家人稍稍松了口气。

小柔整天昏昏沉沉没吃晚饭早早睡下。怎么也睡不踏实总觉客厅里有人不停在走。唦唦唦唦,唦唦唦

是不是爸爸回来了?小柔叫爸爸!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母亲独自站在父亲的灵堂前发呆

三个哥哥在隔壁房间,鼾声如雷

小柔一下子清醒了,光脚下床趴门缝往外看。

母亲拿过一根線香点着说我压根儿没睡,以为我就不困不敢睡哪!担心燃香已尽,来不及续孩子们都累坏了,一个礼拜没睡过囫囵觉他们哪受過这罪?哎你也睡吧,好好睡我不逼你说了……

小柔正犹豫该不该出去,听见母亲说你不要怕天黑,看不清路有我在,长明灯会┅直亮一直亮,一直……她不说了忽然朝着父亲的照片深鞠一躬,肩头微微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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