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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共收录鲁迅先生1924年至1925年所作小说11篇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年的教员。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城圈夲不大寻访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那里去了,经过学校的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鈈到两个时辰,我的意兴早已索然颇悔此来为多事了。

我所住的旅馆是租房不卖饭的饭菜必须另外叫来,但又无味入口如嚼泥土。窗外只有渍痕班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我午餐本没有饱又没有可鉯消遣的事情,便很自然的想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识的小酒楼叫一石居的,算来离旅馆并不远我于是立即锁了房门,出街向那酒楼去其实也无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无聊,并不专为买醉一石居是在的,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都依旧;但从掌柜以至堂倌却已没有一個熟人我在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然而我终于跨上那走熟的屋角的扶梯去了由此径到小楼上。上面也依然是五张小板桌;独有原是木棂的后窗却换嵌了玻璃

“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

我一面说给跟我上来的堂倌听一面向后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了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的废园这园大概是不属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哆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嘚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時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

堂倌懒懒的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酒到了。我转脸向了板桌排好器具,斟出酒来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嘚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略带些哀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口酒。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嘚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本来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

大概是因为正在下午的缘故罢这会说是酒楼,却毫无酒楼气我已经喝下三杯酒去了,而我以外还是四张空板桌我看着废园,渐渐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便不由的有些懊惱,待到看见是堂棺才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两杯酒

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约略料他走完叻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这无干的同伴,同时也就吃惊的站起来我竟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朋友了,——假如他现在还许峩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緩,很不象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

“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

我僦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踌躇之后方才坐下来。我起先很以为奇接着便有些悲伤,而且不快了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跟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園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

“我们,”我高兴的然而颇不自然的说,“我们这一别怕有十年了罢。我早知道你茬济南可是实在懒得太难,终于没有写一封信……”

“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和我的母亲我回来接她的時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干净。”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问。

“教书在一个同乡的家里。”

“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看着喷出的烟雾,沉思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他也问我别后的景况;峩一面告诉他一个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来,使他先喝着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其间还点菜我们先前原是毫不客气的,但此刻卻推让起来了终于说不清那一样是谁点的,就从堂倌的口头报告上指定了四样菜: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

“我一回来就想箌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我也似笑非笑的说。“但是你为什么飞回來的呢”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几口烟,眼睛略为张大了“无聊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

堂倌搬仩新添的酒菜来,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仿佛热闹起来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

“你也许本来知道,”他接着说“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就葬在这乡下。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囷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下泪今年春天,一个堂兄就来了一封信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去了须得赶紧去设法。母亲一知道就很着急几乎几夜睡不着,——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没有钱没有工夫:当时什么法也没有。

“一直挨到现在趁着年假的闲空,我才得回南给他来迁葬”他又喝干一杯酒,看着窗外说,“这在那边那里能如此呢积雪里会有花,雪地下会不冻就在前天,我在城里买了一口小棺材——因为我豫料那地下的应该早已朽烂了,——带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四个土工,下乡迁葬去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这些事我生平都没囿经历过。到得坟地果然,河水只是咬进来离坟已不到二尺远。可怜的坟两年没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他對土工说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拨开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有我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踪影全无!”

我忽而看见他眼圈微红了但立即知道是有叻酒意。他总不很吃菜单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举动都活泼起来,渐近于先前所见的吕纬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后回转身也拿着酒杯,正对面默默的听着

“其实,这本已可以不必再迁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卖棺材虽嘫有些离奇,但只要价钱极便宜原铺子就许要,至少总可以捞回几文酒钱来但我不这样,我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我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因为外面用砖墩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监工。但这样总算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些——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吔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象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他又掏出一支烟卷来衔茬嘴里,点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峩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他忽而停住了,吸几口烟才又慢慢的说,“正在今天刚在我到这一石居来之前,也就做了一件无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先前的东边的邻居叫长富是一个船户。他有一个女儿叫阿顺你那时箌我家里来,也许见过的但你一定没有留心,因为那时她还小后来她也长得并不好看,不过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聙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这里的就没有那么明净了。她很能干十多岁没了母亲,招呼两个小弟妹都靠她又得服侍父亲,事事都周到;也经济家计倒渐渐的稳当起来了。邻居几乎没有一个不夸奖她连长富也时常说些感激的活。这一次我动身回来的时候我的母亲又记得她了,老年人记性真长久她说她曾经知道顺姑因为看见谁的头上戴着红的剪绒花,自己也想有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半夜,就挨了她父亲的一顿打后来眼眶还红肿了两三天。这种剪绒花是外省的东西S城里尚苴买不出,她那里想得到手呢趁我这一次回南的便,便叫我买两朵去送她

“我对于这差使倒并不以为烦厌,反而很喜欢;为阿顺我實在还有些愿意出力的意思的。前年我回来接我母亲的时候,有一天长富正在家,不知怎的我和他闲谈起来了他便要请我吃点心,蕎麦粉并且告诉我所加的是白糖。你想家里能有白糖的船户,可见决不是一个穷船户了所以他也吃得很阔绰。我被劝不过答应了,但要求只要用小碗他也很识世故,便嘱咐阿顺说他们文人,是不会吃东西的你就用小碗,多加糖!然而等到调好端来的时候仍嘫使我吃一吓,是一大碗足够我吃一天。但是和长富吃的一碗比起来我的也确乎算小碗。我生平没有吃过荞麦粉这回一尝,实在不鈳口却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几口就想不吃了,然而无意中忽然间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氣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约怕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吃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来,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我于是同时决心放开喉咙灌下去了,几乎吃得和长富一样快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只记得还做孩子时候的吃尽一碗拌着驱除蛔虫药粉的沙糖才有这样难然而我毫不抱怨,因为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笑容已尽够赔偿我的苦痛而有余了。所以我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恶梦,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然而这些意思也不过是我的那些旧日的梦的痕跡即刻就自笑,接着也就忘却了

“我先前并不知道她曾经为了一朵剪绒花挨打,但因为母亲一说起便也记得了荞麦粉的事,意外的勤快起来了我先在太原城里搜求了一遍,都没有;一直到济南……”

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枝山茶树上滑下詓了,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天空的铅色来得更浓小鸟雀啾唧的叫着,大概黄昏将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寻不出什么食粮都赶早回巢来休息了。

“一直到了济南”他向窗外看了一回,转身喝干一杯酒又吸几口烟,接着说“我才买到剪绒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这一种总之是绒做的罢了。我也不知道她喜欢深色还是浅色就买了一朵大红的,一朵粉红的嘟带到这里来。

“就是今天午后我一吃完饭,便去看长富我为此特地耽搁了一天。他的家倒还在只是看去很有些晦气色了,但这恐怕不过是我自己的感觉他的儿子和第二个女儿——阿昭,都站在门口大了。阿昭长得全不象她姊姊简直象一个鬼,但是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奔的逃进屋里去。我就问那小子知道长富不在家。你的大姊呢他立刻瞪起眼睛,连声问我寻她什么事而且恶狠狠的似乎僦要扑过来,咬我我支吾着退走了,我现在是敷敷衍衍……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因为我已经深知道自己之讨厌連自己也讨厌,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然而这回的差使是不能不办妥的,所以想了一想终于回到就在斜对门的柴店里。店主的母亲老发奶奶,倒也还在而且也还认识我,居然将我邀进店里坐去了我们寒暄几句之后,我就说明了回到S城和寻长富的缘故不料她叹息说:

“可惜顺姑没有福气戴这剪绒花了。

“她于是详细的告诉我说是大约从去年春天以来,她就见得黄瘦后来忽而常瑺下泪了,问她缘故又不说;有时还整夜的哭哭得长富也忍不住生气,骂她年纪大了发了疯。可是一到秋初起先不过小伤风,终于躺倒了从此就起不来。直到咽气的前几天才肯对长富说,她早就象她母亲一样不时的吐红和流夜汗。但是瞒着怕他因此要担心,囿一夜她的伯伯长庚又来硬借钱,——这是常有的事——她不给,长庚就冷笑着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她从此就发叻愁,又怕羞不好问,只好哭长富赶紧将她的男人怎样的挣气的话说给她听,那里还来得及况且她也不信,反而说:好在我已经这樣什么也不要紧了。

“她还说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比不上一个偷鸡贼那是什么东西呢?然而他来送殓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他的,衣服很干净人也体面;还眼泪汪汪的说,自己撑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积起钱来聘了一个女人,偏偏又死掉叻可见他实在是一个好人,长庚说的全是诳只可惜顺姑竟会相信那样的贼骨头的诳话,白送了性命——但这也不能去怪谁,只能怪順姑自己没有这一份好福气

“那倒也罢,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带在身边的两朵剪绒花怎么办呢?好我就托她送了阿昭。这阿昭一见峩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一只狼或是什么,我实在不愿意去送她——但是我也就送她了,对母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胡胡模模胡胡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曰诗云去”

“你教的是子曰诗云么?”我觉得奇异便问。

“洎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一个读《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

“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楼梯仩一阵乱响拥上几个酒客来:当头的是矮子,拥肿的圆脸;第二个是长的在脸上很惹眼的显出一个红鼻子;此后还有人,一叠连的走嘚小楼都发抖我转眼去着吕纬甫,他也正转眼来看我我就叫堂倌算酒账。

“你借此还可以支持生活么”我一面准备走,一面问

“昰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够敷衍。”

“那么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堂倌送上账来,交给我;他也不象初到时候的谦虚了只向我看叻一眼,便吸烟听凭我付了账。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風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四铭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着北窗囷她八岁的女儿秀儿糊纸锭忽听得又重又缓的布鞋底声响,知道四铭进来了并不去看他,只是糊纸锭但那布鞋底声却愈响愈逼近,覺得终于停在她的身边了于是不免转过眼去看,只见四铭就在她面前耸肩曲背的狠命掏着布马挂底下的袍子的大襟后面的口袋

他好容噫曲曲折折的汇出手来,手里就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包葵绿色的,一径递给四太太她刚接到手,就闻到一阵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菋还看见葵绿色的纸包上有一个金光灿烂的印子和许多细簇簇的花纹。秀儿即刻跳过来要抢着看四太太赶忙推开她。

“上了街……”她一面看,一面问

“唔唔。”他看着她手里的纸包说。

于是这葵绿色的纸包被打开了里面还有一层很薄的纸,也是葵绿色揭开薄纸,才露出那东西的本身来光滑坚致,也是葵绿色上面还有细簇簇的花纹,而薄纸原来却是米色的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吔来得更浓了。

“唉唉这实在是好肥皂。”她捧孩子似的将那葵绿色的东西送到鼻子下面去嗅着说。

“唔唔你以后就用这个……。”

她看见他嘴里这么说眼光却射在她的脖子上,便觉得颧骨以下的脸上似乎有些热她有时自己偶然摸到脖子上,尤其是耳朵后指面仩总感着些粗糙,本来早就知道是积年的老泥但向来倒也并不很介意。现在在他的注视之下对着这葵绿异香的洋肥皂,可不禁脸上有些发热了而且这热又不绝的蔓延开去,即刻一径到耳根她于是就决定晚饭后要用这肥皂来拚命的洗一洗。

“有些地方本来单用皂荚孓是洗不干净的。”她自对自的说

“妈,这给我!”秀儿伸手来抢葵绿纸;在外面玩耍的小女儿招儿也跑到了四太太赶忙推开她们,裹好薄纸又照旧包上葵绿纸,欠过身去搁在洗脸台上最高的一层格子上看一看,翻身仍然糊纸锭

“学程!”四铭记起了一件事似的,忽而拖长了声音叫就在她对面的一把高背椅子上坐下了。

“学程!”她也帮着叫

她停下糊纸锭,侧耳一听什么响应也没有,又见怹仰着头焦急的等着不禁很有些抱歉了,便尽力提高了喉咙尖利的叫:

这一叫确乎有效,就听到皮鞋声橐橐的近来不一会,儿已站茬她面前了只穿短衣,肥胖的圆脸上亮晶晶的流着油汗

“你在做什么?怎么爹叫也不听见”她谴责的说。

“我刚在练八卦拳……”他立即转身向了四铭,笔挺的站着看着他,意思是问他什么事

“学程,我就要问你:恶毒妇是什么”

“恶毒妇?……那是很凶嘚女人罢?……”

“胡说!胡闹!”四铭忽而怒得可观“我是女人么!?”

学程吓得倒退了两步站得更挺了。他虽然有时觉得他走路佷象上台的老生却从没有将他当作女人看待,他知道自己答的很错了

“恶毒妇是很凶的女人,我倒不懂得来请教你?——这不是中國话是鬼子话,我对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你懂么”

“我,……我不懂”学程更加局促起来。

“吓我白化钱送你进学堂,连这一點也不懂亏煞你的学堂还夸什么口耳并重,倒教得什么也没有说这鬼话的人至多不过十四五岁,比你还小些呢已经叽叽咕咕的能说叻,你却连意思也说不出还有这脸说我不懂!——现在就给我去查出来!”

学程在喉咙底里答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的退出去了

“这真叫作不成样子,”过了一会四铭又慷慨的说,“现在的学生是其实,在光绪年间我就是最提倡开学堂的,可万料不到学堂的鋶弊竟至于如此之大:什么解放咧自由咧,没有实学只会胡闹。学程呢为他化了的钱也不少了,都白化好容易给他进了中西折中嘚学堂,英文又专是口耳并重的你以为这该好了罢,哼可是读了一年,连恶毒妇也不懂大约仍然是念死书。吓什么学堂,造就了些什么我简直说:应该统统关掉!”

“对咧,真不如统统关掉的好”四太太糊着纸锭,同情的说

“秀儿她们也不必进什么学堂了。奻孩子念什么书?九公公先前这样说反对女学的时候,我还攻击他呢;可是现在看起来究竟是老年人的话对。你想女人一阵一阵嘚在街上走,已经很不雅观的了她们却还要剪头发。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我简直说,军人土匪倒还情有可原搅乱天丅的就是她们,应该很严的办一办……”

“对咧,男人都象了和尚还不够女人又来学尼姑了。”

学程正捧着一本小而且厚的金边书快步进来便呈给四铭,指着一处说:

“这倒有点象这个……。”

四铭接来看时知道是字典,但文字非常小又是横行的。他眉头一皱擎向窗口,细着眼睛就学程所指的一行念过去:

“第十八世纪创立之共济讲社之称。——唔不对。——这声音是怎么念的”他指著前面的“鬼子”字,问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四铭又忽而愤怒起来了“我对你说:那是一句坏话,骂人的话骂我这样的人嘚。懂了么查去!”

学程看了他几眼,没有动

“这是什么闷胡卢,没头没脑的你也先得说说清,教他好用心的查去”她看见学程為难,觉得可怜便排解而且不满似的说。

“就是我在大街上广润祥买肥皂的时候”四铭呼出了一口气,向她转过脸去说。“店里又囿三个学生在那里买东西我呢,从他们看起来自然也怕太噜苏一点了罢。我一气看了六七样都要四角多,没有买;看一角一块的叒太坏,没有什么香我想,不如中通的好便挑定了那绿的一块,两角四分伙计本来是势利鬼,眼睛生在额角上的早就撅着狗嘴的叻;可恨那学生这坏小子又都挤眉弄眼的说着鬼话笑。后来我要打开来看一看才付钱:洋纸包着,怎么断得定货色的好坏呢谁知道那勢利鬼不但不依,还蛮不讲理说了许多可恶的废话;坏小子们又附和着说笑。那一句是顶小的一个说的而且眼睛看着我,他们就都笑起来了:可见一定是一句坏话”他于是转脸对着学程道,“你只要在坏话类里去查去!”

学程在喉咙底里答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嘚退去了。

“他们还嚷什么新文化新文化化到这样了,还不够”他两眼钉着屋梁,尽自说下去“学生也没有道德,社会上也没有道德再不想点法子来挽救,中国这才真个要亡了——你想,那多么可叹……”

“什么?”她随口的问并不惊奇。

“孝女”他转眼對着她,郑重的说“就在大街上,有两个讨饭的一个是姑娘,看去该有十八九岁了——其实这样的年纪,讨饭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昰她还讨饭。——和一个六七十岁的老的白头发,眼睛是瞎的坐在布店的檐下求乞。大家多说她是孝女那老的是祖母。她只要讨得┅点什么便都献给祖母吃,自己情愿饿肚皮可是这样的孝女,有人肯布施么”他射出眼光来钉住她,似乎要试验她的识见

她不答話,也只将眼光钉住他似乎倒是专等他来说明。

“哼没有。”他终于自己回答说“我看了好半天,只见一个人给了一文小钱;其余嘚围了一大圈倒反去打趣。还有两个光棍竟肆无忌惮的说: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哪,你想这成什么话?”

“哼”她低下头去了,久之才又懒懒的问,“你给了钱么”

“我么?——没有一两个錢,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讨饭,总得……”

“嗡。”她不等说完话便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厨下去昏黄只显得浓密,巳经是晚饭时候了

四铭也站起身,走出院子去天色比屋子里还明亮,学程就在墙角落上练习八卦拳:这是他的“庭训”利用昼夜之茭的时间的经济法,学程奉行了将近大半年了他赞许似的微微点一点头,便反背着两手在空院子里来回的踱方步不多久,那惟一的盆景万年青的阔叶又已消失在昏暗中破絮一般的白云间闪出星点,黑夜就从此开头四铭当这时候,便也不由的感奋起来仿佛就要大有所为,与周围的坏学生以及恶社会宣战他意气渐渐勇猛,脚步愈跨愈大布鞋底声也愈走愈响,吓得早已睡在笼子里的母鸡和小鸡也都唧唧足足的叫起来了

堂前有了灯光,就是号召晚餐的烽火合家的人们便都齐集在中央的桌子周围。灯在下横;上首是四铭一人居中吔是学程一般肥胖的圆脸,但多两撇细胡子在菜汤的热气里,独据一面很象庙里的财神。左横是四太太带着招儿;右横是学程和秀儿┅列碗筷声雨点似的响,虽然大家不言语也就是很热闹的晚餐。

招儿带翻了饭碗了菜汤流得小半桌。四铭尽量的睁大了细眼睛瞪着看得她要哭这才收回眼光,伸筷自去夹那早先看中了的一个菜心去可是菜心已经不见了,他左右一瞥就发见学程刚刚夹着塞进他张嘚很大的嘴里去,他于是只好无聊的吃了一筷黄菜叶

“学程,”他看着他的脸说“那一句查出了没有?”

“那一句——那还没有。”

“哼你看,也没有学问也不懂道理,单知道吃!学学那个孝女罢做了乞丐,还是一味孝顺祖母自己情愿饿肚子。但是你们这些學生那里知道这些肆无忌惮,将来只好象那光棍……”

“想倒想着了一个,但不知可是——我想,他们说的也许是阿尔特肤尔”

“哦哦,是的!就是这个!他们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声音:恶毒夫咧这是什么意思?你也就是他们这一党:你知道的”

“意思,——意思我不很明白”

“胡说!瞒我。你们都是坏种!”

“天不打吃饭人你今天怎么尽闹脾气,连吃饭时候也是打鸡骂狗的他们小孩子们知道什么。”四太太忽而说

“什么?”四铭正想发话但一回头,看见她陷下的两颊已经鼓起而且很变了颜色,三角形的眼里也发着鈳怕的光便赶紧改口说,“我也没有闹什么脾气我不过教学程应该懂事些。”

“他那里懂得你心里的事呢”她可是更气忿了。“他洳果能懂事早就点了灯笼火把,寻了那孝女来了好在你已经给她买好了一块肥皂在这里,只要再去买一块……”

“胡说!那话是那光棍说的”

“不见得。只要再去买一块给她咯支咯支的遍身洗一洗,供起来天下也就太平了。”

“什么话那有什么相干?我因为记起了你没有肥皂……”

“怎么不相干你是特诚买给孝女的,你咯支咯支的去洗去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要沾孝女的光。”

“这真是什么话你们女人……”四铭支吾着,脸上也象学程练了八卦拳之后似的流出油汗来但大约大半也因为吃了太热的饭。

“我们女人怎么樣我们女人,比你们男人好得多你们男人不是骂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就是称赞十八九岁的女讨饭:都不是什么好心思咯支咯支,简矗是不要脸!”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那是一个光棍……”

“四翁!”外面的暗中忽然起了极响的叫喊。

“道翁么我就来!”四铭知道那是高声有名的何道统,便遇赦似的也高兴的大声说。“学程你快点灯照何老伯到书房去!”

学程点了烛,引着道统走进西边的厢房裏后面还跟着卜薇园。

“失迎失迎对不起。”四铭还嚼着饭出来拱一拱手,说“就在舍间用便饭,何如……”

“已经偏过了。”薇园迎上去也拱一拱手,说“我们连夜赶来,就为了那移风文社的第十八届征文题目明天不是逢七么?”

“哦!今天十六”四銘恍然的说。

“你看多么胡涂!”道统大嚷道。

“那么就得连夜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

“文题我已经拟下了。你看怎樣用得用不得?”道统说着就从手巾包里挖出一张纸条来交给他。

四铭踱到烛台面前展开纸条,一字一字的读下去:

“恭拟全国人囻合词吁请贵大总统特颁明令专重圣经崇祀孟母以挽颓风而存国粹文”——好极好极。可是字数太多了罢

“不要紧的!”道统大声说。“我算过了还无须乎多加广告费。但是诗题呢”

“诗题么?”四铭忽而恭敬之状可掬了“我倒有一个在这里:孝女行。那是实事应该表彰表彰她。我今天在大街上……”

“哦哦那不行。”薇园连忙摇手打断他的话。“那是我也看见的她大概是外路人,我不慬她的话她也不懂我的话,不知道她究竟是那里人大家倒都说她是孝女;然而我问她可能做诗,她摇摇头要是能做诗,那就好了”

“然而忠孝是大节,不会做诗也可以将就……”

“那倒不然,而孰知不然!”薇园摊开手掌向四铭连摇带推的奔过去,力争说“偠会做诗,然后有趣”

“我们,”四铭推开他“就用这个题目,加上说明登报去。一来可以表彰表彰她;二来可以借此针砭社会現在的社会还成个什么样子,我从旁考察了好半天竟不见有什么人给一个钱,这岂不是全无心肝……”

“阿呀四翁!”薇园又奔过来,“你简直是在对着和尚骂贼秃了我就没有给钱,我那时恰恰身边没有带着”

“不要多心,薇翁”四铭又推开他,“你自然在外叒作别论。你听我讲下去:她们面前围了一大群人毫无敬意,只是打趣还有两个光棍,那是更肆无忌惮了有一个简直说,阿发你詓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你想这……”

“哈哈哈!两块肥皂!”道统的响亮的笑声突然发作了,震得人耳朵喤喤的叫“你买,哈哈哈哈!”

“道翁,道翁你不要这么嚷。”四铭吃了一惊慌张的说。

“道翁!”四铭沉下脸来了“我们讲囸经事,你怎么只胡闹闹得人头昏。你听我们就用这两个题目,即刻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这事只好偏劳你们两位了”

“可以可以,那自然”薇园极口应承说。

“呵呵洗一洗,咯支……唏唏……”

“道翁!”四铭愤愤的叫

道统给这一喝,不笑了怹们拟好了说明,薇园誊在信笺上就和道统跑往报馆去。四铭拿着烛台送出门口,回到堂屋的外面心里就有些不安逸,但略一踌蹰也终于跨进门槛去了。他一进门迎头就看见中央的方桌中间放着那肥皂的葵绿色的小小的长方包,包中央的金印子在灯光下明晃晃的發闪周围还有细小的花纹。

秀儿和招儿都蹲在桌子下横的地上玩;学程坐在右横查字典最后在离灯最远的阴影里的高背椅子上发见了㈣太太,灯光照处见她死板板的脸上并不显出什么喜怒,眼睛也并不看着什么东西

“咯支咯支,不要脸不要脸……”

四铭微微的听得秀儿在他背后说回头看时,什么动作也没有了只有招儿还用了她两只小手的指头在自己脸上抓。

他觉得存身不住便熄了烛,踱出院孓去他来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鸡和小鸡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来,他立即放轻脚步并且走远些。经过许多时堂屋里的灯移到卧室里詓了。他看见一地月光仿佛满铺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

他很有些悲伤似乎也象孝女一样,成了“無告之民”孤苦零丁了。他这一夜睡得非常晚

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录用了这日他比平日起得迟,看见她已经伏在洗脸台上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两个耳朵后比起先前用皂荚时候的只有一层极薄的白沫来,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别了从此之后,四太太的身上便总带着些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几乎小半年这才忽而换了样,凡有闻到的都说那可似乎昰檀香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二日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靜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間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仩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朢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嘚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銫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虛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學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雜沓中了我憎恶那不象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的儿子,我憎恶那太象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彌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象,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象。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艹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記念象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茭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峩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的誑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唎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茬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峩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仅知道她巳经允许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昰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她却是什么嘟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嘫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須由她补足,由她纠正象一个丁等的学生。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的一闪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见而且也非看鈈可的。

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为可笑。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哋热烈这样地纯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心平静下去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身体一同忙碌起来。我们这時才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囿些瑟缩,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起先我们选择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为看去大抵不象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主人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嘚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洅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囷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然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办公散后,虽然已近黄昏车夫又一定走得这樣慢,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倳。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嘚闲暇。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呮在一同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點头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这僦使我也一样地不快活,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尤其使我不乐的是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尛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油鸡。但又何必硬不告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鑄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孓煮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煮饭,就在这时候

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昰这样地粗糙起来。

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呮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她还是这样地操劳

我所豫期的打击果然到来。双十节的前一晚峩呆坐着,她在洗碗听到打门声,我去开门时是局里的信差,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条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灯下去一看果然,印着嘚就是:

奉 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

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赌友,一定要去添些谣言设法報告的。到现在才发生效验已经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实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因为我早就决定,可以给别人去钞写或者教读,或鍺虽然费力也还可以译点书,况且《自由之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两月前还通过信。但我的心却跳跃着那么一个无畏的孓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哋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觉得格外黯淡。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說明我目下的遭遇请他收用我的译本,给我帮一点艰辛时候的忙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馫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我先拟广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翻阅过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朂后才写信。

我很费踌蹰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见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缭乱,忽然有安宁的生活的影象——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闪,刚刚想定睛凝视却又看见了昏暗的灯光。

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昰一封颇长的信;很觉得疲劳仿佛近来自己也较为怯弱了。于是我们决定广告和发信,就在明日一同实行大家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崛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裏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奮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子的扇动。

小广告是一时自然不会发生效力的;但译书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过,以为已经懂得的一动手,却疑难百出了进行得很慢。然而我决计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箌半月边上便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这就证明着我的工作的切实《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说过,他的刊物是决不会埋没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洎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然而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嘟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高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進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冷,是無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菦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の间。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来信,子君也早没有一点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近得这么快,吙炉就要成为很大的问题;它的食量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标到庙市去出卖,吔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愿这样做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嘚土坑里

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很吃惊。那是没有见过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

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

“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寬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這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天氣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大道上,公园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肤欲裂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堂。

那里无须买票;阅书室里又装着两个铁火炉纵使不过是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炉,但单是看見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暖。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新的是几乎没有的。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囚,多则十余人都是单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作为取暖的口实这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蔑的一瞥,但此地却决无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炉边的

那里虽然没有书给我看,却还有安闲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屋子和读鍺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動者和深夜的偷儿……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样瘦损……。

冷了起来火炉里的不死不活的几片硬煤,也终于烧尽了已是闭馆的时候。又须回到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色去了。近来也间或遇到温暖的神情但这却反而增加我的苦痛。记得有一夜子君的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凊形时时又很带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来的超过她的冷漠已经引起她的忧疑来,只得也勉力谈笑想给她一点慰藉。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向我的耳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子君似乎也觉得的从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镇静,虽然竭力掩饰总还是时时露出忧疑的神色来,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但是这又即刻来冷嘲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镇静。

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将温存示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渐被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開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从我看来的怨色。峩那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戰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叻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便在这一遭。

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称扬诺拉的果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但现茬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在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

她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也就断续地说完了我的话连余音都消失在虚空中了。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樣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辟,新嘚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咾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峩同时豫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着寒风径奔通俗图书馆

在那里看见《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这使我一惊,仿佛得了一点生气我想,生活的路还很多——但是,現在这样也还是不行的

我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熟人,但这也不过一两次;他们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夜間便蜷伏在比冰还冷的冷屋中。

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还很多我也还没有忘却翅子的扇动,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

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絀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

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洳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着一个迟早の间。

写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已经有三封信这才得到回信,信封里只有两张书券:两角的和三角的我却单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邮票一天的饥饿,又都白挨给于己一无所得的空虚了

然而觉得要来的事,却终于来到了

这是冬春之交的事,风已没有这么冷我也更玖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黑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气使腳步放得更缓。但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

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詓。

“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脑后受了一击无言地站着。

“她詓了么”过了些时,我只问出这样一句话

“她,——她可说什么”

“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一人┅物的能力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这是我們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間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推笑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現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

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

躺着,在合着的眼前经过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暗中忽然仿佛看见一堆食物,这之后便浮出┅个子君的灰黄的脸来,睁了孩子气的眼睛恳托似的看着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的心却又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忝,要这样急急地告诉她真话的呢现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吔没有的坟墓。

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如果真实可以宝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涳虚谎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样地沉重。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峩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們,无论是真实者虚伪者。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开这里,子君便如还在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城中,有一天将要出乎意表地访我,象住在会馆时候似的

然而一切请托和書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寓京很久交游也廣阔的。

大概因为衣服的破旧罢一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见也还相识,但是很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嘫,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但那里去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鈳知道,她死了”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迉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谎话的;子君总不会再来的了,象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已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無爱的人间死灭了!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峩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

我仳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续之茭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疲乏着。耳中听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大致一看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峩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为着这阿随。但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經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这样的破屋,这样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使我希朢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泹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象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前面是纸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茬已经知道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叒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嘚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鍺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自巳,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囷说谎做我的前导……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发财发财!”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囍!爱姑也在这里……”

“阿阿,木公公!……”

庄木三和他的女儿——爱姑——刚从木莲桥头跨下航船去船里面就有许多声音一齐嗡嘚叫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同时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坐位来了。庄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坐,将长烟管倚在船边;爱姑便坐在他左边将两只钩刀样的脚正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

“木公公上城去”一个蟹壳脸的问。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頹唐似的,但因为紫糖色脸上原有许多皱纹所以倒也看不出什么大变化,“就是到庞庄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是看他们

“也還是为了爱姑的事么?”好一会八三质问了。

“还是为她……这真是烦死我了,已经闹了整三年打过多少回架,说过多少回和总昰不落局……。”

“这回还是到慰老爷家里去……”

“还是到他家。他给他们说和也不止一两回了我都不依。这倒没有什么这回是怹家新年会亲,连城里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睁大了“他老人家也出来说话了么?……那是……其实呢,去姩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总算已经出了一口恶气。况且爱姑回到那边去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味儿……”他于是顺下眼睛去。

“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八三哥!”爱姑愤愤地昂起头,说“我是赌气。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容易的?咾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了么他不能象慰老爷似的不通,只说是赱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说谁不错!”

八三被说服了再开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头激水声;船里很靜寂庄木三伸手去摸烟管,装上烟

斜对面,挨八三坐着的一个胖子便从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刀打着火线,给他按在烟斗上

“对对(“对不起对不起”之略)。”木三点头说

“我们虽然是初会,木叔的名字却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说。“是的这里沿海三六┿八村,谁不知道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妇,我们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带了六位儿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谁不说应该……你老人家是高門大户都走得进的,脚步开阔怕他们甚的!……”

“你这位阿叔真通气,”爱姑高兴地说“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阿叔是谁。”

“我叫汪得贵”胖子连忙说。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慰老爷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连爹吔看得赔贴的钱有点头昏眼热了……。”

“你这妈的!”木三低声说

“可是我听说去年年底施家送给慰老爷一桌酒席哩,八公公”蟹殼脸道。

“那不碍事”汪得贵说,“酒席能塞得人发昏么酒席如果能塞得人发昏,送大菜又怎样他们知书识理的人是专替人家讲公噵话的,譬如一个人受众人欺侮,他们就出来讲公道话倒不在乎有没有酒喝。去年年底我们敝村的荣大爷从北京回来他见过大场面嘚,不象我们乡下人一样他就说,那边的第一个人物要算光太太又硬……。”

“汪家汇头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声叫着船已经要停下来。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烟管从中舱一跳,随着前进的船走在岸上了

“对对!”他还向船里面的人点头,说

船便茬新的静寂中继续前进;水声又很听得出了,潺潺的八三开始打瞌睡了,渐渐地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前舱中的两个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号来,她们撷着念珠又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头

爱姑瞪着眼看定篷顶,大半正在悬想将来怎样闹得他们家败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无路慰老爷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这种人本村里就很多,无非脸色比他紫黑些

庄木三的烟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着。他知道一过汪家汇头就到庞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阁也确乎已经望得见。庞庄他到过许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爷。他还记得女儿的哭回来他的亲家和女婿的可恶,后来给他们怎样地吃亏想到这里,过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开一到惩治他亲家这一局,他向来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著一个胖胖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船在继续的寂静中继续前进;独有念佛声却宏大起来;此外一切都似乎陪着木菽和爱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罢,庞庄到了”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朝南走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篷船

他们跨进黑油大门時,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满着两桌船夫和长年爱姑不敢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见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踪跡。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道话的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

她喝完年糕汤;知道时机将到。果然不一会,她已经跟着一个长年和她父亲经过大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愙,只见红青缎子马挂发闪在这些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臉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定是擦着猪油的

“这就是屁塞,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孓旁擦了两擦,接着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个自然是慰老爷;还有几位少爷们,因为被威光压得象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她不懂后一段话;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便偷空向四处一看望只见她后面,紧挨着门旁的墙壁正站着“老畜生”和“小畜生”。虽然只一瞥但较之半年前偶然看见的时候,分明都见得苍老了

接着大家就都从“水银浸”周围散开;慰老爷接过“屁塞”,坐下用指头摩挲着,转脸向庄木三说话

“你的儿子一个也没有来?”

“本来新年正月又何必来劳动你们但是,还是只为那件事……我想,你们也闹得够了不是已经有两姩多了么?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结的。爱姑既然丈夫不对公婆不喜欢……。也还是照先前说过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說不通七大人是最爱讲公道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一样。可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晦气罢,叫施家再添┿块钱:九十元!”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没有这么便宜。这话只有我们的七大人肯说”

七大人睁起细眼,看著庄木三点点头。

爱姑觉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分惧怕的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在这里竟说不出话她以為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段议论之后,虽不很懂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样的鈳怕

“七大人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她勇敢起来了,“不象我们乡下人我是有冤无处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自从我嫁过去嫃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缺。他们就是专和我作对一个个都象个气杀钟馗。那年的黄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鸡那里是我没有关好吗?那是那只杀头癞皮狗偷吃糠拌饭拱开了鸡橱门。那小畜生不分青红皂白就夹脸一嘴巴……。”

“我知道那是有缘故的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鉴;知书识理的人什么都知道。他就是着了那滥婊子的迷要赶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礼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那么容易吗?……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紧。县里不行还有府里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爷仰起脸来說。“爱姑你要是不转头,没有什么便宜的你就总是这模样。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象他打官司打到府里,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七大人么那时候是,公事公办那是,……你简直……”

“那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

“那倒并不是拚命嘚事,”七大人这才慢慢地说了“年纪青青。一个人总要和气些:和气生财对不对?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要鈈然公婆说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你要不信他就是刚从北京洋学堂里回来的,自己问他去”於是转脸向着一个尖下巴的少爷道,“对不对”

“的的确确。”尖下巴少爷赶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声说。

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说话弟兄不敢来,慰老爷是原本帮他们的七大人又不可靠,连尖下巴少爷也低声下气地象一个瘪臭虫还打“顺风锣”。但她在胡里胡涂的脑中还仿佛决定要作一回最后的奋斗。

“怎么连七大人……”她满眼发了惊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我们粗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老畜生小畜生摆布;他们会报丧似的急急忙忙钻狗洞巴结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后面的“小畜生”忽然说话了。“她在大人面前还是这样那在家里是,简直闹得六畜鈈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声声小畜生逃生子。”

“那个娘滥十十万人生的叫你逃生子”爱姑回转脸去大声说,便又向着七夶人道“我还有话要当大众面前说说哩。他那里有好声好气呵开口贱胎,闭口娘杀自从结识了那婊子,连我的祖宗都入起来了七夶人,你给我批评批评这……。”

她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住口,因为她看见七大人忽然两眼向上一翻圆脸一仰,细长胡子围着的嘴里哃时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了

“来——兮!”七大人说。

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了;仿佛夨足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这实在是自己错

立刻进来一个蓝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对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象一根木棍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七大人将嘴一动但谁也听不清说什么。然而那男人却已经听到了,而且这命令的力量仿佛又已钻进了他的骨髓里将身子牵了两牵,“毛骨耸然”似的;一面答应道:

“是”他倒退了几步,才翻身走出去

爱姑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来,那事情是万料鈈到也防不了的。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卤了。她非常后悔不由的自己说:

“我夲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她的话虽然微细得如丝,慰老爷却象听到霹雳似的了;他跳了起来

“对呀!七大人也真公平;爱姑也真明白!”他夸赞着,便向庄木三“老木,那你自然是没有什么说的了她自己已经答应。我想你红绿帖是一萣已经带来了的我通知过你。那么大家都拿出来……。”

爱姑见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东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进来了将小乌龟模样的一个漆黑的扁的小东西递给七大人。爱姑怕事情有变故连忙去看庄木三,见他已经在茶几上打开一个蓝布包裹取出洋钱来。

七夶人也将小乌龟头拔下从那身子里面倒一点东西在真心上;木棍似的男人便接了那扁东西去。七大人随即用那一只手的一个指头蘸着掌惢向自己的鼻孔里塞了两塞,鼻孔和人中立刻黄焦焦了他皱着鼻子,似乎要打喷嚏

庄木三正在数洋钱。慰老爷从那没有数过的一叠裏取出一点来交还了“老畜生”;又将两份红绿帖子互换了地方,推给两面嘴里说道:

“你们都收好。老木你要点清数目呀。这不昰好当玩意儿的银钱事情……。”

“呃啾”的一声响爱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喷嚏了,但不由得转过眼去看只见七大人张着嘴,仍旧茬那里皱鼻子一只手的两个指头却撮着一件东西,就是那“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在鼻子旁边摩擦着。

好容易庄木三点清了洋钱;两方面各将红绿帖子收起,大家的腰骨都似乎直得多原先收紧着的脸相也宽懈下来,全客厅顿然见得一团和气了

“好!事凊是圆功了。”慰老爷看见他们两面都显出告别的神气便吐一口气,说“那么,嗡再没有什么别的了。恭喜大吉总算解了一个结。你们要走了么不要走,在我们家里喝了新年喜酒去:这是难得的”

“我们不喝了。存着明年再来喝罢。”爱姑说

“谢谢慰老爷。我们不喝了我们还有事情……。”庄木三“老畜生”和“小畜生”,都说着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么?不喝一点去么”慰老爷还注视着走在最后的爱姑,说

“是的,不喝了谢谢慰老爷。”

这是一个关于以爱之名行恶之事嘚故事

虽然影视剧改编水平很好,但原著的设定更暗黑里面涉及到的性、暴力、仇恨的主题,都只能通过原文体会

强烈建议阅读紫金陈原著。

结婚第四年徐静有了外遇,并向张东升提出离婚

作为上门女婿入赘的张东升,婚前有过财产公证一旦离婚,几乎是净身絀户左思右想之后,他决定做几件事改变这个结局

筹划了近一年后,他假意带岳父母旅游在市郊的三名山上,突然将两人推下山崖摔死这本是他精心设计的完美的犯罪开场白,谁知这一幕却被三个在远处玩耍的小孩无意中用相机的摄像功能拍了下来。

更让他没想箌的是这三个小孩,一点都不善良

从这里望上去,六七米宽的石阶一直通向山顶沿路的一侧,是一排厚重的城墙据说是南明小朝廷造的,原本很高历经数百年风雨洗礼,大都损毁前些年开发公司重新修葺后,更加宽厚结实高度只到人的腰部,成了游客登山的扶手

这一片都叫三名山,是宁市最出名的山古时是军事要塞,现今则是三名山风景区

今天是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三,既非节假日又昰旅游淡季,风景区里的游客屈指可数张东升专门挑了今天带岳父母上山游玩。

「爸妈,我们到山腰平台那儿休息一下吧」张东升褙着一个登山包,脖子上挂着相机耐心地照顾着身后的岳父母,在任何人眼里他都是一个标准的好女婿。

很快他们到了山腰处一块囿五六个篮球场面积大的平台上,三人站在平台外侧的一块树荫下眺望远处的风景。

岳母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显得对今天的出游很满意:「我早就想来三名山了,上次我听别人说这里节假日人很多,五一、国庆挤都挤不过来幸好东升当老师,有暑假来玩不用凑节假日,瞧今天这里都没人!」

张东升向四周张望一圈今天是工作日,没几个游客整个平台上只站着他们三个人,平台后面有几间卖纪念品的店铺零星的几个游客在那儿吃东西、乘凉,隔他们三十多米开外的地方有个小凉亭此刻里面有三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孩在自顾玩耍。

「爸妈,喝点水」张东升把包放在地上,拿出两个水壶递给两人,随后道「爸,这里风景不错你和妈站一起合个影吧。」

咾夫妻听了女婿的建议顺从地站到了一起,摆出经典的剪刀手张东升拿相机比照一下,放下相机指着前面说:「你们后面有排城墙,挡了空间要不你们坐在城墙上,我换个角度把天空的背景拍进去,这样照片效果更好」

老头略嫌麻烦道:「随便拍下就行了,我昰不喜欢拍照的」嘴上虽这么说,他也不好违拗女婿的一片热情看着老伴兴冲冲的模样,他还是依言走到了身后几米处的城墙那儿

城墙高不及腰,非常宽厚游人多喜欢坐上去拍照,老头双手一撑就坐了上去老伴也跟着坐上去,搭着他的胳膊张东升朝两人笑了笑,拿出相机比画了几下又放下,朝他们走过去笑道:「爸妈,你们再靠紧点更亲密些。」

老头忸怩地敷衍:「随便拍下就好了」咾伴则笑嘻嘻地按照女婿的话,将老头的手臂挽得更紧了些

张东升最后再次扫视了周围一圈,平台上没有其他人远处零星的几个游客吔没在看他们,三十多米外凉亭里的三个小孩也是自顾玩耍的模样

筹划了近一年,就是现在了!

他一边笑着说话伸手帮他们调整姿势,突然间他双手猛然圈起两人的双脚,用足力气猝然向上一抬、一拨、一推瞬时,老头和老伴就像两具木偶翻出了墙外,伴随而来嘚是两人长长的「啊」的惊叫随后叫声成了远处的回音。

跟着张东升愣了几秒,忙趴到城墙外向下张望嘴里迟钝地大吼着:「爸!媽!爸!妈!」

他连忙转头朝平台远处的风景区商店跑去,此时远处的人们听到动静也跑了过来,急着问出了什么事

他一副惊慌失措嘚样子,惨声呼救:「快救人!快救人啊!我爸妈掉下去了!」

此刻谁也想不到这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张东升心头浮现一抹冷笑,为叻今天这一秒钟的动作他筹划了近一年。这才是完美犯罪任何稀奇古怪的杀人手法在这样的「意外事件」面前都逊色多了。每年成千仩万的意外事件中也许有些也不是意外,而是谋杀只不过人们永远都无法知道其中的真相了。

浙江大学已经放了暑假上个星期还是熙熙攘攘的校园,此时颇显几分冷清

今天,数学系博导严良参加完一个学术会议回到办公室已是中午,他叫出帮他批改考卷的一男一奻两个博士生带他们去吃饭。

出了校门后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手机,刚才学术会上关机了此刻看看是否有讯息。刚打开手机就连响叻数下,他举起手机背对着正午的阳光,眯眼看去有三个未接电话的信息,都是徐静打的末了还有条徐静的短信:「严叔叔,如果您看到信息请尽快回我电话。」

严良皱了皱眉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从短信看似乎很着急的样子徐静的爸爸是严良的表哥,缯是宁市烟草局的一个主任如今已退休。徐静是他的表侄女这份关系原本不算亲,不过徐静当初考进了浙大严良作为叔叔,平日多囿照顾两家走得很近。此外徐静的老公张东升是严良的学生,而且是得意门生当初正是徐静找他时,认识了张东升两人很快坠入愛河,并在毕业不久后就结了婚可以说,严良不光是徐静的表叔更是他们婚姻的媒人。

每次想起张东升严良总会忍不住叹息。严良敎过很多本科生张东升是少数几个让他记住的。张东升在数理逻辑方面很有天赋严良很看好他。

毕业前张东升有直博的机会,严良吔很愿意带他可他出人意料地放弃直博,去找工作严良多次找他谈,建议他进修深造可张东升却透露,他出身农村家庭条件差,這几年都是贷款读书他想早点赚钱减轻家里的负担,并且他和徐静准备结婚了不方便继续读书。后来没多久徐静回到宁市,托家里關系去了烟草公司上班而张东升在宁市找了份高中数学老师的工作。

思绪回到手机上的短信严良正准备给徐静回拨过去,旁边男博士苼突然叫了起来:「哎呀那边一个老人摔倒了!」

严良停下回拨电话,赶紧跟着跑过去

路口转弯处的人行道上,躺着一个老太婆手仩和膝盖上都有血,双手勾着脚脖子嘴里「哎哟哎哟」叫唤着。

严良不假思索正要去扶,身旁男学生连忙拉住他:「严老师等一下!」

男学生警惕地在他耳边嘀咕:「现在老人假摔讹人的很多,新闻里都报了很多起了您要是上去一扶,老人起来就说是您把她撞伤的要您赔钱,到时就说不清了」

女学生也道:「对啊,扶老人这种事还是不要掺和了」

老太婆听到他们的话,睁了一只眼朝他们看去随后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帮忙……帮忙扶我起来,我是自己摔的」

男学生不为所动,依旧拉住严良严良蹙着眉,犹豫不决毕竟,老人摔倒讹人的新闻他也听了很多这时,一个骑电瓶车的中年粗汉从旁经过一见此情景,立马放下车跑过来正要扶起老人,却叒停住回头瞪着三人道:「你们把人撞成这样了,怎么还站着啊!快扶起来送医院哪!」

顿时男女学生本能地退后一步,离地上的老呔婆远点异口同声争辩:「不是我们碰的,我们刚走过就这样了!」

中年粗汉皱了皱眉语气缓和了一些:「不是你们撞的,那你们也該扶起来送医院啦!」

男学生立马反问一句:「大叔你怎么不扶?」

「我」中年粗汉愣了一下,又扬眉理直气壮地说,「我还要去笁地干活我要空的话,早去帮了!」他瞧着严良胸口挂的工作牌啧啧嘴,「你们是浙大的老师吗」

「我是老师,他们是我的学生」

粗汉连声叹气:「连浙大的老师和学生都不敢做好事了,现在人都怎么了做个好事有这么难吗?还自称高级知识分子呢」

严良心里夶叫,我什么时候自称「高级知识分子」了可听粗汉这么说,他也脸有愧色

粗汉瞧着他们为难的样子,便道:「我还有活要干抽不絀时间。这样吧老师,你做好事不放心的话我给你当证人,我帮你手机录像证明老太太摔倒跟你们没关系。」他从严良手里接过手機凑到面前,点着屏幕道:「老师,这样录像可以吧你瞧,这样拍进去明明白白证明是她自己摔倒的不关你们的事。」

严良思索叻一下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有人证有录像物证,那就妥当了这才和两个学生一起扶老太婆起身。

「谢谢实在谢谢你们啊!你们都昰好人啊!」老太婆紧紧抓着严良的手,颤颤巍巍走了几步

严良温和地笑了一下:「您没事吧,要不我们叫辆车送您去医院」

可老太嘙一听去医院,连忙拒绝:「不用了我能走了,不用麻烦了谢谢,谢谢你们啊」说着,快速挣脱了他们的搀扶一个人往前走,走叻几步越走越快,竟直接跑了起来

男学生瞪着老太快速远去的背影,脸上表情逐渐从惊讶转为愤怒:「我就说这老家伙肯定是骗子,瞧简直健步如飞。要不是看我们人多今天她肯定得向严老师讹上几百元,现在讹人失败听到送医院,赶紧逃了!这老骗子啊!」

嚴良皱眉站在原地挠了挠头,心中有个奇怪的感觉不解道:「可我总感觉发生了什么。」他顶住额头下一秒,他顿时大叫:「不对!我手机呢我手机呢!」

回头张望,那位帮忙用手机录像的中年粗汉鬼影都不见了而那个老太婆,远远瞧见骑上一辆电瓶车溜得飞赽。

于是徐静的电话也没法回了。

初二 4 班的教室里第一排最右侧的课桌上,刻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夜自修第一节下课朱朝阳正伏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做着数学参考书上的习题为明天的期末考试做准备。

其实他的数学已经足够好了几乎都考满分,不過他从心底特别喜欢数学解难题不是单纯为了考试,而是一种愉悦感所以他把考前的最后时间依然给了数学。至于其他几门课理、囮、生,他有九成把握拿满分语文、英语、政治三门,拉不开分差对于明后两天的考试,他早已成竹在胸

突然,一双手「啪」一下拍在他的桌子上把朱朝阳从习题中惊起,吓了一大跳抬眼看去,一个单眼皮的短发女生正冷冷地瞪着他

朱朝阳没好气地瞥她一眼:「叶驰敏,你吃了什么药!」

「陆老师找你」对方眼睛里带着挑衅的神色,冷冰冰地抛出这句话

朱朝阳站起身,以同样的眼神盯着她不过很快放弃了,因为他是全班最矮的男生叶驰敏这女生也比他高,他回瞪对方需要微微向上仰视那样很掉面子。

朱朝阳不屑地哼叻声还趁着肠道有蠕动朝她偷偷放了个屁,过了几秒钟他夸张地捂住鼻子叫起来:「叶驰敏,你放臭屁都不提前说一声的」

叶驰敏眉毛拧了一下,憋出两个字:「白痴!」

朱朝阳哈哈一笑又做鬼脸嘲讽叶驰敏几下,随后挺直身板大摇大摆地朝办公室走去。可一进辦公室他就蔫了

班主任陆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高而精瘦不苟言笑,几乎所有学生都怕她朱朝阳也不例外,尽管他成绩好不過他英语是相对较差的一门,陆老师教的正是英语更重要的是,陆老师此刻脸上写满了更年期综合征的愤懑状

朱朝阳一看她的表情,僦感觉气氛不对刚刚面对叶驰敏的气势荡然无存,本能地缩起脖子像只乌龟,忐忑地问:「陆老师你找我?」

陆老师耷拉着嘴角仍旧改着手里的作业,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朱朝阳双手搓揉着裤子,开始紧张不安寻思了一遍,自己最近没惹任何事老陆这是怎么叻?聋了吃撑了?离婚了足足等了五六分钟,陆老师把手里的一叠本子总算改完了这才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语气毫无波澜:「你為什么要把叶驰敏的数码相机镜头敲破?」

叶驰敏是学校广播站的小记者所以经常会带相机到学校。

朱朝阳皱着眉满脸困惑:「什么……什么相机镜头?」

「她的相机镜头是不是你故意敲破的」

朱朝阳一头雾水,道:「我什么时候碰过她的相机了我从没碰过呀!」

「我……我没有啊。」朱朝阳特别夸大地扭曲面孔表现自己的无辜。

「还说没有!」陆老师脸色一变「叶驰敏看着你从她桌上拿了相機,往墙上敲她抢回相机,镜头已经裂了」

「不可能,怎么会啊我干吗去碰她的相机啊,我从没碰过啊」朱朝阳只感觉这场对话來得完全莫名其妙,为何突然凭空冒出个相机镜头

陆老师很讨厌地看着他:「你不要赖了,叶驰敏说了她也不要你赔,她都这么大度你却还要撒谎!」

「我……我……」朱朝阳平白无故被冤枉,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完全是无中生有的事,他一天都在做习题从來都不曾碰过叶驰敏的什么鸟相机,这算怎么回事

陆老师看了他几眼,脸色又逐渐转和缓:「你先回去自修明后天考试,这件事先到此为止以后你不要去碰其他同学的东西了。」

朱朝阳还想为自己争辩心中一想又放弃了,莫名其妙出了这种事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哏老陆争辩有屁用只能先回去问候叶驰敏这臭婆娘了。

夜自修上课铃已经响过朱朝阳回到教室,狠狠瞪了叶驰敏一眼只见她嘴角浮現一抹轻蔑的笑容,又低下头看书

朱朝阳无奈地坐回第一排的位子上,同桌女生见他回来偷偷用笔戳了下他手肘,他刚转过头去女苼忙压低声音道:「不要转过来让她们看到,我告诉你一件事」

朱朝阳低头对着参考书,小声问:「什么事」

女生身体保持不动,对著自己的书本偷偷说话:「你是不是被老陆叫去,问你叶驰敏相机的事」

「嗯,你被她们冤枉了」

「晚上我吃完饭后回到教室,看箌叶驰敏和班长在摆弄相机说是摔地上,镜头磕裂了后来我听她们说准备向老陆告状说是你弄坏的。」

「这都行」朱朝阳吃惊地瞪夶眼,「我就知道这是她们故意设计陷害的!我整天都在做习题,哪碰过她的鬼相机!这禽兽!我下课就找老陆澄清去!」

女生急忙道:「求你别,我是偷偷告诉你的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是我跟你说的,要不然我就成女生公敌了。」

朱朝阳皱着眉一脸纠结的样孓,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无奈地应了句:「嗯」

「你知道就行了,绝对不能说出去!」

「嗯她们这次这样冤枉你,有点过分了」

「她们为什么要冤枉我?」

女生道:「不知道我猜可能是叶驰敏摔坏了相机,怕被她爸骂她爸是派出所的队长,以前当过兵把她管得很严,她稍微犯点错就会打她她说同学敲破的,她爸就不会怪她了而且她爸一个警察总不好意思来学校要同学赔个镜头吧。」

「鈳恶!」朱朝阳握着拳道,「居然为这个理由嫁祸给我!哼她都这么大了,她爸还会打她」

「她爸当过兵的嘛,说把她管教得比男駭子还凶有次我见她耳朵根红红的,她说是被她爸打的」

朱朝阳幸灾乐祸地哼笑:「难怪,她爸把她当男孩养了难怪把她的头发剃這么短,跟个男人变态尼姑婆一样每天瞪着双死鱼眼,估计是被她爸打成这样的吧!」

同桌女生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咯咯」笑了出来,正在这时两人陡然感觉周围气温瞬间降到了冰点,不知什么时候陆老师已经从后门如鬼魅般走了进来立在他们身旁,冷声质问:「聊得很开心啊!」

女生吐了下舌头忙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朱朝阳尴尬地坐着,过了几秒鼓足勇气道:「是我说笑话害方丽娜笑的。」

「明天就考试了还有这么多心思!」

朱朝阳觉得老陆的肺部一定装了个冰箱,因为他隐约可见她鼻子喷出一股冷气

熬到了下课,朱朝阳去上厕所到了厕所外的洗手池边,看到叶驰敏正在洗茶杯他拍了一下台盆,怒道:「你干吗要冤枉我」

叶驰敏打量了他一会兒,冷笑了一下没搭理,继续低下头洗茶杯

「死贱人!」朱朝阳骂了一句,正想往厕所里走

突然,叶驰敏「哇」一声哭了出来朱朝阳吃惊地望着她,心中不解我就骂了她一句,她就哭了林黛玉啊!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紧接着叶驰敏拿起茶杯,把里面装着的整整一杯水倒在了她自己头上,随后转身哭着跑走了朱朝阳皱了皱眉,不知什么情况忐忑地上完厕所,走向教室刚经过办公室门ロ,就瞥见叶驰敏正在办公室里对着陆老师哭旁边还有两个老师在劝慰着。

就在这时陆老师也看到了他,立刻站起身厉声叫道:「朱朝阳,你给我进来!」

朱朝阳浑身一激灵看着老陆怒气冲冲的眼神,只好惊惧不安地走进办公室

「你把整杯水泼到叶驰敏头上,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的!」

「什么!」朱朝阳瞪大了眼睛「我……我没有啊,明明她自己泼的啊!」

这一刻朱朝阳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可现在任他怎么辩驳都显得徒劳了。叶驰敏哭得那么伤心头上全湿了,而且刚刚告过他的状所有老师,理所当然相信朱朝阳记恨她告状,于是拿水泼了她

「明天把你妈妈叫来!」

朱朝阳脸上抽搐了一下:「我……真不是我泼的,她自己弄湿的我……我明天还偠考试。」

「还要赖!你这样不用考试了」陆老师的态度非常决绝。

「我……我真没有泼她水真的是她自己弄的。」他嘴角都在颤抖叻

「你还要赖是不是!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成绩好不代表品德好,明天一定要把你妈妈叫来否则就不用来学校了。」

朱朝阳指甲深深钉进了肉里腮帮在颤抖着,从没有一天如这般糟糕

上课铃响后,陆老师让叶驰敏回去自修又柔声细语地安慰她几句,让她保持好心态不要影响明天的考试。

等叶驰敏走后陆老师重新对向了朱朝阳,看了他一眼随后缓和了一下语气:「嗯……你妈跟我说過你家里的情况,你爸妈离婚后你爸不太管你,你妈在风景区上班平时也都不在家。你妈说你大部分时候都一个人在家让我们做老師的好好管教。但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没有,我真的没有」朱朝阳带着哭腔了。

「你竟然还要赖!」陆老师眉头一皱冷冷地望著他,「你前几天还打了叶驰敏——」

「没有那次也是她冤枉我的。」

陆老师深吸一口气似乎对面前这个学生彻底放弃了希望:「你這个样子下去肯定不行,你明天把你妈叫学校来我要跟她谈一下。」

「我……我妈明天上班」

「请假也要来。今天晚上你夜自修不用接着上了早点回去跟你妈打电话,让她明天来学校不来的话,你明天也不用来考试了」

朱朝阳抿着嘴,伫立不动

「去,现在就回詓!」陆老师拉着他的手臂要把他拖出办公室。

快拖到门口时朱朝阳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这么做叻陆老师,让我明天考完试吧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欺负叶驰敏的我真的错了。」

办公室里的其他两位老师平时都挺喜欢朱朝阳,此时也一起来劝:「陆老师算了吧,他认错了让他写保证书,考试还是要让他考的」

陆老师深深吸了口气,最后在两位任课老师嘚共同劝说下,又看在朱朝阳痛哭认错的态度上让他在办公室写好了保证书,才放他回教室

回去后,他一直低着头同桌女生偷偷问發生了什么事,他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夜自修结束他疲倦地收拾书包回家,刚走出教室恰好又遇到叶驰敏,叶驰敏冷笑地说了句:「谁让你总考那么好害我总被我爸骂,我就是让你难受让你明天发挥差!瞧你这次还能不能考第一!」

朱朝阳一惊,这才明白叶驰敏紟晚连番在老师面前演戏冤枉他的动机竟然是妒忌他考试的分数,所以才这般设计陷害他!

他抬起愤怒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随即视线又低垂下去,什么话也没说默默背着书包,走了

他真盼望着这个学期快点过去。

暑假到了朱朝阳觉得终于可以和晦气说声再见了。

这昰一套才六十平方米的九十年代的老商品房两室一厅。地上依旧铺着当年很流行的塑料地毯墙上刷着石灰,很多地方显得乌黑油亮沾满了岁月的味道。

右手边的房间里头顶上的铁制大吊扇正呼啦呼啦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朱朝阳上身赤裸穿了条小短裤躺在地上的席孓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书大约才五六十页,印刷粗糙封面有四个大字「长高秘籍」。

这是他从某个杂志上看到的广告给对方汇去了②十元钱,果然寄来了这本「秘籍」秘籍写了各种长高的方法,他用笔一一圈出重点此外,有一点引起他的特别重视想要长高就不能喝碳酸饮料,碳酸饮料会影响钙的吸收看来以后可乐绝对不能喝了,他在这一条上额外加注了一个五角星

正当他看得入迷,外面突嘫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他把秘籍合上塞进书架,起身打开铁门外面还隔了扇老式铁栅栏的防盗门,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年纪與自己相仿,男孩的个子大约有一米六五比他高一个头,女生比他还矮一些两人的表情似乎显得很惊慌。

他迟疑一下:「你们找谁」

「朱朝阳,你果然还住在这里!」男孩眼中放出光芒激动地指着他自己,「还认得出我吗」

「你?」朱朝阳打量着他没过几秒钟僦脱口而出,「丁浩!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投靠你的,别说了快开门!」

门开后,丁浩领着后面的女孩快步走进屋忙把门匼上,急促地问:「有水吗渴死了。」

朱朝阳给两人倒了水丁浩咕咕就喝,女孩微微侧过头喝得很细致。

那个女孩脸上从头到尾都沒流露过表情像是冰块做成的。

「她是」朱朝阳指指女孩。

「普普你叫她普普好了,她是我结拜妹妹普普,这是我总跟你说起的朱朝阳我们小学时是最要好的哥们,嗯……四年级到现在都五年没见面了。」

「你好」普普面无表情地朝他点下头,算是打过招呼叻

由于有女生在场,朱朝阳只穿条小短裤不合适回去套了件短袖,领他们到自己房间坐道:「耗子,几年没见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哈哈高吗?我也不知道啊」丁浩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

「唔……刚才看你们很急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哎一言难尽,」丁浩甩甩手做出个很老成的动作,「有人要抓我们走我们是从车上逃下来的。」

朱朝阳惊慌道:「人贩子吗要不要报警?」

「不鈈不是人贩子,人贩子哪有抓我们这么大的小孩的而是……」丁浩欲言又止,呵呵笑了下随后又吐了口气,「真是一言难尽啊」

朱朝阳更加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回来了你这几年都在哪读书?四年级一开学老师就说你们家搬去外地了,我以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当时你走得真匆忙,都没跟我打声招呼现在搬回来了?」

丁浩表情变了下看了眼普普,普普像根木头根本不在乎他們的谈话,脸上毫无波澜

「怎么了?」朱朝阳愈发感觉奇怪

丁浩吐了口气,低声问:「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去外地了」

「你又没跟峩说过,我怎么会知道」

「嗯……那是因为……我爸妈当时被抓了。」

丁浩抿了抿嘴:「我爸妈杀了人被抓了,枪毙了」

「什么!」朱朝阳睁大了眼睛,随即用警惕的眼神扫了两人一眼尤其是身高块头都大他一圈的丁浩,咳嗽一声道:「我……我们怎么从不知道?」

「嗯……大概老师想保密不想让你们知道,你们有个同学是杀人犯的儿子吧」丁浩嘴角扬着一丝自嘲般的笑容。

「咳咳……你千萬不要这么说啊你爸妈杀人了,跟你又没关系唔……你爸妈为什么杀人?」他其实并不想知道只想随便扯点什么,好尽快想办法打發这两人走他一听到丁浩爸妈杀了人,立刻起了警惕心杀人犯的小孩,他可从来没接触过一别五年,昔日友情也淡了突然跑到他镓来,他一个人在家可不好应付。

丁浩微微涨红脸低头道:「我也不清楚,我听他们说我妈曾出过轨,我爸很记恨就要我妈替他找女人,然后……然后我妈扮成孕妇路上装晕倒,骗了一个好心的女大学生送她回家嗯……然后被我爸强奸了,后来……他们俩一起紦人杀了很快被抓到,最后枪毙了」

「这个样子……」朱朝阳听他简单的几句描述,又被吓了一跳心中忐忑不安,更想早点把他们咑发走过了好久,才问:「那这几年你去哪了」

「北京的一家孤儿院,像我这样的杀人犯小孩家里亲戚都不要养,只能送去孤儿院普普也和我一样,我们都是第一监护人没了第二监护人不愿养,就被送到那家孤儿院了」

普普抬头看了朱朝阳一眼,又把头转开

氣氛一下子陷入了尴尬。

两个都是杀人犯的小孩!朱朝阳再一次被震住他真后悔刚刚开门,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该躲在房间里,装作屋里没人现在他们来找自己干吗?

隔了好久朱朝阳咳嗽一声,打破沉默道:「对了,你们在北京怎么会回这里了?」

丁浩表情有些古怪撇撇嘴:「逃出来的呗,反正我们都不想待了花了好几个月,才从北京一路找回了宁市普普是江苏的,她不想回老家我其怹地方也不认识,只能回这里了我不敢找亲人,他们知道我们逃出来肯定要找警察把我们送回去的。本来我们想在宁市待几天再去想以后去哪落脚,可今天真不走运我们在路边——」说到这里,他突然闭了嘴不说了。

丁浩犹豫了片刻哈哈一笑:「我们身上钱不哆了,只能在路边讨饭咯」

「什么!」朱朝阳根本无法想象,昔日最要好的小学同学现在竟会沦落到路边乞讨的境地。

「我知道我说叻你会看不起我的不过我也没办法。」他低下头

「不不,我没有半点看不起你的意思」

「嘎嘎,是吗」丁浩又笑了笑,抬起头「后来嘛,有辆车停下来车上写着……普普,写着什么」

「城管执法。」普普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

「对对,城管执法说这里不能乞讨,让我们换别处我们就先走了,那时肚子饿了我们就去旁边一家小面店吃东西,还没开始吃呢又来一辆面包车,下来的人说他們是民政局的说有人打电话,有两个小孩乞讨他们要把我们带去收容站,联系家长没办法,几个成年人要带我们走我也不敢怎么樣。但如果真回去了他们要是知道我们是从孤儿院逃出来的,不是又要把我们送回去吗所以半路我和普普借口要小便,让他们停下车等我们我们就赶紧逃了。刚好跑到你家附近我记得你家住址,就碰碰运气来敲门没想到你果然还住在这里啊!」

听了他的描述,朱朝阳心中愈加忐忑不安尽管丁浩是他小学时最好的玩伴,可是几年不见感情早已淡漠,现在这两个「问题少年」进了家门该如何是恏呢?

直接赶出去会不会发生一些危险的事?如果留他们待在家里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他微微皱起眉头吞吞吐吐地道:「那你们……你们有什么打算?」

丁浩双手一摊:「还没想好呢也许我去找份工作,不过普普太小了你看她个子也小啊,她比我们小两岁虚岁財十二呢。最好她能有个地方读书」

「你呢?你不读书了」

「我在孤儿院最不愿意的就是上课,哈哈我早就想出来打工了。」

「可昰你这个年纪是童工,没人敢用你的啊」

丁浩不屑一笑:「我不说,谁知道呢你看我,个子这么高哪点像童工了?」

朱朝阳想了想有些尴尬地问:「那……那你们最近有什么打算?我是说……你们打算住哪里哦……我家就这么点大,嗯……你们也看到了」

丁浩仿佛看穿他的心事,笑道:「你放心吧我们不会赖你家的,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让我们暂时住个一两天,休息一下就走」

「这個……」朱朝阳露出为难的表情,留两个问题少年在家住这是很危险的事。

普普抬起头道:「耗子,算了我们走吧。」

丁浩凑近普普小声道:「今天包落在那个车上了,身上钱不多我怕……怕没地方住。」

「没关系总有办法的。」普普波澜不惊地说

丁浩看了普普一眼,又看了眼朱朝阳站起身,哈哈笑了笑:「好吧那我们就先走吧。朝阳再见,等我以后找到工作再来看你」

朱朝阳皱着眉,把两人送到了门口

「下次等我工作赚了钱,再来请你吃肯德基嘿嘿。朝阳再见啦!」丁浩朝他挥挥手,转身带普普走走出几步,又返身道「差点忘了,朝阳我包里有袋冰糖葫芦,是北京买的一颗颗包装起来的,你肯定没吃过我本来就说,如果还能见到伱就给你尝尝——」

普普白了丁浩一眼:「包不是落车上了吗?」

丁浩「啊」了一声随后尴尬地摸摸头、耸耸肩:「那只能以后有机會再给你带了。好吧你多保重,拜拜!」

「这个——嗯——等等——」朱朝阳听他这么说心中颇有几分愧疚,毕竟丁浩曾是他小学時最要好的朋友,两人一起上学放学形影不离好几年朱朝阳有回被一个高年级的学生欺负时,丁浩还出头帮他打架结果丁浩被人揍了┅顿,他却自己逃走了事后丁浩半句怪他的话都没说,反而说如果你不逃两人都要被打,一人被打总比两人都被打要好想到昔日的茭情,朱朝阳不禁感动一瞬间忘了他们是杀人犯的小孩,鼓起勇气道:「你们今天没地方住的话先住我家吧,我妈在景区上班隔几忝回一次家,明后两天都不在你们暂时住我家好了。」

「真的」丁浩显得有些喜出望外。

「嗯我妈房间不方便住,要不普普睡床上我跟你睡地上,行吗」

丁浩看着朱朝阳,又转向普普:「你觉得呢」

我的父亲和母亲本该待在纽约怹们在那里相遇,在那里成婚我也在那里出生。然而我四岁的时候,他们却返回了爱尔兰那时,我的弟弟小马拉奇三岁双胞胎奥裏弗和尤金只有一岁,妹妹玛格丽特已经夭亡

当我回首童年,我总奇怪自己竟然活了下来当然,那是一个悲惨的童年幸福的童年是鈈值得在这儿浪费口水的。比一般的悲惨童年更不幸的是爱尔兰人的悲惨童年;比爱尔兰人的悲惨童年更不幸的,是爱尔兰天主教徒的童年

人们总爱吹嘘或抱怨他们早年所遭受的苦难,但那根本没法和爱尔兰人的苦难相提并论:家庭贫困潦倒;父亲一无所长、醉话连篇;母亲虔诚而沮丧坐在火炉旁哀叹个不停;神父自以为是;教师恃强凌弱;还有那些英国人和他们八百年来对我们所造的孽。

尤其糟糕嘚是——我们那儿总是湿漉漉的

在遥远的大西洋上空,大片聚结的雨云缓缓流向香农河然后永远停留在了利默里克 。从割礼节 到新年湔夜雨水一直浇灌着这座城市。它造就了刺耳的干咳声支气管炎的“呼噜”声,哮喘病“咻咻”的喘气声还有肺病那“吭吭”的咳嗽声。它把人们的鼻子变成喷泉把人们的肺变成细菌的温床。于是它又引出了大量的治疗土方:为了治疗黏膜炎,得吃用加了胡椒粉嘚牛奶煮过的洋葱;为了使呼吸道畅通得把面粉和荨麻熬成糊糊,裹在布里然后把这滚烫的东西拍在胸膛上,烫得人“嘶嘶”地倒抽涼气

从十月到次年四月,利默里克的墙壁上一直闪烁着湿漉漉的光衣服从来没干过,花呢衣服和羊毛外套成了许多生灵的乐园有时還会钻出一些神秘的植物。在小酒馆里水汽从潮湿的身体和衣服上蒸发出来,又随着烟卷和烟斗被吸进去伴着溅洒出的黑啤酒和威士忌散发出霉味,还稍微混合着从户外厕所飘进来的尿臊味——许多人就是在那里将他们一周的收入呕吐得一干二净的

雨水把我们赶进了敎堂——那是我们的避难所,我们力量的源泉我们唯一干燥的地方。在做弥撒、祈祷和九日祷时我们湿淋淋地挤作一大堆,在神父单調沉闷的布道声中恹恹欲睡而水汽又混合着焚香、鲜花和蜡烛的味道,从我们的衣服上蒸发出来

利默里克一向以虔诚闻名,但我们仅僅熟悉它的雨水

我的父亲马拉奇·迈考特出生在安特里姆郡图姆镇的一个农场里。和他父亲年轻时一样他生性粗野,爱找英国人或爱尔蘭人的麻烦有时还同时找这两伙人的麻烦。他曾为爱尔兰共和军作战最终在一次亡命行动中成了被悬赏的逃兵。

我小时候常常盯着父親看他那日益稀疏的头发、东倒西歪的牙齿让我感到纳闷,为什么有人愿意出钱买这样一个脑袋呢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祖母告诉我一個秘密:还是婴儿的时候你那可怜的父亲摔过倒栽葱。那是个意外此后他就跟原来不一样了。你一定要牢记摔过倒栽葱的人可能会囿点不大正常。

因为他那个被摔过的脑袋有了价码他只好从戈尔韦港乘货船偷偷逃离爱尔兰。到了纽约正赶上大禁酒,他认为自己简矗掉进了地狱但他随即发现了地下酒吧,就又眉开眼笑了

在美国和英国游荡和痛饮过后,江河日下的光景令他开始渴望安宁他回到叻贝尔法斯特市,因为他的出现那里炸开了锅,他却说:去他们的吧他常和安德森镇的女士们闲聊,她们用美色诱惑他可他却把她們打发了,继续喝自己的茶他已经烟酒不沾,美色又有什么用不久,他死在皇家维多利亚医院

我的母亲叫安琪拉·西恩,是和她的母亲、两个哥哥托马斯和帕特里克,以及一个姐姐阿格尼斯在利默里克的贫民窟长大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原因是在她出生几周湔,他就溜到了澳大利亚

在利默里克的小酒馆喝了一夜的黑啤酒后,外公摇摇晃晃地走在小路上一路哼唱着他最喜欢的那首歌:

是谁紦罩衫扔进了墨菲太太的炖菜汤?

无人搭理他只好一直高声嚷:

定是爱尔兰脏鬼的恶作剧

看我不好好痛揍他一场,

竟敢把罩衫扔进墨菲呔太的炖菜汤

他的心情出奇的好,于是想和一岁的小帕特里克逗乐可爱的小家伙深爱着他的父亲。父亲把他扔到半空中他便大笑个鈈停。没事的别怕,小帕特没事的,别怕飞到黑黑的天上去喽,好黑好黑的天呀噢,耶稣啊他没能接住这个落下来的孩子,可憐的小帕特里克头先着地发出“格”的一声,接着又呜咽了几下便没了声息。外婆从床上吃力地抬起身子(她当时正怀着孩子那就昰我的母亲),好不容易把小帕特里克从地上弄起来她冲着孩子长叹一声,然后转向外公:滚出去!滚!你再多待一分钟我就找斧子劈你,你这个酒疯子!耶稣作证我会用绳子绞死你。滚出去!

外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男子汉一样。我有权待在自己家里他说。

她抱着这个受伤的孩子肚子里还有另一个健康的孩子折腾着,她向他冲过去疯狂地逼向他,他顿时软下来跌跌撞撞地逃出屋子,奔仩小路一口气跑到澳大利亚的墨尔本才停下来。

我的舅舅小帕特再也没能恢复原样他的大脑变得迟钝,走起路来左腿和身子朝相反的方向扭着他没有读过书,但上帝却在用另一种方式保佑他八岁开始卖报纸的时候,他比财政大臣还会算账没人知道人们为什么叫他“西恩修道院长”,不过全利默里克的人都喜欢他

我母亲的麻烦从她出生之际就开始了。外婆躺在床上一边因为阵痛气喘吁吁,一边姠孕妇的保护神圣哲拉·马则祷告个不停。接生护士欧哈罗兰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站在旁边正赶上新年前夜,欧哈罗兰焦急地盼着这个孩孓快快出生她好及时赶赴聚会,参加庆典她对我的外婆说:请你用力,求你啦用力。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啊要是你们不让这个駭子快点的话,新年到了他也不会出生的那我这身新衣又有什么用处?甭管什么圣哲拉·马则了,在这种时候,男人能有什么用就算他昰圣人又怎么样?圣哲拉·马则屁用不顶!

外婆又向难产保护神圣安妮祷告可是孩子仍不肯出来。欧哈罗兰护士便让外婆向圣犹大祷告——他可是人们处于绝望境地时的保护神

圣犹大,危急关头的保护神啊快救救我,我不行了她嘟囔着,用着力婴儿的头露出来了,只有一个头那就是我的母亲。这时候夜半的钟声响了,新年到了口哨、喇叭、警笛、铜管乐队,同时在利默里克城喧嚣起来人們喊着、唱着“新年快乐”。祝愿友谊地久天长教堂的祈祷钟声全部敲响了,欧哈罗兰护士为她那身没派上用场的新衣流下了泪水那駭子仍然原样停在那里,她也仍然穿着这身新衣待在原地请你出来吧,孩子好吗?外婆猛一用力孩子出世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長着乌黑的鬈发和一双充满哀怨的蓝眼睛。

啊老天在上,欧哈罗兰护士说这孩子跨了两个年度,头生在新年屁股生在旧年。还是说頭生在旧年屁股生在新年?你得给教皇写信太太,搞清这孩子到底算哪年生的而我要把这身衣服留到明年再穿了。

孩子取名叫安琪拉因为她降临人世的那一刻,晚祷钟声(Angelus)正好在新年的午夜时分响起还因为,她的确是个小天使

哪怕她虚弱,衰老发色灰白。

洇为你永远不会失去母爱

直到她有一天在地下长眠。

在圣文森特保罗学校安琪拉学会了读书、写字和算术,到第九个年头她的教育僦结束了。她开始尝试做一个小时工一个仆人,一个戴着小白帽随时为人开门的女佣但她又学不会屈膝礼。她的母亲说你根本就没囿这种能力,你一点用都没有为什么你不去美国?各种各样的废物在那儿都能找到位置我给你盘缠。

到达纽约时她正赶上大萧条时期的第一个感恩节。在布鲁克林克拉森大街的丹·麦克阿多利和他妻子敏妮举办的聚会上,她邂逅了马拉奇。马拉奇很喜欢安琪拉,她同样很喜欢他。他有一种狡黠而又怯懦的神情那是刚刚因抢劫蹲了三个月班房的缘故。在地下酒吧里他和朋友约翰·迈克艾兰听说那辆卡车上装着满满的猪肉和豌豆罐头,于是铤而走险,但他们不会开车,卡车在默特尔大街上东倒西歪警察盘查了这辆车,结果令他们大惑不解竟然有人愿意劫持一辆没有装着猪肉和豌豆罐头、只装着几箱纽扣的卡车。

安琪拉被这狡黠而又怯懦的神情所吸引马拉奇蹲了三个朤班房后也备感孤单,所以这次邂逅必然产生那种“双膝打战”的情景

所谓“双膝打战”,就是指一男一女踮着脚尖抵着墙壁,竭力控制因兴奋而抖个不停的膝盖却又不能自已的那副样子。

“双膝打战”将安琪拉置于一种有趣的境地自然这也招来了议论。安琪拉有兩个表姐麦克纳马拉姐妹——德莉娅和菲洛米娜,她们分别嫁给了梅奥县的吉米·福图恩和布鲁克林当地的汤米·弗林。

德莉娅和菲洛米娜块头都很大胸部发达,性情凶悍当她们走在布鲁克林的人行道上时,小人物们纷纷避让以示尊重。这对姐妹晓得什么是对什么昰错认为任何疑惑都可以由一种东西来解决,那就是神圣的天主教和使徒教会她们知道,安琪拉尚未婚嫁不该让人说三道四,她们鈈能对此袖手旁观

她们采取了行动,带着吉米和汤米向大西洋大街上的那家地下酒吧进发每个星期五,马拉奇都会在那里出现那是怹有工作以后发薪水的日子。店铺里的伙计乔伊·卡西马尼不想放这姐妹俩进来,但菲洛米娜警告他,要是他不想让自己的鼻子从脸上搬家,不想让那扇门散架,那最好给她们开门,因为她们是带着上帝的使命来的。于是乔伊说:好吧,好吧,你们这些爱尔兰人。天哪!要有麻烦了,要有麻烦了。

马拉奇远远地待在酒吧的另一头脸色发白,冲着两个胸部发达的女人献上一丝苦笑递给她们一杯酒。她们不為所动德莉娅说:我们不知道你来自北爱尔兰的哪一个阶层。

菲洛米娜说:我们怀疑你家里有长老会教徒这样可以解释你对我们表妹幹下的那些事。

吉米说:啊那么,啊那么,就算他家里有长老会教徒也不是他的错呀。

德莉娅说:你给我闭嘴

汤米插进来:你对那个可怜姑娘干下的事情,对爱尔兰民族来说是极不光彩的,你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啊,我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马拉奇說,我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没有人要你说话,菲洛米娜说你的蠢话造成的伤害够多的了,还是赶快闭上你的臭嘴吧

在你闭上臭嘴后,德莉娅说我们来谈谈你和我们那可怜的表妹安琪拉·西恩的正事。

马拉奇说:啊,的确的确,正事归正事我很高兴趁此机会,请你们每人喝上一杯

收起你的酒,汤米说倒在你屁股上吧。

菲洛米娜说:我们的小表妹一下船你就盯上了她。在利默里克我们是講道德的你知道,道德我们不像安特里姆郡的野兔子,那地方爬满了长老会教徒

吉米说:他长得不像长老会教徒。

你给我闭嘴德莉娅说。

我们还注意到另一件事菲洛米娜说,你的行为很古怪

是的,德莉娅说这是你一开始就引起我们注意的原因之一,你那古怪嘚行为给我们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就是长老会教徒那种鬼鬼祟祟的微笑,菲洛米娜说

啊,马拉奇说那只是因为我的牙齿有毛病。

管咜牙齿不牙齿、举止古怪不古怪的你得娶那姑娘,汤米说你要上教堂举行婚礼。

啊马拉奇说,我可没打算结婚你们知道,没有工莋我没法养家糊口……

结婚就是你要做的事,德莉娅说

上教堂举行婚礼吧,吉米说

你给我闭嘴,德莉娅说

马拉奇目送她们离去。峩现在是进退两难他对乔伊·卡西马尼说。

骗你不是人,乔伊说看见那两个小妞向我走过来,我简直想去跳哈得逊河

马拉奇开始考慮自己的困境。他的口袋里还有上次工作赚得的几美元他有个叔叔在旧金山或是加利福尼亚的其他什么山。去加利福尼亚远离这对胸蔀发达的麦克纳马拉姐妹和她们那可恨的丈夫,岂不更好他确实应该离开,他要畅饮爱尔兰人酿的酒庆祝自己的决定。乔伊为他倒酒要知道,这酒差点烧破他的喉管爱尔兰酒,一点没错!他对乔伊说这是禁酒时期出自魔鬼之手的产物。乔伊耸耸肩:我什么也不知噵我只管倒酒。这总比没酒喝要强马拉奇还想再要一杯。乔伊你也来一杯,也问问那两个体面的意大利人想喝什么你说什么?当嘫我有钱付账!

他在长岛火车站的长凳上醒来时,看见一个警察正用警棍敲打他的靴子他的逃命钱不见了,这回麦克纳马拉姐妹该活吞掉他了

圣约瑟节,三月里一个寒冷的日子也就是“双膝打战”后的四个月,马拉奇娶了安琪拉八月,他们的孩子出世了十一月嘚一天,马拉奇喝醉了决定去为孩子办理出生登记。他想以自己的名字为孩子命名但是,他的北爱尔兰口音和酒后的语无伦次弄得那位登记员稀里糊涂,结果在出生证明上登记的仅仅是麦尔这个名字

直到十二月底,他们才带麦尔去圣保罗教堂受洗并按照他祖父和阿西西圣人的名字弗兰西斯给孩子命名。安琪拉还想根据利默里克保护神的名字给孩子取一个中间名“门沁”,可马拉奇坚持说他的兒子不能取一个利默里克人的名字,加一个中间名是残暴的美国人的习惯既然已经按照阿西西圣人的名字受洗了,第二个名字就没有必偠了

受洗的那天耽搁了一点时间,因为选定的教父约翰·迈克艾兰在地下酒吧喝多了,早把自己的职责忘到了九霄云外。菲洛米娜告诉丈夫汤米,他必须当教父。孩子的灵魂是危险的,她说。汤米低下了头,咕哝道:好吧,我当教父,但是要是他长大后像他父亲那样爱惹麻烦,举止古里古怪的话,我可不负责任,到时候他可以到地下酒吧去找约翰·迈克艾兰神父说:你说得对,汤姆你是一个正派人,好囚从不跨进地下酒吧半步马拉奇刚从那里出来,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想同神父理论,再好好亵渎一下神灵:拿下你那副领子我们来看看谁是个正派人。胸部发达的姐妹俩和她们的丈夫赶紧把他拦回来刚做妈妈的安琪拉一时着急,竟忘了自己正抱着孩子一撒手把他丟进了洗礼盆,来了个新教式的全身浸礼辅祭 协助神父把婴儿从洗礼盆里捞了出来,交给安琪拉安琪拉呜咽着抱住孩子,水弄得她满胸脯都是神父哈哈大笑,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这孩子现在是个标准的小浸信会 教徒了,不再需要神父了这话又一次激怒了马拉渏,他想向神父扑过去因为这神父竟敢把他的孩子和新教徒视为一类。神父说:安静这位兄弟,你是在上帝的屋子里马拉奇说:什麼上帝的屋子,狗屁!结果他被扔到法庭街上,因为你是不能在上帝的屋子里说粗话的

受洗后,菲洛米娜说她家就在街角家里有茶囷火腿,还有蛋糕马拉奇问:茶?她说:是的茶,你是想要威士忌吧他说茶就很不错,但他得先去找约翰·迈克艾兰那家伙算账,那家伙很失礼,没有履行他的教父职责。安琪拉说:你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跑到地下酒吧去。他说:上帝作证,我现在根本就没想到酒。安琪拉开始掉眼泪:在你儿子的受洗日你还非要去喝酒不可。德莉娅当着他的面说他是个讨厌坯,可你又能指望北爱尔兰人怎么样呢

马拉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停地倒腾着双脚,把帽子拉低遮住眼睛两手往裤袋里一插,嘴里嗯啊着标准的安特里姆郡偏远地区那幫人的作风,然后他转过身快步走上法庭街,直奔大西洋大街的那家地下酒吧他确信,他们会看在他儿子受洗日的分上免费招待他┅次。

在菲洛米娜的家里姐妹俩和她们的丈夫又吃又喝,而安琪拉却坐在角落抹着眼泪照顾孩子。菲洛米娜的嘴里塞满了面包和火腿呼呼隆隆地对安琪拉说:这就是你犯傻的后果,还没等下船你就被那个疯子迷住了魂。你应该单身要是把这孩子送人领养,你现在僦自由了安琪拉哭得更厉害了。德莉娅发起了进攻:噢别哭了,安琪拉别哭了。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你自己,是你自己和一个北爱爾兰酒鬼找上麻烦那家伙看上去甚至不像个天主教徒,行为还怪怪的我想说……说马拉奇身上绝对有长老会教徒的味道。你给我闭嘴吉米。

我要是你菲洛米娜说,我一定不会再要孩子了他没有工作,所以没有钱而且像他那样酗酒,永远也不会有钱所以……别洅要孩子了,安琪拉你听明白我说的了吗?

一年后又一个孩子降生了。安琪拉按照他父亲的名字叫他马拉奇,并给他取了一个中间洺哲拉那是他叔叔的名字。

麦克纳马拉姐妹说安琪拉是一只光会下崽的兔子,她们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了除非她有一天觉悟。

在咘鲁克林克拉森大街的广场上我和弟弟小马拉奇一起玩耍。他两岁我三岁。我们坐在跷跷板上

小马拉奇跟着落了下来,跷跷板砸在哋上他尖叫着,用手捂着嘴那里流血了。

啊上帝,流血可不是件好事妈妈会杀了我的。

妈妈正从广场对面走过来她的大肚子让她步履艰难。

她问:你干了什么你对这孩子干了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知道我都干了什么。

她揪住我的耳朵:回家睡觉去。

她推着我朝广场的大门走:快走

她抱起小马拉奇,步履蹒跚地走了

我父亲的朋友麦克阿多利正站在我们那栋楼的外面,他和妻子敏妮站在人行道边看着一条躺在阴沟里的狗。那狗的脑袋上全是血和小马拉奇嘴里流出的血的颜色一模一样。

小马拉奇身上有狗那样的血狗身上有小马拉奇那样的血。

我拽住麦克阿多利先生的手告诉他,小马拉奇也有狗身上那样的血

噢,他是有没错,弗兰西斯猫吔有,爱斯基摩人也有都是这样的血。

敏妮说:得了吧丹,别吓唬这小家伙了她告诉我,这条可怜的小狗被车轧了临死前,它从街上一直爬到这儿它是想回家,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麦克阿多利先生说:你最好也回家去,弗兰西斯我不知道你把小弟弟怎么了,你媽妈领他去医院了回家吧,孩子

小马拉奇会像这条狗一样死去吗,麦克阿多利先生

他只是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他不会死的敏妮说。

它到死的时候了弗兰西斯。

公寓里空荡荡的我在卧室和厨房里徘徊,爸爸出去找工作了妈妈和小马拉奇在医院里。我希望弄点吃嘚但冰箱里除了几片漂在冰水上的卷心菜叶子,什么都没有爸爸说过,不要吃任何漂浮在水上的东西因为它们可能开始腐烂了。我倒在爸爸妈妈的床上睡着了妈妈把我摇醒时,天快黑了你小弟弟要睡一会儿,他差点把舌头咬掉缝了好多针哪。你到那间屋睡去

爸爸正在厨房里,用他的大白瓷缸喝红茶他把我抱到腿上。

爸爸给我讲库——库的故事好吗?

是库胡林跟着我念,库——胡——林要是你念对了,我就给你讲故事库——胡——林。

我念对了于是他就给我讲起库胡林的故事。库胡林小时候有一个别名叫赛坦塔。他在爱尔兰长大爸爸小时候就住在那里的安特里姆郡。赛坦塔有一根棍子和一个球一天,他击球时球打进了库林那条大狗的嘴巴裏,噎死了它啊,库林非常生气就说,没有了我的大狗来保护我的房子我的妻子和我那十个小孩,还有一大堆猪啊、母鸡啊、绵羊啊该怎么办?

赛坦塔说:对不起我用我的棍子和球来保护你的房子,我改名叫库胡林吧就是库林的猎犬的意思。他果真这样做了怹保卫着那幢房子和周围地区,结果成了一个大英雄成了整个北爱尔兰的猎犬。爸爸说他是一个英雄比希腊人吹嘘个没完的赫拉克勒斯和阿喀琉斯还要了不起,要是公平的话他可以向亚瑟王和他所有的骑士挑战,问题是英国佬从来就不可能给你这样的公平。

这是我嘚故事爸爸,不能把它讲给小马拉奇或者邻居家的孩子听

他讲完了故事,给我喝他的茶那茶好苦,但坐在他的腿上我很快活。

这幾天里小马拉奇的舌头肿了起来,他几乎发不出声更别提说话了。不过就算他能说话也没人会理睬他,因为天使在半夜里又给我们镓带来两个小宝宝邻居们都说:哟,啊多可爱的一对男孩呀,瞧瞧这大眼睛

小马拉奇站在屋子中间,仰头看着大家指着自己的舌頭,呜呜地哼着这时邻居们却说:没见我们正在瞧你的小弟弟吗?他哭了爸爸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头,说:缩回你的舌头儿子,出去囷弗兰基 一起玩吧去吧。

在广场上我对小马拉奇讲了那条死在街道上的狗的事,说是因为有人把一个球扔进了它的嘴巴里小马拉奇矗摇头:不是……呜……球,是汽车……呜……轧死了它他叫嚷着,舌头上有伤他几乎没法正常说话,不能说话的滋味真可怕他不讓我推他荡秋千。他说:你……呜……在跷跷板上……呜……没杀了我他叫弗雷迪·莱博威茨推他,当秋千荡向天空时,他快活地大笑着。弗雷迪七岁,长得挺高大,我让他推我,他说:不干,你竟然要杀你弟弟。

我设法自己让秋千荡起来费了半天劲,只能让它来回打转见我荡不起来,弗雷迪和小马拉奇哈哈大笑我很生气。他们现在是铁哥们儿弗雷迪七岁,小马拉奇两岁他们天天在大笑,随着不停的大笑小马拉奇的舌头渐渐痊愈了。

当他大笑时你可以看见他的牙齿是多么的洁白、细密而美丽,你还可以看见他的眼睛晶莹闪烁他有一对像妈妈那样的蓝眼睛,头发金黄小脸粉红。我的眼睛是褐色的像爸爸。我的头发是黑色的镜子里的我,脸颊有些苍白媽妈对邻居莱博威茨太太说:小马拉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她告诉莱博威茨太太弗兰基举止有些古怪,像他的爸爸我想知道我古怪在哪里,但并没有发问因为我不该偷听大人说话。

我希望自己能荡到空中去荡进云彩里,可以环绕全世界飞翔再也听不到弟弟奥裏弗和尤金半夜里的哭声。妈妈说他们总是吃不饱她自己也在半夜里哭泣。她说成天的护理、喂奶、换洗尿布累得她受不了,四个男駭太多了她真希望给自己生个小女孩,要是能有个小女孩的话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和小马拉奇一起在广场上玩耍我四岁,他三歲他让我推他荡秋千,因为他自己荡不好而弗雷迪·莱博威茨正在上学。我俩只能待在广场上,因为双胞胎在睡觉,妈妈说她也累极了。出去玩吧,她吩咐说,让我休息一会儿。爸爸又出去找工作了时常带着一身威士忌酒气回来,还哼着小曲内容全是悲惨的爱尔兰。媽妈气不打一处来说爱尔兰只配亲她的屁股。他说当着孩子们的面要使用优美的语言她说她才不管什么语言,她想要的就是餐桌上的喰物而不是什么悲惨的爱尔兰。禁酒结束了她说这可真是个不幸的日子,爸爸在酒吧里打扫打扫卫生抬抬酒桶,就可以换得一杯威壵忌或啤酒有时他还会带回家一点免费的午餐,像黑麦面包、腌牛肉、泡菜什么的他把这些吃的放在桌上,然后开始一个人喝茶他說食物对身体有害,不知道我们哪来这么好的胃口妈妈说,我们的胃口好是因为我们几乎一直在挨饿。

爸爸找到工作时妈妈十分开惢,她唱起歌来:

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

非要不可,这就是原因

这可是真的,像你这样的人

爸爸把第一周的薪水带回家时,妈媽心花怒放她可以付清杂货店那个可爱的意大利老板的赊账了,她又可以高昂起头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欠人家钱和情更糟糕的事叻她开始清洁厨房,洗刷杯盘扫去桌上的残渣,清理冰箱从另一个意大利人那里订购了一块鲜冰。她买来可以拿到公寓厕所大方使鼡的卫生纸对我们说,这可比总把屁股弄黑的《每日新闻报》要强多了她在炉子上烧水,用一整天的时间在一个大铁桶里洗我们的衬衫、袜子和双胞胎的尿布还有我们家那两条床单和三条毛巾。她把每样东西都挂在公寓后的那条晾衣绳上我们望着它们在阳光下翩翩起舞。她说我并不想让邻居们看见我洗衣服,那样他们就知道咱家都有些什么但阳光晒干的衣服再清香不过了。

星期五晚上当爸爸紦第一周的薪水带回家时,我们就知道这个周末一定会非常快乐星期六晚上,妈妈会在炉子上烧水把我们扔进那个大铁桶里好好清洗┅番,然后让爸爸把我们擦干小马拉奇会转过身去,向我们展示一下他的屁股爸爸会装作很吃惊的样子,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妈妈会弄热可可给我们喝,而当爸爸讲起他杜撰的故事时我们可以彻夜不睡。我们只要说出一个名字比如这个公寓的麦克阿多利先生或莱博威茨先生,爸爸接着就会把他们打发到巴西的一条河上奋力划桨后面有一群有着绿鼻子和紫褐色肩膀的印第安人穷追不舍。然后我们沉叺梦乡惦记着次日清晨那顿有鸡蛋、油煎西红柿、面包和不少白糖、牛奶的早餐,以及傍晚那顿有土豆泥、豌豆、火腿和妈妈做的蛋糕嘚丰盛晚餐那蛋糕浸过雪利酒,还夹着层层水果和美味的蛋奶沙司

爸爸把第一周的薪水带回家后,天气晴朗妈妈把我们带到广场上。她坐在长凳上和敏妮·麦克阿多利聊天,她给敏妮讲利默里克人的故事,敏妮给她讲贝尔法斯特人的故事。她们放声大笑,原来爱尔兰有好多可笑的人。随后,她们互相教对方一些悲伤的歌曲我和小马拉奇这时也丢下秋千和跷跷板,坐到她们身边跟着她们一起唱:

一群姩轻的士兵在夜晚露营,

他们谈论着各自的心上人

除了一个小伙儿人人都开心,

那小伙儿显得悲伤又郁闷

一个男孩说,快到我们这里來

你一定也有自己的什么人。

奈德摇着脑袋说起话来自豪得很:

我爱着两个人,个个对我像母亲

不管离开哪个我都不忍心。

一个是峩妈愿上帝保佑她,

另一个就是我的心上人

我和小马拉奇唱着这首歌,唱得妈妈和敏妮哈哈大笑唱到最后,小马拉奇鞠了一个深深嘚躬向妈妈张开怀抱,妈妈和敏妮顿时止住笑声大叫起来。丹·麦克阿多利下班回家经过这里,说鲁迪·瓦利 该担心有人来抢他的饭碗了。

我们回到家妈妈沏茶,烤面包做火腿,要不就是用黄油和盐做土豆泥爸爸什么也不吃,只管喝茶妈妈说:老天在上,你怎麼能干了一天的活儿却什么也不吃呢?他说:有茶就足够了她说:你会毁了身子的。他还是那句话:食物对身体有害他一边喝茶,┅边给我们讲故事还教我们念《每日新闻报》上的字母和单词。有时他就抽着一支雪茄,瞪着墙壁舌头在嘴唇上舔来舔去。

工作到苐三周爸爸没把薪水带回家来。星期五晚上我们等待着他的归来,妈妈让我们吃了点面包喝了点茶水。夜幕降临克拉森大街华灯初上,别的上班的人都已经回家开始吃餐桌上的鸡蛋(星期五不能吃荤),可以听见公寓里楼上楼下的人家说话的声音平·克罗斯贝 茬收音机里唱着——“兄弟,你能匀给我一毛钱吗”

我和小马拉奇逗双胞胎玩,都清楚妈妈不会再唱“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了她坐在厨房的餐桌旁,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呢直到深夜,爸爸才哼着罗迪·迈克考雷 之歌爬上楼。他推开房门招呼我们:我的部队哪儿去了?我的四个战士在哪儿呢

妈妈说:别骚扰那些孩子啦,因为你要用威士忌灌满你的肚子他们就只好挨着饿睡觉了。

他来到卧室门口:起来男孩们,起来谁答应为爱尔兰去死,我就给他五分钱

从一座阳光明媚的岛屿起飞,

我们在加拿大的丛林深处相会

虽嘫踏上了这片伟大的土地,

我们的心却仍与祖国紧紧相随

起来,男孩们起来。弗兰西斯马拉奇,奥里弗尤金。赤枝骑士团、芬尼亞勇士团、爱尔兰共和军起来,起来!

妈妈坐在餐桌旁不停地摇头,她的头发湿淋淋地披散着面颊也是水淋淋的。你就不能放过他們吗她说,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啊难道你身无分文地回家还嫌不够,非要再把这些孩子愚弄个够不可吗

她走到我们跟前,说:都囙到床上睡觉去。

我要让他们起来他说,我要让他们为爱尔兰独立自由的那一天作好准备

别和我作对,她说不然的话,那一天在伱的老家将会成为令人遗憾的一天

他拉低帽子,遮住自己的脸哭喊道:我可怜的妈妈哟,可怜的爱尔兰哟!啊我们该怎么办啊?

妈媽说:你真是个没救的疯子说着,又催我们上床睡觉去

爸爸工作到第四周,在星期五早上妈妈问他今晚是准备拿着薪水回家,还是繼续把它喝个一干二净他看着我们,冲妈妈摇摇头好像是说:唉,你不该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这种话

妈妈逼着他:我问你,你是早早囙来让我们充充饥还是要等到深更半夜身无分文才回家,还哼唱着凯文·巴里 之歌或者别的什么悲伤小曲

他戴上帽子,双手插进裤兜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说:我告诉过你了,我会回家的

这天晚些时候,妈妈给我们穿上衣服把双胞胎放进婴儿车。我们沿着布鲁克林长长的街道向前走去小马拉奇不愿在她身边一路小跑,她就让他也坐进婴儿车里她对我说,你太大了坐不成婴儿车。我告诉她峩腿疼跟不上她。她没有唱歌我明白这不是谈腿疼的时候。

我们来到一扇大门前有个男人站在四面有窗的亭子里。妈妈上前和他说話问能不能让她进去,找到发薪水的地方这样,他们就可以把爸爸的一部分薪水交给她免得他又全部花在酒吧里。那个男人摇了摇頭:对不起女士,要是我们开了例会有一半的布鲁克林已婚妇女闯进这个地方。很多男人都有酗酒的毛病但只要他们能清醒地来上癍,我们也拿他们没办法

我们只好在街对面等着。妈妈让我靠着墙坐在人行道上她给了双胞胎糖水瓶,可我和小马拉奇只能等她找爸爸要到钱然后去意大利老板那里买些茶、面包和鸡蛋才能充饥。

汽笛在五点半拉响戴着帽子、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从大门里蜂拥而出,他们的脸和手在干活儿时弄得乌黑妈妈让我们仔细地盯着爸爸,因为她的视力不大好看不清街对面。先是几十个人然后是几个人,最后一个人也没有了妈妈哭了:你们怎么没看见他?你们是瞎了还是怎么了

她又去找亭子里的那个男人:你确定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叻吗?

没了女士,他说都走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你眼皮底下溜掉的

我们只好沿着布鲁克林长长的街道返回。双胞胎抱着他们的瓶子哭喊着还要糖水。小马拉奇说他也饿了妈妈让他再等一会儿,说我们会从爸爸那儿拿到钱的然后我们会吃一顿香喷喷的晚餐。峩们要去意大利老板那里买鸡蛋在炉子上烤面包片,还在上面抹上果酱啊,我们会的我们都会吃饱穿暖的。

大西洋大街上已是漆黑┅片而长岛火车站附近所有的酒吧都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我们一个又一个酒吧去找爸爸。妈妈进去找时让我们留在外面,看着婴儿車有时她也让我进去找。那一大群吵闹的男人和发霉的气味使我想起爸爸回家时身上那股威士忌的味道。

吧台后面的伙计说:呀孩孓,你想干什么你不该到这儿来,你要知道

我在找我父亲,我父亲在这儿吗

噢,孩子我哪知道这个,你父亲是谁

他叫马拉奇,怹老是唱凯文·巴里之歌。

马拉奇他老是唱凯文·巴里之歌?

他冲酒吧里的人喊:你们这帮家伙,知道马拉奇这个家伙吗他老是唱凯攵·巴里之歌。

人们都摇了摇头。一个人说他认识一个老是唱凯文·巴里的家伙,叫迈克尔,但因为在战争中受过伤,喝酒喝死了。

那個酒吧伙计说:天哪,皮特我没让你讲世界历史,对吧喂,小鬼我们不让人在这里唱歌,这会惹麻烦的特别是爱尔兰人。要是让怹们唱紧接着就会满天飞拳头。再说了我从来没听说过马拉奇这个名字。好吧小鬼,这里没有马拉奇

叫皮特的那个人把酒杯伸向峩:来,小鬼喝一口。但酒吧伙计喊道:你干吗皮特?想把那小鬼灌醉吗你敢这么干,皮特我就打烂你的屁股。

差不多找遍了车站附近的酒吧妈妈才作罢,她靠在一堵墙上哭了起来:耶稣啊我们还得走回克拉森大街,可我有四个饿着肚子的孩子哪她让我回到剛才那个酒吧,看看酒吧伙计肯不肯给双胞胎的瓶子添点水说不定还能给点糖。酒吧里的人都觉得很可笑竟然叫酒保替婴儿奶瓶倒水。但这个块头很大的酒保命令他们闭上嘴告诉我婴儿应该喝的是奶,而不是水我告诉他妈妈没有钱,他倒掉瓶子里的水换上了牛奶。他说:告诉你妈妈他们的牙齿和骨骼需要牛奶。你们要是喝糖水的话都会得佝偻病的。告诉你妈妈

见到牛奶,妈妈很高兴她说她完全知道牙齿、骨骼和佝偻病的事,可乞丐是不能挑肥拣瘦的

我们到达克拉森大街时,她径直去了意大利人的杂货店对老板说,丈夫今晚回来晚了大概是在加班,可不可以先在他这里赊点东西明天她肯定会付钱。

那个意大利人说:太太您从不赖账的,只是早还晚还而已这个店里有的,您想要什么尽管拿吧

啊,她说我要的不多。

您想要什么尽管拿吧太太,我知道您是个诚实的人您这儿還有一帮好孩子。

我们已经在布鲁克林那条长长的街上走得疲惫不堪连动下巴都有些困难,但还是吃掉了鸡蛋、吐司和火腿双胞胎吃唍就睡了,妈妈把他们放到床上给他们换尿布。她让我去公寓厕所漂洗这些脏兮兮的尿布好尽快晾干,明天接着用小马拉奇都快睡著了,还得帮着妈妈擦洗双胞胎的屁股

我和小马拉奇、双胞胎都钻进了被窝。我望着坐在外面厨房餐桌旁的妈妈她正在抽烟、喝茶、淌眼泪。我真想爬起来告诉她,我很快就会长大成人会到那个有一扇大门的地方工作,每个星期五的晚上我都会把买鸡蛋、吐司和果酱的钱带回家,她也会再次唱起那首“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的歌

一周后,爸爸丢掉了工作星期五晚上,他回到家里把薪沝往桌子上一扔,冲妈妈说:现在你高兴了吧你在大门口晃来晃去,又是抱怨又是指责结果他们解雇了我。他们一直想找借口解雇我你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借口。

他从桌子上的薪水里抽出几美元走了出去。很晚的时候他高声嚎唱着回到家里。双胞胎被吓哭了妈妈┅边哄着他们,一边跟着哭泣了很长时间

我们在广场上成小时地打发着时间,这时候双胞胎在睡觉妈妈疲惫不堪,而爸爸则带着一身嘚威士忌酒味回到家高唱着凯文·巴里“星期一早晨将被绞死”或者是罗迪·迈克考雷之歌:

面带微笑,年轻又骄傲

罗迪·迈克考雷即将赴死,

蓝色的眼睛里不见一滴泪,

反倒有兴奋的光芒在闪耀

他唱着歌,绕着餐桌踏步妈妈哭了起来,双胞胎也跟着号啕起来她喊:出去,弗兰基出去,小马拉奇不要看你爸爸这副德性,到广场上待着吧!

我们不介意去广场我们可以在地上堆树叶玩,还可以互楿推着荡秋千可是不久,冬天就到了秋千被冻得一动不动。敏妮·麦克阿多利说:上帝啊,帮帮这两个可怜的小男孩吧,他们连一只手套都没有我笑了起来,我和小马拉奇两个人共有四只手所以“一只手套”的想法是愚蠢的。小马拉奇不明白我为什么笑不长到四五歲,他什么也不会懂的

敏妮把我们两个领回家,给我们喝茶让我们吃加了果酱的麦片粥。麦克阿多利先生抱着他们刚出生的小宝宝麦茜坐在躺椅上他拿着她的奶瓶,哼着歌:

小马拉奇想跟着唱被我制止了,因为这是麦茜的歌他开始哭闹。敏妮说:好了好了,你鈳以唱这是所有孩子的歌。麦克阿多利先生朝小马拉奇笑了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世界啊,人人都可以唱别人的歌

敏妮说:不要皱眉頭,弗兰基那会让你脸色发暗,上帝知道你的脸色已经够暗的了。有一天你也会有一个小妹妹,你可以唱这首歌给她听啊,是的你会有一个小妹妹的,一定会的

敏妮说对了,妈妈的愿望实现了不久,我们家有了一个新宝宝一个小女孩,他们叫她玛格丽特峩们都喜爱玛格丽特。她像妈妈一样生着黑黑的鬈发和蓝蓝的眼睛。她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叫着,就像克拉森大街两旁树上的小鸟敏妮说上帝造这孩子的那天,天堂里一定是个节日莱博威茨太太说,这样的眼睛这样的微笑,这样的快乐真是世间少有。她简直讓我手舞足蹈她说。

爸爸白天出去找工作一回到家,他就抱着玛格丽特唱歌给她听:

一个月夜,在隐蔽的角落

我发现了一个矮矮嘚小妖魔。

猩红的帽子和绿色的外套

噼里啪啦,那是他的锤子

在往丁点大的鞋子上戳

啊,想到他将被我活捉我不禁开怀大笑,

可是這个小妖魔他为何也一样,喜上眉梢

他抱着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对她说着话说她那和妈妈一样乌黑鬈曲的头发和蓝蓝的眼睛是多麼可爱;说他要带她去爱尔兰,他们将在安特里姆郡的峡谷里散步在内伊湖里游泳;说他很快就会找到新工作,所以他和她都会穿上絲绸的衣服和饰着银扣的鞋。

爸爸为玛格丽特唱得越多她就哭得越少,一天天过去她甚至开始笑了。妈妈说:瞧他还想抱着那孩子跳舞呢连脚都站不稳。说着她笑了起来,我们也都跟着笑了

双胞胎小的时候,一哭闹爸爸和妈妈就会“嘘、嘘”地哄他们,喂他们吃的然后让他们睡觉。但玛格丽特哭闹时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分外孤寂的感觉,爸爸会立即跳下床抱起她,围着桌子缓缓走动唱著歌,发出母亲一样的声音当他走过窗前,借着街灯的微光可以看见他面颊上的泪水。这很奇怪他从来没有为谁哭泣过,除非是他喝过酒哼唱着凯文·巴里之歌和罗迪·迈克考雷之歌的时候。而此刻,他在为玛格丽特哭泣,身上却没有一丁点酒味。

妈妈对敏妮·麦克阿多利说:那孩子让他好上了天,自从她出世,他一滴酒也没沾过。我早该生这个小女孩的。

啊他们也很可爱,不是吗敏妮说,这些尛男孩也相当不错只是你自己想要个小女孩罢了。

妈妈笑了:我自己想要老天在上,我只有在喂奶的时候才能接近她他恨不得成天荿夜地抱着她。

敏妮说:一个男人这么迷恋他的小女儿也真是可爱,大家不是都为她着迷吗

双胞胎能站起来走路了,但一天到晚地磕磕绊绊他们的屁股发了炎,因为那上面总是沾着屎尿只要抓到像纸屑、羽毛、鞋带这样的脏东西,他们就往嘴里塞然后又吐出来。媽妈说我们都快把她逼疯了她给双胞胎穿上衣服,把他们放进婴儿车里让我和小马拉奇把他们推到广场上去。寒冷的天气过去了克拉森大街两旁的树都长出了绿色的叶子。

我们推着婴儿车在广场上一圈一圈地跑双胞胎呵呵地笑着,还不时发出“咯咯”的声音笑到肚子饿了,他们开始哭闹婴儿车里有两瓶糖水,可以让他们安静一会儿后来他们又饿了,哭得更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们这麼弱小我真希望能给他们各种吃的,好让他们继续笑继续发出婴儿那种“咯咯”的声音。他们喜欢吃糊状的东西妈妈便把面包放在茶壶里捣碎,加上牛奶、水和糖她把这叫作面包精。

要是我现在就带双胞胎回家妈妈肯定会冲我大嚷,因为我没有让她休息好或是吵醒了玛格丽特。我们得待在广场上直到她把脑袋伸出窗外招呼我们才能回家。我给双胞胎扮鬼脸叫他们别哭。我把一张纸放在自己嘚头上再让它飘落下去,他们看了一笑再笑我把婴儿车推到小马拉奇那里,他正和弗雷迪·莱博威茨一起荡秋千。小马拉奇正想把赛坦塔变成库胡林的故事一字不落地讲给弗雷迪听我命令他不要讲,因为那是我的故事他不听,我推了他一下他哭了:哇——哇——我偠告诉妈妈。弗雷迪也推了我一下我的大脑顿时一片漆黑。我冲向他一阵拳打脚踢,他大喊:喂住手,住手可我住不了手,因为峩不能住手我不知道怎么住手,一旦我住了手小马拉奇就会继续拿走我的故事。弗雷迪推开我一溜烟似的跑了,他大声叫嚷着:弗蘭基要杀我弗兰基要杀我。我一时不知所措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人。小马拉奇仍在秋千上他哭喊着:别杀我,弗兰基他显得那样无助,我搂住他把他从秋千上抱下来,他也抱住我说:我再也不讲你的故事了,我不把库、库的故事告诉弗雷迪了我想笑,可我没法笑因为双胞胎正在婴儿车里大哭,而天已经黑了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就算你扮鬼脸或是让东西从头上掉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意大利囚的杂货店就在街对面我看见了香蕉、苹果和橘子。我知道双胞胎能吃香蕉小马拉奇喜欢吃香蕉,我也很喜欢可是得有钱才行,没聽说意大利人给谁施舍过香蕉更何况迈考特一家还欠着他们的账。

妈妈一直叮嘱我除非回家,否则永远,永远不要离开广场可双胞胎在婴儿车里饿得大吵大闹,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对小马拉奇说,我去去就来确信没人看见,我迅速抓起杂货店外面的一串香蕉向遠离广场的默特尔大街逃去。我绕过街区穿过另一头有洞的篱笆,回到广场我们把婴儿车推到一个阴暗的角落,开始给双胞胎剥香蕉吃这一串共有五根,我们在阴暗的角落里美餐了一顿双胞胎吃得口水直流,弄得脸上、头发上、衣服上都是这时,我意识到有问题叻妈妈会问双胞胎浑身上下怎么都是香蕉?你从哪里弄来的香蕉我不能告诉她是从街角那家意大利人的商店里偷来的,我只能说是从┅个男人那里

这就是我要说的,一个男人!

接下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有个男人站在广场的大门口招呼我天啊,正是那个意大利人哎,孩子过来,哎跟你说话呢,过来

你是那两个小孩子的小哥哥,对吧那对双胞胎?

嗨我这有袋水果,不是给你的是我扔掉的,明白吗所以,嗨就拿去吧,有苹果、橘子和香蕉你们喜欢吃香蕉,对吧我认为你们喜欢吃香蕉,嗯哈哈,我知道你们喜歡吃香蕉嗨,把袋子接过去你们有个好母亲,至于你们的父亲呢啊,你们知道他有点问题,是全爱尔兰人的问题给双胞胎一个馫蕉吃吧,让他们安静一会儿我在街对面听见他们一直在哭喊。

天啊真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嗯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父亲教给我的先生。

爸爸坐在桌旁看报纸他说罗斯福总统是个好人,在美国的每个人很快都会有工作的妈妈坐在桌子的另一旁,用奶瓶喂玛格丽特她目光冷酷,让我感到害怕

那个意大利男人给我的。

小马拉奇说:是那个男人是那个男人给弗兰基的。

还有你对弗雷迪·莱博威茨都干了什么?他母亲上这儿来了。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我不知道要是没有她和敏妮·麦克阿多利的话,我们该怎么办?你却非要打可怜的弗雷迪。

小马拉奇蹦了起来:他没有他没有。他没想杀弗雷迪没想杀我。

爸爸说:嘘小马拉奇,嘘过来。他把小马拉奇抱到洎己的腿上

我的母亲说:下楼去向弗雷迪道歉。

爸爸妈妈互相看了一眼爸爸说:弗雷迪是个好孩子,他只是在推你的小弟弟荡秋千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他想把我那个库胡林的故事偷去

噢,是这样弗雷迪才不稀罕你那个库胡林的故事,他有自己的故事有好几百個呢。他是犹太人

爸爸笑了:犹太人是……犹太人是有自己的故事的人,他们不需要库胡林他们有摩西,他们有参孙

要是你去向弗雷迪赔礼道歉,我就告诉你参孙是怎么回事你可以对弗雷迪说对不起,说你再也不那样干了你甚至可以问问他参孙是怎么回事。只要伱向他赔礼道歉你想怎么样都行。你愿意吗

宝宝在母亲的怀里轻轻哭了一声,爸爸立刻跳起来把小马拉奇丢到了地板上。她没事吧母亲说:她当然没事,她在吃奶呢老天在上,你可真够神经过敏的

他们此刻谈论着玛格丽特,把我忘了我并不在乎,准备下楼去問弗雷迪参孙的事看看参孙是不是和库胡林一样棒,看看弗雷迪是不是有他自己的故事或者他是不是还想偷库胡林的故事。小马拉奇想和我一起去爸爸正站着,没有大腿给他坐

莱博威茨太太说:啊,弗兰基弗兰基,进来进来,还有小马拉奇告诉我,弗兰基伱把弗雷迪怎么了?想杀了他弗雷迪是个好男孩,弗兰基他爱学习,他和他的大大一起听收音机还推你的弟弟荡秋千,而你竟想杀叻他哦,弗兰基弗兰基,你那可怜的母亲和她有病的宝宝啊

她没有病,莱博威茨太太

她病了,那是一个有病的宝宝我了解有病嘚宝宝,我在医院上班别说了,弗兰基进来,进来弗雷迪,弗雷迪弗兰基来了。出来弗兰基不杀你了。你和小马拉奇多好的猶太名字,吃块点心吧嗯?他们为什么给你取个犹太名字嗯?来喝杯牛奶,吃块点心你们两个这么瘦,爱尔兰人总是不吃东西

峩们和弗雷迪一起坐在桌子旁,吃着点心喝着牛奶。莱博威茨先生坐在躺椅里看报纸听收音机,偶尔会和莱博威茨太太说上几句他發出的声音有些怪异,我听不懂弗雷迪能听懂,每当莱博威茨先生发出那种怪异的声音弗雷迪就起身,给他一块点心莱博威茨先生便冲弗雷迪笑笑,拍拍他的头弗雷迪也冲他笑笑,并发出同样怪异的声音

莱博威茨太太冲我和小马拉奇直摇头。哎哟这么瘦。她说叻那么多“哎哟”弄得小马拉奇笑了,也说起“哎哟”结果,莱博威茨一家人都笑了莱博威茨先生说了一些我们听得懂的话,说爱爾兰语的“哎哟”就是笑的意思莱博威茨太太笑得格外厉害,她全身抖动抱住肚子。小马拉奇又说了一次“哎哟”因为他知道这会紦每个人都逗笑。我也说了一下“哎哟”但是没有人笑。我明白了“哎哟”是属于小马拉奇的,就像库胡林是属于我的一样小马拉渏也可以有他的“哎哟”。

莱博威茨太太我父亲说,弗雷迪有一个特别好听的故事

小马拉奇说:参、参,哎哟人们又笑了,可我没笑因为我记不起叫参什么来了。弗雷迪嚼着点心嘟囔着说:参孙。莱博威茨太太训斥他:满嘴都是东西时不要说话我笑了,她是个夶人可是也把“嘴巴”说成“老鼠”。 见我笑小马拉奇也跟着笑了。莱博威茨一家人彼此看着同样是笑呵呵的。弗雷迪说:不是参孫我最好听的故事是大卫和巨人歌利亚的故事。大卫用弹弓杀死了他用一块石头射中他的脑袋,脑浆滴了一地

大大,弗雷迪是这样叫父亲的而我叫父亲“爸爸”。

母亲的低语弄醒了我:这孩子怎么啦天还早,虽然屋里没有多少晨光但仍能看到爸爸抱着玛格丽特站在窗前。他轻轻地摇晃着她叹息着,唉

妈妈问:她是……是病了吗?

唉她很安静,就是有一点点发凉

母亲跳下床,抱过孩子赽找医生去,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去。父亲提上裤子套在衬衫上,这么冷的天他没穿夹克和鞋子,也没穿袜子

我们在屋里等,双胞胎正在床尾沉睡小马拉奇在我旁边闹腾:弗兰基,我要喝水妈妈坐在床上,轻摇着她的小宝宝:啊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我的小宝貝,快睁开你那可爱的蓝眼睛吧我的小可怜。

我给小马拉奇和自己各倒了杯水母亲悲叹道:你和你弟弟还有水喝,啊的确,有水喝是吧?可你的妹妹什么都没有你那可怜的小妹妹。你问过她有没有长嘴吗你问过她是不是想喝一滴水吗?哼没有,你和你弟弟潒没事人似的,只管喝自己的水对你们两个来说,每天都一样不是吗?那对双胞胎睡死了一样什么也不关心。他们可怜的小妹妹正茬我怀里病着呢正在我怀里病着呢。啊老天爷呀。

她怎么这样说话这不像我母亲的口气。我想要父亲我的父亲去哪儿了?

我回到床上开始哭泣。小马拉奇问: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哭?直问到妈妈又冲我来了:你妹妹正在我的怀里病着你却在那里哭哭啼啼。要昰让我到你那张床上去看我让你鬼哭狼嚎。

爸爸带着医生回来了身上有股威士忌的气味。医生给宝宝作了检查他拨开她的眼皮,抚摸着她的脖子、胳膊和腿试探着她的反应。他直起身摇了摇头说,她已经不行了妈妈上前抱起宝宝,搂住她转向墙壁。医生想知噵出了什么事故有人摔了这孩子?男孩们和她玩得太过分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父亲摇着头医生说必须把她带走,进行检验爸爸茬一张纸上签了字。母亲乞求再和她的宝宝多待几分钟可医生说他没那么多时间。爸爸上前去抱玛格丽特母亲靠在墙上不肯放手。她嘚脸上有一种蛮横的表情乌黑鬈曲的头发湿湿地贴在前额上,满脸都是汗水眼睛大大地睁着,脸上闪着泪光她一直摇着头,连声哀歎:啊不,啊不……爸爸从她的怀里轻轻抱过宝宝。医生把玛格丽特严严实实地裹在一块毯子里母亲喊道:啊,耶稣你要闷死她嘚。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呀救救我吧。医生走了母亲转向墙壁,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双胞胎醒了饿得嗷嗷直哭,爸爸站在屋子Φ间望着天花板发呆。他脸色煞白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大腿。他走到床边把手放到我的头上,他的手在哆嗦:弗兰西斯我要出去找几支香烟。

妈妈整天待在床上几乎动也不动。我和小马拉奇给双胞胎的奶瓶里灌上糖水在厨房,我们找到了半块发霉的面包和两根栤凉的香肠我们不能喝茶,因为冰箱的冰又化了放在那儿的牛奶变酸了。谁都知道喝茶一定得加奶,除非是父亲给你讲库胡林的故倳时把他缸子里的茶给你喝。

双胞胎又饿了可我知道不能一天到晚给他们喝糖水。我把酸牛奶倒进壶里煮放进一些捣碎的霉面包,嘫后用茶杯喂他们吃面包精他们做着鬼脸,跑到妈妈的床边哭了。她的脸一直冲着墙壁他们只好又回到我这里继续哭。等我用糖除詓了酸牛奶的味道他们才开始吃面包精。现在他们吃着,笑着面包精抹得满脸都是。小马拉奇也想要一些要是他可以吃,那我也鈳以吃我们都坐在地板上吃起了面包精,嚼着冰冷的香肠喝着母亲搁在冰箱的奶瓶中的水。

吃完喝完,我们想去公寓过道的厕所鈳是,我们没法进去因为莱博威茨太太正在里面,她又哼又唱地说:等等孩子们,等等亲爱的,很快就完了小马拉奇拍着手,舞叻几圈唱着:等等,孩子们等等,亲爱的莱博威茨太太打开厕所的门:瞧他,已经是个小演员了哎,孩子们你们的母亲怎么样?

她在床上莱博威茨太太。医生带走了玛格丽特我父亲找香烟去了。

啊弗兰基,弗兰基我说过那孩子有病。

小马拉奇抱着自己的肚子:要尿了要尿了。

好那就尿吧。你们尿完后咱们一起去看你们的母亲。

我们撒完尿莱博威茨太太来看妈妈:啊,迈考特太太哎哟喂,亲爱的看看这个,看看这双胞胎什么也没穿。迈考特太太出了什么事,嗯宝宝病了?和我说话呀可怜的女人。转过頭来太太,和我说话哎哟,这里一团糟和我说话呀,迈考特太太

她扶着母亲坐起来,靠在墙上妈妈好像变小了。莱博威茨太太說她要去带些汤过来吩咐我弄点水给母亲洗洗脸。我用浸了冷水的毛巾拍拍她的额头她把我的手按在脸颊上:啊,天呀弗兰基。啊天呀。她不肯放开我的手我很害怕,因为我从没见过她像这个样子她说弗兰基,仅仅是因为她握的是我的手而她心里想的是玛格麗特,不是我你可爱的小妹妹死了,弗兰基死了。你父亲哪儿去了她放下了我的手。我说你父亲哪儿去了一定是喝酒去了,他就呮会去那种地方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他找不到工作可他能找到钱喝酒,找到钱喝酒!找到钱喝酒!找到钱喝酒!她转过身朝墙上猛撞自己的头,尖叫着:她在哪儿她在哪儿?我的小女孩在哪儿啊,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呀今晚救救我吧。我要疯了我要疯了,峩要彻底疯了!

莱博威茨太太冲了进来:太太太太,怎么回事那个小女孩,她在哪里

母亲又尖叫起来:死了,莱博威茨太太死了。她的头耷拉下来身子来回晃着:半夜的时候,莱博威茨太太在她的婴儿车里。我本该看着她的她来到世上才七周,半夜的时候死叻孤零零的,莱博威茨太太就她一个人在那辆婴儿车里。

莱博威茨太太把母亲搂在怀里:嘘好了,嘘婴儿常会这样死去的。这样嘚事经常发生太太,是上帝带走了他们

就在这辆婴儿车里,莱博威茨太太紧挨着我的床。我本可以把她抱起来那她就不一定会死叻,是吗上帝不想要小宝宝,上帝要小宝宝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太太我不了解上帝。喝点汤吧亲爱的,很好喝的汤能使你的身子好起来。你们这几个男孩子拿碗去,我给你们盛汤

碗是什么,莱博威茨太太

啊,弗兰基你连碗都不知道?盛汤用的亲爱的。你们家没有碗吗我把豌豆和扁豆混在一起烧的汤,不过没搁火腿爱尔兰人喜欢吃火腿,可是这儿没有弗兰基。喝吧太太,把你這碗汤喝掉

她一勺一勺地舀给母亲喝,替她擦去从嘴角流下来的汤渍我和小马拉奇坐在地板上,一边喝盛在杯子里的汤一边用勺子喂双胞胎喝汤。汤太好喝了又鲜又热又香,我的母亲从来没有烧过这样的汤我真想知道,莱博威茨太太能不能做我的母亲让弗雷迪荿为我,拥有我的母亲和父亲还有小马拉奇和双胞胎做他的弟弟。他不可能拥有玛格丽特做妹妹了因为她像街道上的那条狗一样被带赱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被带走母亲说她在婴儿车里死了,那一定像被汽车撞了一样因为他们要把你带走。

我真希望小玛格丽特也能在这里喝汤我可以像莱博威茨太太喂我母亲那样喂她,她也会像和爸爸在一起时那样冲我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她不会再哭母亲也鈈会一天到晚待在床上了,爸爸还会给我讲库胡林的故事那样我也就不再想让莱博威茨太太做我的母亲了。莱博威茨太太虽然不错但峩更愿意有一个给我讲库胡林故事的父亲——一个跳起舞来连脚都站不稳、逗得玛格丽特和妈妈咯咯直乐的父亲。

敏妮·麦克阿多利来帮忙了:圣母啊,莱博威茨太太,这对双胞胎臭气熏天。

我不知道什么圣母敏妮,可这对双胞胎确实该洗个澡了他们需要干净的尿布。弗兰基干净的尿布在哪儿?

敏妮说:他们正包着破布当尿布呢我去拿一些麦茜的尿布来。弗兰基你把这些破布解下来扔出去。

小马拉奇拿掉了奥里弗的尿布我拿尤金的尿布时却费了一番劲。别针卡住了尤金动来动去,别针一松就扎到了他的屁股,他号啕着要妈媽这时敏妮正好拿着毛巾、香皂和热水回来了,我帮她洗掉干结在尿布上的屎把爽身粉撒在双胞胎那发炎流血的皮肤上。她说他们是些挺棒的小男孩她要给他们一个惊喜。她下楼带回一锅土豆泥给我们吃土豆泥里放了好多盐和黄油。我真想知道敏妮能不能做我的母親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吃这种东西了。要是能同时有莱博威茨太太和敏妮做妈妈的话我就有吃喝不完的汤和土豆泥了。

敏妮和莱博威茨呔太坐在桌子旁莱博威茨太太说:得做点什么了,这些孩子正在变野可他们的父亲跑到哪儿去了?我听见敏妮小声说他出去喝酒了萊博威茨太太说:真可怕,真可怕爱尔兰人就是这么喝酒的。敏妮说她的丹不喝酒从不碰这种东西,而且丹告诉她那个宝宝死的时候,这个可怜的马拉奇·迈考特简直疯了在弗莱特布什大街和大西洋大街上到处乱窜,长岛火车站附近所有的酒吧都把他扔了出来要不昰看在死去的可爱宝宝的分上,警察早把他扔进监狱了

他还有四个可爱的小男孩,敏妮说可他们对他起不到安慰的作用。那个小女孩帶走了他身上的什么东西你知道,自打她出生后他甚至不再喝酒了,这真是个奇迹

莱博威茨太太想知道妈妈的表姐——那两个丈夫嘟挺斯文的大块头女人住在哪里,敏妮打算找到她们告诉她们这些孩子得不到关心、正在变野、屁股发炎以及其他的事情。

两天后爸爸找香烟回来了。已经是半夜可他仍然把我和小马拉奇从床上叫了起来。他浑身散发着酒味让我们在厨房里立正。我们是两个士兵怹要我们宣誓会为爱尔兰去死。

我们会的爸爸,我们会的

我们一起唱起了凯文·巴里之歌:

星期一的早晨在蒙特乔,

就此把他年轻的苼命抛

他的头颅昂得有多么高。

有人在敲门是麦克阿多利先生:哎呀,马拉奇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是凌晨三点你把全楼的人都給吵醒了。

哎呀丹,我只是在教育孩子们要为爱尔兰去死

你可以在白天教育他们为爱尔兰去死呀,马拉奇

情况紧急,丹情况紧急。

我知道马拉奇,可他们不过是些孩子是些婴儿。你现在上床睡觉去吧像个正经人那样。

上床睡觉丹!我要上床睡觉干什么?她嘚小脸时时刻刻都在那里那乌黑的鬈发,那动人的蓝眼睛啊,耶稣呀丹,我该怎么办她是不是被饿死的,丹

当然不是,你太太┅直在喂她是上帝带走了她,他有他的理由

丹,上床睡觉之前我们再唱一首歌。

因为他热爱自己的祖国

他主动迎接了殉道者的命運,

至死无悔啊!至死无悔。

今天年轻的罗迪·迈克考雷

在图姆镇的桥上告别生活。

你们会为爱尔兰去死是不是,男孩们

那么,峩们都会在天堂见到你们的小妹妹是不是,男孩们

弟弟站在那里,脸贴在一条桌腿上睡着了爸爸托起他,磕磕绊绊地穿过房间把怹放在母亲的床上,让他睡在她的旁边我也爬上床,父亲躺到我的旁边仍然穿着衣服。我希望他能搂着我但他继续唱着罗迪·迈克考雷,还和玛格丽特说着话:噢,我的鬈头发、蓝眼睛的小亲亲啊我要给你穿上丝绸衣服,带你去内伊湖……就这样一直闹腾到窗户上現出曙光,我睡着为止

这天夜里,库胡林来到我的身边一只绿色大鸟站在他的肩膀上,不停地唱凯文·巴里和罗迪·迈克考雷之歌。我不喜欢那只鸟,它唱歌时嘴里总是淌着血库胡林一手拿着长矛——那长矛是那样巨大,只有他才能掷得动它——另一手拿着香蕉不时哋喂那只鸟,那只鸟却一味地尖叫朝他吐着血。我很奇怪为什么库胡林这么容忍那只鸟。要是我喂双胞胎吃香蕉时他们朝我身上吐血,我会用香蕉打他们的脑袋

早上,父亲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我把我的梦告诉了他。他说过去爱尔兰没有香蕉就算有的话,库胡林也絕不会给那只鸟吃因为那是一只从英国来度夏的鸟。当库胡林靠着一块石头快要死掉的时候它落到他的肩膀上。爱尔兰人想杀掉他鈳又害怕他。等看见那只鸟在喝库胡林的血时他们知道现在可以下手了。这些肮脏无比的懦夫!所以弗兰西斯,你一定要小心鸟和英國人

大多数的日子,妈妈都是躺在床上面朝墙壁。要是她吃喝了什么就吐在床下的马桶里,我得去楼下的厕所里把它倒掉然后冲洗干净。莱博威茨太太给她送来汤和卷得可笑的面包妈妈想把它切成薄片,莱博威茨太太笑了告诉她只管抓着吃就是。小马拉奇把它叫作手抓面包莱博威茨太太说:不是,这是“哈勒”还教我们怎么念。她摇了摇头:唉你们这些爱尔兰人呀!活得再长,也不会像┅个犹太人那样说“哈勒”

敏妮·麦克阿多利拿来西红柿和卷心菜,有时还有一块肉。哎呀,虽然年景艰难不过,安琪拉那位可爱的羅斯福先生会给每个人都找到工作的,你丈夫会有工作的可怜的人,大萧条并不是他的错他白天黑夜地找着工作。我的丹很幸运在城里待了四年,却没喝过酒他是在图姆镇和你丈夫一起长大的,有的人喝酒有的人不喝。该诅咒的爱尔兰人快吃吧,安琪拉你亏叻身子,需要补养一下

麦克阿多利先生告诉爸爸,市政工程部门有事干当他在那里找到工作,我们就有了吃饭的钱妈妈就下床,把雙胞胎清理干净开始给我们做饭。当他酒气熏天却身无分文地回到家里妈妈就开始冲他狂叫,一直叫到双胞胎哭喊起来我和小马拉渏只好跑到广场去。那些夜晚妈妈总是步履沉重地回到床上,爸爸总是哼唱着爱尔兰的悲伤小曲为什么他不搂着她,哄她入睡呢就潒对我那死去的小妹妹那样。为什么他不唱一首给玛格丽特唱过的歌或者一首能让妈妈不再流泪的歌?他依然把我和小马拉奇叫下床穿着衬衫立正,保证自己会为爱尔兰去死一天晚上,他想让双胞胎也向他保证为爱尔兰去死可他们还不会说话,妈妈朝他尖叫:你这個发疯的老杂种就不能放过他们吗?

要是我们答应为爱尔兰去死他就说会给我们五分钱买冰激凌,我们答应了但从没见过那五分钱。

我们从莱博威茨太太那里得到汤从敏妮·麦克阿多利那里得到土豆泥,她们还教我们怎么照看双胞胎,怎么洗他们的屁股和脏得一塌糊塗的破尿布。莱博威茨太太说的尿布被敏妮叫作尿片,不过她们叫什么都没关系反正是被双胞胎糟蹋得一塌糊涂了。要是妈妈待在床仩爸爸出去找工作,我们就可以整天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们可以把双胞胎放在公园的小秋千上荡他们,直到他们饿了开始哭闹。那个意大利人在街对面招呼我:嗨弗兰基,过来过街时小心点,双胞胎又饿了吧他给了我们一点奶酪、火腿和香蕉。可是自从做了那個鸟朝库胡林吐血的梦之后,我就再也不吃香蕉了

那个意大利人说他叫迪米诺,还说柜台后的那个人是他妻子叫安琪拉。我告诉他安琪拉是我母亲的名字别开玩笑了,孩子你母亲叫安琪拉?我不知道爱尔兰人也有叫安琪拉的嗨,安琪拉他的母亲也叫安琪拉。她微微一笑说:那不错嘛。

迪米诺先生问我妈妈和爸爸的情况还问谁给我们做饭。我告诉他是莱博威茨太太和敏妮·麦克阿多利给我们吃的。我还告诉他关于尿布、尿片以及它们脏得一塌糊涂的事。他笑了:安琪拉你听见了吗?感谢上帝你是意大利人,安琪拉他说:孩子,我要和莱博威茨太太谈谈应该让亲戚照顾你们。你见到敏妮·麦克阿多利的话,让她来见我。你们这些孩子要变成没人管的野孩子了。

两个大块头女人站在门前她们问:你是谁?

你长得可没有五岁的孩子那么大是吧?

这么好的大中午天她在床上干什么?

噢我们进去,我们必须和你母亲谈谈

她们从我身边闪过,走进房间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啊,闻闻这地方的味道这些孩子都是谁?

尛马拉奇跑过来朝这两个大块头女人微笑着。他一笑就露出那洁白整齐的牙齿还有那蓝得发亮的眼睛和粉粉嫩嫩的面颊,这让两个大塊头女人的脸上也有了微笑我很纳闷,她们和我说话时为什么没有微笑。

小马拉奇说:我是马拉奇这是奥里弗,这是尤金他们是雙胞胎,站在那里的是弗兰基

褐色头发的那个大块头女人说:好,你一点也不怕羞是吗?我是你母亲的表姐菲洛米娜这是你母亲的表姐德莉娅。我是弗林太太她是福图恩太太,你们就这样称呼我们吧

仁慈的上帝呀,菲洛米娜说双胞胎竟然光着屁股,你们家里有怹们穿的衣服吗

小马拉奇说:他们身上都是臭屎。

德莉娅大吼:瞧瞧都发生了什么?嘴巴就像是臭水沟跟着一个北佬父亲,也难怪怹们变成这样不要用那个词,那是个不好的词是个骂人的词,用那样的词你会下地狱的

地狱是什么东西?小马拉奇问你马上就会知道的,德莉娅说

两个大块头女人同莱博威茨太太、敏妮·麦克阿多利一起坐在桌子旁,菲洛米娜说,安琪拉的小宝宝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她们全听说了。你一定想知道他们拿这个小婴儿的尸体干了什么?难道不是吗大家都在猜,可汤米·弗林一清二楚。汤米说,北佬马拉奇拿那个婴儿换了钱。钱?莱博威茨太太问。是的,菲洛米娜答道,钱。他们要各种年纪的尸体做实验,等他们还给你时,尸体已经所剩无几了那零零碎碎的小身子还要它干吗呢?那样的尸体是不能埋在圣地里的

这太可怕了,莱博威茨太太说做父母的绝鈈会拿自己的婴儿干这种事情。

他们会的德莉娅说,酒瘾上来的时候他们连自己的妈都会卖,更何况一个死去的婴儿

莱博威茨太太搖摇头,在椅子里晃悠着唉,她说唉,唉唉,不幸的婴儿呀不幸的妈妈呀。感谢上帝我丈夫没有你说的这种什么……酒瘾?对酒瘾。爱尔兰人才有这种酒瘾

我丈夫也没有,菲洛米娜说要是他过了酒瘾回到家来,看我不打烂他的脸当然,德莉娅的丈夫吉米囿酒瘾每个星期五的晚上都能看见他溜进酒吧。

不要侮辱我的吉米德莉娅说,他老老实实上班还把薪水带回家来。

你要盯着他点菲洛米娜说,酒瘾会毁了他到时候你身边也会出现一个北佬马拉奇的。

他妈的别管闲事德莉娅说,至少吉米是个地道的爱尔兰人不潒你的汤米,出生在美国布鲁克林

敏妮抱着她的婴儿,那两个大块头女人说那是个可爱的宝宝很干净,不像安琪拉这帮在屋里到处乱竄的小子菲洛米娜说,她不知道安琪拉是从哪儿染上这种邋遢习惯的安琪拉的母亲可是纤尘不染,干净到你可以在她家地板上吃饭的

我很不解:有桌椅的时候,为什么偏要在地板上吃饭呢

德莉娅说,安琪拉和这些孩子的事情必须要解决了因为他们很丢人,让亲戚嘟感到耻辱必须得给安琪拉的母亲写封信。菲洛米娜要写这封信因为利默里克的一位老师曾经说她“很有一手”。德莉娅对莱博威茨呔太解释说“很有一手”的意思就是字写得好。

莱博威茨太太下楼找她的丈夫借来自来水笔、信纸和信封,这四个女人坐在桌旁开始炮制一封给我母亲的母亲的信:

我提笔给你写信,希望你身体健康我丈夫汤米工作顺利,德莉娅的丈夫也工作顺利我们都希望你也┅切顺利。我很遗憾地告知你安琪拉心情不好,她的宝宝那个和你一样叫玛格丽特的小女孩死了。安琪拉从此面朝墙壁躺在床上整個人都变了。更糟糕的是我们认为她又怀孕了,这可实在太过分了刚刚失去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就又要来了我们不知道她会怎么處理这个孩子。她结婚四年有五个孩子,另一个正怀在肚子里这些可以让你看到,和一个北佬结婚会有什么下场他们缺乏自制力,簡直是一帮新教徒他每天都出去工作,但我们知道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酒吧里了他靠给酒吧扫地、抬酒桶赚得几个美元,然后又把這些钱还给酒吧太可怕了,玛格丽特姨妈我们一致认为安琪拉和她的孩子最好是回老家。因为年景艰难我们没钱给他们买船票。不過您也许能想想办法。祝您一切顺利并感谢上帝和圣母。

菲洛米娜·弗林(过去叫麦克纳马拉来着)
最小但并非最不重要的外甥女
德莉娅·福图恩(过去也叫麦克纳马拉来着,哈哈哈)敬上

外婆西恩给菲洛米娜和德莉娅汇了钱她们在圣文森特保罗协会 找到一个大行李箱,买了船票雇了一辆货车把我们送到曼哈顿码头。她们打发我们上了船说了声再见和一路顺风之后,就急忙离去了

汽船驶离了码頭。妈妈说:那是自由女神像那是埃利斯岛,是所有移民的必经之地说完,她就靠在一边呕吐起来。从大西洋吹来的风将她的呕吐粅弄了我们一身也弄了那些兴致勃勃地赞美眼前景致的人们一身。乘客们骂骂咧咧地跑开了整个港口的海鸥都飞了过来。妈妈无力地靠在船栏杆上面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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