腋下长了个包有我这二十多年什么都没做过了,最近这包有点下滑了,一直也不疼不痒

生活 婚后生活 宝妈驾到

睡不着了!他回家和我聊了很久他在打呼噜,而我却睡意全无!
聊之前他接了客户的电话,客户告诉他很多同行的口罩机买回来不能用,俩囚寒暄了很久客户感叹他一个人设计画图、组电、写程序、顶别人公司一个团队……(之前没做过这种设备,不过以前的设备要复杂的哆)!
我:“你别对客户说别人的机器不能用!”
他:“不是我说的是客户了解到的情况!”
我:“那你也不要跟着起哄!”
他:“我沒起哄,本来他们很多公司都是从别人那里买的图纸所以才出问题,哪里像我都是一手自己设计的”
我:“这么说你很厉害?”
他:“那你以为,你老公我本来就是不错的好吧?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平时倒卖做贸易的就不好弄了!”
我:“这么说,你以后不会让我擔心了”
他:“当然,你现在开开心心的就准备过好日子吧!”
他:“你一直不喜欢做家务给你请个人做!”
我:“不需要,只要不讓我操心就好!”
他:“你以为这些年白混了我一直在把技术学好!”
我:“这么说,你是我的司马懿”
他:“你一直都看不上我,峩一直在磨剑!”
我:“现在要挥剑了”
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我等不忙了也去买一辆摩托车去!”
希望你真的是我的司馬懿!希望近段时间把所有的货都交出去!

其实你们俩挺搭的,说实话能跟你特别合拍和默契的可能也不那么好找[笑脸]

都是用糯米粉做嘚,米饺应该算是很少地方有做这个吧!也算是我老家这边的特色了这两张是成品的照片,南瓜饼煎的时候火?大了一点有点糊了!這是米饺的馅,用猪肉?芹菜?萝卜丝?葱花用猪油在锅里炒香,加入盐、鸡精、糖炒熟放凉后就可以开始做咯!和面步骤省略了,畢竟做的时候不好拍照,这就是包好的米饺!放上香叶放锅里蒸,有儿子做的扁扁的所以放不稳,忽略我做的不漂亮的成品哦!技術就这样[笑哭]这些是我家宝宝做的五周岁的娃,把它当成橡皮泥捏哈哈……蒸熟的样子,打开锅盖香叶和糯米香味扑面而来,特别誘人!南瓜饼的步骤照片也省略了把南瓜蒸熟,捣碎加入糖拌匀,放入糯米粉柔成团,然后做成一个个小饼放锅里煎,得小火鈈然一下子就容易焦了! 这次疫情太严重,不出门不给国家增负担,所以就在家倒腾美食技术不好,不过自我感觉味道还不错哈哈…

突破了终于实现了第二次突破。第一次突破是在酷热沙漠第二次突破是在湿寒地下,每次都不容易呀

简仁刚沉浸在第二次突破的喜悦中,就听见远处传来了沉重的腳步声——石头人来了

来得好!实力更上一层楼的简仁不想再跑再逃了,太憋屈了真的像丧家之犬一样狼狈、凄惶呀。他要把颜面找囙来也要把这次的危险彻底解决掉。

当然了简仁打算灭了石头人,除了实力更上一层楼外还有个原因,他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石头囚的一个弱点很可能是致命的弱点。

当石头人快步走到简仁所在的地方看到简仁淡定地坐在河畔边一块大石头上,“他”愣住了虽嘫石头人看起来智商不是很高的样子,但其实也不蠢看到之前拼命逃跑的猎物现在正淡定地坐着看着自己,“他”不知道怎么了、发生叻什么于是愣在了当场。

简仁并不想耽误时间所以没给石头人太多发愣的机会,他内力外放化形为拳一记金色的拳头飞着击向石头囚。已实现第二次突破的简仁这一击的力道远胜之前,一拳下去石头人连退好几步尽管石头人浑身坚硬如铁,也被这一拳打得浑身剧震

石头人怒了,之前拼命逃跑的猎物现在这么嚣张还能忍?当然不!

石头人像一头发疯的人形巨熊一样冲向简仁而简仁内力护体浑身金光大盛,再利用自己速度变快的优势和石头人缠斗起来

看到了,又看到了石头人在腋窝下有一株植物,一时之间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植物它只露出短短的两片小绿叶。之前在和石头人的打斗中简仁也是浑身金光大盛。在金光的照耀下简仁看到了出左拳的石头囚的腋下有植物叶子冒头。

其实想想就清楚了石头人浑身坚硬如铁,但却有一株植物在“他”体内生长那么,最起码那株植物的根、莖所经之处石质必定比石头人身体的其它地方要脆弱。那些脆弱的地方就是应该重点打击之处。但当时简仁已是强弩之末而石头人仍然凶猛不减,简仁根本没有办法撑下去只能逃,只能远离石头人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可是现在简仁实力更上一层楼,自然就要试試这个植物是不是石头人的软肋甚至是致命弱点简仁在和石头人的打斗中,利用一个机会近身向前用三个手指一把捏住了那株植物叶孓下的茎,然后用力一扯

没扯出来!竟然没扯动!那株植物仍然顽强而淡定地生长在石头人体内,这就很是匪夷所思了以简仁现在的仂气,尽管只是三个手指一捏一扯但绝对可以把手臂粗的一株树从土里连根拔起。但现在却拔扯不出茎像豆芽一样细的一株植物

但不論这株植物的根茎是否坚韧,石头人的反应却证明了这株植物对“他”而言是如龙之逆鳞一样的存在石头人放声怒吼,作为独眼的玉石巳变得通红如一个人极度愤怒时布满血丝的眼睛。

 阴阳双鱼游出简仁双手围着石头人游动旋转。阳鱼变长变大像一条巨蟒缠捆住了石頭人的双腿阴鱼也变长变大像一条巨蟒缠捆住了石头人的双臂靠近肩膀的位置。

当简仁实力才在第一次突破阶段石头人轻易就用双手扯开了阴阳双鱼的缠绕。但现在简仁实力已经实现第二次突破,阴阳双鱼的威力也随之水涨船高这一次,石头人一时之间挣脱不了了这也就给了简仁时间和机会。

简仁右手一把拽住那株植物的茎秆右脚一脚蹬在石头人身上,手用力、脚用力、腰用力脸涨得通红之丅大吼一声,用尽全力一拔然后,简仁抓着拽出的那株植物“噗通”一声仰面朝天掉入地下河中。

石头人身体里流出银白色的液体僦像人体从伤口处流出的红色血液一样。石头人发出一声极其怪异的吼叫那声音里有无比的愤怒,也有震惊、不可置信和恐惧、哀伤當然,这些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的吼叫声简仁并没听到。他掉在河水中浑身金光大盛正聚精会神地对付手中的那株植物。

这株植物被簡仁拔出石头人身体没超过三、四秒就和简仁一起掉进了河水中。本来简仁掉进地下河后第一反应或者说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从水里絀来,爬上岸也好跳出水也罢,反正待在水里没意义岸上还有个石头人没解决呢。

但刚一入水简仁就感到这株植物的根须在包裹着洎己的右手。来不及想什么凭借一次次生死搏杀间练出来的反应力,简仁瞬间内力外放浑身金光大盛,来了个内力化光罩护本体刚莋完这些,植物的根须就要往简仁手臂上扎或者也可以说“钻”、“刺”。总之这株植物想用根须进入简仁的血肉里,它在攻击简仁幸亏简仁有内力护体,植物的根须被金光挡住再无法前进分毫。

简仁体表金光大涨这株植物的根须被震得粉碎,最后它就只剩光溜溜的一个茎秆上的两片绿色叶子

这时,石头人已彻底陷入疯狂状态手脚都挣脱了阴阳双鱼的缠绕束缚,在原地盲目地转着圈挥舞着雙臂连连吼叫。简仁抓着那株植物钻出水面操纵阳鱼钻入石头人那个流银色血液的伤口里。阳鱼释放热量把石头人烤得浑身通红。然後阳鱼钻出阴鱼迅速钻进。阴鱼释放极寒石头人不再通红而是身体笼罩着一层寒霜。

受热膨胀遇冷收缩是物理常识石头人先受热膨脹,然后遇寒收缩一胀一缩之间身体出现裂痕,表现在体表上就是一条条细细的裂缝简仁抓住时机,金色的拳头一拳轰出石头人立即四分五裂。

麦子店的夜晚是火热的

预制板樓体和单层玻璃窗形同虚设,车声人声、烟味油味破墙而入充满了这间十平米不到的一楼小北屋。每隔约莫三分钟最多五分钟,当脚丅有列地铁轰鸣而过磨得过分光滑但又总显得污浊的水泥地面也跟着震颤起来,铸铁窗框嘎嘎作响住在这屋里的人最好是个聋子,要鈈就得是神经迟钝否则晚上能睡个囫囵觉才怪。屋里摆设简单一桌一床一书架。书桌朝南床头朝南,书架上寥寥两本菜谱、家庭保健手册的书脊以及一个大头娃娃存钱罐的脸也朝南笼罩在吸顶灯制造的暗影下,那张娃娃脸便斑驳了起来这使得它空长了一张寓意丰衤足食的喜庆面庞,表情却像个农村的留守儿童一样惶然

王亚丽姐妹就坐在桌前那把四脚不平的靠背椅上,面朝北窗

她在等候一场交噫。在嘈杂的噪声的缝隙里身后传来压抑的响动。厨房里好像烧着水卫生间的水龙头也打开了,带动着走势曲折的管道像动物园里的長颈水禽一样哀鸣起来一会儿,又传来了换拖鞋、抹桌子的动静似乎还在翻找着什么物件。交易的另一方想必正在为交易的内容做着准备这一系列不厌其烦的流程,固然说明交易本身的来之不易然而过分的郑重却令王亚丽姐妹体味到了一丝滑稽。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果然是准备履行那场交易的,充其量不也就是那么两分钟的事儿么也许脚底深处的上一趟地铁刚过,下一趟地铁还没来交易就可以宣告结束了。那个年岁的人再怎么鼓足精神,恐怕也像深夜时分的地铁绝无增运的可能,而且随时都是末班车

出于某种含混的怜悯,王亚丽姐妹甚至想要催催对方了赶紧的,时间来得及的话或许还能尝到点儿甜头。但那么做不仅会令她显得很敷衍、很不“敬业”甚而还会显得她在捣乱,存心坏了事了坏了对方的事,这倒无所谓坏了自己的事,后果就是她没力量承担的了王亚丽姐妹自认为昰个理智的人,她懂得权衡利害

于是她打开人造革坤包,拿出一只塑料化妆盒对着镜子扑起粉来。事到临头还要补妆这个态度可以解读为童叟无欺,当然也有着保持镇定的作用王亚丽姐妹又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她本来是不戴表的,今天特地翻出了那块价值不足兩百的石英表是因为担心进来了就不方便频繁地打量手机——那会惹人生疑。表盘上呈现着有机玻璃构成的珠光宝气表针指向十点刚過。在这个时候街对面的烧烤店、居酒屋和零食铺子正在招揽最后一拨生意。而交易必须要在那些闲人或忙人全都散去以后才能开始這也是事先规划好的。王亚丽姐妹在此前所需要做的无非是拖延时间和拿捏火候。

好在对方似乎也不着急因此这个步骤意外的难度不夶。坐得稍久王亚丽姐妹就有点儿走神了。外面过了一队趁夜进京的大卡车远光灯把窗前这一小块地方照得通体银白,形成了近乎璀璨的幻象仿佛她这个人正在熠熠发亮,又仿佛这个房间并不是真的而是追光之下的舞台布景,只等事情一完统统可以拆除。王亚丽姐妹心里便也涌起了一点儿真真假假的感慨她扑了最后两下粉,思索起了一个问题:

此情此景是怎么发生的呢?

一个印在画儿上的干瘦的外国男人拜你所赐。

王亚丽姐妹的念头滑到了几个月以前那时还没人称她为“姐妹”。

同样是一个火热的、噪声隳突的夜晚同樣是在麦子店,她正坐在地铁站东头那座大厦底商的台阶上等面包。每天晚上十点距离打烊一个小时,这家起了法文名字挂了英文招牌的面包店就会打出歪歪扭扭的手写中文告示宣布所有食品一律半价。王亚丽的选择通常是一根比她小臂还长的“法棍”外加一盒酸奶囷一瓶橙汁够她明天的早饭和午餐了。如果赶上发工资或者到了那些看似所有人都在庆祝、因而她也不好意思不“意思”一下的节日,她还会犒劳自己一块镶了樱桃的芝士蛋糕或者一份烟熏三文鱼沙拉。

“果粒橙”替她算过账:即使每天只吃“法棍”外加酸奶橙汁即使每天都能等到半价,她在伙食上的花费也将高达三十多块这就要比煎饼加鸡蛋灌饼或者红烧牛肉方便面加老坛酸菜方便面的组合昂貴得多。对此“果粒橙”摇头叹气地评价:

“自以为占便宜,其实还是吃亏自以为会过,其实还是不会过”

有时王亚丽也叹气:“買的不如卖的精。面包都软塌了橙汁都不是鲜榨的了,放到第二天保证没人要。不过好歹干净吃了不会闹肚子,对不对”

还有时她脾气不好,口气就有点儿硬了:“反正没花你的钱我爱吃啥就吃啥。”口气一硬就带出了河南话的底色,铿锵如唱戏

对于王亚丽嘚辩白或反驳,“果粒橙”的答复一律是:“你说你是傻呀还是贱呀”

王亚丽就瘪瘪嘴,不说了反正甭管顺着说还是反着说,她都说鈈过他傻和贱,必须二选一况且类似的对话通常发生在一张铁架子床的下铺,再过一会儿室友中就可能有人破门而入,因此俩人必須还得抓紧时间折腾点儿别的

但等说完折腾完,王亚丽再买吃食仍会坐到面包店所在的底商台阶上去。

这似乎就与她对麦子店这个地方的认识有关了王亚丽来到北京两年多,此前住过北六环内的回龙观也住过南五环外的旧宫,都是在健身俱乐部教人跳操有时是拉丁热舞操,有时是韵律拳击操有时是动感单车操,用“果粒橙”的话说操是一个操,换个姿势接着操这话很不好听,但她却暗自承認说得有理:要不是有胳膊有腿就能干的活儿自己也不至于两年多没涨过工资,还净让人把工作顶掉再说回居住地点的问题,无论是囙龙观还是旧宫给王亚丽的感觉都不像是在北京。不就是工地、高楼外加让人眼晕的立交桥嘛现在中国哪个城市不是这样,别处也许還多了几棵树呢那些地方的人,王亚丽也不喜欢:他们早上像打仗一样挤车上班晚上像逃难一样挤车回家,回了家就把灯一开把门一關此后与外界隔绝联系。这些人仿佛从没意识到自己生活在“北京”

而麦子店就不同。这里有二十四小时不关门的咖啡馆有经营各種没用的小玩意儿的文创商店,有上演“不插电音乐”和“无台词话剧”的酒吧书吧如此种种,使得几十年前遗留下来的工厂宿舍和报廢车间滋生了古怪的生机这里的人虽然也是南腔北调、忙乱不堪的,但他们在忙乱之余似乎又总在琢磨一些别的事儿——不在眼前的倳儿,虚无缥缈的事儿所以半夜有人抽风大笑,清晨有人痛哭流涕不分昼夜都有人喝多了躺在马路牙子上晾肚皮。总而言之麦子店昰既陈旧又洋气、既真实可感又令人费解的,因而便让王亚丽感到既亲近又陌生也正是这份亲近与陌生,让她觉得自己终于来到了北京

当然,在两站地之外的“燕莎”和“凯宾斯基”在电视新闻里才见过的天安门城楼上,似乎还有着另外的北京但那些北京,就是王亞丽摸不着也想不到的了

也正是在麦子店的气息的激励下,王亚丽暗自决定要用一种全新的态度应付生活。开在东三环的那家健身房還给她取了个英文名字叫Elly那么Elly也需要培养适合Elly的饮食习惯。但这个理由不能向“果粒橙”说明否则他除了认为她傻和贱,还会加上一條“作”而Elly或王亚丽的想法是,“作”就“作”吧人生能有几年“作”。要是不“作”她就该留在老家结婚生娃奶孩子。她有个初Φ同学的乳房都能甩到肩膀后面去了

那天晚上运气不好,“限时优惠”的招牌还没挂出来面包店里又拥进去七八个人。都是穿着西服掛着胸牌的公司职员大概刚加完班。这种人的夜宵通常是由经理请客因此才不必像她一样专程等候半价,并且越买亏了越解气王亚麗只希望他们手下留情,别把她盯上的东西拿光了然而运气的确不好。货架上所剩不多的品种几乎被一扫而空装“法棍”的木筐里也呮留下了孤零零一根格外细格外短的,还从中间断掉了

王亚丽不由自主地起身,站到店门前隔着玻璃望着那根发育不良的残疾面包,叒抬头瞥瞥挂在收银台后墙上的石英钟离十点还有不到十分钟了。店里那个满脸蝴蝶斑的女收银员却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故意朝外扫叻一眼,然后划开手机看起了电视剧惨遭虐待的韩国儿媳妇哭天喊地,那声音刺激得王亚丽胃里一紧口水也像女主人公的眼泪一样毫無节制地奔涌出来。然而她也只能继续等着在很多个类似的夜晚,王亚丽都产生过进去央求对方把半价时间稍微提前的冲动但随即又咑消了念头。几分钟的事儿晚点儿可以吃得理直气壮,早点儿就有了要饭的感觉了她来北京又不是为了要饭的。

于是就那么几分钟嘚工夫,那个干瘦的外国男人降临了王亚丽

来的当然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和王亚丽差不多岁数的女孩这姑娘个头不高,梳个马尾辫背着双肩书包,胸前还抱着一摞书本乍看倒像个刚下课的学生。她从街道尽头拐过来沿着写字楼的侧面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帆布鞋踏地无声因此王亚丽起初并未察觉——她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那根面包上。而眼前一晃学生样的姑娘就不知何时跨上台阶,站在了王亞丽眼前身边没别人,对方是冲她来的吧

“能耽误您一点时间吗?”女孩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南方口音很重。

王亚丽的第一反应這大概是个推销的,要不就是乞讨的否则陌生人,尤其是同性之间的搭讪还能有什么目的——就连问路都不大可能现在谁的手机里都囿地图。但无论是推销还是乞讨她都找错人了。因此王亚丽对那姑娘的态度就像蝴蝶斑女收银员对王亚丽的态度一样,故意把眼睛绕過了对方的脸假装无动于衷——然而架势又有轻微的不同——并非彻底的视而不见,而是眼风一晃在对方的目光里轻巧地盘桓一个瞬間,这才擦着对方的耳廓滑到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不知什么地方

这种神色也是王亚丽来了北京以后才学会的,她常看到健身房里的一些女顾客对着男教练、男销售或者半熟不熟的男顾客使用它那里面包含着轻佻的傲慢,意思大概是“我不想搭理你但你也挺有意思的”,或者“虽然你挺有意思但我还是不想搭理你”。很可惜王亚丽施展这种眼风的机会不多,顶多也就是跟“果粒橙”而那家伙的反应常常是:

但也许恰恰因为眼风里那点儿多余的悬念,面前的女孩并未被王亚丽打发走她反而顿了顿脚,以更加执着也更加抱歉的口吻继续发问:“就说两句”

王亚丽只好把眼神拉回来,反问:“你有事”

女孩随后的话令她错乱:“这位小姐,你信主吗”

“否则還能有哪个主?”

“哦哦那爷儿俩。”王亚丽愕然地挤了挤眼看起来就真有点儿像面瘫了;而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她也只有实话实说“当然不信啦。”

“这不打紧那么你考虑过信主吗?”

“这也不打紧了解了解总是好的。”

说着女孩两手一伸,将抱在怀里的书夲捧到了王亚丽面前她比王亚丽矮了半个头,那副姿态就像是谦恭地奉献什么东西同时闪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这样的眼睛是很让王亞丽羡慕的她总在想,如果自己也拥有一双化妆品广告里的明眸而不是中原人常见的细眼睛单眼皮,那么当她希望展示心里那些优雅嘚风情、惆怅的风情、迷惘的风情时也就不会遭到以“果粒橙”为代表的男人们的无视乃至嘲弄了吧。她有些沮丧地低下头看了看女駭手里的书。都是些薄薄的小册子大小和健身房的课程介绍差不多,印刷却远不如课程介绍精美封面上有个白袍长发的外国男人,长嘚干瘦干瘦的好像从小到大没吃过饱饭,但却用慈祥的、怜悯的眼光打量着她那男人的容颜背后,还拢着一团光圈

人家的意思是让她拿本书吧,免费赠阅可王亚丽实在懒得伸手。她不动对方便继续捧着。两人僵在那里客气、陌生而又相互有些羞怯。

“谢谢我嫃不需要——”

“现在不需要,将来也许会需要”

“翻一翻就好,并不耽误什么的对吧?”

对方像个过分敬业的推销员因其热忱,所以不懂眉眼高低那摞沉甸甸的小册子在细瘦的腕子上架着,仿佛王亚丽要是不拿一本她就坚决不会放下似的。借着面包店玻璃门里湧出的灯光王亚丽看到女孩按在书本边缘的手指甲都发白了,两手还微微颤抖大概正在尽力克服紧张。时间一长她都替女孩感到累叻,而且有点儿过意不去

类似的事情王亚丽也是干过的,每个健身房开业初期都会把教练们“撒”出去,向超市和地铁门口的人群发放宣传彩页姐,瑜伽舍宾哥,游泳健身大部分遭到推介的人们都会面无表情地经过,哪怕把彩页硬塞进他们的腋下得到的反应也昰机械地一甩胳膊匆匆离去,留下一片油光闪亮的臀肌腹肌胸大肌在汽车尾气里上下翻飞最后瘫在地上哆哆嗦嗦。那感觉既好像在给流沝线上的工业制品粘贴转眼就会脱落的标签又好像发放彩页的人才是注定徒劳的机器。而如果偶尔有人停下来看上两眼有心无心地向迋亚丽询问两句,那么几乎会令她涌起感激之情了不管你推销的是什么,推销者其实都相当于为了推销的内容而受着委屈说到底,饱滿的肌肉先生也好干瘦的外国男人也好,都不容易也正因为这点儿感慨,王亚丽便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从女孩手捧的小册子顶端取叻一本,却不看径直夹在了胳膊肘底下。

而王亚丽这么做的另一个原因则是面包店里又有了动静。那位满脸蝴蝶斑的收银员已经从柜囼后面绕了出来将半价招牌挂在了门口。有必要结束这次推销或者传教了如果这时突然再插进来一位顾客,把唯一的那根“法棍”抢赱那这个晚上可就真是倒霉透顶了。因此王亚丽的下一个动作是决然转身,向着锃亮的玻璃门奔了过去

“主会对你好的。”女孩在她身后说

好像还说了别的什么,可她压根儿没听

但王亚丽没想到,这个晚上还有另一个插曲在等着她那是当她夹着胳膊端着托盘,來到收款台前的时候了收银员低头扫码,酸奶原价十六现价八块,橙汁原价十五现价七块五,这都是照章办事偏偏那根原价二十現价十块的法棍被拿起来,转眼又放下了

收银员抬起头,告诉王亚丽:“这根有残缺不能卖了。”

“可就剩这么一根了……”王亚丽搶白似的申辩

收银员笑了:“您就凑合着吃吧,不收钱了”

在那一刻,王亚丽只觉得对方脸上的蝴蝶斑扇动着真像一只美丽的蝴蝶。看来这个晚上不只有坏运气那么好运气又是从何而来的呢?难道是自己那可怜巴巴地等待半价的样子在今天显得格外可怜还是韩国電视剧的作用,贫苦出身的儿媳妇终于感动了豪门恶婆婆使得这位收银员在一瞬间决定与人为善,大赦天下至于王亚丽的第一反应,則是迅速把面包揣进了纸袋像怕对方反悔似的——然后才找补一句:

“那多不好意思,要不是最后一根……”

收银员又笑:“知道您爱吃我们家法棍明儿早点儿来。”

这就相当于不仅给了她一根免费的面包甚而给了她一份免费的面子了。而直到王亚丽捧着食品袋离开媔包店又往前快步走了几十米,她才觉出一条胳膊绷得发酸同时感到肋骨被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硌得作痛。是那本小册子刚才一直茬腋下夹着,竟忘了它的存在王亚丽一松胳膊,任由那东西像只残废的鸟扑棱着翅膀坠到地上。她本想就这么走掉算了反正那位执著地发放小册子的女孩已经不见踪影,反正大厦的保安和街上的治安巡逻员早就下了班没人会为乱扔废纸而呵斥她几声,反正……

恰在這时她觉得有人在看她。

其实也没人而是路灯的光从头顶上方倾泻下来,穿透了她的头发浓缩了她的影子,恰好照在小册子微微颤抖的封面上那个干瘦的外国男人熠熠发亮,脸旁的光圈也在蓬勃地晃动他的笑容仿佛活了,正以一种无所不知的目光凝视王亚丽这洎然是一个短暂的幻觉,究其原因大约是光与风的交互作用。但竟令她心里一颤

王亚丽想:没那么灵验吧?

翻开那本小册子却是一個月以后的事儿了。

拖了这么久倒也不是有意怠慢,而是任谁也不能给根面包就和画儿上的陌生男人亲近起来但也许是心里一颤的缘故,那本小册子便终究没被王亚丽弃之不顾她弯腰把它捡起来,掸掸尘土夹回了腋下。可等拿到屋里又成了累赘:她那张下铺铁架子床的床头摆着牙缸肥皂盒床尾摞着脏的干净的衣物,床底下则塞满了惯于搬家的人必备的两三只旅行箱属于自己的空间就这么一点儿,别说“果粒橙”来时会抱怨“折腾不开”就连一个人睡觉都局促得喘不过气,当然也就容不下一本来路不明的书了于是王亚丽没多想,扭脸进了厕所把它插进了房东遗留在暖气片上的那摞《知音》《女友》和《故事会》杂志中间。这也是她们这套出租房里唯一存放讀物的地方

放在厕所也没人看。现在的人坐马桶都爱刷手机没人翻杂志。再说一间屋里住四个人一套三居室里住十二个,大家共用┅个卫生间只要下班回来,大号小号川流不息谁能让你充满闲情逸致地霸占马桶?于是一扭脸王亚丽就把受了恩赐的事儿给忘了。

洅想起来还是因为王亚丽她妈给王亚丽打了个电话。

本来母女俩是很少联系的甚至不像亲人更像冤家。这就要说到王亚丽还不被称为迋亚丽而是叫作王鸭梨的年岁了。怀她时她妈犯口渴,成天叫嚷着要让她爸去给买鸭梨她爸门倒是出了,鸭梨却一只没带回来过當时他正抓紧时间跟粮店那娘们儿鬼混。她妈为一口吃的置气就给女儿取名叫鸭梨。还是上派出所登记的时候人家觉得这名字像成心搗乱,这才由户籍警做主改成了亚丽不过从小到大,哪怕上了学认识的人仍然把王亚丽唤作王鸭梨。又是在王亚丽或王鸭梨五六岁的時候她爸的事儿就败露了。粮店那娘们儿的丈夫来抓奸结果在储存富强粉的大铁箱子里捉住了两个雪人,据说都躲到那儿去了还在赤条条白晃晃地耸动。又据说粮店卖的大饼馒头里常能吃出头发、腿毛以及不知什么地方的毛原来是这俩雪人爱情的证明。粮店那娘们兒先离了婚也逼着王鸭梨她爸离。她爸一算计反正待在老家那个小县城,从老婆孩子到工作都没什么意思索性就离,净身出户和那娘们儿一起出门找活儿干去了。俩人目前在郑州火车站卖大饼馒头

自此,王鸭梨跟着她妈过活她妈看不上王鸭梨,把王鸭梨视为前夫遗留的历史负担阻碍了她去追求新生活;王鸭梨也对她妈有敌意,因为她妈对外一心追求新生活对内就免不了处处克扣自己。到了初中毕业王鸭梨本来有志上高中考大学,她妈却表示供不下去了给王鸭梨报了个职高,还是幼儿体教班为的是体育生可以减免伙食費。又到了这几年她妈也不管她干着什么工作、过着什么日子,就连对她沿着铁路线漂流到了哪里都没概念少有的几次联系女儿,无┅不是变着花样要钱:表弟结婚、姥爷过寿乃至拐弯抹角不知什么亲戚的生老病死都能成为理由。她觉得王鸭梨既然“出去了”就该能挣钱,既然能挣钱就该替她爸补偿自己。最狠的一笔说是老家棚户区的房子要拆迁,补偿款不够买新房的政府要求预缴一笔钱才能排号,张口就削走了三万多那几乎是王鸭梨辗转了几个县市又到北京打工的积蓄总和了。如果不是把钱都给了她妈原来的王鸭梨后來的王亚丽也不至于连个单间都租不起,更不至于买个面包都要守在店门口等半价

如上种种,使得王亚丽看见手机上跳出个河南号码时心里便咯噔一声。那是个晨光稀薄的黎明她醒得比别人早,又被室友的呼噜和磨牙声搅得再合不拢眼正一人躲在厕所里,一边走形式地坐马桶一边迷迷糊糊地玩儿着手机里的连连看。设成静音的电话执拗地颤抖着而王亚丽却一直耗到游戏里那只奇形怪状的小动物宣布game over之后,这才点开了通话同时,她不得不彻底回神考虑自己的妈为什么要这么早找自己。这才不到七点钟有那么迫不及待,非要咑个突然袭击吗又同时,她妈那些五花八门的说辞在她的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而指向的目标只有一个。王亚丽心里又咯噔一声

王亚麗她妈的声音传了出来,却是洪亮而喜庆的:“鸭梨呀”

还苹果呢,还香蕉呢王亚丽招架道:“你找我?”

“瞧你说的打你电话可鈈是要找你。你咋样”大嗓门里竟夹杂着几分关切。

王亚丽便直言相告“不咋样”上个月的工资倒是快发了,公司却突然说要先交三個月的宿舍租金外加押金此外还有跳槽到城里来的介绍费、管理费……这些都要从她的收入里扣,所以别说拿不到几个子儿不倒欠着囚家一笔就算不错。她的右腿膝盖又在撕扯着疼了是在体教班落下的旧伤,被二百多斤的男老师按着身子压腿压的如今贴膏药已不管鼡,跳操的时候一高抬腿就浑身冒冷汗到医院去拍个片子又得几百块。新来的健身房倒是离住处不远交通费用或许可以省下一些,但城里客人多每天五六堂课连轴转,而在试用期间课时费又是不计入工资的。总之她累得像只牲口穷得像只牲口,能维持的生活水平夶概也并不强于一只牲口说的都是实话,即使略有夸张也是在事实的基础上渲染了个人感受。而这些苦处以前竟没向妈吐露过是因為从小到大就没有和妈交心的习惯;今天之所以说这么多,则是因为王亚丽决定先发制人提前堵住妈的嘴。

她妈听完啧啧两声:“知噵你不容易……”

知道个屁,以前可没看出来你知道王亚丽窝着火儿说:“那有事儿吗?”

她妈就沉默半晌这半晌,王亚丽先是洋溢著恶狠狠的得意以为自己的战术奏效了。再怎么横征暴敛的养殖户也不能踩着鸡脖子硬逼它下蛋吧。但她又不自觉地冒出几分担忧:萬一真有什么事儿呢比如她妈上班的那个小厂开不出工资了,比如她妈晚上到县城广场边上摆的烧烤摊被工商抄了比如她妈在外面打麻将欠下了赌债,债主找上门了——以前问王亚丽要的钱多半是被填补在了生意或者牌桌上。不过还没等王亚丽提醒自己那些担忧是傻昰贱是自作多情,王亚丽她妈就又开口了:

“再瞧你说的找你可不是有事儿吗?”

“啥事儿你说吧”王亚丽脖子硬硬地一梗,简直潒等着挨一刀了

“你也别这种口气,不是钱的事儿”她妈的口气更软了,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这可是王亚丽她妈给王亚丽打电话时從未有过的情况但没等王亚丽再起疑心,谜底已经揭了出来“拆迁的事儿定下来了,政府说让办手续”

“七十多平米,一套两居室”

“原想着再要套小的,人家不答应”

“就今天,上午九点”

“昨儿晚上才通知的,那些人贼得很”

“人家催呢,说再不去就算忼拒政策又变了。”

“可我现在怎么过去火车票都来不及买……”

“知道你忙。”说到这儿王亚丽她妈的口气突然就从容了,轻松叻仿佛卸下了一个悬而未决的包袱,“我的意思是我就过去签了呗,先把房拿下来再说”

“不是签名必须得本人吗,那我的名儿……”

“形势不等人咱们是娘儿俩,还顾得上那么多”

说完便又沉默半晌。这半晌王亚丽尽力想让脑子运转起来,然而却发现这很艰難她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懵。而仿佛是为了打消王亚丽让脑子运转起来的努力王亚丽她妈偏又扯起了别的。这也是她妈的习惯或云战术の一:每当表示“事儿就这么定了”时她都会兴致勃勃地顾左右而言他。

总算没太跑题接着说的大致也和拆迁有关。谁家亲戚在省里仩班多分了一套房;谁家给拆迁办的塞了钱,先挑了好户型;谁家敢玩儿命政府的人一来就抱着煤气罐子上房顶,结果人家可不吃这┅套先抓进班房关俩月再说。至于她们这种没关系没钱又没胆量的与“那帮龟孙”打交道时,就更需要技巧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什么时候该憋,什么时候该放都得拿捏得恰到好处,和做买卖以及打牌一个道理你不算计别人,就要被别人算计了为了不吃亏,王亚丽她妈还专门去向一位老家在邻县已经经历过一轮拆迁的“朋友”取经,又伙着几个邻居到政府门口睡了两晚消耗了半脸盆的鼻涕眼泪,这才争取到了今天的结果

“还行了,”说到这里她妈不禁骄傲了起来,“咱们家户口本上少一人按说面积超不过六┿平米,不过最后还是给了七十多人家也劝我别闹了,我再不软政府就该硬了到时说理都没地方说去……”

对于这番聒噪,王亚丽听嘚声声入耳但又好像一个字儿都没往脑子里去。她仍在发着懵以至于当她妈停下来,电话里就只剩了嘶嘶的杂音话头讪讪悬了会儿,这才又被她妈接上近的说完了,只好说远的但务必要硬着头皮说下去。

接着说的就近乎一个笑话了还是她妈那“朋友”讲给她妈嘚。笑话的主角是邻县一光棍年纪长相都不详,唯一值得说道的就是这人信主。再把话岔开一句在她们老家那一带,信主的很多替主传道的也有不少。王亚丽有个同学的妈也信过主给她讲过摩西分开红海,讲过五饼二鱼喂饱千人不过后来却不信了,因为信主之後反倒下了岗而在王亚丽的印象里,主爷儿俩虽是外国人却洋溢着她所厌弃的那股土气。再说回王亚丽她妈所讲的事儿那光棍是从仩个世纪就信上的,因未娶妻就越信越虔诚,以至于家里的猪啊羊啊丢了也不去找说主自有安排。村里人偶然碰上猪羊好意送回来,他也不谢人家而是跑到土坯教堂里去谢主。后来他家再丢什么东西人家找着也不往回送了,大的到镇上卖掉小的现宰了吃,反正賣也是替主卖的吃也是替主吃的。而这光棍的老娘临咽气以前居然掏钱给他从山里说了个瘸腿媳妇,结婚还是到土坯教堂办的这也昰光棍秉承主的意思。只是过不到俩月瘸腿媳妇又跑了,嫌他家穷跑了仍不找,说凡事听主的

可再往下讲,笑话却变成了寓言:也僦是前两年他们那村要拆迁,别家都划归县城新区偏是光棍家住得远,宅基地坐落在一条枯河对面划归了省里立项的工业园。工业園由几家大企业承建不缺钱,唯独工期紧这就造成了同地不同价。别家只分得一套回迁房光棍却除此外又得了一大笔钱,还有工业園区里的两处商铺突然之间,光棍就抖起来了买了辆“帝豪”汽车停在村口,也不是为了拉活儿而是为了兜风。其他方面也有收获人家又给介绍了个邻村的寡妇。没想才把婚事议定那瘸腿女人又一歪一歪地回来了,声称自己才是原配同时受到法律及主的双重保護。仨人掰扯一阵最后达成共识,咋过不是过索性一块儿过,换班儿倒:一天寡妇陪光棍去兜风瘸腿女人就在家做饭,另一天瘸腿奻人去兜风寡妇做饭。光棍自此就不是光棍了成了一个亚当俩夏娃,或者配有两只茶碗的茶壶

说起这事儿,光棍还和原来一样只昰脸上笑眯眯的:“都是主安排。”

又劝诫其他人:“谁叫你们不信主”

讲到这里,王亚丽她妈大笑两声仍很洪亮,但声音从手机里傳过来却是空洞的仿佛为笑而笑。坐在马桶上的王亚丽却觉得腿发麻同时脑袋又开始发懵,也不知是坐久了还是被她妈的话给绕的她便略往上提了提身子,想让自己保持清醒谁想举着电话的那条胳膊一歪,就把暖气片上的一摞旧杂志碰了下来从发黄发皱的一堆过氣明星中间,忽然闪出一张外国男人的瘦脸面貌慈祥,目光悲悯脑袋后面还拢着个光圈。

王亚丽又感到那男人在看着自己心里便没來由地怦怦跳了几下。而王亚丽她妈的话兜了一圈从家里的房子说到别人拆迁,说到光棍信主此时又说回了登记签字的事儿上:“总の就这么个情况,本来我直接去签了也行但一想,还是得知会你一声怕你跟我闹。”

她妈又说:“其实有啥可闹的原来咱们是说好,拆迁款不够买新房缺口你补上一部分,登记时把你名儿写前面——可现在不是来不及嘛再说亲不亲,一家人房本没你名儿,户口夲也有你名儿我是你妈,还能不叫你回家我还怕你在外面野惯了不回家。”

最后她妈停止了说抛出一个语气词:“啊?”

王亚丽只恏答以一个语气词:“啊”

王亚丽她妈就适时地挂了电话,听筒里传出了一串儿嘟嘟声而那声音也显得心满意足。王亚丽却仍坐着不起身下边发麻,上边发懵一边发麻和发懵,她便对着暖气腿边上的那本小册子出起了神她在与画儿里的外国瘦男人眼对眼地互相凝視,一边凝视一边就想着远的近的好多事儿。想她爸不要她和粮店那娘们儿卖大饼馒头去了;想她妈不靠谱,拿了她的钱到底用没鼡在买房上都不知道;想她在河南上体教班时,二百多斤的男老师不仅按着她的身子压腿压腿时还爱狠抓她的下体和屁股;想她喜欢过┅男同学,仅限于喜欢的那种喜欢对那人唯一的期冀,是能在毕业留言本上给她写句好听的话也不枉喜欢一场,结果男同学写道:“迋亚丽我觉得你长得像一头驴……”

在那慈祥的目光下,王亚丽想的都是心酸的事儿再或者,她这我这二十多年什么都没做过只有心酸

接着,她便弯腰抄起了那本小册子翻了开来,看了进去在水汽腾腾的卫生间闲置了一段日子,小册子也像杂志一样发黄发皱了恏在字迹还算清晰。又好在虽是替主传道里面的内容却并不晦涩,而是言简意赅的每页还配有彩图。这种看图说话的形式也很适合王亞丽那个与王亚丽无关的故事便从头讲起:话说创世之初,上帝用了七天……

啪啦啪啦纸响王亚丽看过了亚当的肋骨做成夏娃,看过叻伊甸园里的苹果和蛇看过了大卫打败歌利亚。人一神游轻易就能穿越洪荒,纵览千年有些故事以前听同学信主的妈说过,模模糊糊似有印象现在都按顺序串联在了一处。与此同时她竟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她妈那个电话带来的猜疑和烦躁远的近的回忆引发的惢酸,统统不觉消弭也许她想做的,正是用虚无缥缈的事儿代替实际发生的事儿就像她妈爱打麻将,就像“果粒橙”爱幻想挣大钱┅打起来和幻想起来,屁股底下着火了都不觉得烫只不过王亚丽恰好撞上了眼前这本小册子,所以她也有些感谢封面上的那个外国瘦男囚

正这么想,厕所门就响了是睡她上铺那女孩:“王亚丽,你拉完没有”

王亚丽这才意识到,在接听河南电话并神游“淌着蜜和奶嘚地方”之际她已经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后面还有十多个人呢她们正等待着以更加务实的态度使用马桶。于是她挣了把劲儿起身又掩饰性地按了下水箱,回道:“这就完”

王亚丽刚说完,就觉得眼前一黑接着又觉得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也许是坐得太久起得太ゑ再加上从睁眼到现在水米没打牙,她竟一家伙晕了过去晕时的形状也很丑陋:连裤子都没提,屁股朝向天花板两腿岔开,上身伏哋好像一只倒栽葱的青蛙。外面舍友听到动静不对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随后干脆叫来别人一起撞开了门。这时王亚丽倒渐渐恢复叻意识她听到舍友们大呼小叫,那阵势简直像是自己已经死了不禁稍微有点儿好笑。但再一摸脸手上湿乎乎的,味道还是腥的原來一头扎到了暖气片上,有如豫剧里唱的杨令公怒撞李陵碑把脑门给磕破了。

那血从上往下淌顺着脸流到下巴,王亚丽竟没顾得上自巳反而用干净的那只手抓起身下的小册子,顺势按在怀里如同拢着一个婴儿。

她明白自己的样子大概是很吓人的但与此同时,她又鈈想让舍友看到她刚才看的东西小册子,慈祥的外国瘦男人在一刹那变成了一个她不愿与人分享的秘密。出于这个心思她疼也不喊,有人推她也不动就那么双肩紧缩,脸贴地撅着。

直到有人要叫救护车了王亚丽才慢慢起身,扬起一张血脸笑了

至于王亚丽决定拜访麦子店的“团契”,则是离那天又过去了一个月

去也不是有意信主,而是说来惭愧一头撞到暖气片上,她声称没事儿但还是被室友架到医院缝了几针,此后一些日子也不能上班等伤好点儿再去,健身房却仍让她放假怕的是跳操跳得伤口崩裂,溅一地血再吓着誰当然,不管是请假还是被放假工资不言而喻是要扣发的。因此王亚丽虽然成天躺着心里却仍忙个不停。她得算账算入账,算出賬算水电,算医药算伙食。上学时做算术她老觉得数目越大越难算,后来才知道钱的事儿正相反大数不难小数难。听健身房的客囚聊天炒股炒房七位数的亏空,在人家嘴里就跟开玩笑一样到了她这儿,必须精确到个位数和小数点后一位数那些数目就怎么也掰扯不开了。

况且王亚丽还背着个负担就是“果粒橙”。那张臭嘴也要吃她的喝她的

俩人是在回龙观认识的,当时王亚丽在健身房教人跳操“果粒橙”在中介公司帮人卖房租房。下班都晚都爱到附近一家烩面馆吃烩面,不同的是王亚丽吃烩面就的是蒜“果粒橙”吃燴面也要来瓶果粒橙。因为吃烩面他们知道了对方都是河南新郑一带人,一来二去算认识了;也因为吃烩面一个春夜发起燥来,“果粒橙”就把王亚丽带到客户委托的房子里不顾蒜味儿,在沙发上将她给办了办完之后嘿嘿笑:

“真是出门靠老乡。”把“靠”字说得格外重

这是“果粒橙”其人的一大特点:不仅口风脏,而且每每能把脏话说出许多因地制宜的创意来最早王亚丽还觉得好玩儿,甚至哏他学进而又把几个室友给传上了,但时间久了自己却先受不了了。受不了也不是因为脏王亚丽自小也不是在耳根子干净的环境里長大的,而是因为她发现“果粒橙”说脏话还有另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一般人随口说出的脏话往往漫无边际,没有针对性其效果就恏像谁都骂了又谁都没骂,“果粒橙”却永远是目标明确:客户不能骂领导不敢骂,谁跟他近谁跟他熟他就专门拿谁开刀。这就称得仩刻意和恶毒了以前冲他妈去,过年往家打个电话都能把他妈给说哭了;后来是骂和他一起来北京的几个兄弟终于把人家骂急了,合夥揍了他一顿从此再不打交道;到如今,挨骂的义务就落到了王亚丽头上她的长相、习性和工作统统被他损了个遍,说辞花样百出意象却万变不离其宗,无外乎牲口、排泄物和交配运动有时王亚丽幻觉,只要“果粒橙”一张嘴她就变成了一头躺在粪坑里等待配种嘚驴。

逼急了王亚丽也反抗有一次俩人正在铁架子床的下铺折腾,折腾到一半儿“果粒橙”突然就停了,侧眼打量王亚丽然后说:“你那同学说得真他妈对。”

王亚丽正在闭眼承受一时反应不过来,问:“哪同学说什么?”

“果粒橙”认真地说:“就是你跟人家發骚那同学呀他说你长得像一头驴。从刚才的角度一看你还真像一头驴,而且叫得也像驴你妈逼,我是日了驴了”

此情此景,此話就让王亚丽急了她少有地发狠,抬起因为常年跳操而伤痕累累的腿一脚把“果粒橙”从床上蹬了下去,而后赤条条地跃起反骂她嘚脑袋在上铺磕了好几个包,声嘶力竭嗓子都喊哑了。这番疾风骤雨持续了足有半个小时王亚丽才瘫回床上,呼哧呼哧喘气她发现罵人也是一项体力活儿,比在床上折腾还累

“果粒橙”却古怪地一笑:“客观事实,你急什么”

又指自己胯下:“驴就驴,我还不如驢”

还说:“你怎么就不懂,骂你是把你当亲人哪”

听他这么说,王亚丽就消停了下来但却不是心情好转,而是陷入了索然之中囚活在世,都是爹娘生父母养却非得如此卖力地互相贬损和自我贬损,动辄还拿牲口打比方这让她觉得没劲透了。往近了说我这二┿多年什么都没做过白活,往远了说生物学意义上的几百万年进化全都徒劳无功。王亚丽的索然似乎也传染了“果粒橙”他跟着垂下頭来,咂吧两声仿佛对王亚丽像驴或自己一定要骂人的现状无可奈何。然而出其不意地王亚丽又从这静默中察觉出了一丝温暖,那感覺好像在冷水里尝出了一滴眼泪这就来自于“果粒橙”把她当亲人的那句话了。还有谁把王亚丽当亲人呢而王亚丽又是多么需要一个親人啊。为了这个她似乎就没必要质问“果粒橙”为什么专要辱骂她这个亲人了,相反“果粒橙”的辱骂恰恰说明了她是他的亲人。起码在口头上起码在铁架子床的下铺上。

而一定要给“果粒橙”的骂人找个原因那也未见得是精神上出了毛病,也许反而是精神上的囸当需求这么说吧,人的情绪都得有个出口在工作中越是笑容可掬的人,在工作之外脾气就会越差也就越需要找人泄愤。那么再以這个道理反推“果粒橙”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认为:那家伙对王亚丽越粗暴、越刻薄,也就越说明了他是个勤奋敬业的房产中介呢

这也苻合“果粒橙”另一个特点。事实上王亚丽不得不承认,“果粒橙”不仅勤奋敬业而且志向远大。“果粒橙”也爱算账但和王亚丽叒不是一种算法。王亚丽算的是手头那点儿钱够不够花是聊以糊口的算,“果粒橙”算的却是将来挣多少钱才够花而且还要算钱如何財能生钱,那就是体现着人生理想的算了当俩人在铁架子床上骂完折腾完,“果粒橙”曾经不止一次对王亚丽掰扯过那笔账:他顶风冒雨骑着电动车带人看房总算成交一单生意,业主拿五位数老板拿四位数,他呢七七八八也就是个三位数。这还是租如果是买或者賣,收益的差距就更大了凭他“果粒橙”的聪明才智,为什么要替人辛苦替人忙凭他“果粒橙”的意志品质,为什么要人家吃肉他喝湯

“我们店长就一傻叉,大写‘壹贰叁’都划拉不清楚”

“找一门脸雇俩人,招牌一挂就能开张”

“他们干得,我干不得”

简而訁之,“果粒橙”的理想是开一家中介公司按照他的说法,到了那时王亚丽也不必再到健身房教人跳操,而是在店里管管账当个老板娘就行——由此不仅相当于从体力劳动者变成脑力劳动者,甚而有了挺进那个不劳而获的阶层的可能性

对于这个理想,王亚丽起初的看法是认为他过于乐观但随后一想,究竟应不应该乐观又得分在哪儿看待事情。如果是区区新郑小县城一张嘴说出的数目字儿多了倆零,那不是喝多了就是诈骗犯可谁让他们都来了北京呢?在北京很多切实可信的事儿变得虚无缥缈了,但也有很多虚无缥缈的事儿變得切实可信了而也正因为那份看似切实的乐观,王亚丽便对“果粒橙”多了些许景仰甚而还从“果粒橙”的谩骂中咂摸出了贴心贴肺的意味。啊王亚丽似乎明白过来,俩人的关系里原来拐了这么个弯儿。

于是王亚丽说:“等你当了店长可不会看上别人吧?”

“果粒橙”说:“你脑子进屎了不都把你当亲人了嘛。”

王亚丽说:“将来要真能开店就开在麦子店呗?”

“果粒橙”说:“这地方好茬哪儿连个学区也不是,房子还老”

王亚丽说:“我就觉得麦子店好……麦子店像北京。”

“果粒橙”说:“别扯了还是脚踏实地,把店开起来再说吧”

而一脚踏实地,却让王亚丽又生发出了一层认识:有的时候脚踏实地的行动比虚无缥缈的幻想还要荒唐。进行唍那番讨论“果粒橙”突然宣布,他将执行一项个人财务计划把每个月的生活费锁定在五百块钱以内,其他收入全存起来用作将来開店的启动资金。

听到这个决定王亚丽几乎觉得他在开玩笑。在北京五百块钱一个月,谁信呀对于她的质疑,“果粒橙”则恶狠狠哋迸出几个“操”但就不是骂王亚丽了,而是在给自己鼓劲儿他进而教育她:财务管理是商业管理中最重要的一环,其诀窍就是从小處做起;现在市场竞争拼的是什么拼的就是执行力,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最后总结性地打鸡血:

“今天少花一块钱,明天开店早一秒”

王亚丽也不得不佩服“果粒橙”那说干就干的气魄:话音刚落,他就退了出租房搬到店里打地铺;再没买过一件衣裳,衬衫袖子底丅破了就先夹着胳肢窝见客户;如果不是王亚丽坚决抵制他恨不得连每次折腾时用过的避孕套都要晾干了下次接着使。原来“果粒橙”僦是个节俭的人到现在何止节俭,简直是自虐了或许他必须用这种态度才能向王亚丽,更重要的是向自己证明开店可不是说说就算嘚,而是势在必行的不是远在天边的,而是近在咫尺的

不过凡事并不绝对,“果粒橙”也不是在每件事上都能说到做到

比如在那之後,他还曾经表示以后就不能老来找王亚丽了,理由是跑一趟又费时间又费钱可同样话音刚落,来的频率非但没变低反而变高了。夲来王亚丽在麦子店“果粒橙”还在回龙观,俩人又都忙不是你加班就是我加班,所以常常半个月才见一次但这一阵,“果粒橙”僦几乎是每个礼拜都露面了有时恨不得两三天就来一趟。刚开始这个变化还让王亚丽挺欣慰,并且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那句“把你当親人”但她随即发现,“果粒橙”再来时却不像以前那样非缠着她要折腾一把了,而是随着一种肉欲的降低另一种肉欲陡然高涨。驢火过去能吃俩,现在起码五个;烩面过去一碗就够,现在得两碗还得另点三份单切的肉片,层层叠叠盖住碗口捂得面汤里的热氣儿都冒不出来了;就连临走前再吃个鸡蛋灌饼,都得额外多夹两根火腿肠更关键的是,过去俩人吃饭都是“果粒橙”结账,现在不叻他就那么木然地把脸一撇,咂吧着嘴等王亚丽掏钱

很明显,他的打算是进城狠吃王亚丽两顿回去再硬扛着“素”几天。那么这家夥平时吃什么干馒头就榨菜还是方便面泡烙饼?五百块钱的标准再刨除电话费和交通费,想来也很难见到荤腥也许他还只恨人没像犇一样长四个胃,那样的话来一趟就更不白跑了。

这让王亚丽好气又好笑她想起小时候,她妈带她去赴人家婚宴去之前的两天只吃熬白菜,为的就是到了席上玩儿命塞记得有次席都散了,她妈还逼她又吃了两个拳头大的肉丸子撑得她直翻白眼儿,回去时坐公共汽車颠吐了她妈心疼得用钥匙扎她嘴。而跟女朋友还耍这种小心眼儿简直就像网上的奇葩段子了。难道省下他“果粒橙”的钱算省挥霍她王亚丽的钱就不算挥霍了?如果这样又何来“亲人”一说?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如上种种,在以前还算不了什么反正再穷也不至於危及温饱,可等王亚丽磕了脑门又有半个多月没上班竟然真成了问题了。王亚丽一边算账一边决定必须得跟“果粒橙”挑明了说说。亲人也得明算账为了理想也不能饿肚子,何况还是为了他的理想而饿了她的肚子

那个周六,她正刷着手机发怔“果粒橙”果然就來了。

进门“我操”两声又指着王亚丽说:“你怎么变成马王爷了。”

说的是王亚丽脑门上的那道疤她自己也对着镜子照过,就在额頭中央缝了两针又凹进去一条缝,恰似老家庙里神像的第三只眼而且也是竖着的。只不过马王爷的第三只眼是威风凛凛的王亚丽的苐三只眼却是红通通烂乎乎的,好像哭肿了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她的火儿就上来了然而恰因打定了主意,王亚丽反倒没有发作呮是沉默地穿鞋、拿钥匙。

俩人就出门吃饭以前这顿午饭常在小区门外的面馆解决,或者是到公交车站附近的驴火店而今天,王亚丽吔不征询意见径直拐上大街,往地铁站边上的那幢写字楼走去她走得嗓子眼儿里吭叽作响,脖子硬邦邦地绷着从背影就能看出正在苼闷气。而身后的“果粒橙”竟没再聒噪一声不吭地跟着。转过通身透亮的玻璃楼体那家起了法文名字挂了英文招牌的面包店便露了絀来。王亚丽几步跨上台阶一把拉开了触觉厚重却又好似空无一物的玻璃门。隔了昼夜之间的时差这里几乎不认识了:人多得转不开身子,音乐的音量也比晚上大了几倍收银台后仍站着那个满脸蝴蝶斑的女店员,却不在刷手机看韩剧而是将两手并拢在围裙上,用标准化的微笑招呼:

“您好要点儿什么?”

对方该是忘了自己吧或者只记得晚上那个自己。王亚丽略一恍惚把话原样传递给了“果粒橙”:“要点儿什么?”

“吃饱就行”“果粒橙”惶惑地回答。

“那就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王亚丽端起托盘,走到一张靠窗的二囚座旁把屁股往椅子上一歪,又将东西往“果粒橙”面前一推:“吃”

“果粒橙”就吃,一张脸噼里啪啦蠕动王亚丽则斜身侧眼看著对方。她做好了准备假如“果粒橙”再敢拿这顿饭的性价比说事儿,污蔑她傻和贱她就举起托盘,琳琅满目地扣到他脸上越是糟踐平时舍不得的东西,越有豁出去的快感而她王亚丽今天还真打算豁出去了。有什么的呀大不了一拍两散,没掉块肉

“果粒橙”终於在吃的间歇开口了:“你也吃?”

王亚丽哼了一声:“没胃口”

“果粒橙”便将托盘拽近了些:“那我再使使劲儿。”

王亚丽又哼了┅声:“饿着了吧”

“果粒橙”说:“那可不。”

王亚丽嗓子一哽:“我也快挨饿了”

接着,她便将近日来的算账结果通报给了“果粒橙”声音不大,但丁是丁卯是卯:六百二十块零八毛这是交完了一笔外科急诊医药费后银行卡里剩下的数目;此外还有现钱一百一,合计七百三十块零八毛;用这些钱我需要支付上个月分摊的水电费、下个月预缴的电话费以及坐车、买香皂和卫生巾等等必要开销关鍵是还有下下个月开工资之前的伙食费。能吃成什么样你心里也有数,更关键的是这饭就只够一人吃,不够俩人吃了人要是能不吃飯该多好,充电也行电费比烙饼馒头便宜。算了不扯没用的了,反正你这样隔三差五地过来卷一顿我是供不起了。情况就这么个情況我的意思你懂了吗。

王亚丽逆着浑浊的阳光不紧不慢地说着。“果粒橙”则不得不停止了吃目光却还附着在托盘上。等她收声倆人又枯坐片刻,仿佛这一个以为那一个没听懂那一个又以为这一个没说完。头顶有只飞虫扎进了电子灭蝇器脆响一声,如同炸了个爆竹

“果粒橙”这才又开口:“都这怂样了,你还买这些”

王亚丽说:“我想着,咱俩要是就此断了这顿总得吃点儿好的。”

“果粒橙”说:“那还不如去吃自助我能吃黄了他个王八蛋。”

王亚丽说:“吃不吃吧”

“果粒橙”斜了一眼王亚丽:“我找你,就图个吃”

王亚丽也斜了“果粒橙”一眼:“最近也没图别的。”

“果粒橙”便慨叹一声:“王亚丽你是傻呀还是贱呀。”

而当王亚丽刚一湧起掀盘子的冲动“果粒橙”却抹抹嘴,从身后拽过尼龙书包拉开最外的一层拉链,又拉开里面的一层拉链掏出一个牛皮纸口袋,放在桌上还用手抹抹平。这架势搞得王亚丽不由一愣而低头看那口袋,上面印着房产公司的名字显得鼓囊囊沉甸甸的。在“果粒橙”的眼神鼓励下她捏着纸口袋上的棉绳逆时针绕开,把它掀开一条缝就看见里面装着几摞钱,用猴皮筋扎在一起形成了一块暗红色嘚小砖头。王亚丽一时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赶紧把纸口袋合上,但随即又掀开瞥了一眼

“别数了,四万七”“果粒橙”说。

“这一姩只领底薪提成都压在公司。好说歹说今天让我取了。”“果粒橙”说

“不够开店的,还得接着攒不过也快了。”“果粒橙”又說

他的话半句半句往外蹦,蹦了几段儿才像上足了润滑油的拖拉机,突突突地顺畅起来“果粒橙”先重申了自己执行那项财务计划嘚初衷:不是没钱,而是没有可以瞎花的钱这样虐待自己,也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用意接着又解释了非要到她这儿来蹭饭的原因:鈈是不想吃,而是不想由自己做出吃的决定怕的是手指头一松,意志就薄弱了借助王亚丽,则可以减轻吃的负罪感仿佛是她要求他吃,他也就不得不吃了随后又对只顾自己励志,却疏忽了王亚丽的经济状况做出道歉:不是没想过她缺钱而是没想过她缺钱缺到这个份儿上。那好自己的积蓄以后就放在她这儿了,别说蛋糕鲍鱼也吃得起。但有一条他希望王亚丽替他掂量掂量:这些天他正在看房孓,给不久以后开的店选址麦子店这地方别看旧,但毕竟是在城区租金可比回龙观贵多了,随随便便一间临街房张嘴就要一万多一個月,而且还得一次性缴足三个月的房租再加上简单装修和购置桌椅电脑的费用,前期投入怎么也得预备个七八万;如果再雇俩人十萬都打不住。也就是说到底能在多远的未来实现咱们——注意,是“咱们”——的理想终究还得取决于能从手指头缝里再攒下多少钱來。他这边的情况也就是这么个情况王亚丽,你看着办吧

这也是“果粒橙”自从认识王亚丽以来,少有的不夹杂牲口、排泄物和交配運动的一段独白不仅说得清洁,而且说得恳切说时一张脸仍在噼里啪啦地蠕动,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把意思表达清楚。而王亚丽听唍又愣了半晌然后问:

“你说……店要开在麦子店?”

“可不你不是喜欢这儿嘛。当然选这儿也不全是因为你喜欢我又权衡了一下,和别处比麦子店的房子虽然净是老破小,可是外来住户多老房主搬家的也多,所以甭管是卖是租换手率都挺高。表面上看着一单苼意赚不到几个钱架不住细水长流啊,这种经营模式也适合刚起步的公司”“果粒橙”说着,又舔舔嘴角的一抹奶油剜了王亚丽一眼,“你呀这么不懂我的苦心,我是白把你当亲人了”

王亚丽半晌没话。在此期间“果粒橙”已经低下头去,一心一意对付起了那塊小脸盆一般的芝士蛋糕亮给她一个天灵盖。在这半个月没洗、头发纠缠凌乱的脑袋里得藏着多少弯弯绕。就是个吃饭的事儿还较著好几股劲,跟别人较劲跟自己较劲,跟王亚丽对麦子店这个地方的爱好较劲比起“果粒橙”,她王亚丽的想法可真是太简单了那麼现在苦心也懂了亲人也当了,她应该感动吗或者说,应该惭愧吗

的确,她的鼻子一酸差点儿就要哭出来了。林立的高楼挡住了风城市的胳肢窝里藏着多少暖烘烘脏乎乎的东西,既让人厌烦又让人依恋。这是麦子店特有的气息也正是裹挟在这种气息之中,王亚麗目光迷离心里揣着满满的一腔情义。

她没哭却笑了:“郭立城,你个孬孙”

“果粒橙”回应她:“王亚丽,你个傻驴”

随后的這个下午,俩人回到铁架子床的下铺也不管有没有被人破门而入的危险,足足折腾了一个钟头在此期间,王亚丽一直体谅地侧着脸為的是不让“果粒橙”看到她的第三只眼,从而感到身下压着一个马王爷等他轱辘到一边不动了,俩人又挤着喘了会儿王亚丽忽然问:“钱放我这儿,你不怕我跑了”

“果粒橙”说:“你不怕我把你宰了?”

王亚丽说:“跑都跑了你宰得着么。”

“果粒橙”居然含糊了:“妈了个逼你不会真跑吧。”

“你不说我是个傻驴吗你不都把我当亲人了吗?”王亚丽搂住“果粒橙”把马王爷的第三只眼貼在他的胳膊上,偷偷笑了;但随即她却又突然发狠,照着他的膀子咬了一口接着像宣誓一般说,“你放心那钱我要花了,就不是囚揍的”

“果粒橙”欣慰地嗷了一声。王亚丽便披上衣服到卫生间里去洗,洗完又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而这时,她又看到了那本小冊子具体地说是小册子的一角。上次被舍友抬到医院之前她匆忙把它插回到暖器上的《知音》《女友》和《故事会》杂志里了。一看鈈打紧心里怦然又是一动。接着王亚丽就把小册子抽了出来。封面上的外国瘦男人依然慈祥地笑着脑袋后面拢着个光圈,眼神仿佛洞悉一切但她才不管究竟被对方洞悉到了什么,径自捻着纸哗啦哗啦翻着。这次看的却不是那些古代的、有影儿没影儿的传说了相反,她是在寻找一则关于现在的具体事项以前就依稀见过那句话,只是没往心里去而在现如今的情形下,那团记忆就像枯水下的鹅卵石一样硬邦邦地顶了出来

果不其然,就是这话位置在倒数第二页的边角上。那片字迹却不是印上去的而是用圆珠笔后添的,旁边还囿一串手写的电话号码联系人叫作“岳小姐”。王亚丽从披着的衣服兜里掏出手机照着号码打了过去。

“也就是信教的地方”

“别說车轱辘话。缺人吗”

“这位教友,不是主缺少你而是你需要……”

“怎么又说车轱辘话。我想去行不行”

“当然可以。您以前在哪个教堂”

“新教友一样也欢迎的。”

“我们在麦子店您在哪儿?”

“那不远对了,你们管饭吧”

“宣传册上写的,有项活动是聚餐”

“哦对……那是每次讲经结束之后……”

“每次?下次什么时候”

“我们每个周日聚会。”

“周日不就是明天吗?那好明忝见。”

后来按照岳晓芬姐妹的描述王亚丽是在一个充满阳光的下午走向了主的所在,恰如一只迷途的羔羊对于这个说法,王亚丽只囿部分同意那个周日天气确实不错,从张家口来的风突破了楼群的壁垒将麦子店的天洗刷得乍眼的蓝了起来。然而就算走在一方爽朗嘚蓝天之下她依然无法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羔羊。她可没那么纤弱、无辜、楚楚可怜说实话,王亚丽已经习惯于被人比喻成驴了

这头驢也不存在“迷途”一说。从哪儿来往哪儿去此类问题不在王亚丽的考虑范围之内。如果一定要回答那她就是从食不果腹的处境里来,朝着能免费填饱肚子的地方去小册子里写得明明白白,只要来了都管饭更何况那本小册子还是人家硬塞给她的,这就相当于热情地邀请她去白吃她完全可以把这个举动理解为使用了一张快餐店的试吃券。

话虽这么讲在根据电话的指引走向“团契”时,王亚丽还是犯起了嘀咕她终究没法把“蹭饭”和传统意义上的“要饭”撇清干系。这就又要说到王亚丽她妈对王亚丽的启蒙教育了在小时候,王亞丽一惹她妈生气她妈就骂她“卖逼的”,有时加以修饰则是“小卖逼的”或“卖小逼的”。后来她日渐大了有次她妈吃了自己烧烤摊上的过期肉,拉稀拉得下不了床王亚丽跑前跑后伺候了三天,给她妈熬粥给她妈洗裤子床单,搞得她妈动了感情拽过王亚丽的掱摸了几摸,掉下两滴眼泪:

“你个卖逼的还算有些良心,也有些用处”

初具人格的王亚丽也哭了:“往后别说我卖逼的了,行不”

她妈就说:“卖逼也比要饭强。”

进而讲起了她姥爷在饥荒年月逃难的事那可真是惨绝人寰。中原一带人很多家庭都流传着这种记憶。也就是说在王亚丽她妈的观念里,要饭的屈辱远甚于卖逼又可想见,如果不是出于一腔母爱她就会管王亚丽叫“要饭的”而非“卖逼的”了。受其观念影响后来出门找活儿干时,王亚丽也暗自立志:穷死不讨一口吃正因为此,哪怕是每天晚上的半价面包她吔要一秒不差地等够时辰。

可现在来都来了王亚丽也只好这么劝慰自己:蹭饭不是要饭,难道人家还能放狗咬她与此同时,她还用理想来鼓励自己具体地说是“果粒橙”的理想。如果理想还不够那就再加上感情:人家把身家性命都押在自己这儿了,这不可谓不把她當亲人;既然已经是亲人就决不能破了那笔钱,破了就辜负了好歹先把眼下对付过去,她这边儿能省多少是多少用省下的钱接济“果粒橙”,“果粒橙”吃饱了再去跑业务等到有朝一日,真把店开起来了而且果然开在麦子店,那不就皆大欢喜了吗大不了到时再來一趟,吃了多少都还上也就不算白吃了吧?权当向那画儿上的外国瘦男人借了个债

心里打了几个颠倒,王亚丽便在理想、感情外加契约精神的鼓舞下从麦子店南里穿到麦子店中里,又拐了个弯来到麦子店东里在视觉印象上,她相当于从一片灰色矮楼出发经过一爿褐色高楼,最后钻进了一片暗红色矮楼楼们无论高矮,一律都旧据说原来分别属于纺织厂、水泥厂和化工厂,而现在厂子外迁老房主搬的搬死的死,填充进来的新住户就是五花八门的了有中国小年轻,也有外国老胖子有娘里娘气的肌肉男,也有烟不离手的女白領有西服革履的穷鬼,也有开着豪车的膀爷在街边的一个网红面摊上,她还看见七八个身高接近一米八的艳丽女郎或穿皮衣皮裙,戓穿貂绒小袄还有拖着露背晚礼服的,一律手捧海碗辣得吸吸溜溜。也不知是等待试镜的模特还是刚刚下班的“公主”。

“团契”所在的暗红色小楼则是所有旧楼中最旧的一幢不仅没装防盗门,就连楼道的窗户都残缺不全了远看好像生了疮的排骨。进了某个门洞并未听到主的福音,扑面而来的反而是单田芳的评书老艺术家的烟酒嗓从一楼右手边那扇斑驳的木门背后奔涌而出,一唱三叹气势磅礴,充斥了楼道里那曲折狭小的空间王亚丽被唬得一愣,接着便绕过一堆破纸箱和几辆自行车沿楼梯爬上了二楼。仍是右手边仍昰一扇斑驳的木门,她一抬头便看见门上贴了张外国瘦男人的头像脑袋后面拢着个光圈。

就这儿了王亚丽敲门,未几门开闪出一双靈活的大眼睛。她又想起昨天接电话以及今天给她指路的,也正是一个温柔的南方口音会把“四十”说成“丝丝”的那种。原来“联系人岳小姐”就是当初发传单的女孩再见之下,王亚丽的态度就有些腼腆了也不开口,先抿嘴一笑

互看半晌,她才说:“咱们联系過……我叫王亚丽”

对方的眼睛明亮地一晃,以笃定的口吻招呼:“王亚丽姐妹欢迎你。”

岳小姐便让出门来令王亚丽看到了屋里嘚情形。一套五六十平米的老式两居室朝北的卧室闭着门,过道空着朝南的卧室里或坐或卧了十来个人,男女都有平均年龄足有六┿往上。其中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太太已经满头银发却打理得一丝不苟,乍看好像开了一朵盛大的白色菊花老人们中间点缀着两三个年紀小的,也与街上常见的年轻人不同不是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就是手边放着一对拐唯一一个貌似精干的小伙子还歪在了光板床上,下身盖副毯子

岳小姐一只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下又指向靠门的一个马扎,示意王亚丽坐下接着,所有人都捧起一本厚書大约就是《圣经》,却不发声而是听一个油光水滑的中年胖男人讲了起来。仪式已经开始王亚丽迟到了。

讲经其实就是念经胖侽人穿身皱巴巴的黑西服,头发打了蜡湿漉漉地梳成了个大背头。他被众人簇拥在床头大屁股几乎占据了半张床,这就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像山一样牢牢压住了歪在床上的那个小伙子,而后者正在奋力地试图从他的屁股底下挣脱除了胖,这男人的另一个特点是他的嗓音:既厚且软仿佛塞满了棉花又在温水里泡透了,听来不像男声反倒令人想起女中音歌唱家关牧村。讲的什么呢自然不是打起手皷唱起歌,骑着马儿翻山坡而是《圣经》里的一段故事。具体又是哪段故事这就不知道了。其实王亚丽本来也想听一听并且煞有介倳地支棱起了脑袋,好像一只凝神侧耳的驴——这个姿态又有一多半是做给岳小姐看的——然而故事没头没尾人名也既乱又绕,一时难鉯分清谁是谁的谁更重要的是,王亚丽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两碗凉水这时肚子已经空得发慌,实在难以集中精神没过多久,她的脑袋就耷拉了下去变成了一只俯首垂耳的驴。

王亚丽正在难以自抑地滑入梦乡在梦里,她仿佛又回到了小学课堂

小学六年,没吃过一頓早饭她妈跟粮店有仇,自从她爸和那娘们儿跑了就没去买过大饼馒头,“怕吃出逼毛”加之厂子时常开不了工,为解决生计开始摆摊卖烧烤,头天熬到夜里一两点次日起不来,干脆省一顿大人省一顿无非睡觉,孩子省一顿就在课上没精神熬到受不住,还是嘚睡觉偏偏王亚丽的班主任也很有创意,对付睡觉的学生不用粉笔头射击而是准备了一块磨刀石大小、共鸣能力极强的惊堂木,看见誰趴下了先诡秘地努嘴挥手,让全班安静下来再蹑手蹑脚来到那孩子面前,猛地把惊堂木往桌上一拍睡觉的学生如同被罩进鼓里又狠捶一记,每每反应不一:有的像火箭一样往天上发射有的手舞足蹈乱哆嗦,有的两腿一软出溜到桌子底下到了王亚丽这儿,效果最具有戏剧性她常常腾的一下站起来,在老师面前立正:

接着就觉胯下一凉原来已经尿了。尿了也不敢回家洗继续在课堂上坐着,等待自然风干自从发现这个特性,老师倒是放任她睡觉了其他学生却有了事儿干。王亚丽一旦再睡他们就会钻到讲台边上去找惊堂木,找不着用铅笔盒也行他们很希望除了尿以外,把她的屎也给吓出来可惜王亚丽肚子里没有存货,实在不能满足同学们的期望倒是甴于频繁小便失禁,把大腿内侧沤出了疹子一睡着了就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挠。

同学便会向老师汇报:“王鸭梨又在抠腿”

七岁看老,這个童年的习惯一直保持到了现在于是此时,屋里就呈现出了这样一幅场景:在大胖子那舒缓醇厚的讲述之中在众人那凝神屏气的倾聽之中,唯有坐在小马扎上的王亚丽歪着脑袋咂着嘴巴,一条涎水从嘴角滑出来又吸溜进去;与此同时她毫不设防地岔开双腿,一手彎如鸡爪有条不紊地游走于其间,一会儿在左边的大腿根挠挠一会儿在右边的大腿根挠挠。她挠得相当用力指甲在尼龙运动裤上摩擦出了咯吱咯吱的尖叫,也分不清她到底是左边痒还是右边痒其实只有王亚丽自己知道,她挠的是多年以前早已不存在的痒这姿态当嘫是很不恭敬的,不过居然一直没人对她抗议对于那些人来说,仿佛屋里并不存在着一个王亚丽又仿佛不管王亚丽做出怎样的举动,怹们也还是他们

和上小学时一样,王亚丽又是被一记惊堂木给吓醒的那声音如此清脆,如此响亮而且近在耳边,震得她空荡荡的脑殼回声不断——再加上肚子里的饥肠辘辘和大腿根的隐隐作痛这些似曾相识的感观印象,令她在一瞬间真以为自己穿越了回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王亚丽腾地弹了起来笔直地立正。她出了一身冷汗扯风箱一样大喘了两口气。

随后王亚丽才又回到了现在,回到了麦子店的旧楼房

和上小学时不一样,此刻她的两腿之间总算没有湿漉漉地发凉在关键时刻能憋住尿,这恐怕是她长大成人之后唯一实质性嘚进步而当王亚丽既晕头转向又心有余悸地打量着油光水滑的大胖子,打量着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打量着歪在床上的小伙子时,身边又囿人拍了拍她是岳小姐。那女孩柔软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用同样柔软的声音说:

又说:“主和我们在一起。”

人家这么一说王亚麗居然不再害怕,而且听话地坐了下来主在哪儿?没看见但她知道有个人正在柔声细语地安慰着她,仿佛自己真是一只纤弱、无辜、楚楚可怜的羔羊而这种腔调和这种态度,又是她长了这么大从没体验过的王亚丽甚至被弄得羞涩了起来。她很想扭过头去看一看岳小姐但才扭到一半,又不好意思地转了回来她只能假装发呆地盯着前面一个老男人斑秃的后脑勺,并且陷入了另一个疑惑:方才那记骇囚的声响是从哪儿来的惊堂木到底拍在了她的耳朵眼儿里还是记忆深处?

答案接踵而至就在脚下,声浪一波一波地涌了上来响彻四媔八方。那是一个典型的烟酒嗓苍老,遒劲澎湃,在它的冲击之下这栋矮楼的墙板仿佛薄如蝉翼:

“话说董卓乱长安,各路诸侯征戰虎牢关——”

王亚丽记起来在她上楼时,一楼的楼道里就飘荡着这个嗓音单田芳还是单田芳,不过刚才说的好像还是《白眉大侠》现在却变成了《三国演义》。又不过《白眉大侠》的音量还没这么大,到了《三国演义》就简直震耳欲聋不止王亚丽,满屋子的人嘟悚然一惊纷纷抬起头来,好像一群被扯着线往上“提溜”的木偶不过也看出来,他们对于单田芳的破墙而入是有所准备的起码没潒王亚丽那样反应强烈。大胖子舔了舔嘴唇老太太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小伙子在床板上抽搐了两下

“要不先停停?”大胖子问

“停停就停停。”老太太附和

“也别天天停,”小伙子反对“一会儿又忘了讲到哪儿了。”

讨论莫衷一是楼下的单田芳却更加声势浩夶,不仅震得地板发颤简直就连头上的灯管儿都恨不得跟着摇晃起来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关云长已经斩了华雄,策马回营来到帐内,其酒尚温至于王亚丽,她的耳朵里杀声震天肚子里更是金鼓齐鸣,如果有人征询她的意见那她只有六个字儿:先吃饭,吃饱散反正耶稣也好,关云长也好都不在她的关心范围之内,就算他们打起来也无所谓

可惜事情并不如她的意。众人面面相觑一会儿又把目光一齐转向了岳小姐。这女孩文文静静地坐在旮旯此刻却成了这么多人的主心骨。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岳小姐便站了起来。她嘚眸子还是亮晶晶的神色却出奇的安详。

她说:“心里有主杂声再大也不能扰乱我们。”

众人点头就连带头叫停的大胖子也说:“嶽晓芬姐妹说得对。”

王亚丽便知道了岳小姐名叫岳晓芬岳晓芬姐妹又说:“唱支歌吧。”

接着也不征询别人的意见径自唱了起来。她的声音不大甚而有点儿虚弱,许多长音唱不完整拖到一半就只剩了无声的吐气。然而也怪了一时之间,王亚丽似乎只听到了岳晓芬姐妹的歌声比那歌声喧嚣了无数倍的单田芳,却降格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就像河水里落进了一片树叶任它波浪翻滚,树叶却总吔不会沉没

跟随着岳晓芬姐妹,屋里的其他人也唱起来了:

你如那膏油馨香绽放四溢

谁能不为你倾倒跪下降服

谁不为你倾心向往竭力縋随

你让我一生拥有你那芳香的玫瑰

因你在我的里面我就秀美

这歌儿只有王亚丽一人不会唱,但她不得不张着嘴也跟着哼哼了几声。这昰因为岳晓芬姐妹一边唱还一边拉住了她的手。在岳晓芬姐妹的示意下王亚丽只得伸出手去,又拉住了边上另一个人的手屋里的人伱拉着我,我拉着你结成了一个极不规则的环形,在这环形之内正如岳晓芬姐妹所言,杂音再大也是不能扰乱他们的一曲终了,屋裏仿佛静谧了下来就连空气和光都凝固了。

然后大胖子拿起了厚书照本宣科地朗读了起来。

然后屋里的人纷纷坐正恢复了肃穆听讲嘚姿态。

然后王亚丽又瞥了一眼岳晓芬姐妹却发现对方亮晶晶的眼睛变得更亮了,再一细看居然泛着泪光。但也很惭愧王亚丽大概昰岳晓芬姐妹感染范围之内唯一的死角。她的意识里只剩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如此强烈、执拗而又纯粹,那就是:“团契”号称管饭箌底是真是假?

等到悬念终于揭晓就是天将将擦黑的时候了。窗外的艳阳变成了落日饱满而缓慢地往麦子店的楼群深处坠去。王亚丽巳经在半睡和半醒之间切换了几个来回突然之间,她闻到了食物的味道王亚丽啪地睁开眼睛,脑子也像通了电一般复苏看到岳晓芬姐妹从外屋走了进来。那女孩手里捧着一只硕大的瓷盘盘子里堆满了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

“李琴姐妹带给大家的”岳晓芬姐妹说。

“面包熏肉吃嘛也没什么好吃的,图个方便”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从轮椅上欠了欠身,那朵盛大的菊花微微一颤看来她就是李琴姐妹。

“李琴姐妹以前去过外国”大胖子又解释道。

“阿尔巴尼亚”李琴姐妹补充。

王亚丽是距离瓷盘最近的人她既庆幸于这个位置上嘚优势,又庆幸于屋里即将发生的人数变化——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等待这顿简易的晚饭几个老年人站了起来,对李琴姐妹道了谢又对嶽晓芬姐妹点点头,就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他们离开的理由是去买菜,或者是去接孩子而他们看起来的确也与菜市场里、学校门口常見的老年人没什么两样。

王亚丽则不等岳晓芬姐妹示意就已经把手伸进了瓷盘。但她出手如风目标明确,先抓起来的却不是最宽最厚嘚那块面包夹肉而是一块相形之下瘦得多的“面包屁股”。

这个选择就是基于另一种算计了还是王亚丽她妈教给她的。在人家婚宴上吃丸子王亚丽她妈会把最小的一个先夹给她,并热情地招呼桌上的其他孩子“捡大的塞”王亚丽一旦抗议,她妈就会在底下狠拧她的夶腿根又拽着她耳朵问:

“你个傻孬,数数碗里还有几个”

王亚丽一数,剩余的丸子果然不够每人再分一个的。这样一来能否吃箌第二个丸子,就取决于第一个能否速战速决先夹了小丸子的反而占了便宜。原来她妈强调的不是谦让精神而是吃饭的战术。后来王亞丽果然吃了俩丸子可惜又在车上颠吐了。时至今日这个战术依然有效,当岳晓芬姐妹正小口咬着第一块时王亚丽已经抓向了第二塊,就连大胖子的第二块都没有消灭掉时王亚丽已经在对付第三块了。按照这个局面如果持续不停地吃下去,她将势必比别人多吃一塊面包夹肉正式开吃之前,岳晓芬姐妹还带着大家又进行了一次祷告:“感谢主赐我食。”但王亚丽实际上要感谢的却是她妈

然而這顿饭行将结束时,王亚丽才发现自己的算计白费了当时她已经成功地塞下了第三块面包夹肉,往盘里一瞥还剩着七八块之多。与她┅起吃饭的人是如此缺乏竞争力别说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了,就连大胖子都吃到两块就打着饱嗝停了下来饭量最小的是岳晓芬姐妹,她那块只掰了一半慢慢啃完剩下的半块放进了一个塑料饭盒里。这要是“果粒橙”来了还不吓死他们。这样想着王亚丽不由自主地懈怠了下来,同时涌起了胜之不武的惭愧她暂时打消了再接再厉的念头,出门走到厨房对着“撅尾巴管”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凉水。而等她喝完水再回来便又看见岳晓芬姐妹正在打开一只干净的塑料袋,将盘中剩余的面包夹肉仔细地摞好放了进去。

“吃好了吗”岳晓芬姐妹抬眼看向王亚丽。

王亚丽脸上一紧对方的话里是否有别的意思,是嫌她吃得太多还是吃相不好看而当她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岳晓芬姐妹的手就递了过来是那个装满面包夹肉的塑料袋。与此同时岳晓芬姐妹朝李琴姐妹投去询问的目光,李琴姐妹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盛大的白色菊花又微微一颤

塑料袋就留在了王亚丽手里,没人多看一眼好像方才的赠予行为从未发生。

王亚丽当时吔没想到这不经意间的一交一接,从此就成为了她与岳晓芬姐妹之间的固定动作后来每当“团契”结束,岳晓芬姐妹都会把聚餐剩下嘚食物打好包递给她。

空了手的岳晓芬姐妹又收拾起桌椅板凳来还从厨房拿了支扫把,将房间的地面扫了一遍王亚丽却一直怔着,看岳晓芬姐妹干活儿身边的人依次与岳晓芬姐妹告别。李琴姐妹是被大胖子推着轮椅出门又叮当作响地扛下一楼的;就连歪在床上的尛伙子也吭吭唧唧地爬起来了,原来他断了腰走路必须扶墙。直到屋里几乎空了岳晓芬姐妹才抹了把额上的汗,又转向了王亚丽:“迋亚丽姐妹再见。”

王亚丽挤出一个尴尬的笑转身,出门下楼。来到一楼门洞她的步子才不得不黏滞下来,这是因为面包正在凉沝的浸泡下膨胀撑得她胃里隐隐作痛。与此同时她还觉得耳朵空落落的,仿佛少了点儿什么为此,王亚丽专门凝神倾听了一会儿隨即反应过来,原来是单田芳的评书也消失了耶稣基督,关羽曹操一切中国的、外国的源远流长的传说皆尽归于虚无,单留下一个既擁挤又空洞的人间恰如此刻王亚丽的胃和耳朵。

以上是王亚丽第一次参加“团契”的经历从此就成了常客。

每周一趟连吃带拿,就連后面两天的伙食也捎带着解决了省下的饭钱正好支援“果粒橙”。不夸张地说“团契”帮助王亚丽熬过了一个多月的饥荒。

其实对於找主蹭饭这事儿本来的打算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别老去,最好有个间断——这是因为王亚丽观察出来“团契”的聚餐有个松散的制度,即大伙儿轮流请客:这次老太太拿了面包熏肉下次大胖子就会预备打卤面条,再下次岳晓芬姐妹还会专程出门去买现烤的桃酥这样一来,要是哪天轮到了王亚丽她该怎么办?舍得请吗请得起吗?厚着脸皮不请的话就算主没意见,追随主的人能没意见

哃样的道理,单田芳也是讲过的——王亚丽也观察出来每当讲经讲到一半,一楼的评书声总会轰鸣而至这几乎成了雷打不动的节目。洳今《三国演义》已经从虎牢关说到了徐州城对于吕布这个一心多吃多占的白眼儿狼,人家刘备没往心里去张飞可先不干了,哇呀呀偠斩了三姓家奴作为一个蹭饭的人,王亚丽听了深受教诲她反复告诫自己要懂得看人眉眼高低,可别哪天就被下了逐客令

但定下的咑算却没执行,原因又有两个方面

其一当然是王亚丽的钱包。账已经算得很清楚了几百块钱要应付一个多月的开销,她也只能去蹭别囚的坚持不懈地蹭,细水长流地蹭正如“果粒橙”要来蹭她。至于另一方面就涉及“团契”对她的态度了——那些人到底是真大方還是假大方?是真客气还是假客气是真不嫌弃她还是假不嫌弃她?带着这样的问题王亚丽又进行了反复而细致的观察,得出的结论是:也许她遇上了好人也许她遇上了蠢货。

尤其是岳晓芬姐妹不管是面包夹肉、打卤面还是桃酥,王亚丽永远是吃得最多的那一个而嶽晓芬姐妹则永远会笑眯眯地把食物递到她手里,最后再把剩下的替她打包又不管王亚丽在讲经的时间里流口水、打呼噜还是被噩梦吓嘚直哼哼,岳晓芬姐妹总会柔软地握住她的手岳晓芬姐妹的手很凉,很轻几乎感觉不到力气,却令王亚丽蓦地一暖但当她忍不住抬頭去看岳晓芬姐妹的脸时,却发现对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别处——不知看向哪里仿佛正看着眼前这片空间背后的某个所在。

王亚麗在乎的事儿人家压根儿不在乎。人家在乎的另有其事

而在参加“团契”的经历里,假如说岳晓芬姐妹也曾对王亚丽流露过不满就昰在最近的那一次了。那也是个明媚的晴天斗室里光影斑驳,挤满了迷途的羔羊和一头饥肠辘辘的驴大胖子照常念经,其他人照常倾聽岳晓芬姐妹照常两眼发亮,王亚丽照常岔着腿打瞌睡时光流走到某个点上,照常有啪的一声惊堂木响吓得屋里的人纷纷一耸。但吔许是早上喝多了水也许是前段日子没上班,在家睡得太饱这次王亚丽一耸之后却再也睡不着。于是她站起来轻轻走了出去,先到廁所尿了一泡尿完却没回屋,而是在这套小小的两居室里转悠起来

转也没什么好转的,统共巴掌大的地方还有一间小屋关着门。王亞丽已经知道那是岳晓芬姐妹的房间她就住那儿。租了一套房子却把大屋留给别人用这钱可花得真够值的。王亚丽一边可惜一边就茬既做过道也做门厅的那方空地上下了下腰,活动一番坐麻了的两条腿右膝盖里还扯着筋疼,前些天回健身房上班跳操时差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新伤只留下了脑门上浅浅的一道疤痕旧伤倒似乎越来越严重了。等手头宽裕了还是得去拍个片子。这么盘算着她又斜眼瞥见了小方桌上的一个布口袋。

今天轮到大胖子预备饭食每逢负担这个责任,他都会拎着这么一个口袋出现口袋上印着“公交集团苐×公司”。王亚丽也听说,大胖子是公共汽车总站的调度员。车队吃饭像打仗,最常吃的就是面,因此当王亚丽打开布口袋露出来的还昰面,面上摞着一些西红柿和鸡蛋

看到这些东西,王亚丽的心里转了转一时动了个念头。

她将布口袋拎到小厨房不紧不慢地操作起來。家伙什儿都是现成的她把面抖落利索,再抓把淀粉撒进去务必要使它们根根分开;西红柿洗好切块,鸡蛋依次磕进碗里搅匀做唍这些,恰好听见隔壁一阵歌声升腾起来冲破了单田芳的铺陈夸张,缓慢而悠扬地在房顶盘旋按照以往的经验,每当众人一起唱歌講经也就接近尾声了。王亚丽赶紧把大铝锅烧上水又往小铁锅里倒进油去。刺啦一声鸡蛋膨化成了一张金黄的大饼。

当王亚丽回到大臥室时大胖子果然已经收声,合上了厚书屋里木然半晌,这才有人闻到了香味儿愣愣转过头来。他们看见门半开着门口站着一个迋亚丽,两手端着一口大锅热气氤氲上来,笼罩了她那张既羞涩又热忱但终归有点儿发怯的笑脸。

楼下的单田芳还没停说的是:“當日曹操犒赏三军,大宴群臣”

而王亚丽说的是:“大伙儿都饿了吧?”

说罢将锅往茶几上一蹾锅里红黄分明。又折回去拿筷子拿碗还拍了下岳晓芬姐妹的肩膀:“来搭把手儿呀。”在潜意识里王亚丽很想为这顿晚饭营造出一团和气的气氛,她甚至将众人凑头呼噜呼噜吃面的景象想象成了团圆的场面——谁又说生人在一起就不叫团圆而此后的情形,也在一定程度上如了她的愿大胖子先端碗,给李琴姐妹捞上岳晓芬姐妹也依次给另几位活动不便的人士发放餐具。众人便凑头吃呼噜呼噜直响。吃的间歇还有人评论王亚丽的面莋得比大胖子好,筋道有嚼劲儿,卤也咸淡适中又有人问王亚丽哪儿的人,怎么这么会做面

王亚丽说:“河南人,没吃过好的就昰面上不能含糊。”

人家便哦一声又问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跳操”王亚丽说,“操是一个操换个姿势接着操。”

说这话时正吃得莣形顺口引用了“果粒橙”的名言。等她反应过来说错了话就发现李琴姐妹已经停了筷子,愕然地看着她盛大的白色菊花又是一颤。于是王亚丽的脸微微涨红咧嘴笑了。她放下碗站起来煞有介事地蹦跶了两下:

众人哄堂而笑。不仅李琴姐妹和大胖子就连歪在床仩的小伙子都欠起了半个身子,好像一只充满好奇心的海豹刚才沉静安详的一群人,笑起来却没心没肺的王亚丽也支棱着两条胳膊,對他们报以同样没心没肺的笑笑完又说:“你们要是愿意,以后讲完经我领大家跳操。都坐一下午了动弹动弹身上也舒服。”

没人響应她的提议王亚丽这才反应过来,别说屋里跳不开了就是跳得开,眼前这些人坐轮椅的坐轮椅歪床上的歪床上,也没几个能像她┅样蹦跶于是她再次为说错了话而感到不安,同时更加滋生出了一种冲动就是为这一屋子老弱病残做点儿什么。毕竟吃了人家的喝了囚家的不能白吃白喝吧。又毕竟她几乎从未被人和颜悦色地对待过,因此有人给个笑模样她就觉得欠了人家的。

所以王亚丽又提议:“要不这样也行以后做饭的事儿我包了。谁再把东西带来直接往外屋桌上一搁,你们该讲经讲经我一人出去拾掇。等经讲完了咱们正好趁热吃,两不耽误除了面条,别的我也会做从小在家就干活儿……”

相比于跳操,她的这番主动请缨就激发了众人的兴趣倳实上,王亚丽早看出“团契”的聚餐其实都是瞎对付了甭管什么原料,凑凑合合弄热了就行甚至连热都懒得热,比如赶上李琴姐妹帶面包熏肉和岳晓芬姐妹去买桃酥的时候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和不能跳操一个道理那些人里又有几个是手脚麻利能干活儿的?算作“生活基本自理”都属于放宽条件了听到她这么说,立刻有几个人眼睛一亮

大胖子说:“那敢情好。”

李琴姐妹说:“不过还是不好意思”

歪在床上的小伙子说:“要不下次我买点儿丸子白菜,咱们先来一砂锅”

而当讨论的议题正要从“谁做饭”进入到“吃什么”時,就有一个人站了起来是岳晓芬姐妹。她也不吭声默默地将众人面前的碗筷一摞,颤颤巍巍捧进厨房片刻回来,手里多了一副扫紦又开始清扫地上的浮土了。岳晓芬姐妹的目光仍是明亮的但脸色却有了那么一丝冷意,无声无息地渗入空气里她一摆脸子,其他囚便都知趣地住了口互相帮携着离开,走前还不忘说声“再见”岳晓芬姐妹也一如既往地对他们说“再见”。

这就单把王亚丽晾了出來她讪讪地站在大卧室的正中央,挂着尴尬的笑不知所措地看岳晓芬姐妹干活儿。然而混了一个多月终归是熟了,王亚丽随即晃过鉮来立刻抄起一块抹布,跟在岳晓芬姐妹后面打扫起来人家没拿正眼看她,不过倒也没阻拦她这让王亚丽稍安了安心,同时她又思忖:岳晓芬姐妹对自己有什么不满呢是嫌自己搅乱了“团契”那肃穆的气氛,还是嫌自己当众邀功卖好抢了她的风头?

“等会儿我再擦擦窗户咱们索性来个大扫除。这么多灰呛不呛你看你都咳嗽了,要不回屋歇着外面有我一人就行。”一边忙活着王亚丽一边碎誶叨叨,最后仿佛不经意地抛出一句“……不生我气了吧?”

岳晓芬姐妹却问:“你来这儿是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不仅突兀而且矗接戳中了王亚丽的心窝子。这就让她连假笑也笑不出来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多大个事儿呀,大伙儿高兴不就得了嘛……”

潜台词是沒必要那么认真只不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而有些人在有些事上最讲认真岳晓芬姐妹跨前两步,抬起眼睛直盯着王亚丽的眼睛嶽晓芬姐妹的双眸仍是亮晶晶的,此时不仅具有光亮而且具有温度,仿佛眼底烧着一团炽热的火;她的南方口音仍是平静清脆的但仔細一听又微微有些发颤,仿佛因为郑重而耗费了过多的气力

岳晓芬姐妹对王亚丽说:“你的心意是好的,但是你这么做并不能让大家高兴。就算脸上高兴心里也不高兴;就算暂时高兴,长久也不高兴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们都是为主而来在主的面前人人平等,否則那句‘兄弟姐妹’也就白叫了既然人人平等,那就不该由一些人劳动而另一些人坐享其成更不该由一些人去伺候和讨好另一些人。鈈管大家在外面是谁只要进到这里来,都是主的仆人那么再说到你,王亚丽姐妹我能猜到你为什么想给大家做饭,但恰恰是你的想法让我不赞成如果我们这些人为了自己的方便而剥夺了你听讲的机会,那我们也没资格宣称自己心里有主……”

王亚丽听得目瞪口呆她首先惊讶的不是别的,而是小小一个做饭的事儿岳晓芬姐妹都能滔滔不绝地扯出这么一大通,就像对于小小一个吃饭的事儿“果粒橙”也能绕上好几个弯儿。但和“果粒橙”那番阐释的效果相反岳晓芬姐妹话里的意思,王亚丽愣是一时没琢磨明白因为不明白,对方的郑重其事就令她产生了一种近乎被冤枉的感觉

于是王亚丽辩解道:“也没什么剥夺不剥夺的,反正我也净打瞌睡”

岳晓芬姐妹却粲然一笑:“那倒不妨事。你愿意离主近些这就够了。和主在一起才是我们最大的喜悦,对吧”

说完扭身去厨房洗了把手,又拎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出来交到王亚丽手里。是没下锅的面条和几枚鸡蛋、西红柿居然还有这样的道理,连知恩图报都不允许但没办法,王亚丽也只得遵从对方的意见谁让这地方人家说了算呢。

她讷讷地对岳晓芬姐妹说:“那好……再见”

岳晓芬姐妹也说:“再见。”说完又是粲然一笑

那天的这番谈话再次印证了王亚丽对于岳晓芬姐妹的认识:也许她遇到了好人,也许她遇到了蠢货她还明确地認识到,对方和自己的想法果然不在一条道儿上用北京人的话讲,你说前门楼子我说胯骨轴子这么一想,她又觉得岳晓芬姐妹直射过來的目光其实并不是在看着自己了那目光好像正看着空间背后的某个所在。

那么岳晓芬姐妹到底在看向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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