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上厕所尿完有透明果冻状粘稠液体流出之后,跟果冻一样的精子就流出来了,去年跟今年一共发生过五次,昨天晚上遗精过后,醒来

tag:好好吃饭
我愿意 办离婚
中国北京,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在人民大会堂参加中美外长联合新闻发布会。
摄影 /Feng Li
今天的世界和今天的我
#今天的世界和今天的我#美国佛罗里达,大批螃蟹涌上街头扎爆车胎;在德国,几只中国大闸蟹借着夏日的余晖,悄悄向柏林的德国联邦国会大厦挺进。而今天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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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荡又美好又让人自轻自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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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叶扬(独眼)插画 /Noah Woods
(本文选自《通俗爱情》一书,由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铁葫芦图书出品)
我研究生毕业,老婆本科毕业,我们结了婚。她妈说:反正她要出国,反正你们早晚得结。
可我们没钱,没房子也没家,去登了个记,然后,凑活着。
结婚没俩月,她签证过了,准备飞跃。
我说:"出国还是我,你选吧。"
她说:"这不废话么,国我不出就没机会了,你,难道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我也只好嘿嘿傻笑表示赞同。
飞之前,他们同学为她饯行。那天我师弟烧了一白金坩锅,我被老板一个电话怒嚎回实验室收尸。一晚上没吃饭不算,回家就听说我老婆的同学对她表白了。
"他又不是不知道你结婚了。"
"是啊,他知道。喝多了吧。"她洗了头,湿着身子,笑着,"呵呵,他知道我结婚了还跟我表白,得多执着啊。"
我躺在床上翻白眼。
她钻到被子里说:"你看,我以前还没被人表白过呢,只当填补人生空白呗。"
我老婆不漂亮,人堆里的普通人。我是难看,人瘦,眼睛小,显得萎靡。我高中老师常以上课问我是醒着还是睡着为乐。我这类人,只能眯着鼠眼温和地笑,什么气急败坏,什么心碎神伤,根本看不出来。
我老婆的小肉胳膊搂着我说:"我最喜欢你没脾气。"
人呢,总是有虚荣心的,女人盼着能被大帅哥看上。我挺理解,我也想被美女眷顾,电影明星没戏,轻舞飞扬那样的也成。我不巴望能变成一款爷花钱买美女。我抠门。
老婆在我之前谈过一男朋友,那人上过我老板的课,碰巧我当助教。他这门课没过。知道自己长得帅就以为自己什么都行,这个思路大大有问题。我喜欢打击自以为是的主儿。
老婆那时还是我女朋友,眨巴着不怎么大的眼睛说:"你不会是为了我吧。"我说,我当然是秉公办事了。
他们俩之间的交往完全是一场过家家式的游戏。到底是那个男生脚踩两只船红杏出了墙还是我老婆没事儿吃了闲醋呢?反正闹腾腾地,俩人分手了。
我瘦弱的小肩膀出现在合适的时刻合适的地点。
算乘人之危么?我可是无心的。
是否有爱情这东西,大可怀疑。
比如我俩上了床之后,总必有一人不满,做还不如闲着,闲着聊天吃苹果,没电视看没音乐听,过一阵儿,无聊了,睡了。
彼此间确有依恋,可如果反反复复问上几遍爱不爱的,答案恐怕越来越含糊。我要结婚,一定会和她结婚。没有比她更适合的对象。在她看来可能倒未必了。我心存疑虑,等她出国以后,愈发严重了。在我以前,她以为所有男人都像她前男友那样,是坏的;遇到我,发现我还好;还是有"还好"的男人存在,打开一片新天地。这真让我难过,好男人里,我是最次的,比得过谁啊。不定谁把我的小胖老婆拐走了,我就又成孤家寡人了。
我不敢跟她说这个意思,怕显得特小心眼。
电话那边,她跟我笑着说,她在图书馆里看书,竟然有人跟她主动搭讪。简直让我郁闷得想死,我不得不说:那不是挺好。发出两声干笑。
老婆走了,我搬回学校宿舍。家里太烦。我妈看见我打电话就跟旁边不远处活动。我要是上网玩游戏和别人聊天被她看见,她话会更多。她在无聊小报上读到一女子因丈夫出国学习,寂寞非常,无聊中和网友上了床,染上了艾滋病,特意把整版故事拿给我看,还做成剪报压在我电脑主机底下。
我现在,坐在实验室老板办公室的皮沙发上,给我老婆打电话。
她在那边笑着:"不过你有空还是多回家吧,老在实验室也没什么意思。"
我说:"你不在,跟哪儿都一样。"
除了睡觉,我基本上不回宿舍。同宿舍的是一大龄博士,我俩之间绝对存在代沟,极深的那种,对话从没超过三个来回。
我结婚发喜糖,每人一小包,老婆买了彩纸给包起来,弄得挺可爱的。
老博士把糖攥在手里,看着我说:"连你都结婚了!"
老婆从我宿舍出来,笑脸耷拉下来:"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鬼知道。"我很气恼,又担心这气恼破坏了本该有的喜乐气氛。
我本科毕设跟着现在的老板,是他在这个学校第一个博士生,一直到现在。老板跟我熟到不能再熟,他女儿交男朋友让他烦心这种事儿都要跟我说上半天。我猜我长了一张任人倾诉的脸。这几年,他完成了几个让他出名的大项目,进他这个实验室的学生多起来。在我师弟们看来,我就是我老板的跟班和碎催。我姓白,我老板常在实验室里叫:"小白……"
"小白,小白"我师弟学我老板的声音,又学蜡笔小新,"来,小白,翻翻身~""多像叫只狗啊。"他们都笑,我正好从外面进来,也笑,他们不笑了,剩我一个,想起来就笑。
我老婆爱压着声音叫我"小白,来,让我抱抱"。
我躺在宿舍床上听着老博士打呼噜,想念她的声音和她软乎乎的怀抱。
那个叫我小白的师弟,最终烧坏了实验室的白金坩锅。
我给老婆买过一条项链,包得漂漂亮亮的放在我宿舍抽屉的紧里头。项坠我早看好了,白金的,有一颗小钻石。当时上千块钱简直要了我的命。可是,在商场里转了好几圈也没再发现比这个更好的礼物。
我接了个私活儿,在实验室趁老板不在偷偷编程序。整个学校的理工学生都只干三种兼职:家教、翻译、编程。老板回来,我还在调程序找bug,被抓个正着。他冲我咆哮了大概半个小时,我跟那儿戳着,等他说完,心里想的全是那个程序的问题,他妈的,怎么总弄不对。我根本不是这方面的熟练工种,几乎是从头学起。
老板说:你怎么这么不上进呢,专心学术不好么。我脱口而出:没钱怎么都不成啊。
那年春节去给老板拜年,临走他塞给我一信封。里面有两千块钱。现在在他看起来,这点钱也不算什么。恐怕他那时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想表示对我很爱护很照顾。可我握着这两千块钱真是哭笑不得。正和我后来的老婆冷战中。
我们没吵架。
她电脑坏了。我在她宿舍给她换硬盘,她剥了桔子送到我嘴里。屋里没别人,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如果你以前的女朋友还说喜欢你,你会不会重新跟她在一起啊?" 她问我。
我说:"不知道。"想都没想。
她是那种什么都先憋在心里的人,有话不直说。碰巧我也是。她不高兴就不爱搭理我,却没直接发火。我小声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儿。
没事儿,也没好气儿。
那时距交往两年的纪念日还有一个礼拜。
就这样,纪念日到了。我掏出那条项链,放书包里之前还端详了一阵子。
她说,你还是喜欢那个人,是不是。
我说,什么那个人。
她不说话了。
我不知该不该追问。
俩人干耗着。我想,这个时候,适合不适合把礼物拿出来呢?大冬天的,很闷。
她说:"我想好了。咱俩不合适,算了吧。"
我又想,是不是现在给她她也不会要啊。
心里全是项链的事。
她转身上楼,我还犹豫,要不要叫住她。后来,在她楼下,我靠着别人的自行车抽了几根烟。说不上什么委屈,有点突然吧。
她后来说,她在楼上,一边看着我一边哭。
我那天还想,她大概比我爱她更爱我,或者说,更认真地爱我。
那条项链给我妈了,她嘴上说什么这就是一小姑娘戴的玩意儿,心里是喜欢的。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这是真白金真钻石。
老婆问我:"那天我老觉得你有事儿想跟我说,是什么事儿?"
我说:"没事儿。"
"是不是当时特生我气?觉着我瞎胡闹?"
我笑了,没说话。
她如果再问我,以前那个回来,你会不会回头?我只能回答不知道。我想,还是得赶紧结婚。结婚了以后就算不知道又怎样呢。
我不常回忆往事,常常觉得自己在跟她恋爱以前压根没跟别人好过。可其实不是。想起以前的人,像在鲜嫩的口子上刷上盐水,什么都来不及,满是刺痛。
一出生,我那当人民教师的双亲就反复琢磨怎么能把我培养成一个小天才。我真的背过简明英汉小字典、唐诗鉴赏词典、数学手册,凡是无聊的、教条的,我都背过。小学跳了两级,初中跳了一级。我,节省了那么多时间,没什么朋友,还无所事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心酸。活得没童年,都没观察过蚂蚁搬家。
我上小学关系最好的同学是一个蹲班三次的家伙。他坐我同桌,书包是百宝箱,什么希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最厉害的是,他那个年纪已经跟女生亲过嘴儿了。
他说:"有朝一日你就不觉得希罕了。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想必此时我正极力瞪大眼睛瞧着他。
我上高中一年级,踢球把腿摔断了。我爸瞥着一样的小眼睛说:"有玩的工夫不如多看书。"接骨头接得不对,打断了重接,上了钢钉。我想我这是完蛋了,立刻借了本张海迪的书来看。
整整一年都在家休养。
我爸说,不能闲着。我躺在床上一天看三本书,可满脑子都想的是:我这辈子想找个女朋友是没戏了。所谓"心灰意冷"大概不过如此。
前几天一个知识女青年跟我说:"男人每二十八秒想一次性的事,同性恋每八秒想一次。" 叶大鹰说:"别以为长得拧吧就不花了。"也不叫花吧。人人都爱美女。像我长得贼眉鼠眼,一样春心骀荡博爱得很。那时,我的性意识只是刚刚萌芽,还没有任何具象的行为可以想象,只以为女孩子是美好的事物,而我已经跟她们绝缘了。
当我在游泳池边上看见一个美女看着我……
人生……总得有点艳遇吧。
少年唯一的艳遇弄得我颠三倒四。我使尽了各种手段,妄图把自己伪装成一文学少年,背诵雪莱,默写莎士比亚,把所有的巧妙字眼都用上了,所有让人灵光乍现的比喻都写出来。似乎目的已经不是讨一个美女喜欢,而完全是为了写出一封封惊世骇俗的情书。打完草稿,誊写在喷香的信纸上,塞进美女家的信箱里。
我早看仔细了:她家都是她从信箱里取信拿报纸。
写了那些信以后,我成天巴望着她给我回信。她一定惊讶于我的才华,嗯。她会十分期待和我见面,各种状况我都设计好了,该怎么才能让自己显得旗帜鲜明而又不骄不躁。
可她从未回信。
随着我腿上钢钉的拆除,我扔掉了双拐,那文学气质和耍贫嘴找女朋友的热情刹那间也被扔了。重回学校。一场艳遇白白浪费。我对文字的力量起了疑心,后来一门心思学了理工。
这怎么能叫艳遇,充其量是一番意淫。我本科好友给了这样的评语。他是个文学爱好者,跑来学化学是命运的捉弄。大一开学没多久,他一门心思扎进了文学社。
我觉得他说的挺对,那只是一次对恋爱的模仿,是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幻觉。
我跟他参加了文学社的迎新茶话会,只因为他说,文学社嘛,总要有几个美女。
别的美女我都没看见,只看到我的少年艳遇坐在那里。她穿了浅蓝色的裙子,长的,遮盖着她的大腿和近乎全部小腿。我顿时想逃之夭夭,钻地缝亦可。
她说:"你那天可真紧张,脸都红了。"
她说,我之所以没给你回信,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可能写得比你好;我想我要写得比你好了再给你回信。
我知道她是胡说,只好自嘲地笑笑。她紧盯着我:"你不相信么?"她顺嘴说了两句诗:"这是你信里写的。"
"是么?"我嘿嘿地笑了两下。
她握着我的手。暖的。
今天,在实验室里跟老婆打电话,她哭了。
我问她最近是不是很累?她说她瘦了几斤,等回头拍两张照片给我展示减重成果。我说,我就够咯人的了。你都瘦了,我抱着你再扎着你,可怎么办。她笑,可笑着笑着哭起来。我听见咔一声她挂了电话。
等了十几分钟,很想知道她现在哭完没,又怕她还在哭,我打过去,她会哭得更厉害。她是那种人,哭和笑都不能轻易停下来。
等分针指到"5"我就打电话。趴在我老板的大桌子上,看着手表。她不在,我手机都停机了。没什么秘密的地方可去,连我老板都说:"诶?小白,你怎么天天跟实验室里泡着啊?"他要是找不到我,那我准在食堂或宿舍的床上,或奔赴此二处之一的路途中。
再也没人会特着急地找我。
分针指到5,我正把手伸向电话,它响了。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一哭,就让你担心了。我,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
我想了半天,说:"噢。"特怕她跟我说她不开心,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说:"啊。不跟你说了。我该走了。"
我看看表,还不到她平时出门的时间,她再打过来,也只是为了让我放心。
"小白,你可好好的。"
"好着呢。"我对她说。
"要爱我,一直。不能爱别人了。"她说。
她最后的尾音又带点哭腔。"好。"我立刻说。
在报摊买了本杂志,送了张没头没尾中间还有杂音的cd。在实验室里一边听一边上bbs,发现这张cd我有,顿时觉得亏了。这类时候,会想找个人说说。转念一想,这种事,对任何人说他们都会觉得无聊吧。看BBS的joke版,看那些没有被标记保留、早晚被删掉的冷笑话。这世上无聊的人挺多。他们大多没老婆。我有。我对着显示器嘿嘿窃笑。
我每两周拎着水果去一次丈母娘家,看看岳父岳母大人都健康活泼,他们看我也好像还活着;三个人都会松一口气,如释重负。
让我喜欢的,是岳父岳母之间那种真心觉得对方什么都特好的感觉。岳母要过生日,岳父不仅买礼物,还赋诗一首――十分肉麻的那种。翻译成白话跟"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差不多。岳母大人也是真心觉得高兴,脸都红了。
但岳母每次都要问我:"你给她寄钱了么?"我说:"寄了。"她说:"哦。那就好。"
每次,我都觉得她骨子里当我是个很不负责的男人,总是不住看表,时间差不多了,赶紧说学校有事,先走了。
晚上,缩在被窝里跟老婆打电话,听她的声音从遥远处吹过来。闭上眼。她跟同学去了国家公园,特别开心地跟我说那些植物那些动物,像个第一次去动物园的小孩儿。
同屋的老博士在我被窝外面发出各种奇怪的响动,拿着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又放小。
"你要在就好了。"老婆笑着说。
我也笑,尽量让她听见我在笑。
她说:"我回头把照片发你信箱里。"
我说,好啊。
"那我要走了哦……"她说,很响地在电话那边亲我。
我笑着说:"快走吧快走吧。"从被子里伸出手把电话挂上,脚还是凉的。
我第二天早上看照片,看到一个男生揽着她的腰的半只手。她确实瘦了很多。再打电话,一直劝她多吃点儿,以致忘了问那半只手。等想起来,又觉着错过了问的机会。我猜她发照片之前剪切的时候也比划了好久。……算了。
说我意淫的那个文学爱好者,在吃晚饭的时间打电话到实验室。我师弟在实验室一头大声叫我:"白――"我从隔间里探头看了他一眼,他做出咧得过度的笑脸,呲着两排白牙:"有人找你。"我走出来――所有的师弟都看着我――去接电话。他还笑着补充:"男的。嘻嘻。"
"你在实验室的地位怎么每况愈下啊。"文学青年笑着说。
吃饭吧,他特别贫的用了四五句话表达了这个意思。
"好。"我说。
他又用故意错综复杂的方式说了时间地点等等。
他叫廖俊。
我关机,关掉插线板上的开关,收拾桌子,换下白大褂――实验室要是老板不在,只有我一人穿白褂子,喝了杯子里的凉水,在饮水机前面站了一会儿,握着空杯子去楼道里涮了,拿回来放在桌子上,把一页散纸放进文件夹,我不知道纸上是什么,擦擦眼镜,跟一个师弟说:"我吃饭去了。"
廖俊穿着周润发样式的黑色风衣驾别克车而来。其实车是他公司的,而他本人在宽度上也只是周润发的75%,气势稍逊。让他选去哪儿吃饭,只有两个选项,一个是白玉烧烤,一个是川福楼火锅。鉴于上次跟他在白玉吃饭,我喝多了,差点爬过桌子把他掐死,十分丢脸,只能吃火锅了。
那次,他说:"你有个不漂亮的老婆,人人都会以为你肯定在外面花。你老婆要是太漂亮,人人都以为你头上有顶绿帽子。"
"我老实着呢。"
可他有个漂亮女朋友。他说:"你老实?你那是还没得着机会!"紧接着说,"就算你老实,也不见得你老婆在外头老实啊。"
如果不是醉了,我肯定笑笑嘻嘻哈哈就过去了。可如果是醉了,怎么把他的话记得这么清楚呢?呼……
他女朋友英子有一点点显而易见的妖娆。我要问廖俊他们什么时候结婚,他会一脸不高兴:"耗着呗,耗着呗。"她爸妈觉得他油腔滑调不可靠,他爸妈觉得她涂脂抹粉不安分。"早晚一拍两散。"
我们每次见面都交待一下各自的围城。他在一个不错的外企,挣钱多,但辛苦,常出差,遭上司刁难;我,不辛苦,却没钱,还要拉扯一堆惹事的破师弟。上次见面当天,一师弟跟本科来做毕设的小姑娘逗贫,把人家惹急了,小丫头手一抬把浓酸瓶子扔过去砸墙上了。好在没有重伤,大白墙上留下很不雅的一大片污迹,像被人尿了,还起泡。
廖俊的女朋友很想跟他结婚却又结不成,他一出差,俩人见不到,见不到就互相思念,可一回来,见面就吵架,相爱却爱得很躁很烦。
我,反正是无论烦也好,爱也好,都是见不到面的。被酸液燎掉手上一块皮肉,也只能跟他面前诉苦。
俩人对着火锅的热气,说一些抱怨的话,明知都不容易又要互相嘲笑。渐渐暖和起来。
他说:"你周末没事儿吧?社长要结婚了。"社长,说的是文学社社长。
廖俊是单纯的文学青年的时候,写很多很多诗。在我看,写得很好,很敏锐,没有愤怒的粗野,没有朦胧的造作。可我这么说他不信。
社长喜欢写那种非常长、挑战人耐心的诗和很抽象、很意识流的小说。让人头疼,他以让人头疼为荣。但廖俊说那是学问那是水平,当社长是偶像。
有一天,社长拿廖俊写的诗参加了一个诗歌朗诵会。诗登在一本杂志上,署着社长的名字。网上还有人说,那是他最近几年写得最好的诗。
那个朗诵会,廖俊就在台下。
当天,他早早回了宿舍,躺在床上,一会儿翻身起来,默默地把他写诗的本子撕了,吃了半天碎纸。其他人都呆看着他。老大走过去"嘭嘭"地拍在他后背上说:"你丫要是失恋了就哭啊。"他说:"滚!"喷出几片纸末……
社长还笑笑地拿着几十块钱稿费给他,非跟他说一些劝慰的话,非把钱塞在他手里。
再往后,廖俊不参加文学社的活动了。
以前在实验室里,我一边给老婆剥桔子,一边跟她说八卦,她呼噜呼噜吃着,嘿嘿嘿嘿地笑起来,说:"廖俊他,不是同性恋吧?"
我嘟囔:那我们可没有什么。老婆用两只胖爪子拍在我脸上,笑着说:"那是因为他审美水平比较高。"
高么?社长其实没什么好,我要是gay绝对不会喜欢那种人。他浑身冒着领导干部气,每次露出笑容,嘴角都精确地咧成同一角度。不过,我的评价全无客观可言,因为女社员,也就是我的少年艳遇,曾经跟他好过。女社员指着我对社长说:"我怎么会喜欢他啊?"
"女社员可去啊。你不想趁着现在孤身一人了,再会会她?"廖俊在火锅的热气后面眯着眼说。
"你们这些人去观礼不是自找难受么?"我说。
"那你说他打电话邀请我是什么居心?臭得意呗。我觉得他在电话里跟我说女社员也去就是为了让我撺掇你也去。"
"去了不就纷纷中计了?他在上头幸福得红光满面,咱们在底下灰头土脸。"
"凭什么灰头土脸?"
我突然看着廖俊问:"你不会真喜欢他吧?"
廖俊目露凶光,差点从火锅上爬过来掐死我。
这不是同性恋。或许有那么点,也远没到恋的程度。我们每个人,至少都有那么一次,付出了很多辛苦,也很真诚,掏心挖肺的,觉得什么都拎出来了,却发现不仅不得回报,还被别人当白痴对待。经过这么一次,免不了对人起了疑心,总提防着;还以为这是自己长大了,也不过是小资产阶级那点保本的策略:不想赔,就把钱藏好,一分也不要拿出来。这个思路,广泛应用于各类情感。
关掉火锅的火,我看着一锅鸳鸯汤,生出对女社员的七分好奇,有几年没见了。最后一次,她跟社长在七食堂吃饭。我有恶毒的优越感,想看看,我说我都结婚了,她会什么反应。廖俊决定带英子一起去,社长找一个比英子更漂亮的老婆的可能性为0。他也就找到了心理平衡的那个支点。
社长的老婆是某部副部长的孙女,英子看了,吐吐舌头说:"男扮女装吧?"廖俊从头排桌子上偷了一瓶好酒,我、英子加他仨人,躲在角落的一桌上喝起来。英子从大而无当的帆布包里抽出条很花的马海毛大围巾,让我给老婆寄去。她说:"别看不上,这是波西米亚风。又暖和又前卫。"她总一厢情愿塞给我她喜欢的东西,让我给我老婆当礼物。我也只好笑着放在包里。
女社员走过来,看见我的第一句话是:"早听说你结婚了。"
我笑着点点头。
她也笑起来,说:"我知道她在美国。"
我无话可说,她转身去和别人谈笑风生了。
宴席结束,我把喝多的廖俊和英子扶上出租车,转身撞见女社员,她问:"你怎么走啊?"
我说,公共汽车呗。
她抿嘴笑:"一块儿走?"
我们走这一路,都没说话。站在车站上,过了好几种车,她一辆都没上。我问她,你坐什么车?她却反问我,你呢?可她没等我回答就说:"陪我呆会儿吧。"
那会儿还是下午。去了茶室,去了书店,去了麦当劳,去了带舞池的酒吧。我跟着她,身上背着给我老婆的围巾。我看她穿着那么文静的裙子在人群里跳舞。看看表,现在回去等我老婆的电话还来得及。
不知道能不能把她放在这儿,我从包里掏出纸和笔,准备在桌上留条,她却回来了,看着我说:"你要去哪儿?"我得走了,我真的得走了。我说。
"头晕,能送我回家么?"她说着,脸变得煞白。坐在车上,她靠着我的肩膀,闭着眼睛。司机开得飞快,拐弯的时候,她一晃,抓着我的手,放到自己腿上。
我扶着她站在她家楼下的台阶上,她说:"不上去么?除了我没别人。"
我说:"该回去了。"
她抓着我的手,想了想:"可你陪了我一下午,一晚上,现在都到这儿了……怕什么?"她笑起来,笑出声。
我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想,不上楼,是因为包里的围巾,还是因为她的笑――巫婆和胜利者的那种笑。
给老婆住的地方打电话,已经没人接了,打到她实验室,一个人用印度英语跟我说话。我说我找Lisa Han。他说:"WHAT is that?"我说我是她husband。他扭头不知道对着哪儿说,Miss Han有husband吗?
她跑来接电话:"你去哪儿了啊?怎么打你实验室、宿舍都没人啊。"
我说,跟廖俊他们俩出去喝酒了,他们都醉了,只好我把他们送回去。我说着,手心出汗,在裤子上蹭来蹭去。
她说:"他们真是,不能喝就少喝点。这不给别人添麻烦么。"
我说,英子还有礼物给你呢。
她笑着说:"别又是特花俏的东西吧?我可不敢要。"我嘿嘿地笑。
她说:"我今儿早上醒了之后立刻打电话找你来着,做了一大恶梦。我梦见,在一特黑的地儿,你从我旁边走过去,我叫你,你不理我。后来你和别人一块儿走,我还在后头叫你,你回头看看我。我说你不能这么把我丢在这儿啊,你怎么能不要我了呢?你把手指头放在嘴唇上,让我别出声。我以为你会回来接我,就等着,等到周围全发亮了,亮得什么都看不见了,你也没来。我觉得被你骗了,你不要我了。醒了以后特气愤地骂了你半天呢。"
"那不都是梦么?还不是你净在梦里瞎编排我。"我和什么人走了?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想知道,可没问。
"我现在接着你电话,心里好多了嘛。"她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啊?快过生日了。"
我说:"什么都不要,你自己好好的就成了。"
"那哪儿成啊?"
"我,辛辛苦苦把那点儿人民币换成美元,给你寄到美国去,你再把美元换成个东西给我寄回来,不值当的。"
电话那边有人叫她,还说了什么,她说:"那好吧。既然这样。"
我说:"你快干活儿去吧。有人催了。"她很快地说,写了篇paper,给我发到邮箱了,让我看看改改。我说好。
她说:"那你自己,过得好点。"还没等我接茬,她已经挂了。
靠墙站着,楼道里一阵冷风吹过。我拿着电话,低着头,搂着话筒:"你要是有空,回来看看我吧。好么?"
刚进实验室,师弟说,有人打电话找你。女的。我说,哦。老婆。他说:"不是,肯定不是。嫂子的声儿多有特点啊。"他们都叫她嫂子,却从来不叫我师兄。
我猜到这个电话是谁打的,可又觉得她未必是真想找我。有些人说想你,其实是想搅和搅和你的生活。
这个电话天天打来,我总是不在。要开一个学术会议,我们系主办,我老板也要发言,试验是师弟们做的,他们写成论文,我来汇总做PPT,进度很慢,到晚上也没弄完。
老婆打来电话,师弟在外屋接了,上来就嬉皮笑脸地说:"嫂子啊,最近总有一女的给他打电话。"我把他哄走,关上老板办公室的门接电话。
"什么女的啊?"
我只好说,那个电话我也没接着,不知道什么事,可能是管出会议论文集的吧?
"你没事儿瞒着我吧?"
"没有啊。"我立刻说,赶紧想怎么才能恰到好处地显得委屈呢,趴在桌子上,把嗓音放得很低沉:"我有什么可瞒你的?"
她不回答……
我一出来,师弟探过头:"好快啊?"
刚才,她在电话里问:"如果我跟你说,我爱上别人了,你会恨我一辈子么?"
我立刻被人丢出粘湿的沼泽,踩住脑袋:"谁啊?"
"我就问问。"
"没头没脑的,问这干吗?"
"我只是刚才忽然想,你要是这么对我,我一定恨你一辈子。"她说:"我走了",挂了电话。她从美国扔了一原子弹砸在我脑袋上。
才出楼就看见女社员,她站在一棵树底下,穿着裙子,半长的驼色大衣,没有围巾。没瑟瑟发抖,却显得瘦而冷。
另一个博士在门口跟我抱怨他老板,我听着。余光都看得见女社员在树下紧盯着我。好容易抱怨博士走了,我看也没看那棵树,向着自行车棚走去。她也站着,一动不动。
我推了车,走到她面前,她也不说话。我们往前走。
我想我该问:是你给我打电话么?她肯定说:是啊。
然后说什么?你今天来找我?(废话。)找我干吗?
没什么事。(她找我能有什么事啊。)
"你跟你老婆还好着呢?"她问了这种话。
"挺不容易吧。两地分居。"
"不觉得寂寞么?"她问。
我低头笑笑:"我没那么多'觉得'。"
"是么。"她扭头看着我,"你要带我去哪儿?"
坐在我对面,她冰凉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她细长的手指把我的手翻过来,她靠近我的手,我能感到她呼出的气息。
"这儿怎么了?有个疤。"
"有人朝我泼硫酸来着。"我笑着说。
她抬头看着我,"怪可怜的。"没表情,她的手指轻轻摸在我的伤处,"没跟你老婆说吧,怕她担心?当时很疼吧?"
菜上来了,她放开,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如果以前我们那段事儿在女社员眼里也算谈恋爱就好了。我慌慌张张地怕她不喜欢我,慌慌张张地去讨好她。常常觉得她马上就要再也不理我了,这节骨眼儿上,她又会做点什么说点什么,让我觉得她心里有我。
等我安心了,她却跟我说:我对你从来都没感觉。"你不知道什么叫同情么?"她盯着我,那眼神和我以为她爱我时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我不能再中计了。"怪可怜的"四个字后面,是确凿的同情吧。我笑了,笑我自己。
和老婆刚刚开始的时候,她问我:"你对我好,是不是同情我被人甩了啊。"
我说:"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要趁机占你便宜。"
她笑了,一边笑,一边还是止不住地滴下眼泪来。我给她擦。我知道她是好女孩儿,我可不能让她这么伤心。笑着多好看。
和女社员安安静静地吃了顿饭,又安安静静把她送到车站。
她忽然说:"其实你是个好人。"
"干什么说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好像要甩了我似的。"我苦笑着。
她头也没回地上了车。
第二天晚上,正要去食堂,我一出来就看见她还是站在那棵树底下。不仅瘦而冷,还有种神经质的倔强。我立刻感觉像被人打了一棒,但还是推了车走过去。
她从人行道上走下来,对着我,指着楼门口说:"那几个是你实验室的么?"
我扭头看看,全是我师弟,说:"是啊。"
她猛地狠狠打了我一个耳光,把我的眼镜都打到地上。我的脸被她打得偏向一边,正对着我的师弟,双眼迷离却看得出他们望着我愣了几秒,然后迅速转向车棚的方向。女社员弯腰把我的眼镜捡起来,放在我手里,我还随口说了声"谢谢"。
我站了一会儿才想起理论上应该发怒,但又发觉已经错过了发怒的合理时机,只好推着车,从她身边走过去,像撒娇。她却默默跟在我身后。
走了大概一百多米,我回头对她说:"你到底要干吗?"她不说话,抿着嘴。
"说话啊,到底要什么?我能给你什么啊!"这么一说,我火儿大起来。
她却很冷静,看着旁边的杨树,说:"跟我好吧。"
我没出声,她重新说了一次:"我要你跟我好。"
"狗屁。"我轻声嘟囔,推车走了。
她疯了,我看她是被社长这一结婚折磨疯了。走了大概五十多米,才发现她站在原地没动。我回头看看,冷风一吹,我又走回去了。
"去食堂吧。"我说,"甭得意,没想跟你好。"
刚挨了一个耳光,再去男博士和众师弟云集的食堂实在不妥,但我从实验室出来兜儿里只有一张饭卡,伸手确认了一下,摸着一个钢蹦儿;只好毅然走向女生宿舍楼附近的食堂,等到食堂门口人多的地方,女社员忽然从后头紧走两步,跟上我,拉着我的胳膊。
她说要吃这个,她说要吃那个,我说你怎么吃那么多。她说:"你为什么不想跟我好?"结果连卖饭的师傅都从窗口里面看着我们。
"是不是我不能激发你的性冲动啊?"
"别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个。"我说。
"她长得不好看吧?"
我白了她一眼,她托着脑袋对着一桌子不锈钢盘子。我把她托在脑袋底下的右手强行扒喇下来,塞进去一个塑料勺。"吃饭。"我说。
她吃了两口说:"其实你还是喜欢我吧?不然干吗这么让着我?"
"不这样能怎么着?"
"把我赶跑啊,不理我,臊着我,骂我贱,"她说,"不过你不会,你做不到,你心太软。"
我说:"你就是知道我心软才来的,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你要是……"
"谁是苍蝇?"她把勺冲我扔过来,"她什么地方比我好?你说啊。"
我觉得她两眼发直,问的这句话是问我的么?
"你不爱她吧?"她说。
我冷笑:"我爱你,爱你又怎么样?你当我爱你吗?你爱我吗?爱过吗?……这么多年。"我看着自己胸口一起一伏。
她瞪着我。
"她是不如你,各个方面都不如你。但我想跟她一起生活,你明白吗?生活。他妈爱都是虚的,我只想找个人还能在乎我,我对她好,她就能对我好。这样比爱不爱的实在多了。你让我老实待着不成么?为什么自己不痛快就非把别人也搅和了呢?"说了这么多句话,我觉得累,深吸口气。
她歪着头,不知道看哪儿呢,她说:"我想喝汤。"
我端着一盆蛋汤回来,她已经走了。
闲话总是传得比光速还快得多的多的多。想当初我结婚,到最后我老婆都走了,喜糖送了三圈分过几回了,楼里还有人不知道。现在我,挨了一个耳光,次日清晨已是尽人皆知,全斜眼看我。去食堂吃饭的事儿更瞒不住了。等到下午,他们传来传去的那些话就跟真相全无干系了。我打不起精神来纠正或反驳。随他们去吧。
午饭时间到,我很担心女社员守在树下,她要是出现了,估计半栋楼的窗户都会探出小脑袋观望。
她没来,可廖俊给我打了个电话:"你丫不会旧情复燃吧???"
我耳朵都要聋了。"燃你个头啊。"
"我可都听说了。人不在,眼线可有的是呢。"
我没出声。
他换成苦口婆心的腔调:"我知道你孤独你寂寞,你想找人温暖你的灵魂或肉体啊,你丫说话,兄弟我可以帮你啊。你惹她干吗?"
"我惹谁了我。是她来找我的!"一上午的火儿"腾"地窜上来。正收拾东西的师弟偷偷瞟我。
"少废话,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谁是蛋???"又来了。可我知道,根本说不清。这种事。
"做了什么没有?"廖俊问。
"大白天的,做……"我正要骂人。晚九点以前都勉强算白天好了。
"嘿嘿,"他在电话那边笑,"是没成啊?还是没想啊?"
我不知道自己想没想。还没来得及心猿意马。唉。
廖俊跟我说了半天,无非是旧社会教导妇女要守节的那老一套,刚给我树立了贞操观转脸又说,这男人要偷腥也是讲究技术的,你跟女社员要是搞在一块儿是大忌之中的最忌。听着听着……我走神了。
大概是因为他老说"你是已经结婚的人",我想起跟老婆准备喜糖……我把糖都在一张张彩纸上放好,她来包扎系蝴蝶结。一边分糖,我一边把喜糖里的果冻挑出来,包了放到她嘴里,她吃着,哼着小曲儿。最后,外头的果冻都吃光了。她眨着眼睛,很认真地说:"还想吃……"我只好把所有包好的喜糖包都打开,把里面的果冻全拿出来,塞花生瓜子进去填缝儿……
"你听着呢吗?"廖俊在电话那头嚷嚷。
下午跟老板讨论试验方案,说着说着,他忽然说:"小白啊,家庭啊……还是稳定点好。""啊?"我看着他。他看着电脑屏幕也不抬头,继续说试验。过会儿,突然问:"小韩哪年毕业啊?"
后头的两个礼拜,女社员没出现。
一个人吃饭,终究是很闷的。
早上做了个超级短的恶梦。只有一个声音,连个影像都没有――老婆在我耳边说:"我走了。"我一挺身,脑袋撞在铁床的栏杆上,立刻眼冒金星。心里只有急,想拽住她问:"你要去哪儿啊?"
刷牙的时候头都是晕的。梦里听得真真儿的。
"你说,咱们会分手么?"她吃着雪糕问。
"我怎么知道。"或许应该果断地说,我们不会分手。
"那你说,咱们要真分了,会是因为什么呢?"
"就跟别人一样,吵架,觉得不合适,或者爱上别人了,之类的。"可我们应该会跟别人不一样吧。
"会么?你会跟我吵架么?我觉得你压根儿不可能跟我置气,肯定都哄着我顺着我。"她说。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还没说话,她说:"就算你会发火,你能为了什么跟我发火呢?想不出来。"
我也想不出来:"你琢磨这些干吗啊?"
她用力搂着我,雪糕的白沫都沾在嘴唇上,笑得跟太阳底下小风儿吹的花儿似的,说:"所以,我们永远都不会吵架,永远都不会分开。"
我也笑起来,心里那点现实主义全被颠覆了。
虽然没吵架,但没多久,为了我那句"不知道",我们分开了。
不吵架,没觉得不合适,没爱上别人,也还是会分开。
"如果我没先跟你说话,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跟我说话了?"她问。
"可能吧。"我说。
"那,我……其实对你一点儿都不重要吧?可有可无?"她看着我,气得鼻子眉毛都挤在一起。
当然不是不重要了,该告诉她,她对我挺重要,非常重要。只是我不想惹她厌烦。我该解释,应该说一些话来表示我想跟她和好,非常想,可我只是站着,过了一会儿才伸出一根手指摸她的眉心。
应该心怀感激,应该哭的人是我吧?她却哭了,含混地说:"我不理你,你就再也不会理我了……"
她那天没想好要跟我复合。她在超市门口看见我拎了两大袋方便面出来。她说,只是想嘱咐我,即使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
我说:"是这样啊。"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笑了。
"笑什么啊?我是可怜你。"她噘着嘴说。她不说她心疼我。
"嘿嘿,方便面是给实验室买的。嘿嘿嘿。"我说。
是我们闹分手以后,老婆才想要出国的,上了GRE班,准备考试,可已经比别人晚了。和好之前,她没跟爸妈说,自己在外头找了间屋子,从宿舍搬出来了。平房,小、冷,还潮湿。我第一次去就替她打死两只蟑螂,手里攥着个报纸卷,坐在床梆子上,警惕地看着四周,跟她说:"还是搬吧,换个好点儿的地儿。"
"没那么不好吧。再说也没钱啊。"
我笑着说:"这不有我呢么。"
我卖了宿舍的电脑,夜里用别人的机器干私活儿。同屋一边儿往床上爬,打着哈欠,说:"你可真行……"他倒在床上:"下辈子我也投个女人胎跟了你算了,省心。呼。"
可老婆还是在平房里住了一个月才搬去楼房,跟人合租。房间依然很小,条件算是好了点儿,可以做饭、洗澡。签约付房租那天,我把钱给她,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以后一定还你。"我嘿嘿地笑着:"不着急,没关系,钱债肉偿。"她的小肉拳头打在我背上。
他们说:"还不直接同居了算了啊?房子都有了。"
那哪儿成。我可是很规矩的。
晚上从实验室出来,骑车去给她做饭,说说话吃吃水果看看电视,十点之前准出来。她会送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校门口;我又送她走回去。俩人经常在路上来回磨唧一个多小时。
她吃了饭之后老是跟我说:"背背抱抱。"坐在床上,从我背后搂着我,软呼呼的脸(还有胸部)贴着我的背,摇晃我,晃得我晕头转向。
她说:"是不是很像趴在树枝上的考拉啊?"
"像摇竹子的大熊猫。"
她想了想说:"反正都很可爱,是吧?"
我赶紧点头再点头。
那段时间又平静又亲密。正因为这样,才以为分开几年也没什么。也因为和好了,才觉得是分不开的。
在我做了那个梦之后,整天都魂飞魄散一般,总是在想以前的事。晚上回了宿舍,像尸体一样躺在床上,看着上面的床板发呆,耗着时间,等着给老婆打电话。
我跟她说我做的梦,她说:"最近很累吧?你别太卖力了。"
我说:"嗯。放心吧我知道。"打不起精神,沉默着。
她说:"别傻了,我怎么也还是会回到你身边跟你在一块儿的。"
我笑了:"我是不是特婆妈啊?"
"你还不是一直都那样么。"她也笑了,很轻地说,"想我的话,稍微想想就成了。……还有好长时间呢。"
起了个大早,跟老板去开会。一上午。
中午老板回家吃饭去了,我要先把笔记本放回实验室。他说:"你最近精神不好啊。中午多吃点。"砰砰地拍着我的背。
笔记本包的带子勒得我觉得自己要从肩膀处裂开了一样。正放车呢,女社员像韩国电影里的女鬼,从不知什么角落里钻出来,站在自行车前面。
"干吗你又?"我的声音大概显得很不友好,略带敌意。
她瞪着我看了一会儿,低头,说:"我来求你的。"
"我不跟你好,我都跟你说了。"这话还真是孩子气。我把笔记本包从身上卸下来,打了个晃儿。
她抬头看我,换了个柔和的表情:"不是,只借你一个下午。陪我去趟医院。"
"看你挺健康的啊。"
"我最后烦你这一次还不行么?"
为什么我觉得她可怜巴巴的呢。"那,你等我一下吧。"我说。
在出租车上,我们大多数时间都不说话。我只是在她旁边坐着,坐在暖气过热的车里,又饿又想睡觉。
到了医院门口,她走了两步,停下,说:"咱们还是吃饭去吧。"
我笑着对她说:"我老婆她妈以前就在这个医院工作。"
"是么?要是遇见了,你该遭殃了吧?"她幸灾乐祸地冷笑。
"呵呵,不会不会,她是妇产科。你又不生孩子。"我说。
一瞬间,她用一种仇视的眼神看我。
"你不会……你……"
"来打胎啊。"她说。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手心里全是汗。
竟然那么多人要打胎,还要排队等着。我们坐在桔红色的塑料椅子上,她问我:"你老婆没打过胎吧?""没有。"我说。
"那你还挺行的,"她很险恶地说,"是你根本不灵吧?"旁边坐的人一头雾水,猜不透我们的关系,不时瞟两眼。
我说:"你真想好了?一定要打掉么?"
"想好了。"
"那也条命啊。"我小声说。
"生下来我也不会对它好。"她说。
我没话说,看着医院楼道的天花板。一个女的从手术室出来,坐在最近的椅子上哭。
"我要哭了,你就打我俩耳光,骂我没骨气。"她说。
这哪儿是我干得出来的事儿啊。没应声。
快到她了,她攥着我的胳膊,手直抖。
我跟她说:"别怕。深呼吸。出来……"带你去吃冰激凌……我小时候去看牙,我妈都是这么说。
可她正在很轻地不停地说:"男人都是混蛋男人都是混蛋男人都是混蛋……"念咒一样。
我坐在走廊里等她,可能这时逃跑才是正确之选,无论是她还是她肚子里的小东西都跟我没关系。走廊上没剩几个人了。两个护士闲下来站着聊天,说什么现在的男人啊,长得像学生,心里也不老实,什么坏事儿做不出来啊。说我呢吧?
她终于出来了,脸色苍白,扶着墙,走了两步,我去扶她,她却像在跟我发火一样,把我推开。我只好伸着胳膊跟着她。
"你要是觉得难过就哭吧。" 我说。
"滚!"她扭过头,眼睛里射出两只火箭,我顺势扶她坐下。
她的头靠在墙上,眼泪顺着眼角划下来。假装没看见会更好些吧,我从兜里掏出纸巾,托在手里。不知道是该安慰她说点什么,还是躲远点儿。我只好茫然地看着楼道。夕阳从楼道尽头的窗子照进来,在地上拉出一个长长的窗影,像填得不均匀的颜色。
从一个办公室里出来几个人,几个穿白大褂的,和一个没穿白大褂的――我岳母。我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像小时候做错事等着挨骂。怎么解释都是解释不清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她、打招呼,她从我面前走过,什么也没说,那样子似乎是没看到我,我的嘴动动,没出声,一直目送她们走到中厅,转弯去坐电梯。
在心里解释了一遍,我说我是完全出于好心……这才坐下,女社员正捂着脸,我赶紧把纸巾给她。
"什么人?"她擦着鼻子。"没什么。"我说。
"不去解释一下?"她拎着拧成一团的纸。我又递给她一张纸,拿过那张脏的。
划价、取药,买了止痛药、妇科洗剂,送她回家。
在车上,她忽然对司机说:"去官园花鸟市场吧。"
"你要干吗?"我问。
"我在想,到家以后,你走了,我该干吗。"她说。
那里没有猫和狗,我跟她说,鱼也不好养――金鱼容易死,热带鱼还要买鱼缸加热器。她走得很慢,拉着我的胳膊。
买了一只陆龟,大概有脸盆底那么大,很重。它在地上趴着,我站在旁边,它一直爬到我脚上。我低头看着它,它抬头看着我,表情坚定。
女社员说:"本来以为会买个很可爱的东西呢。"
我抱着陆龟,说:"龟儿子。"
卖动物的老头很严肃地说:"母的。"
她在回家的车上,把陆龟放在自己腿上,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转着圈摸着它的壳。陆龟似乎不喜欢她,一直把头头脚脚缩在龟壳里。
我说:"你家楼下有超市吧?晚饭跟家里做吧。早点休息。"
她像个小孩儿一样拽着我的大衣袖子:"跟我吃饭么?"
"那……吃吧。"我说。
"我跟你去买东西。"她说。
"回去歇着吧。不是说尽量多休息么。"
"我不想一人待着。"她望向窗外。
买菜也要抱着陆龟一起去,它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只有咬着我的手指才能安心。而她也一直拽着我,不知道是怕我走丢了,还是怕她自己丢了。
本来我说我做饭,她说她来,她说她不想坐着、躺着,不想静下来。
她住的房子很干净,木地板,我穿着袜子踩在地下,陆龟就又爬过来,趴下,压着我的脚。
一居室,一张很大的床,一张桌子,沙发,两把椅子,折叠餐桌,电视,衣柜。冷冷的。明明桌子上有一只空花瓶,铺着一块浅蓝色带暗花的桌布,有点脏了。床单、枕套和桌布用的是同样的布,大概她曾经花了很多心思吧。地上有几个纸箱,里面放着玩具熊,从墙上摘下来的画框、相框若干。
阳台上的花,全死了。
她系了围裙从厨房出来,像个主妇一样,看我站在纸箱旁边,说:"我就是被遗弃的悍妇,妄图把回忆击倒在地。"她以前写的诗,充满对情感的理想主义和纠缠不清的神经质,常像拖住爱人非要殉情不可的遗书。
我给她系好围裙的带子,默不作声地洗了菜,切好放在那儿,淘了米,打开电饭锅。她笑着说:"出去出去,我最怕人看我做饭。"
很累,我躺在沙发上,垂着脚,陆龟在地上扒喇我,我把它放在我身上,它顺着我的肋骨一直爬到我胸口,伸长脖子望着我。
我还小,还在给她写情书的时候,曾经想过,以后跟她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情景。我想,她那么好看,一定笨手笨脚,所以我来给她做饭,我来照顾她。要有阳光的房子,照得屋里暖洋洋的……要有花……和毛茸茸的小动物……不要孩子,她那么瘦,生孩子多辛苦……想对一个人好――这个念头无限膨胀,满脑子都塞满虚幻的生活细节。只是从没跟她说过,再也用不上了。
她从厨房端着菜出来,说:"吃饭吧……"我正点着陆龟的脑袋说:"龟头龟头……"
"流氓。"她短而有力地说,转身又进了厨房。
其实我后面想问它:"……告诉我,我是不是世上最蠢的人?"
女社员做菜放很多酱油,不知道这是不是社长同学在饮食方面的特殊品味。我爸妈基本上都是南方人,吃饭是清淡为主。老婆的爸妈都是搞医务工作的,觉得吃太咸对身体不好,也很淡。这顿饭,虽然我很饿,但还是吃得很慢很费劲,累得要命。
"这么难吃?"她看着我。
我笑着说:"挺好。"
"你老婆做饭么?"
"她现在做啊,一礼拜做一次,做7天的饭。"
"她不给你做?"
"也做……"在校外住的那段时间,基本上是我做饭。老婆怕点煤气,看着煤气灶"嘭"的一声点燃,她就浑身一哆嗦。即使有点火器,她也举着一直抖抖抖,不敢伸到火头前面。所以,后来,我要出差之前,特意从师姐那里借了个微波炉,怕她不好好吃饭,到时候屋里连热水都没有,方便面都泡不开。在我家,老婆一进厨房就手忙脚乱,破坏我妈种种的厨房规矩。我妈跟她说,别做了,还是我来吧。直到老婆要出国了,我妈才仔细教她怎么做饭。每天,俩人都在厨房里锵锵呛呛。
"你喜欢她什么?"女社员的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人好吧。"至少实验室的师弟都是因为这个喜欢她。
"因为人好?"她问。
"还有……呵呵……"我笑起来。
女社员白我一眼:"流氓。"我其实还没想到那些呢。
我洗了碗,把厨房整理好(怎么她们用过的厨房都是这么乱呢),觉得任务完成了。我说:"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我挠挠脑袋。
她说:"走吧。反正什么也不能做。"
我没那个意思,顿时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我穿上大衣,她也穿上大衣。
我出门,她也跟着走出来。
楼道里的灯亮了。我说:"回去吧。"她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门。我走下去,听见她锁门,听见她踢踢蹋蹋跑下来,穿着拖鞋。我停下,她也停下,我仰头看她,她低头看我。她不愿意再求我了。我双手插兜,一直走下去。她追到楼下,才说:"诶,你……"
求我啊,说点什么。
"你……"她想了想,"我……"
"我发现怀孕了,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你,我知道你结婚了,但是你……你是那种心软的、能被利用的人。我想你要是还喜欢我呢,说不定……所以我才去找你,而且想让别人都知道,……如果你们离婚了……要是跟你上床了,我就骗你说孩子是你的……你明知道不是你的,也会跟我结婚。"她叹了口气,"可你说你只想跟她一起生活……我信了。"她笑了,很轻很短。她说,她后来也去找过别的男人,他们都说愿意跟她好,但是知道她怀孕了,就――她做了一个拉长了脸的手势。"我想清楚了,自己想要孩子的那种念头,只是为了报复。绝对不是因为想到'那也是个小生命'才想把孩子生下来的。还是打了好,对吧?"
"是么?"我说,"……也许吧。"
我们躺在床上。即使此情此景,我还是"不知道"。好久没跟另一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了。
其实两个人躺得很远,我的胳膊和部分肩膀都在床外。我怕什么?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干。怎么能什么也不想干呢?这也太不正常了。
很累,想睡。头很重,可身体飘着。
她翻过身来,侧对着我,我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又往床外头移动了一些。我是怕她,还是怕自己?
她说:"他从来都没跟我待过整个晚上。"
是么?真遗憾。
她靠近我,我再挪就要掉到床底下,只好坐起来,尽量慢尽量轻地喘了口气。看看自己穿着的长裤。头还是很重,随时都要倒下。
她说:"你老婆要是知道了,一定饶不了你。"
"是啊。那是一定的。"我说。可我又觉得要是她知道也挺好的,她会不会气得发疯从美国打飞机回来骂我啊?要能那样,也不错。呵呵。
"你笑什么呢?想你老婆吗?"
"这么爱她啊。"
"不是。"我为什么要说不是,"只是最近,特别想她。"
"快到你生日了吧?"
"已经过了。"我说。
"啊?……"她轻声说,"是么。……她送你什么礼物了?"
"寄了一个Flash。"我说,"挺有意思的。"我虽然说了什么也不要,但还是有点期待,当然,要是她把自己寄回来就更好了。比如,从一个大木箱子里"哇啦"一声跳出来。那一刻我准是世界上最开心的男人,一定濒临崩溃了。看到Flash,我还是抑制不住有点失望,即使意料之中。Flash里,一个小丑从木箱里忽然出现,拉出"Happy Birthday"的剪纸条幅。那个小丑,多么像我自己。
"Are you happy now?"他叫着。
我不知道。真遗憾。
女社员伸手摸我的肩膀,把头靠在我背上。原来人和人的触感能有这么大的差别。我在这个本该意乱情迷有所作为的夜晚,却在想念老婆的柔软。我猜女社员也发觉我和她期待的那个人终究是有差别的,性别的雷同没能起什么作用。她只靠了一下就抬起身来,摸摸我的背,说:"你太瘦了……"她重新躺好,"睡吧,我不折腾你了。"我躺下,盖上被子,像个孩子似的,睡了。
月光洒在我身上。
老婆总说我睡觉像小孩儿:左手会用四只手指头握住拇指――如果做梦的话,会皱着眉头握得紧紧,侧躺着,我上嘴唇有个"尖儿",左手蜷着放在唇尖儿上,累了会流口水流到手上……
不流口水的早晨,她会吻我,咬我的嘴,她会在我耳边叫:"小白小白起床啦!呵呵呵呵。伟大的事业等待着你。""受奴役的一天又开始了……"我还没嘟囔完,她就在我身上滚来滚去……
她走以后,我每天七点多被宿舍的阳光照起来,比以前起得早,依然是"伟大的事业"和"受奴役的"早晨。
我从宿舍床上起来,老婆进来,说:"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看着她问:"你怎么回来了?"擦擦眼睛。
她说:"给你惊喜啊。"笑着,坐在我身边,靠在我身上,说:"高兴么?"
我傻笑着:"高兴。"她吻我。我抚摸她……
我一睁眼,竟然是女社员冷笑着的一张脸,不禁说:"操!"赶紧看下身,发现到处都是血。抬头看,周围站着我妈我爸、我岳母,(怎么没有岳父?)她们表情冷漠地看着我,逐步发出冷笑。我要张嘴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醒来,头疼欲裂。额头上直冒汗。
女社员从卫生间里拿着毛巾抱着陆龟出来:"做恶梦了?梦见什么了?"
"跟你做爱。" 我一直都晕血,醒来以后还觉得阵阵恶心。
她笑了,说:"日有所思么?……"她想了想,"跟我做爱这么可怕?"把陆龟放在地下,去拿了条毛巾给我。
我擦了脸,稍微好点了。还是很想吐。站起来,把外衣也穿上,感觉好受多了,再也不想挨着那张床了,拉了把椅子,木讷地对着阳台窗外,坐着。原来天还没亮,只发出惨白的天光。大概五点多。
我说:"你怎么不睡啊?"
"醒了。睡不着。我看它在地上爬,想把它洗洗干净。"她说。
"我该走了。"我说。
"那……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了。"我说。
她一直抱着陆龟送我下楼,还穿着拖鞋。在楼下,被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又想起梦里的镜头,摆摆手:"回去吧,你快回去吧。"
到宿舍轻手轻脚拿了毛巾和牙缸,刷了牙,在水房里把冰凉的湿毛巾铺在脸上,仰着头,直到完全喘不上气。这才变得正常。
住我隔壁的本科同学进来,说:"小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嘿嘿地笑说:"跑哪儿玩儿去了?昨天你老婆可打电话打到我们屋儿了啊。"
昨天?不是打电话的日子。
他又说:"你们也不约好了。这一个电话得多少钱啊。快打回去吧。不定什么事儿呢。听着挺急的。"他看看我:"你不会……真的……?"眼睛里闪着八卦之光。他笑起来,看我面无表情,也自觉没趣,认真刷牙。
我没给她打电话,时间不合适,她估计还在吃晚饭。躺在床上,想着是该跟她说实话,还是编个谎呢?上回已经扯谎了。可,说实话她会信么?说不定岳母已经跟她说了,在妇产科碰见我带人去打胎。唉。有时候没干什么也会遭报。我脑袋里塞了几吨棉花,好几台机器往外抽线,轰隆隆声响不绝。老博士还没醒,在床上哼哼唧唧磨牙。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来,想了想才说:"喂?"
可那边沉默。
好久,她才说:"我。"老婆问我:"你好吗?"
"你……去哪儿了?"
"我……"我拿着电话,拽着电话线,说,"你等等。"走到楼道里。时间还早,楼道里很静,一个人都没有。我该怎么说呢,太阳穴直跳,我靠在墙上:"我昨天……"
"你还是喜欢她,是么?"她问。
"不是啊,你听我说……"我还不知道说什么。
"你听我说吧。"可她这么说了以后,又是好长时间沉默。
"我喜欢别人了。"她说,"是,爱……爱上别人了。"
我捂着电话,吸了口气,很快地吐出来。
"你能明白么?"她问。
她吁了口气:"终于说出来了。我也松口气。"
我好像该问点什么,比如,那个人是谁,什么样,对你好么,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之类的……那些对我毫无意义的问题。我坐在地上,问她:"那怎么办?"
她却所答非所问地说:"跟你在一起……觉得,一年跟一天,都是一样的,好像再过十年,跟过一天,也没什么区别。就像我爸跟我妈那样吧,就……太像过日子了……太平淡了。你……你明白吧?"
"……我是说,……那……其实……不是爱情,是吧?"
"……嗯。"我说。
"你也这么觉得?"她微弱地笑,有口气吐在话筒上。
"离婚吗?"
以前,她说她再也不会说要跟我分开一类的话了。这样的机会,一人只有一次,她那次,用过了。我原来以为,我永远不会说要跟她分开。可有时候,谁先说分手,并不是那么重要。已经是死路一条了,无以为进。只是……这么快……
她不说话。没回答离婚还是不离。她说:"我……大概年底回去一趟吧。咱们……到时……"
她说:"其实你还是喜欢她吧?"
我没说话。
"你要是爱我……为什么不留我?"她哭了。我听着她的声音,听她挂了电话。
你要是爱我……
老博士从宿舍出来,我正像具尸体一样躺在地上。我看见他,站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好像应该想点什么,回忆,恼怒,流些眼泪,打电话给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哭。
我放好电话,看了看表,穿上大衣,拿了包。
站在宿舍楼下,想不起自己是不是把门锁上了,怎么就走下来了。
踩着沙沙响的落叶,走到实验室,开电脑,走过去拿水杯,放下水杯,脱大衣,拿着空杯子走到桌子前面,放下水杯,输密码,进系统,看着水杯发呆。杯子上是我跟老婆的合影,她瞪着圆眼睛嘟着嘴靠近我的脸,眼镜都被她挤歪了,我一副慌乱的样子,伸着只手对着镜头。
杯子印出来以后,她说:"你一定要用!"
"太傻了。"
"一定要放在实验室里。要天天用它喝水。"她笑着说。
"我就天天在你脸上,舔来舔去舔来舔去。"
店里的人一边包杯子一边忍着笑。
我扶了扶眼镜。把杯子放在桌上,再去拿了个纸杯,终于打了杯水,喝了。师弟们陆陆续续进来,一个看见我正握着纸杯,笑着问:"怎么不用'307第一猪杯'了?"307是实验室的房间号。
"换换。"我说。
"是么?还以为你们要离婚了呢。哈哈。你们要是完蛋了,可得告诉我啊,我好去追嫂子。"他笑着说。
他们都喜欢她。一开始,他们不喜欢。她胖,长得不好看,不是男生们喜闻乐见的那个类型。她大大咧咧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有一次爬山,我带她一起去。没别的女生去的话,实验室的师妹是不会去的。撇下她一个,不太好。山越爬越高,路越走越窄,师弟们还专挑不好走的路。打打闹闹终于出了事儿,等费了好大劲把他们从山沟里拽出来,个个都血肉模糊,其中一个师弟摔断了小臂,白白的骨头都从肉里扎出来。师妹吓得捂着脸,眼泪都流出来了。这时,我很想吐。老婆熟练地挨个给他们包扎,非常沉着。断臂的师弟像个孩子似的哭着,大家都很沮丧,往山下走,只有她说:"打起精神来啊。男生嘛。……我给你们唱歌。"我拉着她的手,她一首首唱下去。师妹也跟着她唱。慢慢地,他们都跟着她唱。
等下了山,天都黑了。离车站还有很远。老婆小声说:"好累啊。你背我吧。"我把包交给了别人,背她走。她好重,体重跟我差不多。很快,我额头上都是汗。
她在我背上摸我的脑门,说:"啊……快放下吧。"
"再背背吧。"我说。
她伏在我背上,呵呵地笑。
"笑什么啊你。一颠荡更沉了。"
"我觉得好爱你啊。"她还在笑,在我淌着汗的腮帮子上亲了一下。
"沉浸在爱的回忆里呢吧?"一个师弟晃着手里的试验数据,说。
"滚!"我说。
"哟哟哟,眼睛小就别学人家瞎瞪巴了。"
不知道是哪头猪说工作可以令人忘记痛苦。大脑被方程式、算式塞满还是做不到严丝合缝。只要我离开试验台,眼前就飞着"老婆老婆老婆老婆",有声有响儿配着她的笑脸,什么具体方案都没留下,头壳空空,敲起来焉,总是直眉瞪眼地发呆,不敢长时间的,怕他们又来说三道四。
好容易等他们都去吃饭了,我才坐下来想自己是不是该再打个电话给她。我早上说的不算,我不想跟你离婚啊,你再考虑考虑好么?再考虑考虑吧~再考虑考虑吧再考虑考虑……我这么想着都越想声儿越小,还能说什么呢?反正我是拿起电话开始拨ip电话号了。至少说两句安慰的话吧,对她。
结果是电话答录机。
她不在吗。那边都是夜里了吧。去朋友那儿了吧。男朋友吧。……也许哭累了睡了吧……跟那个人……睡……不缺人安慰吧。
在B的一声以后,我停了好一会儿,说:"买了回来的票,就……发email告诉我,我去接你。"又沉默了一阵儿,说不定她在家,也许她上厕所或者在洗澡,说不定她会拿起电话。发现自己在这么等着,立即挂了电话。没指望的。其实我还想说:"你好好的……"自作多情。
……睡……我绕了好大圈子都想到Nirvana的老歌上去了,"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还是兜回来。
当初"老婆"在校外住,那天晚上下了雨,我等着雨停回宿舍,可老天好像幸灾乐祸似的越下越欢实。雨衣是有的,她的,艳红的。找出来,放在桌上。
十一点半,我说该走了。我们走到楼下,水已经没过了一层楼口的几节台阶。
她说,要不……要不……她的声音很微弱。
我跟她睡在床上,比跟女社员躺在一张床上还紧张。我们的关系已经很好了,常躺在床上打打闹闹卿卿我我粘粘呼呼。对我来说,越是这样,越难办。只剩最后一垒。直挺挺地躺着不是,硬挺挺地靠近也不妙。平躺,把自己想像成一块抹布。我一直都裸睡,身上满是衣服就觉得浑身黏糊。她却转过来,靠近我,穿着睡衣睡裤。
我说:"你要干吗?"
她说:"那我每天都抱着你枕的那个枕头睡觉,现在睡不着了。"
"那……那你抱着我呗。"我说完了才胆怯地露出笑来。
她搂着我,说:"你会娶我吧?"
"当然了。"
她微微笑着说:"你是处男吗?"
我脸红了:"这是女生该问的么?"
"你要不是我就不要你了。嘿嘿。"她说着,软软的胖手攥着我的脖子,"快说,是还是不是?"
"是啊……当然是啊!"我赶紧说。心说,哪儿有机会不是啊。
"那我放心了。"她把手放下来,放在我胸口,叹了口气,轻轻地吻了我的脸……
"刚才你为什么叹气?"我问,在她重新穿上睡衣的时候。
"等一万年你也只会躺着发呆。"她说,"你要娶我啊。"
我嘿嘿地笑:"已经占着便宜了,要你干吗啊?"
她看着我,一下变了脸色,翻身过去不理我。我摸着她的肩膀,摸摸她的脸,湿的。真哭了啊。我说:"我怎么会不要你呢?还要跟你结婚,生孩子;去商场给你拎包;老了,搀着你陪你配假牙……"
"凭什么我要装假牙啊?"她嘟着脸翻身看我。
我若无其事地说:"到那时候我已经满嘴假牙了呗。"
她的肉拳头打在我身上:"你还敢不要我你!"我笑着任她打。
早上我看着她醒过来,她揉揉眼睛笑着说:"我梦见你了。"
她说:"知道是梦了就使足了劲儿打你一顿。"摸摸我的脸,"真解恨。呵呵。"
不知道她现在做什么梦,梦里是谁。
师弟们都回来了,我还站在窗前,握着被我捏成一团的纸杯。
下午,终于跟做毕设的师妹发了火,她总是上网玩,分配的工作毫无进展。
我说:"你把网线拔了。"
她去拔,眼看着从机箱后面拔下来的线头掉到桌子后面,她够又够不出来。
我说了句:"真够笨的。"爬进桌子底下给她拿。蹲在下面倒不想出来了。想找个黑的小的没人的地方自己待着,然后……可能会呜呜地哭一气吧……握着那根网线,发呆呆到腿觉得木了才爬出来。我在胡思乱想之后又开始发邪火了。要把失恋该犯的病统统犯一轮么?廖俊在这时打电话来,一张口就是"你丫……??"
我把电话放在桌上,桌子都因为他的大呼小叫微微振动。挂了。又把话筒拿起来,放在桌上,还跟坐在电话旁边的师弟说:"别挂上。""没事吧?""没事。"我说。
很快离开了实验室。决定往生人多的地方扎,穿着白大褂。在超市里转了很多圈,却只在收款台买了烟。打火机都是出去以后翻回去再买的。
我高中把腿养得差不多了,还有点跛就去上学,不能参加体育活动。有天放学,走在街上,深吸一口气,兜了个圈,买了盒烟,万宝路。每天做操的那十五分钟,我都站在男厕所门口的阳台上看着他们,一边看一边一支支地抽烟。教导主任跟我妈说我经常抽烟,我妈不信,搜也没搜出烟来,为了以防万一,不再给我零用钱,中午吃饭要去办公室找我爸。我之所以喜欢做化学试验是因为,每次做完,洗好试管,我可以跟外号"二饼"的化学老师坐在准备室的窗前抽烟,听着唱片。
跟"老婆"说这段,她说:"很寂寞吧?"是么?我都没仔细想过。茫然地望着她。她从我手里拿过烟,说:"别抽了。以后。"
又想到她了……
我看着手里的烟,烟蒂都被我咬扁了,这是个坏习惯,她总能从宿舍烟缸里找出我抽剩下的烟蒂。以致我为了不惹她生气自己准备一个小铁盒,随身携带专放烟头,还是被她发现了。她瞪着眼睛,说:"以后你抽一根,我就抽一根。"我想着她粉嫩嫩的两片小肺变得黑黢黢就不忍心。把铁盒、香烟放到抽屉里,跟当时不知道会送不出去的项链放在一起。
想她就是没出息。我把烟头弹出去。
我能想起几百个化学公式,能背诵英文诺贝尔获奖论文,却不能唱下整首《我愿意》。去年她过生日我还录了这首歌,压成mp3,rar分卷压缩寄给她。可我洗澡的时候,总是哼到"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再也想不起来后面的了。
"老婆"喜欢王菲,她唱歌的声音也像,每年他们系学生节都会要她上去唱首歌。我只有最后一次送了花,匆匆忙忙从实验室里算准时间出来,可那天是平安夜,花都卖没了,只好跑到学校外面去买。下着雪,我拿着花跑进礼堂,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正有一个男生上去给她献花。很沮丧,犹豫着要不要一身湿漉漉很邋遢地走上去,她一边唱一边把手里的花放在地上了,看着我,我把花给她,只轻轻地象征性地搂了她,她却一皱眉抓着我,偷偷吻了我一下,又笑了,我都觉得自己脸红了。
那天她唱《红豆》,很俗的一首歌。
本来以为"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是唱给我和她的。可其实"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才是真的。呵……竟然是这样。
唱歌给她,还是师弟们的主意,他们也没想到我真的会这么做。借了麦克风,到Karaoke版看精华区里的录歌指南,去专门的FTP下载伴奏。每天晚上把他们都轰走,关了灯,对着忽闪忽闪的电脑屏幕,一遍遍唱。看楼的老大爷跟我说了好几次:你们307怎么半夜三更老是有声儿啊?
以前我陪她在三教上自习,中间休息站在楼道里看贴出的班刊散页。有个人写了篇骂《我愿意》这首歌的文章,说什么,"这歌的歌词写得太贱了吧,――'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失去世界也不可惜'一点自主意识都没有……""老婆"看了以后很火大,回教室拿了笔冲出来,在那篇文章旁边写上"你一定没爱过!!!"三个叹号还描了又描,把纸都捅了一个窟窿。我在旁边呵呵地笑,抱着肩。她说:"你觉得我写的不对啊?"很认真的样子。
晚上,从自习教室出来,我在主干道上骑车带着她,她给我唱这首歌。
"你觉得这歌不好么?你心里不这么想啊?"
我还没说话。她着急地说:"你要不这么想就是你也不爱我。"
我笑着说:"我当然这么想的了。"是不是该说"我当然爱你了"。
我洗着澡想起许多这些事,却想不起后面的歌词,录歌的时候明明唱过那么多遍,怎么还是忘了?我偷偷地琢磨,如果我能在洗完澡之前想起来,那我们就不会分开;如果想不起来……这么一想,我着急了,越急越想不起来。哼唱的声音一遍比一遍大,我甚至希望在这间浴室里的人能够接个下茬给我提个醒儿,可没有……人越来越少了。
到最后,看浴室的师傅都开始冲地了,他抬头看见我,说:"你怎么还在啊?几点了都。"我看着他问:"您知道'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后面是什么么?"他愣了一下,说:"你说什么呢?"
我在踏出浴室门口的一刻还磨唧了一下,万一……没有万一。
上了宿舍楼梯,我才猛然想起"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这是命吧,万分沮丧。
临睡前在眼睛上滴了两滴眼药水,冰凉地划过脸皮,擦了几次都擦不干。
晚上又做了恶梦,梦见自己配了毒药,毒死奸夫,看他口吐白沫还踏上一脚;绑了"老婆",把她拿绳子层层圈圈拴在椅子上,骂她,从讲道理到恶意侮辱……胸中一口恶气无处发泄,越说越变态,两眼通红。她只看着我,好像有点愤怒,一句话都不说。不知道什么时候绳子消失了,她拿了一把刀,捅进我的肚子。
疼――疼极了。
我大叫一声醒来,胃疼。
老博士在床上骂了一句什么,没听清。
好长时间没有这么疼过了,我蜷得像个虾米,发抖。在梦里坏事做尽,自己都没法同情自己。她喜欢……爱上别人,好像也有点理所应当了。冷汗直窜。
从床上爬起来,把昨天那盒烟里的最后两支一起抽了。没能减缓一丁点我的疼痛。大概是因为昨天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翻老早以前的点心盒子,掏出几块已经挂了虫网的饼干,闻了闻,好像还能吃,闭着眼,胡撸两下,吞进肚里。挣扎着洗了脸,穿好衣服,去实验室。
喝了饮水机里的凉水,开机,开了MSN,Hotmail有一封信,是她已经订了回来的票。把时间写在记事贴上,贴在显示器边儿上。从老板抽屉里找到最后一片胃药。吃了。继续趴着,捂着肚子。过了好半天,大概昏睡过去了,才抬起头,看见她在MSN上跟我说话。
她说:"你好么?"她说:"你怎么不理我?"我要回答她,可是"该用户未联机……"
给她回了信,抬手打出"快回来吧。"看看,想想,删了。只写上"我知道了。好的。"
晚上,我找了廖俊喝酒,没喝多少就醉了,没多久就吐了。胃又疼起来。
廖俊说:"她给我打电话来着,就是我给你打电话你丫不接的那天。"
"她说你们要离婚了。"他摸摸额头,"也没细说,一直哭。她说你打电话给她,说买了回来的机票就通知你,好像一点都不想挽回。我劝了她挺长时间。英子也劝她来着。"
"有烟么?"我问。
原来她在答录机旁边。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你可真够笨的。"他说,"真想骂你一顿。"可他只把烟拿出来,叹了口气。"英子还说呢,见着小白可别劝他,像咱这种结不成的,没资格劝人家。"
我们各自露出一丝讪讪的苦笑。
从饭馆出来,在街上,站得远远对着一个垃圾桶丢烟头。直到把他那盒烟都抽完。
本科时在宿舍抽烟,我们俩也是对着桌上的小烟缸扔烟头,最后终于把来自上海的罗嗦君的外文化学书给烧着了。
当时,在为什么事焦虑呢?
上一次来机场,是去年,冬天。我拿着一支在街上被人强买强卖的玫瑰花走来走去。大概本来是要给我妈买个什么东西。街边停着去往机场的大巴。很多人拖着行李往上走。我也跟着上去。
在国际出口那儿,人们站着往里张望。我也往里张望,还攥着那枝花。其实我很清楚我谁也等不到,像做次演习一样。别人担心我也担心,别人欣喜我也欣喜,别人拥抱去了,我没的抱。花,给了一个小孩,她很无聊地站在旁边看爸爸妈妈说话。我在大厅里溜达了一圈,直到光秃秃的,一个人都没有。
我本来以为"老婆"会是人群里最快活的那个姑娘,噌地一下跳到我身上。
我来得太早,大厅里人寥寥,我连枝花也没带,找了找,去买了一大块巧克力。飞机晚点了。我的手在口袋里抓着那块巧克力,巧克力的边都变形了。
"求她吧,求她别跟你离,……你也不想跟她离吧?" 廖俊说。
我一眼看见她,她戴着英子送的那条围巾,拽着不大的行李箱。是我跟她说的,少带点儿东西,家里什么都有,反正……反正你很快要回去了。
我正要跟她打招呼,都微笑了,却被别人挤到后头去了。看她张望着找我,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我拼命往前挤,说着"借光借光",挥着手。
她慢慢走过来,我拉过箱子,两人很沉默。人很多,都很欢腾,把我们冲开了,她"诶"了一声,拉住我的胳膊。我说:"小心啊,没事吧?"她摇摇头。我从兜里掏出那块软塌塌的巧克力――自己看着都很寒碜,递给她。
她笑了一小下,说:"你又瘦了。"
我赶紧说:"你才是真瘦了。瘦多了。"
她拉着我的胳膊,我拉着她的行李。
在出租车上,无话可说,脸都朝着窗外。我看着玻璃上反射的她的背景――连背影都消瘦了。我没注意我的手指正不停抠着兜里的烟灰盒,下车掏钱,一伸手,指甲里都是盒面上的绿漆。她皱着眉笑:"什么啊这是?"边说边胡撸我的手指。
本来,我是希望她能觉得我好的。
她爸妈把他们的卧室腾给我和她,在她原来的房间里加了一张行军床。她爸笑着说:"我们这么多年还没分床睡过呢……"她妈也笑:"让你做这么点牺牲就这么多怨言啊。"
我给我爸妈打了电话,说已经平安到了。我妈打着哈欠:"那你们是不是明儿回来啊?你们也早点睡。别折腾……"
也让她爸妈去睡了。在厨房里煮面,端进屋,她大衣都没脱,扑在床上。把她拎起来,看她吃。她看着我。我想躲开。
她洗澡出来,我问她:"那明天……?"我不着急,我怕她着急。
她擦着头发,说:"明天不还回你家呢么。"
我"哦"了一声。
她说:"你也洗洗睡吧。累了吧今天。"
我从浴室出来,看见她把他爸的睡衣睡裤放在外面的凳子上。屋里,黑的。她睡了吧。我慢慢走进去,摘了眼镜,躺下,懵懵地对着她的头发,摸摸那些垂在枕头上的发丝。头发长了,刚才她一直梳着马尾辫,我还没察觉。
"时光荏苒啊……"我上的那个高中,谁在大会上说话都爱用这词儿,我嘟囔着从床上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摸衣服,找烟,把她爸的睡衣脱了,套上背心,披上自己的外衣,走到阳台上抽烟。
我蹲在阳台原来放花盆的一个椅子上抽烟,打开窗户开条小缝儿。什么都没想,看着窗外零零星星的灯光一个个灭掉,也不觉得悲伤、担忧和焦虑,好像一切都已经定了,结果出来了。等着。
哼的小曲,却是"我愿意"。
"你怎么不睡啊。"她揉着眼睛问。
我捏着烟,顿时左顾右盼,匆忙塞到窗缝里扔到楼下,才对着她悻悻地笑。
"我在出租车里闻见了。"
"我……"我说,"我白天睡多了。"又笑。
她拽我的胳膊,把我从椅子上Y下来,拽到床上,说:"睡。"
我躺在她右边,她拉着我右手,以前她说这样是为了我总能冲着她睡,要是她醒了看我背对着她,心里会不爽。她闭着眼睛摸我的手,摸了又摸,忽然睁开眼睛瞪着我,吓我一跳。我的脸正挨着她的脸,很近很近。
她爬起来,开了床头灯,看我的手:"这是什么?"指着那片伤。
我说:"没什么啊,做试验嘛,难免。"
她生气地盯着我,我马上拿手指戳戳伤疤,说:"你看你看,早不疼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嘛。"我尴尬地笑。
"还有什么瞒着我?"
"没了没了。"我紧接着回答,摆摆手。
她的手,忽然伸到我背心里。我立刻拉住衣角,笑着说:"耍流氓啊你。"
"反正我们……"都结婚了,你怕什么……她最爱这么说。顿时俩人都不出声了,好长时间。
我歪着头小声说:"别闹了,睡吧。"
她却不罢休,沉默着把我推倒在床上,骑在我身上,我还摁着衣服,她就胳肢我。我一笑,松了手……春天的时候,割了阑尾,留下一个疤。
"你!"她生气地打了我肩膀两下,又摸摸我的疤,"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轻声的。
"我不想你为我……"我笑了自己一下,看着天花板,深吸口气,慢慢吐出来。想了想,笑着跟她说:"其实没得阑尾炎,只是胃疼而已。结果……你也知道,校医院…………别哭啊你,都已经……"我撑起身子,看着她,"哭起来多难看啊。"用手指横着拦截她的眼泪。
她一哭像小孩儿,蜷着两只手,身上抖抖的,特别可怜。我搂着她,说:"傻姑娘,不哭不哭啊……"
我如果得的是胃癌,她是不是会回心转意?瘦了,她的身体也还是我所知道的最温暖柔软的物体。
早上我爬起来,洗脸刮胡子;"老婆"还在睡,嘟着脸,我想我不能看她,坏心思是治不住的。擦了脸,看她妈用的毛巾往下滴答水,取下来,正拧干呢,她爸妈端着豆浆和糖油饼,带着一股寒气进来。
她妈看见我正拧毛巾,一边摘围巾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肩膀不行了,带着整条胳膊都没劲。毛巾都拧不干。"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随着她不好意思地笑,好像自己干了件坏事儿。
她看着我,问:"你今天在家吧?"
"早上去学校吧,还有点儿事儿,晚上带她回我家吃饭。"
"不住啊?"
我抬着头挂好毛巾,说:"看她吧。"
"你啊,哪儿能什么都由着她啊。"她说着,好像还想说什么。
"老婆"在房间里叫我,告诉我她好像发烧了。她还来例假了,血留在床单上,略显害羞的一小滩。我泡了床单和她的内裤睡裤。
她小脸儿发红,我摸摸她的额头,问她想吃什么。她睁开眼说:"想喝粥。你熬的那种。"我眯着眼笑了。
换个新环境就容易发烧,刚到美国她就发烧了。临走前三天,订的房子出了问题,给她找别的,不得已去求我师姐帮忙,正是以前借我微波炉的那个。她当时刚刚换了新专业,正准备在不久之后的第一次seminar上给教授们一个好印象,忙得四脚朝天,可还是去机场接了我"老婆",安排她住在自己家。第二天,师姐打电话告诉我,"老婆"病了,我又心疼又抱歉。一个劲儿地说"实在给你添麻烦了",但心里不想师姐去实验室把"老婆"一人留在家里。
师姐在电话那边说:"你这个老婆啊,发烧了还问我是不是暗恋你呢。"
"老婆"在电话附近"啊~"地一声叫:"你怎么跟他说啊。"我拿着电话,汗都出来了。
师姐笑着说:"她昨天晚上迷迷糊糊地还说呢,'小白,小白,我想喝粥……'叫你叫得这勤啊,赶上《大话西游》了,呵呵呵呵……"
最后,师姐说:"感情这么好,你怎么舍得放她一个人出国啊。"
这话说的。
她妈听她说要喝粥,就说,昨天还有剩饭,给你煮点稀饭算了。豆浆也有,随便吃点喝点,一会儿好好吃药。她在一边噘着嘴,眼泪都要流下来。生病了会特别娇气,我知道她。
熬粥,喂她吃,看她吃药,都快中午了。她说:"你不走了吧?"
我说,你把我弄糊涂了。
她说:"那我现在是病人啊。"
做午饭看见油不多了,"岳母"说下午去买,我说我去吧。
"老婆"睡午觉了,我洗了衣服床单,晾好,捶捶背,在阳台上抽烟。心里升起一点希望,夹杂着复杂的恨意。扔了烟头,站在床边看看她,恨意少一点,希望多了一点。也许……也许……也许没有"也许"。
刚要出门,她妈忽然披上围巾穿上大衣跟着我出来。大概有话要说吧。可我们一直走到超市旁边的麦当劳门口,一路都是沉默。她说:"进去坐坐吧。"径直走到柜台前面,转头对我说:"咖啡,行吧?"我说我来吧我来吧,她已经从钱包里掏了钱。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等着她开口,可她双手握着咖啡杯子,什么也不说,看着窗外。我只好也看着窗外:一个美女都没有。
"你觉得我跟她爸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
"我怀她的时候身体就不好,本来想,生了小孩儿之后不在一线干了,她爸也说,调到局里坐办公室算了。他书房里有个写字台,中间那个大抽屉上了锁,放着存折什么的。我从来都没想那里头能有别的什么。我怀孕期间,他生了一场大病,那时要给他爸妈老家寄钱,我从他那儿把钥匙拿来,把那个抽屉打开了。"
情书吧?里头,我想。
"放着别的女人的照片。"她说,"你陪着去医院的那个女孩子,你……很喜欢吧?"她笑着问。
"她都跟我说了,说要跟你离了。"她喝了口咖啡,"其实她挺孩子气的。你知道她。"
我搞不清楚即将要变成前岳母的岳母想说什么。
"你要还想以后跟她过下去,就别太由着她的性子了。她决定快,后悔也快。"她说,"你知道她。"又说了一次。"我看了那个女人的照片,心里觉得很别扭,总想着,等她爸病好了跟他离婚,一边照顾他,一边在医院上班。他有一天突然问我,会不会把他忘了。我说不会。"她停了一下,说,"他说,我也不会忘了你,你是我爱人。"
我猜她看着我,等着我说点什么。可我能说什么呢。这不是作保证能有效果的事儿。
她说:"我知道你跟那个女孩子没那种关系,不然不会来我们院。"
出了麦当劳我让她妈妈回家去,我说,她一会儿可能醒了,会叫人。想起来,她在医院干到退休,总还是有点在意那张照片吧,不知道这点是不是遗传下去了。
我转身去超市买了两桶油,在收银台前的架子上拿了两包烟,收银员正要打票,我赶紧说:"别别别,另开一张。"顺手又拿了一条口香糖。他笑:"怕老婆啊?"我也笑。
回去的途中,好几次把油放下点烟,一直叼着,烟灰落得哪儿都是。上楼之前站在门口,散散味儿,掸干净大衣。这么站着,不禁再拽出一支,眯着眼睛想像尼古丁如轰轰的火车碾遍全身,觉得爽。
嚼着口香糖摸摸她的脸,用手指挑开她脸上的头发,她醒了,摸摸我的手。"真凉。"她说着,拉我的手放在被子里。
还是该有点距离吧?我小声嘟囔着。她看着我,把我的手拿出来,可还握着。
我抱着她,裹住她的被子,她的头上有洗发水的香味和微微的汗味。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即将离婚的男女像我们这样近。
她仰头看着我:"想什么呢?"
"想些……猥琐的事。"我笑着把她放到沙发上,给她拿了水杯,切了橙子。坐下,她靠在我身上,握着遥控器,盯着电视。
"讨厌我吧?你心里。"她说。
"还没有。"我说。
……沉默了一阵子,周围都是橙子的味,我的手有点粘,把刀子放下。
"你为什么什么不问啊?"她说。
"问什么?"我现在很希望她妈没出去,这样我们就不至于非要进行这样的谈话。
她没说话,咬了下嘴唇。
"真有那个男的么?"我问。
"有。"她很快地回答,看着电视。
"真有。"她抬起身,看着我。
"哦。"我想总要有个结束,这种对话。算是问完了吧。我握着自己的手。
她看着我说:"你怎么不接着问?问问他长什么样,叫什么,是干什么的,多大了?怎么不问我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都干了什么,怎么干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看着电视。
"没关系么?"她轻声缓慢地说。
"没关系。"我说。
她不再说话,我转头看着她,她眼睛里都是眼泪,正看着我。我只好转向电视:韩国人一家子围着一张桌子讨论儿子的婚事。早晚也会离婚吧。
"你不爱我吧?打心眼里。"她的声音变成一种嘟囔,"你从来都没说过'我爱你'。"
我觉得自己头皮发麻,皱了眉,抬手摸摸眉心,却看见满手背的血,流到衬衫袖口。什么时候抠破了那块伤疤,毫无知觉。她叫了一声,从被子里跳出来,拽我去卫生间冲我的血。水冰凉。她说:"你这是干吗啊。"刚才的眼泪收不回去,只好挂在脸上。我抬起左手想给她擦一下,手指是粘的,又放下。她没注意这些,急匆匆地找家用急救箱,找纱布和药,跑回来,低着头,认真地给我涂药,说:"疼吧?"
"没感觉。"我说。可她的头发垂下来,落在我手背上,有点痒。我笑了,把她的长发挑到她耳后,手指从她脸上划下来,摸摸她的下巴。她抬起头看着我,我又笑着捏捏她的下巴。她捧着我的手,光着脚。
"来不及了吧?"我自言自语的。
"嗯?"她看着我。
"没什么……"如果我现在说爱你的话……挺假。
我妈我爸知道她病了,立刻从家里打车来看她。结婚的时候,我是真的觉得,我爸妈是因为喜欢她,想要个女儿。我岳母不喜欢我,她见了我妈以后,觉得自己的女儿能有这么个婆婆实在太难得了,这才同意女儿跟我交往。之前,她还没见我的面就跟"老婆"说,像我这样一个人,学历这么高,被说得脾气又好、什么都好似的,肯定有别的问题。不定哪天跑去泼它几头熊。"老婆"笑着跟她说,小白没那个胆量的,你放心吧。岳母见了我以后,当着我的面指着我问她说:"怎么瘦成这样啊?身体没问题吧?"我顿时就要倒掉。
我到小区门口去接我爸妈,本来让他们打车到门口,有二十分钟足够了。一会儿看见他们俩摇摇晃晃走过来,我爸手里拎着两个麦当劳的袋子。我妈紧跟着他,手里攥着钱包,说,正好看见街上有麦当劳,想着她爱吃那个什么冰激凌呢,没想到还要排队啊。我把袋子拿过来,俩冰激凌,两大盒鸡翅,还有汉堡、饮料、薯条、玩具……
我妈进屋连大衣都没脱,把鞋一换冲进屋,大叫着:"你怎么给累得这么瘦啊……唉唉唉,别再回去了。""现在还烧么?……我手太凉了吧?"……卟啦卟啦卟啦……我爸拉了张椅子坐在床前,不问那么多,只是看着。我问他:"喝茶?"他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跟坐在床边上的我妈小声说:"要不要把大衣脱了?"她这才想起来,还拉着"老婆"的手,脱大衣袖子还要换手再握着。我把大衣拿出来,挂好,钻进厨房,开窗抽烟。
要是跟我爸妈说,我们要离婚了,不知道他们什么反应……一定把我大骂一顿――"你怎么这么笨啊,连个媳妇都留不住……"之类的。
等"岳母"接了"岳父"回来,他们四个人都围着"老婆"唧唧呱呱地说了半天。我爸妈还是坚持要回家吃晚饭,临走,我穿好大衣准备去送,换了鞋站在门口等着。我妈一边穿大衣一边问:"小白,你手怎么了?包这么多纱布啊?""没什么。"我晃了晃。我妈看手还能动,很放心地"哦"了一声,扭头跟我说:"她明天要还发烧就别回家了,等好了再回去。"我赶紧点头:"嗯嗯。"她还是不放心,想了想,说:"明天早上要是又烧了就去医院,我回头再打电话问你。"下楼的时候,她还跟我爸说:"要不明天下午再过来看看吧?回去先把那块牛肉再冻起来,等小韩回家再做。嗯。"很有决定的样子。
晚上跟"老婆"说,离婚的事,别告诉他们了,等你回去了,我……慢慢再解释吧。我望着天花板,瞥她一眼,她也仰面躺着。
"想什么呢你?"她问。
"想……没想什么。"
她很失望似的"嗯"了一声。
"那……你想什么?"
她不回答,翻身搂着我的胳膊。
我也翻身搂着她,靠在她肩上,很小声很快地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你说什么?"她问。
"念念咒。"
"真的有那个男的么?"我问。
"……真有。"她不笑了。
我不问了,重新平躺着。她蜷在我胳膊旁边,手放在我的手臂上。"他……没你对我好。"她说。
"你喜欢他就成。……想好了,……再结婚。"我说,"睡吧。"
一觉到天亮。睁开眼,她搂住我,腿也搭在我身上,可也睁着眼,羞怯地看着我。
你是个男人,永远不明白女人们是怎么搞的。我抽着烟,一直在乱想:她是怎么回事……再也没问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个人,她的回答不会变,即使她说谎了也会继续嘴硬。而我凭什么认定她对我的那种……"依赖"(?)不会只是临终关怀呢。
她有一次无意说:"你比我寂寞多了。"
我们已经回我家住了,她兴致勃勃地把我们的房间重新打扫一遍,从旧大衣柜上面翻出我小时候的插卡游戏机,发现接在电视上还能玩。这个游戏机,还是我姨的孩子来北京那几天非要买,回去却忘了带上火车,这才留下。等到上大学之后,我在寒暑假拿出来玩,因为已经没有假期作业了。只有一张游戏卡,"六十四合一"。
"那我们打坦克吧。"她说。
她问我,离婚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说:"好好做试验、写论文、毕业,为祖国工作五十年,然后烂死在实验室。"盯着电视,等着敌人出现。
她皱了皱眉,说,不是这个,别的。
"什么方面?"我想了想说:"那……一个人做试验、写论文、毕业,工作五十年,烂死在实验室。"
她打了我一拳,说:"不要说什么死不死的。"
"是人不都得死么。"抬杠吧?
"为什么非要说一个人呢?你又不是没有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不爱我。"我随口说。
她不说话。
我看着她。
她说,啊,你被打死了啊。
我望着电视,看她把我们的老窝打烂,听着很衰的音乐,"GAME OVER"缓缓出现。她说:"一个人玩没意思……重来重来。"
"离婚以后,如果……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的话,那样最好吧?"
"不能够。"
"你怎么知道不会?"我笑着说,"她要喜欢我还跟我离婚干吗啊?"
可她却没笑,站起来就要走。
我拉着她说:"怎么了?开个玩笑。"
"我明白。"她说。
"我……"我茫然地看着她。
这时,女社员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那只陆龟死了。
我说:"你确定是死了么?不是冬眠了吧?"
"还会冬眠么?"她轻声的问,"刚才接电话的是谁?"
"我'老婆'。"我说。
"回来了她?"她说。
"那……好吧。"可她又问,"冬眠了怎么办?"
我挂了电话,看见"老婆"在阳台上晾衣服。我走过去说:"我来吧,你够着怪费劲的。"她站在我身边。我一边挂衣服一边说:"你别误会,其实……"
"还有解释的必要么?"她拽着衣角,拉平那些皱褶。
"是么。"我立刻觉得心里很堵,什么也不想再说。正常的爱老婆的男人是不会陪着别的女人去打胎的,是不是?真想泼熊。
我问她,明天去办手续?她想了想,说,跟她们都说好了明天回学校。
"哦。"我说。
"着急么,你?"她问。
"没有。只是心里挂着这个事儿。"我说。
"是么。"她说。
我说的话或我做的事,在她看起来,都显得挺冷漠吧;似乎一个劲儿地想快点结束,没什么挽回的意思。我那些反反复复的难受,一点儿也没告诉她。她心里的难受,我所能体会的大概也远不到十分之一。
早上,先送她去她以前做毕设的实验室,她那个烦人的女老师看见我们,笑着说:"你怎么还缠着她啊。"所有认识我也认识她的人,除了我老板――都会因为喜欢她而讨厌我,他们都露出一副打心眼里希望我们分开的样子――除了我爸妈。以前她实验室的人总说"老婆"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说我是"老牛吃嫩草",每次看见我在楼下等,总对"老婆"说:牛儿又来吃草了啊。我心里很火大,其实我比"老婆"只大了一岁而已。
我对"老婆"说:"你中午跟她们吃饭吧?"
"你也来吧。"她说。
"那样你们说话不方便吧?等快回家了往实验室打电话吧。"
她"嗯"了一声,很轻地说:"那你中午好好吃饭。"
我笑着点点头,对她摆摆手。她读了研的同学在旁边笑话她:"哟哟哟,老夫老妻了啊。"
我们的失误,大概正是年轻轻就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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