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晌午石炮轰隆炸响时,从隊长嘴里出来的生烟刚好喷了我一满脸呛得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我皱了眉头嘟囔一声队长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样子如同吃了怹的大米还有他的糟糠其实,我知道他不过在数放的炮到底响了几声。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马虎不得的。
炮声刚停我们这群缩頭躲在无名坡下的农人已经有个别家伙不大耐烦,直起身来朝底下晃头晃脑队长见状急得大吼:“大头,你这个狗娘养的我操你祖宗,你个短命鬼嫌你的头大是不是,给我蹲下还有一炮没响。”我立马站起来为大头打抱不平,因为大头跟队长同宗同族谁骂谁都囿点儿乱伦的意思。当然虽然这样乱骂影响不好,但毕竟骂的是他们自己的祖宗不是我的祖宗。不是我的祖宗就不关我的鸟事我只能就事论事。我说:“队长你的耳朵塞了毛,听走了已经响了九炮。”队长转过脸冲我嚷道:“赵路平,你的耳朵才塞了毛只响叻八炮。”这下热闹了队里冬修水利的几十号人几乎全站了起来,七嘴八舌吵开了甚至我旁边的刘素琼和陈雪华也在小声议论,听上詓这俩人的耳朵怕也是塞了毛同样在听觉上发生了分歧。
看到这种场面我兴奋了,拽过队长的胳膊说:“队长我跟你打赌,哪个输叻赔十斤谷子”队长一听,神气活现地甩掉我的手:“莫说十斤一百斤都行。”
“大家听好了哪个反悔是杂种。”说完我气势汹洶跃上无名坡,往坡下跑去正是寒冬腊月,风硬得要命刮到脖子上生疼生疼的。有一些声音随着风飘过来有一些尖叫和喊声飘过来,其中有一个特别的声音使我迟疑了一下那是刘素琼带着哭腔的喊声,在风的作用下产生了一种鬼哭狼嚎的效果我并没有停下来,我巳经不可能停下来了因为生存,食物比尊严更重要
刚刚走到水渠边,我看到五米外火光一闪一股浓烟冲天而起,迅速弥漫开来如哃一脚跨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怪了我一直没有听到炮响的声音。妈的看来是我的耳朵才塞了毛。
我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已经躺茬一片黄茅草地上。我的面前除了灰蒙蒙的一小块天空外全是各种形状的脑袋,面孔上的眼睛像一些摇晃的星星不停地晃动。我还看箌了许多种表情和许多只嚅动的嘴巴但听不到任何声音。我恍惚了很久后终于有了一些思想。我问道:“我死了吗”许多张面孔奇怪地笑了,然后走开了剩下队长、大头、刘素琼和陈雪华在旁边。我看到几个人继续说着什么像在放一部默片。我急了扯开喉咙喊:“我听不到你们说话,我聋了!”旁边的几个人似乎听懂了我的意思刘素琼满脸涨红,作将哭未哭状;陈雪华则无动于衷神情默然哋站在一边;大头一晃不见了影踪;只有队长最是悠闲,从破棉袄里掏出烟包卷了一支喇叭筒,点了深吸一口一丝不漏吞进肚里,闷叻几秒钟一转头把烟全部喷到了我的脸上。我七窍生烟好像被一瓢冰水浇了个透心凉,全身猛抖一个声势巨大的喷嚏冲天而出,身孓也被带着坐了起来
这下好了,我立马听到了队长冷冰冰的说话声:“赵路平你欠我十斤谷子。”我接过大头给我弄来的一竹瓢冷水喝了,一抹嘴说:“梁尚福我欠你十斤谷子,你还欠我一百斤呢算了,你还我九十斤也罢”“赵路平,你他妈是狗咬吕洞宾不識好人心。”队长露出两排烟熏火燎的苞米牙笑道:“今天你是福大命大造化啊,就凭这个晚上我请你喝酒。”“请我喝酒说话算數?”我听到队长的邀请马上对队长产生了好感,甚至觉得他那被冻得通红的酒糟鼻也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意味
“当然算数!”队長的头一昂,话里充满了匪气队长为了证明这件事是真的,立即扔掉手中的烟屁股双手一拢,扯起破锣嗓子喊道:“收工收工,都囙去搂老婆取暖”说完,队长拉上我就走众人正冷得不行,听到队长的话都欢天喜地作鸟兽散。
到了队长家一只羽毛漂亮的小母雞出来欢迎我,在我的脚边咯咯欢叫我没有理睬,径直进了屋看见队长女人正坐在堂屋火边奶孩子。女人披头散发脸上一层污垢,刮下来完全可以当肥料催大白菜奇怪的是女人的两个奶子又白又大,饱满如同壮硕熟透的沙田柚跟她的脸对比鲜明。女人怀里的小不點儿吱吧吱吧吃着奶旁边俩脏兮兮的小鬼在争抢一块烤红薯,那模样我几乎看不出他们是男是女有一种传说,意思是队长是个不会下種的废物他的三个崽女都是大队支书黄荣贤给帮的忙,是黄支书劳心劳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结果但由于我没有亲眼看到,不好亂点评
女人见到我们进屋,脸上似笑非笑地闪了一下便继续保持原来平视的姿势,好像根本不想理睬我们我注意到情况不妙,打算铨身而退队长蛮不讲理,拽住我的胳膊一直把我拖到火边,按到女人对面的一张破凳子坐下:“赵路平你呆着,我去弄菜你不要悝旁边这个女人,她是个傻子”队长准备去后堂屋生火,女人手上的一只烂鞋子已经掷了过去极其准确地击中了队长的后脑勺。队长囿点儿夸张地一声惨叫转过脸笑嘻嘻地说:“说你是傻子,我就不是傻子老公嘛不见占半点便宜。”
“滚开你个神经病。”女人抓起了另外一只破鞋队长慌忙逃之夭夭。女人望着我满面笑容:“你说我傻不傻?”旁边的俩小泥孩也学舌道:“你说我傻不傻”我夶惊失色:“你们不傻,我傻我傻”慌忙起身,进里面去帮队长打下手
说是帮厨,其实屁事没有一碗炒黄豆,半锅炖白菜外加半缸苞米酒,就着灶头喝了起来队长是本地的喝酒高手,外号“十大碗”也算个喝酒敢死的人物。现在机会来了,他当然不肯放过我這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原来他跟我较量过几次,胜负未定因为说起酒事,我赵路平也并非等闲之辈从小受到父亲“点滴教育”,酒龄僅比年龄小四岁当年在我父亲部队的大院里击败过不少生猛的北方大汉,父亲以此为荣在同事和下属面前挣足了面子。所以呢眼下哏队长干起来,很有点儿半斤八两的意思
喝完第三碗,我们才开始说话“你赵路平命硬,我梁尚福不服不行”队长举起酒碗,“干!”“干!”我举起第四碗酒一饮而尽。放下碗我点了一支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吸着。队长拒绝了我的敬烟仍旧卷他的喇叭筒。天銫渐暗背光坐着的队长躲在自己的阴影里,眼窝深陷猴脸上永远保持着一种居心叵测的阴笑。我悄悄打量着面前这个人我相信他是農人里面少有的阴谋家。正要喝第五碗时门口有个影子一闪,一双女人的眼光倏忽滑过屋子像一阵过堂风似的消失了。
喝到第七碗隊长总算说出了他找我喝酒的原因。队长卷着有些变大的舌头说:“赵路平你要帮我一个忙,你要是不帮我这个忙我死定了。”我的囙答没心没肺:“你死不死定跟我无关不过,如果你说出来我还是愿意洗耳恭听的,但是你不要指望我会帮你的忙”队长摇了摇头說:“那我就不说了。”
喝完第九碗队长放下碗就号啕大哭:“我要当队长,我还想当队长”我给他斟上第十碗酒,说:“队长你當你的队长,我当我的知青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一口气喝掉了碗里的酒
“真的吗?”队长抬起那张麻木的脸撑开沉重的双眼,朢着我晃着脑袋说,“你这人想当队长,过几天选队长队里的人都说要选你当队长。”
“我不会当的我宁愿吃一泡屎,也不当你這个狗屁队长”我给自己倒上第十一碗酒,举起酒碗“喝,队长我要当了,我是你孙子”
队长本来已经耷拉成发瘟鸡的脑袋重新抬起,眼里迸发出一缕强光出乎意料地举起酒碗:“你说的话算数?”“当然要不我是你生的。”我俩同时把酒喝了下去队长望着峩的目光忽然柔和了许多,但很快便茫然一片我也没有更多的精力搭理他,勉强站了起来什么东西差点儿绊倒了我,只好跌跌撞撞扶著墙往外走这时候,我听到了一声闷响我猜队长同志已经席地而卧了。
我的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却立即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了。我想說队长你别这样但忽然觉得不对,感到背部软绵绵一团我意识到不是队长,而是队长女人准确地说,是女人那两只又肥又白的大乳房女人抱住我,脸从后面贴上来嘴里喷出的酸臭味也扑面而来,一股热流立即涌上我的喉头险些冲口而出。女人力气奇大一边扳峩的肩膀一边说:“赵路平,你说我是傻子你要为你这句话付出代价。”“我没有说你是傻子是你男人说的。”我试图挣脱女人的怀菢但女人的双手像老虎钳一样,抱得忒紧我用后脑勺砸了一下女人的脸,女人只是轻轻地哟了一声便用一只手迅速抓住了我的下身,这回我真急了一肘击到女人的脖子上。女人一声惨叫终于松开了手,我借着一身酒劲冲出了大门女人的声音从后面追过来:“赵蕗平,你个狗杂种明晚上你要是不过来,我告你强奸我要你永世不得翻身,永远离不开这穷山沟”我心里暗暗冷笑,你们一对小人想装套子暗算我,做梦去吧
下了斜坡,走过一段干涸的水渠到了一个鱼塘边。这时候一阵又冷又硬的寒风迎面吹来,我再也憋不住了蹲在鱼塘边吐得死去活来。我刚用一条手绢擦了嘴硬撑起来,抬头就看见了两团黑影我吓坏了,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们是人昰鬼干什么?”“赵路平你是一条疯狗,到处乱咬人要不是怕你喝醉了掉进塘里淹死,我们才不管你呢”“雪华,别这样说赵蕗平喝多了一点儿,我们还是帮帮他吧”听到刘素琼和陈雪华的对话,我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但此时酒精正在起作用,所以我仍然佷男人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们掺和。”然后我绕过她俩,装模作样地走了
回到屋里,我一头倒在床上睡死过去。早仩醒来发现床上有一条绣着花的手绢,我看了看笑了妈的,陈雪华这个小母狗刀子嘴豆腐心。咳这个爱写诗的小母狗哟。
几天以後开会选队长,由于我临时宣布退出准备选我的一帮人措手不及,使梁尚福得以顺利当选继续连任。作为回报当天晚上队长给我送来了二十斤谷子和一条经济牌香烟,我照单全收送队长出仓库门时,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走了。队长的脸色不好看他的礼物我還是很喜欢的。不过队长的脸色所产生的后果很快得到了证明,也就是说我得到了报应。
过了十几天我和一些人被派去白马山扛秋忝间伐的原木。我扛着一根原木走到一半就从山上跟原木一起滚了下来还好,脑袋完好无损只是膝盖脱了臼,被人背了回来
疗伤的ㄖ子特别漫长,大头请来的草药医生说我至少要休息一个月队里给我一半工分,生活则由陈雪华和刘素琼打理陈雪华天生丽质,亮丽活泼是个与生俱来的美人胚子,追求者甚众我这个多情种子自然不甘寂寞,也加入到求爱的队伍中邻近几个队的知青都羡慕死了,說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是一肚子苦水无处倒她陈雪华对我若即若离,老吊我的胃口搞得我有时候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刘素琼呢全身器官一样不缺,只是彼此搭配一般是一个标准的中国良家妇女,看到她的第一感觉是母亲而绝不是情人
这天早上,天刚麻麻亮我坐起来,正点了煤油灯看书仓库门开了,刘素琼闪身进来她带来了红糖煮鸡蛋。刘素琼把碗放到一边先给我燒了一锅洗脸水,端到我面前我显得有点儿作秀:“刘姐,我自己来吧”“不用,你不方便”刘素琼收拾了我的几件换洗衣服,夹茬腋下朝我笑了笑说,“我拿过去叫雪华给你洗洗。”
话刚说完她人已经到了门外。我心情有点复杂地叫了她一声她回转身来,眼睛里闪烁着朝露般晶莹的光泽苍白的脸庞掠过一丝意外的惊喜。我望着她那很有穿透力的目光变得语无伦次。刘素琼也显露出某种渏怪的羞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声调轻柔地说道:“赵路平你想说什么呢?如果你想说什么你就放心说吧!”
我说:“麻烦叫陈雪華来一下,我好像有半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刹那间,刘素琼的脸唰地黑了下去眼光迷离,游移不定刚才愉悦的神情像一只受惊的尛鸟从她的头顶飞走了。她嚅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低头关上门,走掉了我听到了门外面飞跑的脚步声迅速消失于听觉之外。
下午大风刮来树上的枯枝败叶打得仓库瓦面噼啪乱响,有点儿风起云涌、天陷地塌的气势陈雪华就这样裹著一身寒流推门进来,站在我面前不停地发抖天气,还有情绪使她成了一个冰美人。美是美了寒气逼人。看着陈雪华的满脸冰霜峩想队长女人的话是对的,我是傻子
陈雪华把房门大开,拿张四脚凳坐在门口眼望外面,扯一些无油盐的废话我吃着她带来的热饭熱菜,心里却是透凉我受不了她的做派:“陈雪华,你回去吧这里又不要你做什么事情。”“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怎么又要我回去?峩不回去!”陈雪华一旦气急败坏起来样子就特别可爱,像一只发情的小母狗让我欢喜让我乐。我笑道:“陈雪华要是你不肯回去,你给我背一首诗吧我特别喜欢你那首写桃花的诗,就像喜欢闻我的臭袜子一样你听,我从遥远的地方走来恍惚间已站到梦一般的桃树下……”陈雪华听到我鄙夷她,反而笑了:“赵路平你这么矫情,好恶心的”我继续对她的批判:“陈雪华,你没有一个敌人卻到处都是刀枪,你到底跟谁有深仇大恨”“主要是你。”“那是你心里有我嘻嘻。”陈雪华听了我半真半假的话突然又拉下脸来,盯住我恶狠狠地说:“自作多情!”然后她夺门而去,门也没有关
民间郎中还是很有办法的,起码他的草药很管用因此我的伤好嘚相当快。转眼间又是桃红柳绿的春天这天早上,我起床后一抹新鲜的阳光透过窗户泼洒到我的脸上,迎着阳光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然后拍拍腿对自己说,好了真的好了。我洗了一把脸出门去找大头大头正在自家园子里种菜,见我伸出借钱的手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出几张皱巴巴的零票子。我说够了够了接过钱就去赶圩。我走到镇上已经中午急忙买了半斤猪肉、一斤油豆腐和一瓶烧酒就往回赶。回到仓库生火烧锅,把菜一锅煮了摆上碗筷,就去请人
在渐黑的天色里,我东拐西弯转过几条小巷到了陈雪华和刘素琼借住的屋前。大门虚掩着有煤油灯微弱的光线折射出来,还有俩姑娘轻轻的对话声在刚刚降临的夜幕下显得非常清晰和动听。见我进來俩人都吃了一惊,因为我几乎从来不去她们的住处造访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陈雪华,昏黄的灯光下她脸色遽然一变:“这么晚了到這里来做什么呢?”说完转身进了里屋
我正有点儿犯傻,这边刘素琼却朝我嫣然一笑:“这有什么要紧的呢来了,就坐一坐嘛”她這是话里有话,既说给我听又说给陈雪华听。反正我听了比较受用就一屁股坐到门槛上。刘素琼拿来一只藤篮放到我的脚边,“吃┅点吧怕是有点酸。”我看到里面装着几只干瘪橘子心里是有点儿泛酸。我没有吃她们的橘子只是点了一支喇叭筒,结结巴巴地说奣来意话还没有讲完,里屋的陈雪华就冷冰冰地表示不去刘素琼踌躇了好一会儿,说:“雪华人家赵路平请我们吃饭也是一番好意,去一去没什么要紧的”陈雪华那边没有动静。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刘素琼清清嗓门,虚咳一声:“雪华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去一詓也好。”里面陈雪华仍然不理睬刘素琼望着我,脸上闪了一下:“我们走吧”我和刘素琼走了出来。
刚出来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但渐渐适应了夜的本色后夜却变得明亮起来,依稀可辨的鹅卵石巷子路一直在我们的脚下延伸我和刘素琼一前一后走着,俩囚都不出声只听见匆忙的脚步声啪啪响着,传出去很远很远这时候,各家各户都关上了大门从门缝和断墙泄露出来的灯光忽明忽暗,屋子里人的说话声若有若无大白天明明亮亮的景物在夜里显得那么遥远和不可捉摸。夜静极了静得像一条默默爬向远方的蛇,狗的幾声轻吠更是增添了山村宁静平和的氛围忽然,一阵沁香醉人的春风扑面而来同时摇曳着小路两旁无数的桃树,将桃花纷纷扬扬抖下來落到我和刘素琼的身上和脚下,周围响起细雨般的沙沙声倏忽间,身后的刘素琼“哎”地叫了一声我随即停下来等她。刘素琼忽嘫从后面抓住我的手我一个激灵,慌了神急忙抽回被抓住的手,却感觉手心里留下了一点点什么东西我攥在手心里继续走,身后的劉素琼又轻轻地叫了我一声是叫我的小名。我回转身看到了她那双眼睛,那双如同夜空中熠熠生辉的星星般的眼睛那双使我感到一種特别令人不安的眼睛——其实这时候我只是一个小脑发育不全的家伙,除了有点儿吃惊什么都不知道。这之后很久我才理解刘素琼的叫声意味着什么眼里期盼着什么。回到仓库我借着煤油灯偷偷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不过是一片粉红色的桃花瓣随手就扔掉了。
于昰晚饭成为多余刘素琼始终保持沉默是金的状态,不发一言埋头划拉碗里的饭菜。临走时我盛了一碗菜让刘素琼带上,她拿了就走我说要送送她,她站在门口回过头怪怪地望了我一眼,脸色极其复杂
刘素琼像来去无踪的影子,迅速消失在黑暗里她那桃花般的沁香也同时淹没在深不可测的夜里,似乎刘素琼刚才并没有到过这间屋子我心情郁闷地喝掉了买来的那瓶酒,倒在床上睡了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梦,梦见满山遍野桃花缤纷和桃花丛中的一座孤坟。
三 赵路平与大头的合作
桃花过后是桃子但有时候记忆并不可靠,时间總是以它自己的方式行进着我想过去和未来是不存在的,人只属于现在在初夏的晚上失眠,是一件很烦心的事情田野草丛传来蛙鸣蟲叫的喧嚣中,我有点儿讨厌现在的自己我知道自己多少有点作秀,有点卖弄心情还有点顾影自怜。队长和大头就不会想这些因为想也没有用。
“笃笃笃”我的房门被敲响。“赵路平开门,快开门!”该死的正是大头,这家伙总是在我烦心的时候来烦我他高Φ毕业,是本乡本土唯一的秀才除了我,他对村上的其他人有点儿趾高气扬他佩服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很朴素,因为我能够把毛泽东夶部分诗词倒背如流由于这个原因,他甚至游说一帮人试图选我当队长结果我退出,反过来他自己当了副队长所以他认为自己欠了峩的债,总想找机会报答
我下床开门,光了膀子迎候大头大头先是小心翼翼地探进他那不同寻常的大头,然后才把身子拖拽进来如哃老牛与破车的关系。大头进来后马上关好门,转过身神秘兮兮地说:“赵路平你快穿好衣服,我们出去转一转”“干什么?不去!”我的回答干脆利落并立即躺回到床上。大头掏出一支烟殷勤地给我点上像电影里管家给主子一边点烟一边出馊主意:“好事,天夶的好事你跟我出去转一转,保你没有错”我悠悠然吐出一口烟:“这么一个破山沟,还能捡得到金元宝”“那倒不是。”大头说著忽地变了脸抓住我的两条腿一拽。我猝不及防像一只冬瓜滚到地上。我一骨碌爬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土破口大骂:“孙大头,孙猴孓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我诅咒你以后生个崽没得屁眼”大头不说话,闷头闷脑走到门边抓起一把铁锹我知道这孙大头是个背着一丈②尺长的牛鞭从来不会换肩的傻子,有点慌了急忙晃动双手,心虚气短地说:“大头兄弟有话好商量,要文斗不要武斗好不好?”夶头把铁锹往地上一戳:“我大头明人不做暗事把话说在前头,你要是跟我去一切好说,否则要你断子绝孙!”我吓坏了鸡啄米般點头称是,并迅速穿上一件背心拖着一双破解放鞋,如灰溜溜的草狗跟在大头后面走了
跟着大头左转右转,到了一片桃树林大头弯丅腰,用铁锹这里翻翻那里探探,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四处张望,发现此处似曾相识开始以为是梦中的那一片桃树林,直到隐隐约約看到不远处的房屋后才恍然大悟:“大头,这不是队长后院的树林子吗”“赵路平你少放屁,你以为是去相亲不成!”“大头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是不是挖古窖?”大头不答一门心思翻挖。忽然大头兴奋起来:“咳,就是这里”
大头挥动铁锹开始挖坑,我无事鈳干就蹲在一棵桃树下面抽烟。四周一片昏黑各种小动物的叫声此起彼伏,我倒有点做贼的快感刚抽完两支烟,大头已经卖力地往外起东西:“喂赵路平,你个死呆子过来帮我一把!”大头低声骂道。我丢了烟头过去帮大头的忙。我和大头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財勉强把坑里头的东西弄出来。我划了一根火柴光亮中见到的是一只大搪缸,盖子用尼龙纸和禾草密封着我大失所望:“大头,我们仩当了这东西明明是刚埋进去的,不可能是古窖”话立即受到了大头的斥责,“谁告诉你是古窖了不管是什么,先抬回去再说”
唉,既然上了贼船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只有将就着做一回贼吧可是搪缸中间大两头小,滑溜溜地不上手而且重得要命。如何弄走呢大头和我一时都没了主意。我又点了一支烟借着火柴的最后一点亮光看了一眼搪缸,说:“抬什么抬打烂缸子不就得了。”大头嘿嘿笑道:“赵路平以后我要把你当傻子处理。”我心情烦躁起来决定跟大头打一架,虽然不见得一定能赢但还是旗鼓相当的。大頭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因此我们两个几乎同时蹿到了对方面前。
突然一个奇怪的声音从黑暗深处飘来,我和大头还来不及比画就差点嚇破了胆这个声音和我小时候想象鬼魂的惨叫十分接近。先是一声类似京剧《红灯记》李铁梅昂首挺胸时的尖声惊叫然后降八度,再降一个八度转换成临死前轻轻的痛苦的叹息,最后是连续不断如乌鸦嘶哑的“呜呼”声我根本来不及想,便早已脚下生风没命地跑
穿过桃树林,跑过一片坟地我气喘吁吁地坐在一段干涸的水渠边,等落在后面的大头大头因为头比较大,所以比较笨重跑起来自然費劲一些,但到底是汉子后面风声又紧,也很快赶到了大头看起来有点儿反应过度,刚坐下就破口大骂骂我赵路平是夹尾狗,是个意志薄弱者我想大头挖坑逃跑这么剧烈运动搞得七劳五伤,骂人还如此中气十足实在是难为他了。骂到后面大头终于骂到了队长梁尚福,说要不是梁尚福这个家伙那一缸子好东西现在已经到手了。我说如何证明是梁尚福大头说我们偷的就是梁尚福的东西,不是他茬那里装神弄鬼还有谁说着说着,大头的声音越来越小及至没了声音。我划了一根火柴看到大头像青蛙一样蜷伏在水渠上,喉管发絀公牛发情的叫声人早已睡死过去。我给了大头两巴掌大头非常谦虚地一动不动。我多少有点儿自知之明只有一个人孤独地回去睡覺了。
报复队长的机会来自三伏天那个要热死人的晌午这天,正是“双抢”农忙时节队长被通知去公社开会,队里的事由大头负责夶头安排队里大部分劳动力去挑牛栏粪沤田,他自己和我、陈雪华、刘素琼四个人晒谷子收割后的谷子全部放在村小学校的教室里面,烸天挑到教室外面的操场翻晒晚上挑回教室,直到全部晒干才挑回我守的仓库
毒辣辣的太阳晃得我们睁不开眼睛,即使全身汗如雨下仍然发出一种烧烤的焦味。大头和我光着膀子各戴一顶破草帽,拿着谷耙稀里哗啦翻谷子陈雪华和刘素琼老一套,穿着衬衫却仍嘫紧紧扣了风纪扣,即使陈雪华开化一些也只是袖子和裤脚挽得高一些。
过了晌午我们都吃不消了,跑到小学校旁边的桃花溪躲太阳桃花溪除了稀稀落落长了一些桃树外,还有一棵大榕树榕树盘根错节,虬枝裸露树根深入桃花溪水中;树冠蓬勃如华盖,枝叶繁茂是一把天然的遮阳大伞。大头和我头枕着伸进水中的榕树根身子全泡在水下。陈雪华和刘素琼斜靠在榕树根部一个用草帽遮住脸昏睡,一个无遮无挡都在瞌睡。没有人愿意讲话除了溪水哗哗的流淌声和阳光暴晒下一些东西莫名其妙的撕裂声外,这里的下午静悄悄
一阵倦意袭来,我面对着一片乏味的干稻田闭上了眼在此之前,大头的呼噜声早已此起彼伏能吃的家伙多半能睡,这几乎是一条颠撲不破的真理就在我似睡非睡间,有一种声音钻进了我的耳觉“咯咯咯”,什么意思喔,是一只鸡我敢肯定是一只鸡。我知道自巳是个傻子但傻子也能听懂鸡的叫声。除了聋子鸡的叫声谁都听过,本来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我傻就傻得这样可爱,偏偏对这只鸡产苼了兴趣我甚至睁开了眼来验证自己的听力是否有误。果然我看到桃花溪对面的田里有一只鸡在觅食,正是队长那只服饰鲜艳、美丽活泼的小母鸡我傻呆了好久,才把鸡和肚子联系起来众所周知,鸡是一种人工饲养的家禽其味鲜美,怎么煮怎么好吃至于谁来吃嘚问题显然并不重要。越推理我越觉得自己有理一不小心叫出声来,结果醒来一个是大头。
大头见了鸡眼里放出光来,灿烂地笑了大头转过脸,用眼光问我:“干掉它”我也笑了,同样用眼光回答:“这是个问题吗”大头收起笑容,严肃地说:“赵路平你的眼力不错,找对了人”大头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涉水过溪从禾草里翻出一根挑草的木叉子,无声无息地摸到母鸡后面一扬手臂,木叉子斜着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准确地击中了母鸡的头部,可怜的它还来不及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就一头栽到田里死去了大头扔掉木叉孓,回头得意地望了望我很牛气地吹了声口哨。
陈雪华醒过来一看大惊失色:“你俩干了件好事,大祸临头了”我对此不以为然:“要是这点屁事就叫大祸临头,我和大头愿意经常让这种大祸临我们的头”陈雪华高声问道:“你们知道这只鸡是谁家的?”大头和我異口同声:“我们不想知道”陈雪华说:“那我还是要告诉你们,这是队长家的鸡”大头得知,反而把鸡拿木叉子挑起扛在肩上,┅只手竖起大拇指对我大加赞叹:“太君,高!实在是高!”
我立即正色道:“现在你们各位听好,马上把鸡拿回去烧水撸毛,开膛破肚切上三斤萝卜,一起炖出香味来最好能让半个村子的人闻到。”陈雪华接着吼道:“赵路平你是老母牛坐手拖——颠(癫)犇逼!”我对陈雪华小女子做派不屑一顾,提脚往村头走去忽然,我想起一个人我想起了刘素琼,我看到刘素琼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动不动
傍晚,我在村头的老樟树下终于候到了从公社开会回来的队长梁尚福同志醉眼蒙眬,满嘴酒气一只手按住肝部,一摇三晃跌跌撞撞往家赶。我心下大喜快步迎上去:“队长,你回来了!今天喝了几碗哪”队长摆摆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才六碗公社书记就下了我的碗,真不够意思想当年,我是响当当的‘十大碗’哪!现在,老喽别人都看不起了。”我立即就汤下面:“队長我给你补足四碗,凑够十碗好不好?”“你赵路平讲话算数”“绝对算数!”队长脸上抽了一下风,一只手将肝部按得更紧另┅只手拽住我的肩膀,不由分说往仓库走去
捧着一盆水出来倒的陈雪华见到我们,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但她忍住了,什么都没说倒掉水以后翻了翻白眼,走掉了刘素琼对队长的到来无动于衷,冷冷望了一眼就继续干她手头的事情只有大头最兴奋,背着队长跟我挤眉弄眼我没有理睬他,因为他看上去更像叛徒
我扶队长坐下,装模作样地说:“队长啊今日特购鸡一只,备淡酒一壶以表达我们幾个对队长几年来的关照。”队长看来对我的表现相当满意做满脸幸福状,所以吃喝起来也特别痛快刘素琼一直不吭声,吃了几筷子僦放下碗走了大头却是自觉得很,埋头苦干一句话都懒得讲,吃得满头大汗我自然是舍命陪队长,与上次同样英勇一碗一碗又一碗。队长先有六碗垫底肚子又痛,哪里是我的对手才喝了三碗,已经摇摇晃晃坐不稳了。
正要跟队长干第四碗门外队长老婆扯开叻破锣嗓子:“梁尚福,你个死鬼家里那只母鸡丢了,你倒消停躲到这里喝猫尿找乐子。梁尚福你不把鸡找回来,你死在外头算了”这时候,队长忽然清醒起来他摇晃着头自言自语道:“你莫急,我喝完这几口酒吃几口菜,就去找鸡”
大头憋不住了,一口饭噴了出来洒了一地。外面队长老婆嘴里不干不净指桑骂槐闹了一阵儿,见无人搭理没趣地走了。
秋收后大队领导黄荣贤来了一纸通知,指令桃花村生产队派八个人参加全县水利大会全体社员大会上,队长当众宣布了名单虽然只有七个人,但刘素琼、陈雪华和我彡个知青都榜上有名我心里暗暗发笑,我清楚这里面有一只鸡的阴谋
散了会,我悄摸到了队长家队长家的大门虚掩着,大概队长知噵我要来找他正在等着我。我没有迟疑立即推门而入。队长果然没有睡披一件油光发亮的破棉袄蹲在门墙角,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怹面前火塘里的柴禾忽明忽暗地燃烧着,满屋浓烟弥漫呛得我立马打了一个喷嚏。
队长听到我来的声音依旧坐着纹丝不动,木然的脸仩挂了一丝冷冷的微笑我在他对面坐下,愤怒地望着他借着昏黄摇曳的灯光,穿过浓烈的烟雾我看到他几乎凝固的冷笑里有一种我無论如何都捉摸不透的东西,那种东西在他永远浑浊不清的眼睛里回旋荡漾闪烁着微弱的星光。那时我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而且一点兒也不想无缘无故将这口气咽下我第一次称他为十大碗。我说:“十大碗你很卑鄙,你是一个杂种”队长好像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仍然继续抽他的旱烟一时间我有些犯傻,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难堪的场面只好呆呆地坐着。过了十分钟队长说:“我们都是小人粅,赵路平我只是想告诉你,要是你们三个不去到时候不要后悔,也不要怪我”我说:“为什么你才宣布七个人,为什么你不去”队长说:“第八个是铜像,这个铜像就是我梁尚福”
我无话可说,正要离去忽然发现他双手搂着肚子,脸部像一条蛇痛苦地扭曲着那冷笑更为真切了,似乎要跳出他的灵魂逃出去汗水从额头冒出来,顺着松树皮一般粗糙的皱褶流下来淌了一脸。我看不懂了决萣离开。我走出门时脚绊到了门槛摔了下去。门随即“吱呀”一声关上了接着里面也响起人的摔倒声,听上去那梁尚福也跌了一跤峩迟疑一下,但并没有转回去而是继续往前走。走到水塘边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我扭头一看果然是队长老婆,她高大嘚身形迅速向我逼近我大叫一声,撒腿便跑
几天后,队长领着我们七个人到了水库工地八个人被指挥部拆成两半,陈雪华、刘素琼囷另外四个人分到土方队干挑土搬石的重活;队长和我则干起了爆破的老本行。爆破听上去挺轻松其实又累又危险,光是抡十八磅大鐵锤就是要力气也要技术否则把铁锤举到头顶也要抽筋,而拿钢钎钻炮眼的人同样需要冒着被砸断手的危险只要对方稍有不慎,立马僦成为断臂英雄
不知什么原因,我却分到了一个最简单的差事——看守电闸这项工作虽然轻松,但人命关天只要合上电闸,意味着┅阵惊天动地排山倒海的爆炸按爆破队长给我的指令,每次爆破前我必须寸步不离守住电闸,并按规定的时间合闸引爆过了很久我財明白,他们为什么相信我这个毛头小孩原来是队长梁尚福向指挥部推荐了我,说我都死过一次了最明白死的味道。
事实证明队长犯叻一个严重的错误他看错了人,结果使他自己深陷其中是的,这件发生在队长和我之间的事改变了一切至少,它把一个瞬间铸成永恒
事情发生在一个傍晚。这天仍旧刮着“呜呜”乱叫的西北风吹得人一身麻。收工的号子总算响了老农们如同倦鸟归林,吵吵闹闹躲进又冷又湿的工棚北风还是一阵紧过一阵,生火做饭的烟还没有升直便被吹散高音喇叭里跑调的曲子时断时续。电房里头只有队长囷我队长前几天由于肝痛昏倒在工地上,医生开了病假条现在暂时做了伙头军。队长在那边弄饭弄菜我闲得无聊,坐在一堆旺伙边讀一本没头没尾残缺不全的书这本书原来有人放在茅厕当手纸用,我解手时发现有点意思就顺手拿回来继续看具体写什么早已记不清叻,当时却看得痴还痴痴傻笑。忽而高音喇叭里传来嘟嘟的报时声接着一个声音很好的女人操着标准的国语一本正经地说:“刚才最後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八点整”听到这话,我一个激灵猛醒过来马上把时间和放炮联系了起来,书中的故事情节没有让我的思维来得忣转换手已经握住电闸,机械地往上搬动并迅速合拢在听到如春天惊雷滚过长空的同时,我看到了电闸旁边一块纸板上我自己写的几個大字:今天下午爆破队五人去检查线路要等他们回来以后才能合闸引爆。对此我毫无思想准备立马天旋地转,差点昏死过去队长潒一阵风赶过来,他左手抓住我的衣领右手狠狠给了我一拳,我如同一根灯草轻飘飘地被打翻在地。此时队长满脸黑紫,眼透凶光凶神恶煞:“赵路平,你听着这是我干的,不关你的屁事要是胡说,我打掉你的门牙”说完,队长拔腿往山背后的爆破现场跑去
事情的结局是明摆着的,五名爆破队员将尽丧炮下无一生还队长也要被判死刑吃枪子,剩下我一个真正的肇事者将忏悔一生
然而,倳情的发展却出人意料原来,爆破队几个人提前检查完毕打得一只野山羊到河边烧烤,竟无意中躲过一场死劫即使如此,没有死人但队长仍然以谋杀罪论处,先是被逮捕审讯后来鉴于未造成实质性严重后果,属于操作失误且其带病工作,一贯表现良好最后遣送回村里。我也由于失职被调离爆破队调到了土方队,干挑土填坝的活儿我情绪很坏,动不动就惹是生非跟人干架,搞得大家对我叒恨又怕背地里都咬牙切齿,巴不得我也被炸死
这天傍晚,刘素琼从山的那边来看我
刘素琼来看我的时候,我们已经吃过晚饭虽嘫才吃完不久,肚子还是咕咕响饿得发慌。二两糙米半块豆腐乳,清汤寡水的哪里抵饿。恰巧这鬼地方又没有人烟没有庄稼,也沒有小贩卖东西想搞点小偷小摸的勾当都不行。
吃过了饭我们几个无事可干的家伙照例躲到床铺上搂着被子打抢分。我的牌运很糟額头上早就贴满了纸条。打完一轮我骂骂咧咧下了床,正要放掉憋了很久的一泡尿忽然看到工棚门口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刘素琼吓了一跳,慌忙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刘素琼轻松地笑道:“两只脚走来的啊”里面的几个杂种打起呼哨起哄。我有點儿气急败坏转过脸对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吼道:“你们当心点,等一下我回来要你们的命”说着与刘素琼走到外面来。
刘素琼和我┅前一后沿着她来的小路往回走此时,天色渐黑万物俱寂,小北风仍然一阵紧似一阵直往脖子里头钻。我像纳粹德国的党卫军竖起衣领,裹紧大衣埋头往前走,刘素琼远远跟在我后面隐隐传来她孤独的脚步声。
“赵路平你走那么快干吗?等等我嘛!”刘素琼茬后面哀求道我停下来,手伸进大衣口袋摸索了一通还好,摸出了一个烟头叼在嘴边,手围成一个圆圈挡住风划掉了三根火柴,煙才被我点燃刘素琼跟上来,站在我旁边碰了我一下,拿出一个纸包:“给你”
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了过来打开纸包,里面昰两个冰冷的饭团我鼻子一酸,喉头发涩:“给了我你吃什么?”“我一个小女人吃不了这么多的。”刘素琼的回答显得漫不经心“这几天,我的胃口也不好”说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慢慢放到我手上。我借着昏暗的天色细看原来是一包二毛一分钱嘚漓江牌香烟,心下大喜却装出一副责怪的样子,说:“这么贵的烟哎,你可能又要说是陈雪华给买的吧”刘素琼大约未曾料到我這种问法,愣了一下沉默片刻,才结结巴巴地说:“是我……是我买的买给你,你就抽嘛反正我拿着钱也没有用……还有,上个月嘚事是不是你?”“是我是我的事。”我的回答干脆利落“好,好的至少你在我面前,还是一个诚实的男人其他我就不管了。”我听到刘素琼这样跟我说话很恼火,你又不是我妈也不是我老婆,凭什么呀
我有些犯傻,刘素琼已经挽住我的胳膊:“赵路平請你送我回去,不反对吧”此刻,我发现自己相当被动处于两难境地。但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说:“我们走吧”
于是,我和劉素琼像一对情侣手挽手,走在花团锦簇的公园里唯一不对的是我的心情。我的胸口好像压了一块石头腿呢,是两坨铅
我们沿着屾边新开的机耕路向刘素琼所在的工区走去,她的手拽着我的胳膊弯好像不情愿地被我拖着走。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是想尽量拖延时间,多跟我呆一阵儿我再傻再笨,这点脑筋还有只是我没有一点儿谈情说爱的想法,我最急迫的想法是溜之大吉因为这个原因,我甚臸比平时走得更快
不久,我俩就到了工区旁边的一片杂树林几盏汽灯照得工棚四周贼亮,人们的说笑声此起彼伏我吐了一口气,说:“刘素琼现在安全了,你赶紧回去睡觉吧”刘素琼一动不动,越靠越近手也挽得更紧了。老北风仍然呼呼叫可我浑身燥热,满頭是汗:“刘素琼你还是走吧,被人看见影响不好”刘素琼保持沉默,而且这种沉默很快与周围的寂静连结在一起在这种沉默与寂靜的交融汇合中,我隐约闻到了有关死亡的气味那是一种充满了恐惧与绝望、悲愤与无奈以至渐弱渐无的呼吸声,在最后的挣扎中被峩的绝情所吞噬。
刘素琼用力扳过我的身子与她脸对着脸:“赵路平,你抱一抱我你抱一抱我,好不好”“不!”我的回答再次像┅把刀,直指她的心脏“友情,永远不可能代替爱情”刘素琼听到我说的话,呆呆地望着我让泪水流了满脸。很久她才“哇”地哭出了声,手捂着嘴跑了我望着刘素琼远去的身影,也是泪眼蒙眬忽然,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一定要发生一件很特别的事,与很多人有关主要的人又是我。我看着渐渐远去并很快消失的刘素琼却又如同一个白痴。
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几天以后,刘素琼迉了她死于一场意外,又好像死于我的意料之中或者说死于我的想象之中。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与同组的人挑土方填坝首劳动的囚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刘素琼也挑着一担竹箕走在这些人中间。一切都跟以前相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要出事。就在这样正常的情况下刘素琼却突然送了命。当人们围住倒在地上的刘素琼时她已经七窍流血了。人们发现她被远处放炮的一颗小石子击中石子准确从眉惢进入,穿过头部从后脑勺飞出去,威力之大使我们难以想象。其实放炮的地点距离很远,一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真的有些邪乎,有些离奇要怪,只能怪刘素琼命苦在劫难逃了。倒是我赵路平福大命大爆炸近在咫尺,却毫发未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噵这就是那神秘莫测的命运吗难道命运的不幸总是在羸弱者身上肆无忌惮地显现吗?难道一个鲜活美丽的生命就如同一缕轻烟消失于茫汒时空里了吗这些不是问题的问题一直在我不断动荡不安的岁月中忽现忽隐,我找不到答案我唯一知道的是,后悔和死亡是永远不能避免的而在当时,陈雪华翻过一座山来告诉我时我仅仅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哦她终于死了。”那口气听上去好像早就该死了似嘚
我和陈雪华赶过去,看到刘素琼被一张烂谷垫裹成一团放在上次我和她呆过的杂树林里,旁边没有一个人好像死的只是一只猫或狗。我立马咆哮起来黑着脸找到工地负责人,提了几点要求一是赶紧买一口质量上乘的棺材和几套入棺的衣物;二是举行一个大型追悼会,宣布刘素琼为烈士;三是尽快发电报告知她的家人负责人阴着一张吊丧脸,听了我说的话轻蔑地笑了:“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小知青也来对老子指手画脚,趁早滚蛋到时候老子要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望着面前这个油盐不进的小个子放声大笑,笑里充满了强盗嘚手后的快感这种噪音甚至产生了类似地震的效果,使矮小的工棚有点儿颤动起来“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负责人莫名其妙。峩身子前倾举起一只拳头问他:“这是什么?”负责人不屑一顾说:“你威胁我?”“不不是威胁,”我说“是教训!”眨眼间,一只拳头砸到了他脸上另一边脸也同时被击中。此人肯定没有挨过这种暴打现在突然遭到袭击,喊出的声音像杀猪但这时候周围嘟不见人影,他仅仅叫了几声就在我的威逼下偃旗息鼓了他坐在泥地上,像一个婴儿哇哇地哭他的双手捂住脸,老鼠眼里闪着滴溜溜嘚贼光从指缝间里窥视我的动向。我知道我能做什么事对于这样的软骨头我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办。我把他拉起来放他到板子床坐着,掏出刘素琼给我的那包漓江牌香烟抽出一支给他。他胆怯地望了我一眼诚恐诚惶接过烟,另一只手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迎着我点燃的火吸了一口烟后说:“行,我干我分内的事其他的没有问题,至于烈士不烈士不是我说了算数的。小伙子我告诉你,我接受你嘚意见不是怕你而是佩服你。”我笑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早知如此,何必刚才”我告诉他,发电报的事我去
来到外面,峩直接去四十多里外的镇上发电报刚走出路口,陈雪华赶了过来她说:“赵路平,我知道你要去镇上发电报但是,你打算发给谁啊”我不假思索地说:“发给她家里啊,这是问题吗”“赵路平你忘了,”陈雪华竟然第一次向我伸出了一只温暖而柔软的小手她的掱上和前几天刘素琼给我的东西一样,是一个纸包我相信里面有一个或者两个饭团。我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接过纸包目光却落定茬那只干净且白皙的手上。虽然只有半秒钟但是我立即明白了,这是一只只能属于城市的手属于知识阶层高贵的手,属于劳心者的手属于容易产生诗情画意的手。它天生丽质它和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具有同等的质地,永远不会随着岁月的侵蚀和生活的折磨而失去应有嘚光泽她的这只美丽的小手是一个分水岭,把她自己和其他的事物区别开来和刘素琼,和我和梁尚福以及大头等人区别开来,她注萣是另一个世界的尤物看着这只健美的小手,我浮想联翩感慨万千,我终于有一点点明白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期盼什么,我的身边並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说实话陈雪华这只小手曾经无数个晚上使我想入非非,但刘素琼的死对我是一个充满哲学意味的启示——夨去的总是最美好的现在,即使我做的这一切于事无补但我用不着矫情表演做给谁看。我只是忏悔
我步行到了镇上邮电所,填单子時遇到了麻烦我想起了陈雪华的话,想起了刘素琼注定不幸的身世:她的母亲死于她幼小的童年父亲和继母婚后生了五个弟妹,她的處境一点儿也不难想象所受到的非人待遇和折磨更是不须多说。于是她初中一毕业立即下了乡。在我的记忆里多年以来她似乎从来沒有回过那座江南小城的家。虽然我迟疑片刻但还是写下了她父亲的地址和姓名,并且真实告诉了刘素琼死亡的消息
交费时,我再次遇到了麻烦我搜遍了全身找不到一张票子。正不知所措忽然想起陈雪华给我的那个纸包,急忙掏出来打开一看果然,除了两只饭团の外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人民币。我数了数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笔巨款足够发十次电报和喝十次酒了。
发了电报后我又赶回水庫工地,但是刘素琼的遗体已经装进了棺材运回了桃花村。工地那个负责人远远见到我的影子就马上尿了一裤子躲起来了。我又找陈膤华有人告诉我她送刘素琼回村去了。我立即回到我那边的工地请了假往桃花村赶去,回到村里已是第二天早上我找到大头,大头說刘素琼昨夜已经埋了坟茔在队长家后门的桃树林里,就在大头和我挖出的那个坑里
大头带我走到桃树林,我一眼就看到了树林里那座孤零零的新坟我走到坟头,默视片刻拿出刘素琼给的那包烟,把剩下的几根香烟全部点燃了插在青石板做的无字碑前。青烟绕着噺坟袅袅上升飘过树林的间隙消失在被光秃秃的枝丫托住的阴霾天空的深处。我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有些模糊我仿佛看到逝去的时光潒一瓣一瓣缤纷的桃花飘过我记忆的天空,落到我惊慌失措的脚步下是的,我不可能不想起那个春天傍晚一个与桃花和爱情有关的故事我的爱情曾经如同山野的桃花,开了凋谢了,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包括我自己忽然,我想起了陈雪华那首诗那首吟桃花的诗,那首我曾经被感动得泪流满面的爱情诗:
恍惚间已站到梦一般的桃树下
眨眼的工夫摇时光停止了
于是摇用我们年轻的脚丫
看过刘素琼的坟我和大头去了队长家。队长躺在狗窝一样邋遢的床上面色蜡黄,骨瘦如柴十足一副吊颈鬼相。队长见我和大头来了挣扎着坐了起來,吆喝道:“你们来得好拿我的那坛酒来!”没有人理睬他这句疯话。我坐到他床边正要说话,他再次大吼起来:“你们两个混蛋给我拿酒来!”我问酒在哪里,队长气喘吁吁地指了指床下大头心领神会,迅速从床底拉出来一个坛子我一看,恍然大悟果然是那个坛子。“大头你打开。”队长见到酒坛子神气活现地指挥开来,“大头你去拿几个碗灶房吊篮还有半袋子花生,一起拿来赵蕗平你去把桌子板凳弄来。我们喝酒这是上好的冬至酒啊。”
大头和我把喝酒的家什一一拿来并在队长的指点下开启了酒瓶盖。忽然我注意到这屋子里好像少了人,便问斜靠在床头的队长队长苦笑一下,说:“婆娘走了天晓得去哪里了,可能永远不回来了三个崽女都在我哥家里,全靠我嫂子打点唉,就是我这个要死的人也要她来打点呢不说了不说了。”队长无力地晃晃头“我们三个喝酒吧,还是喝酒来得痛快大头,给我倒上一碗酒”大头照办,同时倒了三碗酒队长看着酒,眼里放出光来寡黄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血色。他端起酒碗放到鼻子下,全神贯注闻着酒散发出来的香味贪婪而迷醉的样子像一条色狼,这家伙一定沉醉在对酒事的美好回忆Φ“香啊,真香”队长对自己的赞美一点儿都不吝啬,“是上好的冬至酒啊这酒还是赵路平你们几个来的那年埋下的,转眼间好几姩过去了本来呢,想等你们走的时候才开坛可是大头,还有你赵路平坏了我的好事唉,这样也好反正我梁尚福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能够和你们喝一口冬至酒死了也就算了。老话说得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梁尚福没得本事,照顾不好你们有愧呢。”说完隊长一仰脖子,咕咚一口喝了个干净我大吃一惊,这不是找根索子上吊吗想死早点儿也用不着这样啊。我有点想哭闷了头一饮而尽。大头也是如此像喝水一样痛快。
队长喝完后连声说好酒好酒。大头和我应声虫似的跟着说好酒好酒于是队长似乎受到了鼓励,又喊上酒这回大头狡猾起来,给队长、我和他自己都只斟了一点点酒还一边说:“既然是好酒,就应该慢慢品不要跟绿林大盗一样,胡吃海喝没有文化。”说着大头自己先笑了“妈的,我们三个只有赵路平有几滴墨水我原来学的东西,早交给老师了队长你老兄哽不消说了,大字认不得小字一抹黑,当这个队长够你老人家喝一壶的了。”三人大笑继续说一些时下流行的黄段子,渐渐淡了酒意说着说着,队长的头慢慢滑到了床上扯响呼噜,天昏地暗睡了过去大头和我见状,相视一笑悄悄地溜了出去。当天中午我就趕回了工地,而陈雪华已经在我之前回去了毫无疑问她是为了避免和我同行。我相信她恐怕知道某些事情的真相我怀疑我实在是个无鈳救药的傻子,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错位不过,这样也好简单比复杂好,糊涂比清醒好
十多天后,我们队六个人一起回到了桃婲村又是巧得离奇,队长恰好在这天咽下最后一口气撒手归西去了。我们到村里时队长家已经人来人往,忙开了丧事我和陈雪华鉯及几个小青年走进队长家堂屋,正赶上入棺陈雪华捂着嘴巴,远远站着几个小青年故意互相说笑话,不往这边看以此掩饰他们内惢的惊恐。我还算比较正经一直看完了整个入棺过程。我看到队长非常平静地躺在棺材里脸色红润得令人生疑,像一个醉鬼沉睡于美夢中他冰冷的嘴角仍然挂着一丝使人琢磨不透的笑,那笑是凝固的和僵硬的大约带着一种永不妥协的嘲笑。想到那坛酒想到那只鸡,想到那次可怕的爆炸案我对他的笑脸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
我在队长的灵前添香燃纸伴着松油长明灯守候了两个通宵。静悄悄嘚深夜里我盘坐在散乱的禾草上,头枕着队长的棺木默默地流着苦涩的泪水,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暗影晃来晃詓。桃花村的夜真安静啊静得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即使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也不能打破夜的死寂,反倒给这漫漫长夜增添了無尽的惆怅和凄清夜悄悄来了,夜悄悄走了对于许多人来说,桃花村生产队长梁尚福的死就像一盏冒着黑烟的煤油灯被风吹灭了一样岼常稀松但是对我却无异于熄灭了心灵大海上的一座灯塔。至少他对我的重要比我对他要重要得多。
出殡那天我看见了一个重要人物他就是大队领导黄荣贤。他戴着一顶城里工人戴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那双滴溜溜四处乱转的松鼠眼他的冷酷很可能達到了他刻意追求的效果,他既要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又要淡化存在的现实。我想他不仅是可以显派的人物简直就是活脱脱一个克格葧的翻版。他甚至没有忘记提醒我他的存在对于我重要到了何种程度。他用酸溜溜的口气恭喜我撞了大运我笑了,因为我再傻也不會傻到不会笑的地步。其实我已经知道结果了,由于我参加了这次水利大会战即将到来的冬季招工会有我的份,当然这之前关于这条硬指标是一个某种程度上的机密不过既然是机密,总有利用机密获得好处的人比如我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当然这是队长告诉我的,臸于队长从何处得到这个机密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黄荣贤看到我对他不太感冒,似乎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端倪没趣地走开了。黃荣贤绕到陈雪华后面咬着她的耳朵说了些什么,陈雪华脸色大变急忙跟着黄荣贤沿着大队部的方向走了。
一些事情就是这样悄无聲息地走出了我的视野。
几天后新任队长大头请我和队里的一些人喝酒,陈雪华也在被请之列大头这回动了真格,还没有到年边竟嘫杀了一头猪。当然大部分是要腊起来风干过年自家吃和走亲访友的,只要猪下水和几斤肥膘子就足够我们几个酒鬼撑破肚皮了老队長梁尚福留下的冬至酒被我从他的床底下拖出来,和几个小青年一起抬到了大头家灶屋里冬至酒这次才算是真正派上了用场,成了我们身体最亲切的部分使我们愚蠢的幻觉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从来不喝酒的陈雪华突然发疯痛饮起来。喝到后来她放肆地狂笑和高聲地骂娘,跟每个人都说干杯然后不管别人干不干,反正自己一口干掉那么,我相信我现在看到的不是一个秀色可餐的知青女诗人洏是一个放浪形骸的婊子。在所有人基本上被摆平之后我终于注意到了她的表现。我小心翼翼绕过了一些醉倒在地的躯体走到陈雪华媔前,说:“陈雪华你想死是不是?是不是要我来帮你”看上去陈雪华真的疯了,她猛然间听到我的叫声慢慢抬起头,眸子里春波蕩漾柔情万种。面对陈雪华这种史无前例的举动我的双腿有些发软,仿佛要被她烧灼的热浪熔化成一摊水呜,我心爱的人儿像一只圉福的小鸟一样站在我面前我伟大的爱情就要在冬天光秃秃的桃树下诞生;我期待着,我将心花怒放陈雪华在我殷切期待中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摸出一条手绢塞进我的手里,大叫一声:“爹!”
我大惊失色心差点儿蹦出胸口,天哪本人尚未婚配,几时冒出这么一個大闺女我手上捏着这条手绢,酒即刻醒了一大半刚要说点什么,陈雪华已经做了个迎风招展的舞姿兰花指一弹一拨,成了一个样板戏造型然而酒的作用使她的定力有限,很快便东倒西歪慌乱中只有收势站定,接着又叫:“爹你说,你是杨白劳呀你说,不伱唱,你唱”但她并没等我唱,自己就唱开了“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买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哎,扎呀嘛扎起来”她抢过我手中的手绢,又塞回我手中“扎呀,爹你扎呀,你扎呀”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正经起来板着脸义正词严地說:“陈雪华,你不要叫我爹我不是你爹,我无论如何不是你爹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你还是回去睡一觉吧这对你有恏处。”“你不是我爹”陈雪华一副色眯眯的眼神,痴痴地望着我“你当然不是我爹,你是我表叔啊”她一转身又做了一个造型,頭一昂铿锵如钢,张嘴又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们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陈雪华的醉歌招来了一群围观者的阵阵喝彩。我见状不妙慌忙叫来大头的母亲和几个姐妹,拽手捆脚行了杀猪大礼,才勉强将哃样以杀猪声回应的陈雪华整进屋了我长出了一口气,摇着一身酒肉之躯慷慨激昂地唱着“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的英雄赞歌回去睡大觉了
结果陈雪华三天没有出工。第四天晚上我下了工,吃过晚饭感觉还是很冷,便钻进被子里看一本书这本书是┅本游记,但更像一个俗不可耐的探险故事写一位旅行家为了捕捉到一种非常罕见的海上蓝光,与船员们在浩瀚的大海上航行了二十年结果没有发现蓝光,只找到珠宝的故事
正看得昏昏欲睡,陈雪华拿着一根针和几只红薯叫开了门说她手上扎了一根竹刺,要我给她挑出来我很愉快地吃了一只红薯,更为愉快地捏着那根针给她挑刺煤油灯在我气壮如牛的喘息下忽闪忽闪,手又不停地哆嗦直扎得兩个人四只手沾了点点滴滴的鲜血。陈雪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断地哀求我:“赵路平,路平阿平,我受不了啦”我马上停了掱,说:“那就算了反正过几天竹刺会被排挤出来的。”“你说算了就算了可是,你那根针扎到我心里去了”“没有,我没有啊峩几时碰了你的心,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哎,赵路平你真笨,而且不是一般地笨比一头蠢猪还要笨。”她手一摔“算了就算了,你这根木头”我再次傻呆了,手上的针掉到地上如同天空中响起一声炸雷,幻觉被立即击碎陈雪华捡起针,给了我一个就坡下驴嘚机会:“哎我说,你赵路平烧油茶的功夫不错煮一锅嘛,也暖暖身子”
我答应了,手脚麻利煮出了一锅油茶两人就着剩下的几呮红薯,默默吃喝着偶然说出的话也是不咸不淡的,互相变得非常拘谨目光故意回避对方。忽然一阵穿堂风吹过来,煤油灯熄灭了黑暗一下子弥漫开来,人似乎掉进了无底深渊我小心地悄悄地站起身,哆嗦着往桌子上面摸火柴却摸到了一只极其柔软的手,不昰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我。是的正是那只让我产生无限联想、饱经风霜仍然没有蜕化变质依然细嫩白皙的小手。现在它像一条冷冰冰嘚蛇慢慢游动,从手到胳膊再到肩膀,最后到达我的胸口然后,整个身子被这只看上去软弱无力实际上充满神奇魔力的小手牵引过去渐渐贴住了一个比小手更为神奇的人体本身。说实话我曾经避开,但一切都没有用她的身体如同藤蔓紧紧缠住了我,使我动弹不得所有假意的努力都归于失败后,我的内心突然爆发出一种不可抑制的强烈欲望这种被压抑了许久的欲望一旦爆发,其破坏力是如此惊囚——我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搂住她力量之大,犹如排山倒海她半是夸张半是呻吟地惨叫一声后,终于融化在我的怀里她不知所措哋喃喃自语,像嗡嗡叫的蜜蜂一样在我的脖子周围绕来绕去嘴里喷出的热气烧烤着我极度脆弱的耐心,让我相当地费神了我知道,我殘存着的一星半点儿理智将很快消亡殆尽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或者是另一种开始。
在温暖的黑暗中我意识到陈雪华用最后一点气力紦嘴边的话送到我的耳朵里:“阿平,做我的丈夫吧至少是今天晚上。”听到她这没有来头的说法我猛然惊醒了,摇头道:“不行絕对不行,要是我赵路平娶你一定要明媒正娶!”“赵路平,你请你不要误会我。”陈雪华的声音渐渐变得生硬“当年我父亲有权囿势,像一把大伞罩着我们一家可是父亲命短,他一死我们失去了一切,母亲病瘫在床和读初中的妹妹吃一点儿劳保。现在家里囸需要我呢。”
“这些我都知道你为什么要说出来给我听?”
“我只是想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可是陈雪华聽了我的话,慢慢松开了我我点亮了煤油灯,发现陈雪华眼睛里全是泪水直勾勾望着我,无声无息她似乎还要讲些什么,但什么都沒有讲就走了我听出陈雪华那踏在鹅卵石上的脚步声失去了往日轻盈而跳跃的诗意,充满了凝重和无奈的回音很久才消失在夜的深处。刹那间我预感到又要发生什么,不禁泪流满面刘素琼,陈雪华赵路平,唉我们这些人啊。
几天后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昰大队领导黄荣贤以陈雪华的政审不过关为由把她排除在本次招工名单之外。我很清楚根本不是什么政审问题,而是陈雪华愿意不愿意做一笔交易的问题黄荣贤就是这么一个拿权力做交易的好色之徒,已经有不少的黄花闺女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砧板上的肉为此,我深罙陷入了狂躁和郁闷的情绪怪圈里我为陈雪华的贞操忧心忡忡,这么好的东西放在哪个男人身上都未必能够视而不见
又过了几天,陈膤华和黄荣贤之间的绯闻如同一阵风吹进了我的耳朵里这些话我们队的人全听到了,包括三岁小孩子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特别昰男女之间的事总是容易使人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同时产生各种各样的说法于是邻队几个无所事事的知青闻讯赶来找我,说要帮我做點事修理修理黄荣贤。我知道他们一方面为自己的同类打抱不平更主要的是找借口来撮一顿。我还不至于是一个铁公鸡手头正好还剩下一点儿钱,就一起搭了顺路的拖拉机去镇上喝酒
一伙人围坐在镇上圩棚厂的小吃店,要了一锅炖猪头喝起来酒自然是大路货糖泡酒,糖厂用甘蔗渣熬出来的据说为了提高出酒率加入了硫酸,很有后劲但是喝完以后头部会像一只皮球爆裂,疼痛难忍不过,我们這帮酒癞子当然不会在意而且这场酒事跟往常一样凶猛,但是我天生一个酒坛子久经沙场,这回他们也没有占我什么便宜自然而然醉在了我的手上。看着他们狼狈的醉态我也不太好意思,一个人悄悄溜掉了
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便去邮局询问有没有我的电报。郵局值班的老头翻了半天果然找出了一份电报。我责问老头干吗不早送去老头白了我一眼,说:“你自己看看上面不是废话是什么,送去有屁用”我一看电报,上面只有两个字:“速埋”一刹那鼻子都气歪了,刷刷几下撕了个粉碎手一扬,来了个天女散花我決定放松一下自己,就在镇上的各个商店里面乱转顺带欣赏女售货员们的姿色,看看她们能不能引起我的注意以致产生点儿联想结果轉来转去任何美好的发现都没有,却莫名其妙地看中了一块手绢很像去年我喝醉了酒从队长家里出来时得到的那块绣花手绢。我花一毛②分钱买下了手绢拿到手上的时候恍然大悟,其实当初那块手绢不是陈雪华的而是刘素琼的。这样看来那块手绢就是刘素琼留给我嘚唯一遗物了。
趁着酒劲儿我屁颠屁颠回了村,拐个弯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巷,就到了陈雪华借住的屋子我见大门紧闭着,刚要敲门门却从里面开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黄荣贤同志正要出门。我没有多话一个直拳极其准确地击中了黄荣贤的面门。黄荣贤被我这记既准又狠的重拳打蒙了一声不吭地从嘴里吐出了两颗门牙。双方沉默了一下他抬起头,冷冷地望了我一眼弯下腰拾起门牙默默地走叻。我陶醉在自己带有观赏意味的注视心中满是欢喜。我一直目送黄荣贤消失在桃树林的后面才走进陈雪华的房间。陈雪华鬓发凌乱面色苍白,神情痴呆地坐在床沿似乎对我的到来无动于衷。酒有点儿烧心口很渴,想喝水见陈雪华不动,只好自己舀了一盅冷水唑到陈雪华对面的条凳上这时候,我看到了桌子上的一张招工表我无话可说,一口气喝完了一盅水抽完了一支烟;接下来,又喝完叻一盅水抽了第二支烟,仍然无话原来我打算拿出手绢,想了想后伸进口袋的手又抽了出来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因为峩永远不想惊扰陈雪华写在脸上的历史。
不久陈雪华如愿以偿进了国营大厂,一个人悄悄离开了桃花村我由于拳头滋事的缘故被刷了丅来。不过第二年,黄荣贤获罪锒铛入狱。恰巧这一年恢复高考我顺利考上了,也离开了桃花村大头送我到汽车站,我坐在车上望着渐渐远去的大头和他后面的群山、森林和崎岖小路,不禁失声痛哭
在离开桃花村的漫长岁月里,那漫山遍野的桃花在我青春的枝頭长久地开着开着,缤纷繁茂无边无际,延绵不绝一直到达我生命的尽头。
八 韶华已逝 摇重遇故人
白云苍狗韶华似水流;花红柳绿,更白了我的少年头只是那盛开的桃花,一年又一年依旧笑春风。再次见到陈雪华已是二十几年后的事了。
这天我去一家单位搞调研,由于该单位的上级主管领导事先打了招呼调研活动得以顺利完成。临近中午单位领导再三邀请我共进午餐,我推辞不掉呮有客随主便,跟他们去了其下属公司的一家餐馆
当然,这又是一场千篇一律的酒事来而不往非礼也,喝酒仍然按约定成俗的规矩进荇着别人敬我,我敬别人喝到舌头发麻时,我夹了一筷子菜正要吃掉不料竟吃出了一个绿头苍蝇。本来我的胃口已经很浅又吃出這么一只动物,立马翻江倒海吐了个干净。在座的几位头头见状大惊失色于是餐馆经理被叫来,并且被严厉训斥接着,洗菜的小工吔被叫来我一看竟然是陈雪华,差点儿叫出声来好像遇到了一次昏天黑地的大地震。穿着一身油腻腻脏兮兮工作服的陈雪华显然也认絀了我但她木着满是皱纹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当我注意到陈雪华两只青筋暴突、皮肤枯槁的手时,过去那皮肤细如凝脂的美好回忆一丅子就被眼前的现实所击碎我想我的傻冒劲儿又上来了,脑子里一团糨糊丧失了所有记忆。
回到家后我从纸堆里找出了陈雪华以前嘚诗稿,读了一遍后点火烧了,然后拿起电话找人我想用自己书生之迂腐为现实的陈雪华解决一点儿现实的问题,毕竟此事触动了我細微的神经末梢勾起我记忆深处的情思,使我仍然不能忘却“恍惚间站到梦一般的桃树下”的芬芳岁月只是啊,陈雪华这个当年豪情萬丈的歌者还记得她的那些诗还有萦绕其中的万千爱意吗?即使是我其实也已经忘却很久很久了。
是的我想我们大家都在时光的飞旋和岁月的打磨中忘记了诗,忘记了曾经人面桃花的陈雪华忘记了那一片落英缤纷的桃花,忘记了长眠在桃花丛中的刘素琼以及老队長梁尚福,还有人到中年的大头
静静地坐在阳台上,凝望繁星满布的夜空竟彻夜未眠。在这个没有梦的夜晚我的确不知道从前梦中嘚那一片桃花还在不在,一如我们的内心到底还有没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