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黄金和一把泥巴哪个什么最为珍贵作文

白连春《泥巴泥巴》
泥巴泥巴,做个粑粑。
泥巴泥巴,庄稼开花。
泥巴泥巴,我们一家。
泥巴泥巴,娃娃长大,
不是爸爸就是妈妈,
你是当爸爸还是当妈妈?
这是一首儿歌。两个小小孩儿在唱,一个男孩儿另一个女孩儿。声音听起来有些久远,具体多久远,他怎么也听不出来,反正很久远。这是一首久远年代的儿歌。久远得除了他和她,已经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听过,更不要说唱了。
听着听着他听出来了,原来唱这一首儿歌的两个小小孩儿不是别个,正是他和她。实际上全世界也只有他和她会唱。为什么?这一首儿歌就是他和她他们两个共同创作的。他们叫它《泥巴歌》。他们创作《泥巴歌》的时候也许三岁也许五岁,究竟多少岁,他有些记不清了,反正是在他们的童年。一点一滴,慢慢地,他似乎想起来了:他们不是一句一句编的,突然把整首歌都唱出来了。
他们正在泥巴地玩耍。泥巴地干干净净,他们的爸爸妈妈刚挖出来修整好,还没来得及种庄稼。浓厚得呛人的新鲜泥巴味道,钻进他的鼻翅子,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脸上的毛孔,手上的毛孔,以及那些穿进衣服和裤子里面的毛孔——沁心沁肺沁胃沁肠沁肝沁胆同时也沁了血肉和骨头,还有骨头中间的骨髓,有些滋滋的甜,有些悠悠的香,有些悄悄的腥,有些苦苦的乐,还有些切切的痛,如此繁荣昌盛令人难以形容更难以躲藏的气息让他的眼睛酸酸的涩涩的水汪汪的清亮亮的,两个内眼角顿时都噙上泪花花,忍不住,哇一声,仿佛沸腾的海洋他大哭起来。他哭得手舞足蹈,脸上全是可掬可捧可塑可爱的童真笑容。这样哭了不知道多久,透过脸上湿漉漉的热滚滚的泪水,他看见:他和她面对面,差不多脸挨着脸坐在泥巴地上,两个人手里都正捧着一捧泥巴在玩耍。他们的裤子上衣服上头发上额头上脸蛋上鼻尖上甚至牙齿上都沾满了泥巴,确确凿凿的两个泥巴娃娃。他们舒服舒畅舒坦极了。自然而然,这一首《泥巴歌》就从他们的嘴里,实际上是从他们的心里,唱出来了。两个小小孩儿同时开口唱。在他们唱《泥巴歌》的时候,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开心开怀。泥巴就是让他们开心开怀。他就是让她开心开怀,而她也就是让他开心开怀。这次童年的遭遇,他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任何其它记忆都不能抹杀这个生命中最为辉煌的早已渗透灵魂的岁月片段。
在他们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泥巴,在他们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泥巴,在他们左右仍旧是一望无际的泥巴。在那个时代在那个世界,也可以说在他们的生命深处,除了泥巴别无他物。一望无际的泥巴,在大地上铺开就是一望无际的土地,黄灿灿,金光光,明晃晃,滋润润,没有太阳照耀也闪烁个不停。构成地球的主要成份就是泥巴只是泥巴。构成他们人生意义的主要成份也是泥巴也只是泥巴。他们在泥巴地里出生在泥巴地里长大在泥巴地里结婚生子,而他们的孩子又在泥巴地里出生在泥巴地里长大在泥巴地里结婚生子,重复他们的故事。不,他们的故事无法重复了。他们的故事此刻此地,不,早些日子,就终结了。他们的故事终结,他的记忆随之消失。他成了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干脆,说清楚吧,他成了一个要死不活的植物人。
为什么他们的故事会终结?为什么他会成为植物人?让他们开心开怀的泥巴没有了。
他们的一生和泥巴紧密相连,他们的一生正是,恰是,只是泥巴的一生。他们就是泥巴本身。不止一次妈妈给他说,妈妈是在泥巴地里生的他。妈妈怀着他还不得不干各种各样农活侍候庄稼,结果,一天早上,太阳刚出来升到山顶,正照在妈妈脸上的时候,扑通一声,妈妈就在一窝红苕旁边生了他,她正弯着腰在红苕地翻红苕藤。令人惊奇,令人惊叹,也可以说令人惊喜,她的妈妈在同一天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也生了她。不同的是,她的妈妈把她生在一棵棉花跟前,太阳最后一抹温暖的光刚巧照耀在她妈妈的脸上。
他虽然失去记忆,但是他的听觉仍在。两只耳朵的听觉都很好。两只听觉很好的耳朵什么都没听到,只听到那一首久远年代的《泥巴歌》。
他紧紧闭着的眼睛,好多年从未睁开过的眼睛,眼皮轻轻跳了一跳,他就看见:一望无际的泥巴中央坐着两个小小的泥巴娃娃,一个男孩儿是他另一个女孩儿是她。
他的学习比她的好。上学了,他的心思不知不觉用在学习上,她的心思不知不觉就用在他的身上。从小她就知道,他和她是一家,他们长大不是当爸爸就是当妈妈,很多次,她抢着当爸爸,她觉得爸爸力气大,干活汗水出得多,她就是喜欢出汗水,喜欢额头上脸蛋上鼻尖上甚至眼睫毛上都悬挂着汗珠的模样,她爱闻汗水的味道。她尤其喜欢闻他身上汗水的味道。不止一次她舔过他脸上的汗珠。不止一次她甚至舔过他眼睫毛上的汗珠。她要舔,他就静静地站着稍稍弯下腰,让她舔。在她舔他汗珠的时刻,他感到自己幸福得不得了,绝对,千真万确,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他认为:男人出汗给女人舔是正常的,天经地义的,差不多是伟大的。在她给他舔汗珠的时刻,他暗暗下定决心,这一辈子他都要出汗给她舔。汗水里有盐。汗水是咸的。人离不开盐的咸味道。她离不开他的味道。他呢,也离不开她的味道。她发现他的身上就是咸的,即使在他不出汗的时候。他发现她的身上就是甜的,纵然在她出汗的时候。每当回味起她身上的味道,他的心就起波澜,这波澜一起就壮阔得无边无际把他完全淹没。当然了,不止一次他也舔过她脸上的汗珠。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根本不需要对别人说,他,舔过她身上所有的全部的地方。她的身体她的汗水,就是他的祖国他的世界,就是他成长的岁月他的人生。
小学他们是一起在村庄上的,随后的初中是他一个人上。他是在镇子上的初中。在镇子上完初中,他又到县城上了高中。在县城上了高中,他又到省城上了大学。最后,他到中国首都北京读了研究生。他是他们村庄唯一走到过北京并且在北京读过书的人。他令她心生暖暖的自豪感。她让他心起殷殷的甜蜜意。
在村庄上小学的,他们两个一起手牵着手去手牵着手回,他们从来不怕别人说他们是两口子。他们就是两口子。他们就是一家子。他们长大不是当爸爸就是当妈妈。他们两家本是紧挨着共用一堵墙的邻居。两家的四个大人关系一直很好。他们差不多同时结婚同时生孩子,他们在结婚和生孩子的时候都商量了:孩子长大要让他们成一家人。两个孩子呢,他们从小就知道:他们是一家人。
到镇子上初中他一个人去,她不能再陪他去了。每当他出门她也出门,他背着书包她背着背篓,不是割猪草就是割牛草。两个人最初一起走,翻过一座山再翻过一座山眼看要迟到了,他开始奔跑,她开始站在山顶上望着他奔跑。镇子周围是一片辽阔的平原。流过他们的山脚下村庄的小河顺着平原也流过镇子。他在平原上一路奔跑到镇子的中学。小河陪着他奔跑。她一直站在山顶上望着他奔跑到镇子的中学。然后,她才割猪草或者牛草。他放学了,她的猪草或者牛草也割满背篓了。他就给她背回家。
他一个人读他们两个人的书,所以他学习很好。她一个割草喂他们两家人的猪牛,所以她非常勤劳。
上初中在镇子,他每天傍晚都回家。
上高中在县城,他只能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回家,远远的刚走出镇子一抬头他看见她站在高高的山顶上等他盼他,他就开始奔跑。他奔跑,她也奔跑。他朝山跑,她朝平原跑。他跑过半个平原,她跑下山。他们终于迎在一起。他们的手终于牵在一起。他们的额头流淌着热滚滚的汗水,他们的脸上荡漾着甜蜜蜜的笑容。
上大学在省城,他只能放假了回家即一年两次。他到省城上大学的钱一直是两家四个大人共同出的。不,不止四个大人,她也出了,她割草喂大的猪杀了卖了钱都给他了。她把猪喂大,等他从省城回来,才杀,才卖。卖他和她一起去,当然跟着他们的爸爸。他们坐在一根板凳上,挨在一起的手,有时候牵着有时候松开还有时候他在她的手心写字让她猜,牵着,松开和写字让她猜,都一样自然。她虽然读书不多上学只上到小学,他在她手心里写下的字都能猜出来。差不多每年他都想写出一两个能够难倒她的字,结果都失败了。开始他想不出,后来,就不想了,为什么他写下的每一个字她都能猜出来?后来他明白:他和她根本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写下的字自己怎么猜不出呢?两个爸爸一直站着,轮流给买主割肉。他算账,她收钱。每年杀猪后,两家人总要在一起吃几天肉。再穷也要让娃娃吃点肉,娃娃正在长身体。大人们说。两个男人他们的爸爸还要喝点儿从镇子买的高粱酒。两个女人他们的妈妈总笑眯眯,说话的声音比平时大更比平时欢快。这几天是他们最安逸的时候,他牵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他们长大了长高了看起来和大人一样了,不再舔对方脸上的汗珠,他们看对方的眼神带着羞涩了。没有任何人教,他们知道什么叫默默含情了。
他从省城回来了,她高兴。他要离开村庄了,她悲伤。他每次离开包都是她给他收拾,除了装进他的衣服裤子,她还给他装进一小捧自家地里刚挖出来的新鲜泥巴。她包泥巴的时候,他也在场。他看着她给他包泥巴不说话。她给他包泥巴的时候也不说话。
他们都不说话,仿佛一切语言都在泥巴之中,仿佛要说的所有话泥巴都表达了。
挖泥巴的锄头是他扛的,包泥巴的布是她买的和一路拿着的。
每次,她给他包泥巴用的都是新买的红布或者白布。
她为他做这事从不马虎。在她心里泥巴无比纯洁无比神圣。她懂得:没有泥巴就没有土地,没有土地生长庄稼——那些粮食,那些蔬菜——人就活不成。
每次离开她到了学校,他都给她写信告诉她他到了,住得好,吃得好,睡得好,学习也好,老师教得好,同学们个个都好好学习,要她放心,并要她代问她的爸爸妈妈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好。每次写信他从不问她好不好,他坚信她很好。每次她给他回信,除了信封上写着他的名字信里从不写字,信里没有纸只是一小捧家乡的泥巴。这泥巴,这次她取自自家的土地下次她就取自他家的土地。
每次他要回家,也给她写信,告诉她学校要放假自己要回家了,并要她代问她的爸爸妈妈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好。他要回家了,他写信也从不问她好不好,他仍旧坚信她很好。收到他要回家的信她立刻给他回信,信封上写着他的名字,信里仍旧没有一个字只装着一小捧家乡的泥巴。
在北京读研究生一去五年,他没有回过一次家。只是每年他都给她写四封信,告诉她学样开学了或者学校放假了,一切,他都很好要她放心,并要她代问她的爸爸妈妈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好。在他给她的所有信中,他要她代问爸爸妈妈们好总是把她的爸爸妈妈放在前面。同样,收到他的信后她立刻给他回信,除了在信封里装进家乡的泥巴,每年冬天前,她都要给他寄新棉衣新棉裤新棉鞋,这些东西全是她每天晚上在灯下一针一线缝的。每次她寄给他的衣裤鞋,他穿在身上都刚刚好,就像她年年都仗量过他的身体。
他去北京读研究生除了带衣物,还带了他在省城读大学她给他寄的家乡的泥巴。
为什么一定要带家乡的泥巴?在省城一段时间学习特别紧张,他得了失眠症,吃了许多药都没好转,一天夜里,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灵光一闪,把原来放在床下一大堆书底下的泥巴拿出来垫在枕头下,他就睡着了。
后来,他干脆把枕头原来的材料——看起来像黑心棉之类的东西——扔掉,用家乡的泥巴做枕头,直接睡在家乡的泥巴上。他再没失眠过。睡在家乡的泥巴上夜夜都有好觉好梦,除了梦见自己的爸爸妈妈,他梦见最多的人就是她。偶尔,他还会梦见她的爸爸妈妈,他们和他的爸爸妈妈一样都是他的亲人。他管她的爸爸妈妈叫二爸二妈,她管他的爸爸妈妈叫大爸大妈,他的爸爸妈妈比她的爸爸妈妈分别大一岁。
省城大学里的女生数不清,几乎个个都是美女,全不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里只有她,一直以来,不仅他的眼睛里甚至他的心里也只有她。她是他梦的方向。他夜夜都梦见他和她一起在泥巴地里玩耍,一起唱《泥巴歌》,一起长大,最后一起像爸爸妈妈一样他们也成了爸爸妈妈。
无数梦境都一样开始:泥巴地干干净净,他们的爸爸妈妈刚挖出来修整好,还没来得及种庄稼。浓厚得呛人的新鲜泥巴味道,钻进他的鼻翅子,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脸上的毛孔,手上的毛孔,以及那些穿进衣服和裤子里面的毛孔——沁心沁肺沁胃沁肠沁肝沁胆同时也沁了血肉和骨头,还有骨头中间的骨髓,有些滋滋的甜,有些悠悠的香,有些悄悄的腥,有些苦苦的乐,还有些切切的痛,如此繁荣昌盛令人难以形容更难以躲藏的气息让他的眼睛酸酸的涩涩的水汪汪的清亮亮的,两个内眼角顿时都噙上泪花花,忍不住,哇一声,仿佛沸腾的海洋他大哭起来。他哭得手舞足蹈,脸上全是可掬可捧可塑可爱的童真笑容。这样哭了不知道多久,透过脸上湿漉漉的热滚滚的泪水,他看见:他和她面对面,差不多脸挨着脸坐在泥巴地上,两个人手里都正捧着一捧泥巴在玩耍。他们的裤子上衣服上头发上额头上脸蛋上鼻尖上甚至牙齿上都沾满了泥巴,确确凿凿的两个泥巴娃娃。他们舒服舒畅舒坦极了。
北京五年,每天晚上他都睡在家乡的泥巴上都仿佛一条鱼,梦见她——她是他全部的水她是他的大海——慢慢沉入幸福深处。
研究生读毕业了,教授想留他当助手,教授说他给他当三年助手后再推荐他公费到美国留学五年,那样,他就很容易获得美国绿卡了。两个部委的机关也想要他,他的学习成绩实在太优秀了。他放弃美好的前程,坚定地回到家乡。
实实在在,确确切切,他想她想得不行,他已经是大人早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他要快快回到家乡,娶她,做她的男人。
回到家第三天他和她结了婚。他没想过找工作,只想和她一起好好在泥巴地里侍候庄稼。他不能离开她他再离开她就活不成了。早上,他们一起扛着锄头下地,傍晚,他们一起扛着锄头回家,多么美好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他过不够,不问她他也知道她也过不够。
他在泥巴地里干活干到第七天,上午快中午时分,她刚回了家,家里同样很多活需要她做。县里的正书记来了,悄悄一个人来的。正书记来到他跟前对正在弯腰挖泥巴的他说,我是县里的一把手,正书记。
啥?他直起腰,眉毛不由得扬了扬,问,你是哪个?
来人冲他点了点头,笑眯眯的,接着说,县里总共四个书记,三个副的一个正的,我就是那个正的书记,所以我是这个县的一把手,这个县最大的老板。
啊大老板来了,什么事?
我要你给我当秘书。
当秘书?我当不来。
第一次,轻易地他就拒绝了县里的正书记。虽然他拒绝了,正书记并没有放弃,当时,正书记正处在激烈斗争之中他不孤注一掷,他就要被三个副书记中的一个搞下台了。他当了五年这个县的一把手还年轻不想如此下台,说实话,内心里,他还想往上爬一个台阶。被拒绝后过了五天正书记又来了,这次他是中午到达的。中午到达,他仍旧在泥巴地里侍候庄稼。太阳直直地照在他的头顶像他也是一棵长在泥巴地里的庄稼。她已经不在,先回家帮着妈妈做饭喂猪了。
我又来了。正书记看着他,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要回家了。他回答。
我那么远来,渴了,饿了,有很多话想给你说,你就不请我回家坐坐?
他笑了。他扛着锄头领着正书记回家。一个朋友来看我。到家后他给她说。他正说着,她把一盆搭了一条新毛巾的热水端到了他面前,快洗洗吃饭,早饿了吧?
不饿。说着,他把那盆热水端给正书记,你先洗吧,走那么远的路。正书记不客气,接过热水,就洗起来。
他也洗了后,他们开始吃饭。四个老人,他和她,还有正书记。两个爸爸坐一条板凳两个妈妈坐一条板凳,他们坐来分别两口子正对着两口子即他的爸爸正对着他的妈妈她的爸爸正对着她的妈妈。他和她坐一条板凳。正书记坐一条板凳。桌子的四方都坐满了。一个白菜片,一个土豆丝,一个丝瓜汤,中间一盘肉,农家特有的腊肉,亮汪汪的,油沁沁的,肥肉白得耀眼,瘦肉红得灿烂。周围的三个菜,白菜白的,士豆黄的,丝瓜绿的。只看着,正书记的口水就快流出来了。这顿饭吃得大家都很舒服。
吃饱后,实在忍不住,正书记说,真舒服。
他立刻接着正书记的话,说,我就想天天月月年年都这么舒服。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正书记,脸上堆满笑容。正书记明白,他是在拒绝他。他又一次,不仅轻易,简直轻松甚至轻快地就拒绝了正书记。
正书记第三次来他家是第二次被拒绝后的第二天,正书记是在他们一家子都吃过晚饭后到达的。一进门正书记说,天都黑了,你总不能一句话不听我说把让我走吧?
那我就不是人了。他说,他拉住正书记的手捧在自己的手里。
立刻,两个妈妈和她就开始给正书做饭做菜。吃过晚饭本有一点剩余的饭菜,她都喂鸡了。鸡吃过最后一道食都进窝睡下了。如果正书记不来,他们一家子就该围在一个大木脚盆边洗脚了,洗完脚就要上床。山里农村的夜晚黑得早农民睡得早。第二天,农民要早起下地侍候庄稼。
当晚,他和正书记睡。他们一夜没睡着,正书记对他说了一夜话。第二天天刚亮,他就跟着正书记走了。就这样,不声不响他到县城里的县委大院上班了。
他到县委大院上班后一个星期,北京一家大报纸的头版头条就发表一篇他写的歌颂正书记的文章。这篇文章发表不到半年,正书记升一个台阶调到市里当副书记,要他随行同去继续做秘书。他拒绝了,理由是市里离家实在太远。新上任的市委副书记十分惋惜百分痛惜千分恨惜,拿他毫无办法。新市委副书记提出的方案被他否定了。
新市委副书记说,要不,在市里弄套房让家人都过去吧?
我的两个爸爸妈妈老了不习惯城市生活,别说市里别说老人,我在县里生活也不习惯,他说,看不到山看不到河看不到泥巴和庄稼,心难受。
他就在县委大院做秘书,三十年,直到退休回家。做秘书期间,他还接着写文章写了无数,只不过这些文章发表都不再署他的名全署某书记的名。县里所有书记大会小会讲话稿都是他写。
书记讲话发表了,当然得署书记的名,是不是?
在县委大院做秘书他的生活非常规律,像早先在县城读高中一样每个星期回一次家,和她一起扛着锄头到泥巴地里侍候庄稼。早先从县城到镇子坐短途汽车,中巴,一天来回五趟。后来交通发达了,祖国大地到处修了大公路,就有一路公交车在县城和镇子之间往返一天至少二十五趟,回家很方便。再后来,从镇子到村庄也修了公路开通一路公交车,虽然这路公交车班次少收车也早,但是他回家仍旧更方便更快捷,至少不走路了。
一生,他不图名不图利单单图和她一起好好在泥巴地里侍候庄稼。泥巴挖出来没种庄稼时是黄色,泥巴的黄色他喜欢。泥巴的黄色是中国人的肤色。泥巴地里种上庄稼后大部分时光是绿色,这庄稼的绿色他也喜欢。庄稼开花后庄稼成熟后颜色就十分多姿多彩了,地球是一个真正的花园,他更加喜欢。不像城市一年四季灰色,他讨厌灰色。他不仅讨厌城市的颜色还讨厌城市的味道。在街道上走,城市特有的永恒下水道的味道很多次都让他无法忍受,不得不停下弯腰呕吐呕吐半天却什么都呕吐不出来。那种难受无法用文字表达。相比城市的味道村庄也是有味道的,不过,真正单纯村庄的味道令他愉悦。新鲜泥巴的味道曾经不止一次叫他泪流满面。各种庄稼的味道更叫他喜形于色喜从心生。同一种庄稼刚栽种下的味道生长的味道以及成熟的味道各不相同,总之,凡庄稼的味道每一种都令他全身所有细胞欢欣鼓舞。村庄里粪便在毛坑里积累发醇过后的臭味道,在他闻来都是美好的。他就是这样一种人,认为农村的臭味道,是自然的,正常的,健康的,没有被污染的。农村的脏乱和落后甚至贫困,他也觉得可以原谅。
倘若他一生在村庄就罢了,他去过县城,去过省城,还去过首都北京,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城市都生活过至少三年,没被城市各种各样的诱惑抓住,相比之后,还是感到老家山里的村庄好。他就是人类中特别的一个,不得不他就成了这篇小说的主人公。
他和她的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所有的性事,都是在泥巴地里做的。头上是明晃晃的月亮,身下是温暖温柔温存的大地,周围是紧紧包围的庄稼,庄稼的气息绝对是所有生命中最值得信靠的。在性事同时他和她一起不仅鼻翅子张开全身的毛孔和细胞都张开,共同呼吸庄稼的呼吸。不用谁教,他和她从小就懂得:庄稼的呼吸就是大地的呼吸。大地是什么?大地是我们所有人——整个人类,无论活人和死人,无论先辈和后代——都依赖的永恒母亲。出于本能,他坚信:他的爸爸妈妈也是在泥巴地里完成性事的。他要他的妻子,就是她,像他们的妈妈一样,也在泥巴地里生孩子。
他们在各种庄稼地里做过性事,白菜地,红苕地,豌豆地,高粱地,麦子地,花生地,芝麻地,油菜地,凡已经有的庄稼,他们在这些庄稼地都做过性事。他们还在新挖出的什么也没栽种的只有泥巴的地里做过性事。真正的泥巴地和庄稼地的感受完全不一样,而每一种庄稼地的感受又不一样。在他们一生中至少十次,他们在蓄满水的稻田和荷塘做过性事。只要有月亮的晚上,他们都忍不住要到自家的庄稼地做性事。每次性事都令他难忘,最最令他难忘的是他们一次在油菜地做性事。那是三月,油菜花开得一地黄金纵然在夜里在月光下,油菜花仍旧金子一般灿烂。他们正做着,突然,一条蛇爬到她的脸上。那惊惧,那震荡,差点叫她晕了。经过蛇事件,他们照样到庄稼地做性事。他们坚信蛇是不会伤害他们的,蛇或者别的动物只会叫他们更加充满激情。他们明白:人,不是别的只是动物一种。
不为浪漫,是出自生命本能,自然生命之自然本能。原来,不知多少年了,他们那个村庄的人辈辈代代都兴在庄稼地完成性事也兴在庄稼地生和养孩子。大人在泥巴地上侍候庄稼,孩子就在泥巴地上庄稼中间玩耍。在泥巴地上庄稼中间,可供孩子们玩耍的东西数不清,虫啊,草啊,花啊,泥巴啊,甚至吹来吹去的风啊。人的一生,从开始到结束都在泥巴地上都在庄稼中间。
他们的祖先的祖先相信:这样,才能做到真正天地人合一。
这秘密不为村庄外的人获知,流传在他们的血液和骨髓中。
他们的大儿子麦,她是在扬花后含包的麦地生的。他们的二女儿荷,她是在开满荷花的荷塘生的。无一例外,生孩子时她都正在侍候这些庄稼。
在他们的村庄,所有人都是在泥巴地上受孕生殖和养育的,所有人都是在什么庄稼地里出生就叫什么庄稼的小名。很多人一生都只有小名没大名,比如陈麦,张小芹,周稻子,李花生,白萝卜,王芝麻,等等。
他这一生有足够的时间走路。他感受到在大地上尤其在庄稼地中间走路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更幸福的是还有一条从自家门前流过的小河陪着他。无论有风无风,小河都泛着清粼粼的有丝丝甜味的波光,一路欢快地唱着,偶尔一只水鸟贴着水面飞,还偶尔两三只嘎嘎叫喊的白鹅。
早先我们的祖国兴一个星期上六天班,后来兴一个星期上五天班,兴上六天班时他就每个星期六的傍晚在镇子外面的平原上朝山里走,兴上五天班时他就每个星期五的傍晚在镇子外面的平原上朝山里走。从山里朝镇子走都是星期一。春天的早晨,他顶着初升的太阳走,夏天的早晨,已经升上平原的太阳照耀着他的脸走,秋天和夏天差不多,只有冬天的早上,他必须走在太阳的前面,有时他从山里的村庄走到平原上的镇子了,太阳还没升上山顶,还没开始照耀。不怪太阳偷懒,只怪冬天的日光短少。即使在冬天的早上走,缺了太阳的陪伴他也不遗憾,还有那条流过自家门前的小河。
每次走在路上他都有唱歌的冲动,无论是朝哪个方向走。早上只要离开家傍晚只要下了公交车他一个人独处,他就忍不住要唱歌,他就唱了。他是那种想唱歌就唱歌的人。纵然在县委大院上班,他的心灵仍旧自由。他把这个让他心灵自由的功劳归给大地和大地上的庄稼,尤其归给他脚下和身边的一捧一捧泥巴。他确信人就是只是泥巴上的动物。别人可以否认这点,他无法否认。他见到泥巴从心里亲。他见到人从来没有见到泥巴的亲,除了家里的几个亲人外。
大街上的人,县委大院里的人,以及镇子周围的人,他们都给他陌生的感觉,并不是说他没有爱人之心,不是,只不过这爱和爱泥巴爱庄稼爱自己的家人完全不一样,这爱无论如何总是隔断的,中间夹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夹在中间的东西时常令他恐怖,不知怎么面对。
然而,他一走到大地上情形就完全不同。大地上的一切都是稳妥的使他放心的甚至叫他舒服和安逸的,根本是令他幸福的。
走在路上他就开始唱歌,像身边的小河,用心唱,悄悄地唱,唱的仍旧是童年那一首《泥巴歌》。长大后他唱歌不再大声,这,就是长大的无奈。有时候他就不想长大,很想大声唱出来,可是每次这个念头都被他压制住了。他相信一个大男人唱歌声音一定会吓人一跳。纵然路上没有人吓,他想吓着了庄稼也是不好的,吓着了身边的小河也是不好的,吓着了脚下的泥巴也是不好的,吓着了大地就更加不好了。他就一边走一边默默地唱,脸上笑眯眯的。他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他只要脸上笑眯眯的他的心就在唱歌。这样用心唱着歌他的脚步迈得飞快。心唱歌不影响脚走路。不止一次他体会到心唱歌会让走路的脚走路的整个他真的有飞的感觉,仿佛他已经不是人,是鸟儿,即使虫子,他也愿意。
大地上从来都不缺乏歌声,一年四季虫子都在唱自己的歌,秋天草黄了蟋蟀死前的大合唱相信很多人都感动过,到了冬天,蚯蚓也在泥巴里默默地唱歌,一年四季鸟儿更在唱自己的歌,早春,春天刚刚来,燕子就低低翻飞着,“家家家”地唱着家之歌,夏天,麦子开始流金,浓郁的香气一波一波起伏,鹧鸪就在麦子上方掠来掠去地唱,不分白天黑夜地唱,有时人还在被窝里,就听到鹧鸪大声地唱“麦子熟了儿紧睡起”,立秋过后稻谷铺张一片一片沉甸甸的金黄色,谷懂鸡就不停地差不多在稻田的每一个地方唱“谷懂谷懂”,冬天的鸟儿也不少,喜鹊一直不离开矮树丛,麻雀的家就在草窝里,斑鸠总是把孩子们生在高高的树枝上,它们各自唱了一年又一年的歌声是我们人类的家常便饭,更是心灵故乡。
他在县委大院上班,必须时常在街道上走来走去,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都听到过数不清的歌,听来听去还是那一首《泥巴歌》好,所以,别的任何一首歌他都没有记住。别的任何一首歌他根本都不会去记,更不会去唱。他不反对别人唱别的歌。他只唱他的《泥巴歌》。《泥巴歌》是他的,属于他和她他们两个人共同拥有的。她是谁?她是他亲亲的爱人。她是谁?她就是他,她和他是同一个人。所以,每当走在路上,他唱歌,他都坚定不移相信:是他和她他们两个人一起在唱。他脸上的笑模样就更加灿烂。
他在县委大院上班,在县委大院人人都认得他个个大声喊他某秘书,他一律机械般笑眯眯回答。他走出县委大院,到县城的街道上,就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当然,偶尔也有个别和他一样在县委大院上班的人在街道上遇见他。他们挥挥手就擦肩而过了,他们在县委大院天天喊来喊去,出了县委大院就懒得喊了。
在县城里走或者坐在公交车上,他的心都没感觉,仿佛一条休眠的蛇。下了公交车走出小小的镇子来到平原上的庄稼地边,他的心就开始活,就开始唱歌,他的脸上笑容也就开始可掬了。
大地上的庄稼大同小异,正如大地上的人大同小异。庄稼的大同是庄稼共有的无私品质奉献精神,庄稼的小异是各个生长时期成熟时期都散发特别的香。人的大同是人的自私,人的小异是这每一个人的自私处各不相同,正是人各不相同的自私把一个又一个人区分开。一种庄稼和另一种庄稼除了形态即外表不同散发的香味也不同。闭上眼不看庄稼只闻香味我们都知道是什么庄稼,然而闭上眼不看人只闻人的味道我们闻不出这人是谁更闻不出他的自私是怎样的。现在很多人身上涂脂抹粉味道很乱,我们更加闻不出谁是谁。
稻谷的香清蜜般绵长深厚恒久,慢慢地持续不断地沁人肺腑;麦子的香甘露似的没有风也会涌动,让人无法抵挡从沉睡中醒来;玉米的香令人顿生无限怜惜,当玉米还是幼苗每张叶片都透明,当玉米已经成熟每个棒子都沉甸甸;油菜的香黄金一样灿烂,如果一大片油菜集体开花集体香就强烈到让人喘不过气不得不惊叹;土豆的香有一股腥味很浓郁的甜;南瓜的香是我们乐意捧住又是我们随便放弃的,仿佛一只秋天的蝴蝶住落在一棵枯萎的草,根本就是我们心灵的乡愁;白菜的香看似淡薄形散神不散,无论一大片还是一小块,还是仅仅只有一棵,都总有我们怀念之处;红苕的香是古老的传奇,故事曲折有些藏龙卧虎有些马跃平川有些白鹤冲天有些鱼游大海;高粱的香如诗词,打开阅读让人醉把书合拢更让人醉。总之,只要一走进庄稼地一走到泥巴上,他的心他的整个人,都在飞。
平原的土地和山地的土地完全不同,具体说,平原的泥巴和山地的泥巴有肥瘦之分。平原的泥巴肥沃,颜色黄中带黑,越黑的泥巴越肥,山地尤其山腰山顶上的泥巴瘦弱,颜色黄中呈现浅红深红甚至紫红,越往山顶走,山顶的泥巴颜色越红越瘦弱,庄稼种下越不出果实。山地泥巴瘦弱,在他的村庄,农民都只在小河两边种植稻谷和莲藕半山腰种植高粱和玉米山顶上种植红苕和麦子,蔬菜则在自家门口随便栽一些,够自家吃即可。在他的村庄,农民没有卖蔬菜和粮食的习惯,栽什么种什么都以自家吃为标准,主要是人吃,有时鸡也吃,还有时猪也吃,快过年要杀猪了,农民喜欢给猪吃点粮食,主要是玉米和大豆,好催猪长肉长油。在山外镇子周围的平原上,农民种庄稼就很讲究了都是各自以什么卖的价钱高就种什么。不过还是可以发现一些规律,一般说来,镇子附近都是蔬菜,蔬菜总比粮食好卖,蔬菜过后,越靠山地种植的粮食越多,比如麦子,农民一种就家家种,比如稻谷,农民一种就家家种,再比如高粱和玉米,都是成片成片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这就是平原的好处,平原的庄稼好长好成气慨。
人走在平原上显得渺小,没有地位,无声无息,不知轻重,在平原上大地使庄稼永远第一,粮食也好蔬菜也罢,都比人庄严珍贵隆重。人走到山里情况就发生了改变,并不是说山里人不看重庄稼,不是,只是在山里,人和庄稼一样庄严珍贵和隆重。在山里,庄稼就是人人就是庄稼,庄稼和人是平等的,而且,很多山,很多树,很多庄稼,都会把人抬起来,抬高,高得接近天空甚至接近天堂。比如在山顶上种了一小块一小块又一小块麦子,在这些麦子中间是一块高大岩石,人爬上这块高大岩石,感受立刻不一样。那感受就像整个麦地,不,整个大地,就是一座香气波澜壮阔起伏的大海,人在大海最高的浪尖。
最大区别:山里人无论种什么都不卖,平原人无论种什么都以卖为目的。
平原上的庄稼要卖钱,人在庄稼面前就低一等,反过来也可以说,人在庄稼面前就高一等。说法不同要看站在哪个角度。无论哪种说法无论哪个角度,在平原上,庄稼是庄稼人是人,所以,后来,平原人放弃庄稼如此干脆痛快,让山里人尤其让他,不理解。
最开始让他不理解的事:天天流过自家门前的小河怎么突然变得不再清清亮亮香香甜甜了?仿佛一夜醒来,小河就变了就死了,小河里的水就浊了臭了,水鸟不再贴着水面飞,白鹅更不到河里游戏和叫喊了。
这年春节,吃过年饭顾不上休息他和她一起从村庄出发随着小河往上游走。往上走,除他们所在的村庄还有另一个村庄都属于平原这一个县。再往上走,所有的村庄都是另外的县了。当然,还是一个市。再走,就出了市。再走,就出了省,是别的省。
这一走,他们发现:小河上游沿线莽莽群山中,原本是树、竹和庄稼的大地上凭空多出五个造纸厂和十三个化工厂。小河的死就是这些厂造成的。这些厂把污染后又脏又臭的废水全部排进小河。他和她去找这些厂交涉。人家说,国家让我们搞厂搞厂养活了很多人呢。随后,人家问他,让我们关厂,你给我们工人拿钱啊?他就无话可说了,虽然他在县委大院上班,天天给领导写讲话稿。
从此,再在小河边走,他的心就痛,就不再唱歌。小河死了,沿小河两岸的土地也跟着死了,所有庄稼无论粮食还是蔬菜都种不好了。
他再住在村庄就不舒服了。一条一天比一天臭的小河把整个村庄彻底弄臭了。
他还是住在村庄。除了村庄,他还可以住到哪里呢?
机会总算来了,县委和县府一起给两个院的工作人员新修了住宿大楼叫机关家属楼。他是老机关,以前在县城无房,现在有资历得一套。他和她商量。她不想离开村庄,虽然村庄不再是从前的村庄,小河两岸的土地坏了,但是山上,山坡和山顶的土地还是好的,那些泥巴还养人。她舍不得。他就依了她。后来他想该自己的为什么不要?不要就是傻子。他就悄悄要了。县委县府家属楼,只象征性地交了一些钱。虽然每月他的工资都如数给她,他却把年年的奖金留了下来。他的一对儿女都大了,儿子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女儿也在省城读大学。儿子向他保证供妹妹读书,不再要家里出一分钱。家里有四个老人都是七十岁以上高龄,考虑到老人今后有可能进城,他选了底层的房子,为了出入方便,邻街。他的分高,紧排在书记和县长们后面,书记和县长们选的都是二三层。不到一年,机关家属楼建好。房子已经装修,买了家具搬去就可以住。
他在县城的房子空着,空了两个月。一同事的儿子做生意,想租他的房子,他就租了。自己县城的房子和租金的事,他从未告诉她,一直瞒着,这一瞒就是十年。十年后,他退休了。四个老人都八十岁以上高龄了,还好,老人们的身体都很健康,没出什么大问题。这功劳要归于她,当年,他们从小河上游那些工厂回到村庄,她就向他提出:他们要搬家,搬到山顶上。她再也不想住在臭水河边再也不想喝臭烘烘的水闻臭烘烘的空气了。他们就在山顶上修了房子,材料就地取,用的是山顶上的石头和树,还有草,只花了一些人工钱。帮忙修房子的都是同村人,个个不多要,他们几乎没花什么钱就搬到了山顶上。看到他们搬到山顶上,村庄里另外几户人家也搬到了山顶上。继续留在山下小河边的人家在随后的时间里,几乎家家都出现了得癌症的人。他们村庄和紧挨着的小河上游那个村庄成了远近闻名的癌症村,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
十年后,山下发生很大变化。市里争取到一条从邻省省城直达本省省城的高速公路修在山下。县里趁机把这两个最边远村庄的人全部搬到镇子里。这个搬迁行动一举两得同时解决了村民们得癌症的问题。山上的几户人家属于村庄,也在搬的范畴内。他和她都不想搬,高速公路并未占据他们的房子,山上也还有土地可以种庄稼。拆迁办的人说,不搬也可以,但是得不到任何赔偿。他和她都说好,我们本就不要赔偿。修高速公路的同时施工人员把臭烘烘的已经彻底死了的小河用水泥板覆盖了。
平原上的镇子在长大,一天比一天大一年比一年大,不到十年,镇子前面和县城连上了,镇子后面的楼房一幢紧挨一幢也到了山脚下,还有镇子的左右两面,全是楼房。
在高速公路上坐车经过镇子的人,晃眼一看,还以为镇子是大城市。
现在,站在山顶上往山下的平原看,下面一排一排一圈一圈全是新修的楼房。
原来好大的一个平原,好多的好土地,好多的好泥巴,好多的好庄稼,好粮食和好蔬菜,还有好鸟儿和好虫子,似乎,突然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是人,还留在原地。
从四面八方来到原平小镇子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一年比一年多。东方海边来的,北方省城甚至祖国的首都来的,南方和西方的群山高山和高原上来的,还有更远,来自中国最边远的省西藏新疆和青海,这三个中国最边远省来的人,都穿着自己民族特有的衣服,说的话也是自己民族特殊的语言。有做生意的,有打工的,还有纯粹为了居住的。那些数不清的外地人具体从什么地方来,他不关心更不反对,只是不理解。
小镇不再叫镇子叫城了,全名是“平原新城”。平原新城的地理位置十分独特,在地球,在中国,它正处于平原和山的交汇点,前面是茫茫平原后面是莽莽群山,进一步是平原,再进一步是中原,再进一步就到了首都北京了,退一步是群山,再退一步是高山,再退一步是高原。
有事无事,他喜欢往山里钻了,不知为什么,他总感到自己再住在山上过神仙一样逍遥的日子不多了。
他老了,儿女都大了都在省城有各自的工作,自己退休身体还不错,有吃有住有穿有退休金,县城还有一套房子出租,山上还有土地可以种庄稼。虽说山上的泥巴远不如山下平原的泥巴肥沃,但是山下的平原已经从庄稼地变为楼群了。山上的土地泥巴再瘦弱,在他心里从来都是十分珍贵值得他万分珍惜的。这样的好日子多一天,他觉得自己多幸福一天。他天天都希望自己幸福生活万年长。
对于把庄稼地变成楼群,他没有意见,这是国家大力且飞速发展的需要,只是不理解。不理解归不理解。不理解就算了。他一个小小的不求上进的没有理想的百姓,一辈子由于紧紧地被一捧泥巴抓住,在无聊的县级机关就打发完了,怎么能理解国家的伟大事业呢?
不想了。真的不想了。再想就烦恼了。他就拼命侍候庄稼,累了,就放下锄头往山里钻。有时,他半天都在山里。有时,他一天都在山里。更有时,他五天八天都在山里。山里是他的乐园他的天堂。
她知道他爱上了山,她更了解他的身体,他一进山几天不回家,她从不思虑,只是有些想念,她很愿意陪他去钻山,只是家中的四个老人需要她照顾。
她的身体在家里照顾老人,她的心一直在他的身边,所以,对于他,她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山里真好,土地还在,泥巴还在,树还在,竹也还在,鸟儿和虫子都还在,时不时,他还会遇见一小块山里人种的庄稼。每当遇到庄稼,无论粮食和蔬菜,他都感到无比亲近亲切亲爱,他都会弯下腰抚摸一会儿这些庄稼的叶片。你好白菜。他用心喊。你好南瓜。他用心喊。你好麦子。他用心喊。你好谷子。他用心喊。仿佛这些庄稼都是他自己亲自种下的,仿佛这些庄稼都是他整个生命中最热爱的。很多时候不知不觉抚摸着这些庄稼他的泪水就出来了。发现自己竟然为一棵庄稼流泪了,他就开始笑,他就坚信在地球上,在中国,他至少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活着,心还会为一棵庄稼疼。
这里是平原和群山的交汇处,山势不高,都是矮山,一座紧连着另一座,每一座都不挺拔,更不险峻,山与山之间的沟有些浅有些深,交错杂乱,如果他是一个作家,他可以形容成沟壑纵横,随着山沟往山里走,越往山里走山越高,渐渐地,就既挺拔也险峻了。
开始,他钻山走得不远,都在家附近,爬过一道岭又一道岭,走过一条沟又一条沟,家周围的山,无论岭还是沟都被他转遍了。
后来,他钻山就走得远了。有一回,大约走了五天,他发现一条小河,不,不是小河,小河应该再大一些,算是一条小溪吧,或者小溪都算不上,只能算一条小水沟。小水沟在群山乱石之间流着,哗哗响。他忘了,自己究竟先听见的还是先看到的。仿佛突然之间,他就遭遇了这一条小水沟。他站在小水沟边整个人彻底傻了。好好干净的水啊。他的心在叫喊。很多年了,他没看见过如此干净的水了。从此,他钻山不再往前走。那一天,发现小水沟后他立刻折转身往回走。他要把他发现一处好水的事告诉她。他要她知道:在我们中国不仅有好山而且也还有好水。
随后的十多次再钻山,他都带上锄头和铁铲。她不知道钻山带这些农具做什么,她也不问,她知道:他无论做什么她都是放心的。
他到了小水沟边,先坐一会儿,然后脱下衣服就干开了。他要在小水沟边修建一个水池子。他老了力气不多了,又钻了五天山才到达,所以他的活做得很慢。大约半年后他才把水池子建成。水池子不大长宽都不过两米,足够她用了。水池子底部他细心地铺满小块的石头,水池子的四方本来就是石头,有些大块有些小块,一块紧挨着一块。水流经水池子,流来再流走,一直哗哗响,这样,水池子里的水就永远都是活水都干净。水池子周围有石头有草有树,时不时,草开出几朵白花黄花和红花,在风中轻轻摇晃,时不时,还有一两只鸟儿飞来落在附近的石头或者树上。这些,这一切,都令他无限愉悦。
在他们居住的山上,除了他们一家还有几户人家,一共七家。这年夏天,一天,实在忍不住他委托最近的一家邻居帮他们照顾老人,一天一百块钱,那家人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四个老人虽说都在八十岁以上,由于长年劳动身体都还硬朗行动自如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只不过,他不放心她也不放心,委托了邻居邻居来到他们家里,他们的心就踏实了。
他们一起来到了水池子。见到水池子,一池如此干净的水,她的心虽然老了也立刻心花怒放。她没说话,没对他做什么亲热表示,她知道他的意思,她懂,这水池子他是特别为她修建的。很快,她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走下水池子。
在水池子周围的乱石中,偶尔一朵,两朵,三朵,五朵,野花开得正灿烂热烈。这些野花都处在想开就开想五彩缤纷就五彩缤纷的时光。开始,她在水池子里泡着,还伸着脑袋数旁边的野花。好好美啊,她边数边在心里赞叹。数着数着累了她就闭上了眼睛。
她闭上眼睛,就看见:一望无际的泥巴,她和他正在泥巴地玩耍。泥巴地干干净净,他们的爸爸妈妈刚挖出来修整好,还没来得及种庄稼。浓厚得呛人的新鲜泥巴味道,钻进她的鼻翅子,她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脸上的毛孔,手上的毛孔,以及那些穿进衣服和裤子里面的毛孔——沁心沁肺沁胃沁肠沁肝沁胆同时也沁了血肉和骨头,还有骨头中间的骨髓,有些滋滋的甜,有些悠悠的香,有些悄悄的腥,有些苦苦的乐,还有些切切的痛,如此繁荣昌盛令人难以形容更难以躲藏的气息让她的眼睛酸酸的涩涩的水汪汪的清亮亮的,两个内眼角顿时都噙上泪花花,忍不住,哇一声,仿佛沸腾的海洋她大哭起来。她哭得手舞足蹈,脸上全是可掬可捧可塑可爱的童真笑容。这样哭了不知道多久,透过脸上湿漉漉的热滚滚的泪水,她看见:她和他面对面,差不多脸挨着脸坐在泥巴地上,两个人手里都正捧着一捧泥巴在玩耍。他们的裤子上衣服上头发上额头上脸蛋上鼻尖上甚至牙齿上都沾满了泥巴,确确凿凿的两个泥巴娃娃。他们舒服舒畅舒坦极了。
不知道舒服舒畅舒坦了多久,仿佛一万年似乎一瞬间,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他正坐在水池子边的一块石头上目不转睛目不暇接地盯着自己看。
天上,水池子上方,一块彩云飞来停在她的脸上。
山上住着的最后七户人家在一天中午,都得到通知:必须在一个月内搬到山下的农民新村,未搬的,政府将强制拆除。他担忧的事总算来了。为什么必须搬啊?他问。来通知他的人回答,这是政府行为,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工作人员不太清楚,只知道这一片地政府要大力发展。
他不想搬,她也不想搬。看到他们一家不搬,其他几户人家也未搬,眼看一个月的期限即将来到,山上住着的人个个的心都悬了起来。
他们不知道他们这样坚持着,究竟会发生什么。
这天傍晚,一个老人慢慢爬上了山,原来是他的老领导老县委书记。现在的县委书记当然早已经不再是县委书记了,他看起来是一个多么普通多么平凡的老头儿。这天晚上,老头儿住进他家,给他说了一个晚上话。他懂得一个道理:他是县委机关的干部不能拖政府的后腿,况且,政府对得起他,多年前就在县城里给他分了房子。
第二天早上,他送老头儿下山。中午,他们一家就开始搬家了。看到他们搬了,另外六户人家也搬了。两天,山上七户人家全部搬空。
原来,山下的农民新村给他们准备的房子早修建好了。家家户户都是两层洋房,远比那些开发商修来卖的商品房更适合人居住。那些商品房,他们也去看了,一幢紧挨着一幢,一家紧挨着一家,全像关鸟的笼子。这样一比,对于政府给他们的房子,他们个个都挑不出毛病。政府好,把很多事都做到前面了。政府好,还保证只要他们搬离,男人六十岁以上女人五十五岁以上,都可以领“征地农转非人员养老金”,而且年龄越高的领得的钱越多,最多的都超过一千块钱了。他们家里的四个老人领得的养老金全超过了一千块钱。
搬了家,立刻就领到了养老金,几个老头儿老太太还后悔搬迟了。
他们,所有农民,全过上了城里人一样的生活。
从此,所有农民,全是城市人口了。就这样,城市把农村消灭了。就这样,中国,从农业国家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名正言顺的城市国家,当然,也就是发达国家了。
山上的农民一搬离,山上就大力建设。很快他就得知:山上要修建别墅。原来,来这个地方的富人实在太多很多富人不愿意和普通人在一起,住普通商品房富人不舒服,富人要住别墅。富人要住别墅政府就给富人修建别墅。政府为穷人服务更为富人服务。
在山下的农民新村住了几天,他就难受。为什么难受?没有地可以种庄稼。他在新修的街道转,在各个小区转,发现个别小区个别人家在房前屋后栽种了不少蔬菜。回家,二话不说他就把自家门前一小块看似草地又不是草地实际上长满荒草的地挖了。这地是极不负责的绿化后果。绿化纯粹就是胡弄人。当草皮挖开,翻出草地下面的泥巴,看到久违的新鲜泥巴,而且还是平原上的泥巴,又肥又黑,他立刻蹲下身,把一捧泥巴紧紧攥在手里。那样攥一会儿,他又改成捧。
不知不觉,他的身体已经不是蹲而是半跪半坐在泥巴地上了。
他半跪半坐在泥巴地上。泥巴浓烈的腥甜味道呛得他突然之间就无声地泪流满面了。
她站在他的身后,四个老人坐在他的身后,他们都看着他哭。他们都懂他为什么如此热爱泥巴,为什么一见到泥巴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痛哭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会浑身颤抖默默地让泪水像大海底下的火焰在脸上翻腾起壮阔的波澜。
他那样抖着哭着不知道多久,仿佛一片渺小的庄稼叶子被置于岁月巨大的风暴中心,渐渐地,风暴平息了(再巨大的风暴都有平息的时候),他抖够了哭够了(抖得再凶猛哭得再滂沱总有够的时候),才停止下来。他停下来天已经黑尽了,或者是天黑尽了他才慢慢停下来了。
当天晚上躺在床上他一夜无法入睡,泪水总是不知不觉流出来。他不明白:他,一个老人,为什么还有如此多泪水,这些泪水竟然都是为一捧泥巴流的?平原上的泥巴真的比山地泥巴肥沃得多,又黑又软又酥,油浸浸的甜蜜蜜的亮汪汪的。吃晚饭时,他的手虽然洗了,那会儿还残留着少许泥巴味道。在黑暗中——而黑暗又把这少许泥巴味道放大了不知多少倍,就好像整个平原上的泥巴,一直,从来,都在他的手上——忍不住,他亲吻自己的手,亲吻了又亲吻。他哪里是在亲吻自己的手?分明是在亲吻他的手上残留的泥巴味道,是在亲吻泥巴。
真的从此我就可以在平原上玩耍泥巴种植庄稼了吗?他不停问。
没有人回答他。
他就自己回答自己。
真的,千真万确。
虽然在平原上,他自家房前屋后的地很少,和以前在山里和山上比简直少得可怜少到等于零,但他不是贪婪的人,只要有一捧泥巴给他捧在手里他就满足了。何况,他家房前屋后的泥巴,真要数,还不知道有多少捧?
第二天早上天刚刚亮,他就起床,把昨天挖开的泥巴修整好撒上了白菜种子。他想:先试着种点白菜,如果没有人管就再种点别的。
他就天天盼着白菜种子发芽。在他的盼中,白菜种子果然发了芽,过几天,白菜苗就可以移栽了。
他就在自家门前栽了一小块地的白菜。
她要帮着他栽,他不同意,说,这么一点活我一个干还闲得慌,你再来,我干什么?
看见他家率先种了白菜,农民新村的人家几乎户户都在房前屋后种了各类蔬菜。大家的要求都不高,既然住了新房地少点又何必计较呢?有这一点房前屋后的地种,大家都满足了。别的小区尽是高楼,一点种菜的地都没有。
住了新房,地少,老人都拿了养老金,年轻人拿不到养老金也找不到工作,他们不能和外地人比,一他们读的书少没真本事,二他们吃不得苦,除个别的外出打工外,大都闲下来无事可做,人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大把的好光阴。
家家户户差不多:只靠着老人的一点养老金养活一大家子,确实是非常大的难题。农村人变成城市人,水,电,气,粮食,蔬菜,油,盐,全部都要掏钱买。
钱从哪里来?
只有他家特别,全是老人,四个爸爸妈妈都八十岁以上高龄,他和她也都六十岁以上了,两个孩子大学毕业都在省城工作,而且他是县委机关退休人员拿着比农民新村所有人都高的退休工资,再而且他在县城私下还有一套房子悄悄出租给人做生意。他不缺钱。他家不缺钱。有一点地,有几捧泥巴,让他种点庄稼,他的心从此有了寄托。他认为这日子是他真正的好日子,简直上天特意为他一个人安排的。
时时刻刻地地处处,他感到他是整个人间最幸福的人。
全世界再找不出第二个比我幸福的人了。他给自己说。他这样给自己说的时候他把腰弯得低低的,正查看家门前那一小块地白菜的长势。
白菜长得很好。白菜好就是他好。
一时间,棋牌室,按摩房,洗足房,歌厅,茶馆,养生馆,林林总总繁繁华华如雨后春笋如夏夜繁星在平原新城多起来,农民新村也开了几家,实际上这些场所干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色情服务。
平原新城的味道像大城市一样臭起来,农民新村的味道跟着也臭了,他闻不习惯,总恶心忍不住想吐,就时常往山里跑。幸好,农民新村离山不远在山脚下进山出山都极其容易。山上要给富人修建别墅先修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路,水泥路可以通小汽车石板路可以骑自行车。无师自通,他一骑就会骑自行车了。他在二手市场买了一辆老永久,骑回家修整一番,骑上就十分舒适了。
开始,他进山的时间隔三差五没规律性,几乎都是当天去当天回,后来,他就一去五天才回甚至十天才回,不知山里什么把他迷住了。
他是老古董,虽然县委机关退休,在现在差不多人人都有手机会用手机有的人至少都用坏扔掉十个手机的时代,还没有手机,搬到平原上后,在她的坚持下他家安了坐机,以前在山上连坐机都没有,儿女们要和他联系必须写信。
他是一个喜欢写信更喜欢读信的人。从他退休回家,她就知道他年年都收到除了自己孩子写来还有陌生孩子写来的信。收到陌生孩子的信,每一封他都认真读认真回。信来信往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床底下积累了五大木箱信。原来,他每次进山都是读和回孩子们的信的。她给他收过很多次信,他不在家,她都给他放在枕头上他睡觉的位置。
他们两个结婚以来一直睡着一个长枕头。
这次他又进了山,一去八天,等他回来,才发现家里发生了大事。
什么大事?三个蒙面人掐准他进山,在一天晚上翻墙进了他家要她和四个老人把钱拿出来,蒙面人一开口要五十万块钱。她拿不出。蒙面人很生气,把四个老人都绑了起来。蒙面人对他家作了调查,认为他家是农民新村最富的应该有钱。蒙面人对她说,你家老头在县上上班,在县上还分了房子一直出租,怎么没有钱?她仍旧无法拿出五十万块钱。她说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县上还有房子出租。她给蒙面人说,要不,等他回来我们再给你们钱行不?蒙面人不同意气更大了不再说话,其中一个突然亮出刀,一出手来不及眨眼间就杀了她的爸爸妈妈。她尖叫一声,晕了。看见她晕了,他的爸爸妈妈也晕了。蒙面人翻遍他家,一共找到一百二十三块七角钱,蒙面人气不过把他家的电视砸烂了。他家最值钱的东西就一台老式彩色电,直到今天他家连冰箱和空调都没有甚至洗衣机都没有。她醒来已经第二天,太阳升到平原上了。她立刻用坐机报了警。警察来看过现场,半天,就抓获了三个蒙面人,原来,都是他们本村的青年,其中一个就是杀她的爸爸妈妈的竟然是她亲亲的堂弟,是她爸爸的弟弟的小儿子。在他杀老人的两天前的晚上,他和老头儿面对面坐着,他刚在这家吃了晚饭给老人们吹牛他在市里做着大生意,一月最少挣十万块钱。警察后来说,他根本没做生意,他租住在县里,无业,好赌,染上了毒品。他杀害伯伯伯母两位老人,被判了死刑,妻子带着孩子回了老家。
他非常痛恨自己,安葬了老人在床上躺一天一夜,然后,他起床把自行车推到二手市场卖了。他决心时刻分秒都和她在一起,不再由于自己的自私和她分开。
更令他痛恨自己:这事过了不到一月,他的爸爸妈妈也在同一天无疾而终了。两个老人郁闷而死。事件发生后,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尽早离开这个世界,好到那边去陪伴那两个老人,那两个老人他们陪伴一辈子了还没有陪伴够,他们四个凑齐了坐一张桌子吃饭正好可以一个坐一方。平常吃饭,他们的爸爸妈妈都喜欢面对面坐。到了那边,他们也一定还是面对面坐。面对面坐好,他吃饭的样子她吃饭的样子都是他们最送饭的菜,从来就是,尤其在那些数不清的困难年代的艰苦日子。他看她吃饭没有看够她看他吃饭也没有看够,他们总是一边吃饭一边偶尔,不,时常,相互看看。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玩耍了一辈子泥巴侍候了一辈子庄稼,不懂更不谈什么爱啊情啊的。他只知道:她是最配自己的,一直都是。反过来,她也这样认为。他们两个和他们两个,从来都相信另外两个是他们这一辈子最靠得住最信得过最亲近的人。
由于最亲近,所以他们一辈子都在一起。
由于最亲近,所以他们死了也要在一起。
他真的不再离开她一步,不,半步都不再离开。他时常坐在她的对面,没吃饭的时候也坐在她的对面,就这样木木的呆呆的傻傻的蠢蠢的,看着她。她呢,也像他一样一动不动坐着让他看任他看。在他看她的同时她也在看他。他们相互在看。他突然发现:她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虽然她老了,头发白了脸上的皱纹多了肤色也不再鲜艳了。他发现她好看,才发现自己从未对她说我爱你,他想对她说张了几次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看见他张嘴以为他要给自己说什么,结果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什么也没有说,然而他想要说的话她听到了,突然之间,她的脸上就彩霞满天,她的头就埋下了。她埋下头的时候她埋下头的样子,他好想抱住她。他没有。他还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他对她的爱只需静静地看着就表达完成了。
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他们再面对面坐着洗脚就是相互洗了。他先给她洗她后给他洗。他给她洗好脚再把她的脚捧在怀里,然后再擦拭干净上面的水滴。她把他做过的重新做一遍,给他。从此,每天晚上都一样。以前洗脚,四个老人的都是她在洗。他们两个的脚就是各自洗各自的。
自从他给她洗脚她给他洗脚,他就闻不到农民新村甚至平原新城的任何臭味了。
自从他给她洗脚她给他洗脚,他的整个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她的整个注意力也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他们做任何事所有事都在一起。当他们玩耍门前和屋后的一点点泥巴侍候几窝庄稼,他们在一起。当他们不得不去市场买生活必需品,他们在一起。当他们不得不去银行取养老金和退休金,他们在一起。当他们不得不去邮局给孩子们寄信,他们在一起。只要出门他们总是并排走,如果走街道的左边他在她的右面,如果走街道的右边他在她的左面,他总是要她走朝街临商铺近的一方,他自己总是走朝马路临汽车近的一方。总之,一句话,时刻他都要保护好她,他不能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没有必需的事他们从不出门,除了省城的一双儿女,他们断绝了和所有人往来,所以,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是最迟知道的或者都是从电视上看来的。电视被砸烂后,儿子从省城回来给他们买了新的。见哥哥买了新的液晶电视,女儿就买了冰箱和洗衣机。女儿买了两样,儿子还要再买空调,他们坚决拒绝了。儿女们给他们添置了家具,在儿女们离开的时候,他们给儿女们的孩子即他们的孙女和外孙子分别拿了一个小小的红包,要孩子们到家才准拆开。每个小小的红包里,他们都装了两千块钱。
一天晚上,他们看电视本市台的新闻,才获知:平原新城八个老头,其中三个就是农民新村的,最老的一个就是她爸爸的弟弟她的叔叔,已经七十九岁了,由于经常出入色情场所感染了艾滋病毒。
听到这个新闻,第二天中午前他和她一起到她的叔叔家,他们给他送去了两千块钱。这两千块钱,是上午他们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他和老头儿握了手,要他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老头儿咧开装着一口洁白假牙的嘴,哭出了声。
半年后一个晚上,老头儿流着泪水来到他家,哆嗦许久终于说出:他想住到他们家,他的大儿子大儿媳妇不要他再住在自己家更不要他带孙子,怕他把病传染给孙子,而且他的大儿子大儿媳妇抢走了他的领养老金的折子。
听完叔叔的哭述,她看他。
立刻,他站起身走到她叔叔身边,一把将老头儿紧紧抱在了怀里。对她,他还没有这样抱过。
这天晚上洗脚他先给老头儿洗,然后才给她洗。
开始,老头儿死活不要他洗脚。
他说,你不让我洗你的脚我们都洗不了脚,都洗不了脚就都不能睡。
老头儿妥协了。当他把老头儿的脚捧在自己怀里给老头儿擦拭干净上面的水滴,老头儿又哭了。这一辈子还没有人给他洗过脚。农民新村的洗足房老头儿和别的老头儿一起去过多次,每次五十块钱,洗脚小姐连他的脚都没碰一下。人人都知道:她们从来不洗脚。她们只收钱,然后催促老头儿们:快点快点。
老头儿在他们家一住五年满意地死了,脸上堆满笑容。他和她一起守在老头儿床边,一边一个都紧紧抓着老头儿的手。
平原新城所有小区包括农民新村突然就不准种菜了,这个不准很强硬。一天上午来了几个物业工作人员,把所有菜都拔了,留下话不准再种,再种后果自负。物业的人说,县里要求所有小区统一绿化。
当天,他们买菜的时候顺便看了,别的商品房小区全绿化很好,只有他们的农民新村未绿化,菜被拔后泥巴一捧一捧到处乱翻翻的看着让人心疼。更令人心疼的是:第二天,物业找来工人把农民新村家家房前屋后仅有的一点土地全部打成了水泥地。农民新村也有绿化,不是一点绿化也没有,可哪叫绿化吗?只是每家门前栽着一棵杨树。为了保持卫生干净,杨树根部直径不到半米的一圈堆着碎石子没现出一点泥巴,其它地面全是水泥地,家家门前的杨树都长得要死不活。
住在农民新村再看不到闻不到捧不到更玩耍不到泥巴了,确实这种情况他的心疼得不得了,就晕了。这一晕,他再未醒来。医生告诉她:他看起来身体很好其实长期有高血压,只是自己不知道,这次受到刺激血压突然升高,就脑溢血了。
他晕了的第二天,她平静下来拖出他床底下的木箱,一共八个。她一一打开,发现里面装的全是信,第一个木箱是自己的一对儿女写来的,另外七个木箱都是陌生孩子写来的。她感到事情严重,给在省城的儿子和女儿打了电话。接到电话,儿子和女儿两家人就起程往家赶,晚上前都到达了。
一个晚上,加上第二天一个白天,儿子、女儿、儿媳妇和女婿,读完了那些陌生孩子写来的信。他们才知道:原来,从他县城的房子收到房租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在默默支助西部某省某县某小学的贫困孩子读书,一次支助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当年考第一名的。当这两个孩子大学毕业了他就接着再支助另外两个,又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累计下来,他一共支助了八个孩子。支助到后来,县城的房子收得的租金都不够,他就把自己的退休金拿来补贴。目前,他正在支助的两个孩子在读高中,从孩子们的来信可知,这两个孩子都在读高三,要高考了。
从孩子们的来信读出:他不是以他一个人的名义支助的,他是以他和她的名义共同支助的,孩子们的来信抬头,开始都写着红苕叔叔棉花阿姨你们好,后来都写着红苕爷爷棉花奶奶你们好。他叫李红苕。她叫张棉花。
知道这个情况,她要儿子和女儿继续支助这两个读高三的孩子,直到他们大学毕业,并且,她还要求儿子和女儿,今后也要继续支助这所小学的孩子,像他们的爸爸一样。然后当着儿子和女儿还有儿媳妇和女婿还有孙女和外孙子的面,她哭出了声。她一哭一边抚摸他的脸。她的泪水一颗一颗全落在了他的脸上。
要如何你才能醒啊?她问他。
这样问过他,突然她看见一望无际的泥巴:她和他正在泥巴地玩耍。泥巴地干干净净,他们的爸爸妈妈刚挖出来修整好,还没来得及种庄稼。浓厚得呛人的新鲜泥巴味道,钻进她的鼻翅子,她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脸上的毛孔,手上的毛孔,以及那些穿进衣服和裤子里面的毛孔——沁心沁肺沁胃沁肠沁肝沁胆同时也沁了血肉和骨头,还有骨头中间的骨髓,有些滋滋的甜,有些悠悠的香,有些悄悄的腥,有些苦苦的乐,还有些切切的痛,如此繁荣昌盛令人难以形容更难以躲藏的气息让她的眼睛酸酸的涩涩的水汪汪的清亮亮的,两个内眼角顿时都噙上泪花花,忍不住,哇一声,仿佛沸腾的海洋她大哭起来。她哭得手舞足蹈,脸上全是可掬可捧可塑可爱的童真笑容。这样哭了不知道多久,透过脸上湿漉漉的热滚滚的泪水,她看见:她和他面对面,差不多脸挨着脸坐在泥巴地上,两个人手里都正捧着一捧泥巴在玩耍。他们的裤子上衣服上头发上额头上脸蛋上鼻尖上甚至牙齿上都沾满了泥巴,确确凿凿的两个泥巴娃娃。他们舒服舒畅舒坦极了。自然而然,这篇小说开始的那一首《泥巴歌》就从他们的嘴里,实际上是从他们的心里,唱出来了。两个小小孩儿同时开口唱。在他们唱《泥巴歌》的时候,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开心开怀。泥巴就是让他们开心开怀。他就是让她开心开怀,而她也就是让他开心开怀。这次童年的遭遇,她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任何其它记忆都不能抹杀这个生命中最为辉煌的早已渗透灵魂的岁月片段。
她无法忘记,她坚信他也无法忘记。
关键是要唤起他的记忆,有了记忆他就会醒来。
再一次,当着儿子和女儿还有儿媳妇和女婿还有孙女和外孙子的面,已经是老太太的她轻轻地唱起了《泥巴歌》。
唱完,她要求他们尤其两个小孩子学会,然后孩子们唱,儿子负责把孩子们唱的这一首《泥巴歌》录下来。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他们全部教会了。
他们学会了,她又要两个孩子——即他和她的孙女和外孙子——单独唱一遍。两上小小孩儿唱得极其认真,他们在这样唱的时候都相信:只要他们认真就可以把他们的爷爷和外公唤醒。
听孩子们唱《泥巴歌》,她仿佛回到童年,无声地她的脸上一次又一次淌满了泪水。
儿子和女儿两家人住了五天才离开。儿子已经把孙女和外孙子唱的《泥巴歌》先录下来然后存在了U盘上,女儿买了播放机,放了很多遍,大家都满意。
儿子和女儿两家人离开后,她就让《泥巴歌》一直播放着。儿子心细,怕一个U盘坏,给母亲准备了五个,五个里面都只存这一首《泥巴歌》。女儿买了五个播放机。从此,她的家里就一直播放着《泥巴歌》。播放机吊在他的枕头上,《泥巴歌》唱起,歌声时时刻刻都把他笼罩。
当第三个U盘和第三个播放机坏掉,他的眼睛在她的目光中,突然睁了开来。他的眼睛一睁开,他的脸上都堆起灿烂的笑容。
这,已经是五年后的事情了。
五年中的第二年,她出钱请一辆货车从山里修建别墅的工地装来满满一车新鲜干净的泥巴,然后又出钱请人挑到自家的屋顶,早先她出钱请本村的泥水匠给屋顶重新做了防水,还把家里所有的阳台都加固了也铺上了厚厚的泥巴。她想他闻到满屋子泥巴味道又听着孙女和外孙子唱的《泥巴歌》,迟早会醒来。他醒来,就可以在自己家里种庄稼。
她把窗一直开着,好给泥巴通风好照进阳光让泥巴保持新鲜和干净,她还时不时给泥巴洒点水让泥巴保持滋润,她恨自己早点没想到这个办法。
已投稿到:
以上网友发言只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的观点或立场。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一颗黄金珠求编织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