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黄升麻汤不会打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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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 文 /
村落文化发展战略研讨会定于明年在某市召开。单位领导考虑到她出生在深山区,给她分了这样一个题目:《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深山区村落文化的现状、出路与对策》,她几乎没加思索就答应了。
山村,在她童贞的生活史上,是一个金色的梦。离开山村七八年了,这梦时刻缠绕着她。那天夜里,她看到火车冒着白烟,载走了家乡的木耳、香菇、鹿茸、天麻、药材、木材……高兴的狂呼:妹妹快看,火车来了!睁开眼睛的时候,见丈夫已把壁灯打开了,对她微笑:嘿!我生怕把你惊醒哩!
“明哲,我真想回家一趟。”
“为了你的论文?”
“主要是的。”
他眼睛在天花板上停留了一会儿,微微含笑:“好,用心良苦!我早看出,这些天在你眼里,北京的楼群、火车、五光十色的商品,无拘无束的少男少女都化成了青山、绿水、禽鸟、花木。你想得完全对——在理论家面前抽象的逻辑、思维概念,只有与实际接触的时候才能化为神奇。我支持你!”
但她万没想到回家的需要会以另一种形势出现!
那天她正坐在一尘不染的写字台前凝思,外边送来一份电报:严玉珠,你父死,速归!她仿佛觉得大楼倾斜了一下!——三年前探家的时候父亲还挺棒啊!一位在深山老林中摔打出来的汉子,才五十多岁,有结实的身架和丰满的肌肉;吃了几年的饱饭,雄健如牛,又没生病;为啥突然就死了!
论习惯,书信给人带来的常常是喜悦,电报给人传递的多是噩耗。可稍谙世情的人都懂得尽量在电文中减轻噩耗的撞击力,用病重、病危一类的隐语给收报人留下一丝可怜的慰藉和希翼。不知发报人居心叵测,一个“死”把她的精神彻底粉碎,只留下一个空灵的躯壳了!
她视线朝着电文向下扫描:赵五更!
赵五更,外号杆子,曾任板山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后继任村主任等职,只字不识,偏爱识字人,在任时曾拍着胸脯向村民发誓,谁家子女考上大学,村委拿一半学费!玉珠亏他相助才得拿到大学文凭……可他跟玉珠非亲非故,仅仅是邻居,况几年前已退出村委班子,电报为啥由他发?妹妹呢?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电报即使由赵大叔代发也应以她的名义……
论文的事自然给冲淡了,马上回去!
进村的时候是上午。雪很大。山村给积雪覆盖着,还是她熟悉的样子。村上还没人走动,一片死寂!几只狗坐在雪地上对她狂吠。
没有人接,也不见妹妹!三年前探家时的喜悦影子在脑际一闪,就让巨大的悲哀笼罩了!家门口也是冷冷清清,门掩着,门前的龟石上也铺满了雪,上次探家时父亲站在那块龟石上,含着泪花看她走远……想不到那是最后一次!他死了——等不到看女儿最后一眼就死了!
门口为啥没人?按常规,人死了,亲朋邻里都要帮忙。严家在村上孤门独户,虽无别人,还有妹妹,妹妹婆家又不算太远,她该张罗,请人,为父守孝;可妹妹为啥也不见?
狗还在吠。邻舍院墙顶上探出几个头影,有不认识的,有仿佛认识的,对她的态度都异样——上次回来探家,人们见她都很亲热,一有空就把她围起来,看她的衣着、发式、鞋袜……好像在看一个外星人……这次为啥都变了?——默看着,偶尔侧过头去窃窃私语。好像他们都是法官,她是贼……
玉珠紧紧大衣,只觉浑身发怵,后悔当初不该太慈悲,怕女儿乡草太小,受不了山区的寒冷,硬是把明哲他们留在家;要不,她一定不会这样孤寂!
院里,雪地上没有脚印。缓缓走到门口,把门推开一看,她脑子轰地胀了一下,灵魂好像炸裂了——死尸!昏暗中,几只耗子从尸体上慌忙逃走!父亲的一只眼不见了,鼻子、嘴角等处都血肉模糊……
屋里很凌乱,没人,没有妹妹!她想哭,但哭不出声!
“妹妹为啥不回来守灵?这该死的!”由生来她第一次这样骂她。
风声呼哨,门口的雪打着旋风飞进屋里来。她退到屋角,有火塘。往昔这天气,一家人偎在火塘边拨火、炖水、说笑,讲故事,多惬意!水壶和挂壶的拉纤、屋顶、四壁全是黑的,带着烟熏味。诗人明哲曾调侃说:珍贵的古文化!想不到你们姊妹两枝花都是在这把水壶中泡大的!……
踏雪的脚步声,赵五更出现在门口。脸色铁着,声调冷冰冰的!
“回来了?”
“回来了”
“电报收到了?”
“收到了”
他不看尸体,也不看她,轻轻踱着。
“到底读几年书,比你妹强,几千里都能赶回来;可玉枝,隔几道山梁,只用锄几拢地的功夫……我为你花钱没有白搭!”
“五叔,电报……”
“我发的!有点气,语气重了,怕你公事缠着不得回来……”
“玉枝,咋能这样?”
“我说不清。那天我翻山越岭去给她报信,你猜她咋说?——我不管!我这个当闺女的不要良心,谁愿倒脊梁就让他捣!……我冒火了,问她的身子是从哪来的,她开口就说:从树老母柯杈上掉下的!玉珠,你想想:亲闺女都不肯回来,邻居们谁还敢插手?听她那口气,要得回来,除非你亲自去……”
门外雪地上脚印乱了,头影簇簇拥拥到了门口,有叹息声,嬉笑声,夹杂着嘁嘁喳喳地议论。
“没哭,大妮也没哭!姊妹俩心肠比着硬……看看现在这人心,都成了铁打的!”
“人家是大学生嘛,北京来的!”
“大学生咋的,大学生也不能不要国法村规!严玉枝不叫回来,这人,看她咋埋?!……”
“…………”
她掏重金雇人为父亲看守尸体,决定亲自到老山里去找妹妹。
玉枝小她三岁,人绝顶聪明,标致;人称“严家两枝花,小妮为花魁”。幼时一起进山砍柴、割草,她比玉珠背回的多;上学,比玉珠成绩好。家在半山腰,不知那代人给起了个雅俗共赏的名字:桃子院。门前小道蜿蜒直下,明明晃晃像天梯。三月,村头有红的桃花,绿的翠竹,宛若仙境。小姐妹背起书包攀山道,踩石籽渡过小凉河,去十里外石坪镇求学,每天早去晚返,苦归苦,可别有诗意。父亲用鹰刀砍柴,挖镢刨地,累归累,但别有憧憬。父亲自然不嫌玉珠,可更向玉枝——她小,没娘的孩子是最可怜的!但时光的流逝总是要毫无情面的把每一个家庭给分化瓦解——姐姐玉珠进大学了,妹妹给永远永远留在老山里……
毕业前一年春节探亲。寒假日子很短,探亲,迎客……用去了大半时间。妹妹很亲近她,可总觉有点隔膜;她想跟她谈谈婚事,可她总是有意无意躲着,不过玉珠不苛求——人长树大,应该尊重她,始终不去过问。但事情总有暴露的时候——那天妹妹正在屋里聊天,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妹妹一愣,忽隆站起道:‘姐姐我出去一会儿。”就风风火火跑出去了。玉珠仿佛扑捉到一点什么,隔窗眼向外一瞄,屋后正站着一位年轻人,人高马大,挺帅气!见玉枝出去,丢个眼色,就一同向后山的密林中去了……她转来时已过了两个小时,脸红红的,微露出一丝羞涩。她憋不住问道:
“玉枝,有对象了?”
“我不想对你说。”
“为啥?”
“你不会同意。”
“对爹说了!”
“也没,爹也不会同意!”
妹妹判断不无道理,在她准备回校的前一天,父亲闷闷不乐地问道:
“玉珠,枝的事对你说没有?”
“我不知道。”
他啵啵吸着长管旱烟,眼睛盯着火塘内跳动的火苗,很有些愤慨——他是从邻居中风言风语听到的,都有事了!
“都有事了!”她默默体味着这句话。妹妹温柔、多情,这事似乎在预料之内。
“难到是?……”她明知故问。
“后山刘平平!”
平平跟玉枝是同班同学,她不仅认识,连秉性脾气都了解——在学校时是高材生,可硬是读罢初中就缀学了。为啥,谁也说不清,据说他当时急得要跳崖,父亲长时间把他锁在屋子里,硬是把菱角磨平,以后便断了求学的念头。再后就跟其父刘跛子伐木养木耳,躬耕山林,很快就挣了一笔钱……
“那娃是不错的。”父亲评论,“有打算,能干,家底也厚……可就是住的那个地方不行!太野!”
她明白父亲这些话的份量。山里姑娘,有一点心机的都是削尖脑袋要向山外拱,没门路的,也想方设法奔浅山区,妹妹反其道而行之,岂不是让亲人们心灰意冷……
她找妹妹谈了一次话,玉枝犹未开口,眼先红了:姐姐,这些,我不是不懂;可我,出路在哪里?严家能供出一个大学生,就是万幸,把父亲脊梁使断,还能供出第二个?况且,她已经不能再出山,孤单单留下父亲一个人;留下就得结婚、生育,可方圆树村的小伙,她像篦头发似的篦了一遍又一遍,不是穷,就是文盲、跛脚、驼背、瘿脖、半语……叹天地之大,胜于平平者,还有谁?……
路过草料坡,心无限荒凉!
这是一片开阔的荒坡地,逢上春夏季节,坡上的草很厚,很绿,毛茸茸的,是山民的天然牧场。坡下是古老的深林,多为松杉,笔直粗壮。坡顶有石屋,土瓦毡顶,瓦上有青苔,是山民的护林的哨所。她小时候,父亲常手执猎枪在林中巡哨,晚上居住在石屋里。他那时年轻力壮,彪悍、粗野,像个铁人,碰上偷伐木材的,“砰”地一枪,回谷传响,林鸟惊飞,盗木者早吓得摊在地上,脸色蜡黄,四肢颤抖……因护林得到大队支书赵五更的赏识,每年给他评模范护林员,发他镰刀,毛巾,后来又推荐为先进分子到乡里参加护林劳模代表会……从此一举成名,人们就逐渐忘掉他原来的名字,尊称他为严护林了!
那时候,玉珠小姊妹常到草坡上放羊,挖药材,那里盛产一种叫“升麻”的药材,挖回把须砍掉,晒干拿到收购站去卖,换回钱当学费;高兴的时候,就睡在草毡上打滚、撕闹;牛跑远了,她让姐姐去吆,自己坐着看小人书;妹妹赶羊回来,小嘴嘟着:
“老大,你坏,你滑,欺负我!”
“谁叫咱爹偏心,稀罕你!”
妹妹眯起眼睛笑了,承认爹爹稀罕她。
“老大,你知道爹为啥稀罕我?‘
“知道。爹说,你跟妈长的一个样。”
“妈长啥样?我咋压根不记得?”
“妈死时候,你还没有一拃高,连我都模糊了。她一辈子没照过像。听说,她很贤惠、聪明,很像你;后得月子病,爹不给她请医,硬请神婆子给他治死了!”
这会儿,草坡上的草枯了,断茎上压着厚厚的雪褥。石屋顶上也盖着雪,低矮、萧条。石屋边的弯腰樱桃树,据五更大叔说就是父亲归天的地方。她望着挂满雪褥的光秃的树枝,不觉心乱如麻,如坠冰窖……
这棵树曾是父亲夏日乘凉的好场所。他有时性子暴躁、粗野、但对两个女儿总是很温顺、慈爱;他喜眯眯地教她们唱儿歌,讲狼外婆的故事。有时候过分暑热,就带她们到坡下愁女潭洗澡;帮她们脱掉衣服,一个一个抱下水,把身上的灰一丝一丝搓掉。等洗净了,再一个一个抱上岸,尔后一个人游到深水处,扎猛子、打扑通、倒撑船。有次给妹妹搓背,妹妹把小手摸到他的大腿处,咯咯地笑;他本来很高兴,这时脸色突地变了,照妹妹背啪地就是一掌,五道殷红的指印久久不会消失。
妹妹身子一仄,哇地哭了,一口气没透过,就栽倒在水里,哇哇喝水;他不但不捞,还铁着脸骂:“淹死你个小崽子!……
有一次,小姐妹为草料坡这个名字发生了争执。姐说:这是放牛的地方,牛吃草料,所以叫草料坡;妹说:这里只有草,没有料,要叫只能叫草坡……父亲还当她们在石屋里吵架,走进来问道:“吵啥?”
她们正要找个公证人,就抢着问:“爹,你说这里为啥叫草料坡?”
爹本来笑咪咪的,听这一问,脸刹地变了,瞪起眼斥道:“女娃家不兴问这个!”
妹妹吃了那次亏,不敢多嘴;玉珠不服,翘起小小的下巴抗争:“是这么个名字嘛,为啥不兴问?”他的脸黑起来,小簸箕似的巴掌扬起:“再问,我打你嘴!跟小枝妮上次一样!”她不怕!——这是问正话,跟小枝犯的不是一码事:“爹,你说服不了我,我就是问,你讲不清,我找别人问去!”爹嘴唇青了,头上青筋像蚯蚓似的一条条绽出,一声震吼,小石屋顶壁微微颤动:“问!问!我叫你问!……”清脆的掌声起处,玉珠给直挺挺地击倒在地上,嘴巴、鼻孔都冒出了鲜血……她哭了,哭得很委屈、伤心;从此,心灵上留下一片阴影,才知道,大千世界对于女孩来说,有许多领域是犯禁的,永远不可插足问津;但使她更困惑的是:一个本来是极平常的问题,为啥会使父亲发恁大的脾气?
……现在她带着这个古老的谜去了,弯腰樱桃树成了他殉难的地方。他在弯腰树下站了许久,除了记忆,留下的只是对父亲发难时情景的摩想。树上洁白,地也洁白,愿这洁白是对他的灵魂的美好慰藉……
绕过歪头峰,翻过野猪岭,忽见玉皇顶下峡谷里吹来一阵狂风,夹着雪粒打在脸上,刀刮火燎,不知不觉迷了路。往昔跟妹妹一起在老山里采蘑菇、挖草药,捡橡籽,打板栗,哪里都去过,方圆的山石草木,那样不熟?今个咋记不起这个地方?丛丛栗叶,簇簇铁树,密密麻麻交织着,树林下是百丈悬崖。她不觉毛骨悚然——这鬼天,连个问路人都没有!
正疑问间,忽听密林间发出撕心的哀鸣:“天哪——让我去吧!”她不觉一怵!寻声望去,见远远的雪地上躺着一个怪人——她半个身子蹈进雪里,头发像一团乱麻遮着脸膛,腹部袒露,两只拳头轮番在腹上猛烈敲击。她怀疑看花了眼,揉揉眼睛再看,还是!忆起幼时听老人们讲述的各种怪异的老山故事,呼吸急促起来,惊呼一声,打算遁逃。但是刚要起步,又站住了。那人听到叫声,收住了拳头,赶紧扯扯上衣,将腹部盖起,然后从雪地上坐起,拢拢头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对视着,眼神同时经历了一个恐怖、敌对、缓解、松弛到惊讶的过程——那不是狂人,是她妹妹!
“啊……玉枝,你……”
她没出声,一阵激动……
她扑向她,擞着:“玉枝,你疯了?你这是干什么?”
她还是默默无语。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统身枯瘦;昔日迷人的媚眼现在变得呆板、僵直、木讷,没有激情,没有欲望,有的只是绝望和迷茫……而且体态变得十分笨拙——显然,她怀孕了!
“妹,你说话呀!你为啥不说话?”
她仍然呆着,像一尊雕像,冲撞的感情通过眼神与姐姐进行无声的交流。
她眼光落在她的小腹上,倏地生出许多疑问——一年前她曾连续给她写信,倾诉长期不育给她带来的压力和烦恼,询问能不能到大城市去植胎,一封封信与她昔日目睹过的情景相交融,在她脑海里曾构成一幕幕山区风俗生活图——
妹妹出嫁那天没有哭。她带着少女的羞涩来到婆家。刚进门坎,鞭炮炸响,管乐齐鸣,人们欢快地奔进洞房。新人床上,四角端放着四枚染红的鸡蛋:新媳妇走进洞房,人们争相哄抢,抢到后当场吃掉。不过吃时必须惹新人笑,才能早生贵子。玉枝不信邪,不笑,尽管吃红鸡蛋的人们做出各种怪相,说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脏话,抖出浑身解数!公婆和长辈都藏在窗口外面窥察,一双双眼睛在等待——笑!笑|!笑!一笑千金!!!——但是她还是不笑!谁能打破这令人失望的局面?谁能扭转乾坤,挽回颓局?四个鸡蛋都吃得很慢,但总有吃完的时候!新媳妇不看他们,脸色庄严……
偏房挤进一个人,是公公。人们都感到意外,又开心,顿时活跃,“哙,今日我本不当进这个屋。可乡间规矩,不过三天没老少,我看我不出面,新人难得一笑!”
“你能让新人一笑?”多少人不服。
“能!还不用费事,只说一个字。”
“瞎吹!说呗!!”人们催他,眼睛瞟着新媳妇。
这位曾在山崖上摔坏过一条腿跛老头子,其貌不扬,一脸猴像,颇工算计,外号刘跛子。他平时把洗衣、洗手、洗脸都不当码事,只知干活,挣钱;更少到人群聚集的地方献彩;今日破格崭露头角,本来够新鲜的,因此他的举动更容易引起超常反响,令人刮目。新房那阵出奇地静,只见他不慌不忙在房中立定,两手在胡须上捋了捋,然后拉开上下嘴皮,将口腔拉成“O”字型,轻悠悠吐出一个字:“x——”人们都笑了,笑声几乎炸破房顶;新媳妇赶紧捂起嘴……
“平平,爹咋那号样子?”过后她说。
平平脸微微红了,咂一咂嘴。
新婚第一年的日子是很美好的。平平带她进山、伐木、种木耳。老人们说:“一斤木耳一斤盐,獾子皮送人倒贴钱(饭钱)”,那种时代已成为历史陈迹。自从光化来的公路穿过石坪伸向神龙架,木耳价格迅速从八元七角涨到三十元,平平看准了这时机,一年下来挣了万余元……迄第二年春,他们又勾画了新蓝图,这天正准备跟平平进山,婆婆忽然给她带来一个新课题。
玉枝的婆婆五十余岁,聪明灵慧,年轻时,是个百里逃一的俊女子,可现在跟北京的同龄女人相比,她简直成了老太婆——驼背,额头上有着刀砍斧凿般的横纹,而且说话唠叨,一发脾气就没休没了。这时她满面春风地对媳妇说:“严姑娘,我跟你商量件事。”
“妈,我跟你说过多次了,叫玉枝!”
她急忙改口:“啊,对,对!玉枝,今天你不要上坡了,跟我一起到娘娘庙去一次。”
“去娘娘庙?弄啥?”
她歉意地一笑,“你……你过来一年多了,还没孩子……”
玉枝噗哧一笑道“妈!那个破庙会给你子孙?”
她有些惶乱:“玉……玉枝,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人家都是这么作的……”
玉枝把嘴一撅:“我不去!”掂起斧子上山去了。
但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初二,最后还是依了婆母。
娘娘庙坐落在村后的山坡上,墙壁由不规则的石块砌成,庙顶已不复存在,墙角堆积一叠破瓦,倚墙竖着一支残缺的朽木旗杆,壁缝里生出几株楠木。婆母先把带来的红绫搭在破木旗杆上,然后摆上供品,焚香、化表、放鞭炮,让玉枝对着破庙跪下。玉枝觉着很滑稽,不跪。婆母倒先跪了,叩了头,对着破庙虔诚的祷告……玉枝不忍让婆母过份失望,偷觑四野无人,才默默在婆母身后跪下。不过心里不是在求娘娘送子,而是恨当初**革得还不算过瘾,没把这破庙连根清除……
玉枝醒来了。山里本来电就不正常,又加上连日来的大雪,电线也压断了,只有使用蜡烛。婆母坐在床沿上,借着微弱的光,将冒着热气的蛋汤一勺一勺喂进她嘴里。平平自把玉枝背下山后,就一直坐在火塘边发呆,不抽烟,不说话,双手抱头,两肘拄着膝盖,好像使命已经完成,他目前的职责就是似睡非睡地呆着!倒是公公对客人更多几分热情,搬来梯子将挂在房坡上的腊肉取下一块,用火钳夹起放在塘火上燎烤,顿时猪毛褪去,肉油溢出,滴在火上,满屋散发着刺鼻的焦燎味。玉珠看着火灰飞旋着粘附在肉上,一阵心颤,移开眼睛,站起,走向门外,在洁白的雪地上徘徊。
这是一所处于大山阴坡的村庄,地面狭长,错错落落散居住几乎人家。上有俊山,下有深谷,村上常布满云蒸蔚气,倘是晴日,真所谓“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了!房舍多为青灰色,石块墙壁,出前檐,房檐下密密麻麻吊挂着玉米棒子,场院内杂乱无章地堆着木柴、粪土,空气中时常散发着泥土和粪便的混合气息。上次进山,明哲曾以山道、石籽桥、耕作、村落格局等为题写了许多诗,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其中几句:这里的味道//较之北京人用的香料//她更领风骚//是祖宗神韵的风化物//我亲爱的女神啊//千万不可把她抛掉……如今,显然是大雪覆盖之故,这里的气味倒不大明显了……
晚上,姊妹俩给安排在一个房间里睡觉。见妹妹精神好多了,玉珠问道:“妹,你大风大雪到大山上干那傻事,到底为啥?”
“我……要把胎儿打掉,再去跳崖……”
玉珠一阵心跳:“跳崖!为啥?”
她又闭了嘴巴,扯扯被角把头蒙起。听着他的哭声,玉珠心里像遭到冰打。白天她曾问过平平,一家人都不知她什么时候出走,都对她的行迹表示困惑……妹妹,妹妹,你到底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玉珠,信又来了。”
“谁的?”
“妹妹。”
李明哲对于严玉枝的字迹很熟悉。他曾翘起大拇指向玉珠夸耀,假如妹妹能受高等教育,她的才华非你我能比。
“信你看过了?”
“没有!我怎能像你们石坪人,随便私自拆阅他人信件?”见玉珠瞪眼,随赶紧一笑改口道,“当然不是所有的石坪人,正像我们北京人一样,也有败类!”
信打开了,妹妹的语气很沮丧——姐姐,我结婚已经三年了,生孩子的事我本来没放在多么重要的位置,想不到社会压力竟使我透不过气来——我要给压垮了!
是一个阴云笼罩的日子。黄昏时候,黑脚蚊子嗡嗡叫着,在廊檐下织成一片密密的网。婆母在喂鸡,边喂边骂:“要你这死鸡婆娘弄啥!白吃食,不下蛋!”公公也在对着不生崽的母猪发脾气,破锣嗓子震得满山价响。我本来是不吃这一套的,现在乏了,不愿理会,焦灼地向远方的山道张望。
平平出外回来得很迟。干啥?没说。见他大汗淋漓,我端来一盆水放在他面前,他坐着一动不动,脸色阴沉。小巴儿摇着尾巴向他献媚,舔他,给他一脚踢开。
我不明白他为啥发恁大脾气,问道:“你生谁的气了?”他似乎并不是冲我来,平心静气答道:“没有!”我忆起来了,昨天村主任丁大头指派他拿出一千元建学校,他火冒三丈,当即跳起来责问,过去你们说要在凉水河上修漫水桥,要大伙捐款,都捐三年了,大伙还踩石子桥,请问,修桥钱都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都变成了马尿灌进狗肚里?丁大头嘻嘻笑道:“你娃子别茅缸石头臭硬,叫你掏,你就掏,想给村委硬顶,没有你好果子吃!”说罢向玉枝脸上瞟了一眼,拍拍屁股走了!平平盯着他的背影,气得脸色铁青……现在看来,他仍然火气未消……
在以后一段日子里,这个家庭上空一直像笼罩着一层疑云,人们脸上都像经过一场三冬酷霜的扫打,蔫巴巴的。但奇怪的是,他们对严玉枝的态度都好起来——公公不再骂猪不下崽,婆母也不再指责鸡不下蛋,平平对于玉枝更是“锦上添花”……姐姐,你知道我这个人天生懦弱,容易知足,但我还未丧失人的良知,我很快就觉察出他们对我态度的转变并不是因为什么“捐款”的压力,而是隐藏着一种难言的苦衷,他们的隐情不久给彻底地暴露了……下面我要给你讲的故事简直不成体统了,我的姐姐!我请求你给我保密,甚至不要让我姐夫知道……
“玉珠,停停!”明哲礼貌地插话道。站起身,取出一件衣服披在肩上,打算出去。
玉珠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认为不必。
他反对:“玉珠,还是听你说过——尊重别人,等于尊重自己。”
他出去了,她继续把信看下去。
——这些天,婆母跟“老白毛”的来往忽然频繁起来。村上人都知道:这两位隔壁邻居十几年都没有说过话了。
“老白毛”本名白翠玉。年轻时候长得很俊俏,可因过早就有很多白头发,别人给送了这样个绰号。她笑起来很响亮,引得小伙们的眼睛都酸溜溜地盯着她转。一天公公当着许多人给她开玩笑,把一个“草爬子”放在她脖颈里,大声咋呼:“看哪,老白毛身上生阴虫了!”小伙、媳妇们都围着她笑。那小虫很像虱子,浑身长满小爪,有半寸长,个子虽小,一副阴森森的可怕样子。白翠玉吓傻了,满脸通红,浑身发颤。老人们说,阴虫爬进女人大腿里,发育起来,越来越多,专吞噬男人的灵气。生了阴虫的女人,十有八九不能怀孕,要想怀孕,必须借了另一个男人的灵气将它喂饱,躲过了那个时辰,再配自己的男人,自然就怀孕了。白翠玉那时正好长期不育,后来公公试用此法,很快成功,从此成为方圆数百里的风云人物,并被尊誉为不少人的良师或楷模。
一个阴雨天,严玉枝独自在屋里纳鞋垫,白翠玉来了,一副忠恳的样子:
“玉枝,该要个孩子了。”
“嗯。”
“那为啥不要一个?”
“想要,可是……”
“可是啥!我看你八成是有毛病。那里头痒不?”
她正色道:“大婶,你说话放尊重点!”
“咳!”她干笑一声,“这种事脸热不成,实说?”
她背过脸,表示抗议。
白翠玉乘虚道:“我看八成是……是,就有阴虫……”
她忽隆站起,冷眼盯着她:“你有正经话,你说;没正经话,你走!”
白翠玉怔了一下,仍坐着不动,也不生气,语气更柔和了:“玉枝,说来说去大婶为你好,看来治阴虫的法儿你也懂,那就试试怕啥?你知道,大婶是过来人了,后来虽说人们见了我嘻嘻哈哈,可我孩子抱出来了,这是过真格的!你知道,没孩子的人就气短,站不得人前。你生在新社会好歹没挨过打,大婶那阵像锤布石,一年到头身上不断青色;要说那时办那事也怪不好意思;后来生了,人们也看起我了。如今人们见我婶长婶短,也不见得比谁少几根汗毛……”
——姐姐,也许你不会相信,老白毛的主意得到他们一家人的默契——其中包括平平(下文笔者此疑案另有交待)。他们下边干的那桩事一定会玷辱你的眼睛: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婆母忽然要回娘家去,要公公送她。吃过晚饭,平平拉一张席到后山乘凉去了。我们家住的是孤院,左邻右舍都相距甚远。我刚睡下,一个重重的身子压在我身上。我觉察出不是平平,推开他,坐起来问:“谁?”他并不惊慌,索性往床上一坐:“玉枝,是我!”那声调,就好像我是该他的。我听出是丁大头的声音,怒喝:“滚开!”他急忙用手掩着我的嘴:“玉枝,小声点,听我给你说:你家平平没本事,央我帮忙……”“放屁,你胡说!”他又掩下我的嘴,威胁到:“玉枝,我实对你说,你家平平私自收购木耳,用救护车连夜偷运到襄阳,寄到广州赚大钱,违反了工商税务规定,村委要惩办他;我念他有开拓精神,能办大事,不但不处分他,还要提拔他当村委副主任,征款一千元办学校,是给他个表现的机会。他就是为了感谢我,才央我来,这叫一举两得。今晚的事,我不勉强,你看着办吧!”说着,啪地扣响打火机就去点烟。一看他那优哉游哉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头上腾地冒起万丈怒火,啪地甩了他一记耳光,打火机和纸烟同时击落在地。他见我真的动火,似乎很感意外,这才把打火机捡起,一面走,一面不干不净地嘟哝:“娘的,想充王三姐?没见过这种怪娘们,狗咬拉屎的不识抬举……”
“妹妹,你就是为这个才去跳崖?”第二天她愁个没人的机会问他。
“不是。”
“那为啥?”
她默默看着门外纷乱的雪絮,犹豫了一会,反问:“你不是几次问我为啥不回去为爹守丧么?”
“是的,可你为啥不说,连我都瞒着?”
她眼睛湿润了,习惯地咬着嘴唇,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内心显然在剧烈冲撞……
——“姐姐,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一起在草料坡放羊的事吗?咱们问爹:为啥草坡恁美,要起恁难听个名字?爹冒火了,狠狠打你一巴掌。”
记得,可不知他为啥发恁大火。
对,我也是。现在我知道了,草料坡这个名字的来历的确很难听。
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行的。不过我的话要说得远一些……
——那天你哭着下山以后,我连续留在山上放羊。夏天的风景很迷人,到处是青草、野花。站在草坡向对面望去,山一层一层,树莽莽苍苍。山上有一种鸟,单独叫着四个字: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很好听,说它是啥都可以——有人叫它“快种快收!”也有人叫它“打谷打谷!”山里人干活累了,说是“王八打蒿”也很有趣。那会爹正扛着猎枪在草坡上转悠,听见鸟叫,乐了,也仿着鸟音叫。你猜他叫啥?他叫得跟谁都不一样;他叫“光X寡妇!光X寡妇!”一连叫了几十遍都不显疲劳!我当时捂着耳朵想:“羞羞羞……”早听人传说,他跟梨树湾的梅寡妇有表示,梅寡妇也一心热着他,可因为怕人议论,谁也不敢提出来,这时候一定是想得着魔了……正叫得起劲,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唰地一声把猎枪架平,直勾勾地盯着坡下的树林。那时坡上很静,连个人影也没有。我想,大白天没人偷树的,他可能发现猎物了!你知道,他的枪法蛮好,常常在山上打到野鸡、野兔,有时候还能捉到白猊子、猪獾子拿回家煮了吃,很香!他能再打到一直猎物就好了!我也偷偷跟了去,在背后瞄着,到坡边一望,林子里不见野兽,倒有一个女人。再仔细瞧,正是梨树湾的梅寡妇。她三十五六岁,虽穿着不算时新,可人倒挺秀气,家穷,常到坡上挖药草,换钱维持家用。这时,她提只竹篮,正低头挖着,没想到爹已溜到她身边。我借一块大石挡住身子,心想,他们平时怕落闲言,不敢走到一块去,今日是个好机会,谈吧,谈妥了,爹把梅婶接到家来,给我们做;她人贤惠,来了是爹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但万没想到爹一开口竟把我吓一跳:
“干啥,大白天摸进林子里干啥?”声音很粗暴,虽不高,但带着威胁。
梅婶婶吃了一惊,抬头望着他:“我……挖药草。”
“挖药草咋跑到这儿来?你不知道这儿不准进人?私自闯进,罚款五十元,交来!”
爹说着伸出一只巴掌。
梅婶婶吓呆了:“大哥,我……我不知道有这个规矩,我……”
“我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拿来?”
“啊,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我是梅……梅爱花……”
“我不管你梅呀啥花的,我这儿是我的规矩,拿钱来!”
梅婶婶脸色煞白,抖作一团……
我俯在大石头上发抖!爹明明是想要人,为啥突然要起钱来?梅婶婶家穷得锅底朝天,没男人,只有孤儿寡母,够可怜的,哪来那么多钱!我恨不得冲上去为她讲清,又怕爹打我,他那巴掌厉害……我屏着呼吸,紧紧盯着,不料身子一缩,蹬垮了脚下一块石头,唰啦啦直往坡下滚去。爹先是一惊,一见是我,才松了口气,骂我不用心放羊,小心挨揍,我自然怕,只好回到坡上……
——那以后的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了!到第二天,有条粗壮汉子一早上了山,满脸黑气。我一看,是梨树湾的“黑狗”,梅大婶的一位本家弟弟。爹那会儿正在弯腰树下抽烟,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脸色陡地变了,结结巴巴地说:“啊老弟,早……”一句话还没说完,“黑狗”已踅到他面前,啥话不说,飞起一脚朝爹的腿裆踢去。爹躲闪不及,疼倒在地。黑狗趁机扑上来就是一顿毒打。爹虎彪彪一条汉子竟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任人欺侮。黑狗边打边骂:“你狗X的想吃天鹅肉不先拜佛,倒硬啃生谷子米?你先吓唬一下人就成了你的,一辈子跟着你?真不是玩意艺!熬死你舅子王八也不亏!老子本来还想成全你,没想到你**的来这一套,把好事办成坏事,弄得她寻死觅活……**的东西……”
过后,我埋怨他:“你想娶她,为啥又吓唬她!”
爹擦着头上的血,拧着眉头吼道:“去去!你小孩子家懂啥?!”
——妹妹,这事咋没听你说过?
——爹交代过,你要滑嘴,小心摔死你!以后大了,悟出了其中不妥,更不愿说。从那以后爹变得很庄严,不吐脏字,也很少接近女人……再后,我就把这些渐渐淡忘了。
——妹妹,你为啥现在要提起这些事?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前边你不是问我跳崖的事吗?为那种事我值不得跳崖——我回家了!我没有别的靠山,只有爹……
正要往下讲,她眉头忽然一拧,双手捺着小腹,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叫,接着就在床上辗转折腾……这情况从昨天至今已发生多次……显然,她动胎了!一家人顿时忙乱起来,直折腾到黄昏才得平息……
严玉珠独自在山坡上发呆。雪不见减少,群山笼罩在一片苍茫的雾霭中,山顶不见了,与天空云气融汇在一起,看得清晰的只有山腰及映在山腰的团团雪絮。几天来,常有野兽从老山里出来觅食,大概是过分饥饿,常常被陷进雪里爬不出来,被山民看见,只用一根木棒就能结束它的性命。看得山民们获取猎物后的喜悦样子,她总是要想起父亲——假使他活着,一定能大显身手,可是他仙逝了!一想起他被耗子掏去一只眼睛的血肉模糊的尸体,心里总禁不住发出一阵颤憟,如今你的尸体被冷落了,为什么?为什么?
妹妹能够挺起精神讲述她的故事是在这天夜里。她们仍像孩子时候一样睡在一个被窝里,两束头发紧紧贴在一起,听她发出轻微地鼾声,严玉珠感到舒贴;在这大雪封闭的老山,就医难呢,人们的生存只有靠顽强的拼搏与忍耐力。
“姐,姐。”玉枝发出轻轻地呼喊。
“你醒了?”
“不,我根本就没睡着。这会我好受多了,我想……”
“你好好休息吧,等你好了,再说。”
“我憋不住,我……
——姐,你这几天对平平看法咋样?——挺不错的!他能干,也有志气!——对,不是别人揩油,爹妈多事,我们现在最低能挣到二十万。本早想盖楼,现在没心思了!前头不是提到捐款办校吗?他本来很乐意,我也乐意,我们本打算捐五千不成问题;可就怕干部们拿去“灌马尿”,结果只出了人头捐。姐,他有大志,他甚至想把丁大头搞掉,他当村主任;可那一个阶段他根本没有心思了!他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我对他很淡心,想离开他家,可又迟迟疑疑下不了决心……不料就在这时,突然又冒出一件事来!
——那是一个晚上,我从灶屋出来,身上有汗渍、灰尘;经风一吹,皮肤痒痒的,能洗个澡最好!
——我沿着屋侧一条羊肠小道往前走。不远有堰塘,水清清的,我偷偷到那儿洗澡不止一次了。水是柔和的,很洁净,泡在水里的时候,一切烦恼和痛苦都能立即消除净尽。但未及塘边,我站住了——清风送来阵阵喧哗声,显然,狗男人们把堰塘占领了!
她很扫兴,打算转来,那喧哗声越来越高——是在笑,狂笑,带着山里人的粗野和狂荡。她站住了。
“老丁,别吹,别看你是村主任,想讨那娘儿们的便宜,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个尖浪的声音。
“谁说瞎话是个憋娃!”
“老丁,说,你给那娘儿们是咋沾上的?”
“嘿,这用问,谁去她都干!”
“胡扯!来老鸹岭恁些年,没听说……”
“等你娃子闻着气,那地方早磨透了!”
“哈!哈!……”
她一阵眩晕,差点昏倒。
“那晚黑儿,”丁大头又开始说,喧哗声忽地停止净尽。“我去找她,二话不说。嘿,那娘儿们真够味,软绒绒的,两座尖山……”
“哈!哈!!……
她嫌恶心,她想作呕,她想冲上去拼搏,但脚下生根……她,一动没动!
“你小子太缺德了!跟人家睡了,还出来卖人家赖;让刘平平知道,不出来剥你才怪!”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胡子哥,”声调中带着不服气,“实对你说,这可不是我找她,他男人是个骡子,县里拿回的化验单让老白毛看过,托情求我。咱当主任,这点风格总得发扬吧!”
“哈!哈!!哈!!!……”
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走动。山在摇晃,树在摇晃,天地都在摇晃。眼睛,到处都是眼睛,挤着,喷着火,喷着毒液;唾沫,汇成海浪,散发着臭气,把她淹没……
老白毛借着灯光蹲在大木盆里洗浴,两只松弛瘦长的**垂在胸前。严玉枝出现在她面前——头发蓬乱,脸上罩着一层黑气,盯着她,眼里闪着凶光,一步一步逼来……
“啊,玉姑娘稀客,来屋里坐。”
她洗着,热情地打着招呼。但脸上的笑纹突然凝结了——已清楚地预感到恶兆的来临。
“老白毛,干的好事!”严玉枝的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啊,你这姑娘说话咋恁难听,好歹我还是你长辈,你……”
她不说话,逼近她“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白玉翠双手护脸,身子一仄,污水洒了一地……
“啊,你凭啥给我撒野?你打听打听老娘怕过谁?”
“啪!”又是一记耳光,“你说,你给点丁大头放的啥屁!”
“噢,我当为啥,闹半天……哈!哈……”老白毛忽然发出一阵大笑,衣服不穿,指手划脚,“你给人家睡了,你得劲了,叫花子摸鸡一拿二,不来谢老娘一声,还对老娘撒野;真不是抬举!”
两个女人展开了一场格斗。转眼,屋里东西给撞击得七零八落。白翠玉见不是对手,光着屁股冲到屋外……
屋外,人影拂动,嘁嘁嚓嚓。这里没有来电影队,戏班子,人们很少有聚会消遣的机会,有幸汇聚来听听看看这襄樊老醋拌着四川花椒味新闻和表演,的确是一次难得的愉悦和享受……这一夜,人们的谈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烈、高超……
“平平,咱们离婚吧。”
“因为我没有生育能力?”
“不是,这病能治。”
“因为父母惹你生气了?”
“这不是主要的。”
“因为丁大头?”
“是,也不全是!”
他眼睛迷茫,坐在挖锄上,盯着瘠薄的山坡地和枯瘦的玉米秧儿出神:“那就直说,到底为啥?”
“还用解释!因为你——当初是条汉子,如今是条毛虫!”
他凝思了一会,没表示反对。“要是我改过来,还是条汉子,不离成么?”
她嗤地一笑,抖抖自己手中的挖锄:“这块铁投在炉里重铸,能成,可惜你不是!”
他有些冒火:“有啥根据!”
她一针见血:“硬骨头男儿,有几个肯当王八,出卖自己老婆……”
他腾地从地上跳起,两眼蹿火:“住口!难道你也相信这些屁话?!”
她给这突如其来的震怒吓愣住了!痴痴地望着他……根本没想到,当她跟丁大头在床上交锋的时候,大门外边,也在进行着一场更激烈的争斗……
——那晚刘平平到后山睡觉,原是受父母之托去看耳铺子。本来,山里偷窃的事很少发生,可当木耳采收季节,小心的山民还是倍加小心。对平平来说,美好夜晚,林涛絮语,百鸟齐唱,伴着山谷内日夜不息的流水声,构成一只盛大的乐会,能一面看木耳,一面消夏乘凉,倒很惬意。童贞时候,他常对这乐会凝听,流连忘返,认为世界上最美的地方莫过于他的家乡。进入成年以后,这乐会似乎不存在了,占据他脑海的只有挣钱,夺粮,无休止的人事纷争……只有在新婚那段日子里,童贞的感觉似乎都回来了。他曾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与玉枝一起来山上散步,谈心。“玉枝,山里的姑娘都向山外跑,你为啥偏来老山?”“因为这里有你。”“我能当吃?当喝?当穿?……”“不当,可你能干。这山里到处是宝,只要能采出来装进腰包,将来,北京、上海、深圳……哪里都能去!”她说着笑了,笑得很甜。
——他们沿着山路朝前走。翻过一道山坡,前面突兀立着一个怪石林立的山峰,那是西家寨,倘是白天能看到整齐的寨墙,石屋、石门……传说李自成曾在寨上屯过兵,刘宗敏在寨下放过马,张献忠在这里跟闯王阔谈用兵策略……寨下的山道,曾是王昭君出山的必由之路;夜宿石坪,招来方圆数百名山民瞻仰,至今还留下昭君驿站残迹……
——“玉枝,谁说咱山里没有吸引力?假使去神农架的铁路从这里修通,包叫山外的作家、诗人都挤着往山内跑,把山外的姑娘引到山内安家落户!”
——他们一路走着,踩着月光透过树林留下的花花影子。玉枝有所感触,停下脚步问道:“平平,你能不能吟诗?”平平想了想:“能。”“吟一段听听:”他想了想吟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严玉枝银铃般的笑声把他的诗句给打断:“算啦算啦,你把庐山的诗句硬加在石坪,太没味!我要你自己的!”他不甘给新娘子交白卷,对着月影和群山想了很久,竟冒出一句:“月上中天夜朦胧……”她高兴的一击掌:“行,还有点像!往下哩?”“再往后……”他有点惶乱,搜肠刮肚;群山、树影、鸟声、松涛声、石寨、古驿站、月下情侣……都是诗,又都不能入诗!只好投降:“我不是作诗的料!”她余兴未尽:“再想想,上次姐夫进山习俗都能写进去。”他受到启发,想起一首民间歌谣,茅塞顿开,拍手叫道:“有了!我从头吟给你听:月上中天夜朦胧,大伯子‘烧火’赖公公,父子二人赌下咒,谁要‘烧火’是杂种,”吟罢,先笑弯了腰。玉枝也跟着笑,但笑过之后未免感到悲哀——他不敢跟姐夫比,他是平平……
他给叭儿的吠叫声从朦胧中惊醒,翘头看看,四周并不见贼影。待要再躺下,叭儿叫得更凶,嘴巴和眼睛投向住宅的方向,声调带着着急和惶恐。他懂得狗的脾气,穿上衣服,掂起柴刀往回走。狗立即停止鸣叫,摇着尾巴,跟在他的身后。
走进家门,大门旁有个人影引起他的注意。他放轻脚步,潜在黑影里,打算看看是谁,可月色那阵很暗,树影婆娑,根本看不清楚。他踅得离门口更近一些,再瞧,还是看不清楚,隐隐觉出那个人影是在向他住宅窥察,凝听……
“妈啦的!”他心里骂了一句,这时候窥人住宅,非偷即钻;哪个狗x的斗胆敢搞到爷们头上,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钢牙一咬,巴掌握得柴刀柄儿“嘣嘣”作响;陡地一跃,冷不丁抓住那人衣领,猛地一提,踉跄捺倒在地,恶狠狠举起鹰嘴钢刀……不料举得虽快,却落得很迟——那不是别人,竟是他的父亲,刘跛子!
他收了柴刀,为怕献丑,压低声音斥道:“你不是送妈到舅家了么?”
跛子惊疑未定,抖抖索索:“我……刚回来!”
“自己的家,干么要偷偷摸摸的?!”
“我……我……”他吞吞吐吐,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儿子。
他起了疑心。想起“大伯子烧火赖公公”的歌谣,心头的无名叶火又突地升腾起来?狠狠抓起父亲的前襟:“说!你是不是想支走我妈,要,要对玉枝下手?”
跛子陡地给激怒了:“放屁!你把老子看成了什么人?!……事到这步,我也不得不给你挑明,这是你妈给出的主意——你不中用,我们也不能看着给断了香烟,就托人请了丁主任;年龄虽大一点,可有把握,家里几个都是男娃子……平平,你成全你妈俺俩,好歹就这一次……”说着……扑通跪下,抱着儿子的脚脖子连连磕头。
平平心口堵塞,两眼发黑,甩开父亲,抡起柴刀就去劈门;跛子人虽笨拙,这会到特别灵性,不等儿子柴刀落下,已扑上去将他连腰抱着,要挟道:“平平,慢动手,听我再说一句话:你到底是要爹妈,还是要面子?要爹妈,你就忍下这口气,成全二老的心愿,乖乖回到坡上去睡;要面子,就别管我们两个老家伙,任我俩到鹰嘴山去跳崖……”说着“牤”地一声,声泪俱下,放下儿子,撒腿就向村外跑去……
平平没去追赶,也没再劈门,呆呆走上山坡;一阵山风袭来,霎时峡谷震荡,群山咆哮,对长空呼叫:“天哪,我犯了何罪?!”回声起处,手中柴刀飞起,落地,左臂上鲜血绽出,昏悠悠倒在山石侧畔……
——夜里,我写了一张字条:“平平,我错怪你了!你左臂上的刀疤永远是我错怪你的印记。我同意不再离婚,但要离开这个家,因环境使我无法生活下去。我走了,愿你发奋!”,见平平已经熟睡,便把纸条留下,包了几件换洗衣服悄悄出了门。
有月牙,星星很亮,万山都沉浸在朦胧的夜色里。我不愿多回头,这里除了平平,没有多少可留恋的。一口气走了二三里路,才屏着心跳,站下来,忽觉得脚有些凉,一看,是叭叭儿!我心一动,泪水唰唰流下来。
我坐下,把狗抱在怀里捋它的羽毛,喃喃道:“叭叭儿,你送我来了?”
她摆摆耳朵,摇摇尾巴,不住地舔我。
“叭叭儿,你舍不得我走,是吧?”
它用头拱我。
我紧紧搂着它,把它的头贴在我的脸上;它的脸上,挂着我的泪……
它一直把我送到村口,看着我进了村,才对着天空汪汪叫了几声,消失在夜幕里。
院里有团灰不拉几的东西,像一条狗蜷缩着,走进一看,是父亲。一张凉席,一条旧单子。院里堆着杂沓的什物。我没有惊动他,推开门,轻轻走进屋。倏地,一阵扑扑咚咚的响声使我大吃一惊:是耗子!借着微弱的月光,我依稀感到屋里空荡、荒凉。出嫁的时候,父亲几乎倾尽全部家当,为我做了陪嫁礼物,从此他什么也无心操料,除了吃饭、睡觉、干活、捱度时光……此外,仿佛一无所求。
我在屋里轻轻徘徊了一会,便倚在父亲床上躺下。床上没有文帐,没有枕头,没有席子,只有一些破烂物什,一股呛人的烟尘味!我心里荡起一股莫名的烦恼:父亲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呀!
他一直睡到日出三竿才起床。见我在屋里帮他收拾东西,有些吃惊。
“啥时候回来的?”
“半夜。”
“半夜?”他皱皱眉,眼里射出两股询问的光。
“爹,我不走了,回来陪你。”
他向屋里扫视一周,见我把东西拾掇得整整齐齐,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还放着我刚打开的包袱……显然已洞察出我的决心,却什么也没说。脸绷着,阴得拧下水来。
我心里慌乱了!过去每次回来,总给他带来意外的喜悦——说笑,问候,拿出最可口的东西给我吃。我受了气,从来瞒着他,不惹他生气,他就是觉出也不问津,从来相处得和昧、融洽。可今天是怎么了?
“你还有脸向我喊爹?干的好事!”他突然冷冰冰地撂了一句。
我打个寒噤:爹知道了?!想辩解,却给他一个蛮横的手势制止了。
“你不用表白了,我有耳朵!”他黑着脸说,“一丁点我就看出你有毛病。还没出门,就干出那事;我想给你寻个婆家就好了,谁知还是狗改不了**!如今你关不住门了,回来找我,泼我老脸给你抗,我们姓严的门上就恁不干净?我实话对你说,我管了你三尺门里,管不了三尺门外,你混好混坏由人家开销,我不能让你恶了我的宅子!我今天不打你是便宜了你,你给我滚!”
这真是晴天霹雳!我想哭,哭不出声;想跪,又跪不下……
——她一阵哽咽,讲不下去。玉珠为她擦去眼泪。
“妹妹,以后呢,你走了吗?”
“没有,我没有去的地方。”
“为啥不去找我?”
她痛苦地摇摇头:“我混得不如人,哪里都不愿去!”
“可我是你的姐姐呀,你这傻子!起码你该给我写信!”
“我准备给你写,可是还没动笔,又改变了主意……”
——我正给父亲逼得走投无路,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一看,是平平。我陡地生出一个念头:来得正好!父亲即使不容我,我就跟平平说一声,从此向他告别,远走高飞,浪迹天涯。可没想到父亲恨我并不出于本心。一见平平,他眼里忽地闪出两股凶光,就像在山坡上看到猎物一样,“唰”一声操起木棍对准平平喝道:‘狗崽子,你来弄啥?”平平毫不介意,不躲不闪径直走到父亲面前。
“说!你来弄啥?你这狗娘养的没一点本事,我闺女跟着你算瞎了眼睛。你自己没本事,却找丁大头老混蛋糟蹋她,你们一家的心都叫狗吃了?!我今个不除了你这个崽子,就咽不下张口恶气!”说着,棍棒就要落下……姐姐,你知道么,他那脾气一上来啥样的事都干得来。我吓坏了,惊叫一声就去拉他,不料平平一把把我推开,冷冷一笑说:“好吧,我正活得不耐烦了,爹给我一棍,正好成全了我 。来吧,照这儿打!”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爹木棍没扬起,手倒颤抖起来,“当”地一声掉在地上,掉头跑到屋里,蹲下,抱头痛哭……
风波平息后,我把平平送出村外。
“玉枝,字条我看了,同意你的意见。”
“那就好。”
“为了早点接你回去,我想办一件事,找你商量。”
“说吧。”
“我想……”
他待要开口,又满脸忧容,迟疑很久,才狠起心一字一板说道:“我想把咱们积蓄的钱拿五万泼上,捞个党员干干,再把板山坪村委的权夺过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说的不是疯话吗?——五万元,是我们花费了几年的时间,一滴血一滴汗挣来的呀,咋能一下就泼上这么多?况且,党员是能靠金钱买吗?入党就是为了掌权吗?
我吃惊地盯着他:“平平,你是不是受刺激太重神经出了问题?”
“不是!”他非常自信地答道,“昨晚看了你留下的字条,我直到天明没眨一眼。我想,我不能没有你。男子汉连自己妻子都保不住,活着连猪狗都不如;为了接你早点回去,我就得立志把这个环境改了。想来想去,只有泼上血本,耍上铁手腕,现在这世道没钱办不成事,只有花钱,凭我这一百多斤,闭着眼睛也比他丁大头干得好!钱是皮外之事,你别心疼,这儿满山是宝,还愁挣不来么?”
严玉枝咬着嘴唇想了很久:“钱你咋花?”
“三万捐给乡里,让他们拿去盖教学楼;一万拿去送礼,让那些财迷们给我吹,给我广播、登报、暗中使劲;最后这一万……”
“弄啥?”
“买通一些人把丁大头搞掉……”
“爹妈阻拦,咋办?”
“不去管他!想得太多,啥都耽误了。”
——姐姐,我就是从这时起改变了主意。我活得太窝囊了,自己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要平心静气地在爹爹身边住一段时间,等平平的消息;然后回去,跟他一块,让我们的生活重新开始。我不想再求人。包括你,姐姐!我甚至生出许多幻想——一旦重权在握,就把板山坪的山山水水都调动起来,让人们都看看我严玉枝的份量!……
她住下来!——心灵的伤口逐渐愈合,新的希望逐渐升起……兴许,这也算得在她遭受更重大的打击之前心灵史上的一段黄金时期……
那天父亲上坡干活,她在家替他洗衣服、拆被褥。被褥多少天没拆洗了?记不清楚。反正布缝里,布面上,全是灰腻。这不稀奇——白天坡上干活,林里钻,草窝里蹭,累了,一骨碌睡下。铺地盖天,头枕石块;倘与冬天,三五个月不洗一次澡,哪能顾得被面洁净?况且见得多了,习以为常,且还是他父亲的,哪能嫌脏?可当她把被里一抖,不觉打个寒噤——那上面斑斑迹迹,一股难闻的腥臭味!可她还是没有忌惮——他是爹。她在水沟里打来许多水,用力搓洗。被褥都拆完了,搭了一院子,看着随风摇摆的被单衣裳,隐隐感到一点安慰——爹,当你收工回来,看到这满绳满绳的洗浆物,将作何感想?妈死得早,姐常年在外,我是你身边唯一的亲人。况你从小就喜欢我,说我长得跟妈活脱个影;妈不能替你作的事,现在女儿给作了。你就是铁石心肠也应该知道,具有爱心是人的天职,人的本份,承受爱心是人的幸运,人的希望;没有母爱,父爱就是最高尚的!
这么一想,她竟忘了疲劳。想把父亲的床铺掀个干净,拿院里晒干,摔掉灰尘,臭虱,跳蚤。爹够辛苦了,不能再让灰臭浸蚀皮肤,让虱蚤吮吸血液。不料刚揭开稿荐,她愣着了!她很大一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啥?你看到了啥?
——鞋!一只女人的鞋!旧的,顶端已被脚趾顶破;有攀儿,面是红的,有花格儿。毫无疑问,是个姑娘的,顶多是个年轻媳妇的。爹藏女人的鞋子弄啥?是无意夹带进来的,还是有意?她把鞋拿在手里,翻看鞋里,啊,鞋壳篓里塞有东西——一只短发辩,一条花手帕。把手帕和发辫向外一拉,鞋内很潮湿,一股刺鼻的酸味。再寻着这个线索找去,啊,又是一只、两只……全是女人的!她不再怀疑了——啊,父亲!父亲!你……
“你把那些东西摔出去了吗?”
“没有!没有!他是爹,也是人!没有妈,他够可怜……我把那些东西又原原本本放下,盖上稿件。爹喜爱那样,让他……他是爹,该尊重他……”
“这些事你跟别人说过吗?”
“没有!没有!除了你。——对于别人,我宁愿沤烂到肚里!”
“对!妹妹,你作得对!爹对你有过不去的地方吗?”
“没有!没有!他对我很好。我在家住了十几天,晴天,他睡在龟石旁,我睡在门口;雨天,他睡在堂屋,我睡在里间。他不让我解释婆家的事,也不责备,面上冷冷的,心里倒和平;上山夹野鸡,自从猎枪上交以后,就不能使枪打猎了,况且獐子一类又受国家保护,所以只能用铁锚子夹像野鸡一样的小动物,煮熟了嚷着让我多吃,他跟没出门前的情况一样。他个人的事是他个人的事,对于我,他是爹!”
“照这样说,他死了,你就该赶紧回去为他守孝,为啥?……”
她瞪大眼睛默想着,不急于回话。看得出,这段时间他眼睛一直睁得很大,充满了天真、纯净和柔和的光,好像又回到了遥远的少年时代。听姐姐一问,这光亮骤然消失,眼睛变得浑浊而且迷茫……严玉珠不觉产生一种负疚之感——诚然,妹妹心灵上对父亲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的光给她吹灭了!她下面讲的话常常出现语无伦次,使人辨不出那是一场梦幻,还是真的……
——爹,草坡恁美的地方,咋起恁难听的名字?
我一面走,一面回忆。
“啪!”掌声。姐姐疼得哭,我心疼得哭。……
愁女潭!愁女潭!小手……大腿……巴掌……我疼得哭,姐姐心疼得哭……
往事……往事……往事……
胳膊上?着竹篮,竹篮内盛着白馍、饭盆、酸菜。爹在坡上干活,我给爹爹送饭;过去送饭是个姑娘,现在送饭成了媳妇……
“哗!……”雷声!青天白日,哪里打雷?寻着声音望去,不好!玉皇顶起了云彩!山里农谚:玉皇顶戴帽,大雨就到。山里天,是后娘的脸,说改就改,说变就变!
脚步加快了!蹬惯了坡,趟惯了水,脚步还利索!但是,地上人的腿跑不过天上飘的云,眨眼,天全黑了!雷声,闪电,山峰呼啸,天像要塌了!“不行,跑不及了!”他心里缩做一团。
没有村庄,没有房舍,没有山洞……
姐姐,那场雨好陡,眨眼我成了一个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人。
那天她穿一件纯白的上衣,灰裤子;雨一浇,全贴在身上。她看看自己,吓了一跳:天哪,我这是什么年龄,敢穿着这样的衣裳去见人吗?她走一步,胸前就要摆动一下;用手拉衣角,还是摆!没办法,谁叫我今天穿得这样薄!碰到别人,他准会想到我没穿衣裳!
是中午,人都下坡了,山上静悄悄,父亲坐在石屋里避雨,见她进来,赶紧站起,接过饭篮。
“看淋的!”他说,带着心疼。
她抹着头发上的水,慢慢缓过气来。
“这鬼天!说变就变,防都防不住!”她微笑着说,心里很轻松。
——姐,老实说,那会儿我没想到我是个几乎裸体的女子,也没顾虑到爹是个只穿着背心和短裤的男人。爹就是爹,我是爹的闺女。他那会儿嘴里噙着短烟管,没有看我,鼻子里冒着团团雾气。掀开竹篮上蒙着的罩布,见蒸馍给雨水淋得粘粘糊糊的样子,他没有急于去拿。饭盒打开了,一股野鸡内溢的香味扑鼻而来。他不由咂了咂嘴,抬眼看着我,语气里含着责备:“山鸡是给你弄的,咋舍不得吃?”
“我吃了,这是留给你的。”
“咳,你给你妈一样,啥都挂着我。”
这会儿雨点小了,雨却仍密密麻麻,雷声滚动着向西南方向去了。一阵山风呼叫着从石屋门口冲进来……我打了一个寒颤,嘴唇哆嗦。脚下,已淋了一大片水。
爹喝了两口山鸡汤,抬头见我冷飕飕的样子,严肃地说:“小心冻坏身子,还不赶紧把衣服换换!”说着,用下巴指指他搭在木橛上的布衫和长裤。
他说得很轻松,好像没有想到她是一个女的。
她略微怔了一下,对他的话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他是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揽着她睡觉,带他洗澡。他在她大腿上搓灰,她咯咯地笑,他黑起脸嚷她……现在她大了,她发育得那么健美,她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显示着无穷的魅力。但对于父亲,她还是她,她还是他的女儿,还是他的骨肉。她不用避她!
石屋很狭小,拢共不到七八尺见方。夏日的中午,虽有阴云,光线相当明朗。石门宽大,残缺,不肯给屋子留下一处黑暗的角落。
严玉枝没有犹豫吗?有的。她毕竟不是孩稚时代的她了!那时,她在父亲眼里像一块洁玉,完美无疵,现在呢?他不让她说话,把她当作不贞的女人,一个**、淫妇……她想到他床下的红鞋、发辫、手帕……遥远岁月,鸟叫,以猎人的眼光趋近林中瘦弱的寡女……但犹豫很快就闪过去了——他是父亲!父亲这个圣洁的称呼是不容亵渎的……
“把我的衣服拿去,换了;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拧拧,搭在树枝上,晾着。这天燥,要不了多大会儿就干。”他一面吃饭,一面向她交待。
她有羞涩,但没扭怩。先把上衣脱下,再脱下衣。忽然觉得自己的皮肤很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白,白得使她心里发颤。咋搞的,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她背对着父亲,尽量把身子蜷缩、蜷缩……父亲这时候看她没有?不知道!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就是看看有什么要紧?——他是父亲!可他不会看的!他一定在低着头吃饭!他应该懂得他的女儿不再是小孩子;她有自尊心,要尊重她——就像他的女儿尊重他那样。他不该单单认为她是他的女儿,应该把她看成一个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人……
“把身上擦干,再穿衣服。”父亲在背后说,声音仍是那么温厚、庄严。
她微微放心了——父亲到底是父亲!
外面的雨仍在唰唰下着。没有风,没有雷,没有闪,雨声以强烈的节拍为她青春的旋律伴奏。她感到安全、轻松。再过一会,皮肤就要擦干,干燥的衣服就要穿起来,一位形象高大的父神形象就会在她那纯净的心灵上永远屹立起来——永远,永远……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她脑子里轰地响起一个炸雷,青春的旋律乱了节拍,世界变了!……一只粗糙的大手落在她背上……她失神地叫了一声,身子缩做一团,瑟瑟发抖,恍若进入梦中……
是的,这是一场梦——老白毛、丁大头、跛子公公……小枝,来,我给你擦,小时候我就是这样给你擦的……啊,不不,不不……姐姐,姐姐,我没法对你讲……梅婶当初嫁他,我敢打赌,不会有这吗事,他不是那种没脸气的!可他总是一次又一次把他喜欢的东西毁掉……是谁造就了他这种脾气?真不可思议!……统身都让树皮擦过,像高压电透过肉体……玉枝,你给你妈活脱个影,我想你妈……你好糊涂,妈能替你做的一切,我都能做,可唯独这个,这个,咋能代替……啊,雷好响,雨头又转过来了……雷雨雷雨,请再来得猛一些,像神话中石头狮子说的,把这个世界毁灭,让盘古再造一次……玉枝,你不怀身子,爹动你,是禽兽,如今坏了,权当破罐子再摔一次……泪,泪,从老眼里滚出来……下跪……啊爹咋能跪闺女,折罪人,雷打龙抓……一回,就这一回,你尽尽孝心;你看爹恁些年是过的啥日子呀,我活累了,活够了,真想去跳崖……她心软了……失去知觉了……不,是睡熟了……梦在继续……是平平!平平,你今天怎变得这么粗暴?!……啊、山、路,叭叭儿脸上,挂着她的泪……
梦好长,不知延续了几天几夜: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平平坐在她身边,两眼迷茫、痴呆……
风雪仍不见减小。
在老山里,遇见这样罕见的大雪,人们起床总是很迟。平平和他父亲都在西厢房睡觉,平平的母亲临时给调整在阁楼上。年过六十的人,每天都要沿着木制的活动吊梯,像猴子似的爬上爬下。火塘里的木柴通宵不灭,烟灰均匀地沾附在每件物体和墙壁上。严玉珠每天照例起得最早,扫地、刷牙、洗衣。香皂和洗衣粉是自己带的,所剩不多,只好节俭使用。衣服明显失去了鲜亮的光泽。当对着穿衣柜前的镜子梳头的时候,对于自己形象的变化感到吃惊,仿佛听到小女儿乡草在拉着尖尖的奶腔指责她不讲卫生;丈夫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叫道:“瞧,我们的社会问题专家钻过了黑色染缸!”
最大的烦恼是消息闭塞。看不到报纸,偶尔翻出一张两张,所载内容早已失去新闻价值;书籍多是自己先前寄的或本次带的,除此只能看到一些庸俗不堪的通俗小说,什么性变态、同性恋、黄色淫乱、风流小姨,当代军妓,凶杀侦破之类;无电,自然看不上电视;惟一的信息媒介是收音机,但干电池在充过一次食盐水以后,几天前就变成了软的……值得庆贺的是多亏出发前明哲顺手在她提包里放了部袖珍收音机,才使她每天有机会得知一些老山以外的消息……
没有时间问津论文。但她每天即使睡觉再迟,也要倚在柴油灯下记下当天的日记。数日下来,竟也记了厚厚一叠。妹妹这会儿睡得很安详。老人起床了,先在炉膛里加些木柴,就一声不响走进磨房,抱着磨杠慢腾腾地转动,传来古老而均匀的汩汩声,黄色的玉米糁随着磨子的转动纷纷落在磨盘上。这声音她不陌生、从记事起就曾跟着父亲推磨,度过十几个漫长的春秋;现在乍听起来,又觉得非常新鲜,仿佛把她带进一个旷古而悠远的神话时代……渐渐地,这声音又与现代化城市的机械马达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杂沓的社会旋律……她忽然有所触动,赶紧放下手中的梳子,胡乱把头发绾乱了,凑着昏昏悠悠地光亮在妹妹的三抽桌前坐下,摊开稿纸,记下来这一瞬间的感受。本打算即兴把她的论文重新勾画出一条轮廊,但落笔的时候竟又陷于混沌和迷茫,呆了许久却没甚进展。
早饭后,她想走访几家邻居,可刚走出院子竟停住了……
——雪地上出现一个黑点,很远,像一只小动物在缓缓爬行,再仔细瞧,是人,是一个艰难跋涉的山民。在这冰封雪裹的老山,他一早就开始行动,真让人不可思议!她盯着黑点出神——那人一会儿让山石或树木挡着,一会儿在雪地上重现,渐渐移近村边……一阵狗叫声过后,他突地从一簇竹林背后冒出,在她面前停住了。他默默凝视着他,等他抖掉身上积雪,将貂皮帽的两翼解开,她才看清他的脸膛,不由发出一声惊叫:“啊,赵大叔!”
他没有客套话,脸色阴沉,径直走到火塘边坐下,见这会儿屋里只有她一人,开门见山说:“你爹的尸体咋弄?你不吭不嗯躲进老山里,倒沉得住气!”
她觉出问题严重,忙解释说:“雪太大,我妹……”
“你妹?”他不让对方说话,冒火很大,“你妹是从树老母柯杈上掉的,你也是?”
“赵大叔,是这样……”
“我不管你这样那样!也不用瞒你——你爹的那只好眼,老鼠又挖了,鼻子、嘴、脸,统身老鼠能钻进去的地方,都啃过了……”
严玉珠身上一阵发怵,头顶直冒火星,但语气始终保持着镇静:“赵大叔,我出过钱,我出钱不算少,那几个人还当面给我表过态,为啥过后又不讲信用?”
“钱?哼!”赵大叔鄙薄地一笑,“有钱能买鬼推磨,可买不住人的心……”他接着讲述了几天来山那边发生的事情。
严玉珠走后,赵五更对于她父亲的尸体倒是十分关心的。对几个看尸的小伙子说:“你们使了人家的钱,可不能黑良心,坏了人家的尸;别看严护林这几年吊儿郎当的,年轻时可是条汉子,为咱山里出过力。”几个年轻人当场表态:“大叔说的是!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拿了人家的钱,就得为人家效力;千不念万不念,单看严玉珠的面子也得把尸体看好!”开初两天,几位小伙子倒挺用心——在屋里点上灯,分班轮流守护。还在尸体四周放了老鼠药,安置了捕鼠器……几次“战役”下来,鼠军相继击溃,一批批被捕获毙命,引得左邻右舍的人们都赶来祝捷……赵五更见此状况,自然就放了心。可他万没料到,昨晚又到严家去,一看,尸体竟给糟蹋成那副样子,气得头上火星直冒:“这几个驴x的,扒灰头念善书说理不走理!”找那三四个小伙子,竟一个也不见。他一路骂着出去,到村上挨户察看,还是没有。盘算了一会就径直朝后山梅寡妇家走去。
梅爱花的家坐落在梨树湾村头一个僻静角落里,丈夫十八年前死后,给她和小女翠翠留下一处六间的出前檐大瓦屋,加上院墙楼门,宽敞清静,人都说足以供她母女俩在屋里打滚。可实际上这里很少有清静的时候,每遇上间日,人们闲得无聊,就一个个聚拢来,说笑、撕闹、打牌、占方。日子一久,就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仿佛这儿就是人们的活动娱乐中心或聚散地。梅爱花早年存心嫁人,见人羞答答的,这些年因不再寂寞,倒把嫁人的事抛到了脑后,给人说笑取闹,或偶尔在身上蹭蹭摸摸,也不当码子大事,对谁都喜眉眼开,来之不拒。但这种盲目的娱乐终不能持久,于是,人们就自觉或不自觉地使它专一起来——打牌,再发展到赌博,一桌坐不下,就发展到两桌,三桌,梅家宽敞的房舍可以使他们满足,久而久之,又成了山民们聚赌中心。可由于赌注一般不大,一场下来,顶多三五块钱定干戈,即使输钱也不伤大脾气,亦带着明显的娱乐性质,村组干部不但不干涉,每每也参加进来,还偶尔从集体财产中支拨给梅爱花一定好处,所以这个赌博娱乐中心倒能常办不衰。赵五更走来的时候,梅家正灯火通明,一片五秃六万的叫彩声。几个看尸的小伙子都属于近村中的活跃分子,叫彩声更是高昂。赵五更心里冒火,一脚踹开门,指着他们的鼻尖就是一顿臭骂。几位小伙不但不恼火,还挤眉弄眼,嘻嘻哈哈问道:“杆子叔,干么发恁大脾气?”
“你们使了人家的钱,又坏了人家的尸,过后怎么交差?”
一个小伙又挤挤眼,把牌扣在桌上,仰起脸问:“杆子叔,你说这个理咱不是不懂,开头几天怎么看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接连几次捕鼠大捷比得过一个淮海战役;可后来咱为啥不用心了呢,不是嫌钱少,咱山里人虽说没有她北京的干部挣钱容易,可咱也不稀罕那种不干净的钱……”
赵五更冒火:“山洼,你少给我花里胡哨刁嘴。”
山洼又把脸一仰:“杆子叔,我看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倒想问你,你这样忠心耿耿为一个死尸卖命,可知道他是咋死的?”
这一问,倒真把赵五更问糊涂了!——严护林的死至今还是一个谜!那天人们听到草料坡上有似枪非枪地响声,凭经验,知道是猎人在打猎时射中野兽重要部位,于是,赵五更和几个好事的人就寻声找去;他们终于找到了,射中的不是猎物,而是他自己——当时他是面孔朝下栽倒在地,腿下压着一只三眼铳,是山里娶亲时用的一种器物,从小腹底下流出一大滩血液……
“哈!!”牌迷一阵大笑,互相挤眼。赵五更给笑得茫然无措!他明白这家大院内消息的厉害,近山村的各种消息,都会通过这个大院不翼而飞。
“杆子叔,你想过没有?”黑狗凑到他面前,大模大样地说,“严护林两个闺女,大闺女远,不说;难道小闺女离家也远?为啥在这当口上不回来守丧?为啥?她以前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回来看他一次,这次一走就是半年,听说一个装换洗衣裳的包袱还放在家里,也不要了,为啥?前些时她爹病了,在床上躺了十来天,要死要活,几次捎信叫她,她还是不回,只差女婿娃子带来两包点心,为啥?”
赵大叔不住眨巴眼睛,品品,是有那么回事……
梅爱花提来一壶水,倒着茶,抿着嘴笑。
“还有,”黑狗接着说,“小枝妮出门几年都没怀孕,人都说是骡子,村上人传言聒耳说她给这个那个,也没见出事,偏偏在娘家住了半月,回去肚子大了……你想想,这肚子是谁弄大的?……还有,严老刚三眼铳不往别处打,偏打自己腿裆,连家伙都给打飞了,你说,这又是为啥?……”
笑声,嬉闹声。人们顾不得打牌,一阵狂呼……
梅寡妇也凑过来插话:“听人说,人活着干一桩缺德事,死后阎王爷挖他一只眼,干两桩缺德事,阎王挖他两只,严老刚身上让老鼠挖遍了,可见他办那事么……没法说!这是报应!……”
——玉珠,有些话我当然不便给你直说,他们讲的,似乎也有道理。可不论咋说,人已经死了,哪个人一辈子总干过不少好事,也难免有些三差两错。我骂他们黑良心,你猜他们咋说?他们说……”他忽然觉出直说不妥,绕了个弯,“他们说:算了算了,钱给他退了,咱们不使她那个……”又绕了个弯,“不明望的钱……”
赵五更掏出一叠钱,交给她,但她没接。——那是一叠花不出去的钱,肮脏,耻辱……
脚步声,外边有人向着屋子走来。严玉珠心里一颤,夺过钱,扔到墙角……
赵五更又一次跟严玉枝谈了话。追问其父的死因,介于公公婆婆都在场,严玉枝咬着嘴唇,铁起心一句不说。赵五更待要发火,严玉枝忽然一阵折腾,捂着小腹在床上打滚。活人比死人要紧啊!赵五更只好作罢,长叹一声,向玉珠交待了一些话,带着平平先过桃子院去了。
他们刚走,“老白毛”来了。她提着一小兜鸡蛋,先给玉珠打了招呼,又看过玉枝,然后把鸡蛋交给了平平娘。
“听说玉枝有病了,我没啥好带的,攒了几个鸡蛋,给玉枝补补身子。”
平平娘说了几句客套话,收下了。之后,两个人相互丢个眼色,走进套间去。严玉珠觉出这眼光与她有关,也只装不知。过了一会,听到隔壁屋里传出一阵断断续续的议论:
“嫂子,人闹成这样子了,你咋不到娘娘庙去朝拜朝拜,求娘娘保佑?你盼望这几年盼的啥?”是白翠玉的声音。
“哎哎,你真想不到,她自个儿把自个儿折腾成这样子!听说,她嫌名声不好,是她爹的……”
“啥名声不名声的!谁想嚼舌头让他嚼一阵子,嚼够了,自己不嚼,总不能当吃当喝?管他爹的爷的有啥要紧,生下来就得向你叫奶!”
“谁也没忌讳那呀!打她怀孕,好东西尽她吃,重活不让她干,那个事一家人知道只作不知道,谁也不揭她的短。可她,偏偏就干出这种事,叫俺一家子心都折腾碎了!”
“别说废话了,快到娘娘庙去。”
“一早,我就去过两次了,风大得噎人,路也滑,连上两次,都从吊石口吹下来了……”
“走走,我搀你去。”
“看难为你……”
谈话停止了,有收拾东西的碰击声。过一会,两个老人从套间出来搀着臂膀往后山走了。平平娘胳膊弯里挎了一只小竹篮。在她们走过的山道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
严玉珠在茫茫大雪中伫立,凝视远方——吊石口,小黑点,论文……
“姐姐,水……”
她伺候妹妹喝了水。
“妈呢?”
“她出去了,过一会就回来。”
“爹呢?”
“找人去了,想绑担架送你下山。”
“下山干啥?”
“看病。你的病不能再耽搁了!”
她眼里汪着两股泪花,头,轻轻摇着:“姐,你对他们说,人不要找了,我,也活够了,不是等待,也许,我……我早找娘去了!”
严玉珠不忍看她过份伤心,有意把话岔开:“妹,上次你不是说,要决心等候平平的消息吗?”
她眼里生出一线希望:“是的,当时我确实蛮有信心;他有能力,蛮起来,方大头不是他的对手。可想不到希望刚刚升起,爹在背后一剑把我彻底击垮了!我不明白灾难为啥总是步步跟随着我,就像一个神鬼莫测的影子。五万元确实撒出去了,也有反响;有人暗地交待平平写入党申请书,说是破格选拔。可自从我冒出这件事,平平只顾绕着我转,哪还有心去管别的……”
她偎着她的身边躺下:“妹,对于爹,你是否过份固执?”
“不,应说,我够宽容!”
“妹,这样下去,对我们不利,对他也不利。这两天我老想,事情既发生了,就要正视这个现实,老咬着一点不放,让社会舆论铺天盖地压来,不但与事无益,反而害了自己……”
“姐,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你先等等,听我把话说完,咱们再议……”
从石屋闹出那事以后,我本来想跳崖,可不知怎地终究没有跳,浑浑噩噩跑回家里来了。不久,我发现我怀孕了!——天哪!这真是上天故意折腾我!当初爹要我那一阵,我心里想着:罪过!罪过!别的多少人想我我都不允,咋能让他?后来看见他流泪了,下跪了,我又想:罪过!罪过!开初我真想打他的脸,骂他畜生,可终于没骂,也没打。如果我执意不允,也许他不会……可是后来我糊里糊涂就不执拗了!这也是罪过!——这孩子是爹的,爹把孩子寄托在亲生女儿身上,天上人间,有这种事么?可偏偏让我碰上,孩子在我身上一天天长大,像一块石,一块铁,一团水银,要把我坠死!孩子出世,向我叫什么?向他叫什么?还有许许多多亲人,都叫什么?……姐姐,这些话我不当说,可这些日子,一直在心里折腾!——不行,这是一个孽种,必须把他除掉!我为啥长时间不给你写信?我说不出口,要羞死我!——我恨爹,恨得只想回去掐死他;可有些时候,我也想他,可怜他,甚至同情他。他不算笨,本来不应该活成这个样子,可他竟活成这个样子!我想再回家看看他,给他洗洗衣裳,拆拆被褥,可终究没有再回去!一天,两天,三天……一直拖了半年多,没想到,没想到爹爹来了……
“他到你家来了?”姐姐诧异地问道。
——是的!那天天气阴沉,云低得能拧下水来,零星地飘着干雪花。我低着头在廊檐下剥包谷,忽然丁大头喊:“喂——来客了!”我讨厌这个坏种,不理他。他又喊:“咋,还不信,稀客哩!”我听他不像瞎说,抬头一看,不觉一个愣怔:是爹!半年不见,他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又黄又瘦,胡子遮着下半拉脸膛,皱纹深深像刀砍斧凿。我差点不相信就是他!姐,那会儿我说不出是讨厌还是高兴,是憎恨还是喜悦!本来想向他过个称呼,让他进屋,可一看到丁大头在一旁嘻皮笑脸地盯着我,眼里含着审视的光,我心乱了。村上人这些天都在议论我,怀疑我跟爹那个,他的眼光不是没有来由!我终于没有站起,只冷冷地说声“来了!”又继续剥包谷。我感觉到,那会儿爹也很尴尬,在门口站了一会,一个人默默走进屋去。我斜眼看看丁大头,他正向旁边的几个人挤眼。说实话,那会儿,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你这样做并不算聪明,分明在别人面前留下把柄!”
——不,姐姐,在这之前,我甚至想到我不会搭理他。
“以后呢!”
——我一直等到一篮子苞米剥完才进屋。那会儿公公和平平都出去了,婆母在灶屋做中午饭,只留他一人冷坐着。一见我进去,赶紧站起来用笑脸迎接我。但我看出,他的笑比哭还难受。笑得卑鄙、屈从。我没理他,转脸走进里屋。他脸色灰白,长长叹了口气,想跟我进屋,终于没敢……后来我就在屋里蒙头睡了,一直等婆母喊我吃中饭的时候才起来……
严玉枝讲到这里流泪了。姐姐也流泪,可她这次没加评论,听她讲下去。
——姐姐,请你千万别恨我当时会那样冷酷。我本来没想到要这样对待他,可是一到看见他的时候就不能左右自己了!后来平平回来了,给他泡茶;公公回来了,陪他吸烟。我听得出,他们一点也没有冷漠他,还千方百计挑起他的谈兴,可他就是打不起精神……姐姐,你知道,我是个软心人,我想起了爹爹从前给我的许多好处,想起了你在千里之外从来没有忘了给他寄钱,寄衣物,寄水果奶乳……我这样对待他,有负于姐姐,更有负于九泉之下的妈妈呀!只要他能革面洗心,重新做人,我还可以认他。纵然在心灵上已经留下阴影,但失去的东西已经失去了,总不能原原本本地回来。他自己到底还有没有良心,让他以后去扪心自问吧……我走进灶屋,捞了满满一大碗面条,双手捧着,恭恭敬敬放在他面前,低低叫了声:“爹,这是给您捞的,吃吧!”
“他当时一定很高心吧?”姐姐禁不住插话问道。
——是的,他很高兴。他的眉头一直皱得很紧,这时忽然松开了,赶紧欠欠身子,用双手扶扶碗沿,点头说:“好!好!我吃!”
姐姐:“你当时陪他吃了吗?”
——没有。我坐在火塘边,看着他。心想:“这够您的了吧?!这是尊敬,不是鞭笞;它比鞭笞厉害,又不同于鞭笞——它显然把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恩赐给您了!可万没想到这种尊敬竟走到了它的反面——他在拿起筷子的时候,手忽然抖动起来,脸色也变了,两眼呆直地盯着面条,好像在盯着一只会随时爆炸的定时炸弹……公公和平平见他神态失常,都莫名其妙,一直让他,他就是不肯动筷……到这时候,我才知道:糟糕!糟糕!
“为啥?”姐姐吃惊地瞪大眼睛。
她的讲述停顿下来,神色黯然,反问:“姐姐,你还记得咱们向爹问草料坡来历的那件事吗?”
“记得。他打了我,说啥也不肯说。”
“现在知道吗?”
“不知道,以后一直没问过。”
——其实,那也是个父亲强奸亲生女儿的故事。闺女当时怕坏了名声,没有声张,可恶气一直在心里憋着。过了几年,闺女出嫁了,生了孩子,婆家要待客,把她爹请去了。闺女认为报复的时候到了,就为他特意备了一大碗面条,亲自放在他面前说:“爹,这一碗是给你的,吃吧!”她爹接过面条,用筷子一搅,见面条底下盖的竟是谷草杆和黑豆料,——原来闺女把他比成了畜生!饭自然吃不成了,他起身就走,路过一片荒坡,越想越愧,觉着以后没脸见人,就从身上摸出一把小刀把那割了,死在荒坡上。以后人们就给这个荒坡起个名字叫草料坡。
“你在那碗面条里埋了草料吗?”
“没有!没有!我敢打赌!我想到了,可还是下不了那个狠心。”
“那碗饭到底吃了没有!”
“没有!”
——他的手抖了好大一阵,啪,啪,两支筷子先后滑落在地上,二话不说,起身就又要走,平平爷儿俩死拉活拉,他就是不肯转来……
“你送他了吗?”
——送了。我一直把他送到村外。那时候,村上几家邻居都站在门口看着,脸色凝重。我那一会似乎也不怕人们耻笑,尽量给他贴近一些。甚至想给他解释:那碗里除了面条,什么也没掺。可他始终没有回头跟我说话,照直走了……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眼也没眨,眼前老闪着父亲那失去人色的苍白的脸,我强烈地预感到要出什么可怕的事……没料到第二天清晨就得到凶信——他死了!
…………
担架绑好了,八条汉子准备分作两班,送严玉枝下山去打胎。动身的时间,定在第二天一早。玉珠准备随担架到医院去,等处理完妹妹的手术以后,再回桃子院料理父亲的后事。
这一天她跑得很累,先后到方圆五处邻家作了采访。她用介于北京和山村的过渡语言很随便地跟人聊天,尽力把每个家庭的经济、政治、文化等风貌弄清楚,记在心上。晚上回到妹妹家,把第二天下山的准备工作处理完毕,已是深夜。此时风声停了,山林很宁静,伯父、伯母和妹妹都进入梦乡,只有窗外瑟瑟的雪声。她倚在袅袅的蜡烛下,写了下面的文字:
村落文化和村落经济;
村落文化和村落政权;
村落文化和村落生产力;
深山区村落文化发展的障碍和大敌;
发展深山区村落文化的潜力、出路和对策……
这一晚上,她大脑一直处于亢奋状态。随着笔端的跳跃,一行行清丽的字留在稿纸上,一蹬一摇的石块桥,坑吭凹凹的山道,巍巍的西家寨,破败的娘娘庙、苍茫的山林、古老的磨房,满坡的木耳,聚赌的大院……纵横交差在脑际间闪现,向她招手、致意,把她从概念的迷津中解脱出来,变得松爽、愉快而且自信。这是她回乡时所始料不及的。这次回乡虽然误出许多时间,但她并不气馁,她有把握在回京以后,静静地俯在那五尺长的写字台前,一口气写下她的全部论文,作为对未来村落文化理论研讨会的微薄贡献……
电话: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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