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桃体发炎的症状可以吃鸽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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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棬????????????孤独鸽文集
            苦扁桃:家族罗曼史之一
作者:孤独鸽
阅读提示:本篇的奇数章节讲述了一个天底下最粗暴也最多情的男人是如何
逐步地丧失他的妻儿老母,偶数章节则可以作为创作花絮、文艺书目单、百科小
知识等看待,当然也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确定无疑的:苦扁桃的气息总勾起他对情场失意的结局的回忆。
――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
我们的一生究竟品尝过多少种味道,谁都无法说得清。泥土的味道、草根树
皮的味道、母乳和婴儿小手指的味道、食物、粪便和雨水的味道,甚至还有成年
后才碰触到的异性身体,都散发着令我们贪恋沉迷、习以为常,或者一见就想作
呕的气息。
大抵说来,人会对某些口味特别喜好或厌恶,这并不奇怪,例如生姜、洋葱、
芫荽和芹菜,就有很多人忌食。我的小姨在她的少女时代,从来不吃山芋叶子熬
成的饭,为这件事情,她至少被我那性格粗暴的外公狠狠地揍了一百次。隔三差
五地教训一下孩子,简直就成了他老人家发泄如炽的生活怒火的主要手段。那时
候,我的外公还很健壮,经常挑着整捆的席子到七八十里地以外的老城街上去,
用卖得的那点钱买些烟丝、小米、油条、麦芽糖和红枣儿,他把最好吃的东西都
省给了我的小舅舅,而我的妈妈和小姨只有干瞪眼的份。后来,小舅舅被他的亲
生父母给领走了,外公并不知道,是我外婆出的主意,她觉得这个认养回来的小
野种太难伺候,又很不听话,平时不是把邻居家的小孩给打得鬼哭狼嚎,就是肆
意欺侮他的两个姐姐。据我妈妈回忆,当年,小舅舅经常揪住她身后又粗又长的
乌黑发辫,就像对待狗尾巴草那样,乱拽一通。
春天的河流还没有解冻,我的小舅舅便永远离开了这个茅檐低矮的家,我的
外婆拄着拐杖,站在烟熏火燎的门楣底下,目送着小舅舅背着崭新的蓝格子布包,
大摇大摆地如同踏足沙岸的寄居蟹,神气活现地走在傍晚5 点钟的斜阳下面,他
以为自己只是去亲戚家中小住几天,谁知我的外婆已经将他扫地出门。
贪恋玩赌局而迟迟不归的外公,刚一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哇哇大叫,却又不
敢找外婆算帐,他最怕外婆带着女儿回娘家,那样,他非但要饿上几个星期的肚
子,还要前往请罪,因为外婆的家族男丁兴旺,而他势单力薄,是范家的独子,
在村里也找不到几个同姓的帮手。可怜的外公抱头沮丧,一屁股跌倒在菜园的空
地上,眼泪连同伤心的月光洒满了一地。最后,小姨前来喊他,该关门睡觉了,
外公这才爬起身子,嘴里念叨不清地诉说着,我是注定没有儿子啊,命该绝后呀。
命该绝后的外公总爱脱光了衣服睡觉,直到他的晚年也没有改了这个习惯,
哪怕是再冷的天也不例外。据说在遇见外婆之前,他曾经有过一个老婆,是从邻
村娶来的,脸上虽有许多雀斑,但是并不怎么难看。这个姓蒯的小姐在结婚前很
会唱我们当地的淮海戏,针线活也做得不错,惟独的毛病就是到了阴天就腿疼,
大概是关节不太灵便。那一年日本人刚刚退出了中国,可是天下仍然不太平,到
处都有劫匪出没。有一次外公被捆绑在堆放干柴铁锨等杂物的草棚里,由两个中
年妇女轮流看守着他,外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扒光了,连那顶礼帽都做了
贼头的儿子的玩具。后来,外公经常向我描述他的种种遭遇,其中就包括这次脱
险的情况。晚年他的哮喘很厉害,讲一句话往往要停顿好几处,只有讲到那个贼
头的儿子,是如何把他的礼帽像飞碟一样在半空中抛来抛去,外公的语速才变得
迅速流畅起来。
蒯小姐就是在这次脱险后来到的,当外公让那个贼头的儿子用铡刀砍断绕在
石磨盘上的绳索,连夜跑下了几十里路,才稍微松了口气。他欺骗了那个孩子,
不但没有教他如何把帽子准确无误地扔到山楂树的叉枝上,相反捂住那孩子的嘴
巴,给了他胸口重重的一拳,外公都没敢再回头去瞧瞧那孩子,就飞快地逃跑了。
那夜没有星光,外公跑错了方向,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打着赤膊,出现在苇
湄往南的土路上。苇湄就是蒯小姐住的村子。如果我要编造一个年代久远的爱情
故事,蒯小姐完全可以出现在村口的淮海戏台上,朝着远道路过的外公嫣然一笑,
脸上的小雀斑就像鸽子的稀屎一样,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事实却不是这样
的,当时她刚刚倒完马桶,抬起头就碰见了外公,差点吓得尖叫出声。原来外公
只是想解手,但是看见蒯小姐这般模样,也不由得脸红心跳。
这次脸红成为他们缔结婚姻的预兆,刚一回到家,外公便打听好了蒯小姐的
家庭情况。没有八人抬的花轿,没有敲锣打鼓,蒯小姐是一路乘船来到柳打铁的,
柳打铁是外公所住的村庄的名字,出了不少远近闻名的铁匠。很可惜,我的外公
并不精通此道,他空有一身的力气,却看不上那些支起炉灶拉动风箱的粗活,在
当时,像他这样整天往集市上跑的汉子是不多的,一村人都觉得外公是在吃不冒
烟的饭。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凡是从土地上得来的,大家都认为那是种本领,而
把做点小买卖挣来的钱看成是不务正业和投机取巧。我的外公终生背负着别人的
奚落和冷眼,即便是能言善辩的蒯小姐也没有能够改变外公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
他们一家在柳打铁饱受孤立。成亲那天,前来凑热闹的孩子都被他们的父母给撵
回家了,我的外公和蒯小姐很难得地拥有了一个宁静的婚礼。
请允许我平铺直叙地讲完他们的故事。第二年秋天,蒯小姐丝瓜一样的肚子
长成了南瓜,喜鹊在不远处的树枝上喳喳地叫着,风从相距很近的草垛之间吹过,
就像秘密进村的一匹饿狼。孩子落地那天,外公的牙齿整整疼了一上午,他趴在
窗台外面烦躁不安地跺着脚,等到接生婆子金花顺顺利利地剪断蒯小姐的脐带,
已经快傍晚6 点钟了,滴水未沾的外公捏捏儿子的脸蛋,说,你个小王八蛋,长
得真丑啊,可把你娘给累坏了。紧接着一个箭步窜到蒯小姐的面前,对准自己老
婆挂满汗珠的乳峰,弯下腰去,深深地吮吸了一口。
这个名叫小海的男孩本来有可能活到八十七岁,那也是外公的寿数,在他九
岁那年,全国都已经解放了,外公分到了一块盐碱滩头的土地和一头还没有长高
的小牛犊子。每天给小牛犊子喂草的时候,外公都要把小海带在身边,因为蒯小
姐被选到乡广播站去了,当然不是再唱什么“白寡妇上坟”之类的淮海戏,而是
念一些村里人都听没听过的新闻,就连外公都听不明白。我的外公也曾读过两年
的私塾,那时侯他们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一九三几年的时候才开始变穷的。外公
念书并不专心,他不喜欢背后梳着焦黄的小辫子的私塾老先生,只爱打弹弓,爬
到树上去撸雪雪白白的槐花,或是跳到浩浩荡荡的苇湄河里,痛痛快快地游上几
个来回。直到八十岁的年纪,外公还坚决不肯关在一间灰乎乎的屋子里、盘坐在
木盆里洗澡,并且拒绝用毛巾和香皂擦拭身体。他总是闹着让我的姨夫带他去河
边,扶着他,把身子沉浸在不太深的河水当中,慢慢地泡上半个多时辰。小海遭
遇的变故多少有些偶然,在我外公去屋檐后面拉屎的时候,这个小家伙还蹲在地
上,抱着草筐,望着小牛犊子亮晶晶的两眼,不断地用棍子去撩拨这只畜生,结
果是可想而知的,小海被牛的犄角给顶撞了,而且整好是碰到了下巴和咽喉。
这段故事还是妈妈讲给我听的,起初我一直不太相信,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情呢,可实际上外公的前半生的确是在懊恼和打老婆当中度过的。只到蒯小姐因
为不堪忍受他的詈骂和拳脚相加而跑掉之后,外公也没能够留住一儿半女。
他们的第二个儿子于结婚的五年后出世,当时小海刚刚会走路,常常走着走
着就摔了一跤。弟弟小苇只会躺在柳编筐里咯咯地笑,嘴角和衣服上淌满了口涎,
很显然,他的母亲很少有时间来照看他。那时刚刚进入五十年代,蒯小姐的播音
员生涯正式开始了,她非常热爱这份从天上掉下来的工作。当时在乡里,像她这
样识文断字的妇女几乎就没有。
小苇只到六岁半,才学会说话,村里年纪相仿的孩子都叫他小哑巴。外公不
准别人这么喊自己的儿子,经常瞪起眼睛吓唬那些小孩,你们这些小混蛋再敢乱
嚷嚷,我拿刀割了你们的舌头,到时看谁成了哑巴。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小海已经不在了,外公带着小苇和小湄每天牵着牛走
在乡间的草地上,小湄是年纪最小的妹妹,却要比小苇早学会说话。
对面走来我的外婆,准确地说,当时她还不认识我外公,蒯小姐才是外公的
头一个女人,是小苇、小湄和早夭的小海的亲妈。但是,她对我外公看管得一点
也不严,她忘掉了亘古不变的一个道理,那就是男人都喜欢偷吃腥。路边的野花
总要比家里的烂稻草闻起来香。
那天接近晌午,我的外公扬着脸,粗眉大眼,腰上捆着麻布,身材煞是魁梧,
他无意却似有情地朝着外婆憨笑了几声,笑得我外婆心底怦怦直跳,怀里像草筐
装着一窝小兔子。由于是家中最小的丫头,爹妈又过世得早,外婆就随着自己的
哥嫂同住,平日不太受什么管束。她便主动跟外公――我的外公当时还是个血气
方刚的汉子――搭腔说,这位大哥,看你一前一后的两个孩子长得多俊啊。
外公咧着厚厚的嘴唇说,都像他妈,呆乎乎的。你住别的庄上?
杨家岭的,赶集回来,正好走这儿。外婆掸了掸裤脚的灰土。
外公摸着小苇的脑袋,挽着小湄的手说道,哦,下次有空到我家里喝口水吧。
嫂子她不常在家吗?
你没听那个扯着细细的嗓子整天在喇叭里喊着说,人民公社好,大炼钢铁,
那就是我家那口子,尽爱出风头。
那我可更不敢去了,原来是播音员同志的家属,怕是高攀不上啊。外婆掩着
樱桃小口一个劲儿嗤嗤地笑。
你看这话说的,就别客气啦,这不是革命工作需要嘛。
1959年一个苍茫的冬日下午,辽阔原野上仅存的三两点雪菲还没有彻底融化,
仿佛是不小心剪落的羊毛。我的外婆出于革命工作的需要,脖子上围着很长的黄
围巾,第一次来到外公的家里,当时小苇和小湄都被他们的妈妈接到公社广播站
里玩去了,外婆来得正是时候。在水缸背后的柴草堆上,急不可耐的外公多像一
架俯冲式的战斗机,初经云雨的外婆把满颊粉红的脸孔埋在一片来回晃动的阴影
之下,看不出她究竟是无比快活还是异常痛苦。事后,我的外公对她说,你那儿
水太少了,像个没有熟透的毛茸茸的桃子。外婆开始咬牙切齿,举起小拳头擂得
我外公直喊告饶。
死没良心的,你什么时候娶我?你要是敢耍我,我叫我哥把你的××剁下来
作家最近一直被他奇怪的睡梦所困扰。昨夜,一群长着翅膀的狮子朝他扑啸
而来,领头的一只戴着蝴蝶形状的面罩,它银光闪闪,唇红齿白,朝着作家怒吼
道,你不要再写那些自欺欺人的小说了,没有谁会去读它,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果真如此么,作家不敢确信,他把小说的开篇拿给自己未婚同居的老婆看,
让她给提点意见。这位绿衣天使在邮电局上班,每天要面对漫游全国各地的信件、
汇款单和包裹。她有两点疑问,那就是一个地名叫做柳打铁,未免太古怪了些。
还有就是外公既然被劫匪给绑架了,怎会那么轻易就逃脱呢,何况看守他的两个
乡下妇女可以轮流换岗,不太可能只丢下一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
作家无言以对,又把小说的前两页纸打印出来,分发给自己的朋友们看。
朋友Y 在水果超市里当收银员,他指责作家脱离现实,严重地歪曲了人物的
形象。怎么能够把外公写成那样的一个人呢,没有理想,对家庭不负责任,苟活
于世上。这样的是否人物值得大写特写,是否值得缅怀,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你
的外公吗。你既然在卷首语援引了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就说明这篇
小说应该是个爱情的悲剧啊,怎么写着写着就开始东拉西扯了,我劝你还是趁早
朋友H 是百货大楼鞋帽专卖柜的售货员,她也是Y 的女朋友。令H 最无法忍
受的是作家的语言和对那事儿的描写,她正襟危坐,端着一杯纯净水质问作家,
你的语言就不能够通俗点吗,咬文嚼字的,让人读着累,我就喜欢大白话。难道
你们作家除了男女之间的事情,就没有别的可写?什么叫“像个没有熟透的毛茸
茸的桃子”,“××”又是什么,这跟地摊上的色情小说有什么分别。
H 的批驳使得作家面红耳赤,无力辩解的作家从朋友那儿悄悄地取回了打印
稿。当晚,总结了一下失败的原因,作家决定用第二人称续写这篇小说。
有一回你走丢了,沿着碎石铺成的林间小路径直向着南边赶去,你以为那是
回家的路,可以让你在天黑之前摸回那个有葡萄架、蓄水池和绿色窗纱的小院,
你必须在天黑之前回家,否则你的闺女会不放心地到处找你,他们都说你老糊涂
了,已经不记得路了,因此最好呆在家里,不要出门散步。本来,你只是想到附
近小街上买包烟抽的,结果走到私人粮站的时候,奇迹出现了,你看到了小舅舅,
他还跟几十年前一样高矮,一样胖瘦,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很像。你就一路上跟着
他,也不敢跟他答腔或者叫他站住,你觉得对不起他,心里拼命地喊,我乖,你
还在抱怨你大吗,大也是不得已啊。大,是解放前我们老家子女们对父亲的称呼。
眼泪在你的眼眶里一刻不停地打转,就像彩色的玻璃弹子在圆形的小坑里左
右晃动。你从桥上走过,宽广的玉带河当心的几艘运煤船如同并排栓在一起的草
蜢,使你回想起一九三几年在码头扛大包的情景,就在那一次回乡的途中,你遇
见了劫匪,他们扒光了所有值钱的衣裳,抢走了你出苦力挣来的两块银圆。当时
你真想哭啊,但是又不敢吱声,你怕土匪不耐烦,起了杀心。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很险啊,是看守你的那个中年妇女偷偷把你给放了,这
件事情你从来没有跟你的两个女儿讲过真相,你都骗她们说,自己是如何如何机
智地脱离虎口,你想让她们为自己的父亲感到自豪。可事实上,你非常胆小,当
你的姨兄弟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冒着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时候,你却闹着跟蒯小姐、
也就是你的结发妻子离婚。或许当时还没有时兴离婚这么个说法,你只是再也受
不了她了,你不想找一个公社女播音员做老婆,为了革命事业连自己的家都不顾。
从内心深处,你非常恨她,小海为什么会被牛角给撞死啊,就怪她,那么小的孩
子如果有妈妈在家中照看,怎么会每天都跟着自己割草喂牛呢。
太阳的余晖映亮西南方铅灰起伏的山峦时,你觉得自己的鞋子都要穿烂了,
怎么还没有到家,你没有听见孩子的喧闹声和那么卖棒棒糖的外乡人的吆喝,每
天黄昏你都会搬个板凳出来,坐在小院门口张望,你盼望着闺女能够尽快下班,
回家陪你说说话。从学校的电动大门到小院前的水门汀路,仅有一箭之遥。
可是,现在周围安静极了,简直就像一条通往坟地的野草初长的荒径,四边
轻烟弥漫,你似乎意识到了,自己一定是走岔了方向。这样走下去,就是到天亮,
也回不了家呀。许多年前,你也背着小苇、你可怜的孩子来到过这里。是的,一
定是这里了,也有一个干涸的水沟,头顶上黑漆漆的,没有星星和月亮,你的肩
膀上挂满了冰凉的露水,小苇一定是趴在你的背上睡着了,永远都不会醒了,永
远都不会闹着买芝麻饼吃了,永远都不会跑过来,喊着,大,我也要吹柳哨,我
要你帮小苇做一个。
就像一只蜕皮的蝉蛹被装在空火柴盒里,你把小苇放进预先准备好的枣红木
箱里,那里面本来放的是衣物包裹和一把翡翠色的玉梳子,大多数都是当年蒯小
姐穿用的,现在全都用不上了,谁知道反而留给了小苇。你还清楚地记得,平日
里小苇挨了你的打,总会躲起来,有时是在草堆里,有时躲在山芋地窖里,只把
一双恐惧的眼睛留在外面。你就发疯一样地找啊,嘴巴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断气、
绝种、小×养的,是你使用频率最高的三句话。最后,通常是像拽死猪一样,你
把小苇从暗处硬给拖出来,狠狠揍他的屁股,一点都不心疼,你觉得只有这样才
能解去心头之恨。现在,小苇再也不会反抗你了,他又一次躲起来了。不过这一
次,是你把他藏进了四四方方的木头箱子里面,他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再也不
会逃避挨打了。罄尽全身的力气,你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将额头贴在小苇的脸上,
久久不肯分开。为什么你不像别人家一样,把早夭的孩子卷在芦席里扔掉呢,难
道你害怕他还会不老实地到处乱跑吗,跑回家找你讨债么。
你越往前走越害怕,索性在路边坐了下来,后半夜没有什么风,直到黎明的
第一线曙光从树梢攀爬上来,远方影影绰绰地已经有手扶拖拉机朝这边驶来,你
才停止了呜呜地哭泣,用结满老茧的手掌抹了一把深陷的眼窝。车斗里装着掺杂
石子的细沙,你的头贴靠在三四包整齐摞好的水泥上面,才过了半个时辰,又昏
沉沉地睡着了。
我向各位吐露一个秘密,请你们千万不要告诉作家本人,因为他非常苦恼。
最近两个星期,我们只逛过1 次超市,买了瓶绿之源果汁和2 盒德芙巧克力,当
然还少不了另外两样东西:10只彩色避孕套和9 盎司的纸杯。首先,我对于色彩
十分敏感,紫色和土灰色能够激发我强烈的欲望,其次,喝水有助于养颜,每回
睡觉前和行房事以后,我都要喝上两大杯纯净水,最关键一点,纸杯很便宜,又
不容易摔破,我们把所有用过的避孕套都放在里面,就像某些妓女习惯把腹中的
死婴统统扔进垃圾桶,不同之处在于,我们不打算太嚣张,直接把潮湿的套子丢
到马路边。
说实话,作家还是很辛苦的,有时候把我搞得筋疲力尽、浪声尖叫以后,他
居然可以一屁股坐在红皮转椅上,继续敲打键盘,写他的什么罗曼史。可是在日
常生活里,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他的一封情书,甚至连一束鲜花都显得奢侈。天哪,
每当我躺在床上,看他日益消瘦的背影,真的有些心疼。
昨天夜里,他忽然问了我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做爹妈的会亲手掐死自己的
孩子么?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读完这篇尚未完稿的小说,我觉
得很不舒服,你我他使用得太混乱了,分不清楚过去和现在。唉,作家都有神经
病,还好,他从来不强迫我读书。有时候,我闷了,也会在他的案头随便抄起一
本书翻看,只能够记得些书名:《胡利娅姨妈与作家》、《苏菲的抉择》、《法
兰西遗嘱》、《金色夜叉》、《细雪》……没有别的什么原因,仅仅是由于这些
书名很吸引我。我曾经问过作家,你为什么要把小说起名叫《苦扁桃》呢,他略
微思考了一下,然后非常慎重地告诉我,大概是因为我小时候经常生病,有好几
次扁桃体发炎,都没有及时地打针吃药,害我差点丢了性命。
难怪你嗓音那么难听,还有口臭,我一把推开想要抱紧我不放的作家,捂着
嘴巴,逃到小客厅里面去了。那一晚的白炽灯在我们的头顶上亮了整整一夜,电
蚊香静静地燃烧着,房间靠墙角的地板革上陈尸累累,我管那些幼小的飞虫叫吸
血鬼,它们对腿毛浓密、肤色黝黑的作家向来缺乏兴趣,跟本小姐却欲一亲芳泽,
我的小姨后来成了美食家,她对全国各地各派的菜谱都很有研究,还自费出
版了一本专著,好像叫做什么《古代筵席研究和配料钩沉》,总之,上个世纪90
年代末,她就已经被聘为我们城市三家餐饮业单位的顾问和特约讲师了。作为她
的大侄儿,我没能拖上骗吃骗喝的光,但是无意中却听她讲了不少有关于我的外
公的新鲜事。奇怪的是,外公似乎不曾与外婆生过很多孩子,听说那些短命的舅
舅都是他的前妻留下的,至于我的妈妈,干脆就是领养的。这太让人吃惊了,因
为妈妈从未提起过此事,而且外公在生前,一向比较偏心妈妈,临终前还偷偷摸
摸地背着我的姨夫和小姨,把一包积攒多年的旧票子和两只银耳环塞给了妈妈。
小姨之所以不讨外公的喜欢,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怪她脾气太倔,而且在婚姻
大事上擅作主张。那已经是80年代初了,柳打铁从一个解放时只有二十来户人家
的村子,人口在陡然之间急增到五六百,外公只有两个女儿,分不到太多的田地,
外婆又长年病倒在床上,而我的妈妈虽然经常贴补一些钱给娘家,但当时她还要
照看我,况且民办教师的代课金本身就很微薄。所以,小姨简直成了外公一家的
殷切期望,年轻时候她的确很漂亮,虽然不能称之为倾国倾城,却能够令四里八
乡的小伙子朝思夜想,摩肩擦掌地跃跃欲试。他们企图钓我的小姨上钩,方法不
外乎是写信,那时候高中学生还不兴递纸条和请看电影,还有一种捷径,就是上
门提亲或者很含蓄地讨好我外公,比如送点烟酒茶食什么的,名之曰孝敬您老人
家。事实上,外公这位“您老人家”从来没有被人如此重视过,他的大半生都是
在怨气冲冲当中度过的。
待价而沽的小姨却有她本人的一套看法,那就是娶她的男人可以没有文化没
有修养,甚至长得猪头狗脸,但必须肯听她使唤,而且要对自己的父母好,真心
实意地好,不是表面上装出来的。经过这么一筛选,我的小姨夫和X 就成了最后
的竞争对手,说情敌是有点过分了,因为这两位老兄在当年从未谋面。到了90年
代,单眉细眼、说话娘娘腔的X 出人意料地当上了镇长,而我的姨夫尽管浓眉大
眼、声如洪钟,却不得不抚养一窝小孩,总共7 个,直到第7 胎方才拨开迷雾见
太阳,有了个男孩传宗接代,而且随外公一姓。那时侯我的外婆早已过世,而身
体一向很硬朗的外公也病入膏肓,他很疼这个小男孩,狠不得整天捧在手心含在
嘴里,把我父母送给他的营养品、比如罐头、麦乳精和后来的人参蜂王浆、中华
鳖精,都用命令式的口气,让这个胖嘟嘟的小七子统统喝下去,外公的理论是,
只有吃得好,才能长得高,只有吃得刁,才能一身膘。
说来真是奇怪,当年外公是力主我的小姨嫁给后来当了镇长的X ,但是等他
有了外孙,似乎有点原谅了小姨,因为那个X 虽然风光,家里却没有一个带把儿
的,全是陪钱的货色。而我的姨夫尽管令他瞧不上眼,横之以眉,竖之以目,却
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修成正果,生出了男孩。
这些年,我的小姨衰老得很快,鱼尾纹爬满了她的眼角,子女的拖累似乎让
她心力交瘁,尽管她是鼎鼎大名的美食家,本人的胃口却不好,每顿饭都吃得很
少。有一次她对我说,人啊,有时候越是缺乏什么,越想在这方面得到弥补和安
慰。相信读者已经懂得她这话里的深层含义了。小时候,我的外公把所以好吃的
东西都省给了那个抱来的小舅舅,最后却血本无归,小舅舅被我外婆给哄走了,
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外公在晚年还得靠他的两个女儿养老送终。俗话说,一字在
嘴,油汤油水,我的小姨年轻时候就有一颗美人痣挂在唇边,每当她粲然一笑,
都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在脸颊下方轻漾,当年不知迷死了多少高中男生。但是那种
家境,她的口里似乎淡出了鸟来,别说是大鱼大肉了,就连白菜粉丝都很难吃到。
X 的爸爸是卖煤油的,家中日子过得不赖,有一年春节前,他提着2 斤猪肉和其
他的下酒菜,来找我外公提亲,说是想看看侄女,可我的小姨拼命躲在厨房里不
肯见他,任凭我的外婆是如何地拉拉扯扯,连大声呵斥也不管用。后来,我的小
姨告诉我,那是她平生第1 次尝到肉味,真香啊。
作家的案头摆放着几本参考书,大都是外国当代的小说,包括:
1 、《浓情朱古力》,原著者:[ 墨西哥] 劳拉?依斯奎尔,收入“世界电
影大奖名片小说”书系。
2 、《心痛》,美国女作家诺拉?爱弗朗的电影剧本,原载2001年《译文》
杂志的创刊号。
3 、《可以吃的女人》,[ 加拿大]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著,收入“现当代
世界文学丛书”。
4 、《厨房》,日本畅销小说家吉本芭娜娜的代表作。
5 、《咖哩香肠之诞生》,[ 德国] 乌韦?提姆著,收入“外国文学最新佳
作丛书”。
6 、《拉里的家宴》,[ 加拿大] 卡罗尔?希尔兹著,荣获1998年奥林奇小
另外,还有一张墨迹未干的打印稿也压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那大概是一首
  《数数扁桃》,作者:[奥地利]保尔?策兰
  数数扁桃,
  数数过去的苦和使你难忘的一切,
  把我数进去;
  当你睁开眼睛而无人看你时,我曾寻觅你的目光,
  我曾纺过那秘密的线,
  你的思索之露
  向坛子滴下去的线,
  那些坛子,有一句不能打动任何人的心的箴言护住它们。
  在那里你才以你自己的名义走路,
  你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自己,
  在你沉默的钟楼里钟舌自由摆动,
  窥伺者就向你撞来,死者也用手臂搂住你,
  你们三个就一起在暮色中行走。
  让我感到苦吧。
  把我数进扁桃里去。
  (王家新 译)
                 7
你们三个就一起在暮色中行走,苇湄河的流水浩浩汤汤,野鸭的叫声和悠然
的云霞交织成无边无际的幽静,你的儿子小苇说,大,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女儿
小湄说,大,我们到街上找妈妈吧。
等牛喝饱吃足了,就带你们这两个催命鬼回去!你的头上戴着一顶宽边斗笠,
脚上的草鞋坏了一个洞,露出了脏乎乎的大脚趾。星光升起来了,一阵风倏忽吹
过,土地在黑暗的召唤中隐退,你们三个人就像长短不齐的幽灵队伍,有时候小
苇走在最前面,有时候你落在最后边,而时慢时快的小湄始终位于你们父子之间,
似乎这样就很安全了,没有什么可以危害到她,有大和哥哥保护,小湄活得很自
在。她长得非常像蒯小姐,蒯小姐也就是她的播音员妈妈,那时还没有离开这个
家庭,而小海却已经夭折了。所以,他们兄妹是你这个中年男人所有的希望。每
天晚上,你都拖得很迟回家,你想让费了一天唇舌的蒯小姐做饭,她应该尽尽妻
子的责任和母亲的义务。
一场突如其来的家庭战争爆发了,最初的导火线是蒯小姐让你在饭前洗手,
而且当着孩子的面不准许说粗话,这些你都忍了,毕竟她是能够领工资养家的人,
现在又是全公社树立的讲卫生讲文明的榜样,你没有理由不将就她一下。但是今
晚,你快被气疯了,她居然躺在床上不肯做饭给你们吃,这也就罢了,熄灯之后,
她还不准你碰她一下。她又没来例假,为什么不可以碰,这个臭婆娘!你觉得自
己的肺像是要爆炸的炼钢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剥掉了蒯小姐的裤子,用手使劲
拧她的屁股。搁在结婚初期,蒯小姐对你的毛手毛脚一般都是付之一笑或者左右
躲闪,当你进入的时候,便哼哼唧唧地呻吟不止。然而,今天晚上,她仿佛是吃
了火药,严厉地警告你,再耍流氓她就要喊了,她就要大声喊了。
你是她的丈夫,理所当然地可以压她干她,怎么能说是耍流氓呢,你忿忿不
平地想,今天要是不好好地收拾这个臭婆娘,就得一辈子受气,一辈子臣服于她。
你捂住她的嘴巴,剑拔弩张,不容反抗地刺痛了她。你怎么不喊啊,你大声喊出
来啊,不要怕两个孩子听到,你摇晃着蒯小姐的肩膀,望着她满脸伤心绝望的泪
水,翻身下来,把她挤在贴墙的床那边,非常解恨地径自睡着了。
第二天,等你醒来,蒯小姐已经上班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家住宿,顶多是
回来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和看看两个孩子,又过了半年,你不得不跟她离婚,然后,
小湄就出事了,而蒯小姐因为工作调动,去了不知道属于哪个省市管辖的地区。
一切都来得太急促,以至于你还无法追悔什么,就像夏日门前藤葛缠绕的竹篱,
也同样无法挽留住陷落的金色夕阳和落满花径的蜻蜓。该走的终归要走,一去永
《忌刮舌苔》
“舌头上的味蕾是肉眼不易看清的卵圆形微粒,由味细胞和支持细胞组成。
舌尖上的味蕾是多面手,对各种滋味都能检验出来的,但对甜味特别敏感,舌根
部的味蕾则对苦味辨别力很强,而舌头两侧的味蕾,善于辨别酸辣味。当人患病
发热时,舌头表面常常有一层很厚的舌苔,由于舌苔把味蕾盖住了,舌头对滋味
的反应便变得迟钝。有人喜欢用竹片等刮舌苔,这样会损害味蕾的正常功能,应
引起大家重视。”
这是一张摘录卡片上的内容,它可能出自于某本生活小百科台历,或许是从
医学辞典、虚拟的网络空间甚至便民咨询处的广告上撷取而得之的。作家把这张
印有蓝色横线的卡片夹在了《味觉》这本书的第129~130 页之间,也许是第291~310
页前后。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记忆力一向很糟糕,但是对于小说里的谐音文字游
戏却非常敏感,例如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和托马斯?沃尔夫的《天使,望故
乡》,我总共读了不下6 遍,包括不同的翻译版本。我喜欢那种迷人的故事氛围
和丝绸一样光滑的叙述语调,尤其是书中开的两个听岔了读音的玩笑,把夏尔?
包法利的名字误念成“下坡花力”,故意将奥利弗?甘特称为“饿礼服?甘特”,
真有意思啊。
你知道,我的舌头发音一直不太准确,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经常患扁桃炎吧,
再加上受方言的影响,所以我的吐字很不清晰,就像一个揉褶的纸团浸泡在水里,
模模糊糊,从大学一年级起,我的普通话考试一次都没有及格过。因此,我拿起
了笔,冀望得到一些补偿。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未能发表一篇小说,但是自己
很有信心,我经常拿余华、苏童这些八十年代就获得成功的作家来进行自我勉励,
知道我的偶像威廉?史狄龙是怎么说的吗:我是一个怀抱着和梅尔维尔、福楼拜、
托尔斯泰或菲茨杰拉德同样的热情和大志的作家,他们能够撕裂我的心,保存一
部分,而且每天晚上都召唤我加入他们那至高无上的职业。
这个十年间才能有一部长篇小说问世的美国佬如今非常阔气,他的女儿还差
一点顶替戴安娜王妃的位置,成为英国王室延续子嗣的火种。史狄龙是属于那种
可以鼓舞文学青年成长的作家,他所说的最动听的一句大话是:你有你自己的格
调,那是任何一个未成名作家所写的作品中,最叫人兴奋的一百页。
主啊,为我祈祷吧,让我在风中之烛熄灭以前,把这未知结局的作品小说写
完,哪怕是写在易于流逝的沙漏之中。
杨家有女初长成,一朝嫁在柳打铁。我嫁给范佟这个大饭桶的时候,才二十
八九岁,这个年龄搁在乡下,的确算是老姑娘了。但是请不要忘记了,他范佟是
有两个孩子做了爹的人,家中穷得叮当响,只有三间茅草屋,我不是贪图他什么,
只是看他人厚道,又有力气干活,才肯委身下嫁,便宜了这个无能的饭桶。到老
来的时候,我的身体不太好,都是被他没日没夜地搞成这样的,这个男人似乎只
有在办那事的时候,才显得生龙活虎,精神抖擞。其他任何时候,你叫他吃干,
他总是拉稀;你叫他奔东,他总是往西;你叫他种地,他总是操逼。三十多过去
年了,我不跟他计较那么多,总有一天,我们会在黄泉相会的。
如今,我已是亡灵一个,伸着长长的舌头在阴冷的地府中游荡,洁白的衣襟
上簪着我最喜欢的栀子花,香气四溢。细细说来,我在这儿过得还不错,唯一的
遗憾是没有见到我的外孙。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把艳环、也就是我亲生的那个
女儿叫到自己的床边,我断断续续地对她说,艳环啊,妈要是去了,你可要好好
活着,你大这人脾气暴躁,又总袒护着你姐,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恨不得全塞给她
一人。还有那个小野种,他可不是你弟弟,幸亏我及早把他给打发走了。但是你
姐我没办法啊,她是你大姨过继给我们的,也算是至亲了。以后,你不要和她争,
她如果懂点好歹,凡事也会让着你的。反倒是你大这人,杀人不眨眼,你千万别
把他给惹火了,就当是阎罗王吧,你再养他十年二十年,这个老不死的也活不了
多长日子了。
你一定感到奇怪,哪有做妈的这样跟女儿谈论自己的丈夫。但是如果我告诉
你,结婚几十年,他每次跟我进进出出翻上翻下,心里时时刻刻想的却是另外一
个女人,那个扔下他跟子女不管的婊子,我一想起生产队喇叭里那个假装正经的
声音,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不知道范佟这个饭桶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屁股那么
小,难怪生下的儿子个个都养不活。细说起来,真是邪门了,头一胎的儿子小海
我没有见过,据说是被牛角给顶死了,但另外两个短命鬼,小苇和小湄都跟我们
一起生活过啊,前天晚上还睁着两眼到处乱望,到了天亮就没了脉息。
关于小湄,我承认自己的疏忽造成了她的溺水,但也命该如此。
爱情与死亡,同样令人猝不及防。作家深信这一点,他自己的女朋友就是偶
然之间遇到的,那是一个暴雨过后的黄昏,整条街道积满了污浊的泥水,作家骑
着自行车到邮局寄信,临出门时身上忘记带钱了,等到信封写好以后才发觉,他
感到很窘,搓着双手不知该如何是好。侧着身体的女服务员接过信笺看了一眼,
抿着嘴唇,转头微微一笑说,原来你是个给杂志投稿啊,我也喜欢文学。这样吧,
邮资我先替你垫上吧,改天你再来还我。
这个梳着披肩长发、胸前佩戴着上岗的蓝色标志牌,并且看起来非常娴静的
女服务员,后来就成了作家的妻子,中篇小说《苦扁桃》发表的第3 个星期,他
们领取了结婚证。一年以后,踌躇满志的作家初为人父,他拿着奶瓶或换尿布时
的慌乱模样,简直就像一个蹩脚的杂技小丑,早已不复昔日写作时的从容镇定。
哦,对了,他们给这个婴孩起名为雁羽。
佟儿,我听见娘在喊我,她老人家到了晚年,身体一直不太好,眼花,耳朵
又聋,但是鼻子特别好使,这不,她扶着那张雕花的大木床的边沿,用责骂的语
气对我说,你这个不孝的小泡子,这饭菜已经变馊了,怎么还不倒掉?
我有点不耐烦了,就大声地冲着她的耳朵喊,娘,这是猫食,不是给你吃的,
你怎么把它给端到床上来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你是不是在咒我,我白养你这么大,还没娶媳妇就忘
了娘,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啊。娘的嘴巴有点朝里瘪,此刻就像一只流淌着白色
液体的河蚌,正不紧不慢地蠕动着,弄得我很恼火,表面上又不敢发作。你千万
别误会,我并不是怕我娘,事实上,自从我爹、我们那儿管爹叫大,可是怕你听
不习惯,这里就先叫爹吧,白白让他多长了我一辈。我爹是头几年死的,那时我
还没有跟着芦滩的大舅收租子,连×毛都还没有生出来,但已经不想念私塾了,
因为教课的老先生经常拖着一根焦黄的小辫子,找我娘告状,说我背不出书上的
什么鞭影什么琼林。那些大概都是文章的名字,反正我记不清了。我娘恨得咬牙
切齿,骂我是大粪里没有掏空的蛆,但是,如果有别的孩子敢叫我饭桶,她保管
会生气。我娘当面呢,就喜欢拿我出气,但是在邻居跟前,动不动就夸我:光吃
饭不干活那才叫饭桶,可是我们的佟儿天生食量就大,这说明他很有股蛮劲,将
来肯定是个种庄稼的好材料。
然而,到了十五岁,我还挑不起一桶水,我娘很着急,痛下决心,把我送到
家住在芦滩的大舅那儿,这可要了我的命。我的这个大舅虽然不是富甲一方的地
主老爷,却是远近闻名的煞星,手底下有很多拿刀动枪的二流子跟着他混饭吃。
我娘是他的姐,大舅不能不给这个情面,他捏捏我的肩膀说,你放心,范佟我会
照顾好的,就让他跟在我鞍前马后,收收租子讨讨债。临走时,我娘再三叮嘱我
说,你可不能不知好歹,你可不能任意胡来,你舅性子烈,小心他六亲不认,一
枪崩了你。
背着那杆土制的火枪,我拍拍自己的胸脯,其实瘦得只剩肋骨,真不知道饭
都填哪儿去了。我得意洋洋地对娘说,有了枪,什么都不用怕,娘你就在家等着
谁也没有料到,我第一次放枪便救了自己的老娘,说起来简直不敢相信,那
年快到年根的时候,我踩着枯干的雪片回到村里,还没有走进家门,就听见屋檐
后有个沙哑的声音在哭喊,起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半年来我亲眼所见很多佃户
被大舅用枪打残了腿,那仅仅是一个惩罚,因为他们没有按时上交粮食和租子。
大舅的枪法很准,他能够一眼瞄准你的脚踝,轻轻一扣扳机,就能让你死去活来
地喊爹喊娘。现在,我侧耳所听到的正是这样一种凄厉而又显得声嘶力竭的喊叫,
该不会是娘出了什么事情吧,这个坏念头把我的心里吓得扑通直跳,赶忙往屋檐
后跑去,苦楝树在我的头顶闪闪发亮,那大概是最后一抹冬日的阳光,穿透了薄
薄的云层和柔弱的枝条,照得我嘴里发涩,两眼发晕。天哪,天哪,我娘的腿躺
了很多血,她细长的白色裹脚布正拖在碎骨狼藉的地面上,另一端赫然衔在一头
呆头呆脑的野猪的口中,这头猪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我还来不及深想,一股仇恨
的力量促使我快速举起火枪,对准它的黑肚皮接连放了三枪。娘的命是保住了,
但是从此再也不能动弹了,直到临死,大舅也没有来看过她一趟,因为他白天放
完了枪,夜里还要朝着家里的三个大小舅妈放炮。而我总觉得,我娘这是为大舅
的作孽还的债,用我娘自己的话说,这叫恶有恶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到八十岁的时候,还没有个儿子。大闺女美玉是从
亲戚家领养的,对我也最好,而小闺女艳环脾气很坏,像她死去的娘,我是不打
算把家产都分给她的,最少要留一大半钱给美玉啊。前些天,我走丢了,多亏美
玉把我给找回来,现在我再也不敢出门了。在家里好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
可以听听收音机,想想以前的事情。很可惜,电视里面没有唱淮海戏的,也没有
柳打铁的那些草房子和铁匠铺,我已经有将近五十年没有听她唱戏了。
“好哥哥你消停些抽送,小妹妹我被压着不能动,天上的红云滚滚流,水里
的鸳鸯情意浓。”我还记得,结婚那天晚上,她闭着眼睛,给我唱了这支曲子。
我不是个蠢人,一低头就看见自己的大肉棍沾满了鲜血,当下间,心里是又爱又
怜,不由得轻进轻出,她的手也不再揪着被单,而是搂住了我,越来越紧,窗外,
银河静悄悄的,数不清的星星在流动。
那几乎是我这辈子干得最舒服的一次,我后来的老婆上了床,虽然很浪,但
是总让我扫兴。相比之下,男人都还是喜欢自己的老婆更中看一些,至于中干不
中干,那就不好说了,潘金莲的确是厉害,但是你敢招惹吗。我能够活到八十多
岁,很重要的一点是丢了仙女,娶了个丑妻。
俗话说,家有三件宝,丑妻、薄地、破棉袄。等到大舅被枪毙了以后,我才
意识到自己躲过了一难,假如自己不是贫农,假如我娘是个地主婆子,大舅的下
场很可能也是我要走的后路。最后,再来说说这破棉袄,也许你不相信,这件破
棉袄已经跟随我几十年了,那是玉环留给我的。我说的这个玉环姓蒯,是我从前
的老婆,现在不知道还活着没有,时间过得太快了,一晃都是大半截埋在土里的
人了,如果小苇、小湄都还在,也该是中年了,连美玉的孩子都念中学了,真不
敢相信啊,当年他们走的时候,年龄还没有美玉的孩子大。
有福你享,有罪你受。玉环说得对,我有罪啊,我不该狠心把她给休了,我
当时怎么会这样傻呢,你把她休了,谁还唱淮海戏给你听,谁还为你缝制棉衣棉
裤,谁来给全村人民播报新闻?你真是浑啊,你还记得自己在娘坟前发过的誓吗,
你说,娘,你放心地去吧,以后我会带上媳妇和孙子来看你的。可是现在,娘的
坟早已被政府给填平了,这是国家要修建高速公路的需要,不能怨我;但是你的
儿子呢,儿子哪儿去了?
巴旦杏(Prunus amygdalus)一作“八达杏”。伊朗文badam 的音译。一名
“扁桃”。蔷薇科。落叶乔木。叶披针形或椭圆状披针形,先端极尖或渐尖,具
浅钝锯齿。花单生,淡红或白色,几无梗。果实带扁,果肉薄而少汁,熟时干燥
裂开,核脱出。原产亚洲西部,我国西北有栽培。有许多变种。种子味苦的称苦
巴旦杏,味甜的称甜巴旦杏,成分及效用大致与杏仁相同。
以上辞条,全文皆从1989年版《辞海》缩印本的第111 页引录,对照哥伦比
亚作家马尔克斯长篇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的开篇,也有“苦巴旦杏”和“苦
扁桃”这两种译法,很显然,本文采用了后者的植物名称。
一个叫做玉环的女戏子摔倒在铺满清霜明月的草地上,她的小腿上血迹斑斑,
眼神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幽怨。日本兵打过来了,她们的戏班也就此解散。临走
的时候,姐妹们顾不上拉着手话别,大家逃命要紧。在这群淡妆浓抹的女人当中,
玉环的年纪是最小的,还没有许配人家,她的腰肢纤细,不盈一握,脸部的轮廓
非常柔和,杏眼流波,唯一的缺陷是有几粒雀斑如同密集的蜂巢,盘踞在她的鼻
翼上方。应该说,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乡下,出落得如此俏丽的大姑娘并不多
我曾经看过美国人安德鲁?韦思的一幅名画,题目叫做《克里斯蒂娜的世界》,
画面上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残疾少女,用瘦削的胳膊勉强支撑着身体,正艰难
地朝着山坡上挪动,她的身边是无限荒黄的草地,大约占去了画面的五分之四。
读者似乎可以感受到她的目光凄楚动人,这名画中少女充满深情地凝视着遥远的
地平线上的几间木板房,那是她的家么,我们不知道。
完全可以说,韦思的画对我产生了极度的震撼,所以才会写下了上述的小说
情节,但刚刚落笔,我就怔住了。范佟的妻子是个唱淮海戏的,这还能被读者接
受,可是要把她放到一个“铺满清霜明月的草地上”,并且“小腿上血迹斑斑”,
这就离奇了。难道接下来,要告诉读者,范佟的妻子、即蒯小姐,也就是那个叫
做玉环的女戏子,在逃亡途中被鬼子的冷枪给击中了?这有可能么,难道能解释
为蒯玉环在被敌人强暴后私逃出来,也因此受的伤?
我无法找到一个合理的结局,或许,世间的一切原本就是荒诞悖谬的,如果
事事顺心遂意,又何来感天动地的窦娥冤、有情离散的桃花扇和生死永隔的长生
以下是本文作者的一篇读书随笔,或者说是创作谈:
我为什么要写作,针对这个追问,很多作家都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以政治讽
刺小说《动物庄园》和《1984年》著称的乔治?奥威尔在16岁时,突然被词汇的
声调和关联所吸引。这种纯粹辞藻的乐趣让少年奥威尔“激动得浑身震颤”。但
是在篇章的结尾,功成名就的奥威尔却彻底否定了昔日的观点。他把鬼使神差的
写作动机与“痛苦疾病的长期发作”划上等号,将过去的经历视为误入歧途。
另一位大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写作动机则充满戏剧性。在接受哥伦比亚
记者门多萨采访时,我们可以聆听到大师愉快的声音:“我是偶然开始写作的,
也许只是为了向一位朋友表明,我这一代人是能够出作家的。”后来,不小心上
了贼船的马尔克斯竟然欲罢不能,对写作产生了烟瘾似的爱好。“一天抽四十支”,
“有时候一口气就写完一个短篇小说”,从这两句话不难体会出马尔克斯当年的
狂热。令人吃惊和钦佩的是,当我们的大师业已轻车熟路地掌握了驾驭各类文字
的技巧之后,他工作的进程反而慢了下来,“一天能写完一个大段落就算万幸了”。
这是故作矜持么,抑或心有杂念?其实答案非常简单,马尔克斯变成了众目
睽睽的人物,可他又十分讨厌电视、报告会和座谈会,他的一举一动都将产生社
会影响,因此责任心也就越来越强。每构思一部长篇小说,马尔克斯都要经过艰
难的酝酿,有些想法甚至在他的脑子里停驻、争执了几十年,犹如一对同甘苦共
患难的老夫老妻,感情愈老愈显得深厚,待到瓜熟蒂落之时,亦可无怨无悔。这
样的作品才能够经受时间的考验。
以上两例,似乎充分说明了“为什么写作”根本无关紧要。不论是乔治?奥
威尔与最初情趣的决裂,还是马尔克斯创作生涯中截然相反的表现,都告诫着初
学写作的人,你不必替自己找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混进作家的行列。记住罗
兰?巴特的话:“一旦明白写作不会给你任何报答,任何升华,它仅仅在你不在
的地方――这就是写作的开始。”
水缸里的月亮又大又圆,这是小湄告别人世间所看到的最后景象。最初,她
通过母亲蒯小姐那条幽暗狭长的子宫来到柳打铁村,这也是范佟夫妇的第3 个孩
子和爱的完结。
小湄降生的第三天晚上,忙活了一整天的农民范佟从外面回到家中,他放下
肩膀上那担捆好的柴,脱掉茅草鞋,在刚刚泼过水的院子中间走了走,然后拿起
搁在门旁大水缸里的舀子,咕噜咕噜地喝了好些凉水,再用最后一舀凉水冲了冲
沾满灰尘的脚掌。他轻轻地推开了门,往床上一躺,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这并不
代表他的气管有什么问题,而是范佟夫妇之间的一种暗号,就跟有的夫妻习惯以
“早点睡吧”或者“今晚月亮很好”等为借口,开始办那颠鸾倒凤的事情儿。可
惜蒯小姐并没有心情配合他,范佟刚刚摸摸她的头发,就听见自己的老婆用一种
声色俱厉的口气说,你拽疼我了,放手啊,我很累了,还是隔几天吧。
这一隔差不多就是整整大半年,你试想,范佟正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如
何能够耐得住寂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外婆后来的乘虚而入,不是没有原因
的。小湄长到四岁左右,蒯小姐彻底跟丈夫离了婚,她无法再忍受一个趣味低级、
生活习惯邋遢的农民,无法忍受他的丈夫趴在自己的身上呼呼大睡,无法忍受他
的饭后不刷牙、便后不洗手甚至暴露狂的倾向。据我了解,中国老一辈的农民有
近百分之八十,终身保持着裸睡、洗冷水浴等独特的生活习性。
小湄是在我外婆来到范佟家中做老婆的第二年春天死掉的,当天晚上,她跟
哥哥小苇玩的很好,骑着一条板凳满屋乱跑,但是到了夜里,这个小丫头忽然觉
得口渴,本来范佟打算起身给她倒一碗热水,但是范杨氏、也就是我的外婆抬起
胳膊拦住了范佟,她说,水瓶空了,让她自己出门舀水喝去吧,都这么大的孩子
了,你是不是给小海的事情吓怕了,别整天把小孩栓在裤腰带上,跟看贼似的。
咚咚咚,小湄赤脚跑着,一边答应着范佟“你当心点”的提醒,一手推开了
房门,她留给父母的最后一声招呼是一句清亮亮脆生生的“哎――”。就像刚刚
下山的狐狸,小湄把屁股翘得老高,踩着让雨水冲蚀得绿滋滋的垫脚石,她把尖
尖的脸蛋伸向了澄澈见底又未知深浅的水缸。顷刻间,微微皱起的水波晃动着一
张幼稚的破碎的脸容,很快,这张对于人世间还显得异常陌生的面孔,就被月亮
的巨大投影所吞没了,宛如一粒鲜艳的樱桃,迅速消失在堆满雪梨的果盘之中。
以下是民间曲艺的爱好者张雪盈老先生收集整理的一段淮海鼓词,本来我也
是闻其名,未见其人,以为他只是随手练字,抄录于稿纸上的《淮海词》。我平
素对于香艳哀愁的北宋婉约词不乏兴味,柳永的《乐章集》、晏几道的《小山词》、
周邦彦的《片玉词》也都能够出口成章,过目难忘。秦少游的《淮海词》当然不
可能没读过,什么“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淡烟流水画屏幽”,诸如此
类的句子也是知道的。但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遇见了这本装订简陋、墨色
均匀的《淮海鼓词选段》(上册),粗略读来,不胜欣喜。大概是因为文字里掺
杂着家乡方言吧,很有些化俗为雅的意境。
举凡三国水浒、现代家庭、征夫泪和闺妇怨,无不见于笔端,唱词直白,感
情热烈,听起来十分过瘾。限于篇幅,这里给读者摘录一段《美女盼夫》:
  言的是正月元旦异花开,一阵阵思君品格美貌凡,
  想当初与君同度高楼会,如同是楚王神女入巫山。
  咱二人情投意合深似海,又好比渴饮杯干酒未寒,
  奴好比三月桃花初开放,君好比蜜蜂采花过来玩。
  也怪奴贪君几点迷魂水,害的奴肚大腰圆口发干,
  害的奴青丝不整蓬蓬乱,害的奴鼻尖好似画眉山。
  害的奴鼻梁都长齐马间,害的奴脸上又长麻雀斑,
  害的奴腰粗勒断罗裙带,害的奴腹中有胎腰难孱。
  害的奴粗细茶饭不想吃,害的奴呕酸水对吐粘痰,
  害的奴百般美味难下咽,害的奴蜜拌砂糖也难餐。
  害的奴金莲不包腾腾长,害的奴走到人前实难看,
  害的奴堂前难见双父母,害的奴难同一班姐妹玩。
  想当初人害思想我发笑,现如今事落己身被人谈,
  君去时十里长亭奴相送,咱二人依依不舍手相搀。
  君说奴樱桃小口多红艳,又说奴杨柳腰细不非凡,
  君道说走后三月归来路,得天时一月以后转回还。
  君去时东林树叶落一片,现如今西林苍松迎霜寒,
  君去时对对大雁朝北去,现如今鸿鹅大雁又转南。
  为什么大雁常到君不到,是怎么水鸿常还君不还,
  莫非是生意之中未得手,又莫非病卧遭磨受阻拦?
  假如若生意得利没有病,照我看千里万途也年还,
  恨不能周身长翅腾空起,找一找无情郎君把苦谈。
  你莫非有了新的忘了旧,再莫非怀抱琵琶她人弹,
  你只顾远游贪恋美少女,空叫奴仰天长叹万重山!
  想郎君长街去摇金钱课,为郎君家堂庙内代问安,
  想郎君东岳庙去求香火,为郎君请求尼姑把禅参。
  奴为你荷花台前望穿眼,胸前里撕坏多少珍珠衫,
  那一日不想郎君千万遍,到晚间泪洒鸳鸯点点斑。
  我小奴一床锦被少人盖,凄凉人一头温暖一头寒,
  上一日五更三点得一梦,梦见了久别夫君转回还。
  咱二人携手并肩归秀府,在锦帐同床共枕把心谈,
  正是那云雨投情得意处,忽听得架上金鸡叫连环。
  惊醒时大梦一场方知误,恨不得拿下金鸡用刀钻,
  你只顾耽误二人巫山会,惟恐怕再想此梦难上难。
  听了听风声浩浩惊人胆,天井院梧桐叶落一声寒,
  凄凉人单独听见凄凉苦,好叫我一阵忧虑千层烦。
  愁只愁十月怀胎要分娩,怕只怕千斤重担无人担,
  奴的夫再有几日不回还,惟恐怕美貌佳人入幽关。
  俊佳人盼夫不到回秀府,也只得银灯不添油自干,
  这本是文人写出美女盼,留与那一班姐妹说笑谈。
                 17
“悬在生活的龌龊与死者的刻毒之间,她对生或死都提不起兴致,更不用说
两个出逃孩子的恐惧心理了。她的过去跟她的现在一样――不堪忍受。”
这是美国黑人女作家、199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妮?莫里森的长篇小说代
表作《宠儿》(Beloved ,意为“心爱的人”)中最初的一段叙述。请允许我把
它借用过来,移评逝去的外婆的一生。
她的娘家住在一个砖红色水塔下面,那是一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小村落,
春天,燕子在屋梁间筑巢;等到绿树成阴的时节,顽童们在浅浅的溪流中弯着腰,
摸鱼捉虾;秋风吹过的水稻田里,常常有一两片云彩停留在除草姑娘的辫梢上;
白雪覆压着整座村庄,经常有外乡人把脚印留在身后,然后迷失了方向。爹妈过
世太早,幸好外婆的两位哥哥和嫂子们对她都很照顾,任着她的性子发展。14岁
那年,亲事定下来了,男方是个规矩的生意人,他卖出的洋布质优价廉,料子耐
磨。外婆从未见过这个将来的夫婿,但在梦里常常笑着笑着就醒了,一睁眼看见
黑漆漆的屋子里有一两点磷火的光芒,她不知道那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身外的世
界似乎很不安全,果不其然,到了第2 年开春,那个大她十多岁的男的忽然死了,
好像是肺痨,刚刚得到消息的外婆僵立地呆在每天都要去淘米的河边,抱着一棵
被蛀虫咬空的臭椿树瑟瑟发抖。此刻,她的内心多么惶惑,再不会有人撑一把花
布洋伞带她入梦了。
17岁,掉光了牙齿的媒婆再次上门,这一回,命运把外婆的终身托付给一个
驴子。为什么不是一头驴子呢,因为我们本地人习惯用品貌特征和所干的行当来
代指人名,例如烂红表明这是个眼疾患者,火星佬表明这人是个急脾气,小油瓶
则表明这家是开酱坊的,并且还是家中的老小。同理类推,驴子可能含有两层意
思,一个是说这男孩自幼便笨得可以,长大以后除了鸡巴尚且正常勃起,整个人
就像条松松垮垮的毛毛虫,没有多大的能耐。因此,在我们民间,如果瞧不起某
个人,就在背地里偷偷骂他是个驴日的,或者鸟东西。当然喽,水浒里的王婆曾
经向西门庆面授机宜,告诉他要想泡上潘金莲这个荡妇,必须具备五种条件,即
所谓的“潘、驴、邓、小、闲”,也就是说风流倜傥赛潘安、财富可比邓通,另
外还要细心体贴、有闲暇时光和尺寸不同凡响的性器官。外婆所遇到的这个驴子,
生性骄纵,是周围几十里出了名的大恶棍。但是哥嫂们都觉得外婆需要找个命硬
的,否则,将来成了亲拜了堂,迟早还会克死自己的丈夫。
最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驴子在跟别人殴斗的时候,竟然被刀捅伤了
要害部位,成了不能人事的废物。一时间,外婆的哥嫂们全都没了辙,只好找来
算命先生测问八字,这个枯瘦如柴的老头闭目掐指,半晌才发话,说事情也不难
办,只需找个二婚的就可以驱邪降福,但这事要缓一缓,不宜操之过急。
这一缓就是十年,小小的村落每年都在上演着婚姻丧葬的悲喜剧,就连大哥
的顶小的女儿六凤都嫁走了,外婆仍然待字闺中。十年足以彻彻底底地改变一个
人,并且最终摧毁她所有的青春残迹。外婆的性格也从文静内向变得暴戾古怪、
多嘴多舌甚至放浪形骸。
我始终无法明白,外公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位貌不出众的老姑娘,她的针线活
做的不好,平时又好抽烟、看纸牌,就连最基本的刺鱼、蒸馒头和包粽子都不会,
实在是天底下最不称职的妻子。但就是这样一个泼辣凶悍的村姑,竟然打败了来
自文明世界的蒯小姐,从此,把自己的身份改写为范杨氏。
我的外婆范杨氏的胜利并不彻底,她无法使自己的男人忘掉过去,忘掉蒯小
姐留下来的一切,比如淮海戏、关节疼痛和枣红木箱。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那个
上锁的枣红木箱始终是权威的象征,我的外公用蒯小姐陪嫁过来的家具捍卫着自
己牢不可破的回忆,谁都不准碰那个箱子,包括小苇和小湄。
“那两个对头鬼”是外婆的眼中沙,因为这一双兄妹的身上,处处遗留着蒯
小姐、那个唱戏的狐狸精的影子,几乎无所不在。从自己饭桶丈夫的一举一动当
中,外婆看到了可怕的怜爱和袒护。就因为不是自己生的,外婆才不敢碰这两个
对头鬼一根手指头。当面不敢,背后使阴的,你总不能每时每刻都把孩子带在身
边吧,她会找出很多活儿让这两个对头鬼去做,故意让他们把事情弄糟糕了,然
后,等到那个大饭桶回来家,看见这么个烂摊子,也不好轻饶了他们。
有很多时候,小苇和小湄就像一对受惊吓的小马驹,而我的外婆正如一条无
形的鞭子。通常,不等鞭子扬起,两只幼小的马驹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我是否写下了情欲纠缠的一页,是否记录了一个被终止繁衍的家族,他们的
罗曼史,他们的锅碗瓢盆奏鸣曲,他们的床头打架,床尾也不和,还包括他们的
泪水、痛彻心肺和苟活。我没有遵循正常的叙述格式和人称语序,那对我将是困
难的,因为这故事里有我的记忆、道听途说和随意编造,我无法把它们区分开来。
我的外公,诚如小说的篇首所言,他的粗暴伤害过许多人,他的多情善良却不能
够拯救自己亲生的任何一位儿女,这大概就叫夙命吧。
淮海戏我听过的不多,相反,那些挨家挨户唱上门的淮海鼓词,我倒是很熟
悉的。自幼,我的母亲为了她体质孱弱的儿子,几乎夜不能寐,每次,我得了扁
桃腺炎,她都会滴水不进,坐立难安,地方医院那一条条粉白的长廊伴随她瘦削
的身影。在母亲之前出生的两个舅舅都死于这种看似很小的毛病,而我的外公做
过的最愚蠢残忍的事情,就是拿枪打死了自己亲生的儿子,他把这个喉咙红肿的
小男孩哄骗到坟地,然后就像对待一只玩具,干净利落地把他给解决了。
巫师的预言似乎也有几分应验,其后的两个女儿都成活了,外公的年岁也越
来越大,他最后的心愿是能够见到自己领养的小舅舅,据说,我的这个小舅舅还
尚在人世,母亲寻过他一次,未果。
小说中涉笔较少的美玉,则隐藏着另外一段感人故事,并不属于这个大杂烩
系列,暂且按下不表。
  流年记忆(外一首)
  怀念一个朋友,他去了遥远的天国
  怀念一个时代,露珠从草尖上滚落
  吹唢呐的乡村少年,身穿火焰的甲衣,骑着碎玻璃般的白驹
  追赶棉絮似的云朵
  在他跟前,是一缕袅袅飘升的黑烟
  一片芦苇荡,碧气蒸腾,冲淡了万道霞光
  在他身后,有根挑水的扁担和两只污渍斑斑的铁皮桶
  暗室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香
  被疾病的阴影困绕的少年,眉清目秀的少年
  直到临死,也没有听见屋檐底下嘁嘁嚓嚓的叫喊
  而他的姐姐,满脸红晕的姐姐
  正打算出嫁远方
  写诗的人被一阵旋风提升到天上
  苹果树正遭受着一群孩子的摇晃
  寒冽的溪流绕过土质疏松的庭园
  连绵起伏的青草遮没少年的膝盖
  镜面上银色钱币的侧影、总共500CC的注射液
  以及樟脑丸、蜂箱。用于祷告、维持镇定
  防腐、攀缘和拂晓时分的啜饮浅尝
  赤脚奔跑的小爱神
  头戴荆冠,她弯弓搭箭
  以流星的速度和雨点般密集的亲吻
  把苹果树命中――
  站立在内心的塔尖
  眺望大海的风暴
  翻动那时光的留言簿,呼啦啦地
  一阵旋风把写诗的人打倒,彻底击溃
  有关捉迷藏和乡村电影的记录文稿
  累积至厚厚一沓,墨色均匀,装订简朴
  可是它们转眼之间就被鼠蚁蠹鱼给咬啮、蛀空
  销毁干净,不留残痕
  以上两首诗都写在这篇多文体和多声部的中篇小说之前,我相信它们冥冥之
中有着某种契合,正如一个持续多年的梦境,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的确梦
见了那个面相清癯的算命先生,他主宰了一个家族的兴衰,第一次就好比是限期
十年的赌约,我的外婆果然没有再克死男人,她走在了高寿的外公的前面;这位
算命先生的下一次出现,显然是带有预谋性质的,金钱的罪恶双手推动着他说了
唯心刻毒的话,“只有弄掉这个病恹恹的孩子,你的家庭才能否极泰来,你的晚
年必将儿孙满堂。”于是,一个被扁桃腺炎已经折腾得痛苦扭曲的男孩,还将面
临父亲为他精心制作的绳索。我的外婆终于得偿所愿,但是频繁失眠和无儿之忧,
伴随了她的整个后半生。而我的舅舅小苇,不可避免地做了范氏家族长远利益的
  哦,苦扁桃,苦扁桃……
  2001年7月底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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