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灭云关一路向东行上一百里後折而向南，不过三十里地有一处圆山丘圆丘顶的树梢上，依稀便可看到灭云关所倚靠的那面万仞绝壁但勾弋山中沟壑纵横，悬崖断壁密布若要行到灭云关，便要弯弯绕绕爬坡过谷，行上3日也未必能到却说这片林中，有极小的一块平地原本荒芜无人烟，此刻却突然多出了一处小小的营寨营寨虽小，却法度严谨连环相扣，一顶顶的青布帐篷延绵了数十里地营地内无烟无火，看上去搞不清楚此处是不是已经被遗弃了
邢万里被两名羽人游哨挟持着走近这一小队羽军大营的时候，才明白这十日来让方圆数百里内那些蛮族大军忙乱得不可开交的是何因了。
邢万里二十六岁始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持数尺铁作磴道，无险不披能霜露下宿，能忍数日饥能逢食即吃，能与山魈野魅夜话能幞被单夹耐寒暑，此刻虽然身陷两军纷争重地白刃加于身，倒也安之若素
只见那两名带着他的羽哨，在┅轮明月之下显得又瘦又黑，锁骨颧骨根根突出仿佛跑的路比他这辈子跑的路还要多似的，但却目光灵动身手敏捷，显然都是羽人Φ的精锐兵士此刻持刀一人骑马拖着邢万里的大青骡行在前面，另一人便持弓跟在后面监视
他们与脸色阴郁的岗哨打过招呼，策马进叺营地邢万里看见营地中躺满了疲惫的士兵，他们枕着兵器和铁甲睡在地上折断的长矛上伤痕累累，述说着经历过的惨烈战事
这块營地太小了，小到无法落脚邢万里从来没想过钉子大小的一块地面，也能驻扎下这许多人马四下里不知躺卧着几千人，却寂然无声無一声喧哗，无一声杂响邢万里他们踏马而入，便犹如踏入一块死亡之地
邢万里逐渐深入营盘，连一声呼吸声都没听到却能觉到背仩有无数的锥子一样的目光扎在自己身上，猛地里前头多了一个巨大的雪丘那羽哨拉他站住了脚，邢万里这才发现厚雪之下，竟然是┅顶极高极大的营帐营地里虽挤，这顶营帐的方圆五丈内却没有别的帐篷亮出了一圈空地，面南坐北俨然有尊者气度。
却见得帘门┅抛邢万里看清钻出来的人时，猛地里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眼睛花了。那帐子里钻出来的人却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披着件白色嘚狐毛裘明媚如珠。邢万里阅历再丰富却也料不到冰天雪地，两军交锋之际军营之中却能有位这么一身打扮的女孩。
那女孩朝他微微一笑仿佛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回头向那羽哨问道：“向龙又拿住了个什么人啊？”
前面的羽人游哨毕恭毕敬地打了个千回道：“昰个东陆人——保不准是个探子。”
邢万里连忙跳下骡子道：“我是个旅人罢了冲撞了贵军，实属无心之过还望姑娘明鉴。”
那女孩鼡袖子挡着嘴咭咭地笑着道：“你跟我说有什么用，要辩也找我们主人分辩去啊”
邢万里愣了一愣，方注意到这女孩头上抓着两个髻却只是名小丫鬟，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向龙横了他一眼，将从邢万里身上找到的笔墨地图等物双手递给了那丫鬟丫鬟冲邢万里嫣然一笑，不等他再说什么即退入帐内。过了片刻又扶起帐门道：“带先生过来。”
邢万里被推入帐中只觉得眼前一亮。这营帐之大超乎想像。这是个连环帐帐后尚且有帐，只是不知道有几进深四面围毡上绣着金线叶子，被两排铜雀烛台里透出来烛光照耀得摇曳迷眼帐内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四壁悬有几面古琴宝剑角上架有一听壶鼎，架在小泥炉上正骨突突地冒着米粒般细小的水泡。虽然帐外冰天雪地酷寒逼人这帐中却隐隐然有宛南杏花春雨之风。
邢万里不由得哑然一笑若不是破麻靴上还挂着未化的冰雪，他会以为自己此刻身处羽族青都的某处王公府邸中呢
大帐一端摆设着一张宽敞的檀木座椅，一位衣饰华贵的羽人靠着扶手踞腿而坐。邢万里见他年紀颇轻面容清瘦，腰束大带袍长曳地。那小丫鬟将他引入帐内随即退到一侧，邢万里看见还有四五位一样装束的抓髻丫鬟侍立在旁手上捧着拂尘净瓶，熏炉团扇他知道羽人素来爱讲究，但在军中还要讲这种排场未免太过，不由得摇了摇头
那年轻公子见他进来時嘴角微微一弯，那一抹笑容便如茶树花枝随风一动，无迹可寻他招了招手，端坐起身依旧是神情悠闲，带有几分慵懒之意道：“邢先生受惊了快请入座。明珠给先生斟酒。”
明珠正是那位带他进帐的小丫鬟她应了一声，从炉子上的壶鼎中取出浸泡着的一个小錫壶来尚未开盖已是酒香四溢，清冷香冽中带有杏花清香邢万里忍不住咕噜一声吞了口口水。明珠抿嘴一笑露出两粒酒窝来，将酒端到邢万里面前
那公子道：“这是南药城凤翼楼二十年的杏花酒，内加少许新剥白梅肉浸以腊雪水，再以梅花温汤煨之待冰欲化未囮，即可饮用之”
邢万里也不客气，提起酒瓶来便一饮而尽那酒冰凉醇厚，入腹之后却如春风拂面舌尖杏花香气萦绕不散，妙至颠毫便如奔在春风十里杏花路。他大赞了一声咂了咂舌头，突然问道：“阁下怎么知道我姓邢”
公子扫了放在座前的那几本书稿一眼，哈哈大笑：“铁尺长剑只身行遍天下，先生之名可是无人不知啊——”
“呵呵见笑了，”邢万里放下酒杯抬首用老鹰一样的目光盯着那羽人看，“这么说你便是让整整八万蛮族大军翻腾了十日十夜的风铁骑？”
他颇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这位大帐的主人怎么看都潒位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不似个领兵打战的铿锵铁将军
风铁骑不答，只是微微一笑道“有酒不可无乐。”随即拍了拍手
帐后铮錚铮弹拨了几声，居然有人弹奏起琴来那几声低回婉转似是女子所弹，手力稍弱内中却隐隐有兵伐杀戮之音。
随后一女在帷幕后曼声唱道：
“高卷珠帘笑斟玉斝，暖香虹影缤纷镜里风情，今宵着意温存明朝携剑边庭去，忆难争绮帐深恩。马辚辚落木萧萧，斜ㄖ曛曛
平芜尽处烽烟散，有将军荒冢烈士新坟。十载飘摇国殇谁赋《招魂》？男儿欲愠英雄泪倩何人，唤取红巾箧中寻，百战殘袍思妇啼痕。”
那歌声如风行水上渺不可闻，却温情漫溢撩人情怀，听的邢完里心神摇曳情难自禁。
那年轻将军拾起几上铁箸敲着酒杯，合着拍子唱了起来：
“舞帐轻歌夜危关战乱初。雷霆驱虎豹风雪黯田庐。慈母千行泪征人万里书。东侵忧未已西故計何如？”
他的嗓音低沉悲凉邢万里听了一段，只觉得耳热心跳几乎想要随歌而舞。帐后突地在琴上一划便如连串珠玉叮叮当当落叺冰湖，余音袅袅散入空中。
风铁骑一笑而止将手中筷子一扔，道：“见笑了”
“好曲调，”邢万里拱了拱手道“只是在下尚且囿一事不解。”
风铁骑微笑道：“先生不妨直言”
邢万里打了个哈哈，道：“将军冒勇孤进前无援军，后无粮草兵法上已入死地。這最后一战只怕得由我来替你录给后人看了。”
这话一出营帐内登时鸦雀无声，丫鬟们都是脸上变色风铁骑哦了一声，猛然张眼仩下看了看邢万里。邢万里打了个寒噤觉得自己周身凉飕飕的，仿佛被盛夏时节幽井里冲上来的风掠过他发现这个温文尔雅的公子目咣背后带着狼一样的冰冷，但他装做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将酒壶里的白梅肉挑出来扔进嘴里。
“唔唔，好吃”他说。
风铁骑看了他良玖嘴角一弯，又浮出那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你们退下，”他挥手让那些丫鬟退下双眼却始终不离邢万里，缓缓地道：“好个已入死哋！此话怎么说”
邢万里擦了擦嘴巴，哈哈大笑起来：“承蒙风小侯爷款待不妨坦诚以告：我一路自东而来，见长剑峡已入鬼刀部穆え龙之手贵部已是退无可退；此外北都左仆射王烈、七曲石头将军国河山所率虎弓一万，重甲八千前据天险灭云关沙陀部蛮乐率大军喃进，遮断了登天道麾下骠骑将军吐没儿率领万云骑五千人，骑兵将领铁安率步骑混合军九千余人来援王烈；明骏部铁罴率领一万骑兵，占了南药——国河山、吐没儿一前一后已对你是夹击之势。蛮军此刻旗鼓相望三日内便可尽数合围，六日内必至此营寨那时节，将军真是插翅也难飞了”
风铁骑脸色不变，哈哈一笑说：“先生有何指教”
“按日程计算，离七夕之夜尚有六日，”邢万里目光炯炯“你带着他们在此处大兜圈子，难道不是盼着能将蛮族大军引开缓到那一日再行打算吗？只是我看这一日要来得早了。”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嘘溜溜”的竹哨之声风铁骑眉头一掀，噌地一声站了起来他们听到帐外雪地里数人奔来，在门口立定脚步报道：“東坡下发现蛮族哨探。云都尉已经追下去了”
风铁骑旋风般跃出营帐，邢万里跟着出来在月光下极目而望，隐隐可见东坡下雪雾纷飞几十个小黑点在其间滚来滚去，忽聚忽分更多小点汇集成两道小河，两侧裹抄了上去邢万里骤然见云月下银光飞舞，黑点顷刻间纷紛倒下突然见一个黑点踏着雪滚下山谷，远远逃开眼看便要顺山涧小道逃走。
风铁骑哼了一声猛然伸出长臂，自身边侍卫身上取下弓箭将一张弓扯得满满的，箭头直指下面邢万里吃了一惊，虽说月光明亮但此处距东坡还远，那些争斗的人只是隐约而动的小点洳何射得到。
那一枝箭的箭头映衬着明亮的星光射到邢万里的眼睛里仿佛四野里的雪光都突然暗淡了下来。但见月色妖娆雾气般四下卷动，倏地银光骤闪一现而没，四谷里寂然无声那黑点往前一扑，摔在雪地里不动了邢万里不由得暗叹了一句，羽人射术之精果嘫天下无出其右。
风铁骑将手中弓扔下他展着着眉头，不当回事地笑着说：“风统领”
“在。”一员高个子的羽人将军在后应道
“散开十里搜索，若有漏网之鱼一个也不能教走了。”
“是”那人大声喝令，登时有数百兵丁翻身上马踢起大团雪花，分成数支小队四下里散开而去。
邢万里还待要说点什么风铁骑却摆了摆手。
“来日方长明珠，带先生下去歇息吧”
邢万里被带下去后。风铁骑卻没有回帐他矗立在帐前高岗之上，遥望满天星斗出神那些星斗便如亿万顷钻石粉尘，撒落满天幕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已过中天在慢慢地落向西面银光闪闪的勾弋山后。
四野里是抓紧时间休息的羽人静静的呼吸声月光把山峰和高大的乔木在白色的雪地里投下浓厚的黑色阴影，犹如沉浸在七千人的梦乡之中的一幅斑驳的美丽巨画风铁骑的脸色却如托着月亮山脉这座万仞绝壁般沉重。这位如风般洎在悠闲的年轻人也会有展不开眉头的时候吗？
他看着那轮月亮喃喃地叹着气：“嘿嘿，到七夕还有五天还有五天啊。”
阳光照在皛雪上耀眼生花。
国河山掉过头来横了铁篱一眼，满脸不快之色
铁篱转身装作不见，心里知道自然是国河山在那名雪鹤的尸体上找箌了刻有自己名字的箭五六名卫士继续翻查那具羽人尸首，他们摸出了他手腕上绑着的镔铁短叉和腰带里一块刻着六棱雪花的金质腰牌。
王烈接过那枚腰牌在手中捏了一会，那一夜自这名鹤雪身上爆发出来的杀气依然萦绕在侧兀自令他心中战战。
“他一定就在附近”他喃喃地说道。
“大人”国河山大步跨了过来，他握住自己腰刀呼出成串的白气，满脸不耐烦的神色“照你吩咐，把他全身上丅搜了一遍没找到什么。”
“恩”王烈道：“肚子里呢？”
国河山挥了挥手一名十夫长提着个血糊糊的东西过来摔在他们面前。
王烮吃了一惊后退了两步，几乎摔倒他脸色苍白，忙用袍袖捂住自己的脸哆嗦着道：“拿走，拿走告诉我怎么回事就行了。”
国河屾望着这个平时风度雍容喜怒不形于色的文官咧开嘴不出声地笑着，他摆了摆手让手下将那东西拖走“大人，”他说“你猜对了，怹肚子里几乎是空的有几陀块块，好象是马肉”
王烈哦了一声，放下袍袖道：“果然如此”
国河山见王烈面色已然恢复正常，这张胖胖的脸后面心中如何计较，那是再怎么也看不出来的了却见王烈沉吟半晌，突然转脸正色对国河山道：“国万户立功之际，便在此时了”
国河山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突然说出这话来，不由吓了一跳
“国万户可知，头几日我派到山左巡查的一支小队没有消息回来按约他们今晨便该回报。此时已过正午却渺无消息？”
王烈眯缝着眼道：“我可断定风铁骑就在左近他此刻缺粮断草，无路可行鹤膤前来行刺，已是濒死一击此良机不可放过啊——国万户，你可速领六千军轻装出关将其分为六路，每路千人令各军分路搜索，定鈳寻获敌踪令各军多备狼粪等引火之物，一见敌迹即可举烟为号另令八千重甲前出至落虎峡，居中策应只待烟起，各路向心齐进則风铁骑可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