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干燥发黑上长出一层绒绒的黑胡须

蝴蝶那样去飞_任风吹去_天涯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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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蝴蝶那样去飞  一  母亲暗示我等在房间里。  我理解母亲每一个眼神和每一个动作所要表达的意思。我和母亲是隔膜的,我们很多年没有语言的沟通。不是我们不说话,是没有说出内心想说的话。我们更多的时候是用眼神表达各自的想法,要比语言表达的更含蓄,省略了语言附带的情绪。  从昨夜父亲和母亲的谈话中我听出他们的意图。我已感觉到母亲对我过分的关切有着某种特别的期待。  四十八岁的母亲长着一张六十八岁的脸。衰老的痕迹在她的眉目间在她的唇齿间一层层堆积,仿佛岁月每一年都要额外给她加重了更多日子的辛劳和烦恼。一个月不梳一次的头发凌乱得像一地枯草,或许没有水分的滋润,或许晒得时间长了,或许落在上面的灰尘多了。发丝硬棒棒的,披散在头上像乌黄的粉丝,随时要断落下来。母亲并不像母亲应该做得那样疼爱我,她生养了八个子女,成活了五个。每一个孩子都是她身体上的孽障,她无法控制怀孕,小孩扎根在她的身体里,她要任凭他在她的身体里长大,撑破她的肚皮。做着饭或干着活,突然肚子疼得厉害,脱下裤子,血肉里一个肉疙瘩就生出来了。她随便用一张破布片包裹一下,看看外面的天色,大晴天的,院子里的夜景花躲躲闪闪,蓝色的花瓣半开半合,就喊她静蓝。母亲不会起名,希望女儿们安安静静的。大姐叫静红,二姐叫静玉,叫静蓝的那个是我。  我听到门外有寒暄的声音,脚步凌乱。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隔着布帘传过来,我没有看到那个女人,我听出她高昂声音里的一种趾气,在屋子里响亮。  红布帘缀着穗子,飘带上绣着蓝色的花草、绿色的鸳鸯。它们陈旧,褪去了早年的鲜亮。母亲那个时代的女人都要陪嫁一张红色的门帘,绣着自己喜爱的花饰,那时闺中女子都会绣花,娶过去的女人先看绣花小鞋和门帘子,手儿巧不巧早早挂在那门帘上了。婆婆也是从那门帘子上看媳妇,以后日月里的富贵和卑贱都从那门帘子上开始。粗手大脚的女人要被婆婆看不起,男人大多是孝顺的,喜欢了粗手大脚的媳妇也是一大不孝。  年轻的母亲属于娇小玲珑的那种风韵,布满灰尘的门帘上一针一线透露着她的灵巧。母亲希望坐着父亲给她请来的八抬花轿进门,就在父亲母亲定下结婚日期的那个月,公社规定破除婚嫁制度,不许结婚用轿子抬。母亲自己走着嫁给父亲。村子里兴哭嫁,哭嫁的女子哭是笑。母亲却是真正的哭着走的,没有花轿,她赖着不走,唢呐催了一遍又一遍。母亲是在日沉西山夜影模糊的时辰进村,泪痕早已把她的胭脂细粉冲刷得一条一条。  小孩们在母亲进村的路口等着,他们早早预备好了泥土、蒺藜、草屑,准备在母亲过来的时候撒向她,意为闹喜,相当于现在的撒彩纸。蒺藜缠缠在新媳妇头发上,黏胶一样结实。有一种叫痒痒毛的植物,塞进新媳妇的衣领里,许多天奇痒难忍。  母亲结婚之前没有见过父亲。她经历的相亲过程是她偷偷地在门帘里面隔着门帘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或许听到了一个粗重的男子的声音,或许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男人背影。二十年前母亲遵从父母之命嫁人,二十年后母亲用这种方式把大姐嫁了出去。大姐很不幸,大姐不喜欢大姐夫。大姐夫油头粉面,花言巧语,一肚子弯曲肠子。母亲相大姐夫的时候,看到他白白净净,一双眼睛机机灵灵,又巧言会说,恰恰填补了大姐的沉默寡言。正是大姐的沉默寡言猖狂了大姐夫的花言巧语,无论他说什么,大姐都依他。直到生下了第三个孩子,大姐才知道大姐夫和村子里的大丫明目张胆地胡搞。大丫是疯婆的女儿,十六岁,遮体的破衣依然挡不住女孩的清丽。大姐夫哄骗大丫两年,之后他勾搭上一门之隔的小媳妇胡悦,两两当着大姐的面打情骂俏。大姐搂着三个豆芽般的孩子淌泪,泪水湿了孩子的头发,娘儿仨像泡在泪水里的白萝卜一般,慢慢被泪水里的咸涩浸淹得干瘪、枯萎。  门帘外有脚步移来。一双黑色的皮鞋在门帘下动,起落间靠近小门。一只手伸出,挑起门帘。门帘被掀起,灰尘纷纷滚落。一只苍蝇从门帘上飞起,唱着歌飞向窗口,格子窗挡住它的去路,它在屋子里横冲直闯。  那个男子在向我走来,他怯怯的,正如我的疑惑。在他的脚步起落间,在他身后的门帘落下间,我听到屋子里咚咚跳动的苍蝇的慌乱。它因为没有好的去处而胡乱飞翔。  我是要正面看他的,大姐的教训,我决定审视准我相的那个人。我臆想过一百次他进来的时候我就要重重地看准他的相貌、他的德行。我相信每个人的德行都在他的脸上,他周正的、流畅的、歪斜的、尴尬的脸型能说明他内心的阴暗或明朗。  我却听到了另外的声音,火辣辣地从门帘那边传来:“进去看,进去看。”那个女人肆意的声音压倒了外间的凌乱。  唐突的男人已经在我面前。他径直坐到我旁边的床沿上,一股男人的烟草味从他身体上发出。我看到他的黑色皮鞋上一块磨掉的皮子,在鞋尖上露出灰白色的痕迹。袜子是蓝色的,皱在脚面上。他把手支在床沿上,用力按着。我感觉出他挑剔的眼神从上到下地审视我,媒人说他挑剔的很,一般长相的他是看不中的。  而我没有看清他的轮廓。他坐在我旁边,中间隔两尺的距离,我无法在平坐的两个人中间打量另一个人。我是被困的,他却是观赏的。我断定他是用了足够的时间和足够的眼力看清了我。他说:把你眼底下的痣蚀去吧,那叫流泪痣。  他挑开门帘出去了。我看到一个稍有弯曲的身影,在经过门帘时。    二  母亲一言不发。她从屋子里走到院子里,走到大门口。门口新修的水泥路光滑的没有一根草棒,一只瘦瘦的狗溜达着,村子里鸡羊什么的都少见了,能出去的人都走了,不走的,都有各自的不同的因由。  母亲从大门口走回院子,走进屋子里,她哗啦一声把那包糖摔在地下,红的绿的糖块撒得满地都是。之后她蹲下,一块一块捡起来,吹吹上面的泥土,包进一个布包里。  我看见了母亲的动作。我问她:咋啦?她不说话,翻白眼看看我。并不是我惹她怒火,但一定是因为我她才发怒。她从来不对我说她心里的想法,我们之间像水火不相溶,自从二姐嫁给了离婚的二姐夫,她对我们的嫌弃变成为憎恨,大姐不争气,二姐不争气,没有一个让她扬眉吐气的!  母亲把最后赌注压在我身上。我打小温顺,长大后识大体。我不像大姐软弱,也不像二姐倔强。母亲指望我赢回她失掉的颜面。  我没有从那个男人的长相里看出他的德性,他像一股捉摸不透的风,从潮湿的或者是阴沟里刮来。我没有感觉到清凉或是温暖,他又呼呼地刮走,留下一股淡淡的乌烟瘴气。对,是乌烟瘴气。甚至我们的房间里都是这股气味,我走出去,这股气味还在跟着我。  我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带着这股气味。我怀疑这气味是从他骨子里飘出来的。他竭力在抑制,像掩饰他不平的肩膀或者是走路外撇的八字步,有时是难闻的狐臭。  我预感到这个男人像大姐夫一样放荡不羁。甚至下流。  母亲在说他的好。他的长相好,他的举止好。母亲在说他的家底好,老门旧家,兄弟多人烟旺。母亲在说他母亲的好,嘴巴像从蜜罐地出来,见人亲的像亲姊妹。母亲甚至在说他爹的老表好,前堂王家甸的平均叔,和你爹一起挖河,你爹发热,是平均叔背到医院里的。  母亲断定天底下没有比这家再好的人家了,也没有比这个男人再好的男人了。  大姐的遭遇,二姐的糊涂,完全是她们自己拿错了主意。母亲不承认是她把大姐送进了火坑。母亲认为是二姐自己硬往火坑里跳。大姐每回回来只会哭,诉说男人的罪状种种。大姐诉说的时候并不十分地悲愤,只是从哭声里才能体会出那是她自己的苦楚,外人还以为是在说别人。大姐的愤怒几乎不如母亲,母亲诅咒那个挨千刀的男人,咒骂他的爹娘打小没有教养好他们的儿子,见了他的爹娘使了难看的脸色,唾沫星子说得漫天飞,他的爹娘唉声叹气,乌黑的脸一阵青一阵紫一阵煞白。他们给母亲赔笑,痛骂儿子,但是,母亲、连同大姐夫的爹娘,没有一个敢在大姐夫面前张口说出一句难听话的。母亲气急了骂大姐:哭,哭,只会哭,要不是忒会哭,好好的一个孩子他爹,咋能说跟人家就跟人家呢!  大姐反而不哭了。抱起孩子走了。母亲合上嘴,估摸不准自己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母亲说大姐说我,母亲不说二姐。二姐跟二姐夫相好。二姐夫是有妻之夫,二姐夫二十八岁,从十八结婚第一年开始生小孩,开头几年,一年一个,年年是女孩,一连怀孕了六个女孩,老大生下来,丈母娘给养着。老二六个月流产,老三五个月打下,老四四个月刮掉,老五自动流产,老六自动流产。后几年两年怀孕一回,好不容易怀上,第一个月去检查,有了。两个月去检查,正常,三个月去检查,不发育胚芽,要么听不到小孩心跳。二姐夫结婚十年,和他媳妇生育了十年,十年间寻医问药、养精蓄锐、殚精竭虑、南跑北奔,希望生下个男孩。女人面若黄花,看到小男孩眼放蓝光。男人抱住冰凉的女人,犹似怀抱枯木。  二姐在他们家打工。先是那女人指使的男人,勾引二姐。外人都这样传说。二姐说是他同情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他们那么多年生不出男孩,两个人都快要死了,她看到女人眼里的绝望和男人眼里的绝望。  她说她要给他们生出个男孩。  谁也不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她说她准备生出男孩就走,走远。  她没想到事情会变复杂,她没想到那个女人会走,也没想到后来她会离不开那个男人。  母亲说全家的脸都让老二静玉丢光了。  母亲没敢当着二姐的面说,她怕静玉,那种怕是从内心里的怕,无论她做了任何错事,无论她怎样的大逆不道,无论她怎样的苦乐,母亲都不敢得罪她的。我自幼就看出了这一层。母亲事事让二姐,生怕二姐受了委屈。母亲对二姐的疼爱超出了我们所有的兄弟姐妹,她的疼爱是无法想象的,几乎是错爱,几乎是不可理喻。二姐从来不领她的情,把母亲多分给她的白面馍馍,当着母亲的面,一口不吃地掰开给我和弟弟,把母亲多给她的钱,给我。我斜眼看母亲,母亲的失望显而易见。  二姐跟二姐夫走的那会,母亲天天哭。眼睛像红灯笼。她不像骂大姐那样骂二姐,也不像拿眼瞪我那样恨二姐。她哭,哭声是无声的,偷偷地,在夜里哭。泪水不由自主地就流出来,仿佛二姐受了莫大的委屈或屈辱。仿佛她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母亲流着泪给二姐做了两床棉被。挑拣了最白的棉花,弹得细细的。买了金丝绒被面和三件套被罩。母亲说,她必须对起二姐。无论二姐怎样没有对起她。  母亲说她探访了亲朋,没有在亲朋中暗探出什么。母亲女儿多,她不会像随便泼水那般把女儿们泼出去。母亲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多,吃过的盐比我们喝过的水多,她知道给我们挑选一个怎样的人家才是幸福的生活。母亲自有母亲的道理。她的绝对的对,是我们无法更改的。谁也不能反驳她的对。难道不是吗?母亲用她一生的人生经验引导着女儿,她不是一个不接受现实的老顽固,二姐如此的不孝,她都认了二姐夫,虽然从来不允许她们回家。女儿总是她的,在她完成了一个做母亲的义务同时,她不得不认可女儿的过错。  已经有两个女儿在火坑里燃烧,母亲不允许我有半点的差错。    三  媒人安排我和那个叫刘小海的男子第二次约会。新时代的媒人也有新时代媒人新潮的做派,他们大言不惭地声明:我们只是介绍人,给你们牵个线,成全你们的姻缘,什么目的都没有啊。现在你们都有手机电话,你们想咋了解咋了解,啥事也不是掖着瞒着的。你看他长得俊不俊,她看你傻不傻,都是明面上摆着的事。咱臭话说前头,我包你们成了婚,不包你们生男孩子,啊,啊,哈哈,哈哈------  如此放肆的语言在媒人之间相互安慰着他们虚伪的内心,以成全他们贪图钱财的恐慌。既然一切都是明白了然的事,媒人在第二次约会的时候就要收取介绍费,由男方给:500元、700元、100元不等。看男方条件的优劣而定,越是条件差的,给媒人的介绍费越多。  第二次约会就注定有实质性的内容要进展。所谓实质性的内容是男方过礼给女方,女方所要做的是和男子一起去照相片,照完相片男方给女方买定情物:项链或戒指。接受了男方的礼物,戴上人家买的项链,任你是会飞的蝴蝶,终将逃不脱成蛹的归宿。再破茧而出的那年,已是苍白一蛾。  母亲起得早,这天比平常更早。把院子打扫得刷子刷过一般。母亲穿了一件干净利索的藏青色罩褂,梳了头。换了一双半高跟皮鞋,那皮鞋在母亲脚上,像一个僵硬的木制盔甲,十分地牵强。穿了皮鞋的母亲,路都不会走了,她很难为地迈动双腿,像拖着沉重的脚镣。皮鞋也十分不乐意地跟着她,总想落下来。  大姐来了,带着她的孩子。大姐来,是母亲叫来的,谁都知道大姐是一个任何作用都不起的人。窝囊的大姐像一棵庞大树木最低处的一片树叶,在一边,隐藏着,压抑着,没有谁在意她的语言,她也从来不参与任何重要事情的发言权。但她是我的大姐,家里的长女,她的位置不容忽视。母亲看重这一点,外人也看重。  院子里凝聚着一种严重的肃穆,鸡鸭赶了出去,狗识趣地卧在不妨碍人们经过的圪旯里。嫂子们在院子聚集,婶和奶奶在屋子里端坐。她们都神情庄重,隐隐透露出喜悦和激动,那些激动和喜悦暗藏着的,似乎是良善的,又似乎是阴险的。平素关系紧张的叔伯嫂子,带着某种不怀好意的嘲弄在眉眼间飘移。在儿女重大事情面前,母亲抛开所有从前的嫌疑,力求各方面的圆满。所有的人都整装待发,期待着某件重大事情发生。  机动四轮车开进村子,后车箱里装着衣冠整齐的妇女们,像是去某个地方彩排的女演员,一个个都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女人们的脚下是一群鸡一只活羊一盆鲤鱼,一个女人的屁股底下是两箱酒,酒的旁边是四条红衫树烟。另外的细粉、猪肉、香蕉、桔子和喜糖等等堆积在车箱一角。鸡们都捆扎了两条腿,瞪着莫名其妙的眼睛恐惧着,它们不知道它们作为吉祥物所代表的意义,是首当其冲的。事情最终目的是要吉利的,鸡作为礼物的首要性比人重要。羊脖子上拴了红色的绸子,另有一根绳子从脖子下连接到一个女人手里,她牵着洁白温顺的小羊,眼里是像小羊一样优雅的神采,高傲着目空一切。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浅绿色碎花外罩在她身体上像特意从她身体里长出来一般贴合。一双半新的皮鞋擦了鞋油,看得出的细致。她是刘家母亲,一个殷实家底的女人,出入间带着那种特有的富贵气质,让人一眼看出她的优越感。毕竟是一个乡下的女人,肤色在是那种惯见的不黄不白不灰不黑,仿佛永远有一层洗不掉的泥土蒙在上面,那种肤色不是天生的,不是一下子涂摸上去的,那是长久阳光的烤晒和着泥土的熏染以及乡野里飓风的吹打慢慢把一张娇嫩洁白的皮肤改变成如此的模样。  四轮车一直开到大门口,一群女人纷纷从车上跳下来,瞻前顾后地暗暗抚弄着自己衣着,她们一边往院子里眺望着一边叽叽咕咕地议论着。刘小海从驾驶室里出来,刮精得像精工刚刚加工过,除了眼睛眉毛嘴巴无法做额外的补充,其它地方都进行了修饰。蓝色条花西服把他本来就瘦长的身体修饰的更加修长,一个男子,那么苗条,一是有了女人的扭捏之感,二是这样的枯瘦单薄给人一种危机感,三是他看上去根本不是男人,确切地说,它还是一个小男孩,处在蒙昧期的傻小子。这个傻小子的多情是显而易见的,他相过的女孩已不下十几个,他回回都带着小龙女的玉照看生活中的女孩,看一个不是小龙女,看一个不是小龙女。他对他母亲说:他不看了,世间根本没有他找的女子,他要出家当和尚去。他母亲吓得脸色煞白,小小的孩子,咋有这样的念头?  女人们在外间屋子里寒暄。本来是不相干的一群人,硬硬地要表现出极度的热情。母亲最会招待这样的公办,她的亲热是天然的,看不出半点的虚假。令人别扭的是她的皮鞋一直在和她不相融洽,使她有点不得体。这样的聚会本来是互相观察多,母亲们都尽量表现得自然得体,生怕言语间有什么差错。  我坐在小房里等刘小海。外面轻度的寒暄和细碎的脚步隔着布帘听得真切,小床已经收拾几遍,桌子上的化妆品摆弄来摆弄去还是那样千篇一律。我坐下、起来,像要架上烤锅蒸烤的烤鹅,对这样的见面没有经验也不知道如何应对,第一次见刘小海的印象已经全然忘记,一个模糊的男子影子像电影里的画面一样一闪而过,那双破损的皮鞋记得清楚,衣领子上一块暗黑色的污点也很清楚,那股奇怪的怪味不时冒出来。我迫使自己记忆起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稀落头发的瘦瘦男子,在我面前,讪笑。我想到那样的讪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我相信那不是刘小海的讪笑,刘小海不会那样笑。那是谁的笑呢?  假若是刘小海讪笑,我注定不会和他有第二次见面。  但是一定有一个人在讪笑。  刘小海走进来。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甚至有点可爱的傻小子。他带着故弄玄虚的高深样子,对着我点点头,张开半个嘴巴,露出半边小白牙。眼睛里闪烁着晶晶的亮光,嘴角旁的毛绒绒的黑胡须显得稀薄而匆忙,带着少不更事的鲁莽警惕地藐视这个温馨的小屋子。  我希望在刘小海进来的一霎牢记住他的长相,然后再在他的长相里仔细分析他的德性。刘小海走进来,我千万次告诉自己看他,看清他。我却在他迎面走来的一刻,低下了头。他并不率真的眼睛早早像苍蝇一样盯住了我,我相信他的眼睛像望远镜一样早已把我牢牢聚光在他的眼底。第一次见,他把我眼底一颗不起眼的流泪雀都看见了,他怎么会如此地肆无忌惮呢?  我们互相问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他坐在我旁边,像上次那样,我们离得很近,我闻到了一股烂水果的味道。我想在他脸上看出他是不是在讪笑。没有。他不说话的时候,一脸的坦诚。一说话,就暴露出几分不成熟的阴谋。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我尽量把话题说得轻松,我说我看过的一个某某电影,他说他也喜欢看电影,但是我看得那个他没看过,回去也看看。话语里带着讨好巴结的痕迹。我听了很开心。我们的谈话都是我起头,他附和,附和多了,没劲。  沉默,五分钟。他有点恐慌。我开始不安。外面所有的人都在等我们,互相的寒暄已经完事,没有共同的语言,大家都说些天气热啊冷啊的话,母亲们喜忧各半。谁也无法预知的未来正在酝酿。母亲们各自怀着同样的心思,我和刘小海怀着同样的心思。  每一个人经历的路程都一样。都是从一个未知的地方走向另一个未知。我们在未知中触摸未知。像瞎子过河。  刘小海不认识我,我不认识刘小海。人们把我们关在一间小房子里,让我们从毫无关联的两个人聚合在一起。我从什么地方开始对他认识?他的脸型他的眼睛他的身体?最重要他心里是什么,我看不到。我应不应该看到?  一个男子,异性,在我身边。我闻到他身体上的气息,烂苹果的气息。淡淡的甜腻覆盖在腐烂的酸臭里,像进了一个果品厂。    四  我看到那个人,他总是在我安静的时候从村口的白杨树旁走过来。他在我身边,忧伤在他的眼底。他用忧伤的眼睛望着我。我们在路上相遇,他经过我身边,他说:我喜欢你。我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他说:我认识你,我早就认识你。  我回忆我见过的人。我不认识他。可他怎么认识我呢?  他说他很伤心,因为我不认识他。  我很想认识他。  我在身边的人里找他的影子,村子里都找遍了,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的。我在我的同学群里找像他的人,王越越有点像他,但王越越不是他。我去打工,在火车上、在城市的街道上、在工厂里,我找他。我没有找到他。  我找到一个人,像他。我以为是他。我和他交往,我们在网上认识。他说他认识我,他早就认识我。他说出这句话,我惊喜得一夜都没有睡着。我们在网上聊天。有一天我说我想见他,他说好啊。我们约好在广场见面,他手里拿一朵红色的玫瑰。  星期天的广场,下午,游玩的人三三两两。我在人群中寻找手拿玫瑰的那个人。我从广场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来回走了三遍,我没有找到那个手拿玫瑰的人。  我不再去找,我坐在广场的地下。我看到一双双脚从我面前移过去,后来,有一个人停在了我面前,他手拿玫瑰,他说:我认识你,我早就认识你。  我吃惊地望着他,他是一个侏儒。一个侏儒。  我从地下爬起来,逃跑。  唐青和我一起打工五年,他老家安徽的。他从老家来的那年我看见他就感觉到眼熟,我们分在一个车间。他第一次见面就说:我认识你,早就认识你。我听得浑身颤抖。我闻到他身上一股春天梨花的味道,似有若无。那种味道五年间不时飘来。唐青有一双满含深情的眼睛,他一直看我,仿佛他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别人。我感觉到他的眼睛五年间没有离开过我。我装得若无其事满不在乎。  一个黄昏,工人们都下班了。车间里剩下唐青和我。  我望望夜影袭来的车间,暗淡的机器模糊不清。窗户上一丝隐隐的光明瞬息就要黯淡。我的胸口在剧烈地跳,全身在绷紧。我脱下工作服要逃。  唐青堵在我面前。他抱住我,吻我。  我没有挣扎。我喜欢唐青。我喜欢了五年。  春节,唐青要带我回老家。回老家之前,他对我说,他在老家做过坏事,他坐过三年的牢。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十八岁那年强奸了一个十四的小女孩。他请我原谅。  我不会原谅他。  我离开了打工八年的工厂。  我在村子里碰到我上学时暗恋的同学苏原野,他喜欢班上文艺委员许红红。他们结婚了,有了一对双胞胎。  我见到他时他和许红红离了婚。他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咱们结婚吧。  我说:现在是不可能的。等我结了婚,再离了婚,或许可能。  我潇洒地转身离去。  我很满足。  尽管我还在想起他。我更多想起他向我哀求的样子。  我经历了很多事,回到村子里,母亲还以为我多么清纯似的。我已经过了半生的沧桑岁月,我麻木,偶尔想到我还要去恋爱。仿佛要去完成一项母亲交给我的任务。其实是我懵懂的初恋,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母亲交给我的任务。这事就发生了,它和我经历的不同。这里面我已不重要,事情才重要。事情是大家的,大家都在等着这件事完成。当我和这件事情混在一起,母亲们关心的是事情的结果。他们不是把两个恋爱的人连接在一起,他们是把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连接在一起,说难听了是一个公的和一个母的,像狗一样,到了发情期弄到一块。  母亲在我回来的日子里最热衷的就是这件事,她竭力掩饰平静表情里透露出的她不安等待,她又不好把这事张扬出去,压抑在心底,呈现在脸上,就是一副不哭不笑不悲不喜的难为样子。我看出来母亲的心事,我没有阻止母亲接待任何一个媒人。母亲在众多的媒人当中周旋,用一辈子学来的经验试探媒人的语言,真的假的,吹嘘的,她心里都有数,她不揭露媒人,有时她希望媒人也把她吹嘘得十分富贵,以博得和亲家相称。  母亲很为我的孝顺得意,她打算陪嫁我两万五千元的嫁妆。她已经在话语里渗透给我,意思是她对我的疼爱超出大姐二姐,意思是要我一切按她的意愿办。我没有反对也没有答应,我躲过母亲追问的眼神。两万五千元的嫁妆很吸引我,母亲应该看出我的向往。她的用心很实惠,我理所当然地接受。我无法给母亲一个肯定的答案,我不忍心欺骗她,更不忍心背叛她。做五个儿女的母亲心里很苦了。我们注定在破坏母亲宁静的残酷现实中完成自我救赎,儿女是把母亲的心撕碎、带走,再遗忘在风口。  二姐没有回来,母亲很少提她。母亲当着我的面哭过一次,她哭的很伤心,给我说了二姐的过去。  二姐生下来没气。母亲说她正在井台边打水,水桶在井里,打满了一桶水。肚子疼得千刀在剐,母亲知道要生了。担第一担水时候,肚子隐约地疼,母亲想着把水缸担满再喊父亲叫接生婆。疼着肚子,母亲担了三趟水。第四趟水没有打上来,她疼得浑身锥子钻一般。母亲没有把井绳丢下,她把水拔上来,弯着腰。她说,哪里想到小孩那么快。  母亲在井台边生下二姐。母亲没有听到小孩哇哇的哭声,裤子里是有一个热乎乎的肉疙瘩。是生了,肚子已经瘪下来。母亲挪到井台边的草垛旁,拽些草坐下。母亲把裤子脱下,把二姐从血浆里摸出,用手指掏一下她的小嘴,没有灌进去羊水呀,母亲想。她怎么不会哭呢?母亲抽出一个身旁的秫秸,用嘴破开,取一根尖利的秫秸箅子,把脐带割断。  母亲看到二姐没有一点气息,她拉拉她的胳膊,拽拽她的手,温热的一个小孩没有呼吸。母亲想她死了。母亲并不悲伤,自然的怀孕和自然的死亡,像动物一样,这些事,村庄里天天发生,像母鸡看到一个下到石头上的鸡蛋,烂了。母鸡不伤心,它各大各大地喊着,找食。母亲喊人去叫父亲,父亲来了,顺便挎来杈子。他听人说母亲生了个小孩没气,准备好杈子去扔。苏北风俗,小孩死了要装杈子里去扔。  父亲挎着二姐去乱坟岗。大晴天突然一声响雷,接着风雨交加,晴朗的天突然乌黑。父亲没有出村折了回来,大雨倾盆而下。  父亲把杈子和二姐放在羊棚里。  一阵狂风恶浪过去,雨停,天空万里无云。父亲想着赶快把二姐送走,他到羊棚一看,二姐正在母羊的旁边吃奶。  母亲为这事内疚了一辈子。  母亲说二姐不是人,是个精灵子。母亲说只有精灵子才会做出有悖常人的事,我们是没有办法控制精灵子作怪的。静蓝,咱们是普通的人,怪也怪不起来,娘看准了,会有一个闺女争气。  我突然想笑,冷笑。  母亲好可悲。  事物的规律,母亲了解。一旦事情轮到了自己身上,就会反复无常。就会稀里糊涂。就会说的和做的不一样。就会把自己当年的想法忘记。国人有句老话:好了伤疤忘了疼。人都会不明事理,人在明事理的时候,已经武断。    五  我认真地看了刘小海,我没有看清刘小海。我这样说很矛盾,我说不出我看到的刘小海具体是什么样子。刘小海不好看,也不难看,眉毛眼睛耳朵嘴巴,没啥特殊的,也没啥不特殊的。他不是那种一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也不是那种一见打动人心的人,更不是那种一见让人讨厌的人。说不出他的优秀,也指责不出他的缺点。可能刘小海也有特殊之处,有过人之处,只是我没有看出来。可能刘小海在别人眼里能够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能刘小海也有讨人厌烦的地方。我没有看出来,大概刘小海长相上没有吸引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一个人,我们看一眼能看出什么呢?眼睛看到的是呈现在你面前的一个大体轮廓,一个笼统概念。人是会伪装的,有时候伪装的很成功。刘小海伪装没伪装我没有看出来,一般这样的约会是要伪装的,衣服、发型、鞋子,至少要伪装一下。行为、语言肯定要谨慎小心。我看到他穿的衣服,是新的。皮鞋,是新的。他脸色发白,那是漂浮在黄色之上的白。皮肤上面有不规则的纹道,代表着他皮肤的粗细,还有细绒绒的汗毛和胡须。眼睫毛有点短,眉毛也短,但是很粗。鼻梁上一个算盘疙瘩,架个眼睛肯定掉不下来。嘴唇两片,上唇厚,下唇薄,这样的嘴唇看上去厚道一点。  我认真地看到了刘小海的这些形象特征,我有足够的信心证明我看清楚了他。我仔细一想,我还是不认识他,他可能也不认识我。让我说他长得什么样子,我一点也说不上来。他没有明显的外貌特征,我不能说他鼻梁上有两个算盘疙瘩,每个高鼻梁的男人鼻梁上都有。我也不能说他两个嘴唇一薄一厚。但他不是那种长着黑痣或刀痕疤瘌的人,或者是过胖过瘦过高过矮的人,再或者是大眼睛小眼睛,我可以笼统地形容他。他就是一个连笼统地形容一下都不能的一个人。  而我所要知道的是,我要在他这种各处都不起眼的面相上找出能够与他一生一世在一起的、我欣赏的道德品质。如果他的毛发能够代表他身上所包含的未知,在我认为,他之于我的未知像他的毛发一样多。我闻到的烂苹果的味道,就是从他的汗毛孔里发出的。没有人相信人的毛发能够传递信息,我相信刘小海的能。他身上每一个汗毛都在向我传递他的信息,这是一种毫无感觉的信息,就像剪断他的毛发,他都没有感觉。但它像磁铁一样放射着关于一个的脾气的、喜好的、善恶的,语言的,行为的,从前的,今后的,等等,一切的信息。这些信息,在我面前散发着烂苹果的味道。我无法去尝一尝,更不敢走进去试验。有人试验了,并不见得好,退回来,从头开始。我不可能有那样的过程。  我的过程是千篇一律的母亲走过的,大姐走过的。她们在经历这个过程的时候不会怀着我这样的心态。她们过于信任自己的母亲。我不信任我的母亲,她在她的范围内幻想她的事情。她把她的事情一件一件办完,她自私而狭隘。她光荣而伟大。我乖顺,我听话,我按母亲的意思和刘小海约会。我成全母亲,和母亲一样。我终将是母亲的复制,然而母亲永远向前,她不会转身。她的前进泯灭了大姐的一生,我在她衰老的过程中又将像她的陪葬品一样,黯淡消亡。  那年,我十六岁,离开家。我在南方,远离家乡,听不到姐姐哭声和母亲哀叹的地方。我在夜里做恶梦,梦见大姐夫暴打大姐,大姐赤身裸体,她哀求大姐夫别打了别打了。大姐夫啪一巴掌打在大姐的脸上,大姐脸上鲜血淋淋,很快血迹遍布全身。在梦里大姐是一个血肉模糊的肉团,披头散发,哭声像鬼魅一样。大姐夫凶神恶煞,在黑色的夜空里张牙舞爪。我从梦境里醒来,自己咬一口自己的胳膊,我确信我在做梦。  年节回家去看大姐,遇到大姐夫。大姐夫喊我:静蓝,来啦。大姐夫绾着袖子褪鸡,一根一根择鸡身上的绒毛,直到把一只鸡洗得光光滑滑。我想到我在梦中梦见的大姐,赤身裸体,像一只白条鸡,在他的手里。大姐夫收拾好鸡,开始收拾鱼,八条白鲢鱼,六条鲤鱼。大姐夫一条一条把鱼鳞刮下来,剖开鱼肚子,掏出内脏。他的手鲜血淋淋,不停地挖出鱼的内脏。他干得很专心,刮鳞、剖腹、把手伸进鱼肚子里、掏出内脏,干这一系列动作,他坐着一动不动。他喊了我一次:静蓝,过来给我把袖子绾上去。我过去,给他把袖子往上绾了一下,绾袖子的时候我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胳膊,我心里骂他大流氓,把袖子给他绾上去。绾上去一个胳膊,他又伸出另一个胳膊:这个也上去点。我翻眼看看他,他眼睛里冒着一股甜蜜蜜的阴森之光,慌乱中我把他原来的胳膊动了动。他不满地挺挺支在盆沿的胳膊,对着我瞪眼。我想到梦中的情景,我想到大姐的苦,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东西。我还是给他绾了衣袖,我真想揣他几脚。他却带着一副无辜的样子,谢罪一样老实。  我怎么都不能把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名加在他身上,我想我在他家,不用多少日子,我会和他暧昧不清。这个想法很可耻,这个想法证明我会喜欢他。假若他不是大姐夫。现实是他是大姐夫,喜欢到此为止。  我喜欢大姐夫这样类型的男人。我可以这样问心无愧地想这件事。这也是我在这件事情上唯一可以甜蜜地想像的地方。这样想像的空间在夜晚,像一个人去偷偷幽会。触目惊心地躲避开明亮的光线,在黑暗的地方和一个男人亲密。我看不清和我幽会的男人,一旦看清我便有一种罪恶感。我看到大姐夫等在夜晚的墙根,露出半块粗糙的脸。  大姐夫很神秘。大姐夫的神秘像一片长满蓖麻花的开阔地。一人多高的蓖麻坚挺直立,密密麻麻地散布在青天之下,巴掌一样的叶片长在身体的左右,在叶片的下方贴近身体的地方,一朵一朵的蓖麻花款款盛开。花朵紫红、玉白、雪青,温软得不可言说,仿佛女子的玉体浸润在水面。蓖麻杆笔直挺拔,坦荡的情怀直指蓝天,蓖麻花淡雅端庄氤氲着温柔无限,它们搭配得天衣无缝美轮美奂。我留恋在其间,感觉到男性的开阔和女性的温润在这里得到了最天然的呈现。人间的大美应该了无遗憾,阴阳的结合应该丝丝入扣。  大姐夫干了那么多缺德的事,他害了大姐,害了大丫,还有胡悦。大姐夫衣冠禽兽、猪狗不如,满口仁义道德,做出下流无耻的事情。用尽所有恶劣的语言咒骂他都不为过。除了母亲,大姐、大丫、胡悦,三个受害者,她们还在想他,希望留住他的心。他的心是不轻易让一个女人留住的,他这样的男人总是不断地喜新厌旧,倘若他有机会,倘若他能够,他会像皇帝那样三宫六院七十妃。母亲骂他无耻,村里人对他另眼相看,他似乎已经身败名裂,臭名昭著。他还是大姐夫,还从村里洋洋自得地走过,人见了他还打招呼,对他嗤之以鼻的也在他跟前一样的毕恭毕敬。我发现人都是背后叽咕,像母亲骂大姐夫,不敢当面指责他骂他。  刘小海带着大姐夫的某些特征走进我的视线。他们共同的特点是男性,刘小孩的男性特征一点也不明显,特别指出的是,他的性感程度还没有体现出来。他绝对是一个男性公民毫无疑问,他的男性特质是不是会演变为大姐夫的特质,谁可以给我保证?我所要在刘小海面貌上寻找的德性是不是这个?如果他没有这些德性我会喜欢他吗?如果他没有这些德性他还是一个男人吗?我肯定不会和他在先结婚后恋爱的母亲式的婚姻模式里去喜欢他。一个太监般的男人,我弱智,我要他?刘小海必定会像大姐夫一样是一匹烈性的马,他短而粗的眉毛看上去不善,二十岁的刘小海和三十岁的刘小海,不会一样。  刘小海不会知道二十岁的自己带着怎样弱智般的形象走在人群里,他也不会知道三十岁的自己带着怎样成熟或衰老的形象走在人群里。我更不知道。今天,我们是说的目前,目前他一切的特质都不明显,他隐藏的秘密像暗夜一样捉摸不定。母亲没有看清楚他,母亲嘴里说他的好,是盲目的毫无概念的。事实是,好与坏又从哪里界分?在人的品行上人的相貌上人的良善上,人是有区别的,人是有等级的,人和人存在着不同的视角观和审美观。人在此一时和彼一时的处人处世又会变幻多端。  刘小海看我,他的眼光里没有任何内容,他还不会表达复杂的内容。我断定他对这件事也是一筹莫展。他的喜欢,是泛泛的,他喜欢白皮肤的女子,双眼皮,长头发,有点酷的三件套衣服。他在流行的层面上寻找女孩子。他的行为像他的头脑一样简单,因为他有了简单的头脑才会有简单的行为,这一点他表现的恰如其分。  母亲说现在的婚姻易变,说过不一块去就过不一块去。去年下过礼的男女,今年就分手。昨天结婚的人,今天就离婚。她说人像烂苹果,腐烂得快,拦也拦不住。我爱听母亲的这个比喻,我看见刘小海就闻到这个味。母亲说王银花赔给男家六千元现金,王银花的母亲给王银花跪下,王银花也不愿意和那个男的结婚。王银花说那个男人不忠,二十二岁那年和一个寡妇睡过一回。王银花一定要男人忠于她。王银花三十五岁还没有嫁出去,母亲说她不会嫁着童男子,除非痴呆或者残疾的童男子。  我们的约会以完满结束。两个人像茫茫大海里航行的两条船,太阳要落了,潮要涨了,暂时不可能再有更好的船只相遇,我和刘小海不拴在一块,可能抵御不了海潮的凶猛和夜晚的恐怖。  刘小海从我房间里出去,烂苹果的味道继续弥漫。  刘小海去他带来的人那里说了几句话,女人们脸上舒展开笑容。刘小海带来的人开始从车上往我家里搬礼物,一车的鸡鱼羊都等在车上,它们等的不耐烦了,羊咩咩地叫了几声,刘小海牵它下来,它还不乐意,拉了一车的羊粪,乌黑的黑珍珠般。母亲扭着脸,看也不看那些礼物,她表现出不稀罕那些东西,母亲其实满心的喜欢,硬硬的头发都柔软的飘扬起来。  刘小海开着三轮车离开我家,路上他要把母亲回给他的两只鸡两条鱼一箱子酒一条烟,给媒人送去。    六  事情发展的出乎意料地快,我的默许像大声宣言一样传遍三乡五里。事实像板上订钉一样不容更改,所有的人都认定了一个已成定局的大事情。我恍惚中梦游一般,自己尚且不清楚一切的严重。  青年时期,总想奢侈地多经历一些冒险的、冥顽不化的、任性妄为的、感觉刺激的、注定不成体统的事情。成长不允许一个人胡乱妄为,母亲不允许我踌躇不前。我庆幸我有几年躲开她的岁月,避开她的眼睛,偷着乐。  我不是成心有什么隆重的、特别的打算,也不是嫌弃刘小海那里毛糙,我唯一清楚的内心愿望是:我不愿意事成定局。这样对这件事太残酷,也太突兀。也不仅仅是这一点。我并不是那种矫情地赖在父母身边的孝顺女。对这件事没有渴望,那也是骗鬼。那一年,我感觉到情感的神秘,它很远,只可以想象。在想象的美妙中,神秘像一堵厚厚的墙,它不是纱,朦胧。它是一睹墙,一堵重叠在一起的墙。它的坚实,坚不可摧。它的不可测试的趣味,妙不可言。在我一次次试探它的过程中,我幸福、甜蜜、领略着它带给我的快乐。另外,我痛苦、忧伤、在它重重的打击中自己抚慰自己。无论是它的甜蜜还是它的痛苦,过程都是妙不可言的。我年轻,对它没有止境的神秘充满无限的向往。我徘徊,留恋,试探。母亲看我是一个乖顺女。潜意识里,更确切地说,我骨子里隐藏着一种狼一样狡猾又浪漫的别样情怀。我来自母亲的身体,我身上流着她的血,我的性情理当遗传母亲。母亲没有像我一样。母亲没。倘若有,也被幽闭了,或者隐匿了。母亲不善于显露情感,特别是情爱方面的。可以这样说也不算过分:母亲没有表达情爱的机会。她永远都不知道我在怎样的深水里自由呼吸,像一尾鱼,不愿意浮出水面。  我和刘小海进行第三次约会。他在村后的小桥等我。刘小海依在桥栏上,他四处望望,天空对他无关紧要,他还在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即使出门阴云密布,他也不会在意下雨,仿佛那阴云在他的眼睛里根本成不了雨水,仿佛阴云不敢淋到他。说准确了,是他根本意识不到阴云正在酝酿雨水。所以他望了望天,天对他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简直是莫名其妙的一片什么玩意。他什么都要小看的,村子里没有走出来的那个女子,他几乎是满不在乎地在和她交往。还有身边这架破桥,断了三处栏杆,当官的没长眼睛?没从这里走过?刘小海义愤填膺,狠狠地踢一下桥上的水泥沙子:破桥,钢筋都出来了,不绊倒人才怪呢!  我走出村子,看见刘小海正在对着桥面踢,他用脚后跟使劲,怕碰坏了他的皮鞋。他的样子似乎很愤愤不平,我们走过小桥,他很快就忘了刚才的小桥。  我们去照相片,之后去买项链。照相片不由我们做主,我和刘小海像租赁给他们的物体,任由他们使用,刘小海还要付钱给他们。他们有一套固定的经营模式,只要是像我们这样的一男一女来照相片的,他们早早就有预谋地引领我们往他们设计好的圈套里钻。他们赚了钱把我们搞得精怪一般,相片上的和地上站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的确是我和刘小海站在了一起,我们按他们要求的姿势站着、坐着、牵手、抱腰、接吻。照片洗出来,照片上的两个人,不像我也不像他。刘小海越看越得意,他和刘德华长得差不多,甚至比刘德华年轻潇洒。黑色的西服,雪白的衬衫,红色的领结。刘小海先是惊奇地望着照片,尔后在光彩照人的一男一女身上寻找他的丝竹马迹。刘小海对自己是陌生的,像对照片上的两个人。隐隐约约,他看到一对熟悉的眼睛,不大不小,晶莹闪亮。  他不再怀疑照片上的刘小海。他开始怀疑照片上的美女,他久久地凝望着照片上美女,他在哪里见过他,她的样子熟悉而亲切,她的眼睛迷惘而温柔,她的嘴唇带着迷人的曲线娇小玲珑,她是他梦中的情人,她在耳边轻轻说:我爱你我哈喜欢你。  刘小海确信照片上的美女是他的小龙女,他寻找了一生一世的小龙女。他抱着他的小龙女满大街呼喊: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原来你在这里。  刘小海忘记了给我买项链。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家的路很远,路旁长满高大的蓖麻林,宽大的叶片下盛开着一朵朵紫红、玉白、雪青的花,一只蓝色的蝴蝶在其间翩翩起落。    分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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