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觉时、刚睡下一会、眼睛突然好想你睁开却睁不了、感…

[最怕回忆突然翻滚 绞痛著不平息]

很久以来,我都不敢去回忆,那一段快乐的时光。

从一个守法的小公民到一个逮了就毙级别的土夫子,我还是用了些时间的;从一个幸福的傻瓜,到一个蠢死了的傻瓜,却几乎没费什麽事。

只要一个人,几句话,就奠定了我这逃不掉的万劫不复。

所以,我看著对面那个哭得一塌糊涂的漂亮女孩,只是极有耐心地递著纸巾,不然就是看窗外那一片阳光明媚。

谁没有些故事。保不齐被家长赶到一间雅座相亲的两人,都各有各的杯具。

当杯具撞上杯具,会怎样?

至少的至少,相亲车轮战,结束。

小姑娘叫罗樱,长得漂亮,打个文艺点的比方,像串兰铃花似的,特清新特甜美。那天,她用掉了大半盒纸抽,我则大概知道了她的故事。就是高大英俊事业有成的一型男,交往快两年,告诉她,自己女友回国了,他们不玩了。

我说,咱俩特像,人家也是告诉我,不玩了。

她是大四时去那个公司实习时遇上他,很照顾她,就渐渐动了心。

我说,咱俩还是特像,我也是菜鸟上路时仰慕前辈。

她睁大了哭红的俩眼,问我,吴哥不是毕业好些年了麽?

小妹妹,哪儿都有未知领域可探索。故作深沈地笑笑,我说,咱俩还有一点特像的,你知道不?

小姑娘摇摇头,眼睛还湿漉漉的。

咱俩啊,都喜欢个男人。

我看著窗外,阳光明媚到刺眼,广场上一群白鸽起劲地飞了落落了又飞。

这群带翅膀长白毛的东西,怎麽就不累呢?

那天晚上,我请她吃的烤乳鸽,没喝酒。

她一个小姑娘,我就是好意思哄她喝,也喝不了多少,要是我喝,指不定又刹不住车,喝高了怎麽办?指望她送我回去麽?她又不会开车,就算是打车,装卸我这麽个一米八的大男人,也太难为她了。

是啊,哪儿像老张同志,就算我跟胖子拼上了酒,不用怕,还有个拿眼光调戏天花板的神人在,末了能一脚拨拉开撒酒疯的胖子,把我装车里塞回去,再肩扛手提地扔床上睡大觉醒酒去。

哪儿还有这麽好的事啊。

但小罗姑娘也是有自己的优势的,把她跟我老爹老娘介绍后,就成功推掉了后面可能有的相亲安排。还等於有了个借口,自己再闷了头喝酒吹风不接电话,时候只要说一句“和小罗出去玩了”就万事大吉。

反正我在她那儿也是类似的作用,两人越来越默契,帮对方圆谎那叫一个顺溜,简直是绘声绘色的境界。

比方说有一次,老妈找不到我,后来跟小罗查证,大约起了点疑心,我们罗罗姑娘见苗头不对,立马嚷开“阿姨您帮我评评理昨天明明是吴哥迟到害我找他瞎转半天他才吊儿郎当地来还说是我弄错是我笨……”

我老娘当下一个义愤填膺,也没管什麽疑点不疑点的,直接风风火火熊了我一顿。瞅瞅,这小罗姑娘还是很精明的。


让老爹老妈骂儿子不懂事欺负人家小姑娘总比让他们发现儿子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酒瓶烟屁股扔了一地强吧。

其实,自从上次老妈进了我那青烟缭绕的房间一下子就哭出来后,我再也没干过那麽极端的事。很多时候,只是想一个人呆著而已。

之前我吸烟,一次超过三根,就会有只手伸过来,取下烟,摁灭。

那手特好看,真的。修长,有力,不过就是超长还齐平的两指害得他一直没手套戴。有时候,我觉得那两根手指畸形。是,是牛X,可那也是畸形的牛X,跟那个人一个样。你让俩指头超常还齐平,那时什麽训练,苦不堪言形容得了麽?你让一个人不通寻常的牛X,那又是什麽经历,命途多舛概括得完麽?老天爷,你凭什麽呢?

后来,我想他戴的手套得特制,要不就织一双。当然,我在这方面是一窍不通。

我也不敢跟老妈打听,我一打听她更得没完的打听,那比毛线还缠人。

还没等我解决这个问题,这问题就变得不需要解决了。

张起灵,他根本不需要吴邪帮他考虑织手套保暖的问题。

一切都是吴邪自作多情,假戏真做。

后来,我跟罗罗学了织手套,自己发呆时也找点事做。

男人手指粗,不像女人的那麽柔软灵活,也幸好是毛线针,要是绣花针,小爷我就真玩不转了。

最后我还是织出手套了,而且渐渐地从“像”发展到“是”乃至“不错”。

我织的手套,右手两指都是长长的,齐平。

我甚至还织了小鸡上去,边织边笑。无所谓,就是织咸蛋超人,也没人有意见。

不过咸蛋超人,技术上有点难度。

家里到处都是手套,好像手套的主人在似的。

我终於还是火了,全收起来,撂一大盒子里。

罗罗会来我这儿玩,说实话,她不烦人。尤其是渐渐不哭了之后。

她第一次来时还张罗著要下厨,我说我也会,她不信,就让我做。

我做了给她吃,她还挑三拣四,这个咸了那个淡了,赤裸裸的嫉妒。

以前那个面瘫好养活多了,给什麽吃什麽,不过我的厨艺也是在喂养他时突飞猛进的。

没办法,谁叫我偏偏特擅长捕捉他眉眼间那点情绪信号呢,别人看了是无表情,我却看出了高兴不高兴。

怪不得人家说我犯贱呢,是吧。

罗罗也去过我店里,直接歪上我那躺椅,一副太后样儿。

某人歪在那上头睡觉的样儿就纯良多了,跟个大型猫科动物似的。

中午我就跑去戳他,让他给我腾个地儿。

他挪一挪,留个空出来,窝他怀里刚好挤下,毕竟俩大男人,难为我那躺椅了,质量有保证。

然后,他会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抚著我,头发,后脖子,脸颊,背脊,说真的挺舒服的,有时候摸著摸著就上了楼。

那个时候,我以为他爱我,他抚摸我的时候,他和我**的时候。

要不是这麽以为,要不是感动得忘乎所以,要不是我那麽爱他,我也不至於屈居人下。

闷油瓶这个家夥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内里的占有欲超强,而且一如他行事的风格,狠戾,专断,不给你任何反驳申诉抵抗的机会。

话说回来,老子又什麽时候驳回他的要求了?

他不怎麽用套子,头回害我发了两天烧,之后我也没跟他计较过,不用就不用吧,反正我也不会怀孕,清理麻烦点就是了。

而且,与他直接的厮磨在彼此最深处,也是他留给我的,最真切的存在证据。

现今,那一次次火热的记忆再也抹不去了,自己解决生理问题时,脑海里全是张牙舞爪须虬尽现的麒麟。

实在是,实在是他奶奶的丢人。

理智跟本能在拔河,想他,是耻辱,可已经是本能的一部分,我只能在想到他的时候自我厌弃著,却停不下,断不开,就像我一边织著他的手套,一边故意让针刺著我的手,犯贱的手。

我不是突然好想他,而是无法不想他。

可他的走,心安理得,只留了一封短信,简明扼要,不玩了,有正事,与你无关,别跟来,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什麽省油的灯,不会被这屁股大的纸头劝退,几乎没犹豫地去找、去追,但那时,我的心里还只有怒气,没有绝望。


中篇[突然锋利的回忆 突然模糊的眼睛][为什么你 带我走过最难忘的旅行 然后留下最痛的纪念品]

那一次再见,该是雨天,记忆里满是残酷的淡漠,冷冰冰的馥郁弥散在空气里,几乎堵死了我的心脏,而他的身影,始终离我那么远,连视线都懒于交汇。

真是天真无邪,不会逢场作戏吗。

这些日子我没有欠你什么,更没有承诺过什么。

我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事,而且你帮不上忙。

各取所需罢了,你不要假戏真做。

以后学聪明点,别这么投入,自轻自贱。

非常平淡的语气,不算少的字句,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狠狠地把我炸醒,一遍又一遍地回响,一遍又一遍地讥讽。

那一天,在厨房,罗罗正绘声绘色地点评电视剧里的一个人物,死缠烂打的一个人,很犯贱。

我突然把手中的盘子全部狠狠地,摔在地上,粉碎。

沉默一会儿,我平静地对吓傻了的罗罗说:没什么,只是……

他当初也是这么说我的。

罗罗的前男友,至少还哄了她,骗了她。而男人与男人之间,不怕咒骂跟拳头,之后还可以是哥们儿,

而他,本不是情绪化的人,所以,只是用了把冰冷的快刀,斩断。

之后我们会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不过,当时的我,也像摔盘子一样,摔了一样东西,一枚黄玉坠子。

那是玉啊,我以为它不会碎,可它就在地板上散成几块尖锐的小东西。

原来我用了那么大力啊,怪不得,胳膊都震得发麻。

那东西,从他给我戴在脖子上起,我就一直贴身带着。

我看了一会儿四分五裂的玉坠,抬头,笑了。

他从天花板上收回目光,漠然地看看地,又看我。

我笑着,对那个倚着墙站着,帅的一塌糊涂的男人说——

你再路过杭州,有事儿就找我。

等你忙完了,再叫上胖子,咱们弟兄喝一杯。

好,那我不打扰你们了。


我从屋内的冰冷走到室外的冷雨中,跟闷油瓶同行的黑眼镜追出来,给我一把伞。

我第一次发现这家伙的笑也会无奈哎。

时间久了,凡事都会有个结果。

罗罗的前男友结婚了,跟他那个海归女友。

听说是聪明能干的知识女性,如果不是不够聪明没察觉男友的出轨,就是太聪明深谙男人那颗不甘寂寞的浪子心,在她眼里,罗罗恐怕只是个插曲,构不成威胁的小三。

所以,结婚请柬是她去罗罗他们公司派发给男人的同事时特意交给她的,特别亲切的关照一定要去。

哥,怎么办呢?罗罗还是想哭。

去,干吗不去。我陪你去。我笑了。

我陪着罗罗把我这辈子的街都逛够了,什么白色真丝吊带裙,碎水晶手链,半高跟皮凉鞋,美容店的焕彩护肤,美发店的盘头预约,连带我也准备了高级西装。

罗罗还犹豫,说太招摇,像闹事的。

我说我安排过了。你要让他明白,错过你是他的损失。

我还说,你要让他看见,没有他你过的更好。

还有,让他知道,他才是你的小插曲。

其实我不是什么善茬儿,我早有觉悟。

给那个花花公子点自卑什么的,这种程度的狠手,根本不算什么。

那天,罗罗漂亮的跟公主似的,我们的车兜了几个圈子才停在那公园外头,我扮护花使者,公主的白马王子,雄纠纠气昂昂地迟了到,直接穿过人群,找到正在来宾中穿梭的新人。

真不好意思,来晚了。我立马热情寒暄。

我跟罗罗正赶场子,她说了,这边不能不来……

手机铃声如约响起,我作不耐烦状应答。

再转头抱歉地笑,唉,又催我呢,真不好意思。

聊没几分钟,潘子特有范儿地带俩小弟进来。

小三爷,再不走,二爷他们该急了。

潘子***帅啊,那刀疤,多带劲,那眼神,多专业。

我敢说那男人还没跟道上的人打过交道呢,瞅那样,露怯。

特“抱歉”地风风火火离场,我跟罗罗在车后座上笑成一团。

潘子翻下车后镜,无奈地看着我们。

长,真长。罗罗揉揉笑酸了的脸,可是以后我不嫁你,又丢人了。

罗罗笑说,我开玩笑的,你是我哥啊。

我苦笑。不是没想过将来,也许会结婚吧。大不了一撂手把先前的那些个经历当做扯淡一场,继续当我的小市民,老婆孩子热炕头。

不那么吃力较劲,也能过活。

不过是平凡平淡平常的一生,也许会有些不甘和遗憾,总会习惯的,总会老去的。

只是再不经意梦到那双眼睛,恐怕依旧难以安眠。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

胖子来过,见了罗罗,第一句话就是春心荡漾的:这姑娘是胖子我喜欢的型!!

第二句又义薄云天:不过朋友那啥不那啥,胖爷我懂!

我捶他,笑骂:正常女人那个会放弃小爷选你王胖子?别故作关云长状了!

胖子到底是眼毒,没什么看不通透的。吃喝玩乐之后,该走时,抓了我说,兄弟,罗罗是好姑娘,你还有啥想不开的?小哥的事就忘了吧,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赶紧追妹子才要紧啊。

我就那么点小九九,全让胖子一点没留地给我真相了,显得我就是一太天真。

罗罗也确实是好姑娘,开心就笑,难过就哭,母性爆发了也关心关心我的生活。

可惜我们只是患难之交,熟了后类似兄妹。

那天罗罗特意给我买了只男士润唇膏,说是我的嘴唇已经干裂到触目惊心的地步了。

我才说了句用不惯,她就炸了毛,跟我讲这个牌子的多少钱一只如何如何。

其实不就是些甘油维E加香料么,不考虑香料的话,用维生素E胶丸不也一样?

我跟闷油瓶,第一次,就开始于维生素E胶丸。

当时他在我这儿借宿,有点暧昧的气场,但总体来说还处于正常态。

我嘴唇特容易干裂起皮,翻起来我就咬掉它,让它流血。

大概他看不下去了,拆了盒维E,捏了粒小小的淡黄色胶丸,把尖儿掐破一点,按了我就给我往嘴上涂,一下子挤多了,我猜我那样子就跟喝了猪油一样,嘴上明晃晃的。

他看了看,一下子贴近了我。

两张嘴就那么厮磨着,四瓣唇蹭来蹭去,就好像谁真可惜那点甘油似的。

这不是暧昧,是挑逗。我就不信他真那么一颗赤子之心百无禁忌的。

一下子给勾起了火,我攀住他的脖子,开始咬他。

我觉得我这人人生挺诡异的,小半辈子遵纪守法,连公墓都很少去瞻仰,一下子就下了个战国国君的斗;小半辈子连个姑娘的手都没拉过,一上来就跟个男人对撕对咬。

那一晚撕掳完后,我瘫在那儿动也不想动,他还意犹未尽地在我身上啃咬。

我说,我喜欢你。他说,嗯。

我说,留下来吧。他说,嗯。

他说的不假,他没承诺过什么,除非我要自欺欺人地给那两个“嗯”字增添各种丰富语义。

他也不欠我什么,就算他上过我,那也是我情愿的,他在的日子,癫狂而快乐,他真不欠我什么。

所以他要走,我就该放手,像任何一个懂得游戏规则的成人一样。

尽管,我想我就是那个永远无法认同所谓的规则的太天真。

但我不是罗罗,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你心碎,你哭泣,有人可怜你,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惹人疼。

我一个坐二望三的大老爷们,再为这事哭鼻子,吴家八辈子的人都给我丢完了。

所以,我没哭过,真的,人前人后,一次也没有。

有时候,我就心说,闷油瓶你出现吧,你看小爷怎么招待你,绝对跟以往一样的不露马脚的兄弟义气,也让你知道知道小爷打不死的小强精神,搞不好够得上个倒斗界最佳新人奖,跟你这个资深影帝搭戏也没问题。

另外的时候,又忍不住说,你别出现,千万别,就当咱俩是俩直线,交个点,各奔东西。省的我真见了你,再丢人。

日子就这么得过且过,直到那一天。



哑巴张回来的第一天,抵达杭州是在半夜。

黑眼镜见到他,还他一只小袋子,笑的死不正经,道:媳妇是讨来的,婚是求来的,要面子就没幸福,与君共勉共勉~~~~

接着心安理得的上了飞往洛杉矶的飞机。

张起灵回来的第一天,胖子纠结直到半夜。

把最后一根烟摁灭,他还是拿起了电话:喂?天真啊,胖爷我听见个信儿……

知道了。 那边的回复波澜不惊。

闷油瓶回来的第一天,罗樱在半夜收到条短信。

发件人是吴邪,内容不长很震撼。

我的孽障回来了。丫头,报答你哥的时候到了。

他回来的第一天,我支走了王盟——那小子被他吓过太听他话了靠不住的——把罗罗搬来放柜台里,自己躲了起来。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自己怕什么,感觉上我才是最占理的人,他才是人渣什么的,但我还是怕。

黑眼镜如果没来过,也许我可以鼓鼓气儿装作没事人,但黑眼镜告诉我的事,打乱了我的整个部署。

别他娘的跟我提什么保护你,老子想揍人。

另外,要向一个这么滥情的方向想,我觉得自己的还真是够贱的。

在摆平自己前,我想,还是不见吧。

他回来那天,大约只休息了四个钟头。铺子开门前,他已经等在门外。

他看到的不是闲散的老板和偷懒的伙计,而是年轻漂亮的罗罗,吃着薯片跟果脯,上网连带玩手机。

——他不在,您出东西的话还是去别的铺子吧,买东西就随便看看,我可以给您查个价。

——老板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也不清楚,做拓本的话最近恐怕也不行。

——要不……您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我转达?

——额,不能。但他回来肯定联系我。

罗罗没跟这种怪人打过交道,不知道该怎么办,闷油瓶就放了块玉佩在柜台上,淡淡道:茶资。

那是块羊脂玉,是最好那类:汉玉,品相也是相当不错。这东西放任何一个略知古董的人面前,反应估计都差不多:眼发亮心发慌。茶资是吧?甭提什么咱不是茶楼的茬儿了,摆酒席都没问题。

但罗罗只是个都市白领,门外汉,傻看了会儿,抬头:我不认得……这是什么玉?

闷油瓶没答,坐下,带点迷离的凝视小店陈设。

——那等老板回来验货。

良久,才是这么淡淡一句。

罗罗也不再说什么,她开始在柜台下发短信给我。

——哥,有人在店里坐着等你,特帅,特冷,面瘫脸,是不是?

应该是了。我在茶楼里,看了手机苦笑。

——他还留了酷爱玉,说等你验货。

不用验了,能入他眼的肯定是好东西。可惜,我虽说喜欢玉,最喜欢还是那枚黄玉坠子,本以为是定情信物的东西,碎了,是回来也补不上。

当时我不知道,他这一路不知抽的什么风,跟装垃圾似的装了一背包的玉回来,好像专等着放到我面前让我吐槽爆粗流口水似的。

他娘的小爷没那么好收买!!

——哥,那水给不给他喝?到中午饭给不给他吃?

我愣了愣,本打算说“不用搭理他”,后来想想不费事了,回一个字吧。

然后消停了好一会儿手机又震,估计罗罗正看着电影上网忙着乐呵着偷闲还关注点我这破事。

——哥,刚才阿姨打电话给我,说去青岛玩还给我带了串珍珠项链,让我有空去你家拿,你说我正愧疚着,那小哥抬头看了我一眼,还有现在他正看天花板那样子,都让我特钻心、特难受。

我妈是真挺喜欢罗罗,虽然话都没在台面上说,但她心里真把罗罗当准儿媳了,无论如何,她恐怕都得失望了。恍了会儿神,我才回短信。

——特让人钻心的眼神?像你看的韩剧里男主角深情受伤的眼神,对吧?

——哥,你要真看见了,才不会说这么没同情心的话呢!


怎么不会?!不知道小爷我是师从影帝的最佳新人吗?!

——哥,你真不想见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我看他很帅啊,这样,我帮你个大忙,勾搭他,你看怎么样?

我看……我看是个鸟主意!

——小罗同志,你要守妇道!别动不动就想勾搭野男人!!

——哎哎,没听说过吗?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有这么严重吗我勾搭他你还想杀我?

——我说你不怕他冻死你你就去吧!你脸皮薄,回头也别找我哭。

发完短信,我把手机一摔,心烦意乱地灌茶。

说实话,我有点怕他就这么走了。也许,事情也没那么滥情,他就是想来道个歉——既然他现在没事了,回顾过去,承认点小错误当然是容易事;也许他是想来道个谢——认识他这么久,老子也配得他个谢字不是?!

总之,现在伏在我心头的,是一个全新的困惑:他不是原来那个总是没存在感的张起灵了,就算身世没弄太清楚,至少不会担心尸化,也会老会死,那他还需要吴邪吗?

假使他今天是来告诉我,他当初的行为是不得已,他还有着过去的热情,那他将来会后悔吗?会认识到自己错了吗?

毕竟,当初,他和我在一起,不是因为吴邪是吴邪,而是因为只有吴邪。

只有这个吴邪够傻,靠近他,缠住他,让他有些归属感。那么,爱上吴邪,也不过是件必然的事吧。

现在,他想要什么联系?亲生骨肉够不够稳固?

张起灵各方面条件都堪称优秀,冷是冷了点,可现在小姑娘就喜欢这样的,绝对不愁没人要。我又想到罗罗,那姑娘才没心眼儿,很傻很天真,这样俩人,才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吧,天造地设,比偶像剧里还美好。

我乱七八糟想了很多,越想越乱。胖子说的没错,林黛玉是前车之鉴,想太多会出人命的。但我实在无法回避这种恐惧。

事情过去好久之后,我有次跟罗罗提到了这些,小姑娘给了我一个鄙夷的眼神:你果然没看过偶像剧,凡是看上去门当户对天作之合的,最后肯定不在一起!哥,说实话吧,你不是被时代抛弃的,时代已经不稀罕抛弃你了,你是被古董车轮无情地碾碎的那一批!

好吧无所谓,只要我拉着我们老张,被谁碾碎都成。

但当时,我可没这自信能和闷油瓶子一道被“零落成泥碾作尘”,我惆怅我纠结我起劲地自

而且,这个时候我甚至没意识到,我居然没在他晃点我足一年又五个月上气愤太久——尽管我不断告诉自己这种始乱终弃的行为多么令人不齿该遭到唾弃——但我更多的是在其他居然又丢下我一个人跑去冒险。

也许,再看到那些碎玉时,我潜意识就想原谅他了吧。

甚至,我早在最开始,就拼命地想帮他找一个开脱、解释的理由。

我真的不想接受那个事实:我最信任、对我而言最特别的人,会选择伤我。

怪不得,我永远是最天真那个。明知道这世上有太多虚伪和欺诈,却总坚持自己能得到一份纯粹干净的什么。

坚持三叔是最好的叔叔,坚持胖子是最好的哥们,坚持小花是最可爱的发小,坚持……闷油瓶就是最值得爱的人。

不管现实怎么评判对与错,总是抱死了信念就不松手。

就在我充分发挥自虐精神时,罗罗给我传来一张照片。

当初,他说我自轻自贱,我抗住了;后来,一年多的记忆痛苦地回放,我也扛住了。现在,不过是一张手机摄的不大清晰的照片,居然让我眼泪几乎夺路而出。

使劲揉了揉脸,我把泪水逼回去。凭什么?老子都不可怜自己了?凭什么还要心疼他?

罗罗说过钻心,要我说,心早给钻成了渔网吧。

看他微闭了眼,一脸疲惫,还是孤孤单单的死样子。

他娘的,你想有的该有的都有了不是吗?!

吴邪,真的不算什么的……


我烦躁地踱着步子把头发抓的乱糟糟的,实实在在的心乱如麻。

死闷油瓶子面瘫脸臭家伙不知好歹的混蛋!!!

我知道我知道一直躲着不是办法,可我能怎么办?见面怎么办?

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出来“对不起”“没关系”这类话有必要说吗?有吗?!

老天爷特别体贴地用一条短信中止了我的纠结,可惜,那条短信是让我浑身一凉。

——他走了,说改日再见。来接我吧。

哈哈,看来我真是多虑了,那个闷油瓶真不是没我不行……

丧魂失魄似的,我一路笑着回了店里。

很安静很安静,罗罗趴在柜台上,枕着自己的胳膊像在打瞌睡。

却突然有异样的感觉袭来,我略带僵硬地转头——

闷油瓶那家伙,就坐在那里,沉沉地看着我。罗罗的手机,就放在他手边的木几上。

于是我明白了,罗罗不是睡着了,是被一个手刀敲晕了。

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也可以无差别下狠手,是这家伙的风格。

转身,我想先把罗罗弄醒再说,实在不想看那张棺材脸,看得老子心烦!!

“吴邪。”我才一抬脚,就听见他在后头叫我名字,娘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魔音号子,我的腿当即就软了一半。扑面而来的是一种似苦似咸似酸的滋味,好像我整个鼻腔都开始发辣发麻,还未等我发作,就被他从背后一个夹紧。

他娘的又给小爷来这一手!!

即使知道挣不脱,我还是狠狠地挣动着,咬死了牙不做声,却像被激怒的野兽一样猛烈地挣扎踢打,试图冲破他锁紧的双臂的禁锢。店堂安静到奇异,只听见我粗重的喘息跟肢体拍击的闷响。

就像那年在疗养院,那家伙就是有办法把人制得死紧,跟他较劲,只能让我自己被箍到气儿也喘不上来。

不同的是,这回我不会因为箍人的是他就放弃挣扎,有本事勒死老子算了!!

“吴邪。”无声无息地制了我一会儿,他再度出声,很奇怪很罕见地,那声音里有一种浓重的情绪。

“对不起。”依旧带着那种情绪,他开口。

我却停了挣扎,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那家伙环我的手臂也松了劲,头埋在我颈窝里,全盘放弃了一样,重复着念那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很轻,但那种情绪未见淡化,反而随了那轻而又轻的言语渐浓,铺天盖地。

像是痛苦,或类似的东西。

好嘛,闷油瓶子,你真没辜负我的评价,变身韩剧深情男主角了怎么着?你不是哑巴张吗不是拿得起放得下吗不是能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吗?你囧他妈能那么干脆甩了老子你拾那破玉干吗啊?你回来干吗啊?你黯然销魂给谁看啊你?

“现在想后悔了?”深吸口气,我问他。

“不后悔,”他答得倒快,很肯定,“我要你活着。”

又是老套路!!与你无关是为了保护你!撒谎也是为了保护你!是吧?

我发力要甩掉他的胳膊,没想到他松了力道但反应依旧很快,马上又勒紧了我,跟蛇一下子绞紧了猎物似的。

被他又气又勒险些吐了血,我扭过脸冲他大吼:“我谢谢你!谢谢你囧他妈的让我好好活着!你丫的还回来干嘛啊?再晚两年老子儿子都打酱油了!!”

他眼里滑过了什么情绪,再开口时却还是要死的没波没澜,“那是我也没把握回来的地方,你应付不了。我要你活着,哪怕……”

他没说下去,其实我也明白,这家伙心里有一套任务先后排行表,执行起来从不拖泥带水。让吴邪活着排在相当靠前的地方,所以当初他可以眼也不眨地丢了那么一把黑金古刀,可以想也不想地把我从树上一脚踹下去摔个狗吃屎,可以上演一出始乱终弃的戏码,哪怕他可能会在我的记恨中背负一切死去,哪怕他回来时,他的位置早被别人取代。我以为我了解他,可是他的理智冷静跟狠戾程度却似乎总能显得比我之前估计的更深重,每一次都能给我个意外的震惊。

我也知道我是去不了连黑瞎子也却步的地方,但如果我得知真相,根本不可能独自留下,就好像明知补给不够也不肯离开那陨玉,我确实是太天真。


觉得很累,我就靠在他身上,睁着眼,脑子里一火车皮的想法跑来跑去,却始终抽不出头绪来。

而那家伙居然又一次开口,抛出个肯定语气的短句,“你生气。”

“所以,跟我发火,骂我,别离开我。”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耳朵边。

我转过脸,消极表示不想搭理他。

“你还喜欢我。”又一个肯定句,而且那家伙居然伸手卡着小爷的下巴强迫我把头转过去!

“我就那么自轻自贱?”我打下他的手去。

他环我的手一紧,呼吸声也突然沉了起来。

几次重重的呼吸后,他调整回淡然状态,“不是,吴邪,有你,是我太幸运,一直是我太幸运……”

“张起灵,你想清楚,你现在没那么杯具了,你可你结婚生孩子变老,这跟正常人一样,你不是只有吴邪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有很多选择,还不明白吗?”我苦笑。

好吧,我承认,时至如今,这才是真正梗在我心头的刺。作为古往今来头一个脸皮跟八字都厚到可以追着张起灵跑的家伙,发现自己连唯一的优势也没了,接下来的事态走向我实在不敢想,撕他咬他什么的可能根本不必要——如果他会后悔回来。

冷不防地,他抓着我的肩把我转过来,盯着我,良久,“我只想要吴邪,我只想跟吴邪一起变老。如果尸化不是开始的那么早,我不会走,我以为我可以先送走你。不管什么方式,我想要的,只是你。”

我看着她,直视那双深邃幽黑的眼睛。

我知道他攥紧了我的手,有点疼。

然后我突然想笑,这个死闷油瓶子就不能含蓄点委婉点煽情点吗?还有谁表白时会说“我会处理你的后事”这类话啊?!

我真是天下第一的傻瓜,我早该明白的。

是,他爱我没选择的,因为吴邪是吴邪,也只有吴邪会走近他,所以他只有吴邪。

怎样开始的不是重点,结果才重要。

我放不下他,他放不下我,这就够了。

而我居然会像个娘们儿一样思前想后,作为一名称职的奸商,难道不应该好好算算我的精神损失他该怎么赔吗?

都是老熟人,打个折吧。

我要你下半辈子,死闷油瓶子。

我真的在大笑特笑,笑完以后,我揪住他的衣领:“以后,再敢扔下我试试?”

“不会。”他握上我的手,神色温暖。

“绝对不会了。”他轻轻啄吻我。

“谅你也不敢……”此时,我已泪流满面。

那天,我终于把所有苦涩和辛酸都发泄出来。

我哭得很凶,以至于闷油瓶不得不拍了我的背给我顺气。

以至于罗罗说她一早醒了,听我嚎成那样都没好意思睁眼。

这个流浪瓶子还是被小爷我收留了,我大发慈悲在自己床上给他腾个空,要不怎么办?杭州现在房价已经赶超北京了,寸土寸金的,还能不挤挤?总不能让他当第二个犀利哥去吧。

啧,认真说来,小爷我这一壮举也是为社会和谐粽子安息百姓乐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卓绝贡献,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实乃一大伟人也。

可惜的是,尽管小爷我如此伟大,未来仍会有不少舛难。

比如说,尽管罗罗表示愿意给我妈当干闺女,但儿媳变子婿,总是会刺激到她老人家。

我们还要面对生活给两个励志相守的人的种种考验。

但我想,这些都不是问题。

另外,闷油瓶现在多了一个奇怪的嗜好——戴手套。

这家伙也不知道到底戴没戴过合适的手套,自从发现我织那一盒子玩意后,没事就拿着戴着,包括夏天,想是想过完前半辈子的瘾一样。就连织的很失败那些,都成了他的龙脊背。

不过,这也不是问题,我织双薄的给他玩好了。

—————————————— END ————————————————



看名字以为是虐的,进来看到瓶瓶转的。百分之80以为是虐的。最后给我来了个happy ending肿么解释?




看前面哭意一直没有段,每天都在找各种瓶邪文,找的我也是心累了~~



说服自己,不就是个女人,还会有别人填补她的生活。可是这么久,三年了,找来找去就从没有一个像她的。

呵,她有什么好!是呵,她有什么好,可就是谁也替代不了。

他随手掐熄剩下的半支烟,闲适地依靠在椅背上。原来真的做不到忘记,就像不曾发生过,就像从来没有遇见过。她的每一次微笑,她的每一次怔忡,她的泪,她的恼……就像远古时代被琥珀层层包裹住的虫,纤毫毕露,越是久远,越是弥足珍惜,叫他舍不得忘。他可以在各个方面都做到最好,唯独这件事。荷姐不止一次地质问过,你是爱上那个女人了,是不是?他否认。

是她的父亲出卖了父亲,害父亲去世,害自己与慕氏联姻。她欠他的,他为什么爱她?他恨她!他咬紧牙关,脸上显现分明的棱角。他知道自己是发了狂,仇人的女儿凭什么得到他的爱?!

现在,十几年的恩恩怨怨停歇,他只是觉得累。他又想起她如水的笑靥和风中飘逸的长发。也许他实在背负得太多,那样一个女人给的那么一点不是真心的温柔,他居然记得这么牢。

其实还是应该放松的,终于还是跟慕咏飞离了婚。十三年的时间,在慕家人的监视之下,在层层重压之下,他默默积蓄力量,就是为了这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地摆脱十年来身上背负的一切。

最后的协议是在上周敲定的,同时对外公布了他们离婚的细节。他做出让步,对外公开承认是他做不了一个好丈夫,没能挽回慕咏飞的感情,迫不得已才走到今天这步。一切的责任都在他,实在与远中和慕氏的权利之争无关。一切做得干净漂亮,像足他一贯的风格,杀伐决断,绝不拖泥带水。

慕长河几乎要被气得背过气去。他一直把这个女儿作为要挟莫绍谦的最后一个筹码,每每风吹草动总有媒体爆出他与慕咏飞离婚的新闻,然后紧接着就是远中的股价动荡。这几乎耗尽莫绍谦所有的耐心。


签署协议的那天,她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纰漏,只是空洞的眼神暴露出她所有的绝望:“十二年,我以为得到你的人就可以得到你的心。我错了……事已至此,你称心如意就好。”

称心如意?有意思,他凭什么称心如意?为了死去的父亲?为了家族事业?为了白白付出的十三年青春?他能向谁去讨还这一切?她有什么权利这样讽刺他?

慕咏飞镇静而决绝地看着他,满面的泪痕还没擦去,像是害怕父亲责罚的、怯懦而恐惧孩子。他迷茫了。他是受害者,却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母亲总能给他安慰。就像三年前童雪的离开,只有母亲能揽着他的肩,安慰他:“儿子,妈都懂。”

妈都懂,只是,她不懂。可他宁愿,她永远都不懂。

洗去一路颠簸的风尘,人也清爽许多。他换上休闲装,想到数月未见的母亲,顺便去了电话。居然关机。


回德国?莫绍谦一哂,知道这位“故交”也并不清楚母亲的动向,随即道谢挂掉电话。母亲莫名的关机,又向好友隐瞒了去向。他隐约觉得母亲有事情瞒着他,却又理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握着手机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两步,红木地板中间铺着的软垫柔软质感透过层层触感传递到身体,他刚刚紧张的神经又松弛下来。其实他的房子并不少,可是能称得上是家的也只有这里。四年前最后一次装修,他打算在书房里全部铺上地毯,像父亲书房里的情形一样,后来是被她劝住了,还听她的建议让设计师改了方案。 就连一方小小的软垫,都还有她的痕迹。

他的目光瞬间温柔,低头凝视这一片浅色。当年这软毯也是她亲自去选的,米白色,有些复古风。长长的绒毛一脚踏下去绵软得像雪一样,脚步移开又马上恢复原状。童雪。三年未见,还好么?她在身边隐忍了三年,他却从不曾获得她的心。其实她的性格和母亲是有几分相似的,柔中带刚,独立而倔强。只不过母亲多了几分沉稳和睿智,还有奔放。

他完全地放松下来。母亲想必是躲闲去了,她向来受不了拘束。就像当年负气离开父亲,母亲后来解释说是因为性格不合,他知道,这是托词,说到底还是因为每天单调而沉闷的生活,纵然衣食无忧,心灵却没有着落。

仿古的红木书桌上还端端正正放着父亲当年最爱的那一盏台灯。于是就想到父亲,想到父亲在生命里最后几年里的寂寞,想到父亲一个人在书房里翻看着和母亲的合照。从门缝里窥过去,书房里的灯光很暗,黄晕的光线将父亲的身影投射在背后一排排壁垒森严的书柜和白色的墙面上。房间里很静,他的指尖蜻蜓点水般掠过相片中母亲的笑靥和他们相牵的手,然后几乎是马上就翻过影集的册页,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在掩饰。

他点燃一支烟,点点红芒闪烁,烟雾渐渐弥漫开来。他长出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自嘲。青年时代的相知相惜,十余年来的相敬如宾,原来都抵不过生活的磨砺。这世上的婚姻,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才能应对一路的千难万险。父母用爱做担保做了一次失败的尝试,而他则是以复仇为名拿婚姻去做了一次交换。最后都是一无所有。又或者,父母还有回忆,而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无所有。

如果说他也曾为爱情做过什么,那只有关于她,竟然是为了她。从见到她的第一次微笑开始,他的目光就被禁锢在她身上,似乎就连把她囚在身边都是一念之间。第一晚拥着她,他只是觉得奢侈。第一次因为拥着一个女人而失眠,像毛头小子一样激动……他反复想,是不是这一生可以就这样一直一直拥着她?她也可以一直一直对自己笑?以前也不是没有对别人动过心,可从不是这种感觉。那一夜,他唯一感觉就是怕,仿佛这种触手可及的幸福是偷来的。听着墙上挂钟嘀嗒的声响,他唯一的念头竟然是每过一秒,能这样坦然地抱着她的时间,就少了一秒,能跟她在一块儿的时间,就少了一秒。

也就是在那一晚,他第一次从她嘴里听见萧山这个名字。他猜到这是她前男友的名字。他觉得不能忍受,于是干脆用唇堵住她的嘴,让她说不出话。他竟然觉得嫉妒,竟然在一个女人面前觉得自卑。

他曾经试图用物质上的满足补偿她,她却从没真正接受。看着她戴着自己从比利时精心挑选的钻石项链,强颜欢笑,问自己,好不好看?他只想帮她扯下那串链子,紧紧抱她在怀里安慰,如果,如果他能这样给她哪怕一点点安全感。

年少的时候,他躲在母亲的书房里偷看张爱玲的小说,看到顾曼桢受到折辱的时候,暗暗发誓,决不允许自己的爱人受这样的折磨。可现在,他知道,这种痛,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委屈却无法放手,明明放手就可以给她幸福,到底有多痛。宁愿自欺欺人,宁愿相信她是幸福的,宁愿互相折磨,也不愿放手,到底有多痛。就像被玫瑰吸引的采花人,注定要被尖锐的刺划伤。

他眉头蹙成川字,终于还是坐下来。他摘下眼镜,轻轻揉捏着酸涩的鼻梁,又慢慢想到上次回来的时候母亲时常脸色苍白,精神不济,每每询问母亲有总推脱说是低血糖。临走前他特意嘱咐母亲去做检查,不过因为事情繁杂,他从没过问。思量之下,忍不住还是给谷医生去了电话。没想到谷医生倒是很快接了。

“谷伯伯,我是莫绍谦。我想问一下……”

“绍谦啊,来找我问你母亲的事吧?你母亲现在在我这里做常规检查呢。还有两个项目没有做完,这样,你一个半小时以后来接,不耽误你们一起吃晚餐。好吧?”谷医生还是往常一样的和蔼,他几乎能看见他满面笑纹的模样。

“我知道了。那谢谢谷伯伯了。”


他吃一惊,马上给母亲去了电话。

“又在忙吧?我已经到家了。你不要过来,今天在谷医生那里做了一天检查,累得要死,已经准备睡了。”母亲的笑意跃然于耳,“明天你再过来吧。这顿饭妈请,庆祝你商战告捷。”

他知道母亲并没有事,于是也笑道:“好啊,又想让我出血。我才不上当呢!”

“在家吃。你给我做。”

“算了吧,莫总!从小你就挑食,现在更不知道挑成什么样子。还是在风信子吧,明天下午四点来接我。”蒋云停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有事要跟你说。”

冬天的太阳明媚而不刺眼,总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无端端就生了一丝暖意。风信子门口的灌木丛还是绿意盎然,迎接匆忙的过客。莫绍谦就把车泊在风信子门口,车头明显的圆型车标反射的光线竟还有些炫目,引得来往的行人微微侧目。他径直走进去。透过透明的玻璃门,远远就可以看见母亲坐在老位置欣赏着窗外的风景。墙面斑斑驳驳,老式的砖墙几乎要摆脱白色的石灰露出深红的色来。她走以后,他再没有对这里进行装修,像是要挽留住什么,哪怕是一点点渺茫的气息,或者说,感觉。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怔怔地看着母亲从容而镇静的样子,连那墙面斑驳的白色都成了乌黑头发的背景。年幼的时候他总喜欢缠着母亲。那时家里并不富裕,母亲需要经常做一些商业设计。每每母亲要工作,他总在旁边东指西指地打岔,然后在母亲即将要发怒的前一秒扑到她怀里,把小脸埋进她柔软的长发里,低低地喊,妈妈!母亲刚刚燃起的怒火就会消匿于无形,甚至会久久地搂着他,拍打着他的后背。

他不再犹豫,推门进去:“妈!”

几年下来,风信子的顾客依旧稀少,今天不是周末显得更加冷清,整个大厅只有母亲一位客人。

“来了!”蒋云抬起头,微笑,“来,坐。”

他们很自然地坐在平时自己最爱的那个位置上,母亲点了下午茶,他点了咖啡。服务员很知趣地躲到了一边。

蒋云认真地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爱怜地抚摸他的脸:“瘦了。”

他微一皱眉,脸上又浮现出童稚的表情:“哪有!”

蒋云随意地用勺子搅着杯里的红茶:“咱们又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有三个月了吧?”


“你有时间,我可没有多余的时间。”蒋云低头抿一口红茶,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

他愣了一下,不假思索:“妈,别回德国了,好吗?”

“因为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有些懵。就像多年以前在同样的位置,他站着,父母坐着,他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听见父亲冷漠的声音,行,离就离吧。

曾经住筒子楼的时候,楼上人家晚上经常发出巨大声响,深夜惊醒,睡眼迷离间总能听见大人吵架和噼噼啪啪东西坠落的声音。后来有一天他见到那家的女主人一个人蹲在在楼下的小花坛边抱头痛哭。他问妈妈,阿姨为什么不回家。妈说,因为阿姨离婚了,阿姨没有家了。从此他知道,离婚就等于无休止的争吵和最后失去家。他从未想过父母也会有这一天,谈到分手的这一天,他们的家也失落的这一天。

他蹙眉看着桌上尚有余温的咖啡,升腾的热气好像在梦境里,仿佛一切都是虚幻的。他希望自己在做梦,因为无论梦境如何,醒来的时候又是一天的风和日丽。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渐次向上移动,父母惊惶的表情像是怕他发现了什么。

原来十八年来他亲眼见证的所有恩爱,所有幸福,所有希望,不过是貌合神离,都是假的,全是假的。长久以来建立的关于家的,关于爱情的所有认识都轰然倒塌。他想不清楚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惊慌,恐惧,失落,愤怒……

今天母亲又要跟他说什么呢?他莫名的紧张,嘴唇微抿,装作懒散地倚在沙发椅里,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绍谦,你从小就机敏,妈的意思你明白。”

“不要再逃避了,小谦。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身体是什么样子我清楚。妈现在只担心你。我只求能在有生之年看见你幸福。”蒋云仍旧是淡淡的,仿佛在谈论着别人的事情,一切仿佛与己无关,“三年前,你为了慕咏飞不再缠着童雪选择了跟她分手,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放下……”

“我幸不幸福跟她没有关系。”

“那你为什么不让丁管家扔掉她的东西?为什么经常在她的房间里一坐就是大半天?为什么……”

“妈!”莫绍谦终于还是皱起了眉头。他极力压抑自己,压抑到近乎绝望。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父亲是杀死父亲帮凶,她是仇人的女儿。他不会爱上她,更不能爱上她——他比谁都清楚。至于他对她,那只不过是玩玩。

这是一个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以为这样想,就可以骗过她,骗过母亲,骗过旁人。事实上他是个太没有专业素质的演员,他连自己都骗不过。他的眉头皱的更紧,腮边的棱角都分明起来。他有些生气,就像生气被人发现了他隐藏已久的秘密。

蒋云平静下来,微叹一口气:“这几年你一直忙复仇的事,我知道管没有用,所以干脆放手让你去做。现在,上一辈的恩怨已经了结,你也该想想你自己了。为了仇恨牺牲十三年的幸福,到底值不值?”

“我说过,我幸不幸福跟她没关系。妈,您不要问了,也不要管。行吗?”

“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再压抑着自己做人了,绍谦!”

“你跟她一直有联系,是不是?”莫绍谦一下站起来,“妈,我说过,我不想再见到她。为什么?”

“你错了。她走了以后我并没有跟她再联系过。我只不过想让你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内心。”

莫绍谦不再说话。他茫然地望着天际,远处落日射出半天里的云霞,玫瑰紫渐渐单薄成拱璧蓝,徐徐渗入胭脂红

宝蓝底的天幕上,这里一抹,那里一缕,流动的华光冷凝下来,像是泼溅的水彩,渐渐干涸。

他的心……他自己亦不知道。

之后几天,他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只是陪着蒋云完整地做一次又一次的检查。终于在上海,那间著名肿瘤医院的权威劝道:“不要再试了,没有用了。手术后的胃癌病人能活十几年已经是奇迹了。”

原来,所谓医学奇迹这么容易发生。

他终于低头,陪母亲回到杭州。母亲希望回家,但最后还是在他的再三坚持之下住进了谷医生的医院。

回家。 终于他还是在江边把车停下,看着太阳渐渐西沉换上一轮皎月。江中倒映着月光,水面月色闪动,仿佛有万千条银蛇。他只是抽烟,望着满江琉璃鳞鳞,一片迭着一片

他赢了整个世界,唯独丢了她。只是没了她,世界都失去了意义。 呵,为什么他才发现?

做完一天公事,莫绍谦照例到医院去看望母亲。近来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谷医生不止一次地暗示他,母亲的时间不多了,最多不超过三个月。

何须这样的暗示,他早就已经清楚的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将会失去母亲,永远地。

昨天清晨来看望母亲,发现过去连眉笔都绝少使用的母亲居然在化妆。他定在门口,怔怔地看着母亲认真、笨拙地往脸上打底。粉底是Lanc?me最经典的玫瑰色,温润的颜色竟然也遮不住两颊久病的蜡黄,虚浮的一层浮在脸上。接着是眼影和唇彩。母亲的手指几乎没有伸直的力气,如同秋冬时节被狂风刮下来的树枝,母亲却兀自坚持,一下一下地描绘,仿佛是此生最后一次。

朝阳的清辉在母亲的身上绘出柔和的弧度,散射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就仿佛母亲没有生病,像之前一样,温和含蓄。可所有人都在微笑憧憬着新的一天,准备开始新的征程,母亲却要独自虔诚地迎接死亡。母亲一直很美的,而现在唯一的希望,不过是能这样美丽从容地走。他的眼底一点点泛起潮气,母亲的动作渐渐不清晰,只能在眼底形成模糊的轮廓。他倔强地昂起头,狠狠地盯住天花板上的吊灯,只是不肯不让眼泪流出来。

几天前谷医生跟他详谈母亲的病情。母亲体内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已经出现淋巴肿大,口腔食道粘膜糜烂的症状。仅仅这几项就已经造成了吞咽困难。现在母亲的每一餐饭只能喝粥,脸颊瘦脱了形,身体却因为营养不良变得浮肿。这样发展下去,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恶性营养不良最终脏器功能衰竭。

他统统都知道,选择沉默只是因为他不敢面对,不敢想失去母亲后的日子会是怎样。就像他不敢回想,失去童雪后的这几年,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睡房里,寂静无言的寒夜抑或酷暑,一分一秒他是怎样熬过的。

他也会怕的。失去家,失去父亲,失去她……现在他连母亲也要失去了。他重重地舒一口气,仿佛这无形的压力都可以随胸口的那团浊气一同呼出。即使他知道,这就是命运,是他拼尽全力也逃不出的命运。他不想,却不得不接受。世上所有的一切,金钱,地位,荣耀,对他来说都是唾手可得,唯独爱情和家庭。

医院很快到了,他径直走进大厅去。今天医院异常忙碌。上午市区发生了连环交通事故,危重伤员就近送到了这间医院。他回身看看身后同他一起等候电梯的护士,还有已经被全然吓蒙的家属,不禁皱了眉头。于是很礼貌地让到一边,侧身挤出人群,穿过大厅走向安全通道。

手机忽然有提示,是文浩的一封邮件。他停住,简单地做了回复,继续向前走。

不远处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好像是在接电话:“我现在在医院,是孩子发烧了。我马上就回公司。”

难道是她? 他回头,果然就看见童雪站在急诊室门外,右手抱着一个微胖的小男孩,还要腾出左手接电话。卡其色手袋随意地挂在肩上,只消稍稍动一动就立即会滑落下来。

真的是她。这么多年,她的样子依旧没变。长发,开司米外套,大款的手袋。估计是走得急,披肩长发已经有些散乱,耳边的一缕被孩子的小手胡乱地拽着。

他眯起眼睛来张望两眼,还是走过去,故作镇静地跟她打招呼:“童小姐。”

她显然被吓了一跳,拿在手里的手机几乎要掉到地上。不过她还是很快地掩饰:“您好……”

她抬起头,刚准备继续说些什么,冷不防就看见那个冷峻的面孔。时间瞬间凝滞,她的身体剧烈抖动了一下,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浑身的汗毛几乎都倒竖起来。她抱紧孩子,向后退一步,本能地抗拒他的进一步接近:“你要干什么?!”

这一声质问倒让他冷静下来。他微抬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身体不由自主地迫近:“倒是一点也没有变——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莫先生,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请你放过我,好不好?”她眼底露出一丝恐惧,抱孩子的手箍得更紧了。

“三年了。哦,你不说我都快忘了,都已经三年了。你的孩子原来都已经这么大了。”他伸手想去触碰孩子红彤的小脸,她闪身避过去,不肯让他动。“只是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不是姓萧?”

童雪像是一下松动了,整个人像是轻松不少。她不再后退,只是站着,清澈的眼眸直直地逼视他:“是,莫先生,孩子的父亲就是萧山。你到底想怎样?”

莫绍谦不怒反笑:“哦,那我还没来得及恭喜。”

也许是刚才他们的言语太过激烈,也许是因为病中没有精神,孩子一直怔怔地看着他们不说话。这会儿见莫绍谦露出笑容,也就跟着笑了,露出白白的几颗乳牙,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向他探过去,小嘴还含含糊糊地说着:“抱抱,抱抱。”

童雪极力制止:“小远,不行!”

莫绍谦却已经顺势把孩子抱在手里:“唔,好,抱抱。”

童雪当即伸手去抢孩子,小远的手却紧紧搂着莫绍谦的脖子不肯松开。急诊室里出来的护士打断了她:“0539号,童远航,请到诊室里就诊。”

童雪不理会,依旧决绝地看着莫绍谦:“把孩子给我!”护士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看见没有其他人在等候,于是冲着他们两个喊:“你们就是童远航的家长吧?刚才都已经报号了,怎么不进去看病?延误了病情谁负责?”

莫绍谦微翘嘴角,算是笑了笑:“我们这就进去。”换了一只手抱孩子,回过头来摆出一副和悦的样子,“进去吧!”

童雪不再看他,自顾自扭头进去。只留下护士在后面不满地嘀咕:“真没见过这样的父母,孩子都病了还有闲心在医院里吵架!”

莫绍谦就一直抱着孩子到诊室里。医生给孩子量了体温,又检查了一下扁桃体,接着开始开药方:“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流行感冒引起的发烧。你们先带孩子去二楼打一针退烧针,然后再去拿药。开了一周的药,记得让孩子按时吃。最近气温变化比较大,及时给孩子增减衣服,注意营养,多吃些水果蔬菜。”

他这才把孩子交给她,替她拿处方去取药。

小远不肯打针,哇哇大哭。她耐心哄着孩子,最后还是他许诺乖乖打针就给他买一整套变形金刚,还把自己手机拿出来给小远玩,才算哄得他没有哭。

总算打完了针,童雪抢先一步抱起孩子,快走到注射室外:“莫先生,今天谢谢你,但是,我希望你今后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他本想送她们母子回家,想起还没有去看母亲,再晚恐怕耽误母亲休息,于是也就作罢:“那我就不远送了。哦,对了,童小姐,记得替我给孩子的父亲问好。”

她知道他的性格向来别扭,不再理会。又惦记着公司的事情,于是转身向外走去。

小远伏在她的肩头,眼巴巴地盯着莫绍谦。因为还在发烧的缘故,孩子有些蔫,但还是咧着嘴向他笑。她没注意,只是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步履匆匆地穿过走廊。一直快走完走廊,小远突然叫了一声:“爸爸!”

清丽的童音,还带着一点病中的嘶哑。小远很认真,挣扎着想越过妈妈的肩膀直扑过去:“爸爸!”

童雪本能的回头,看见莫绍谦就站在远处没动,心下着急抱着小远脚步更加紧凑地向外快走。小远更加不安分,甚至带了哭音:“爸爸!找爸爸!”

莫绍谦一愣,旋即大步追赶上来。

以前她从没有教过孩子爸爸这个词,舅妈不可能,悦莹更不可能。自从春天上了幼儿园,小远也只问过一次爸爸在哪里,被她一句“爸爸在国外工作”含混过去。她也从没提过莫绍谦这个人,家里也从没有过莫绍谦的照片。她不知道为什么孩子会突然冒出一句“爸爸”,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冲着第一次谋面的莫绍谦喊这句话。她的喉头发痒,心像是被某种小动物咬啮,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几乎要从胸腔跳出,连着脚步都乱了。她几乎一路小跑到医院门口,恰好一辆送病人的出租车停在那里,她立即坐上去:“师傅,去钱江花园。麻烦快一点!”

司机师傅刚准备启动车子,莫绍谦已经追上来,“砰”一声两手已经撑在车前盖上,拦住了车子。刚才走得太快,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隔着挡风玻璃,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也在喘息。他的目光犀利而森冷,她下意识把孩子紧紧拥在怀中。

他拉开车门:“你下来!”

她极力镇静,坐在那里没动:“你想干什么?”

他终于失态,咆哮:“那你告诉我你都干了些什么?”

母子两个都吓坏了,她本能的身子一颤,孩子哇一声哭了。医院大厅有来往的人驻足往这边张望,他深呼吸几下,过了几秒钟终于冷静下来:“对不起。”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对不起。他害她背受伤住院,他什么都没说;他害她失去三年自由,他什么都没说;他害她成为小三,他什么都没说。三年未见,他居然因为失态说对不起。

她也终于安静,从车上下来:“我没什么好说的,孩子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那为什么孩子会跟你姓童?”他冷笑,“别告诉我你有了萧山的孩子,他还会放弃和你在一起!”

从第一眼见到这个孩子,他就觉得不对劲。他不是喜欢孩子的人,酒会上偶遇熟人携妻带子也只不过是维持表面上最大的客气。可这个孩子不一样,他觉得这个孩子不一样。高高的眉峰,有些深邃的眼眶,乌黑的一双瞳仁像是一潭幽水,仿佛比同龄的孩子多了好些心事。然而两颊上偏又带着酒窝,咧嘴一笑就能显露出来,甜,甜到人心坎里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甘情愿陪着这孩子看病,也许就是因为那一双像极了父亲的眼睛,也可能因为那一对酒窝实在太可爱了,让人不忍丢下不管,让人心软。直到孩子喊出那声爸爸,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是这样,刚刚见到孩子时心里的那一点点私念,那一点点无端的猜测是对的。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是恼怒、惊喜,还是悲伤。他只知道他已经错过太多,他决不允许她们再离开。

她紧咬着下唇,沉默了好久。孩子也扁扁嘴,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莫先生,”她终于抬起头,泪已经充盈眼眶,“给我一周,不,三天。你给我三天时间考虑,我会跟你详谈。”

莫绍谦看着童雪抱着孩子重新坐上车,渐渐离开自己的视线。

吃过午饭,莫绍谦总觉得在家里呆不下去,干脆让老马带自己出去。昨晚跟童雪约好今天下午在风信子见面,她承诺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

挂断电话,他想了几乎整晚,辗转反侧。时间总是过得这样快,不过三年,彼此之间就已经面目全非。三年前,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轻易地就可以玩弄在股掌之上。而现在她突然出现,还带着一个小男孩。他思绪渐渐混乱,她会和他说什么?小远是他的儿子?她不想再让他打扰她的生活?

忽然觉得似乎身上的被子太暖,也有可能是新换的king-size的床太大太软,身体像是陷在中间,动弹不得。脑海里像是手机每隔几分钟就会自动更换的墙纸,全是她的映像,半分由不得自己做主。 三年前,她还天真烂漫如同赤子,爱吃辣,不会化妆,作息时间不规律,周末总是爱睡懒觉。现在的她倒像是比原先精练成熟了许多。镜头在三年前与现在不停地闪去闪回,恍若置身希区柯克的悬疑电影,真假难辨。三年,什么变了,又保留了什么?他亦如剧中人无从知晓结局,可又按耐不住犯了毒瘾般停不住地去想。思念顽固如积年的蛊毒,浸入血脉。母亲曾说自己的意志力非常人能及,他也曾颇为自得,但终于发现,这么多年悉心历练出的所谓狠心,所谓意志力在她面前终究还是不堪一击。

沿着西湖一路向东开去,走望江路向南插到中兴高架,过了江再走不远就是当年她曾经工作过的金总的公司。他对这条路很熟悉,只是不想再见到那栋熟悉的大厦,于是敲敲椅背让老马向北开。

向北是新建的钱江CBD公园。

钱江CBD公园是近几年市内最新规划的重点项目之一。三年前,也就是她离开后几个月的寂寞时光里,他亲自出马与市里领导协商多次才拿下的项目。费力之下自然也就无比重视,他甚至一改幕后主导的形象,参与了推介广告的拍摄。

他从车上下来,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下的行人。自从去年正式竣工,这里就成了市民休闲娱乐的上选。今天是周末,广场上满是一家人出游的欢乐笑脸。有年轻父母请他帮忙拍一张全家福,而他们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为人父母,总是奢求不错过孩子成长的所有细节。他忽然就想到小远。如果他真的是,那自己已然错过他的三年时光。从嗷嗷待哺到牙牙学语,从蹒跚学步到裸足狂奔……他也许是个成功的商人,却不是个优秀的父亲,甚至谈不上平庸。

他轻轻转过身去,居然看到童雪。她在花坛边坐着,牛仔裤,浅色衣装。简单的生活装扮,纷繁人流中他却偏偏一眼看到她。她的目光温柔如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是小远在鸽群中来回奔跑穿梭的身影。

他站在一尊雕塑后,从人来人往的缝隙里望过去。她的脸迎着阳光,温和恬静,满是为人母亲的满足。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静静地看着,仿佛那就是一生一世。她太善良,太单纯,她本来就应该享有这样的人生,可命运偏偏要让自己这样遇见她。

莫绍谦觉得荒谬,一切的一切都太荒谬。如果她不是童雪,他不是莫绍谦,该多好。

他回到车上给童雪去了电话:“在哪?”

“我和小远在一起。不是约好四点见面吗,现在还不到时间。”她嚯得站起,以为他又改了主意。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不要忘了。”

“莫先生,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她停顿一下,“我们之间的事有必要做个了断了。”

莫绍谦清退了风信子里所有的客人,在老位置坐下静静等候。一杯咖啡过后,清冷的门外有响动。他抬手看腕表,差五分四点。莫绍谦透过玻璃门清楚地看见她从出租车上下来,理一下衣领,双手轻轻按按胸口,鼓足勇气走过来。这倒是也没变,她一向不爱迟到。

当她携卷着室外的寒气走进来的时候,他恰好站起来,绅士地替她拉开对面的座椅:“坐。”他重新坐好,“要不要喝点什么?”

莫绍谦招手叫来服务员:“一杯桃汁。”

晶莹的桃汁很快就端上来。透明的杯子干净得恍若无物,里面半透明的液体泛着红润,清甜的香气溢开带着水蜜桃特有的味道。她抿一口,又抿一口,刚刚烦躁的心情也稍稍纾解些。

其实她曾经最喜欢橙汁。有一次一起出去吃海鲜的时候,不小心吃坏了肚子,闹得上吐下泻,害得她躺了足足两天,恰好当晚喝的是橙汁。她永远也忘不了橙汁的甘甜混搭胆汁的清苦的诡异味道。从此她再也没喝过橙汁,又接受不了其他的味道,所以只肯喝桃汁了。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他居然还记得。

她把杯子放下:“你想知道什么,快点问吧。我不会隐瞒你。”

他很随意,仿佛他们见面是件愉悦的事:“急什么,我们还有两小时的时间。小远呢?”

“在舅妈那里。”她漫不经心地看向一边,“还是快些谈吧!要不然,一会儿小远又要着急找我了。”

莫绍谦抿一口咖啡:“现在你在哪里工作?”

“我在一家公司做设计师,现在是一个设计小组的负责人。薪水不多,不过也衣食无忧。”

他点点头,端起咖啡云淡风轻地问:“我放你走后萧山又来找过你吧?!”

她深吸一口气,反问道:“你是想问小远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吧?我告诉你,不是!我走后马上又和萧山在一起了,然后有了小远。但是他要出国,我不想拖累他,所以……”

“出国?拖累?童雪,我从来没发现,你还是个编故事的高手。”他依旧面无表情。

“莫先生,不要自作多情了。那天小远是喊过你爸爸,但那是巧合!他的父亲根本就不是你!”

“不是?你以为你说不是我就会相信?你以为你的空口无凭我就会上当?”他突然站起来,情绪一下失控,“你把我当傻瓜?你把我当傻瓜,所以你才敢怀了我的孩子却不告诉我,瞒我整整三年!”

“不是的,不是……信不信随你!”童雪的眼里分明有了泪,她莹然看着他,眼神却很坚定,仿佛冥冥中有某种力量支撑。

“你还说不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拍到她面前,“亲权指数99.98%!我和小远不是父子几乎不可能!”

他早就知道童雪不会说实话,所以设法拿到了小远的血样,考虑国外的鉴定机构出具结果的时间太长,他想都没想就连同自己的血样一起送到了国内的亲子鉴定中心。泄露隐私,八卦绯闻……他顾不得许多,他只需要知道一个答案。

好在亲子鉴定中心有他相熟的同学。他交代那位同学:“生意场上的朋友托我做一份DNA鉴定,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那位同学知道他的朋友非富则贵,最重视隐私,这种事也屡见不鲜,所以还跟他开了个玩笑:“哟,方便透露姓名吧?没准我还能发笔横财呢!”

莫绍谦完全没心情跟老同学开玩笑,只说:“结果一出来马上打电话给我,不论是什么时候,对方很急。”

“没问题。”他答应得很干脆。

隔了一天,那位同学在电话里幸灾乐祸:“你那位朋友惨了,RCP值大于99.98%。这两份血样,标准的生物父子关系。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给你开鉴定书。”

他是在开会的间隙接到的电话。听到结果,他几乎不会动,也不会喘息,时钟像是永恒地定格在那一秒。小远真的是自己的儿子。身后的会议室里一片喧哗,他顾不得他们在议论什么,本能地、艰难地挂断了电话。

她错愕万分地看着那张薄薄的纸,像是看见了某种灵异的东西:“你竟然去做亲子鉴定?!”

“如果我不做亲子鉴定,今天恐怕就没法看到这么精彩的演出了!”他极力压抑着怒气,“放心,我知道这几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我一定会给你一笔丰厚报酬的,只要你答应把小远的抚养权转让给我。”

“莫先生,我不会把小远的抚养权给你,更不会接受你的条件!”

“倒是很有骨气——童雪,我劝你想清楚。如果我拿着这份亲子鉴定结果和你法庭相见的话,你有可能两样都失去。”他松松领带,“法院总不会裁定你比我更有抚养能力吧?”

她的眼中分明有了哀凉:“莫先生,你也是人,你能不能考虑一下一个母亲的感受!何况你有太太,不管你爱不爱她,你们终究是夫妻,将来……”

“我已经离婚了,而且最近我没有结婚的打算。”他站起来踱出去,甩给童雪一个背影,“就算以后我要结婚,小远也是莫家的孩子。我不会放弃他。”

“莫绍谦,我求你放过我们吧!你会有新的生活,也会有其他女人愿意替你生孩子的……小远是我的孩子,我只求你不要带走他。我保证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她终于低低地哭出来。泪水顺着姣好的脸流下来,蜿蜒成细流。

“你保证?”他怒不可遏,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身上散发着戾气,“你当初离开的时候怎么不说?瞒着我生下孩子的时候怎么不说?嗯?”

她只觉得腕骨似乎都碎裂开,疼痛感让她更加惊恐:“放过我吧!求你!难道要我带着小远去死你才安心吗?!”

被这一声怒喝惊醒,她抬头看着他,目光凄冷绝望,像是无力保护幼崽的母兽:“你要带走他?那你知道从出生到现在,他哭过多少次,笑过多少次?住过几次院?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最爱吃什么?最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你不知道,你也不会在乎。因为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手上的力度又加了几分,下颌紧绷的弧线让人不寒而栗:“童雪,你别得寸进尺!”他失了理智,那一句话终于脱口而出,“你不过仗着我爱你!”

她从未想过他会说这句话。她瞪大眼睛,仿佛对面是个从未认识的陌生人。

他马上松手,转身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对不起。”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他说对不起,上一次也是因为失态。

她猛地退后一步,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刚才,他说什么?他爱她?难道他也会说爱吗?而且,是对自己。不可能。她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绝对是。她抓起手袋没命地跑出去。她只想快点逃开,拒绝给这个假设一分的可能性。

花园中央是人工湖,过午的太阳撒下柔和的光线,连同粼粼波光营造出并不耀眼的一片温暖。莫绍谦坐在小花园里,看着可爱四处撒欢的样子微微有些失神。

忽然有熟悉亲切的声音殷殷唤他:“绍谦。”

蒋云刚刚午睡起来,衣着很是闲适。装扮很简素,头发也随意地披在肩上,让他想起小时候。

几天前谷医生跟他沟通过,母亲的病治好已经全无希望,现在用药也只不过是些止痛的制剂,聊以维持现状。母亲希望最后的日子能安静地在家里度过,他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于是母亲重新由医院回到家中。

蒋云微笑:“最近看你像是有心事。”


蒋云长久地凝视他:“是么?”

他没有作声,眉心簇成一团。

她不置可否,平静地说:“安排童雪和我见一次面吧。”

他微感错愕:“童雪?!”

她坐下来,将茶水涓涓注入杯中:“有人偶然两次遇见你带同一个孩子吃饭,还有人上周见到你买了不少玩具。”她饮一口红茶,接着说,“为什么要瞒着我?似乎当初我也没有阻拦过你与她的交往,我只不过不同意你把仇恨发泄在她身上而已。”

莫绍谦知道那天。那天买的玩具还是在医院的时候他答应小远的,说要送他一整套变形金刚。事实上,那天他把小远从幼儿园接出来,陪他去看儿童话剧演出,还带他去吃了杭帮菜。那是他真正履行父亲责任的第一天,他怎么会不记得?良久,他终于说:“她变了……她以为我是要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她坚持不让我打扰到她的生活。”

“还是安排我跟她见一面吧。毕竟我是孩子的奶奶。”蒋云坚持,“或许事情可以有转机呢?”

昨晚小远不知为什么异常兴奋,就是不肯睡,缠着童雪给他讲故事。童雪没办法只好耐着性子哄他。结果这么一折腾,早上迷糊过了头,孩子上幼儿园连同她上班都彻底迟到了。

气喘吁吁地赶到办公室,刚坐下就接到老板秘书的电话:“童小姐,有客户在二层小会议室等你。”

一大早迟到偏偏又赶上客户指名要求见面,童雪觉得自己倒霉到了极点,想到总经理板着脸、挺着将军肚教育员工要敬业,要忠于公司的样子,她更是觉得头大。于是简单收拾后她匆忙赶去小会议室。

客户是个陌生的男人,个子不高,举止倒是彬彬有礼:“童小姐,您好。”

表面看上去似乎与公司办公室里普通的agent也没有什么不同,她只是觉得整个事情似乎有些诡异,脑海里一片空白,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于是简单地答了一句:“您好。”

对方倒是很直接:“是这样的,我叫文浩,是莫总的助理。很抱歉通过这种失礼的方式约童小姐见面。贵经理那边我已经事先打过招呼,占用童小姐几个钟头,可以吗?”

想到莫绍谦那天说的话,她有些不寒而栗,马上问道:“他又想干什么?”

“童小姐不必惊慌。莫总……他不会伤害到您什么。”

童雪知道这次必定逃不过,跟那个男人的角力她从未胜过,尽管不愿还是点了头:“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童雪顺从地跟着文浩下了楼。文浩没有多说什么,一路上只是客气地沉默。到了两个路口以外的拐角处,文浩停下了:“莫总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是部黑色的车。”

是部普通的奥迪A6L。也许是不想别人知道这次会面,资本家今天居然没开那辆扎眼的奔驰。童雪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坐进去。

莫绍谦就在后排坐着。他并不看她,也不说话,深邃的眼眸长久地盯着空中的某处出神。

“莫先生,您有什么事情请尽快说完。我还在上班。”童雪按捺不住打破了沉默。

半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可以吗?”

童雪点点头。他把车窗摇开一半,然后才点烟。烟头露出点点红芒,烟雾渐渐弥漫开来:“我母亲想见你一面。”

童雪这才发现他的嗓音是沙哑的,似乎很疲惫。她偷偷扭头窥视他的侧颜,他的眼球是那种骇人的猩红色,目光空洞无神。因为昨晚没有睡好,童雪觉得自己的脸色已经很难看,而他的憔悴更胜于她。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吗?

“我母亲希望能见你一面。”

“哦。”她终于回过神来,“蒋教授还好吗?”

“我母亲……她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大惊之下她下意识喊出来。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对不起……那,蒋教授现在情况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请专家会诊过了。已经没有继续治疗的必要了。”那支烟他没有抽几口,只是夹在手指间。红芒一点点向后燃,留下长长的一截烟灰,轻轻一掸就能掉落下去。他哑着嗓子说,“或许这是她最后一个愿望了。”

“好吧。”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拒绝,“什么时间?”

最后时间安排在周末,地点就选在雅致小院。童雪并不想回到那里。即便六年后的今天,她依旧不愿回到这里。一想到那个房间里白色的床,墙上悬挂的油画,房间里每日必换的风信子,阳光透过层层厚重的窗帘试探性地照进房间里……她几乎战栗,仿佛触动了身体内敏感的神经。她不是没有想过换一个地点,但是考虑到蒋教授的身体,终于还是点头依允。

悦莹说得对,她就是太圣母,无论别人对她做过什么,她都不会想到伤害别人。

天气并不好。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显然影响到了童雪的心情,冬末的湿冷在今天发挥得淋漓尽致。她按捺住心底的烦闷坐在客厅里静静等候,一面管教着四处打量的小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浑厚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你带着孩子上去吧。我去书房处理点事情。”

她微微点头,抱起小远上楼去。小远在妈妈身上依旧不安分,一直在左顾右盼,猛然对上莫绍谦的眼神,于是挥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喊:“爸爸,爸爸再见!”

月余的相处下来,莫绍谦与小远已是极熟络,于是也微笑挥手。童雪不敢回头,低头快步上楼去。直到二层的拐弯才停下来。她斜倚在墙上平稳呼吸,还有每每看见他就会混乱的思绪。她安抚着小远的后背,也在安抚着自己的心神。她是个自私的母亲,一直都是,是自己剥夺了小远享受父爱的权利。

童雪进去的时候蒋云正在丁管家的帮助下勉强坐起来。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她的憔悴吓了一跳。一声惊呼冲口而出:“蒋教授!”

蒋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招手让她坐过来:“来了?”

童雪点点头,突然想起怀里抱着的小远,于是强作笑颜催促道:“小远,妈妈在家里教你什么?来,叫奶奶!”

小远从看见蒋云开始就一直皱着小眉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蒋云。听见妈妈半带埋怨的催促,眉头拧得更紧了,小脸瞬间憋得通红,竟然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小身子不停地来回扭动,向门的方向挣去。

童雪心下着急,更加不知所措,又觉得不能眼睁睁看着小远这样嚎啕大哭,只好先拍着他的背哄他:“乖,小远不哭,这是奶奶。叫奶奶,妈妈给你买玩具,好不好?”

丁管家在一边还未及退出去,想到听老人说过小孩子性灵,看到命不久矣的人往往会号哭,知道是为了蒋云的病,心下犯难,只得犹豫着劝道:“莫老太太,童小姐,小孩子可能是认生,要不我先抱着小少爷出去吧。”

蒋云看着小远哭得几乎气噎,也知道这事强求不来,于是安慰:“童雪,算了。让丁管家先带小远出去吧。我和你说几句话。”

童雪看着丁管家带小远出去,然后在床边坐下来:“蒋教授。”

“这些年你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辛苦你了。”

“没什么,都是我应该做的。”童雪凝视着蒋云的瘦削不堪的脸颊,试图回忆起当年那个活泼又不失端庄的长者。是她让她重新感知阳光,拾起对生活的勇气……即便最后知道了她的隐瞒,她依旧不愿恨她。

“舅舅……他在我回去后不久就去自首了。不过上次探视的时候听看守说,舅舅在里面表现很好,说不定能减刑呢。”

“是吗?那太好了。”蒋云脸颊上有了一丝红润,“童雪,我可能时间不多了,没法亲自向你的家人道歉。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原谅绍谦,原谅他对你做过的事情。”

“我……我想他不会在意我的原谅吧。”

“你和绍谦相遇的那家餐厅后来你有去过吗?”

“去过一次,是前几天因为谈小远的事。”童雪不想隐瞒。她不喜欢那家餐厅,就像她不喜欢这间别墅,就像她固执地认为他是禽兽——即使他说他爱她。

“你走以后,他在餐厅里摆满了风信子。你知道,花也会说话吗?”

蒋云微微一笑:“有时间去那听听看,看那些花都说了些什么?”

童雪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莫绍谦会以任何的方式为她做哪怕微不足道的一点什么。她呆呆地注视着蒋云,仿佛她不是个衰弱的病人,而是智者,在徐徐讲授着人世间至为通达的道理,即便体弱,即便残年,她依旧睿智。

蒋云眼睛看向窗外,眼里忽然就生了一丝渴望:“进了三月份就是春天了。杭州城无雨不成春,今年的春天这样迟,我差一点就看不到了。”言语间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她深吸一口气,吃力地拉过童雪的手:“孩子,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不情之请。”

“是什么?您说!”童雪脱口而出,“只要我能帮上忙,我一定尽力去做。”

“你不用紧张。”蒋云温和地笑着,像是时下外面最珍贵的阳光,“我只是希望有一天绍谦需要你的时候,你能站出来替我告诉绍谦,春天一直都在。”

“我?”童雪自嘲似的笑笑,“我想,他不会在乎我说什么吧!”

“你看上去任人摆布,其实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表面上柔弱,心里其实比谁都把持得住。我希望有一天当绍谦感到无望迷茫的时候,给他一点提醒。行吗?”

童雪感受到手上的力道在一点点加重,骨瘦如柴的手指节处都因为用力而变得泛白。她也是母亲,一个母亲最后的一点心愿到底有多重如何不能体会?毫不犹豫地点头:“您放心,我答应您。”

蒋云的眼里有了一丝泪光,眼神中写满了感激。她紧紧攥着童雪的手,仿佛握着最后的一丝希望。

童雪感觉手上的力道骤然放松,眼睁睁地看着蒋云的手直直地落了下去,她扑到她身上,尖声叫起来:“蒋教授!”

已经是凌晨时分,蒋云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苦苦挣扎。莫绍谦瞥见童雪撑不住在打盹,头一低,半晌又一低。看她实在辛苦,他调整一下坐姿,轻轻揽住她的肩,她终于顺势靠在他的肩上。他终于又一次把她揽在怀里。他轻轻婆娑她的肩,又不敢用力,生怕她惊醒。她比三年前消瘦了许多,一直以来的婴儿肥也全不见踪影,他的手隔着衣服几乎能触到她单薄的肩胛。他的指尖久久的停驻在她的肩上,这种久违的幻觉又一次上演。周围很静,来往的医生护士都是步履匆匆,只有她渐渐沉酣的呼吸。他静静揽着她,仿佛又一次积聚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蒋云终于在第二天傍晚时分醒过来。莫绍谦一直紧崩的神经终于有了一分的松弛:“妈,你醒了?”

蒋云强自笑笑:“我这一觉睡了很久吧?”她左右看了看,没有看见童雪,于是问道:“童雪呢?”

“哦,她带着小远在外面。你要见她们吗?”

“先别叫她们了,我想跟你说会儿话……”蒋云缓口气问道,“绍谦,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了什么?”

“你说不要太急于把孩子抓回身边。”他低头下意识理一下床单,“可您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小远是我的儿子,无论怎样我都是他的父亲。”

“绍谦,你对童雪的心思妈明白,你对孩子的心思妈也明白。绍谦,原先用手段把童雪在身边留了三年。我问你,那三年时间,你得到了什么?”

他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是,我承认那三年我什么也没有得到。可是现在不一样——现在还有小远。我不想他没有父亲,更不想他认别人做父亲。”

蒋云摇摇头:“你生性好强,想做的事情总要做到。可是,绍谦,幸福不一样,幸福从来不是得到就学到。我问你,你现在收回了远中,完成了你父亲的遗愿,你幸福了吗?”

他再一次沉默。是啊,幸福了吗?真正的幸福恐怕已经离他很远了吧?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党同伐异……十余年的时光,本来他以为到了这天他会笑。为什么他赢了,却只觉得无趣透顶?

蒋云说了一通话,一时间气短,调整一下呼吸接着说道:“绍谦,放手吧,就算是和过去告别。告别了过去才可能有新的生活。你还记得风信子最后一种花语吗?”

“不要再紧抓着过去,这样只会给你和童雪造成更多的伤痛。放下吧,给爱一点生长的空间。”

晚饭时候蒋云的病情突然加重,到了午夜时分已经不能说话。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莫绍谦和童雪,浑浊的眼里透着本能的渴望。莫绍谦一直紧咬着牙关,不让眼泪有一丝出现的可能。终于,他说道:“妈,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蒋云的眼底似乎有了欣慰的神采,像傍晚最后一抹夕照很快黯淡下去。机器的警鸣声骤然大作,所有仪器的显示屏上都变成了笔直的一道线。

泪水骤然滂沱,莫绍谦忍不住喊出来:“妈!”

已经很晚了,童雪依旧全无睡意。桌上一杯丁管家刚刚送来的参茶,徐徐氤氲着热气。她没有动,微笑目送丁管家退出去,看着白色的门轻轻带上,却迟迟没有转过来,望着满室的白色出神。她终究是放不下,回到这里。

蒋云去世后,她把小远送回舅妈家,鬼使神差地就向公司请了假,重新回到莫宅。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回到这里,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身份回到这里。这里不是她的家,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是。这个家里每个人的好坏统统与她无干,至少可以与她无关——她只不过是个局外人。然而重新站在客厅的那一刻,阔别三年的熟悉气息裹挟她的周围,忽的就勾起沉积在心底的渴望。她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她的确还怀念这里。

那点残存的渴望盘踞心间,那种又爱又恨的感觉,那种介于理智与情感的挣扎。三年的不堪如利刃剖开一道伤口,即便再出色的整形医生做缝合也永不可能复原如初。丑陋的疤痕蜿蜒在她的心口,让人不敢去看又渴望去看。她极力回避,极力忘掉曾经的恶言相向,曾经的唇齿交缠,曾经的貌合神离……

可她做不到。自从拒绝了萧山的最后一次表白,她明白,恐怕今生今世她都要和过去纠结下去,至死方休。即使再遗憾,她都不可能拾起跟萧山的过去。她只能向前看,只能尽力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可是她依旧左右不了命运,一如她永远不知道当年生下小远到底是不是对的。每每她温柔的吻落在小远稚气的脸上,孩子的浓眉舒展开去,胖嘟嘟的小脸上绽开一对酒窝。那样像他的眉峰,浓密修长形神气韵都像,只是他绝少有这样松弛的神态。她忍不住去抚摸,仿佛若干年前的盛夏之夜,她偶然醒来看见他孩童样安静的睡颜,然后又安心地回到梦境中去。

这个霸道的男人覆盖了她那三年来所有的记忆,美好抑或恐怖都已经深深刻进脑海。她忘不了他的衣冠楚楚,他微凉的手指,他身上Tiffany混合着香烟的清凉气息,就像忘不了曾经他轻薄的嘴唇里吐出的侮辱字眼。他都骂过些什么呢?她似乎也记不清了。时间过往终究只是带走了怨怼,留下过去看来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好。

丁管家已经带人收拾好房间去休息。她放心不下,坚持再核对一下明天葬礼的细节,务求尽善尽美。

手机终于撑不住自动关机,童雪这才惊觉已经是深夜。手边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她挺挺酸涩的脊背,双手护住脖颈使劲往后仰一仰,复又伸个懒腰。然后才站起来斜倚到桌上,闭目想要缓解一下猛然起身的眩晕感。她轻轻揉动着太阳穴,忽然想起大衣被自己随手丢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没有拿上来,于是起身去取。

她轻轻推开房门,却被门口弥漫的烟味和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灰色背影吓了一跳。他就坐在房间门口那一圈沙发椅上抽烟,什么也不做,只是出神。四周弥漫的烟气和烟灰缸里聚成小堆的烟蒂立刻可以觉察他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童雪微微纳罕,见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出来,故意清清嗓子,问:“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明知故问。她不知道还能问些什么,因为她从来不知道怎么跟这个X光机式的男人相处。他太优秀,太睿智,而她则太平庸。以她的凡庸之力自然永远不可能揣测到他的心思。不过他显然没有在意,随手在烟灰缸里掐熄了剩下的半支烟:“哦……你的大衣忘在楼下了,丁管家托我帮你送上来。”他指指身边位置上放着的卡其色大衣,果真就是她的那件。

“那,你为什么不进去?”童雪没料到他的坦然。原来他也会关心这样的细枝末节。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一件衣服的呢?刚才葬礼清单上繁复的细节弄得她头晕目眩,本来就不灵活的头脑似乎变得更迟钝了。反正这个男人从来都是一眼把自己望到底,想到这里她反而淡定了,大大方方逼视着他的眼眸。

“我以为你已经休息了。”他并不理她,站起来准备下楼去,“明天还有事,早点休息吧。”

“绍……莫先生,谢谢。”她俯身抱起大衣,紧紧搂在胸前。衣服已经沾满烟草特有的清凉苦涩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气,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浸润心脾。“葬礼的细节我已经核对好。蒋教授生前我没能做些什么,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他已经走到旋梯口,闻言停步微微回头:“我知道了。谢谢。”

其实他还想说,童雪,能陪我一会儿吗?

他的喉结微动终究什么也没说。他一步一步踏在地毯上,顺着旋梯一层一层踅下去,他与她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像极了命运,不管他怎么挣扎,终究只能是离她越来越远。

他一步一步走下去,脚踏在柔软的地毯上硌得生疼,疼到心里去。他的身体僵硬到极点,几乎不能控制平衡。背后传来关门的轻响,他强撑着拐过弯去,重重地靠在墙上,合上双眼不愿再睁开,困倦感震波一样一次次席卷而来。

你是个懦夫,他暗暗自嘲,莫绍谦,原来你也会怕的。

晨起童雪到了一楼餐厅才知道莫绍谦并没有来吃过早餐,还吩咐不许别人打扰。她微微不安,看着桌上精致的早点也没了食欲:“我还是上去看一下吧。”

她轻轻地推开半掩的门,看见他就一个人坐在床边背对门的位置。窗户是敞开的,落地窗帘却只拉开了一条小缝。晨曦斜射进房间,扩散开去,只能照亮窗前的一点空间。他面向窗户坐着,在她只能看到晨光下他苍白的侧颜,看不到他隐藏在阴翳里的另一面。他的发梢微动,是有风吹进来。天空是那种苍茫的白色,偶尔成对的鸟儿飞过,他就坐在窗下,像入定的老僧般寂然无声。

她忽然觉得绝望,偌大的房间,偌大的天空不过是辽阔的背景,他只有一个人。过去只是觉得他的睡房很宽敞,却不知道一个人在这样空荡荡的房间里,每天早晨看到一样的白色穹顶和冰冷的四壁,会不会感到寂寞?她走过去坐到他的旁边,试探着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他猛然动了一下,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慢慢攥紧他的手,轻轻倚在他身上,仿佛要将这漫长的一生一世都托付给他。他骤然松弛,一直微微抬起的头慢慢低垂。

她这才看见他眼睛里一直隐约闪动的泪光。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他很快把手抽回去。强势如他,冷冰如他,难道也会伤心到不能自已,伤心到黯然垂泪吗?

她很快知道他真的在流泪。泪滴笔直地滴落下去,掉在地毯的绒毛间。宽阔的脊背剧烈地颤抖,几乎不能自持。开始只是无声地流泪,渐渐就成了哽咽。

她觉得伤感,想到自己要劝他节哀,不要哭才好。她努力想说几句安慰的话,然而话到嘴边,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良久,她舒一口气,低低地、迟疑地唤了一声:“绍谦……”眼泪却终于开闸一般,顺着脸颊恣意地流下来。

他起身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一点点箍紧。温热的泪水掉落在她的颈间和黑发间,丝丝凉滑的感觉肌肤有一种微妙的战栗,她也伸手抱住他。她第一次这样接近他,几乎可以感受他的心跳。他也是。他抚摸着她宛若当初的长发,就像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仿佛她就是他今生所有的安慰。

全部的仪式结束送走最后一批亲友已经是傍晚时分。童雪呆呆地站在大厅里看着佣人们忙着收拾残局,累得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

蒋教授生性爽朗,结交了不少朋友,加上莫绍谦在圈内的影响力,不少人都争相过来祭奠,今天莫宅也是难得一见得门庭若市。童雪以蒋教授学生的名义出席,如往常一样安静,毫无血色的脸几乎白过前襟别着胸花,默契地伫立在他身侧,尽职地迎来送往,仿佛她已然是他的一部分,是他的臂膀。蒋教授的遗像就挂在客厅向阳的墙面上,空气中的尘埃到处飞舞,似要将她与凡世间的众人隔开,唯有不变的微笑恍若还是当年的慈祥。她望着蒋教授的笑靥出神,她说过,莫绍谦也会有迷茫的时候,她说过,她只求她能陪在莫绍谦身边,她说过,春天一直都在身边。

春天真的一直都在身边吗?

眼睛已经习惯了聚焦在小远身上,也许,应该适当地看一下窗外,春天是不是真得一直都在?

今天慕长河居然一反常态派了慕振飞来吊唁,或许真的是因为少了绍谦的帮扶生意不好做,意欲示好,莫绍谦只是保持他一贯的冷漠,视而不见。慕振飞也没有过多跟他交流,只是特意走到她面前,向她道别:“童雪,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我姐夫……我是说莫绍谦是你值得托付一生的人,你要珍惜,不然你会后悔的。”

她哑口无言,莫绍谦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居然可以让他前任妻舅在自己这个第三者面前说这样的话?她或许不了解莫绍谦,但她清楚慕振飞——他绝不是一个会轻易替别人辩白的人。她模糊记得,慕振飞似乎还跟她说,不要恨他。

其实她一点也不恨他,一点也不。哪怕他用什么样的手段得到她,哪怕他怎样侮辱过她,哪怕他即使放她走也要给她难堪,她依旧不恨他。因为她终究是贴着他仇人女儿的标签,即使什么也没有做过算起来今生也是她对不起他。所以她不恨他,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就像她一直隐瞒小远的存在,并不只因为她害怕他抢走孩子,而是她不愿孩子过早面对大人的恩怨。

她忽然想到似乎已经有一会儿没看见小远了,强打精神轻声呼唤:“小远?你在哪,小远?”

丁管家安排好佣人们的工作,走过来温言提醒:“童小姐,您先上去休息一下,等一下在这里吃过晚饭再走吧。”

童雪根本无心她说些什么:“小远呢?你看见小远了吗?”

“小少爷?!我没有注意啊,刚才还在大厅里的。”

真的是。小远今天似乎抑郁得很,许是因为没人哄他玩,上午就一直闷在楼上不肯下来,等到午饭一过就吵着要睡午觉。适才刚刚睡醒跑过来看到妈妈还在忙,就自顾自地跑开了,这会儿人早已不知道哪去了。

童雪心揪了半分,也顾不得这是在哪里,边往楼上跑边唤道:“小远?快出来啊,不然妈妈不喜欢你了!小远?”

才刚上了几级台阶,二楼莫绍谦书房的门竟然就打开了。莫绍谦冷着脸抱着小远站在门口,揶揄似的问道:“现在知道找儿子了?有你这样做母亲的,孩子饿了也不知道管?”

童雪定神细看,才看见小远窝在莫绍谦的怀里,双手抓着一块巧克力吃得香甜。她觉得心酸,这才后悔自己的疏忽,只顾自己忙没有给孩子预备好零食。“我……莫先生,谢谢你。”她伸手欲接过孩子,“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回去给小远做晚饭,就不打扰了。”

莫绍谦不动,小远扭股糖似的黏在他身上不下来,满是巧克力的小嘴不停地嘟囔:“不,不回家……要爸爸!”

一整天的繁忙让童雪的耐心消耗殆尽,语气里带了些烦躁:“小远听话!”

莫绍谦看他们母子僵在这里,小远竟有要哭的意思,于是说道:“这样吧,今晚就在这里吃,吃过晚饭我送你们回去。”

小孩子不愿意回家总没有硬绑走的道理,何况他们父子也好久没有在一起好好吃过饭了。她也只好点头做出让步:“好吧。”

小远终于笑起来,露出脸颊上的小酒窝:“蛋羹!我要吃蛋羹!妈妈做!”

她无奈地笑笑,耐下性子来温言哄他:“好,蛋羹!小远听话妈妈就给做。”

“我来看着小远,你去厨房帮丁管家做晚饭吧。”

等到一个多小时后他抱着孩子下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整整齐齐摆好了四道菜,三热一凉,虽然只是家常菜,依旧是秀色可餐,颇有几分农家谐趣的味道。

丁管家在码放筷子羹匙,抬头看见莫绍谦正在打量桌上的菜色,于是迎上去:“莫先生,您先坐吧,童小姐还在给小少爷做蛋羹,马上就好了。”

他把小远放到婴儿座椅里,又亲自把婴儿座椅挪到主座边,才坐下来。他拿起餐布仔细地替小远围在领口,漫不经心地问:“都是她做的?”

“都是童小姐一个人做的,我只是打打下手。童小姐的厨艺真的是不错呢!”

他点点头,抄起手边的湿巾擦拭着手指。龙井虾仁,清蒸鱼,西芹百合,凉拌三丝……刚才见到桌上陌生的菜色他就已经猜到这些菜是谁的手笔。尽管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的确啧啧称奇,她真的不再是个小女孩了,至少不像从前那样笨拙,下不得厨房。那是不是,她也已经不再像从前认为需要自己的保护?

他的目光有瞬间的失神,双手停住不动,手掌一点点加重着力道,慢慢攥成拳,白色的湿巾牢牢地攥在手心,慢慢洇出水来。水滴聚集到指间,聚成小股顺着手腕流下去,渐渐濡湿袖口,合体的西装袖口借着潮气紧贴在身上。他浑然不觉,只是手心里柔软温润的触感让他不忍松开。

“蛋羹!蛋羹!我要吃蛋羹!”

小远挥舞着小手的欢喊终于把莫绍谦从一片空白里拽出来。他抬头,恰好看见她捧着一只小碗走来,抚慰小远道:“嗯好,蛋羹!爸爸喂小远吃,好不好?”

小远又一次绽开酒窝:“好!”

童雪在旁边看着,竟是一点也插不上手,只能坐在一边心不在焉地扒着饭。她看着他用羹匙轻轻舀出勺尖大小的一块嫩黄的蛋羹,细细地吹凉,上唇轻碰试一下温度,又吹了两下才送到小远嘴边。他很专注,嘴角微微上扬,从容不迫像是在处理商务纠纷,仿佛这就是他眼下最需要做最重要的事情。

他舀蛋羹的时候眼睑会低垂下来,长长的睫毛会轻轻一颤。那样像女孩子的睫毛,就像是高清相机拍摄下来的蝴蝶,每一次蝶翼的振动都纤毫毕现。那一颤像投下的一颗石子,嗵得一下落进一潭静水,激荡出一片涟漪,一圈又一圈向外扩散开去。她的心水也随着石子的掉落而不再安静,激荡回旋……她曾经跟萧山说,她也许还不老,但是她的心已经老了。今天,就在今天,蛰伏在她心里的某些东西重新萌发,重新有了享受生活的愿望。

她怔怔地看着他,就像在欣赏一幅耗费了极大心力的设计图。尽管累到极点,尽管可能还要修改,有了那一点安慰就不会害怕,心里也就不会慌张。

她拒绝萧山,不是因为萧山做错了什么,而是只是因为萧山只能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却永远给不了她家的安全感。就像在风浪里颠簸太久的小船,她已经不需要再欣赏海平面上太阳的升起和落下,而是需要一个避浪的港湾。

刚才已经吃过零食,小远也吃不下多少,最爱的蛋羹就也就吃了小半碗就挥手嚷着要去玩。

丁管家带走了小远,诺大的餐厅就剩了他们两个人,她也不欲再吃下去,起身打算告辞。

“我能跟你聊一会儿吗?”他夹起一个龙井虾仁送到口中,“嗯,这虾仁做得不错。”

她的动作有一瞬迟滞,还能聊什么呢,蒋教授去世了,所有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这么想着,望着那双毫无恶意、专注晚餐的眼睛,她到底还是坐下来。

“这些年你一定不好过,是不是?”

“你可以不必知道。”她轻叹似的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是小远的父亲,”话说得很急,他似乎也有些烦躁不安,“我想知道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可以了吗?”

她怔怔地看着他,大大的眼睛似乎能汪岀一片水来。她低头摆弄一下手里的抽纸,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最后还是说出口:“我是离开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的。开始我只是以为自己是感冒了,身体有些不适是正常反应,直到有一次我在工地看工程的时候晕倒了被别人送到医院里才知道我是怀孕了。发现的时候孩子已经两个多月了。我实在不忍心拿掉他,又担心别人知道,所以就更换了联系方式,断了跟所有人的联系,除了舅妈和悦莹。”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童雪会突然放弃那栋别墅的设计机会,为什么连妈妈都会失去跟她的联系,他无数次决心找到她却都无果而终……都是因为这个孩子的意外到来。

“也许是因为心事太多吧,小远出生的时候只有七个月,体重还不到五斤。”她忽然哽咽,几乎难以启齿,“他刚生下的时候很小,比同病房的其他孩子都要小,像小猫一样软软的一团,皱皱巴巴的趴在我的怀里,哭声都是尖细的。他一出生就被送到了ICU,主治医生跟我说情况很不好,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病危通知书送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连看的勇气都没有。我拼尽全力才生下他,我想,如果孩子活不了,我也不想活了,我们一起去天堂,起码那里有父母,他们会照顾我们的。”

他一直低头缄默,听到这里忍不住鼓足勇气看她。泪水肆意地在她脸上纵横,淡妆被泪水彻底弄花,不忍入目。他不敢想象她当时的境遇,未婚产子,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压力统统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又在那里?他又有什么权利光明正大地找她要回孩子?

“那,是谁在照顾你?”他本来想问,是不是萧山一直陪在她身边,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他根本没资格问这个问题。

“是舅妈和悦莹一直鼓励我,照顾我,让我好好活下去。小远在保温箱里住了整整一个月,每天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探视时间,进到无菌室里,看他安睡,看他伸足踢腿,看他打呵欠……我只能这样看着他,想抱一抱他都不可以。等到医生确定小远可以出院了,我再一次把那个温暖的小肉体抱在怀里,我就想,我一定不允许任何人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他用余光瞥见她脸上坚强的表情,泪水顺着眼角滑下来,落在红木餐桌上,黯淡的红色如凝固的鲜血刺痛他的双眼。是他用一纸契约给了她三年的耻辱,是他让她未婚怀孕承受道德谴责,是他要抢回孩子的抚养权又一次打扰到她的生活。妈说不要急着要回孩子,是因为妈早就知道童雪为了孩子付出的努力远比他想象得要多么?他终于明白,今生今世,他都不可能偿还他加诸于她身上的痛。

也许是因为不堪的回忆让她心力交瘁,她沉默了好久才又一次开口说道:“小远的身体很弱,冬春时节他总是第一个病倒,每次都要闹到住院。他十个月的时候一次半夜发高烧,我抱他去医院,路上很静,连个可以求助的路人都没有。我抱着他走了很远才打到出租车赶到医院,差点就延误了病情。他高烧三天不退,我几乎三天没有合眼陪在他身边,直到他退了烧,能正常进食我才松一口气。”

一个人,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她单薄的身体独自承受这些的时候,他又在哪里?他曾经发誓要给她幸福,那,他承诺过的幸福在那里?她想他放手,他却执意留她在身边;她需要他保护,他却不知所踪……真是荒谬,这就是他所谓的幸福?妈妈说,幸福不是得到就学会;妈还说,放手吧,给爱一点生长的空间,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配说爱。

他终于开口,一贯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坚定,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你放心,我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也不会再找你要回小远的抚养权。小远是我的儿子,他也已经认定我是他的父亲,我会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每周都去看他。以后你可以和别人结婚,不方便抚养可以把孩子交给我……我只有一个条件,无论怎样我永远都是孩子的父亲。”

太久的哭泣让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他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层屏障,她想她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你说什么?”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永远也不会。”

“为什么?”她喃喃地问,问他亦像是在问自己。她一直祈求的不就是可以离开他,为什么真的听到这句承诺反而会有一种失落?像是失掉了身后一直注视的目光,深切而无望……真是荒唐,明明不曾真正得到,为什么会害怕失去?

他轻笑一下,仿佛做出某个极为重要的决定,茫然的眼神里瞬间就有了某种坚定。他犹疑地伸手掸去她脸颊上的泪珠,然后很快的转身站起来,只给她一个背影:“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去吧。”

莫绍谦开车,她抱着小远坐在副驾上。小远早就没了精神,盯着爸爸手里转动的方向盘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童雪调整一下坐姿,换一个方向抱他,他很快偎在妈妈怀里睡去。莫绍谦瞟见睡得渐渐沉酣的小远,趁着红灯拿起后座上的大衣递给童雪,她很配合地给孩子盖上。

他们都不说话,看着泛黄的灯柱寂寞地射出去老远,渐渐融入到城市的夜色里去。车窗外,城市里最繁华的夜生活正在上演,异乡人在灯红酒绿里醉生梦死纸醉金迷;青年人在恣意地挥霍着青春,刺耳的音乐掩盖心里的困顿迷茫;商人计算着一天的输赢账,盘算着明天的进出。灯火辉煌,几许干戈寥落,几许悲欢离合,他们亦不过是这偌大城市最平凡的小人物,跳不出恩怨情仇,爱恨贪痴。

她望着外面的灯海出神,渐渐把下颌贴在小远的额上,双臂弯成一架温暖的小床。他是世上唯一与自己骨肉相连的人,冷漠生活里唯一的一点安慰,那他呢?

车很快开到楼下,童雪吃力地抱着小远下车,把大衣还给莫绍谦:“麻烦你了。不早了,你也快点回去休息吧!”

他无言接过大衣,袖手在原地站着。她低头抱着小远快步离开,路边的路灯犹如渴睡的眼微微闪烁,脚步细碎快速向前移动,她习惯性地抬头,看见熟悉的单元号赶紧拐进去。橘色的灯光噗得点亮,她才意识到已经离开他的视线,他没有强留她,她已经到家了。她的心通通的跳着,就像是夏天小孩子们捉迷藏时的忐忑不安,渴望他追进来,再一次抱住她吻她,又恐惧着他凌厉的眼神。橘色的灯光黯淡下去,黑暗重新笼罩周围,她这才回过神来,抱紧怀里的小远,一步一步爬上楼去。

他就站在车边,看着她进到楼里去,柔和的灯光射出来,熄灭又亮起来,脚步声一点点杳不可闻。他知道她应该已经到家了,他就这样失去了她。

算了,放手吧,就这样吧。彼此保留哪怕一点点的温存,也强如纠缠终生了。

也许因为一天的忙碌,童雪累得几乎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早上被一阵窸窸窣窣声吵醒。

她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小远穿着毛茸茸的睡衣,赤着脚丫,小小的身影趴在床尾的单人沙发上翻找着什么。她装作还在熟睡,静静地观察,接着就看见小远在几乎比他高的衣服堆里扒出他那件小外套,然后小手伸到衣兜里翻去。

她忍不住坐起来:“小远,你在找什么?”

床的吱嘎一响,小远一震,飞快地把外套藏在身后:“没……”

她起来趿着拖鞋走过去,摊开右手:“拿出来吧。”

小远撅着嘴把外套交了出去,眼巴巴地看着妈妈从衣兜里掏出了他最最宝贝的巧克力。

她蹲下来拉起孩子的小手:“小远,告诉妈妈,巧克力是谁给的?”因为担心小远生蛀牙,她从不轻易给他买糖果,更何况是这种大块的巧克力。

小远低头,含含糊糊地说:“爸爸。”想了一会儿他又补充:“昨天在爸爸家,我要吃巧克力,爸爸就出去买了。我吃了一块,爸爸又给我一块,叫我今天吃。”

三岁孩子的话缠七缠八说不清楚,但是童雪还是大概明白了小远的意思,昨天下午小远嚷着饿,莫绍谦给他的。可是莫绍谦从来不吃这种零食,他家里更不可能有,是从哪来的?她赫然想起,昨天下午莫绍谦中途出去过一次,他说有事,原来只是为了给小远买巧克力。只不过是小孩子一时嘴馋想吃零食,居然就让他不顾前来祭奠的亲友,亲自去买。再想到他喂小远吃蛋羹时的投入,她重重跌坐在床上,长睫毛倏地一抖,泪水翩然滑落。

小远吓得放声大哭起来:“妈妈,妈妈不要哭!”

童雪一把抱住他:“小远乖!不怕……”

他走了,他说了不会再见她。曾经他试图用最大的努力弥补她的伤痛,许她安稳的生活,她的漠视抹杀了这一切的意义。

从那天开始,他真的恪守着承诺,避免与她见面,刻意地保持距离。早上由她把小远送到幼儿园,晚上则由老马把孩子送回家,午餐照例是在幼儿园吃,中午无事的时候他会接走孩子,然后在两点前把孩子送回去。周末他在杭州的时间并不算多,但是只要有空,他总会让秘书提前通知她,这样她就可以免去照顾孩子的苦役,然后踏踏实实睡个懒觉。

他们就这样客气而疏离地相处,从别人那里得知对方一星半点的消息,知道对方依旧安好。

周末,小远被莫绍谦接走。一过八点,童雪就开始坐立不安,她在手机的电话簿里找到他的号码,犹豫着一直没有拨出去,屏幕变成省电模式,接着全黑下去,她叹口气把手机丢到了茶几上。

九点半,门外终于有了响动,她冲过去顾不上询问就开了门:“怎么这么晚?”

果真就是莫绍谦抱着小远站在门外,小远偎在他身上,已经熟睡了。他努努嘴,示意她不要吵到小远,她会意打开了卧房的门。他把孩子在床上安顿好,吻吻儿子微微冒汗的小额头,转身出去。

几月不见,他似乎又瘦了,背影看上去更加单薄,背上的骨头像是要凸出来。没了蒋教授的关照,他忙起来一定更加无所顾忌。她追着他的脚步出去:“唉,等一下!”

他突然在门口站住,黑色的背影像是镶在门框里。

她知道这是默许她说下去,吞吞吐吐地说道:“绍谦,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你这个样子蒋教授会心疼的……”

“敬谢不敏。”他冷冷地丢下一句,黑色的背影就消失在狭窄的楼梯间。

她颓然地关上门,笃的一声闷响把她和外面完全隔绝起来。他是恨她的,一直都恨,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打算原谅她。她一直清楚隐忍地自知不是他的谁,自然不必祈求他的原谅,但是今天他不过一句客气的回答,她为什么会觉得难过?他不曾以诚相待,她亦是虚情假意,什么时候她开始渴望他的真心?

她坐在床边,眼前就是儿子天真无邪的睡颜,她的眼睛渐渐失去焦距,光线显现出一种绒绒的颗粒感,变幻成模糊的一片。一直以为他们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小远,但如今看,他于她的意义就仅限于是孩子的父亲吗?

脑里像有千万条银鱼游移,四面撞击,她觉得头痛,起身熄灯准备睡觉。斯嘉丽说,不管怎样,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可是,明天真的就可以好起来?金钱可以失而复得,物品可以失而复得,那,爱情呢?脑里的概念一点点不清晰,意识也开始混沌,爱情,他们也可以拥有爱情吗……她已经没有追求的勇气了,只能祈祷,祈祷明天真的可以好起来。

接到电话的时候童雪正凝神望着邻座桌上新换的青花瓷笔筒,东西是同事从景德镇旅游时买的,不贵,充其量算是当代工艺品,简素的白底一笔一笔勾勒出青色的纹案,活泼的游鱼就跃然于杯壁。

铃声突兀地响起,她无端端吓了一跳。是个陌生的号码。她定定神接通了电话:“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无需多言,她确定对面就是萧山。这个人她太熟悉,学生时代的一段感情给了她太多回忆,就像是未成熟的青黄杏子,轻轻咬破外皮,酸涩的汁水在舌尖上流淌,挑逗着最原始的味觉,酸是酸的来,甜是甜得来。懵懂的他们误尝了爱的禁果,天真的以为牵了手从此可以不再分开,一生一世。记忆里似乎谁都没有错,唯一的错是命运。偏偏让他们在不懂得爱的时候相遇。

萧山沉默了很久,还是鼓足勇气:“童雪,我可以跟你见一面吗?”

他几乎是在求她,曾经他是多么的骄傲——那是她的萧山啊!她只是觉得恍若隔世,他们离得太远,所谓爱情都已经成了的命运的灰烬,也许,不如不见。

“我最近很忙……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喉咙像上了一把锁,把这些年所有的苦楚和寂寞都锁在心底,她只能静默。

“我没有别的意思,童雪。这次回国是来办移民手续,我已经决定移民,如果这次……我们可能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永远。他已经决意退出她的生命,完全的,就像从未曾在她的生命里出现,他们初恋的归宿。

她心软:“好吧,什么时候?”

童雪请了一小时的假,去幼儿园接了小远一道去。到了之后才知道,萧山选的地方是杭州市有名的西餐厅,富人们数一数二的销金窝。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选在这样一个地方,在酒店富丽堂皇的门外踌躇了好久才鼓足勇气进去。

萧山已经在包间里等她。她呆呆地站在门口凝视着这个她用青春爱过的男人。三年不见,他似乎比原来要成熟很多,看人的眼光也变得淡然。也许是房间里的空调不够暖,或者是刚一进门就脱了大衣,外面带来的寒气还没有完全消散,身体里的热气像是一点点发散出去,她微微觉得有点冷。

他倒是笑了:“坐吧。”

她只好硬着头皮坐过去,还轻轻拽了拽小远的手:“小远,这是你萧叔叔。”

小远羞涩地喊了一声“萧叔叔好”就躲到她身后去。童雪很不好意思:“小孩子认生。”

“没关系。”萧山很平和,招手叫来了服务生,“上菜吧。”

他们客气而疏离地坐着,房间里巨大的吸顶灯散发出刺眼的光芒,照着桌上精致的菜色,映着他们脸上的苍白无力。陌生的场景,陌生地交流,他们终究是无可辩白地生疏了。十几年的熟识终究抵不过时光的荏苒。他们回不去了。

吃过饭萧山抢先一步走到她身边,拿起她的手袋,又帮她拉开了椅子:“请给我这个荣幸。”

童雪迟疑半晌:“萧山,你可以不用这样对我。我们都已经过去了。”

“给我这个机会好吗?”

她终于屈服:“好吧。”

她挽着他的胳膊,牵着小远一径出来。萧山像是这里的熟客,廊间楼梯口的服务生都彬彬有礼地跟他打招呼:“萧先生走好!”

进电梯的时候,他一下抱起小远:“萧叔叔抱一个!”

小远没有拒绝,也没有格外地表示开心,绅士地揽住了他的脖子。童雪一直觉得不对劲,似乎小远今晚的做派有几分像一个人,冷漠疏离,却又让人挑不出错,原来是像绍谦。心情突然就有几分放松,像是偶遇多年未见的老友,陌生的熟悉感让人兴奋,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

今天酒店的一层似乎被什么商会包下做活动,大堂里有不少人来来往往,交头接耳。大厅里镁光灯交相闪亮,似乎一道凛冽的目光滑过她的周围,童雪有一丝的怔忡,不过很快被打断了。

“童雪?”他温和地唤她,“怎么了?”

她点头依允,浅笑着:“没什么。”

“你终于肯对我笑一笑了。”他也笑起来,“为了这个笑我这一顿饭也值了。”

她伸手理一理小远的衣服,陪着笑,并不回答。

“童雪,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春天的江边依旧多风,他们肩并肩沿江岸走了很远。“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去江边玩,玩到很晚。”

“当然记得。我们一起坐公交车回家,到了半路才发现我们坐错了方向。因为距离下一个站还有很远的路程,你就去跟司机说,求他让我们在半路就下车,幸好司机答应了。”她转过来对他平静地说,不掺杂一丝感情,“可是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我们都没办法再改变了。”

“是啊。错了就是错了,没法再改变。可我知道得太迟了,我们知道得都太迟了。”命运有多无奈,也许真的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一直一直,他们执着那段感情,固执地不肯放弃,以为坚持总会有结果,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

“不说了,说说你吧。你这几年在国外过得好吗?”

“你最后一次拒绝我的求婚,我就知道我永远地失去你了。我不明白我哪里不如那个莫绍谦好,值得你这样迷恋。我努力地申请美国顶尖学府的硕士进修机会,每天用十几小时的时间读书,利用假期出去实习……后来,我努力进入最顶尖的建筑设计公司,一点点在迈阿密站住脚,可我最后发现,我在专业上越来越成功,离你却越来越远了。你有了自己的生活,你不再需要我了。”

他顿了一下,像是要穿起破碎的回忆:“我终于明白,也许你一直不需要我多有钱,也不需要我多么优秀,你只是需要我陪在你身边,而我没有做到。”

当她被逼成为莫绍谦的情人,他不能拯救她;她的身份曝光,他只能带着她逃跑;她拒绝他的求婚,他负气留美……他永远是个未长大的孩子,她已经习惯了对于他一次又一次地期待,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萧山于她就像是梦里花,表面美艳实际空无一物。男人对女人的伤害,不一定是他爱上了别人,而是他在她有所期待的时候让她失望。这就是她不愿承认的事实,也许她还爱他,他也是,但他们早就没了未来。

“也许我们都没有错……当年我生下小远并不是因为我喜欢莫绍谦,而只是因为这个孩子也是个生命,我舍不得。至于放弃我们的感情——萧山,命运已经太多次把我们分开,我已经不相信我可以抓住你的手了。”

“那现在呢?”他停下,双手搭在她的肩上郑重地问她,“你还愿意给我这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突然好想你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