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喜欢有话直说的链接,不喜欢憋在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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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一个女人的沉沦与新生
作者:雪涅
第一章
   
1
  郑思渊坐在写字台前的藤椅上等人,等一位素昧平生的人。此人自称姓杨,叫杨飘,
男性,是位影视剧三栖作家。单听他的姓名,或许是笔名,就让人感到此人轻飘飘的,
给人以不牢靠之感。似乎属于那种如今文坛上东游西荡、不学无术,又沽名钓誉之徒。
郑思渊称这种人为“文化掮客”。的确,这个叫杨飘的没给他烙下什么好印象。可人不
可貌相,更不可以“名”取人,况且他还从未见过杨飘,不好妄下断语,仅是推测而已。
  人的直觉是个奇怪的东西,然而靠直觉作出的判断总是靠不住的。凭杨飘写给他的
一封信,以及时隔不久他迫不及待打来的一个电话,郑思渊几乎可以断定,杨飘是位直
言快语,又为人豪爽、办事果决的汉子。除此,从他打电话的口气判断,他年龄大约在
40岁上下(一准是个彪形大汉),他嗓音洪亮,操一口标准的国语,说话口齿伶俐,措
辞委婉,像是受过高等教育或玩文字活计的,倒不是那种无事生非,专门找刺激喜欢横
生事端的人。如今社会上,这种人俯拾皆是,不过杨飘……还是暂时不作判断的好。
  杨飘写信或者打电话给他,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那是一封奇怪的信。
  大约半月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郑思渊去他所供职的皋城晚报社上班,刚走进报
社政文科办公室,就见他办公桌上摆着一封信,信封上用毛笔或是软笔赫然醒目地写着
“郑思渊先生亲启”,下首粗重地印有《影视天地》杂志社的专用体字样。“影视天地”
那手写体的铅印字,红彤彤的,如一摊飞舞的血,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这会是谁来的信呢?”
  郑思渊感到莫名其妙。他与本市影视界素无来往,又没有任何可互致信函或互通情
意的朋友。是稿约?岂不阴差阳错。他从不写那些带“电”的时髦文字,尽管这类文字
能使捉襟见肘的文人日进斗金,经济上云开日出,来个大翻身。
  郑思渊一脸狐疑,拾起桌上的信,撕开信封,抖出信瓤,见杂志社专用的精美的信
纸上龙飞凤舞地排列着行行潇洒的草书:
  
  郑思渊先生: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贸然去此信,请恕叨扰!月前,我偶尔翻阅《新潮小说》杂
志,意外地读到先生的大作《沉沦女》,可谓思绪万千,感慨系之矣!
  我深深被先生这部小说打动了。大作以生动细腻的笔致,向读者展示了一个现代生
活角落里鲜为人知的一幕,真实地再现了现代都市中“零余者”的形象,并游刃有余地
刻画了一位堕落的、个性鲜明的都市女性西妮。她的身世遭际透射出深刻而复杂的社会
问题,令人沉思。主人公西妮的命运一直撕扯着读者的心,的确感人至深。
  许久,我每每念及文中西妮的悲苦遭遇,仍不免黯然动容,忧伤之情久久难解。或
许正是出于以上诸种原因,我才萌发了要将此大作改编成电影的念头。大作已经提供了
良好的改编基础,我想倘若能搬上银幕,一定会拥有众多的观众,并产生一定的“轰动
效应”。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为此,我渴望与先生面谈,就具体改编事宜达成协议。可否,请速告知。盼复。
  专此即颂
  撰安
           杨飘 顿首
          ××年×月×日匆匆
  读罢杨飘的来信,郑思渊暗暗一阵激动,又一阵惊喜。他万万没料到一篇仓猝草率
之作,竟会引起影视圈里人的垂青。不错,信中不乏溢美之辞。但现在细想想,这篇小
说的题材倘若改编成电影,一准会叫座的。正如杨飘信中所说,“一定会拥有众多的观
众”。固然,杨飘要改编这篇小说,其中不无功利主义目的;但不管怎样,郑思渊觉得
自己的作品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并被改编成电影,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小说界因小
说爆响,而后被改编电影,从而打进影视圈的,不乏其人。读者是作家的上帝。电影不
但可以扩大自己在读者中的影响,而且对提高自己的知名度,都可说是便捷之路,他郑
思渊何乐而不为呢!
  整整一上午,郑思渊都被这封意外的来信所激动着、鼓荡着,就像汪洋中的一条小
船。他真有点跃跃欲试。离下班还有一段时辰,他就再坐不住,兴冲冲走出报社,扑向
人潮汹涌的大街。他恨不得立刻飞回家,把这一喜讯告诉妻子陆晓琳,让她也分享一部
分激动和快乐。
  郑思渊和陆晓琳不是那种自由恋爱而结合的伴侣,他们没有那种小说家所津津乐道
的罗曼史。这对他和陆晓琳似乎是个永远难以弥补的缺憾;尤其陆晓琳,青年时代时,
她对生活始终保持着罗曼蒂克的态度,她对爱情的理解,也太过于书本化。她曾对郑思
渊说过:“我顶讨厌这种介绍性的恋爱方式,可我还是就范了。”说来也怪,在介绍人
穿针引线之后,他和她都惊讶地发现,他们居然是从未谋面的前后邻居。郑思渊住在育
才巷,陆晓琳住育英巷,后窗对前窗,虽近在咫尺,却无缘相识,要不是红娘从中牵线
搭桥,他们这一生一世怕真要失之交臂而永远碰不到一起了。这大概就是命运吧,陆晓
琳信这个。或许就为这原因,她对郑思渊一见倾心,如火如荼,而且这种爱心随着岁月
时光的磨砺愈发坚定如初。这是郑思渊一直暗暗感到庆幸的。美好的婚姻,是上帝的赐
予。
  郑思渊乐呵呵地从报社回到家,陆晓琳已从医院下班回来,正窝在厨房里热火朝天
地烧着午饭。作为一个家庭主妇,陆晓琳始终是称职的。如果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
都有一个默默奉献着的女人,那么陆晓琳就是一个。她是一个妻性与母性兼备的女人。
  “晓琳,晓琳!”
  郑思渊一进家门,就喜咧咧地唤陆晓琳,真有些急不可待。陆晓琳从厨房探出头,
见他喜形于色的样子,说:“什么事叫你这么高兴!”
  郑思渊咧嘴一笑,“好事!”
  陆晓琳想,思渊整天不是在报社忙忙碌碌,就是在外东跑西颠,采写社会新闻,还
不时写写批评稿,在报纸上捅窟窿,惹是生非,能有什么好事轮到他头上。
  她不由瘪瘪嘴,“有好事还轮到你!”
  “你不信?”郑思渊忙从兜里掏出杨飘的信,就像拿出一纸红头文件,一把递给她,
“你看看,我的小说就要改成电影了!”
  “真的?”陆晓琳眉毛一挑,匆忙在围裙上抹抹手,接过信抖开来看。郑思渊一脸
得意,笑眯眯看着她,期待着她惊喜若狂的反应。孰料,她一目十行地看过,一把甩给
她,横他一眼说,“我当什么呢,我看你还是少找麻烦吧!”
  郑思渊顿时茫然,“怎么了?”
  陆晓琳戳他一眼,“还怎么了,你知道你那篇小说慧娟看过后怎么说的?”
  “她怎么说?”
  “她说你是掉钱眼里了,写那庸俗无聊的东西。她还捎带着骂我和你狼狈为奸,出
卖朋友,假充正人君子!”
  郑思渊赧然,又愕然。他怎么也没料到齐慧娟会用如此眼光看他,她显然是误解
(或有意曲解)了他的良苦用心。勿谓言之不预也,当初他要齐慧娟的女友冷媚作模特
儿写这篇小说时,她不是不知道,还鼓励他说:“你写吧,希望你能够充分理解冷媚,
并用你的笔客观而公允地表现她的生活、她的情感……冷媚需要的是理解……”难道他
没能理解冷媚?难道他还不够客观、不够公允?
  齐慧娟是陆晓琳忘年交的朋友。年龄的悬殊,似乎没有在她们之间造成所谓的“代
沟”。她们可以说是无话不谈、形影不离的挚友。齐慧娟谋职于市里一家中外合资的商
业集团公司,在那儿的公关部做“奥菲斯小姐”。由于职业关系,她走南闯北,见多识
广,在各阶层的社交圈里结识的各色人亦杂。郑思渊认识冷媚,就是经她一手从中牵线
搭桥的,自然其中还有一层极微妙的裙带联系。在郑思渊眼里,齐慧娟属于那种思想开
通、作风泼辣、能够上蹿下跳、长袖善舞的角色。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女强人吧。然
而,让郑思渊不解的是,就是这么一个女性,居然对他一篇祛污扬善的小说大动肝火,
更何况事先他还对她打过“预防针”呢。这不能不使他感到迷茫、困惑。难道是他的笔
触动了冷媚,使她对自身行为有了痛苦的反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倒没什么可担忧
的;倘若是自己的笔无意中戳破了冷媚心灵往日的伤口,使她再次流出血来……这倒是
他始料未及的。
  郑思渊还是惶惑。
  陆晓琳从厨房走出,将饭菜一样样摆到餐桌上。她瞄郑思渊一眼,说:“我看还是
算了,别再异想天开捣鼓什么电影不电影的,你还嫌人家出丑没出够啊!”
  郑思渊顿时不悦,“你这是什么话,小说毕竟是小说,谈不上给谁出丑不出丑……”
  陆晓琳冷下脸,说:“那你也该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倘若你当初不认识她,不去
有意接触她,也不会……”
  郑思渊默然。他不想为此跟陆晓琳发生口角,这是毫无意义的。他皱起眉头,静了
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这么说冷媚看到了……”
  “这还用说。慧娟说是冷媚拿着你的小说去找她的。她伤心透了,见了慧娟就哭哭
啼啼,说你是吃饱了撑的,拿她们这些人寻乐子,还说你这是公子哥儿的作派。不然,
慧娟也不会动气。唉!”
  郑思渊嗒然,他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竟伤害了冷媚。可他到底又写了些什么呢?猥亵
不堪,还是展览了丑恶?不,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半点拿“沉沦女”寻开心的猬亵之笔。
他是抱着深切的同情,尽可能善意的理解去写她的。如果说冷媚从中读到糟践之意,那
真是他所难逆料的。就连现在“沉沦女”这个作品标题,也不是他的意思,那是编者为
吸引读者而强加于他的,他从心里也是不愿意接受的。他还是喜欢原先的标题《以一个
女人为中心的群像》。这才体现了他作品的主旨。
  “还愣着干吗,吃饭吧。”
  陆晓琳坐到餐桌前招呼他。他闷闷不乐走过去,捏起筷子,突然毫无食欲。他站起
身,从厨房拎来一瓶酒,又默默回到餐桌旁。陆晓琳见他开酒,抬眼瞟瞟他,说:“事
情过去了,就别再去想它了。你也真是的,自讨没趣。当初你要写她,我就反对,可你
固执己见,非要……唉,你想想,谁愿意让别人揭自己的伤疤,更况且冷媚这种女人。”
  2
  犹豫再三,郑思渊还是没有给杨飘回信。
  由《沉沦女》而引发的适得其反的结果,的确搅得他心烦意乱。这情景就像好心对
弱者抱以同情的微笑,却被对方反手掴了一巴掌,让他感到火辣辣的难堪。他一度曾动
念去找冷媚,或是先找齐慧娟解释解释,但想到解释的结局只会是越解释就越解释不清,
甚至欲盖弥彰,便作罢了。
  郑思渊想彻底忘掉这件事。他想即便自己无意中伤害了冷媚,那就让时间去慢慢治
疗她的创伤吧。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
  可是,总有人不愿让他忘记,那就是杨飘,还有一位是齐慧娟。
  大概在他接到杨飘来信的一星期后,郑思渊在报社又接到杨飘跟踪追击打来的电话,
这无疑又使他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境地。说他难以自拔,是因为杨飘居然巧舌如簧,将
死马说话,让他不由自主地卷入了以后头绪纷繁的故事,而且越陷越深。当然,这是后
来的事。
  “是郑先生吗?”杨飘在电话里恭敬如仪。
  “你是……”
  “我是杨飘啊!”
  郑思渊倏地僵立住。
  “怎么,您想不起来了?我的信您收到了吧?”
  他手握话筒,木然而立,不知该怎么说,憋了半天,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收到了,
你能喜欢拙作,这我很高兴……”
  “那就是说先生您有合作的意愿,这就更让我感到高兴了!”
  看看,尚未晤面,他就跟你粘乎上了。不,应该立刻堵住门,让他无隙可钻,彻底
死心!
  “说到合作,我想就没必要了。”这话说得太不委婉,让人一下接受不了。“我是
说,拙作不成东西,实在不敢劳您费神了……”
  “郑先生,您就别客气了。实话对您说吧,您的《沉沦女》我已初步拉出分镜头本
了,只想再求得……”
  “什么?!”
  郑思渊吃惊不小,杨飘居然已对他的小说动了剪刀,该不是玩先斩后奏的把戏吧?
他这人怎么好自作主张!作品是作家的产儿,其产儿再丑陋,毕竟是作家用心血凝成的
骨肉。杨飘竟可以不经他这做“父亲”的同意,就对他心血凝成的孩子指手画脚、大动
干戈!他暗暗不快,甚至有些气愤。他认为这是一种不尊重别人劳动成果的行为。反过
来想,他发觉从一开始,他就自觉不自觉地钻入了杨飘设计好的圈套,一个并不怎么高
明的圈套。
  “郑先生,您不高兴了?”杨飘嬉皮笑脸起来。“我也是不得已啊,我太喜欢先生
这篇作品了,希望您能理解我这种心情;再说了,受益是双方的,这您尽可放心,我是
守信用的人,您作为原著者跟我合作是不会吃亏的,这……”
  郑思渊不冷不热地说:“谢谢你看得起!”――他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
  “不客气。”杨飘没听出他话的意思,立刻趾高气扬。“这样吧,你看我能到府上
拜访吗?”
  “这个……”
  郑思渊对此毫无准备,不知如何回答他。直接拒绝,好像不近情理,人家毕竟怀抱
一片诚心,他实在不好拒人以门外,再者受益是双方的,杨飘不是这么说么。另外,郑
思渊内心的确觉得自己实在难以抵挡电影的诱惑,况且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是别人
主动找上门的。又有谁会把送到嘴里的肉,再吐出去呢?!
  “你有把握吗?”郑思渊到底说了真话。“我是说搬上银幕……”
  “哈哈!”杨飘好像得意忘形。作为钓者,他看到鱼上了钩,自然喜不自胜。“老
兄,这你放心――这样对你说吧,我信心百倍,很有把握的!”
  郑思渊觉出他话里的狂妄,也许他有自己可以狂妄的资本。他现在还不摸杨飘的底
细,更不知他的深浅。当然,他在影视圈里谋职,有他得天独厚的条件,无疑也有他自
己的一套路数。郑思渊觉得不妨会会杨飘,一则见识见识这位弟台,二则可以掂量掂量
他的深浅分量,再作定夺也不迟。主动权毕竟握在他手里。
  “好吧。”郑思渊结结实实咬住了杨飘送上的鱼钩。
  “你约个时间吧,我看你方便。”杨飘说。
  陆晓琳是后天的白班,一整天不在家。她所上班的医院距离他们家很远。郑思渊觉
得这事还是不让陆晓琳知道的好,以免又横出新的事端。
  “那就后天吧。”郑思渊说,“我就住在……”
  “这我知道。”
  他知道?郑思渊暗自惊叹:妈的,这小子简直是个侦探!
  “郑先生,那咱们后天见……”
  3
  书案上摆着那本封面花哨的《新潮小说》杂志,扉页的字里行间活跃着他忧伤的
“沉沦女”西妮,只是他将生活中实实在在的冷媚,变成了小说人物西妮,一位在痛苦
的泥淖中挣扎的女性,一个饱尝生活忧患的女人。
  暮春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宽大的书案上,光束犹如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
温存地抚摸着他翻开的杂志的扉页,那一行行动情的文字似乎在妩媚的阳光里跳跃、扑
闪。不,那跳跃着的是窗台上亭亭玉立的水仙花的暗影,倩姿婆娑,幽香飘逸。
  郑思渊目光朝那株花瓣如雪、枝叶滴翠的水仙花看去。的确,水仙花生性倔强,品
格高雅,枝叶挺拔,不失为人之楷模。正是这个缘由,郑思渊钟爱水仙,陆晓琳天性好
洁,亦极喜欢它。每天看到它,郑思渊总有一种新的感受,它不时启迪他的思想,给他
以灵感,同时又滋润了他的笔墨,故而,他总把这盆水仙摆在书案的窗台上。此刻,他
看到它,心中却暗暗耻笑自己。人到底不如花,他就没能脱俗,约见杨飘,说到底不就
是内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在作祟吗!他还是没能经得起杨飘的诱惑,除了名誉的
考虑之外,他不还渴望一些经济上的实惠么!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动念写《沉沦女》,
不也怀有同样的动机!他是拿冷媚换钱,只是采用的手法被一种高尚所掩盖了。真不幸
被齐慧娟言中,他是“掉钱眼里了”,让文字也染上了俗气……
  郑思渊挥挥手,想排斥这漫无边际的自责,他不想再苛责自己,以破坏他会晤杨飘
的情绪。人有时是害怕真实的,因为真实的东西有时是可怕的。故而,他想躲避自己内
心的真实。他像是已决定和杨飘谈改编的事了,不然,他怎么会把《沉沦女》翻出来呢?
不能否认,他是喜欢自己笔下的西妮的――那是他心血孕育的产儿;至于生活中的冷媚,
他已无暇顾及。
  “笃笃笃”,有人叩门,重重的,是杨飘。
  他霍地从藤椅上弹起,三步并两步朝房门扑去。此刻,他才发觉自己是那么急切,
那么焦灼地想见到杨飘这个人。
  房门大开。一个篮球运动员模样的彪形大汉横在他面前,他几乎仰视着端详他。
  杨飘五官端正,鼻眼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面庞白皙,隐约透出书生气,与他魁
梧的身躯形成不和谐的反差。一张嘴棱角分明,难怪他电话里伶牙俐齿。上身穿一件黑
色休闲夹克,下身是石磨蓝的宽松裤,又肥又大,不然他看去还会显得瘦颀些。郑思渊
猛吃一惊,杨飘的年龄与他的判断大相径庭,凭直觉,他怕还不到30岁。
  杨飘调皮地朝他笑着,说:“看看,我是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都市牛仔,还
是……”
  他哈哈一笑,“请进。”
  杨飘站着没动,仍笑模笑样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因为我这人非常注重别人
对自己的第一印象。”
  “呃,”他来了兴趣,“你跟我的判断……”他挥挥手,不想说出由杨飘姓名而产
生的怪诞印象。“判断和想象总是靠不住的。至于说第一印象吗,你像个书生,但更像
个篮球运动员!”
  杨飘一笑,“你直觉不错。”
  “那你对我的第一印象又如何呢?”
  “我以前就见过你。”
  “晤。”
  “我在大学读书时,你到学院给我们作演讲,记得还曾给我们签过名,那演讲真精
彩极了,至今难忘!”
  不知杨飘是有意恭维他,还是投其所好。
  “是吗?”
  郑思渊翻箱倒柜地回忆,也没能在往事中搅起半点记忆的鳞片。的确,他走红时一
度是个大忙人,整天到处游说,像个口若悬河的演说家。唉,流年似水啊!
  “不过,要我说现在对你的第一印象,请恕我直言,你真该去学柔道。”
  郑思渊一怔,继而瞅着自己因案犊劳形缺乏运动脂肪堆积而腆起的将军肚,不禁爽
然大笑。幽默是一种智慧,他喜欢具有幽默感的人。也就是说,他开始喜欢上杨飘这个
年轻人了。
  “但正像你刚刚说的,判断和想象是靠不住的,你不是柔道运动员,却是位作家,
而且是个不坏的作家。”
  这话很受听,郑思渊觉得很舒服。人总是喜欢听恭维话,这是人的天性。因而,有
意对别人说恭维话者,大都是对症下药。不过,杨飘这会儿却不是对症下“药”,他确
实觉得郑思渊是一个不错的笔杆子。
  他们一见如故,且热情磅礴。
  郑思渊将杨飘引进书房。杨飘照例先打量他书房的陈设,这好像是文人的特殊癖好。
他先是审视他的书架,看藏书的优劣和盈缺,继而观察起书房的装潢设计,末了,他目
光飘落在书案上那本《新潮小说》上。
  他嘴角微微一挑,“看来你也有动静了。”
  郑思渊发觉自己做了俘虏,而且心甘情愿,便不再掩饰。
  他说:“我是在考虑……”
  “咱们可谓双管齐下。”
  “你请坐。”
  他手指指书房一侧的仿羊皮沙发,杨飘走过去坐下,身子微微后仰,说:“郑老
师,”他突然改口称他老师。“为增添你的信心,我想先把情况简单说一下。”
  不等他首肯,杨飘就侃侃而谈。他说剧本的改编方案他已对制片厂谈了,电影厂很
感兴趣,说让他抓紧把本子拉出来。为了增加能够拍摄的保险系数,他又马不停蹄找了
几位熟悉的电影导演。“都是我哥儿们!”接着,他如数家珍地列出一串目下正走红的
所谓“新生代”导演的大名,就像他刚跟他们吃过饭似的。郑思渊对这些如雷贯耳的姓
名,自然不陌生,他忍不住暗自一阵激动,那夹着纸烟的手不觉微微颤抖,仿佛他立马
就要跟这些红得发紫的大导演们联袂合作,进入实景拍摄似的。他庆幸自己没有判断错,
杨飘果真是个行动果决、办事利落的人。到底是年轻人啊!他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苍老
之感,这感觉隐隐约约压迫起他,以至迫使他埋头狠狠嘬了一回手中的烟蒂,却一下呛
住,接着便是一阵哆哆嗦嗦的剧烈咳嗽。
  “他们都愿意接这出戏,只要剧本出来,我敢担保,不愁嫁不出去,这全保在我身
上了,你就听好吧!”
  杨飘因郑思渊激动的咳嗽而激动起来。
  “你以前写过什么剧本?”这话问得很蠢,简直蠢极了。这显然是不相信别人的才
情。可话已泼出,无法收回,郑思渊只好又补救说:“我是说,我对电影可是彻头彻尾
的门外汉。”
  “我么,跟您直说了吧,也是个新手。”杨飘好像事先预料到他会提出类似的问题,
因而毫无尴尬之态。他面带微笑,不卑不亢地说:“拍过几部电视剧,都是省台操作的,
其中有两部连续剧,像《魔鬼的海滩》――你看过没有?”
  郑思渊默然。
  杨飘隐隐失望,立即又搬出一部代表作:“那么《女人的季节》呢?写单身贵族
的。”
  郑思渊模棱两可地一笑。
  “《情窦初开》总看了吧?”
  郑思渊不忍他一再失望,忙说:“看了、看了,好像是写中学生的吧?”
  “对,”杨飘立时喜笑颜开。“很敏感的题材,是写早恋的。哎,你别说,这部电
视剧还真轰动了一家伙,市里几所中学还专门开了座谈会,报纸上也连篇累牍地发了一
些评论,有叫好的,也有骂娘的……”
  他的确是够敏感的,就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狗,不然怎么一眼就看中了他的《沉沦
女》。不过,太敏感了,就让人放心不下。对此,郑思渊不无忧虑。
  “作为小说影响面小,”郑思渊说。“可要搬上银幕,像此类题材恐怕难以过关
吧?”
  “是要打打擦边球。”
  “这样有把握吗?”
  杨飘成竹在胸,“咳,多涂几笔亮色,在格调上拔拔高,不愁过不了关。咱们写时
不妨弄得含蓄点、朦胧点;即使电影审查机关的官员政治嗅觉再灵敏,也难挑出什么毛
病来,皮里阳秋、绵里藏针么!”
  郑思渊暗下佩服起杨飘这位年轻人的从容灵活、机智应变的能力,同时又为自己的
冬烘迂腐而自惭形秽。
  杨飘见时机成熟,急忙抛出已初步分好镜头的那本杂志,说:“我初步缕了一下,
作为电影还缺不少镜头。这就需要补充情节和细节了,尤其细节要出新。你比我行,所
以需要加‘作料’的地方,还要劳你动动脑筋。当然,合作嘛,咱们得拿出个改编方案,
然后由我先拉出初稿,再后你补充生活细节,真正给观众一点真家伙。好,咱们说干就
干,你看……”
  郑思渊突然犹豫了。
  杨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于是便说:“有啥不合适的,你就尽管说;你是原作者,
最有发言权。”
  郑思渊见他坦诚以待,不好再有所藏掖,说:“是这样的,现在遇到一些麻烦……”
  “什么麻烦?”
  “实话对你说,这篇小说的主人公西妮是以生活中的真人为模特儿的,其中许多情
节和细节都是从她身上照搬进小说里去的……”
  杨飘闻听,一拍大腿,“是吗?这太好了!”
  “还好?现在小说里的生活原型看了这篇作品之后很不愉快,并且已经向我表明态
度,我怕因此再引起名誉纠纷官司来……”
  “咳,这有什么,生活真实不等于艺术真实,这是最起码的常识。如果她真愿意对
号入座,这怨不得咱们,由她去好了,你有啥好担忧的。没听歌里唱的,洒脱一些日子
会更好!”
  “可我就是以她为原型写的,整个故事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我几乎是照搬进小
说……”
  郑思渊如实将最近发生的不快告诉了杨飘,他不知是想求得这个年轻人的支持,以
解除自己的孤立无援,还是想借此求得某种理解。
  杨飘愈加兴趣盎然,“还真有这事?”
  “可不是么,”郑思渊遥想往事,颇多感慨。“还有许多鲜活的细节,我没能写进
去,不得不忍疼割爱啊!你不知道我跟踪采访时,多不容易,后来小说里的西妮发觉我
记者身份,又了解我的意图后,就开始回避起我……”
  杨飘兴趣更浓,“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动人的故事,你能说给我听听吗?”
  郑思渊默然一笑。
第二章
   
1
  四年前一个深秋的雨夜,天空像倾坛的墨汁,潇潇秋雨犹如无数下垂的黑丝线,丝
丝缕缕,绵绵不绝,交织着缠绵无尽的忧愁和怅惘……
  这夜,陆晓琳最要好的女友,当时在纺织厂做挡车工的齐慧娟,突然冒着夜雨闯进
她家。这时,郑思渊正在书房赶写一篇晚报社会版急等发排的政论稿件,他手燃着一支
烟,凝神聚思,搜索枯肠,一副有屎拉不出的焦急模样。恰在此时,猛听砰砰的敲门声,
急重如鼓,他刚刚抓住的一点文思又倏地逃遁了。
  “晓琳大姐,晓琳大姐!”
  齐慧娟一边叩门,一边撕着嗓子喊陆晓琳,像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她的喊声在楼道
里嗡嗡地传得很远。
  郑思渊皱皱眉,起身欲去开门,听到隔墙卧室一声门响,是陆晓琳披衣匆匆跑出。
今儿摊陆晓琳休班,赶在生育高峰期,她这个市医院妇产科大夫也难得捞个囫囵的休息
日。
  陆晓琳打开房门,齐慧娟裹着湿淋淋的雨衣一阵风刮进来,没容陆晓琳张口,齐慧
娟就一把拖她踅入卧室。然后就听她嘁嘁喳喳向陆晓琳说开了,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
密。
  齐慧娟惯常说话就很少打标点,这会儿更是打机关枪一般。陆晓琳耐心听她说完,
不禁有些为难,说:“这事怕不好办。”
  齐慧娟突然激动起来,说:“这事说啥你也得力!”
  她显然对陆晓琳下了命令。这是她一贯作派。
  陆晓琳知道她的犟脾气,无奈一笑,“我说了,这事很难办。”
  “总归会有办法的吧,你给想想……”
  陆晓琳思忖片刻,说:“好吧,我试试看。”
  齐慧娟笑了,“我就知道就会有办法的!”
  陆晓琳急忙穿上衣服,又顺手拽过一件绛红的雨衣,就跟齐慧娟朝外走。
  郑思渊见状,忙起身走出,问:“你这是去哪儿?”
  陆晓琳说:“医院有急诊,我去一下。”
  “你今儿不是休班么,即便有急诊,也该当班的医生去处理,你……”
  “去、去,”齐慧娟拦住他的话。“郑老夫子,这不关你们老爷们的事,你还是忙
你的去吧!”
  她不由分说,拉起陆晓琳就走,绑架似的将她拖出门去。
  郑思渊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回他的书房去了。
  这夜,他写完这篇政论稿的最后一个字,已是凌晨了。身为报人,通宵达旦赶稿的
夜猫子的生活,在他已习以为常,成了家常便饭。此刻,他如释重负地掷下笔,伸着懒
腰踱进卧室,头一挨枕头,人便像沉入了暖融融的湖底,一下呼呼睡去了。天蒙蒙亮时,
陆晓琳才疲惫地从医院回来。她开门的动静惊扰了郑思渊,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招呼说:
“你才回来。”
  “哦。”陆晓琳坐在化妆柜前,做起面部按摩。
  “忙完了?”
  “总算是生下来了,很漂亮的一个女孩。”
  “又是难产?”
  镜中的陆晓琳笑了笑,一种莫可言说的苦笑。真难为她了,他完全可以想象她昨夜
在产房里忙碌的情景,那简直是一场拯救生命的斗争。同时,他也可以体味出一个新生
命的诞生所带给她那种欢乐和幸福。每当一个肉乎乎的小生灵从她手中呱呱坠地,都会
让她油然产生一种职业的自豪感,这感觉似乎是任何人都无法深切地体会到的。不过,
他能够理解,完完全全的理解。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理解,更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理解。
  陆晓琳是医院妇产科的技术尖子,有产妇专门找她或辗转托人找她接生是司空见惯
的事。这其中自然不无一种信赖、一种尊重,仿佛只有经她亲手接生下的孩子,才是世
界上最聪明、最美丽、最可人的安琪儿。陆晓琳也乐此不疲,对朋友与同事有求必应。
鲁迅先生夫人许广平女士说过,每个新生儿都是从母体中放倒的一棵大树,新生命诞生
的同时也意味着母亲之树的凋谢。这是女人血淋淋的体验。
  唉,女人啊女人!
  郑思渊忍不住责怪她,“现在生孩子不都是剖腹产吗?你何必自讨苦吃!”
  陆晓琳抿嘴一笑,“医生也得尊重产妇的意见啊,有的产妇不愿手术,你就不能硬
性让她手术……”
  “还真够麻烦的!”
  “谁让咱干的就是这职业呢!”
  郑思渊缄默,扭头去睡“回笼”觉。他还能迷糊两个多小时,起来后头一件事就是
去报社印刷厂,送那篇政论稿件发排。
  又是忙碌的一天。
   
2
  以后的几天里,郑思渊发觉陆晓琳行动诡诡秘秘,齐慧娟也一反常态,三天两头得
空就朝他家跑。两个女人碰在一起,立刻避开他,躲进卧室,紧闭上门,私底下窃窃咬
耳朵,像有什么瞒天过海的事情。这不由也撩起了他的好奇心:她们在搞什么鬼名堂?!
  他决计向陆晓琳讨个明白。
  这天,齐慧娟从他家前脚刚走,郑思渊就在卧室堵住了陆晓琳,说:“你们这是怎
么了,她一来就关上门,嘀嘀咕咕,到底有啥见不得人的事!”
  陆晓琳不快,“瞧你说的啥,我们女人嘀咕些啥又碍你什么了,你还是少管闲事的
好!”
  “当然碍着我了,你们背着我搞小动作,也搅得我心神不定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
  陆晓琳扑哧笑了,“你呀你,其实也没什么事。”
  她欲言又止,这更撩拨得他愈加好奇,见她话里有缝,便穷追不舍,说:“你吞吞
吐吐,不会没什么事!”
  陆晓琳见他认真,觉得不好再对他隐瞒,便说:“我对你说,你可千万别朝外乱说
啊?”
  他预感到问题非同一般,“你快说呀!”
  “是这样的,小齐的女友生了个私生子,因没有准生证,医院不给生,她求我帮
忙……唉,现在总算母子平安……”
  郑思渊一惊,“这可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
  “你别乱扣帽子好不好!”
  “唉,这国家人口控制不住,全是这些女人胡乱生育造成的,真是没文化!”
  陆晓琳愠然,“你胡说什么,你了解情况吗?!”
  “什么情况?”
  陆晓琳反感地扭过脸,“我不跟你说!――总之,我觉得人总得讲点人道主义!”
  郑思渊给她崴住了。他知道陆晓琳心肠极善良,与齐慧娟亲如姐妹。恨不得合穿一
条裤子,对小齐相求的事,自是不会袖手旁观。可也不能不讲原则,不能把违反政策的
事视同儿戏。这事情要一旦败露,个人背处分不说,这以后在医院还怎么……郑思渊想
对她晓以利害,可见她一脸冷漠,只好把要说的话暂时压在舌底。
  “那这孩子生下来后,她又该怎么办?”
  郑思渊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其实这女人生私孩子的事已燃起他浓厚的兴趣。他是晚
报编社会版的记者,对马路新闻之类历来嗅觉灵敏,那里面往往蕴藏着许多意想不到的、
重大的社会新闻素材,这就看怎么去披沙拣金地发掘处理了。是啊,一个未婚女子突然
生下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这故事本身就够刺激的,其中定然充满浪漫传奇色彩。
  郑思渊虽没见过那女人,但他仅凭直觉判断,她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一个桀
骜不驯的女人,不然她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硬是把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生下来呢!
  “唉,”陆晓琳叹了声。“我也正为这事犯愁。”
  “你发哪门子愁,谁生谁养,天经地义。难道她……”
  “你不知道,她生这孩子完全是不得已,的确有她的难言之隐。你设身处地想想,
她一个单身女人带个没爹的孩子,该……再说了,她为这事已经被工厂除名了,你叫她
带着孩子咋生活!”
  郑思渊黯然。
  “做女人难啊!听慧娟说她原本是个很好的姑娘,人长得也漂亮,在厂里就是小伙
子们追的目标。后来她和一个大学生恋爱了,是在工厂和学院的联欢晚会上,俩人一见
钟情,很是痴心。谁知那大学生不是东西,把她搞大了肚子,自己却一拍屁股出国留学
去了……”
  这简直是个无聊透顶的故事,可像这样的故事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似乎时有发生,
总有人在这故事里充当角色,或喜或悲、或沉或浮,不一而足。
  郑思渊忽然慈悲大发,说:“这样吧,咱们先在经济上给她点周济,也不枉她是慧
娟的朋友。”
  陆晓琳说;“可这总不是长久之计。”
  “哪还有什么办法,除非有谁肯领养那个孩子……”
  “那咱就领养了吧?”陆晓琳不像是心血来潮。“你没见那孩子又漂亮又可爱,保
证你见了也会喜欢……”
  “不行,简直异想天开!”郑思渊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你当随便领养个孩子是闹
着玩的,吃喝拉撒,这是很麻烦很麻烦的事,我可是坚决不同意啊!”
  他们已有一个女儿在外地读大学。女儿便是一本教科书,要知道一把屎一把尿把她
拉扯大,那是一段多么艰难的旅程啊!简直不堪回首!如今郑思渊已逾知命之年,往事
噩噩浑如梦,他不敢想当初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更别提去收养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
系的孩子了,这在感情上也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不过随便说说,看你认真的!”
  此后,陆晓琳虽再没向他提及那私生子的事,但她并没就此撒手不管。好像是受郑
思渊话的启发,她整天东跑西颠,寻找愿意收养那私生子的人家。她那一不做二不休、
帮人帮到底的热情劲儿,真让郑思渊感到恼也不是,气也不行。他感情忽然疙疙瘩瘩的,
好像妻子的一部分情感已被那私生子瓜分了、掳掠去了。这想法很可笑,但他还是忍不
住对陆晓琳发了火,“你整天疯疯癫癫的,到底想干什么!你要不要这个家了!那孩子
的生身母亲都要无情地遗弃她,你充什么慈善家呀!依我看,干脆把她送交民政部门,
不然送SOS村算了!”
  陆晓琳勃然作色,“这是你这当记者的说的话吗?!”
  他脸顿时涨得排红,咬咬牙忍住了,心中更加嫉妒起那私生子。
  陆晓琳仍我行我素。郑思渊见说服不了她,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瞎忙乎去
了。女人入了魔,是任何力量也难改变的。母爱是女人的天性,天性是不可改变的。
  事情终于还是有了眉目。
  这天,陆晓琳兴高采烈从班上回到家,她一进门,郑思渊就预感到事情有了着落。
他心下不觉一松,说:“看来你可以解脱了?”
  “解脱?”她爽然一笑。“总算找到了!唉,先前我只顾朝外想没朝里想,结果跑
了不少冤枉路,要不是前几天碰上表哥,我还真想不到他们头上呢!你也知道,这表哥
表嫂结婚这么些年,一直不生育,想孩子都快想疯了。现在人到中年,看来是没指望了。
为了跟前有个孩子,夫妻俩不知跑了多少家医院,他们也找过我,可表嫂输卵管囊肿,
两侧堵塞,没治的……”
  “这么说他们愿意收养?”
  “求之不得啊!你不知道,他俩见了那孩子,真喜欢的不得了,抱起来就不愿放
下!”
  真是一对书呆子!郑思渊了解陆晓琳表哥嫂康庄和张荔的情况,他俩同在一所大学
作教书匠,是那种在大学里就偷偷摸摸相恋,后来结为秦晋之好的。夫妻俩琴瑟和鸣,
感情笃深,惟一缺憾就是没个孩子。他完全可以想象出这对书呆子老牛舐犊的欢喜劲儿。
然而,这似乎不是郑思渊所希望的结局,他愿望中是该让陆晓琳碰一鼻子灰。尽管这想
法不可示人。
  “不会如此简单吧?”
  “那自然,还要履行必要的法律手续。”陆晓琳很内行地说。“表哥表嫂还急催着
办,他们简直等不及了!”
  郑思渊还是被感动了,为陆晓琳为人的热情,为康庄夫妇宽阔慈爱的胸怀。
  “对,”陆晓琳说。“还有件事要求你帮个忙呢!”
  “什么事?”
  “回头小齐会找你说的。”
  “你就不能对我说了?”
  “我才不求你呢!”
   
3
  陆晓琳说过“小齐会找你”话的第二天,齐慧娟的电话就打到郑思渊所在的晚报社。
她是从附近一家咖啡屋打的,说:“老夫子,你出来一下,我在蒙妮娜等你!”就挂了
电话,也不问他去不去或有空没空。小齐人小鬼大,干什么事总带有命令的意味。
  今日无新闻。郑思渊私下给自己放了假。他是报社记者部兼社会版的负责人,惯常
除了编编稿件外,时间上还是从容的。
  他走出报社办公大楼,穿过河流般喧嚷的大街,来到齐慧娟电话里指定的、一隅闹
中取静的街旁咖啡屋。咖啡屋名字很腻,叫蒙妮娜,一看便知是随如今社会上“洋名热”
的浊流夹带而来。这咖啡屋门面装潢很花哨,进去便知这是那种男女相悦、谈情说爱的
场所。郑思渊虽说经常在社会上“跑新闻”,但平素也极少光顾这种场所。这是小青年
的天地,是孵化情爱的温床。这些年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城市人口的爆长,咖啡屋之
类的交际场所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并由此演绎出不少鸡鸣狗盗的马路新闻。晚报上的
《大千世界》栏目,便经常铺陈着这样的花边文宇。郑思渊也留意起这样的场所,随时
准备从中淘出管中窥豹的文章来。
  他走进蒙妮娜咖啡屋,齐慧娟看见他,笑容可掬地朝他挥挥手。
  齐慧娟今天一改“上班族”的装束,一身时尚的休闲装,随和而轻捷。她淡淡眼影,
淡淡的唇红,浑身散发一股幽幽的化妆品的芬芳。一洗往日纺织厂挡车工之疲惫,也没
了奥菲斯小姐的拘谨,倒像是钟鸣鼎食的大家闺秀。
  郑思渊在她对面坐下,看看她,玩笑着说:“齐小姐,今天有何见教?”
  齐慧娟抿嘴一笑:“晓琳大姐没对你说吗?”
  “她不肯说,只说你会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搞得如此神秘?”
  “直说了吧,”她正正身子,“想求你给写篇表扬稿,在你们晚报上发表一下。这
对你是举手之劳,想必不会推辞吧?”
  “你要表扬谁?”
  “晓琳姐表哥表嫂呀,当然也是你的!”
  齐慧娟索性摊开了,说康庄夫妇直接抱养那私生子不太合适,为掩人耳目,佯装收
养弃婴,报纸上披露一下,他们在单位也好说,落个好名声,同时也好去辖区派出所申
报户口什么的。这样,对私生子的生母也算落字为凭,日后不好反悔,自然也免了招致
闲言碎语。
  齐慧娟说过,讨好地一笑,“郑大哥,咋样,帮个忙吧!”
  郑思渊先是隐隐吃惊,继而笑而不答。他清楚,这一准是齐慧娟想出的鬼点子,当
然康庄夫妇也有难言之隐。
  “哎呀,说话么,你到底帮不帮,写几句话的花边新闻也行啊!”
  郑思渊啜了口咖啡,说:“报纸是公众舆论的阵地,这种事恐怕不易……”
  “你是记者部的头儿,又是版面负责人,这点小事在你手里不小菜一碟么!”
  “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应该严格……”
  “别唱高调,你就说帮还是不帮吧?!”
  “你知道,我们报社是主编负责制,每条新闻都要经他严格把关,这是报社的制度;
倘若所发稿件失实,是要负责任的……”
  “你别跟我卖关子,我不信连一条花边新闻,他主编大人都要过过篦子;再说了,
又不是让你搞虚假报道,这是事实存在嘛!”
  郑思渊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这个忙我的确帮不上。”
  齐慧娟略略一怔,慢慢站起身,说:“好吧,那咱们就AA制,你喝的咖啡,请你自
己付账吧,恕不奉陪!”
  “不,全由我买单!”
  “呆子!”
  她横他一眼,拂袖而去,一时弄得他好不尴尬。
  过后,齐慧娟没再找郑思渊,她心目中的“老夫子”是个既正统又呆板的报人,她
只好另辟蹊径。而郑思渊见她一下没了踪影,陆晓琳也一如往常,没再提及收养那私生
子的事,不免觉得蹊跷,便试探着问陆晓琳:“最近怎么没见小齐来了?”
  “谁像你那么自在,人家忙着呢。”
  郑思渊呆了一下,说:“那孩子的事……”
  “你还知道关心?”她话里有刺。
  “我不过随便问问。”
  “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什么意思?是收养进展正常?还是……郑思渊想想,反倒觉得不正常,
她们一定有事背着他。
  果然,一星期后,他在报社办公室又接到齐慧娟打来的电话。
  “喂,我是郑思渊。”
  “报纸看了吗?”
  “哦,是慧娟呀。什么报纸?”
  “你的报纸呀!”口吻中暗含嘲讽。
  “是今天的吗?”
  “不,昨天的,就在你的社会版。”
  他心中一梗,预感到什么,但又一时摸不着头脑。
  “没看,你就找来看看吧,好好学习一下,我的马列主义大记者!”咔,齐慧娟挂
上了电话。
  他痴了一下,立刻仍下电话跑去翻寻昨天的晚报,眼睛慌慌张张在社会版上搜索,
目光在报缝里一则简短的花边新闻上滞住,那刺目的标题戳得他一个惊怔。
  
  大学讲师收养弃婴受好评
  近日来有读者纷纷投书报社,表扬C大中文系讲师康庄夫妇。
  本月20日晚,有人在市复兴路口拐角处弃一未足月女婴。当时,许多过往行人在此
围观,却无一人上前救助。C大中文系讲师康庄夫妇骑车途径这里,见此情景,毫不犹
豫地将这被遗弃的女婴抱回家中收养,视如己出。如今这个被遗弃的女婴在他们家里生
活得很好。康庄夫妇表示,他们一定要让这孩子感受到父母的温暖,要像对待自己的亲
生女儿一样。C大学师生对康庄夫妇这一善举,深表赞赏。
  “无稽之谈!”
  郑思渊愤然摔下报纸,整个儿塑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分明是铅印的事
实。他不能不承认,齐慧娟在他麾下戒备森严的社会版钻了空子。面对这一事实,他自
认败了,败在齐慧娟手里(或许陆晓琳也参与了此事),她真是个神通广大无法无天的
女人!他暗暗恼火,觉得自己受到戏弄,想去找社会版的编辑查一查,看看到底是谁为
齐慧娟开了后门。但他转而一想,又觉得这样做太无聊了,恐怕社里编辑也蒙在鼓里,
于不经意间让她钻了缝隙。唉,他重浊地叹了声,继而,又忍不住反省自身,扪心自问:
是不是自己的办报思想太死板,缺乏必要的灵活性?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奇不有,
作为报界的人,社会版难道就不可以抓抓这个“奇”字?然而,虚假的“奇”事,是绝
不能容忍的!倘不了解内情,读者兴许还真会被康庄夫妇的善举所感动呢。他忽然有些
啼笑皆非,好像自己也参与了这场骗局。
  郑思渊回到家,将那份晚报朝陆晓琳面前一扔,说:“这事你知道吗?”
  “什么事?”
  郑思渊指指那条花边新闻,“就是这个!”
  陆晓琳低眉一看,不觉扑哧笑了。
  “你还笑,这是弄虚作假、欺骗读者!”
  “你别耸人听闻好不好……”
  “耸人听闻?说到底这就是一种欺骗,舆论欺骗!”
  “你知道事实吗?”陆晓琳口气软下来。“事实上,表哥表嫂就是从马路上拣来的,
他们收养弃婴,难道就不该受到表扬?!”
  郑思渊无言以对。说实在的,在那私生子的事上,他一直是个局外人,其中原委,
他丝毫不知。
  “好,那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去问慧娟好了,都是她一手导演的。谁让你死正统,拒人以千里之外!”
  郑思渊哭笑不得,心想这齐慧娟真鬼,她虚拟了一个事实,演了一出戏。她可称得
上是位天才的小说家,善于制造曲折离奇的故事。
  一纸铅印的事实,铸就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这是郑思渊始料未及的,它充分显
示了作为女人的力量。
   
4
  这以后一连数月,齐慧娟突然没了踪影,再不见她来找陆晓琳。该不是为那则“导
演”的新闻,跟郑思渊种下芥蒂了吧?郑思渊暗下想,忽然不安起来,憋了憋,还是忍
不住问陆晓琳:“小齐,这好一阵儿没来咱家,该不是生我的气了吧?”
  “心虚了?”陆晓琳笑笑,“不碍你,这年头人人忙得连轴转,谁像你成天守着一
张报纸啊!”
  “她都忙些什么?”
  “我能知道,她人跟一阵风似的!”
  “说的也是,她这人就是一辆风车,有风就转,无风也晃……”
  想谁来谁。说话没两天,齐慧娟真一阵风地刮来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齐慧
娟一身华贵的皮装,与往常的她判若两人,闹得郑思渊夫妇大吃一惊。
  齐慧娟一进门,见了陆晓琳就扑上去抱住,好一阵儿亲热、笑闹,说:“大姐,真
想死我了!”
  陆晓琳手指点她一下额头:“鬼丫头,你死哪儿去了,还嘴跟膏蜜似的,想大姐,
咋不见你来?!”
  “我这不来了么,今儿是专门来给你们送请帖的。”
  她从随身带的坤包里抽出一张印刷精美的帖子,递给了陆晓琳。这是一张奇怪的请
帖,无落款、无事由,只写着恭迎×月×日届时光临大观园酒楼的字样,简直莫名其妙。
  陆晓琳看看说:“慧娟,你又捣什么鬼,这到底是谁请客、又为啥请客呀?”
  郑思渊拿过请帖一看,也觉莫名其妙。
  齐慧娟扑哧一笑,“你们一块儿去了,不就知道了――哎,咱可说定了一块儿啊!”
  陆晓琳见她急着要走,说:“还没坐一下,你就急着走啊?”
  “我今儿还有点事,改日有空咱好好说说话!”
  说过,她又一阵风地刮走了。
  郑思渊若有所思,“你还没看出来,她那么神通广大,该不是事业上又发达了,才
生法儿请客的。”
  “不会吧?”
  “那还会是啥?”
  “唉,”陆晓琳懒得猜哑谜。“慧娟不是说了,去了不就知道了,谁知这死丫头捣
什么鬼!”
  “你准备去?”
  “干吗不去,咱这‘六七等人’,隔三差四解解馋的,让你白吃你还不愿意啊!”
  大观园酒楼是皋城市内首屈一指的饭庄,所谓集天下之名厨,聚海内之佳肴。不是
重大喜庆日子,除一掷千金的公款吃喝,或是腰缠万贯的大款们挥霍,一般人不会到此
摆阔,让那钱溅油花儿。
  郑思渊夫妇“届时光临”,俩人各怀心事。郑思渊是抱着来猜谜的心请赴宴的。作
为记者,他喜欢猎奇;作为小说家,他喜欢悬念,他今晚就是准备解开齐慧娟布下的悬
念的。走进游戏,是令人愉快的,能解开游戏之谜,更是一种身心的愉悦。陆晓琳呢,
自然也是出于一片好奇。不过,对于慧娟的邀请,她从不会拒绝的。
  齐慧娟早早就在酒楼恭候了。她站在门厅一侧东张西望,等待客人莅临。见他们双
双来临,心下一松,忙喜咧咧地迎上去。
  “都到齐了,就差你们了。”
  陆晓琳碰她一下,“来的都是谁?”
  齐慧娟笑而不答,眼神却透露出什么。郑思渊笑笑,不语,随她们拾级而上,来到
楼上预定的KTV包房。一进门,他们顿时都木呆住了,如泥塑木雕。显然是个极大的意
外,包房里的客人竟是康庄和张荔夫妇!他们见了郑思渊夫妇,也不禁惊大了眼睛,
“是你们呀!”
  齐慧娟玩弄着他们的惊讶,得意一笑,“这下你们都明白了吧!”
  “这鬼丫头,故弄玄虚!”陆晓琳嗔了慧娟一眼,急忙上去抢抱张荔怀里的孩子。
“喔呦,天赐也来了!”
  那私生子取名天赐,意即上帝的赐予。
  康庄站在张荔一旁,像个保护神。他见陆晓琳朝天赐扑去的架势,下意识用手去护
卫那孩子,怕被谁夺走似的。
  郑思渊看见,不觉一笑,内中隐隐失望。小齐的关子卖得也太拙劣了,他不由朝慧
娟撇撇嘴;慧娟高傲地昂昂头,意思不言自明。
  陆晓琳抱着天赐逗乐,撩得小家伙格格地沙着嗓子笑,小嘴鲜润润的,如一朵蓓蕾。
郑思渊忍不住走上去,看那孩子果然生得极漂亮,两颗眼珠黑葡萄般,晶晶莹莹,煞是
招人爱怜。
  “天赐,这名字不错!”
  郑思渊朝康庄递上一句赞赏,他立刻得意忘形,笑咧开一张阔嘴,眼角的鱼尾纹也
随之湖水般荡漾开来,模样极是憨实。这仁兄想孩子果真人迷,如今偿其所愿,便不知
王二哥贵姓了。
  “来,还是我来抱吧。”
  张荔见陆晓琳跟那孩子亲个没够,不免心生醋意,一把从陆晓琳怀里夺过,紧紧搂
住;康庄也上手给她掖了掖襁褓,一脸慈父模样。
  陆晓琳乐了一阵儿,这才想起什么,问张荔说:“你们怎么想起今天请客了?”
  张荔一怔,转而看康庄,他也一怔,俩人几乎异口同声:“我们请客?”
  慧娟见状,扑哧喷出一笑,“是我请客!”
  “你?”大家都觉落入了什么圈套。“总有个名目吧?”
  慧娟正经下来,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是咱们小天赐来到这个世界整整一百
天,所谓百日纪念吧!”
  顿时,大家一下塑住了,康庄夫妇尤为惊讶。张荔忙拿眼睛看康庄,惭愧地说:
“咱咋就把天赐的生日给忘了呢!”
  康庄立刻响应,“这一说,应该我们请客,今天就算是我们的。”
  张荔也说:“对,我们请才名正言顺啊!”
  “不,”慧娟不容改变,“不要争了,账我已经预付了。其实,谁请都一样,小天
赐是咱们大家的!”
  此时,郑思渊恍然,他自觉已经知道“谜底”了,这就是说知道了今晚做东的真正
主人,她绝不是故作慷慨的小齐,慧娟只不过受人所托罢了。真正的主人是冷媚!不错,
就是她!郑思渊自觉不会判断错的。
  这真是一个极奇怪的女人。她一面无情地遗弃自己的亲生骨肉,一面又念念不忘女
儿的百日纪念,可她又回避了,不愿抛头露面,让小齐来作戏。她是羞赧、愧疚?还是
没颜面见自己的女儿?当然,她可能出于善意,不愿搅乱孩子现在的家庭生活……多么
矛盾的女人啊!郑思渊可以肯定,无论作怎样的选择,她心情都是极不平静的,她在忍
受着痛苦的心灵折磨与煎熬。或许,她此刻正枯坐家中,向隅而泣,抑或正额手遥庆,
默默为亲生女儿馨香祷告。不,说不定她这会儿就隐藏在附近,偷偷感受着这些非亲非
故的人为她女儿举行的百日纪念……
  想到此,他的眼睛不由朝门外瞥去。包房之外的大餐厅吃客寥若晨星,只有几位穿
红制服的女侍者,百无聊赖地走动,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位凄苦无靠的女人。
  郑思渊忽然觉得自己对这女人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居
然有如此之大的魔力,让生性高傲的齐慧娟为她不辞劳苦,更让并不熟识她的陆晓琳疲
于奔命……郑思渊暗下决定,他一定要设法见识见识这个女人!
  餐桌上,酒菜佳肴,极是丰盛。齐慧娟礼貌地打发走KTV包房的小姐,由她一人服
务。她来回走动,劝吃劝喝,有意活跃气氛,可大家兴致阑珊。任她怎么劝,怎么生法
儿逗乐,也丝毫未能奏效。大家都似乎感觉到什么,又好像毫无感觉。末了,百日纪念
宴会在沉闷的氛围中草草收场。这时,所被庆贺的对象小天赐,已安然在折叠小童车里
睡着了,嘴角蜿蜒出一条清亮的涎水。
  齐慧娟很失望。她一准对那女人许下大愿,要把小天赐的百日纪念搞得隆隆重重,
非同一般。而实际出现的情景却是这般冷清,这怎不令她感到失望呢!
  齐慧娟是个不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这会儿她已全然没了来时的激动、兴奋,把
大家送下楼时,她已无精打采了。
  康庄夫妇抱着小天赐,先行一步,他们住在市郊C大学,还得去赶末班的公共汽车。
陆晓琳站在门厅下,等郑思渊过来,好跟小齐告别。郑思渊却把齐慧娟拉到门厅一侧的
背静处,弄得她不知他要干什么。
  郑思渊郑重其事地说:“我要见见她。”
  “谁?”
  “今晚请客的真正主人。”
  “我不在这儿么。”
  “不是你。”
  “还会是谁?”
  “天赐的亲生母亲。”
  齐慧娟顿时木住,吃惊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极陌生的人。
第三章
   
1
  郑思渊讲到此,又续上一支烟,身体朝藤椅上仰了仰,陷入沉思。杨飘看着他,默
默等待下文。可他突然缄口不言,撩得杨飘火烧火燎的,急不可待。
  他不禁追问:“后来呢?”
  “后来发生的事,我大都写进小说了。”
  郑思渊欲扬先抑,他不想将所有的故事都向杨飘和盘托出。这倒不是他有意对杨飘
留一手,以掌握改编电影剧本的主动权,而是他实在不想让杨飘知道的太多。像杨飘这
样的青年,你真要逗起他兴趣,他准会刨根问底、穷追不舍的。那反倒会给自己增添不
必要的麻烦,对杨飘还是谨慎点好。
  杨飘似乎感觉到什么,默然一笑。
  “当然,”他忙掩饰说,“写小说总要有所取舍,其中我也虚构了一些,有不少水
分。”
  “真不错,太生动了!”杨飘感叹说,“作家在生活面前,总是显得无能为力……”
  郑思渊首肯,“是啊,巴尔扎克说苦难是人生的导师。从这个意义上讲,生活便是
作家最好的老师了。”
  杨飘似乎还陷在故事中没有拔出,他低眉思索片刻,又突然抬起头,说:“冷媚现
在怎么样了?”
  “这就不太清楚了。我刚刚讲的,都是她四年前发生的故事……”
  他没说真话。不知为什么,他对杨飘隐去冷媚现在的情况,看来他还是有所顾虑的。
杨飘的眼睛正灼灼逼视着他,为增加他话的可信度,郑思渊故作幽默地笑了一声,“我
想,她……不至于从良吧。”
  “冷媚?”杨飘不觉沉吟起那女人的名字。“听这名字,她一准是个绝代冷美人。”
  “不错,她的确不是一般的漂亮,就像她的名字。不过,我听小齐说,她以前不叫
这名儿,至于她的真名实姓,我也不清楚了。”他说过,心中一怔,难道杨飘会去找她?
这正是他所担忧的。于是,他又急忙补充说:“她这种人总是居无定所的。”
  杨飘古怪地一笑,笑里似乎藏着疑问。
  他又赶忙自圆其说:“你该知道呀,人们管她们这种人叫金丝雀,俗称‘包身女’,
倘若随了港台阔佬,便作‘包二奶’。她们整天啊泡酒吧、去舞厅,要么就躲在公寓小
巢里,谁也说不清她们都干些什么。她们就像都市幽灵,东游西荡,很难摸清她们的行
踪……”
  “你有她的电话、或者手机号码吗?”
  他妈的,这小子还真要去找她?
  “没有。”郑思渊顿了一下。“你想,她会给咱们这种人么?”
  “也是。”杨飘站起身,“好了,郑老师,打搅你一上午。”
  “哪里,谈不上打搅。”
  郑思渊也随之站起。杨飘看看放在桌上的、那本他带来的杂志,说:“你看,咱们
啥时候再接着聊?”
  “这个……”他想了想,“这样吧,下次见面我约你。”
  杨飘欣然,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他瞟了一眼名片,说:“好吧。”
  杨飘朝他伸出手,“下次见。”
  他亲昵地伸手想拍杨飘的肩,可他牛高马大,他只拍到他的胳膊,说:“你看,真
不好意思,本该留你吃午饭的,可内人不在……”
  “不客气。”
  杨飘摆摆手,转身踅出房门。
   
2
  郑思渊走进厨房,捋起袖子,准备亲自下手做饭。他这会儿心情很好,不然他难得
进厨房。在家务上,他奉行一套彻头彻尾的大男子主义作派。只要陆晓琳在家,他是从
不沾锅台边的。他顶讨厌那些把男人死死拴在厨房里的、所谓的现代女性。她们自己打
扮得花枝招展,背后却藏着个当牛做马、浑身臭汗味的男人,简直本末倒置!为此,他
曾对一些不争气的男人,提出“把自己从厨房里解放出来”的口号,很赢得一些大男子
汉的掌声。报社新来的一些年轻人,放出话来:“找老婆还是找郑夫人那样的!”闻听
此话,他不禁沾沾自喜,洋洋得意。陆晓琳竟成了女人的楷模,作为“楷模”的丈夫自
是骄傲无比。
  这会儿,他淘着米,思想又不觉溜了弯儿,跑到他那篇小说《沉沦女》上。有什么
呀,自己也没必要看得太严肃了,就是改编成剧本,搬上银幕,拍成个不伦不类的玩艺
儿,又有何妨?真该和杨飘大胆地过一把瘾,即便不成功,也不枉玩了一回电影,有什
么呀!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正回肠荡气。
  陆晓琳回来了。他在厨房就见她阴着个脸,是在医院遇到了麻烦,还是手术过多,
她太疲劳了?他把高压锅放到煤气灶上,抹抹手,走出厨房,倚在门框上,看她换下衣
服,梳拢头发,默无言语。她也发觉了他,只是不想理睬他。
  他感觉她情绪不对,便问:“你今天怎么了?”
  陆晓琳白他一眼,又别过脸去,没好气地说:“你还是问问你自己吧!”
  他如坠云雾之中,“我又怎么了?”
  “你知道么,”陆晓琳回头看他,“小齐打电话告诉我,冷媚住院了……”
  他不禁有些厌烦,“她住院和我有什么关系!”
  陆晓琳勃然,“你在小说里把人家写成啥啦,妓女?娼妇?还是破鞋!”
  他梗住,脸憋得绯红,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那是她自找的,她自作自受!哦,她
既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此刻,郑思渊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了。从四年前那个秋天的雨夜,冷媚闯入他
的家庭生活之后,她就像一个幽灵悠荡在他和陆晓琳之间,她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的生
活,几乎无所不在,让他怎么也摆脱不开。当然,他曾对她施予过同情和怜悯,并不自
觉地卷入这漩涡,以善良的愿望企图挽救她于污浊的泥淖之中。然而,他的一切努力,
都是徒劳的,非但没有奏效,反而殃及自身,使她像幽灵一样在这个家里至今阴魂不散。
难道她的所作所为,还要别人替她承担责任吗?!此时,这积郁心底的怨愤和恼怒终于
喷薄而出。
  “我写的就是她,千真万确!是我写错了吗?她的所作所为就是西妮,比西妮还有
过之而无不及!”
  陆晓琳惊怔住,眼泪溢上来。她嘴唇哆嗦着说:“我不想跟你吵架,可你知道,她
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她要自杀!”
  郑思渊闻听,立时惊骇得说不上话来。
  “她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她虽然因生活逼迫走到那一步,但她毕竟……也是个女
人!”
  郑思渊企图解释一下,也顾不上话的前后颠倒了,“可我写的那是小说,小说都是
虚构的,假的!难道她不明白这些?生活真实并不等于艺术真实啊!”
  陆晓琳不听他狡辩,说:“不管怎么说,你毕竟写的是她。”
  他默然。看看她,嗒然说:“你去医院看过她了?”
  “没有,她不愿见任何人,连慧娟也拒见了。”
  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说实话,郑思渊这会儿从心底里对她再也同情不起来
了,有的只是厌恶。
  陆晓琳看出他脸上那厌倦表情,忍不住说:“她这样的女人是最最敏感的,尤其对
咱们这样的人,她最害怕那种鄙视的目光。她虽然沉沦,却还有自尊。唉,当初你真不
该……她到底跟咱们还有联系,她是天赐的亲生母亲啊!”
  听她这么说,郑思渊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只剩下一种厌恶、一种轻鄙;尤其想到自
己一片善意,却遭误解,甚至化作了别人的仇恨,就更增加了他这种厌恶情绪。他觉得
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简直太无聊了,是自作多情!
  郑思渊想着,踅身去了书房,拉出抽屉,将所有刊载那篇《沉沦女》的杂志都翻了
出来,付之一炬,看着沉沦女在火焰中呻吟、痉挛、卷曲,直至化为黑色灰烬。
  他沉浊地叹了口气,决计下午就打电话给杨飘,回绝他的合作。自此,他要将这个
极讨嫌的女人,从他脑子里彻底抹去,不留任何印记!
   
3
  郑思渊下午去了报社,头一件事就是按杨飘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给他所在《影视天
地》杂志社挂电话。电话通了,杨飘人却不在,接电话的是位说话娇滴滴的姑娘。她自
我介绍说叫白薇,可以捎话给杨飘。
  于是,郑思渊只好留下话,让杨飘5点左右去蒙妮娜咖啡屋与他会面,并告诉她那
咖啡屋所在大街的方位。他不知怎的,一下就想到那家咖啡屋,大概因为和小齐去过一
次的缘故;再者,那里的确距离报社很近。
  白薇是个负责且碌墓媚铮苋险娴匚仕骸笆羌笔侣穑俊
  郑思渊说:“也不是什么急事。”
  “是不是非去不可?”
  他突然不耐烦,“是的,非去不可!”
  白薇却极耐心,声音柔柔的,“请问您是哪位,我好告诉杨飘。”
  他掼出大名,“郑思渊!”
  “呃,是郑老师啊,我听杨飘说过您。好吧,我设法通知他。”
  他挂了电话。这个叫白薇的女孩是杨飘什么人?情人,还是女朋友?听她说话的口
气,她和杨飘关系非同一般,不然杨飘怎么会向她提起他。杨飘干吗要向这女孩提他呢?
哼,他准是又朝她吹嘘改编电影的事了。年轻人就是嘴不牢靠,八字还没一撇,他就大
咧咧对外自吹自擂了。
  郑思渊猜测,他要将不同意改编的决定告诉他,这小子准垂头丧气,如丧考批。这
对他未免太残忍了。他对自己那么敬重,又那么信赖,倘兜头一盆凉水,失信于人不说,
这出尔反尔的作派,也是极令人生厌的。可事已至此,他不拒绝又有什么办法呢。不,
他必须向杨飘解释清楚,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统统倒给他,以求得他的谅解。
  他坐在办公桌前,忽党百无聊赖。从这会儿到5点钟,还有漫长的一段时日,眼下
虽事情堆积如山,但他心里乱得不可收拾,一点也不想理弄它们。
  他燃上一支烟,望着口中喷出的飘渺的烟雾,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躺在医院病床上的
冷媚,她面色苍白,眼窝深凹,奄奄一息。这图像无比清晰,历历如绘。他一下呆痴住
了,不知此刻冷媚的浮现将是什么意味。难道她真的会为他写她的那篇小说而去自杀吗?
他问自己,却不敢回答。然而,他内中仍蠕动着一种内疚,潜意识里还是默认了自己对
于她的自杀,是负有一部分不可推卸的责任。《沉沦女》的笔调本身就有一种哀其不幸、
怒其不争的轻薄色彩,冷媚从中读出悲哀、读出绝望,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可那完全是
他笔下一种自然流露,绝非刻意追求的效果。这世界上凡事都讲个因果效应,倘冷媚真
因着他的那篇小说而走上绝路,他也将无地自容,那岂不等于是他用手里的笔杀死了这
个柔弱无助的女人!
  郑思渊不觉一个冷颤,夹在指间的纸烟掉了下来。他霍地弹起,急急去了电话间,
准备打个电话给小齐问明情况。这想法来得极突然,但又那么迫切、坚决,他想立刻减
轻心头的重负。
  电话打到小齐所在的合资商贸公司,接电话的是个男人。
  “请问您找哪位?”
  “齐慧娟。”
  电话里传来那男人喊“齐小姐电话”的声音,不一会儿,有个女人接过电话,却不
是齐慧娟。
  女人说:“齐慧娟不在。”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她走时说去医院看朋友。”
  她准是看冷媚去了。这女人竟令这么多人牵肠挂肚。
  “您要给她留话吗?”
  “不必了,我回头再打。”
  他放下话筒,不觉长出一口气。幸好小齐不在,设若真的证实了冷媚确是因他的原
因,而步入绝境,他不敢想象自己该怎么样。那太可怕了,他绝不相信自己会杀人,用
他手中那枝无力的秃笔。
  时针指向4点,他再也坐不住了,便拔腿走上大街,直奔蒙妮娜咖啡屋而去。
  他走进咖啡屋,刚拣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蒙妮娜小姐便翩然而至,朝他嫣然一笑,
那笑容职业味十足。
  “先生,请问您用点什么?”
  “来杯麦氏吧。”
  他很少喝咖啡,但来这儿,不喝点什么,不会让你白坐的。
  “请您稍候。”
  服务小姐迈着模特儿步态走去。他无聊地瞅着她丰腴的臀部,那儿整个隆起一个肉
肉的圆,很是性感。这世界在变,也变在女人的屁股上。美在裸露,实在是潮流使然。
  不时,那服务小姐将咖啡端上,给他加上方糖,然后轻轻推至他面前。他忽然觉得
自己像个需人照料的婴孩。这想法极是可笑。
  “先生,您请便。”
  “谢谢!”他端起啜了一口,苦寡难挨,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但广告却喊滴滴香浓,
意犹未尽。还说“味道好极了!”
  杨飘提前20分钟来到咖啡屋,足见他对他不敢怠慢。他看见他,笑容可掬地过来,
在他对面坐下,朝正忙着的服务小姐打了个响指,说:“照样来两份,再来点西点。”
  蒙妮娜小姐应命而去,步态款款。
  看来对这种场合,杨飘是轻车熟路。他看看杨飘,原想直接切入话题,又怕他一时
难以接受。是的,上午还说的好好的,到了下午就突然变了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面情上也过不去。于是,他绕着弯儿说:“下午接电话的那姑娘是谁,她对人可真热情
啊!”
  杨飘一笑,“是白薇,我们编辑部打杂的,收收发发;不过,这姑娘素质挺不错,
她演西妮或许能成。”
  三句话不离本行。杨飘又拉到改编剧本的事上,且越俎代庖,连导演的活也包揽了。
郑思渊觉得下面的话不太好说了,总归要接触实质问题,干脆开门见山。
  服务小姐端上咖啡和西点,分别摆在他们面前,这并没干扰杨飘说话:“我忘告诉
你,白薇还是个业余诗人,她诗写得不错,蛮现代派的,自诩是艾略特的弟子……”
  他心不在焉,“是吗?”
  “可不是,你听我念两句你听听:我把我的诗拧干/滴出一摊阴性的血/呼号是人和
狼共有的声音/于是/人与狼共舞/便不是这世界的杂音/我们呼号/以狼的声音/向世界呼
号/加入这多声部的合唱……”
  郑思渊不愿听这“狼的呼号”,拦腰砍断他的朗诵,说:“小杨,我实话对你说,
咱们改编电影的事恐怕不成了,我又遇到了麻烦……”
  “什么?!”杨飘惊大眼睛,“你不是开玩笑吧,咱们上午还说的好好的,怎么转
眼就又……”
  “不错,上午是说的好好的,可现在情况突然有了变化,我又遇到非常麻烦的问题,
不然……”
  “到底是什么麻烦,让你出尔反尔……”
  “你听解释。这样说吧,冷媚,也就是我小说中西妮的原型,她自杀了……当然,
她还没有死……”
  杨飘吃惊不下,“自杀?为什么?”
  “我这会儿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总而言之,她的自杀和我那篇小说有点关系。”
  “这恐怕是你的猜测吧?”
  “是猜测,也是事实。”
  “有这么严重?”
  “是的,非常严重。”
  “她现在在哪儿?”
  “在医院。”
  “哪家医院?”
  “你想干什么?”
  “去看看她。”
  “这……怕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
  “不、很不合适。她根本就不认识你,再说了,她现在拒绝会客,连她最要好的朋
友,她都拒绝见……”
  杨飘默了会儿,说:“她会见我的。”
  “见你?为什么?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我会让她见我的。”
  “不,”郑思渊阻止他,“我不能让你去见她,那会……总之,结果难以预料,我
负不起这个责任!”
  杨飘一笑,伸手拍拍他,“我不需要你负责。你放心好了,咱们总会找到合作途径
的。”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杨飘突然出奇的固执,“我不会死心。”
第四章
   
1
  从大观园酒楼为小天赐举办百日纪念聚餐之后,郑思渊曾私下找过小齐几次,但都
吃了她的闭门羹。她像躲瘟疫似的,对他总避而不见,害得他满世界里找她。有次,他
终于在她的寝室堵住了她,她不冷不热,一挨碰上冷媚的事,她就闭口不谈,结果让他
扫兴而归。
  这里面一定有鬼!郑思渊想。
  不是么,齐慧娟退避三舍的态度就很说明问题。然而,她的躲避反倒勾起他更大的
对冷媚的探求欲望。这情景恰似对某种事情你越想知道,越不能知道,就越是渴望知道。
他这会儿就是这样。他一定要弄清冷媚这个神秘女人的背景,以及有关她的一切细枝末
节。他开始怀疑小齐在故弄玄虚,有意将事情搅得云山雾罩,让人雾里看花,难识庐山
真面目。
  这天,郑思渊刚到班上,就又抓起电话朝小齐所在的纺织厂打,谁想接电话的是个
哼哼哈哈、满口官腔的男人,“齐慧娟?哎呀,我们厂这么多女工,上哪儿去找啊!”
  “麻烦一下,她就在纺纱车间。”
  “哦,你是找纺纱间的小齐啊,她已经辞职了!”
  他一愣,“她辞职了?”
  “是的,前几天来办的手续,她不来我们也要将她除名的。人家本事大着咧,削尖
了脑袋到处乱钻,如今另攀高枝去了!”
  他正欲挂上电话,又猛听那男人说:“你是她什么人?哦,不管什么人了,请你给
她捎个话,这人呀要没有正确的思想作指导,你就跑国务院也是干不好,人是决定的因
素嘛!”
  “好吧,”他歪歪嘴,“我一定把你的‘最高指示’传达给她,让她悔过自新,重
新做人!”
  “这就对喽!”
  他啪地摔下话筒,啐了一口。这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
些人,老想把别人封在自己档案袋里,得空就拎出来训上一顿,不然就心里头痒痒。难
怪小齐一心要走,那环境真不适合她的天性发展,早晚非把她挤压成一定规格的模型不
可!
  他决计无论如何要找到小齐,并通过她设法结识冷媚。小齐无疑是他必须经过的桥
梁。
  午时,他回到家,就试探着向陆晓琳打听。他想倘若正面去问,她一准不会告诉他,
于是他故作惊讶地说:“啊,我说晓琳,你听说了么,小齐失踪了。”
  陆晓琳手择着菜,反应冷淡,“是吗?”
  “听她厂里人说,她辞职不干了!”
  “你消息真够灵通的。”
  “你不知道?”
  陆晓琳看看他,一笑,“我能不知道,她早告诉我了。”
  他立刻摆出一副杞人忧天模样,说:“你说说,她放着好端端的工作,干吗要辞职
呢!”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呗!”陆晓琳就是不上他的圈套,“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她了?”
  “不该关心呀,谁让她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呢!”
  “不用你操心,慧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她是找好了单位,才辞了厂里的职的。现
如今人家已经上新单位上班去了。”
  “去了啥单位?”
  “哼,”陆晓琳白他一眼,“你就别跟我绕圈圈了,有话直说不就得了。”她把择
好的菜放到水龙头下冲洗,“人家可真有本事,去了一家有名的中外合资公司,做奥菲
斯小姐了。让人想不透的是,她怎么突然想起去做生意……”
  他见怪不怪,说:“无商不富,如今做生意最时髦,小齐不就喜欢赶时髦么!”
  “你咋跟她原先厂领导一个腔调!”陆晓琳笑笑,“慧娟知道你到处找她,也知道
你的意图,她是有意躲着不见你,我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事情都过去了,你倒来劲
了!”
   
2
  没等郑思渊再去找齐慧娟,她却主动找上门来了。
  周末下午,郑思渊在报社正跟一文艺编辑商量如何修改一部准备在晚报上连载的、
有关婚外恋的纪实文学作品,猛听有人喊:“老郑,你的电话!”他没料到是小齐打来
的,应了声“知道了”,便又与编辑交待了会儿,这才去了电话间。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话筒:“谁呀?”
  “你想找的人。”
  他一喜,“慧娟,你让我好找啊!”
  “大记者架子可真大,喊了半天,都不肯听电话,我就说也扔了电话走人呢!”
  “别,我哪儿知道是你的电话――我可正急找你!”
  “我知道。”
  “所以你才故意躲我……”
  “你还想见我吗?”
  “当然。”
  “那好,我在文化公园等你。”
  “干吗去公园,上次的蒙妮娜不挺好么?”
  “我喜欢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去不去吧?”
  “好,我听你的!”
  “你当然要听我的,是你有求于我么!”
  郑思渊忍不住笑了。这女人铁嘴钢牙,得好不让人。
  文化公园是个冷冷清清的小公园。除了节假日,平素很少有人光顾这里。惟夜幕降
临时刻,这儿便成了男女恋人的天堂。像郑思渊这把年纪,一提上公园,就会不自觉地
联想到那是男女谈情说爱的地方。若在平时,他怎么也想不到去公园,不是没时间,而
实在是没那份闲情逸致。不过,这文化公园,他倒是去过一次,那是他和陆晓琳带着即
将赴外地读大学的女儿去的。公园除几座凉亭假山,还有个鸡蛋大小的人工湖,小孩子
玩的滑梯木马之类,便再无甚好去处。
  他来到文化公园碧砖青瓦的大门前,望着不远处巍然矗立、气冲霄汉的那家中外合
资的商贸集团的写字楼,恍然明白小齐为啥约他到此,她抬腿可及,却让他绕这许多弯
路。这鬼精灵,总是不肯吃亏!
  他买了张门票,径直走进去,曲径通幽,却不见齐慧娟的踪影。他正欲弯进一条幽
径寻找,猛听身后人喊“老夫子”,是小齐。回头,却不见人影。路旁木长椅上坐着位
制服考究的女人,用一本流行杂志掩住脸面。他默然一笑,走过去在那女人身边坐下。
  “这叫齐慧娟的鬼丫头,让哪个小青年给拐走了呢?”
  啪,那杂志砸在他身上,齐慧娟噘起嘴,“你胡编排谁呀!”
  “你尽跟我捉迷藏。”
  “谁让你目中无人,只顾朝上看!”
  她总是有理。
  这时,郑思渊才留意起她的装束,一身笔挺的套裙,肉迷迷的长丝袜,脚上是白色
尖皮鞋,后跟像雨后春笋。一个十足的大公司的白领小姐。
  他不由赞道:“哇,这不一样就不一样嘛!到底是大公司的职员……”
  她―笑,“你嘴别损人好不好,谁能比得上你这大记者呀!”
  “好、好,休战、休战。”
  “说,找我干啥?”
  “这你知道的。”
  “你想见冷媚?”
  “当然想见见她。”
  “有啥动机和企图?”
  “我只是……口是……”
  她见他支支吾吾,一语道破:“你无非想从她身上讨点文章,我没说错吧?”
  他赧然,觉得自己的动机好像就是如此。
  她见他窘迫,不忍他再难堪,说:“好吧,我可以把她介绍给你。”
  “真的?”
  “不过,我得告诉你,你见到她,不管看到了什么,请你千万不要把她想得太坏……
她或许会让你吃惊、甚至失望……”
  “她怎么了?”
  “你见她以后就明白了。”她忽然陷入一种遐想,“她是我在工厂时最要好、最亲
密的朋友,她是那么美丽,是我们纺织女工的皇后……”她动了情,眼睛不禁充盈着晶
莹的泪花,望着前面一排蕤的女贞树墙。
  他第一次发现,平素活泼开朗的齐慧娟,竟还有多愁善感、脆弱的一面。仅此,他
已完全理解了她和冷媚情同姊妹的关系,同时更理解了她为冷媚所做的一切。
  齐慧娟转脸呆呆地看他,以至他心里不由地发毛,说:“你这是怎么了,干吗这样
看我?”
  “郑大哥,”她突然一脸严肃,“你能让我信任你吗?”
  他茫然,“你这是啥意思?”
  “你对她不会有任何恶意吧?”
  “你这是什么话!”
  她歉然一笑,“对不起,你看我对谁都疑神疑鬼的,请原谅我的直率。”
  他一笑,“这没什么。”
  “好吧,我会很快让你见到她的。”
  齐慧娟从长椅上站起。
   
3
  星期日。阳光灿烂的一天。
  齐慧娟与郑思渊约好今天去同冷媚会面,地点在市中心解放大街上的幽梦园酒吧。
郑思渊以前曾偷偷去那儿探访过,传言称这儿为“新贵俱乐部”,一般阮囊羞涩的工薪
阶层,很少有人光顾这里。因而,它也成了藏污纳垢的所在。
  这次会面是经齐慧娟精心策划和安排的。临来之前,她一再叮嘱他,说:“你要装
作跟我是偶尔在这儿碰上,最好晚去点,千万别露馅。她这人很敏感的,你听清楚了
吗?”
  郑思渊心口怦怦直跳,仿佛是去和地下党接头似的,刺激,又不免有些紧张。但他
表面上仍十分坦然,说:“好吧,一切听你安排。”
  酒吧一般黄昏时分才开市,因而他要耐着性子等一整天。冷媚居无定所,狡兔三窟,
连小齐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住哪儿,只好上她们这些人常去的地方,碰碰运气。小齐这
么说。他内中虽不信,可也只好听从她的调遣。
  天色微曛时,他才按与小齐的约定,缓步朝解放大街上的幽梦园走去。临近酒吧时,
他忽然想要下场雨就好了,他可以佯装躲雨的样子,匆匆走进那里,自然而又不惹人眉
眼。然而,大街上华灯初放,天空一片灰蓝,又隐约透着落日与灯光相辉映的绛紫色,
月牙儿早早跃上城市灰蒙蒙的上空,月色出奇的好。老天爷没给他创造一个有利于他的
心理情境。
  他穿着件新买不久的西装,领带又打得死,生硬的白衬领撑着他的下颔,虽然仪表
显得很规整,却让他拿捏出一身的汗。其形象倒似一个失魂落魄的打工仔,夹在进进出
出、吞吐自如的西装革履的大亨,浑身珠光宝气的淑女们中间,混入了这灯红酒绿的场
所。
  他一时忘了小齐的嘱咐,进去后就不由贼眉鼠眼地东张西望,一看便知是个新主儿。
酒吧人不多,大约入夜后,惯常过夜生活的人才会陆陆续续来这儿喝酒、跳舞、侃生意、
谈情说爱、扎姘头泡妞。据说,这儿是有“保护伞”的,老板娘有什么人撑腰,因而酒
吧更蒙上一层灰色的氤氲。
  他在舞池一角的一方圆桌旁看见了齐慧娟,她也同时看见了他,但她立刻背过脸去,
没看见似的,接着跟她对面坐着的冷媚说话。冷媚正背对着他,他只看到她一个秀颀的
背影。
  他正想大声喊小齐,这场合提醒他不宜大声喧哗;再说,这也有违于小齐偶然在这
儿邂逅的安排。他穿梭着绕过舞池,一如一位蹩脚的绅士,蹭来蹭去,终于挪到小齐和
冷媚的桌位跟前。此刻,他尽量不用眼睛直视她们,目光贼溜溜地旅行了一圈,这才落
在小齐身上。
  他故作惊讶地叫了声:“哎呀,这不是齐小姐吗?”
  ――他想,他的表演一定够拙劣的!
  齐慧娟抬眼瞟他一眼,立刻绽开笑脸,“哟,郑先生,你怎么有闲空来这儿了?”
  “我路过这里,随便进来坐坐。”
  齐慧娟很自然的邀请,“那就一块儿坐吧,都不是外人。我介绍一下,这是冷媚小
姐,我原先纺织厂的好友。”然后她转对她,“郑思渊,咱那位陆大姐的先生,一位模
范丈夫。”
  冷媚站起,微微欠欠身,“谢谢您和陆大姐的关照。”
  他突然没了台词,痴望着她。她真是太美了,美得令人惊讶、沉醉!尤其她现在在
酒吧紫蔷薇色的烛光下,由四周淡蓝色灯晕映衬着,更似法国画家布歇笔下的女神。她
一身玄青色低胸连衣裙,秀颀的、白如凝脂的颈项上,悬垂一串灿若翡翠的项链,使她
格外优雅大方,楚楚动人。许是过惯夜生活(或许因为灯光)的缘故,她脸色苍白,没
有丝毫血色;那秀媚的鼻翼一侧藏匿着一颗若隐若现的黑痣,银灰色眼影深重地压着一
双忧郁的、黑幽幽的眸子,嘴角蜿蜒着一缕游丝般的哀愁。
  他不禁怦然心动,喉头梗便发堵,所有言语都一下卡在那里。
  冷媚发觉他直视的、审慎的目光,淡然一笑,“郑先生,您请坐。”
  齐慧娟上手拉他一下,他才猛地一屁股坐下,显得极失态,不觉很是尴尬。
  冷媚仍笑微微的,“郑先生在哪儿供职?”
  他立刻拿眼睛看齐慧娟,不知是否该如实回答;就他的本意,他是不愿对她撒谎的。
  齐慧娟反应极快,说:“他呀,整天东游西荡,逮住什么活都干。”说过,瞟了冷
媚一眼,不自然地笑了笑。
  他很不满意齐慧娟的答话。照她这么说,他岂不成了无业游民,说雅一点,也只不
过是个自由职业者。这话显然破绽百出,他像那号人么!
  冷媚不曾留意,也无心刨根问底,淡淡一笑,“如今还是做个自由人好。”
  齐慧娟应和,“郑先生自由惯了。”
  他点头,“对,我习惯了。”
  说着,他却拿眼去刺齐慧娟。他不愿她再给他脸上抹黑,初次见面,他不想给冷媚
烙下个坏印象。大概所有男人在漂亮女人面前,都会有这种想法。这很自然。
  由于无话可说,冷媚又旧事重提,“那件事真……多亏郑先生,还有您夫人的帮忙,
我真是感激不尽!”
  显然,她是指陆晓琳帮她孩子出生,及又找人家收养的事。
  “这没什么,”他大度地说,“对你的不幸,我深表同情……”
  冷媚嘴角浮出一丝苦涩涩的笑。干吗哪儿疼就往人家哪儿戳呢!他实在不该说这话,
尤其在今天,他们初次相识的时刻。
  齐慧娟立刻圆场,“事情都过去了,就不要再记挂在心了。”
  他忙应和说:“对,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齐慧娟低下头,差点没乐出来。她许是要笑他措辞的迂腐吧。
  一个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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