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
近来郭明佳感觉自己老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比如说郭明佳虽然在看书，可是旁边章丽容与段晓芸的说话声，他都一字不落听了进去。章仪容说，王仪伟家老婆连说话都那么娇滴滴的，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那么细声押气的样子，生怕惊动了蚂蚁。段晓芸立马笑了起来，像是有点感同身受的样子。郭明佳连忙把书一合，抬起头来插话说，是啊是啊，不但连说话，就是连打一个喷嚏，也是娇滴滴的，悠扬婉转的，都带着唱歌的味道。于是学了一个王仪伟家老婆打喷嚏的样子：啊替︿啊替按??。郭明佳说，我们家挨着他们家，算是比邻而居，有一次我就对他说了。我说，伟哥，你老婆怎么老那么打喷嚏呢？！记得有一次我正端着一碗饭，听见你老婆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害得我就吃不下去了，总感觉这面条一下子就咸了许多。
包括段晓芸在内，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章丽容说，是啊，邻里之间，只隔了一堵墙，彼此有点啥响动都能听见。段晓芸肯定是想见了什么，立马又笑了起来，充分说明段晓芸思想动机不纯，但也说明段晓芸想象力丰富。这时郭明佳也就笑笑地望着段晓芸，感觉段晓芸就是有点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虽然脸庞是有点丰满了一些，可是那细细的含笑的眼睛，还有那一口雪白的皓齿，简直就像是天边皎洁的月亮。
说曹操曹操到。大伙儿尚未笑毕，王仪伟就一脚走了进来。王仪伟一脚走了进来后，大家都笑嘻嘻地看着他。王仪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见大家的心情都不错，他也就渐渐受了感染，开始面带一些微笑的神情。很快，王仪伟觉得自己不但要面带一些微笑，还应该有所表示，于是开始转悠一只胳膊。但是看上去转得幅度很局限，王仪伟觉得有必要给大家解释清楚。于是王仪伟说，这只胳膊不知怎么了，感觉疼得都有点快抬不起来了。郭明佳热心，连忙说，要不要我给你扳一下？我一下子就能给你扳上来。王仪伟一听不对劲，觉得有必要防患于未然，连忙说，可不敢，你再给我扳错位了。听王仪伟这么说，郭明佳也就停止了动作，以免帮倒忙。继而王仪伟说，好困呀，这些天都感觉没精神，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的？郭明佳说，有点，球困。王仪伟没怎么听说过这个名词，只是莫名其妙地，感觉有点好笑。郭明佳就解释说，春困秋乏，春天是感觉老也睡不醒，秋天是感觉老是疲惫不堪，可是这都冬至了啊！王仪伟顿时有一种顿悟的感觉，但也没怎么关心冬至这个节令，只是嘴里说，原来是有这么个说法啊！王仪伟的危机感因此一下子少了很多。
危机感少了以后，王仪伟一时感觉精神倍儿爽起来，到这个时候，不但不再转悠胳膊了，而且觉得自己还是年轻，只是有力没处使罢了。突然听见章丽容跟段晓芸说脖子近来有点不舒服，连忙征得章丽容的口头同意后，就立在章丽容身后，现场展示般地，起劲地给章丽容按摩起脖子和脊背来。章丽容微微闭了眼，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旁边段晓芸一个劲地笑着，好像笑容可掬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郭明佳感觉自己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心想王仪伟这家伙，给人家女同志按摩就这么卖力，给自己同性按摩就这么浮皮潦草，做人真是不够厚道。话虽这么说，但郭明佳还是觉得应该给王仪伟点一个赞。因此郭明佳说，哎呀伟哥，我觉得你这按摩技术就是到位，你应该开个第二职业，开个按摩馆，名字就叫王式按摩馆，你看怎样？！不比你当副局长强？！王仪伟立马开心地笑了起来，双手十个手指头一起发力，铿锵有力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有十个缩微版的伟哥，在章丽容那浑厚绵软温暖广袤的肩膀上，喊着劳动号子般整齐划一地劳作不止。章丽容虽然微闭着眼，但也前后一晃一晃地，舒服地笑了起来。郭明佳喃喃自语地说，应该找把辣椒粉，往咱伟哥眼里一洒，伟哥不是一下子就睁不开眼睛了？！那就算是盲人按摩了，肯定比睁着眼的人按摩的还要好。旁边段晓芸笑得伸出一个指头来，指着郭明佳半天说不出话来。
门口突然有一脊背带锅的中年女子闪了闪身影。接着单位一把手成局也在门口站了站，看见办公室如此人声鼎沸，就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满眼笑嘻嘻的样子，看上去显然有一种想要“官民同乐”的冲动。但成局尚未来得及说话，就见段晓芸又低着头，开始剧烈地笑个不休。成局很识趣，就没有再往里面迈步，毕竟感觉跟人家年青女同志还是隔了一段距离。
等成局前往他自己的办公室去了以后，段晓芸止住笑，跟章丽容说，知道我刚才笑什么了吗？！我关键看见了一个锅，又看见了成局。真想问他一句，锅往哪里安放？！
说起锅来，原来是有一个典故的。说是晋安计生局的李延年局长，曾经也是花果乡的书记，这领导啥都好，也有工作能力，也有上进心，就是有一点不好，好色。据说李局长在花果乡当书记那几年，几乎把乡政府的女同志们都过了一遍，只有一带锅的女子应该没有过。人们都说没有过，有个大龄男青年找对象就找了这个带锅的女子了，心想虽然带锅，但到底货真价实，可靠。于是两人找了一段时间，到结婚的时候，办完仪式就进洞房了。结果这大龄青年发现问题了，这女子身后不是有个锅么，结果按下上半身，下半身翘起来；按下下半身，上半身又翘起来；一直翘，一直没办法摆平，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半天，这大龄男青年头上汗都出了一回又一回，就是没法得手。这女子也是着急，也是想完了事后早点休息，这时就忍不住幽幽地说了一句话：人家李书记就知道把我放在锅里面！
这个故事讲解的效果，是要在饭桌上，吃饭中间，酒过三巡，而且有几个女同志在场，而且都应该是过来人，这样效果才能达到最佳。记得当年成局刚从外单位调过来，和大家在一起吃饭，当然也不是第一次，好像应该是第二次第三次吃饭吧，而且不是全单位的人在一起吃饭，只是小范围内跟办公室的同志吃饭，中间有段晓芸、章丽容几个女同志，成局就趁着酒兴，给大家讲了这么一个故事。结果效果如此之好，两三年过去了，还经常被段晓芸和章丽容们记忆犹新。不但记忆犹新，甚至段晓芸觉得时过境迁，应该把李书记换成成局长效果要更好。因为刚刚看见一个锅，似乎没背在正中间，而是有点跑偏，段晓芸就说了，成局老是找不准位置，这回怎么有锅也不解决问题了？！是啊，锅在哪里安放？！没曾想成局聪明了大半辈子，居然也有一时想不明白的时候。
郭明佳马上接口说，成局这次是需要一个异型锅。常规的锅显然不能解决问题了，所以说必须转型综改。
章丽容和段晓芸又是一阵大笑，充分说明两个人都是富有想象力的女人。
&&&& 段晓芸问章丽容，你说成局给计生局李延年编的笑话人家李延年知道不知道？！郭明佳接口说，肯定知道。他们彼此都是局长，也算是一把子整天在一起混的人，跟咱们一样，平时肯定也是一点正经没有。我听成局说，他们这些段子都是在开大会的时候编。上面市领导们开会讲话，底下局长们无聊的很，就只有在手机上编段子打发时间，编好后还要给对方发过去，让对方看。对方立马进行反击，再编一个段子发过来，于是你来我往，在会场中间就形成了一些忍俊不禁的效果。于是好多有趣的段子就产生了，据说成局就是局长里面编段子编得最好的一个。段晓芸笑着说，看他平时一本正经的，刚开始真看不出来。
王仪伟跟郭明佳要烟抽，郭明佳笑笑地从抽屉里拿出一盒芙蓉王，从中抽出一支来给了王伟。郭明佳把盒子放在桌子上，没过一会儿王仪伟抽完了郭明佳给的烟，又自顾自从盒子里拿出一支来点上。待到要拿第二次，自己也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幸亏民间有句话“烟酒不分家”。郭明佳就自己拿起盒子来，抽出一支烟来再次给了王仪伟，并让王仪伟看盒子，看盒子是不是空了。郭明佳有些心疼地说，我刚才没说，其实我数着呢，你一口气抽了我三根烟，又把我三块多钱抽没了，等于你是挣了三块多，我是赔了三块多。虽然不多，但是一年算下来、十年算下来，那就是个惊人的数字。一年就是一千多，十年就是一万多。关键有时候你还不止抽我三根烟。王仪伟嘿嘿一笑，觉得跟郭明佳多少年了，连开玩笑都这么随意，但也充分说明了自己虽然也算是名局领导，但自己从来就没把局领导的身份当回事，反而是自己把自己甘愿放得低低的，尤其不能像有的人，猪鼻子里插葱，装象。
成局这几天在微信里发了个自己下厨房做鱼的图片，结果在单位圈子里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成局老家是四川人，最喜欢吃的就是大鱼大肉了，这样的饮食习惯按道理讲实在不怎么好，但成局的身体状况则格外良好，说明这世界偶尔也是他娘的没道理可讲。言归正传。先是成局一开始逗引大家，改天要请大家吃鱼，然后是成局发愁选址问题，家里肯定不合适，一下子去那么多人，喧宾夺主就不好了。郭明佳就提了个建议，说可以考虑周末在大办公室吃。成局觉得不合适，郭明佳说，没有什么不合适吧，人家宋江不是就经常在聚义厅吃吗？聚义厅那就相当于今天的常委会议室啊！但成局还是觉得不太合适。后来是段晓芸站出来，指认说成局可能是在逗大家开心呢，想想看，成局有哪一次不是只说不做呢？！也不是只说不做，关键是现在纪检委查得紧，工作日期间午间不得饮酒，不得公款吃喝，不得以各种名目聚众吃饭，拉拉扯扯，奢靡消费。前些日子单位上有名同志不是中午加班没回家？下午还有工作需要做，于是自己给自己泡了杯咖啡。没曾想这天下午上级纪检委的人来明察暗访，别的都没查住什么，单单查住了该同志在办公室优哉游哉地端一杯咖啡喝。这怎么可以？谁规定工作时间内允许你喝咖啡的？因此定了个奢靡消费，给了个通报批评。你想解释，什么叫越描越黑？所以说，跟上级部门的领导你就别解释了，甭费那劲。所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刚刚有人热火朝天说了半天吃鱼，没事了，接着郭明佳又站出来，拍胸脯表态要请大家顿饭，所以说在微信上最近一段时间也是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因为有了成局、郭明佳、段晓芸、章丽容、王仪伟这些同志的畅所欲言和妙趣横生，单位上一般不在微信上发言的同志也被吸引的有事没事就想进来看看，这几天大家又有什么热点话题。
郭明佳站出来拍胸脯，是因为他刚刚看到了章丽容发的一条微信，章丽容感叹自己韶光易逝，马上就满四十四岁了。郭明佳就说，自己要自掏腰包在饭店里摆一桌饭，给章丽容童鞋稳四十四岁，借此表彰章童鞋这些年来工作中的辛劳，并对自己的一如既往的大力帮助表示感谢。王仪伟不相信，王仪伟说，你就吹吧！郭明佳诚恳地说，兄弟虽然这么些年来也不容易，但请一顿饭还是能请起的。这下王仪伟有点信了，说，时间，地点？！郭明佳说，这得跟章童鞋商量，由章童鞋定，万一人家不答应呢？！要不你先跟章童鞋说说，她答应了就定时间地点。王仪伟显然有些迫不及待了，说，不用了，我就能做了她的主，肯定没问题。王仪伟还觉得意犹未尽，还紧跟着发了三个流口水的表情。
但章丽容始终不发一言。等改天上班见了章丽容，郭明佳就跟章丽容求证，她到底是啥时候满四十四岁的生日。章丽容笑眯眯地显得有点羞涩，但是很坚决地说，就不告诉你。郭明佳很认真地说，不过我能从你档案上查见。郭明佳想，单位上这二十几个人的手机号码我张口就来，从来不需要记录在手机号码里备查。可是为什么就不能记得每一个人的生日号码呢？可见还是没有引起重视，也没有养成这样一个良好的习惯。过了几天，突然由一件什么事，又想起了章丽容的生日，趁着记得这事，就暂时放下手中的一切，看了看她有关的档案，发现她过了四十四岁生日也有大半年了吧。可是为什么她要发那样一番感慨呢？！后来想见了，原来她后面还有一句，来这个单位也马上满二十年了。满二十年，相当于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奉献给这个单位了，可是转过来再看，单位又回报了她一些什么。俗话说，“四十四、懂人事”，道理上跟“四十而不惑”也意思差不多，只是把年度又延长了几年。感慨归感慨，章童鞋的心理年龄则应该还一直停留在三四十岁的光景。郭明佳因此放弃了请客的念头，但王仪伟不知就里，还嚷嚷让郭明佳请客。郭明佳因此编了个段子回敬王仪伟。
说是那天下午郭明佳、章丽容们去了大红门饭店，刚刚十个位置坐好人，王仪伟就匆匆赶来了。章丽容的丈夫林老板见怎么也安排不下王仪伟，就非常不好意思地跟郭明佳商量说，要不你走吧！让王仪伟来坐你的位置，替你做东好吗？！郭明佳说完这事，后面还追加了三个大笑的表情。可惜王仪伟就是有点一根筋，马上在微信群里跟帖说，好投它，你啥时候给我让座位来？！
到第二天，段晓芸就问郭明佳一句话：嗨，你们昨天是在哪里吃饭来，是不是章丽容家男的，林老板请你和王伟两个人吃饭来？！怎么就去了十个人？！难道你后来真的走了？！郭明佳脸上挂着微笑，但是感觉有点晕。
没曾想没过了几天，成局又在微信上鼓动郭明佳请客，成局说郭大主任不是获奖了吗？国内的散文大奖，现在从北京领奖回来了，也该请客了吧？！要趁热打铁，时间长了就凉了。郭明佳说，那就这个周末下午？！大红门？！成局没再言语，但王仪伟立马踊跃起来了，连声说，可以，可以，没有问题喊！
转眼就是周末了，王仪伟生怕郭明佳忘了明天就是周末，就在微信群里弱弱地问了一句，郭大大，明天大红门的事，不知你还记得不记得？！郭明佳有些不屑地说，为嘴伤神，不值半文。王仪伟大大咧咧地说，伤就伤了呗！郭明佳又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王仪伟顿时非常失望，喃喃地说，没曾想郭大大也有“流产”的一天，“饭流”了！郭明佳立马郑重声明说，先把鱼的问题解决了再说吧！
继而郭明佳再次重申自己对大红门的有关认识和原则底线：鱼的问题，强三烧鸡的问题，平遥碗凸子的问题不容商量！
鱼的问题由成局而造成，但是强三烧鸡的问题和平遥碗凸子的问题则由王仪伟所造成。大半年以来，王仪伟一直嚷嚷要请大家吃强三烧鸡和平遥碗凸子，但就是一直没有给予兑现。郭明佳这样一说，不但成局没了声音，连王仪伟也暂时销声匿迹了好几天。
等到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基本没戏了的时候，郭明佳就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把成局和王仪伟叫到大红门，三个人既推杯换盏、又推心置腹吃喝了起来。说也奇怪，三个人也没谁鼓动谁多喝，但都喝了不少。此事值得一提的还有一点，中间有人给郭明佳来电话，问他在哪里，说是北京来了一班搞散文的朋友，市里宣传部的同志作陪，人家北京的客人非得要点名让郭明佳过去吃饭。郭明佳就借了成局的电话给宣传部的同志打过去，说明自己也是饭局忙，实在抽不开身。
&&&&&&&&&&&&&&&&&&&&&&&&&&&& 三、
郭明佳处心积虑地不愿意跟北京来的那班搞散文的人打成一片。就在前天郭明佳陪同这些人前往晋安市安西古玩城的时候，就有个他当年的同窗被称为晋安的小姚明的顾全兄弟，悄悄跟他说了一句，你还跟这些人混哪？！这些人我怎么感觉一点文化底蕴都没有，连一点文化底蕴都没有，又怎么能办成什么事情呢？！郭明佳小声说，何以见得？！顾全说，第一天我陪他们去了趟晋安博物馆，我给他们讲晋安的袄神楼和拜火教文化，讲了半天，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对牛弹琴。但顾全显然也是受宣传部同志的委托，不得已而为之。
第二天北京来的客人去安西古玩城的时候，陪同的有郭明佳、李智，以及顾全。李智和郭明佳一样，也是此次全国散文征文比赛二等奖的获得者。按照李智的意思，北京来的这些老师，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有这么好的机会，能近距离聆听他们的教诲，说不定哪句话就能让人终生受益了。郭明佳则是因为自己就是安西出来的，虽然对古董收藏不是很感兴趣，但对安西还是有一份感情和了解在内，他也希望通过安西古镇与这些搞文学创作的人的碰撞，能碰撞出精彩而隽永的火花来。顾全有些不情愿，但到底是安西出来的，所以一到了安西古玩城，顾全立马活跃起来，一个人走在前面，带着一班人，再次充当起了义务解说员的角色。天气不是很好，有点阴冷的感觉，去的路上，有星星点点的雨点混杂着灰尘，把车窗玻璃扑打得簌簌作响。从晋安市区出发，李智亲自驾车，七人座的五菱微客走高速不过十来分钟路程，已然进入安西境内。郭明佳有点不辨方向，想想看，即使这样近在咫尺，他也有四五年没回去过了。因此对位于安西村西南的几乎就算是拔地而起的安西古玩城，认识也是从零开始。安西古玩收藏文化被称为晋安市的“五张文化名片”之一，在此之前，安西已经有连续承办九届全国农村民间工艺品市场交流会的记录。安西古玩城的建成则再次刷新了一项记录，迄今为止，它也是全国市场规模最大、硬件设施最好、交易品种最齐全的农村民间工艺品市场。
安西古玩城有四个城门。他们从南门进去，古玩城的十字交叉口还有过街的楼台，各种临街商铺都建成清水石磨的仿古建筑，看上去每间商铺都已经有了店主。顾全跟古玩城里的很多人都熟悉，但他也还是有选择性地进去了几家，给李智以及北京来的几个人看了看什么叫青铜器艺术，什么叫明清晋作家具，以及晋作家具与南方家具的风格区别。但显然，不但北京来的几个人，包括那个年青的大背头云老师，就是李智，甚至郭明佳对这些都不怎么感兴趣。大家在一家商铺里略坐了坐，店老板给进来串门的人看他新近收藏的物什，彼此定年份，估价，往往是说者有意，听者有心，说不定不经意间一桩买卖就成交了。比如说有人顺手拿起一个物件来，问这个东西能不能卖到一块钱，郭明佳就知道这是行话，所谓一块其实就是一万。渐渐地，不但北京来的几个人，就连郭明佳、李智都有点不自在起来。这时，整个房间里就充斥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顾全跟店主人热烈地谈论着古玩买卖或者铜臭世俗，而李智跟北京来的云老师则热烈地谈论着散文写作或者阳春白雪，彼此都毫不客气、毫无谦让。郭明佳则无动于衷地，再次充当了冷峻的旁观者。
从古玩城出来，在顾全的带领下，一行人又驱车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远远地看见有一处黝黑的陈年的木头门楼矗立在荒原上，就像是刚刚拍摄过一场武打的电影，那架设的道具还没来得及拆走一样。是什么电影这么似曾相识呢，好像就是新龙门客栈。到了跟前，才发现这样的门楼有好几处，都零落地矗立在一大片空地上，但砖头什么的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木头的架子立在那里，勉强还能够看出些许端倪。这些端倪都散落在外面，里面则是一个高墙铸就的大院子，摆满了更多的各色门楼的架子，以及各种碑刻，各种不知从何处拆下来的旧民居的门窗和檐木。院门口有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几个字：安西民俗民居文化博物馆仓库。院门口还有个值班室，里面显然有人值守，除了人，另外还有好几只被拴了起来的土狗，顶事不顶事能叫唤几声。顾全跟馆主人联系，馆主人正在睡觉，但显然知道顾全今天要领几个人来看他的博物馆这件事。
看到满院子的这些斑驳陆离的旧物件，郭明佳感觉北京来的云老师可以无动于衷，李智可以无动于衷，但自己却不能再这样无动于衷了。于是一时热情高涨起来，不但跟在顾全身后，充满兴趣地听讲解，而且时不时全神贯注地揣摩那些门楼上的花纹，以及碑刻上的文字。这时，他突然看到一个斑驳的门匾上有这样三个字：遂埜情。这顿时使他感觉兴奋起来。顾全，这几个字是啥意思啊？！他虔诚地询问顾全，但顾全说不知道。这就使郭明佳心里既得意又好笑，你小子不是天天在想着为抢救民间文化做点事情吗？应该这三个字的意思你知道啊！郭明佳的夸张一时也吸引了北京来的几个人，包括大背头的云老师。郭明佳就驻步不前，给云老师们大讲特讲这三个字很可能蕴含了一种惊世骇俗的东西：你们看，这三个字里面居然有“情”这个字，而封建社会是禁止说情的，特别是宋明理学，更是提倡存天理、灭人欲，清心寡欲，男女授受不亲。为什么《红楼梦》那么有价值，为什么被称为反封建、反世俗的文学经典，就是因为它突破了几千年来封建礼教的传统，突出了一个“情”字。所以我就想，这三个字，里面肯定有很多要传达的东西，如果能断定这个牌匾的年代，如果还早于清朝，那里面的意义应该更大，说不定这个牌匾的主人的思想，早在曹雪芹之前多少年就已经在自觉不自觉地反封建礼教、反世俗文化了！这还仅仅是一个牌匾，仅仅只有三个字，如果这样的牌匾当年还有很多，就说明那个时代反封建、反世俗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的战斗，而是一批人的战斗。这样的话，我觉得不但一部《红楼梦》需要重新定位和评价，整个“五四运动”需要重新定位和评价，甚至“十年文革”都有必要重新定位和评价。
从这块牌匾说起，我觉得我今天最高兴的就是看到了这么多的碑刻，这么多的当年保留下来的文字。如果没有这些当年保留下来的文字，好多当年的历史我们就只能演绎或者说按照我们的理解情景再现，可是有了这些文字，也许我们从一行字甚至几个字、一个词里面就能还原一段历史，说明一种文化，理清一段渊源，发掘一种真相。
郭明佳发现自己的思路一旦打开，也会如此融会贯通，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旁征博引。但他是属于那种在文化见解上高屋建瓴的人，具体的实际的工作则仍然离不开顾全这样的脚踏实地的人来做，尤其离不开这家民俗博物馆的创办者，一个地地道道的安西青年农民朋友的不懈付出。郭明佳发现他在滔滔不绝地做讲解的时候，或者说云老师们听得心驰神往的时候，顾全则跑得远远的，一个人站在一堆破砖烂瓦跟前孤芳自赏。郭明佳感觉这小子关键时刻就是掉链子，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在北京来的云老师要离开晋安的时候，郭明佳还是接受邀请，跟一班文人作家坐在了一起。留着大背头的云老师指着郭明佳跟大家说，我喜欢跟郭明佳这样的文化人交流。郭明佳微笑不语，但是冲着云老师这句话，从云老师起，挨个跟大家敬酒。同时在心里说，其实文化人也没什么，无非借了做文章之名，大家可以借此凑在一起，结果也还是吃吃喝喝，拉拉扯扯，你来我往，勾肩搭背，吹捧与自我吹捧。一桌子上也没几个女士，几个女士中也没特别出众的，但相对而言，总有挑梢一些的，就见一个画了淡妆的女子，很好奇地冲着他微笑。郭明佳想，无非是外单位的段晓芸、章丽容而已，新瓶装旧酒。瓶子是一个一个形态各异的瓶子，但酒还是酒精兑了水，隐藏在身体里的女人那点心事，或者说，男人那点心事，就像是兑了酒精的水，一开始还有辣的感觉，接下来就大部分只剩下寡淡无味。感觉席间做东的本土作家杨陌陌说话的声音有点好听，特别是叫到王兆君的时候，感觉声音里还有一点暧昧，一点轻巧，一点甜腻，似乎没有床笫之欢就叫不出这样的效果来。郭明佳马上就知道了，原来那个画了淡妆的女子就是王兆君，也是一名刚刚获了三等奖的作者。可是换句话说，获奖的结果无非是一张纸，为什么大家都觉得这件事需要这样大书特书呢？！
北京来的云老师对郭明佳和李智说，此次征文评比之后，我们杂志社还有一个比这更有意义的活动，就是以杂志社的主编、著名散文作家格其亮的名字命名的一个全国首届格其亮散文奖，希望大家好好准备，争取在下次的比赛中获得更好的名次。
和郭明佳一同获二等奖的李智得此消息后，立马又进入亢奋状态。李智是典型的文学爱好者，不仅仅是爱好，简直就是痴迷。李智外表长得很粗犷，一脸的络腮胡子，虽然经常修理，但那胡子的根还深深扎在两边的腮帮子上，这样看上就更像是一个阿拉伯人，或者说新疆人。郭明佳很欣赏李智那种单纯直爽的性格，也非常看重他对散文写作的那份执着爱好，只是偶尔觉得他有点痴迷过了头。老李执着爱好散文写作，家中另一半未必就能理解和支持，这也正常，因此有一次，据老李自己讲，他就为此跟他家那口子认认真真吵了一架。吵了一架后，他家那口子也就理解了他的那份执着与爱好了。但也许是老李很强势，或者老李很不讲理，而老李家那口子干不过老李，或者是怕老李有个三长两短，反正实质的结果是老李家那口子给老李让了个步。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退避三舍，不是怕你，是给你点面子，不信，你再往前走两步？！郭明佳认为老李两口子吵架后，老李真正面临的应该就是这种形势。
这样的话，为了此次格其亮散文奖的作品写作，他就计划再请上一周的假，不远千里回到他曾经成长于兹的大西北一个小城市，一定要找到当年曾跟他父亲在一起、同时也很让人敬重的一个老右派伯伯，他身上应该有很多经历，也有很多往事。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因为这位老右派伯伯已经九十二岁高龄了。老李笑着说，这次去宁夏吴东霞肯定不会再跟我吵架了！老李说这话时，一副踌踌满志的样子，那份真诚确乎打动了郭明佳的心。但等郭明佳第一次见到老李的媳妇吴东霞时，却忍不住又把话说岔了。
郭明佳以前并不认识吴东霞，或者只能说见过面，但彼此不并了解。但郭明佳现在是典型的那种“见面熟”的人。饭桌上郭明佳紧挨着吴东霞坐着，笑眯眯地望着吴东霞。等旁边的人给他们俩介绍时，郭明佳就很热情地说，认识，认识。以前老听李智说起你，说你们俩在一起经常吵架，还说吵架也主要是因为你不理解李智的文学写作，不理解当然就谈不上支持。后来是李智认认真真跟你吵了一架，你才变得理解他支持他了。不过，我是觉得我跟你先前的看法差不多，我也觉得他不太适合搞散文创作，而最适合去卖羊肉串！郭明佳边说边用动作示意，同时心想，李智真烤了羊肉串卖，说不定有好多晋安本地以烤羊肉串为生计的人就死定了。所以说，企业形象就是重要。郭明佳这样说的时候，李智很紧张，所有的人也都有点紧张，吴东霞则不但紧张，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最后才知道郭明佳是一句玩笑话。李智是个大度人，他欢迎一切朋友给他提出意见和建议。所以郭明佳也是在侧面地提醒李智，这世界上说不定除了散文写作，还有一些事情也值得一做。
比如说郭明佳就做不到嗜文学如命，就像那些嗜酒如命的人。有时候李智给郭明佳讲解自己新近创作的诗句，激情澎湃的时候，他甚至会把那些猴年马月的诗作都翻出来，并且滔滔不绝，多少行诗句，一字不差倒背如流。这时候郭明佳就会很苦恼，他倒是也想充耳不闻，闭目不看，可是李智那说话的声音，那种亢奋的状态，那些像紧锣密鼓一样的字词句，不停地撞击着他的耳膜，他的心脏，他的大脑。眼冒金星了，慌不择路了，天旋地转了，翻天覆地慨而慷，完了。全完了，这不是心梗的征兆是什么。
但奇怪的是，只不过隔了一个晚上。只要是李智的电话，郭明佳还是随叫随到。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玩得就是心跳那种感觉，还是喜欢舍命陪君子那种豪情。
李智从安西古玩城回来后，一口气草成了两篇游记的初稿。写到兴奋处，就特别想跟人分享。李智在单位上用单位电话给郭明佳打电话，声音里都充满着一种喜悦和亢奋，说明老李不但在昨夜又文思泉涌、一挥而就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而且老李老且益坚，身体状态绝佳，仍然可以支撑这么高强度的脑力劳动。电话里李智一直压抑着某种兴高采烈，说，明佳，在单位吗？郭明佳笑了。李智说，我写了两篇关于安西古玩城的文章，我想把其中一篇现在念给你听。你没事吧，要不我一会儿过去，我想当面跟你请教一些细节，征求一下你的意见。郭明佳想，我有事还是没事？没事怎么心跳得这么慌？你就是心慌了，你没事你心慌什么？！
这时候就特别觉得同一办公室有章丽容、段晓芸这些同志真好，不但有人气，而且人气旺。等李智来了，他大概就不会肆无忌惮地给他念文章听了。果然李智来了以后，看见章丽容、段晓芸两人都在，彼此打过了招呼，也就没好意思立马掏出稿子来大声朗读他的作品。李智坐在郭明佳的位置上，郭明佳没了位置，只好坐在办公室一角供客人来办事等候的沙发上。说明在机关上也一样，一个萝卜一个坑。李智因为有女同志在，反而有点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感觉，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时成局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李智，就笑咪咪地打个招呼说，李智是作家。李智有点羞涩地说，写着玩的，哪里是什么作家？！成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正好挨着郭明佳，坐下后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郭明佳就知道成局肯定跟自己有话说。最近几天郭明佳因忙于跟李智杨陌陌王昭君们在一起交流心得，有时候就不在单位上。听章丽容说，他不在单位上这几天，成局每每进了办公室都要询问他的去向，简直成了一种下意识。郭明佳就知道，成局又无聊了，或者说成局又兴奋了。成局无聊的时候，喜欢在局办公室里坐上好半天，成局兴奋的时候，则喜欢在办公室走走停停地站上好半天。这是因为办公室人多，有人气，而且人气旺。其次还因为有郭明佳，不但啥话都敢跟他说，而且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还就是听着有意思，而且他还是安西人，多多少少懂得一些古董鉴别和收藏，而成局业余最大的爱好就是古字画收藏。
单单只剩下郭明佳一个人的时候，成局偶尔就会躺在办公室墙角的一支单人床上，双手抱着脑袋，跟郭明佳喃喃地说，我也是真不想干了！这支单人床原来只是供节假日值班时，值班人员用来午休的。但因为真正值班时并未有人中午也不回家，所以床单被罩枕头都一直有点蒙尘。而成局因为有多少年在乡镇跌摸滚打的工作经历，所以对这点蒙尘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谈工作无精打采、疲于应付，但谈收藏就眉飞色舞、兴致勃发，这大概是因为成局年龄大了，再蹦跶也蹦跶不了几天了，基本可以一眼看到头。所以这世上最悲哀的事情应该就是，一件事还在进行，但你已经可以看到结束。蚂蚱是悲哀的，秋蝉也是悲哀的，别看它一天到晚，一声接一声欢快地叫。凡事不能只看表面现象。
&刚才章丽容望着郭明佳一直在笑。郭明佳则耳朵里谛听着楼道里的声音，他根据那些有节奏的脚步声，那些高跟鞋鞋底碰撞水泥地面的声音，能判断出是谁走来了。郭明佳期望听见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可是他已经听见两回那个不紧不慢的声音了，但到底还是让他隐隐地，有一点点失望。
李智在等着成局坐够了离开，而成局在等着李智没事了离开。章丽容在等着两个人都离开，她好把一些好笑的事情告诉郭明佳，大家一起来分享。而郭明佳则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最好李智和成局都不在跟前了，最好章丽容也能消停一会儿，没有那些她认为可笑的事情讲给他听，最好这时候王仪伟也不要进来，害得他那盒刚刚撕开的芙蓉王办公桌抽屉里都到处没处藏，而且每次不消耗三支就不会离开。最好能看见那个穿玫红色呢子风衣的美丽典雅的女子从楼梯上上来，然后冉冉地走过办公室的门前。
他坐的那把椅子的高靠背上的人造革皮面星星点点布满了小坑，这是前些日子办公室里来了只猫干的。这只猫来了以后，那就是既来之、则安之，它自己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也不想想由它来坐办公室又能怎样，反正是不走，赶也不走，大不了躲到桌子底下去。猫在的时候，郭明佳没在，章丽容她们几个简直拿猫没办法，眼看中午下班时间了，只好暂时先让猫在办公室午休一会儿。没曾想到了下午上班，才发现猫恶作剧地把每个人的椅子高靠背的人造革皮都抓了好多足印。来不及等郭明佳回来了，只好章丽容叫来了王仪伟，王仪伟搬桌子搬椅子总算是把猫捉拿归案了。这猫被王仪伟捉拿归案的时候，还在试图反戈一击。但是王仪伟是农村出来的，一点不惧猫的反抗。王仪伟提着猫的尾巴，顺手开了窗户，把它从窗户上放了出去。窗户外面有个露天的窗台，它要是想待着也行，想上哪儿也行。章丽容到这个时候又担心猫一不小心失足从三层窗台上掉下去，王仪伟就给她宽心说，猫有九条命。猫有九条命，人则有多种选择，多条道路，但往往又是单项选择的几率多一些。
成局终于忍不住，先是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然后去了他办公室。之后是托王仪伟来叫郭明佳去他办公室一趟。王仪伟跟李智也是同学，但因为两人基本不是一个频道上的人，所以彼此之间看上去就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王仪伟告诉郭明佳说，成局找你。这时李智也就站起来跟郭明佳说，那我先走一步了，咱们改天专门抽时间聊。王仪伟有点失望地说，老同学，怎么这就走呀？！郭明佳在李智肩膀上拍了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不你先把稿子放下，下午我再好好看看？！
成局在办公室里上网看古董收藏的网站。见郭明佳进来了，就顺手在桌子上拿起一个纸袋，朝着郭明佳晃了晃。郭明佳说，怎么？！成局说，给你吃呗，“举个栗子”，好吃喊。郭明佳说，不喜欢吃甜。看样子成局有点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清了清嗓子，朗声说，给你个挣钱的机会，你看怎样？！郭明佳说，可以啊！我跟钱也没仇。成局走到门口，顺手把门带住了。成局说，你前些日子不是说你们安西村的村长吕文华最近也热衷收古董？！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收藏字画？！郭明佳说，应该他啥都收，包括字画，古代家具，只是他纯粹是外行，不太识货。所以别人卖给他东西时，他就有一个前提条件，因为他不懂，所以他要买的东西，必须先让他拿上东西到市场上找行家鉴定，鉴定了是真的才买。成局眼里放光说，我倒是手头有好几幅非常上档次的名家字画，百分之百包真。不知道他愿意买不愿意买。郭明佳微笑着，静等成局说下去。成局说，我们虽然也认识，但我而今还在领导岗位上，他则是一村之长，不太合适我出面把东西卖给他。你不是跟他一个村、也彼此熟悉一些吗？不如我把几幅字画给你，寄放在你家，你就告诉他说是你一个朋友的东西，绝对是真东西，看他要不要。只要买卖成交了，你也能从中挣点钱，你看怎样？不过千万不要让吕文华知道了是我的东西。郭明佳微笑着答应了，他没办法不答应，尤其成局这样热切。但总觉得这事有点不靠谱。
转眼又是新的一天。郭明佳在单位上蹲厕所的时候，百无聊赖，因此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的微信大致浏览了一下。在单位的群里，发现他发的关于一个从小失去母爱的女孩通过艺术改变人生的视频，王仪伟给了一个评论：泪奔泪流滔滔不绝。章丽容则发了一个关于中纪委又抓了一只大老虎的通报，段晓芸发了一个如何保持女性仪容美的帖子。郭明佳心情不错，同时他也想让别人知道现在自己心情很不错。于是他给王仪伟的评论追加了一条：伟哥在付出善良方面总是毫不吝啬！给章丽容的评价是：章童鞋总是一看见有大老虎落网就兴高采烈，难不成你能与虎谋皮？！给段晓芸的评价则是：新的一天，又能看见年青漂亮的段童鞋了，萌萌哒！接着跟了三朵鲜花。之后尚意犹未尽，先是写了这么一句话：我的人生信条在厕所里！然后他拿着手机冲着厕所的白瓷砖的墙面拍了个照片，也发到单位的微信群里。很明显的能看出他这是在厕所里，而且根据角度能考察出拍照者的位置，以及当时的行为举止。关键白瓷砖的墙上有一行字，越看越有点嚼头：前进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等进了办公室，章丽容就笑眯眯地对着郭明佳说，我见了你，只有四个字送给你，有辱斯文！郭明佳开心地笑了起来。不一会儿，办公室进来了段晓芸。段晓芸虽然年青，但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对郭明佳的恭维基本没什么感觉。因为这七八年来，大家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彼此之间也算是很熟悉了，知道郭明佳骨子里有一股嘻嘻哈哈的本性，说是嘻嘻哈哈，也许是玩世不恭，也许是心灰意冷。没办法，老郭干办公室主任已经干了八年了，当初想着有机会也他娘的上个副科级，谁曾想八年以后，抗日战争都胜利了，他却连副科级的门也还没摸着呗。人心不差米粒，看穿了也就看淡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真做假时假亦真。
郭明佳摆开阵势，拿出一个快餐杯来，又拿出一袋康师傅方便面来。出去在楼道里的净水器上接了开水，笑嘻嘻又进了办公室。章丽容望着郭明佳，不知道他又有何喜事，这样一番按耐不住的喜悦劲儿。章丽容问他：你今天到底又有什么喜事，这样让你高兴？！郭明佳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是想见了王仪伟当年吃方便面时的情景。当年，每当他要吃方便面的时候，就特别显得不好意思，未从开吃前，先前后左右给每个人道歉：对不起大家了，我又要熏大家了，这气味实在是太浓了。先有这么个仪式，然后再隆重开吃，就好比咱晋安每年开工市政十大重点工程，必须先有个奠基仪式，领导们先来两铁锹土。老实说，有的人还就是闻不惯这气味，何况还是在办公室。不吃又想吃，吃又怕影响到别人。郭明佳这样一说，章丽容和段晓芸就笑吟吟地纷纷站起来往外走，等走到办公室门口，才回头跟郭明佳说，郭大，可以开吃了吗？！
吃中间成局又进来了，成局说，怎么现在才吃早餐？怎么又吃方便面？！郭明佳说，刚才在附近菜市场转悠了半天，担担面油条烙饼什么的，没一个想吃的，想想还是吃碗方便面过瘾。说话中间郭明佳的手机响了两下，原来是老同学顾全发过来一个微信：最近忙啥？这个周末吕文华从北京回来，组织在外地工作的安西人聚一聚，吃顿饭，彼此有个交流学习的机会，你有时间也过来吧！郭明佳立马给成局看顾全发过来的微信，说吕文华一直没在安西，这个周末才回来。等他回来后就可以跟他说这事了，但不知道他是否真正喜欢字画。时间一长，成局也有点没底了，但还是再次强调了一句，我的画绝对包真，价格是另外一说。
社会活动家顾全在微信里组织了一个晋安市安西镇在外工作人士的交流群，交流群最多限制一百人参与交流。郭明佳有一天觉得好奇，就加了进去，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人。结果里面发言的总是那么几个人，就像是在街头碰见了，话家常的感觉。你父亲是谁啊，母亲是谁啊，爷爷辈都有些什么人啊，原来咱俩往上数到多少辈，还有一些亲戚瓜葛啊！说到这份上，还记得多少年以前你们家门口那眼井吗，还记得巷子附近那个天桥吗，那个天桥的历史你知道吗，那是慈禧太后当年往西安跑的时候修的啊，不知道为什么，安西镇的四个门都不能进，只好在南门上重新架设了一个天桥。天桥没了啊，早就没了啊，所以说咱们安西的历史就是悠久，文化就是厚重，对了，你到底是谁啊，想起来了，你是谁谁谁家孩子，你跟你爸爸说，一说他准知道我。我说了啊，我爸爸一说你的名字就知道是谁了，说你是开飞机的。
这时郭明佳就兴冲冲插了一句话，问刚才说谁是开飞机的？！要小心了，我听说全则偶尔打飞机。微信上聊天的两人冷不丁经郭明佳这么一搅和，顿时没了言语。另外有一人好半天发过来三个捂嘴微笑的表情。没曾想社会活动家顾全正好也在微信上潜伏着，到这个时候就赤膊上阵了：老郭，老同学，你打住！不是啥话也都能说吧？！郭明佳说，你不是昨天还说我是个实在人吗？安西村的书记兼村长吕文华这时候也急忙站出来说话，说顾全不是打飞机了，而是打苍蝇了，村里孩子们都看见了。这说明安西村的吕村长也一直在微信群里潜伏着，保不定什么时候也他娘的来上一枪。郭明佳说，顾全占着自己是晋安的小姚明，个子高，用格栏（木棍）打飞机，我也看见了。顾全这才放下心来，弱弱地说，你说的是南联盟炸大使馆那次吗？！郭明佳说，心照不宣。这时安西村的吕村长仍意犹未尽，又说了一句：嗨，我也听说了，只是不知道原来也是咱安西人干的。一时安西在外地工作的同乡微信群里热闹非凡，真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生旦净末丑全来到。
早晨的阳光很不错，说是这两天有雨雪，但也一直未见下，说明有时候电视台播天气预报也不准，但也许人家那是未雨绸缪的意思。郭明佳的心情尤其不错，顾全又给他发过来一个微信，看看到底是什么。结果是顾全一直没齿难忘上次跟北京来的大背头云老师、李智、郭明佳几个文化界同仁去安西古玩城的前后经过，而且顾全终于考察出“遂埜情”三个字的由来了：原来这三个字节选自宋代陆游的一首诗《消遥》：莫笑茆檐陋，消摇遂埜情。大致的意思跟唐代刘禹锡的《陋室铭》有一拼，但不像是陋室铭那样的妇孺皆知，需要凡看到的人唯有博览群书，才有机会管中窥豹。顾全把整个过程以及这三个字的考察结果写了一篇文章放在QQ里，并真诚期望人们不要望文生义，更不要戏说经典。郭明佳感觉自己明显有点怏怏了，心说，奶奶的顾全，小屁孩一个。然而他终于看见那个穿玫红色呢子风衣的美丽典雅的女子冉冉地走过他办公室门前了。
成局终于要兑现诺言了。逢周末上午，成局就亲自驾车，开着一辆可供十二个人乘坐的微型丰田面包车，车上带着王仪伟、郭明佳、章丽容、段晓芸以及其他几个同志，去到晋安境内的屯军山去。成局说周末去屯军山，因为去屯军山，不但可以爬爬山，看看风景，关键可以在山沟里钓到野生的屯山野鱼，屯军山山顶上又有一家新开的农家园，农家菜做得最好，尤其屯山野鱼做得才叫个鲜美。吃完饭，大家还可以在屯军山的山顶上嗨嗨歌，骑骑马什么的，既团结紧张，又严肃活泼。屯军山从山脚下往上看，给人一种峻峭挺拔的感觉，壁立千仞，怪石嶙峋，但真正爬到山顶，则全然又是一番平展展的世界。
郭明佳本来不计划去，但他知道那个穿玫红色呢子风衣的美丽女子也可能要跟章丽容结伴同去时，他就瞬间改变了主意。穿玫红色风衣的女子跟章丽容很交好，她经常过来看望章丽容，因此郭明佳就经常可以看见她。时间长了，他就对她起了一份很特别的惦念。照郭明佳的想法，如果每个月能见她一面，他就想要是每个月见她两面更好一些；要是一周见她一面，他又希望每周不是一次，而是有两次、三次见到她最好；要是每天能见到她，他又会萌生新的期盼，期盼每天能至少看见她两次以上。而这个时间长度说起来也很惊人，是整整的一十八年，也就是说，从他学校毕业刚一参加工作那会儿就开始计算了。
一路上欢歌笑语。郭明佳把手机上下载的一首歌放了出来，是那首刀郎和云朵合唱的《爱是你我》：
这世界我来了 任凭风暴漩涡
正是你爱的承诺
让我看到了阳光闪烁
爱拥抱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的抚摸
就算生活给我无尽的苦痛折磨
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
他手机微信里只有这么一首歌，他把它放到朋友圈里，他也把它放到指定的好友聊天里。这样但凡有心人都有机会能聆听到刀郎那深沉浑厚的表白，也听到云朵热情奔放的回应。实际上不但这样一首歌，甚至他的好多能给人带来微笑和开心的发言，有心的人也都可以看到，或者感受得到。又有时候，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的好多发言，以及他的那些兴高采烈和漫不经心，其实只是为了给一个人看，只是为了感染一个人。
开始上山了。上山的时候，一开始路虽然不是很陡，但章丽容和那位穿玫红色呢子红衣的女子已经渐渐落在队伍的后面，郭明佳也就放慢了脚步，成为了继章丽容她们两个之后，最后断后的人。章丽容看见郭明佳渐渐走在最后，就在前面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停下来，等郭明上去了，也等那个红衣的女子慢慢再往上走了些山路，就悄悄跟郭明佳说，你知道吗？嘉欣实在是走不动了，虽然上次体检没大碍，但到底是出了状况了。郭明佳悄悄说，我看出来了，我真想拉她一把，但我只能做到在后面跟着。后来是路越走越陡，眼看着嘉欣脸上汗都下来了，脚步都有些不稳了，然而山顶还是看不到头。郭明佳紧紧地跟在嘉欣身后，他想，要是嘉欣站立不稳，她要从上面退下来，正好可以退到他的身上，而他可以用坚定有力的双手牢牢握住山崖上那些缠绕的藤条，为她筑起一道相对安全的屏障。这个时候，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无论胖瘦，也无论高矮，也无论漂亮还是不漂亮，也无论灵巧还是笨拙，或者青春年少还是垂垂暮年，她都是他最喜欢的，她都是始终最让他砰然心动的那个人。
等终于爬到山顶的时候，嘉欣突然自顾自高兴起来，并回头望着郭明佳笑了笑。
农家园里客人还是不少。不大的饭厅里，人来人往，郭明佳想要从这头走到那头，去寻找自己的人，就只能贴着墙走，也不知道墙上干净不干净，反正感觉身上的衣服是完全擦着墙了，这使他有一点点心疼，也有一点点遗憾。今天为了上山，他特意穿了一件价格不菲的新棉衣，然而任何新的衣服哪怕只穿开一次，也就旧了。其实所有的一切，只要稍一展开，就收不回去了。某种程度上，他反而有点敬佩成局。成局到单位上任也有快三年时间了吧，总感觉成局在穿着上不是太讲究，说明他是有另外一种自信在里面。女同志们都好像记得成局一来就是那条牛仔裤，春夏穿一件深紫色的棉体恤，秋冬则是一件可以把领子竖起来的李宁牌运动装，不但老虎下山一张皮，而且常穿常新，其实也不是新，实际上是干净，或者洁白。郭明佳就推测了，说很可能成局受自己家那口子的影响，人家搞保健品传销的经济头脑，看中的衣服一买就是一打，反正批发价，便宜，早买更便宜。此时不穿，更待何时。为了验证这一推断，郭明佳就有一次笑笑地问成局，问他是不是买衣服的时候，看中了就多买几套。成局觉得郭明佳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意思，反过来证明了郭明佳可能也这样买过，当然稍一论证，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成局抬起一条腿来，给办公室的同志们看他腿上那条牛仔裤，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条牛仔裤我至少穿了五年了，你看裤口袋这里都磨成毛边的了。郭明佳说，你这还不算，你看人家段晓芸的牛仔裤，膝盖那里都磨出洞来了。一边章丽容哈哈一笑说，人家那是专门剪的洞。屯山野鱼上来了，郭明佳就想，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成局说要给大家吃鱼，可是除了吃鱼，也许熊掌更好吃一些。但是想想看，人家熊是生吃，而且天天只舔那么一丁点，而人类就不是生吃，而是熟食，不是蒸就是煮，或者炸，或者炒，又是花椒大料，又是葱姜蒜，一顿吃人家熊大半年的口粮，实在是暴殄天物，有辱斯文。真正摆上来，自己又哪里能吃得下。
吃完饭唱歌，唱完歌仍然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不知怎么大家又跳起舞来了，郭明佳想起刚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他有一次跟大家进了晋安工会俱乐部学跳舞的情景。他一开始不怎么会跳舞，也没好意思邀请别的女同志跳一回舞，这就不像王仪伟，一会儿搭一个舞伴，一会儿又搭一个舞伴，学得飞快，进步神速，自信满满，甚而厌倦。他在满场的音乐声里微笑着望着那些不停旋转的男女勾肩搭背的人流，望着王仪伟那步入正轨的华尔兹舞步。他虽然面带微笑，可是鬼都知道，他几乎就要逃之夭夭了。然而一个婷婷袅袅的女子走了过来，微笑着向他伸出了芊芊玉手。
恍惚之间，他跟段晓芸勾肩搭背地跳起了一支欢快的恰恰舞。跳完了有满场的掌声响起来，他们两个人彼此把手往身后一搭，深深地向会场鞠了个躬。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身上的衣服换成了黑色的燕尾服，而且里面换成了白衬衫，衣领上还打了一个也是黑色的很张扬的蝴蝶结。手上戴了一双白手套，但却是那种刚才为了爬山保护双手的线手套，灯光下细看，就显得不是很白。发现段晓芸笑起来时还是那细细的含笑的眼缝，还是那一口雪白的皓齿，还是有点像天边皎洁的月亮，还是有一点点漂亮。
不知怎么，最近几天总是跟郭明佳厮混在一起的李智、杨陌陌和王昭君也在下面站着。王昭君似乎看上去对他也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他觉得先前他对王昭君可能有一点点误会，到底这人还是很漂亮的一个人，而漂亮不应该是某种过错。这时人群里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抱一个，抱一个，抱一个！似乎是成局的声音，又似乎是王仪伟的声音。他伸开双臂，把身边的段晓芸热烈地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抱着她，似乎要把她融化在自己宽广的胸怀里。他微笑着，但是他下意识里在满场寻找着一个人，那个穿玫红色呢子风衣的女子，她是走了吗，她确乎是不见了吗？！
满场是那种汹涌的声音：抱一个，抱一个，抱一个！可是到后来他就有点听不清了，似乎满场变成了另外一种声音：笑一个，笑一个，笑一个！
他开始更加灿烂地微笑着，直到笑到眼泪都下来了。
写于2014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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