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想哭但是想哭哭不出来来,我真的好伤心

大误 · 「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有哪些令人感动到崩泪的脑洞故事?
钱品聚,希望养恶鬼,热情喂狂风
我天生一具阴阳身,半人半鬼。
左半身肌肤青绿如玉,右半身躯干猩红似血。
二十年前的大雪夜,戏班班主老唐把我捡了回来。
据他说,当时我躺在小巷的角落奄奄一息,半边身子冻的发青,另一半身子却滚烫灼人,可奇特的是,我竟然安安静静,连小声抽泣都不曾有过。
他膝下无子嗣,又见我着实可怜,索性把我抱回家中悉心照养。
这一晃,就是二十年。
而我的身子像是得了某种怪病,每逢子时,必定会受冷热交替之苦,夜夜辗转难眠。
老唐接连为我请了几个郎中,却始终医治无果。
他将我视为己出,心急如焚之下,轻信了江湖骗子的妄言,任其用匕首给我放血治病,惹得我嚎啕大哭。
老唐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还小,于是懵懂的问他后来如何。
他转头看向家门前的干涸小溪,河床龟裂,鱼骨遍地,毫无一丝生机。
我忍不住好奇心,连连追问。
老唐忽而面露惧色,看着我的眼睛说:
“物子,我本是不信邪之人,可你哭的时候,让我想起来一句话。”
他顿了顿,眼神里有种莫名的情绪在荡漾。
“泣鬼神。”
老唐从不许我哭。
他每日总是竭尽全力的逗我笑,兴许是心力交瘁所致,老唐要比寻常人苍老太多,时年他五十余岁,却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不成样子。
我也总是发呆痴想,究竟我的父母是何人,又为何忍心要将我抛弃?
我想不通,百般不得其解,倒是老唐,愈发仁慈的像是亲生父亲。
自幼年起,老唐便教我学唱戏,且不像其他班主一样严厉,反而处处包容,耐心指点。
待我学有所成后,凭借阴阳身的特质,有时甚至不用化妆也可登台。
方圆十里的百姓都知道,戏班有一面相奇特的武生,演起妖来惟妙惟肖,一颦一笑间,尽是浑然天成的邪魅。
我有时入戏太深,将戏中人物情感全然融于血脉之中,惹得心思怅然,忍不住要流泪,老唐都会在台上临场加词,不是怒喝,便是大笑,目的简单明确。
我不能哭。
可有一次,兴许是奔走心间的忧愁太过浓郁,我在唱出一段词后,竟控制不住的流出眼泪,老唐见状再想阻止,却还是迟了。
台下看官刹那间神情相反。
左边哄堂大笑如罕逢人间喜事,右边嚎啕大哭如家中亲友早丧。
众人迥然不同的反应,令我茫然失措。
我又转头看向老唐,他跪在舞台上,口中念叨着生平所犯的大小过错。
如有罪之人幡然醒悟般,老泪纵横。
自那时起,我才明白老唐为何不让我哭。
他怕我,更怕他自己。
我叫物子。
用老唐的话说,按照他们老家的风俗,叫物子的人好养活,饥荒的时候能得老天爷眷顾,轻易饿不死。
我自然是不信的,老天爷要收谁,便好似何时刮风下雨,全凭他一人说了算。
凡人起再大的名讳,做再多的善事,能得到的却不曾有失去的多,这其中人力使然,天命亦不可违。
二十岁这年,我随戏班离开乡镇,去往北方州郡巡演。
戏班内还有一名丫头,出身与我相仿,也是一名孤儿。
她叫素衣,取自“素衣染尽天香,玉酒添成国色”之意,模样伶俐,又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所以甚得班中上下宠爱,人人见了,恨不能极尽溢美称赞。
但只有我知道,她一直想登台,想唱一回大青衣。
可老唐却从不教她唱戏,只让她忙活班中琐事。
端茶倒水,与看官插科打诨,素衣倒是颇为娴熟,但不曾穿过一次青衣褶子。
一场戏结束,看客纷纷离场,她经常独自在角落闷闷不乐,我总是喜欢在此时与她说笑。
这天,素衣一如往常的在后院发呆,我凑过去笑问:“想不想唱两声?”
素衣瞪大清澈的眼睛,好似一汪灌满喜悦的柔池,却小心翼翼的说:“若是让唐班主听见了……”
我摆摆手,义气说:“我替你一并担下来,你就说想不想唱?”
她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又撇着嘴说:“罢了,没有戏服穿,算不得真正的大青衣。”
话说完,她懊恼着离开,留给我一个沮丧的背影。
我叹口气,还是想不通老唐的意思。
正要抬脚离开,双肩忽然一沉,空荡的后园中,莫名刮起凛冽寒风。
我的整个身躯随即冷热骤起,令我的肌肤寸寸酸麻不堪。
二十年来第一次,病症不在午夜发作,而是转移到了白天。
我咬着牙翻滚在地,忍住袭遍全身的苦楚,口中发出不受控制的呜咽。
片刻后,汗水湿透了衣衫,我踉跄着站起身来,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当场。
栽满院中的老树,以我为中心,分形而立。
左边枝繁叶茂,如沐春风。
右边枯萎凋零,死气盎然。
我蹒跚着走近,不远处的树木竟也渐渐迭生异象。
我怔怔的看着一红一绿的双手,心中惊骇万分。
莫非,我生而阴阳身,不止能牵动人的喜怒哀乐。
还能使万物复苏,生灵消亡?
那天,我晕倒在后院中。
等我再醒来,病发的消息已传遍戏班上下。
老唐担忧心切,当下顾不得多想,便连夜带我去清河城投医。
清河城是北方大城,千门万户,极土木之盛,繁华鼎食。
偌大的城内有一郎中,号“解然先生”,听闻坊间的贩夫走卒说起,先生不仅能解怪病奇症,连生辰八字也可一测,且准。
依照事先打听的规矩,老唐备好一枚金锭,搀着身上半冷半热的我在门外候着,下人通报过后,急忙将我们迎进屋。
门堂摆设甚是简洁,一张书桌之外,竟再无其他。
我整颗头颅烧的发蒙,眼前虚晃,依稀看到貌若儒生的中年人走近,他见到我的模样后乍一愣,随即口中念念有词,如诵经纶般古意晦涩。
我听不懂他的奇怪言语,只听见扶着我的老唐在耳边不停呼喊:“物子,你可要撑住啊!”
我咧开嘴冲他一笑,心说老唐你莫急,我还撑得住。
心念到了口中,却变成胡话吐出,我哈着舌头,愈发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冷热缠身下轻飘的好似踩在风里。
解然先生放下掐指,背手站在我面前,他的双眼映出褶褶神采,竟夺了屋内些许烛光的明亮,直视着我说:“他,我治不了。”
老唐立马急了,连带着声调也变成哭腔:“先,先生,我求您救救这苦命小儿啊,他,他可万万不能死啊!”
“你又如何得知他一定会死?”
“他身上冷热交替至极,若是常人,恐怕早就……”
解然先生却笑着反问:“既然你知他不是常人,又何苦来找我?”
老唐怔住,张大嘴呆愣片刻,又从怀中摸索出金锭。
解然先生见状,急忙推挡着老唐说:“唐班主,你不必如此,我虽救不了他,但也能指点一二。”
听闻此言,老唐收敛失态的神色,拱手说:“多谢先生,还望不吝赐教!”
“出了清河城往北走,有一座界山,从北面吹来的寒风受山壁阻挡,因此清河城才不会落雪,你将他背往山顶,先让酷寒冷风吹去他右身燥热,略有好转后,再回此处,届时我为他备好滚烫热水,看能否洗尽左身冰冷,眼下我也没有好法子,你若无异见,姑且只能一试。”
我刚要大骂这人比那江湖骗子还不靠谱,谁知老唐竟攥紧了我的手,只说了一个字:“好。”
他当真是老糊涂了。
出了门去,下人用马车将我和老唐送至山脚下。
我由老唐扶着,恍惚中抬头望去,只见界山之上冰冻千尺,壁立千仞,似非人力所能攀爬。
我吐出一口浊气,尽力捋直了舌头说:“老唐,咱们回去吧,那解然先生必定是骗子,哪有这般给人瞧病的……”
一旁的家丁清了清嗓子,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老唐面无表情,沉声说:“物子,撑住。”
我苦笑着点头,整个人被他背在了身上。
他双肩单薄,踏在风里摇摇欲坠,脚力却不减,背着我一路艰难向上。
寒风凛冽,我听着老唐愈发粗重的喘息声,有气无力的劝阻说:“老唐,要不你歇歇吧,我觉得确有几分好转了……咳咳……”
他咬着牙说:“傻物子!”
“老唐,你执意要对我好,日后可让我如何回报……”
“给我把戏唱好了,比啥都强……呼……呼……”
“可我,可我自觉唱的还不错啊,那昆腔信手拈来,黄梅戏又得你真传,前几日还被看客们夸赞快入纯青……”
“物子,唱戏如做人,傲骨可以有,但不能有傲气,咱们戏子……”
“咱们戏子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荫,你常教我的,我都倒背如流了……”
老唐嗤笑一声,没再言语,腰却弯的更低了。
我又忍不住问:“老唐,为何你不让素衣唱戏,她嗓子不错,书上不是都说女子声若银铃悦耳,脆脆如蝉鸣,素衣可一点儿也不差啊……”
谁知老唐叹气说:“她不是戏子的命,我老早就求人给她算过,前半辈子当丫鬟,日后享不尽的是清福。”
“老唐,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问你……”
“你为何如此厚待我?自己舍不得吃穿,给我买好衣裳,好鞋子,到底为何啊……”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老唐忽然止住了步子,他浑身颤抖的厉害,双鬓花白沾染风霜。
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岁。
我心疼的哽咽说:“老唐,咱们不去山顶了,我这病不治了,咱们回家,回梨园,我唱一出黄梅戏给你听,好不好?”
“物子,别哭……”
老唐扯着嘴角,眼皮耸拉,脸上尽是强撑的执拗。
话音方落,他失去重心,猛然摔倒,我侧滚撞向冰冷的山壁。
我看见老唐蜷缩在崎岖的山道上,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毫无一丝血色。
我挣扎着爬过去,强忍住泪水,紧握住老唐斑驳的左手。
“老唐,我话还没有说完,你醒醒啊……”
他的手冰凉彻骨,再无温热。
我终是哭出了声,忍不住泪流满面。
山壁的缝隙之中,刹那绽放出朵朵白莲。
另一侧,岩石龟裂,枯树化为粒粒粉尘,如素湍一样徐徐飞过。
我将左身贴近老唐,看着他渐渐面露红润,轻声呢喃:
“老唐,你可还记得,我十二岁那年的生辰,你做了一盘辣椒炒鸡蛋,端上桌以后,你让我把鸡蛋吃净,辣椒留给你,你说喜欢吃辣椒。”
“我当时就觉得鼻子一酸。”
“你又去伙房炒菜了,我却没听你的,把辣椒全挑吃了。”
“其实啊,我也喜欢吃辣椒,不喜欢吃鸡蛋。”
山峦上寒风呜咽,似哪家的孩童哭不停休。
我拭去眼角冻洁的泪滴,病症竟渐渐好转,遂费力将老唐背在身上,摇晃着向山下行去。
沿途我忍不住胡思乱想,既然我的阴阳身能夺天地造化,使万物复苏,又能让生灵消亡。
若世上有谁与我结怨,我大可不必动手,只面朝仇人落泪,顷刻间便能夺其性命。
若谁家有伤残死难者,得我左身相助,伤痛立时痊愈,残肢补全,死而复生岂不轻易可得?
我摇摇头,试图让自己保持几分清醒。
想来老唐一心教我唱戏,教我如何做人,便是对此有深深顾虑。
他怕我心术不正,怕我走上邪门歪道,过不好这一生是小事,若是为祸一方,免不了会沦为千夫所指的妖孽。
恍惚中,我只觉背上的老唐,又沉重了几分。
清河城我暂且是不想回了,那解然先生在我印象里,只比江湖骗子差了些油嘴滑舌,行径看似古怪深奥,其实本质殊途同归,不过是披着一层玄妙的外衣狐假虎威,还险些害了我和老唐的性命。
我跺着步子,绕到城外小路。
大雾弥漫,入眼皆是朦胧,令我恍若隔世。
举步维艰的回到戏班后,我将老唐放在床上,守在他枕边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发现躺在自己的屋里,趴在床边的人,却变成了素衣。
我坐起身,轻唤她的名字:“素衣,素衣,醒醒。”
她揉着惺忪睡眼,满脸呆懵的看着我:“嗯。”
我对此忍俊不禁,笑着说:“天太冷了,你这么睡,也不怕着凉。”
“哦。”她轻轻点头,下意识的打了个哈欠。
素衣自幼就有个小毛病,起床之后必定要呆愣片刻,才能醒转过来,好像迟迟不肯离开美梦似的。
“啊!物子你醒啦?!”
她瞪大清澈的双眼,脸上惊喜交加。
我无奈的摇摇头,说:“我还以为等吃过了晌午饭再躺回来,你才会发觉我已经醒了。”
她略显羞怯的理着眉边乱发,不再言语。
我想到老唐,于是脱口而出问:“老唐如何了?”
素衣指了指隔壁,宽慰说:“放心吧,已经请了郎中给他看过,只是体力透支严重,静养几日即可恢复。”
我点点头,长舒一口气,只觉心中无比踏实。
素衣站在我面前,忽然扭捏起来,我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是哭笑不得,便问:“你怎么了?”
谁知她低下头,原本大大咧咧的性子悄然无踪,竟是换了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试探着问我:“物子,我想趁此空当,你能不能把青衣褶子给我拿来,我去唱两嗓子,行么?”
话说完,她又瞄向隔壁老唐的房间。
我不禁愕然,这“趁人之危”,趁的当真是与众不同。
素衣见我没回答,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又急忙改口说:“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旁人都说我唱出来没什么分量,连我这想唱大青衣的梦,都轻飘飘的好似没有着落。”
我微笑着起身,伸出双手紧握住素衣单薄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素衣,在我眼里,你的梦千斤重,万斤重。”
她微微错愕,眼神却绽放异彩。
我松开手,转身走向门外,拍了拍肩膀,头也不回的对她说:
“我帮你撑着便是。”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我站在院中奋劲鼓掌,为素衣卖力吆喝。
她收住嗓子,莞尔一笑。
那勾起的嘴角,好似在妆容上漾开的秋心。
我呆呆傻傻的看着她,耳畔余音,久久不绝。
平心而论,素衣唱曲自然稍欠火候,腔调里总是少了些惆怅的韵味,一曲《贵妃醉酒》若非经历过世间人事,唱出来反而多了几许稚嫩,我有心指点她,却看她满脸雀跃的样子,不忍挫了她的锐气。
于是我笑着问她:“感觉如何?”
她抖着水袖,微微躬腰施了个万福,腼腆着说:“心里很微妙。”
我愣了愣,饶有兴致的追问:“哦?怎么说?”
“似满足中带着一丝窃喜,又在窃喜中生出几分忐忑,一直担心唐班主会忽然醒来呵斥我,直到曲终我才安下心来,此刻很满足。”
她说完,又羞怯的低下头去,由我帮她描眉勾勒出的贵妃神韵,一颦一笑间婉约动人,浑然天成。
我又问:“那你想不想上台一试?”
素衣闻言目露渴望,又抿着嘴角说:“当然想,但是……罢了,我再练练吧,有机会再说。”
“也好。”
我冲她笑笑,转身走进老唐的房间。
屋内燃有凝神的檀香,老唐仰面安睡,面容平和。
我叹口气,心疼这老家伙一把年纪了还不惜命,慢慢坐在他身边,回忆那些陈年旧事。
往年时,到了冬初,老唐总会给我买件新袄,今年也不例外。
他说别人家的孩子过冬有件像样的衣裳,旁人看了都会称赞家镜殷实,我出去门,便代表着戏班的脸面,身上若破破烂烂,再加上面容奇特,免不了会被人说道。
若是穿的好点儿,自然就少听到些闲话。
可老唐也知道,我鼓起勇气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是用面纱蒙住脸,便是趁唱戏之后还未卸妆,到镇上买一串糖葫芦过过嘴瘾,囫囵吞枣的吃完,又赶紧灰溜溜的跑回去。
因为我心知半红半绿的面相,若要让世人坦然接受,还为时尚早。
见老唐无事,我收敛心绪起身返回房中,素衣又不知道跑去哪里忙活,院中冷冷清清,寒风扫过,又听闻一阵枯叶飞卷的细响。
深冬了,马上就要到春节,班里会举行一场庆年大戏。
我这般想着,不知不觉睡意沉沉,眼皮开合间,身上却忽然骤起冷热。
左身毫无征兆的冰凉彻骨,右身随即如坠深深火海。
我刹那间清醒,咬着牙在床上翻滚,这动作不知在夜里辗转过多少次,可都没有此刻剧烈。
那是一种奔走在内脏之中的火热与阴寒,连带着一口无法言明的闷气堵住我的喉咙,令我只能呜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挣扎中,我将牙齿咬碎,双耳口鼻中竟流出股股温热,我颤抖着双手摸去,不由的心中悚然。
竟是猩红的鲜血,从我的口鼻眼耳中不断涌出。
我内心惶恐万分,可无论我如何抚摸身躯,都无济于事。
血顺着我的脸颊,手臂,身躯,一丝一丝的缓缓流淌,染红了床榻下的地面。
我亲眼所见,那一滩泥土如同活了一样,竟充满灵性的疯狂扭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欲挣脱牢笼,破土而出。
我一直想不通阴阳身的病发缘由。
人生而体魄脆弱,遇寒风会着凉,遇酷热会中暑,皆是遵循常理而生的自然法则。
但从未听说过无缘无故浑身冷热交替,甚至在流泪时让周遭迭生异象的奇症。
我忍不住想,或许这是天赋异禀?
是老天爷将降大任于私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云云?
我物子不过活了二十年,却要忍受常人半辈子所承受之痛。
无父无母也就罢了,此番又无端降痛于我,老天你当真毫无悲悯?!
我被强烈的怨气冲昏了头脑,跌跌撞撞着起身冲向门外。
满地枯叶化作粉尘,在我的右侧随风舒卷,缓缓湮没。
而左侧的老树仿佛如沐春风,绽放千朵万朵海棠花,开的满庭芬芳。
以我为中心,方寸数丈之内的景象愈发奇异。
我左脚踩下,颗颗小草在冻土中萌芽而出。
右脚踏前,还未落地,便引得土地寸寸龟裂,门框纷纷崩断,炸裂之声接连四起。
我脚步凌乱的迈出梨园,回头望去,不禁心如石坠。
整座梨园后门,左侧完好无损,甚至在斑驳门板中生出几枝鲜嫩花蕾。
而门栏右侧如同用斧子齐齐削平,空空荡荡,一旁的围墙顷刻间变成断壁残垣。
我喘着粗气,身上如背山岳。
仅存的意识中,有一个声音在指引我逃离。
我只想远远的逃开,逃到一个荒凉无人的地方,避免伤及无辜。
“物子!!”
是素衣,她在我身后急切的呼喊。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七窍流血的惨状,咬着牙对她大吼:“不要靠近我!!”
“你是不是又病发了?!”
她声音发颤,我不用回头看,便知她吓得不成样子。
燥热和寒冷在我的阴阳身上一刻未消,甚至愈发猛烈。
肌肤中的血管根根蠕动,弹蹦如簧,令我心乱如麻。
两股绝不相容的力量,又在体内互相交织,碰撞,毫不妥协。
我忍受着一切的苦痛,像个卑微的空洞躯壳,双手紧紧抱头,跪倒在地。
远处的道路尽头,在此时忽然响起一阵讼念,直抵心间。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世间诸般痛苦。
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字字珠玑,回荡在我紊乱的思绪中。
我忽而静下心来,闭上双眼,盘腿而坐。
心心念念重复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为电,应作如是观。”
再睁眼,遍体通透。
病痛来的快,去的也快。
我浑身如沐浴在朝阳中,倍感温暖。
这是一种极为舒贴的感觉,好似早先少年时洗完澡,老唐双手握着棉被将我紧紧裹在怀里。
我沉浸其中舍不得回神,不知不觉间,面前多了一人站立。
“阿弥陀佛。”
听到佛语,我颤魏着起身,素衣连忙跑来,将我稳稳扶住。
只瞧一袭麻衣,自上到下满是颜色各异的布块,已然缝补多次,褴褛不堪。
我抬头打量,见是一名面容温和的老迈僧人,他脸上笑出了褶子,尤其是眼角处层层叠叠的鱼尾纹,更显出几分得道高僧的意味。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我弯腰行礼,恭声说:“敢问大师法号,小生这厢有礼了。”
他伸出手将我拖起,又双掌合十说:“施主言重了,若问法号,且先听老僧一言,许能寥以宽慰。”
“愿闻其详。”
僧人盯着我的眼睛,微微一笑,语调忽而抑扬顿挫:
“风里来,雨里去,纵是千帆过尽,嘿嘿,无趣,无趣。
披袈裟,捣木鱼,苍生不明佛理,哈哈,可惜,可惜。”
我怔怔愣住,全然不解其所要表述的意思,于是惊讶发问:“所以,大师您的法号?”
僧人再次双掌合十,微微颔首说:“老僧法号可惜,承蒙百姓错爱,人送诨名可惜和尚。”
这下倒是我失敬了,可听闻此言当真如他所说,心中阴霾一扫而空,竟自然而然的生出几分乐意。
“原来是可惜大师,小生名为物子,这位是素衣姑娘。”我微笑着引荐完,素衣躬腰施了个万福,又生怕我会晕倒,急忙紧搂住我的手臂。
可惜大师冲素衣点头示意后,伸出右手贴在我的额头上,良久,他惊疑着说:“施主体魄异于常人,当属世间罕见!”
我点头称是:“没错,物子天生阴阳身,每日都要受冷热交替之苦,大师若有妙法可解,还望不吝赐教。”
可惜大师抿了下嘴唇,轻声问我:“赐教谈不上,还请施主详说病症,兴许我能指点一二。”
于是我将如何发病,几时发病,甚至连发病后的种种异象,都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
听完我的叙述,可惜大师渐渐面露凝重,双掌合十说:“依照老僧看来,施主的阴阳身,应该不是病症。”
我愣了一愣,随即脱口而出问:“敢问大师,此话何解?”
“老僧有一办法,施主若信得过我,一试便知。”
我想也没想便应允下来,可惜大师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刀,伸手将我右边的袖子撸起,露出半截猩红小臂。
素衣见状刚想出言打断,却被我用眼神拦住,我冲她摇摇头示意无妨,见我心意已决,她撇撇嘴,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施主,老僧需为你引流出一些鲜血,望你莫要见怪。”
我咽了口唾沫,忍着心中莫名升起的恐慌,强装镇定的点点头。
可惜大师随之挥动小刀,在我的右臂上划开一道小口,再用五指狠狠掐住我的筋脉,使缓缓涌出的猩红鲜血流向地面。
很快,鲜血染红了我脚下的一滩泥土,等到约莫能站进一人双脚,可惜大师这才松手,取出一块布条帮我包扎妥当后,又沉声对我说:“施主,烦请你此刻想些不愉快的事情,尽量哭出泪来。”
我当即大惊失色,颤声问:“大师,倘若我哭了,周遭可是要发生异象啊!”
可惜大师后退一步,站在我的左侧,摇头轻笑说:“别怕,我自能应付。”
我略作思索着点点头,让素衣远离后,开始回忆起不愉快的伤心往事。
想来也怪,这可惜大师所用的方法,竟与那曾经蒙混老唐的江湖骗子如出一辙,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看着他笃定的眼神,竟不忍说出心中疑虑,只好放下杂念,一心想哭。
许久许久之后……
“大师,我哭不出……”
我无可奈何的撇嘴,还是没有办法积攒悲伤情绪,因为人每天都是奔着开心去的,哪有不遇愁事说哭就哭的道理。
我虽为戏子,但在台上与台下,完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台上有声乐,有戏词,有老唐与我对唱,有时想不哭都难。
可在台下,除去我的阴阳身奇症不说,我的心性与寻常人并无二致,甚至我自认比很多人心肠要软,尤其表现在对待素衣想唱大青衣这件事上,更是比老唐不知软了几许。
但令我始料不及的是,素衣却在此时朝我呼喊:“物子,要不我陪你唱几段?”
我顿感错愕,迟疑的说:“这,这行吗?”
“有什么行与不行的,说罢,你想唱什么?”她挽起长发,仅以素面朝天,勾起嘴角笑望着我。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渗入地下的血液,没来由的心头一颤,尽量平静的说:“既然我身怀奇症,那张生也是病身,就来一曲《西厢记》,可好?”
素衣莞尔一笑:“好。”
我拉开架子,与她对视。
那人儿眉眼带笑,目光中满是化不开的脉脉柔情。
我见风儿好似也被打动,绕着她的一袭绫罗翩翩起舞。
只此一瞬,我心心念念,全是与素衣自幼为伴的浮光掠影。
不知不觉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可惜大师见状,连忙大声呼喊:“施主,快将青绿左身朝向那滩血土!”
我僵硬的转动身子,死死咬住嘴唇。
素衣满脸担忧,白嫩双手紧握成拳,恨不得扑过来。
我亲眼所见,受能让万物复苏的左身驱使,那滩血土好似活了一般,竟开始向上剧烈挣扎。
下一刻,两只猩红手臂从泥泞中撑地而起,又硬生生挤出一颗湿漉漉的猩红脑袋,继而是整个身躯破土而出。
我顿感悚然入骨,全身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倒行逆施。
因为面前的猩红之人,竟与我的长相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他双手紧紧捂住赤裸的下身,正满脸怯懦的打量着我,眼珠如墨,毫无神采可言。
我看着他,强忍住心中惊骇,转头问向可惜大师:“他,他是我?”
可惜大师轻轻点头,慢步走到我身旁,叹气说:“看来老僧猜的没错。”
恍惚中,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不禁失声发问:“如,如此说来,我不是人,只是一滩血土?”
“不。”可惜大师摇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施主是人,但却是旁人用老僧所用之法,将阴阳两滩血土合二为一所生。”
话至此,他忽而双掌合十,闭上双眼,轻声讼念:
“阿弥陀佛,善哉。”
不知为何,每当看到雪花簌簌而落,我都会感到彷徨。
往年如此,今年亦然。
猩红之人于落雪的刹那间,化作涓涓血水,缓缓归于尘土。
寒风凛冽,好似他的哭声,萦萦绕绕,一如他的不舍。
可惜大师诵念经纶为其超度,脸上的褶子微微舒展,似乎见多了生离死别,对活物的突然消逝,心境平和依旧不起波澜。
我不懂他们出家人的佛心如何慈悲,也不去想刚来到俗世,便就此消散的血人苦不苦。
世间那么多苦命的人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自然也不少。
只是望着渐渐凝结的血滴,我为何心中又满是惆怅呢?
莫非平日里我与素衣说笑也好,与老唐拌嘴也罢,都是在苦难之余寻求安慰?
此刻见到另一个自己湮灭,方如大梦初醒。
原来,我竟是如此心智脆弱的人。
我佯装坚强的活在世上,没爹娘疼爱,又得了一副奇怪至极的病躯,若不是会些唱戏的本事,还不知会沦落到哪里去,恐怕早就受尽了世人冷眼,苟活在无人问津的清冷角落。
幸好,有素衣,还有老唐。
我这般想着,不知不觉,碎雪落满双肩。
素衣躲在我的身后瑟瑟发抖,她怕极了,于是指着地面,怯生生的问我:“物子,他,他这是死了吗?”
我迟疑的说:“应该是死了吧。”
素衣又问:“那,那他到底是人吗?”
我想说是,可话到嘴边却无语凝噎。
我不知道。
因为他是用我的鲜血凝结而成,除去头发凌乱不堪,诸如面貌,四肢,肌肤,都与我别无二致。
我看着他,就像在看着我自己。
而他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眼,也是在看我。
我成了他触之不及的梦,他成了我永远无法理解的虚无。
只一瞬,我好似参透了生死。
我蹲下身,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用双手捧起那摊冻结的血土,对素衣轻声说:
“素衣,我明白老唐因何要为我取名物子了。”
素衣双手紧捏在一起,满脸懵懂的望着我,问:“为何?”
可惜大师停止诵念,想必是超度完成,也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搓碎掌心的粗粝红泥,看着颗颗沙粒从指间徐徐飘散。
“老唐是想提醒我只是个‘物’。物能用,能始终如一,而人则不同,人受磨难境遇所影响,心性可变,可好可坏,但物,为人所用,更为心所使,若心智坚定,善良,则能为善,反之亦然。”
素衣摇摇头,甚是不解的追问:“我还是不懂,到底什么意思?”
我抬头看向可惜大师,他慈眉微笑着,脸上尽是赞许。
于是我继续说:“打比方,一把刀,能宰牛杀羊,亦能伤人取命,全凭你心中所想,如何用它。同理,我的身子便像一把刀,但却是一把双刃刀,若善用,即是阳物,若恶用,则是阴物。倘若交织使用,也可成。”
“所以?”素衣瞪大了清澈的双眸,好似领会了我的意思。
我拍着手起身,微笑着对她说:“所以我阳物阴物都不做,从今以后我要做好物,做个好物子。”
可惜大师哈哈大笑,又连忙双手合十说:“施主善莫大焉。”
我刚要还礼,谁知素衣咬着嘴唇,双眼中尽是遮掩不住的担忧,吞吞吐吐的问:“物子,你不会是病糊涂了吧?”
我勾起嘴角,打趣着反问:“人生在世,糊涂点儿不好吗?要那么清醒作甚?”
素衣撇撇嘴,白我一眼,转身走回院中,还不忘长叹一声:
“傻物子……”
大雪接连下了三天,直到河水结了三尺之冰才偃旗息鼓。
可惜大师执意要离开,我挽留不得,索性与他就此拜别。
回到厢房,我见素衣坐在门前捏着针线,而她双膝之上,正是我去界山时被山壁划破的棉衣。
我凝望着她认真的模样,心中倍感温暖,于是哈哈干笑着走近,而素衣只是抬头瞥了我一眼,便继续低头做活。
细若游丝的棉线于她指间揉揉弄弄,再轻轻一别,便灵巧的穿针而过。
我看着她动作熟稔,不由竖起大拇指,称赞说:“素衣姑娘果然心灵手巧!”
她腼腆一笑,好似被掀起了红盖头的小娘子,手下却不停,一针两针的细心缝纫。
“物子,你瞅瞅你这料子,上等的皮毛围成领,当真是让我羡慕的紧呢,也不知唐班主……”
我清清嗓子打断她的碎碎念,豪气说:“你若喜欢,哪天我也给你买一件儿,这些年没怎么花销,银子可都让我好生攒着,咱有的是钱。”
素衣忽然抬头,疑惑着问我:“你攒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说:“娶媳妇儿呗~”
她愣了一愣,又低下头去,“傻样。”
话一出口,我也被自己逗乐,不禁摇头苦笑。
我不再打扰素衣帮我缝衣,正要抬脚离开,她却喊住我说:“物子,要不咱们进趟城吧?”
我呆在原地,瞪大眼反问:“进城干啥?”
“我手里这点儿料子不够给你用的,你这棉衣上的口子太多了,一块两块的碎布,怕是补不上。”她摊开手,满脸无可奈何。
于我而言,进不进城是种抉择,一时间心里有些发慌。
素衣兴许是看出了我的顾虑,便从怀中摸出一块面纱,走上前来递给我说:“昨夜替你织的新面纱,你戴上试试。”
我接过后系在脸上,略微有些痒,这感觉让我既熟悉,又生分。
于是我僵硬的堆出个笑脸儿,说:“挺好的。”
素衣踮起脚尖,伸出双手帮我理着面纱的边角,看着她温柔的目光,竟让我心中渐渐安稳许多,似乎这面纱戴与不戴,再没那么重要。
不多时,我与素衣来至清河城。
今儿个好像是庆祝节日,市井之中尤其热闹喧哗。
素衣在我身旁瞧的兴起,对一切事物都倍感新鲜,她本就是生性烂漫的女子,接连几日都在梨园忙活班中琐事,可把她闷的不轻。
眼下好似出笼的百灵鸟,当真是撒了欢儿。
我叫不住她,索性跟在身后,与她一起逛游闹市。
此处聚集了五湖四海的江湖艺人,奇装异服往来不绝,热闹非凡。
有来自天竺的耍蛇人,白胡络腮,仅凭手中一杆莫力长笛,便能让毒蛇翩翩起舞。
也可见中原奇技,诸如托鼎、寻幢、吞剑、吐火等百戏,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赏,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我流连其中,竟忘了素衣的存在,再寻她时,却乐从心起。
只见小丫头站在绫罗绸缎的摊位前,面露欢喜却又犹豫不决,掌柜的大娘眉眼带笑,问:“小姑娘,喜欢吗?”
素衣轻轻点头,搓着一匹青布不忍撒手。
我凑过去,背着手问她:“当真喜欢?”
素衣说羞怯就羞怯,一张小脸儿红通通的,不知是天冷所致,还是突发燥热,连带着声音都小了许多:“嗯……”
我伸手入怀,摸出一枚碎银递给大娘,转而对素衣说:“送你了!”
素衣忽而转头看我,瞪大了流光溢彩的双眼,好似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宝贝,将青布捂在怀里闻了又闻。
我对她摇头苦笑,打趣说:“出息。”
岂料素衣低下头,温婉一笑说:“你送的,都喜欢。”
听闻此言,我愣住,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小伙子,人姑娘走远了。”大娘眯着昏花的双眼,悠悠的提醒我。
我回过神来,再寻素衣的身影,她抱着一匹布只顾低头疾走。
好似害怕这身后人潮汹涌,要将她吞没似的。
我急忙快步跟上,却被半道截出的一人拦住去路。
“小兄弟,别来无恙啊。”
解然先生捋着胡须,笑眯眯的看着我。
他一双寒光乍现的眸子,说不出的别有深意。
解然先生说有要事,邀我去往府邸详谈,我本意是拒绝的。
谁知他面色凝重,只对我说了五个字:“唐班主有难。”
我立即寻来素衣,和她一并前往。
解然府中。
“小兄弟,我就开门见山的问了,唐班主统共昏迷了几日?”
解然先生捏着胡须,抬头打量一棵朽木。
我略作沉思,说:“自从离开界山,到如今已有七日,有问题么?”
解然先生轻轻点头,沉吟说:“昨日我算到你会来至清河城,便在半路将你拦了下来,若有唐突,望你莫要怪罪。”
我摆手说先生大可直言不讳,不必掖着藏着。
他长舒一口气,庄重的看着我,问:“你是否为唐班主请过郎中,他说唐班主只是劳累过度,不日即可苏醒?”
听闻此言,我悚然一惊,转头望向素衣,见她也是一脸诧异,忙点头说:“确是如此。”
虽然我对解然先生印象非好,但他说的句句属实,让我无从反驳。
岂料解然先生面色忽然凝重,叹口气,说:“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依照天理命数,那日在界山上,唐班主其实阳寿已尽,但你。。”
他话留半句,却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于是我迟疑的问:“先生的意思是,因为我的阴阳身,为老唐逆天改命,夺了命理造化?”
他不可否认的点头,脸色愈发难看。
我再望向素衣,她已经害怕的浑身颤抖,抱着一匹青布,缓缓靠在我的背上,我不禁扪心自问,为何要相信解然先生?
可无论如何考量,他全然没有蒙骗我的必要。
“如此说来,老唐会怎样?”我咽了口唾沫,一想到老唐安详的面容,心里就忍不住发慌。
解然先生掐指点算一番,眯眼说:“后事如何,我竟也不得而知,可欺骗上苍,是要被降天谴的,这话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倘若这一切确实如先生所言,我又该怎么做?”
我前踏一步,与解然先生面对面,但从他凝神的眼睛里,我却看不出丝毫破绽。
他说:“想来我与小兄弟也算有缘,且那日唐班主舍生救你,也令我大为感动,眼下确实有一办法,就看小兄弟你愿不愿意去做了。”
我点点头:“但说无妨。”
解然先生转过身,揪着一枝枯叶,娓娓道来:“君城中有一魔物,身以大地为基,石为之骨,木为之脉,草为之毛,土为之肉,以淬火灼足七千七百四十九年,成也。”
我皱起眉头,连忙追问:“然?”
“然此物有阴阳两面,东为阳,西为阴,上下方正各三寸,形似墙壁。”
他顿了一顿,嗓中似被异物噎住。
“故称其为,墙妖。”
话说完,我慌忙抱紧素衣,她最听不得邪物传说,眼下更是被吓的六神无主。
“然而,此妖并非常妖,吸食日月精粹,于七日后的子时半刻,必会化为人躯,其立于阴阳夹缝之中生存,所以内里肺腑不在三界五行之内,届时你可取其心,喂于唐班主服下,即可避过天劫。”
解然先生面色憔悴,好似说完这番话,耗尽了他毕生力气。
我却没想明白,妖乃妖物,倘若人吃了妖心,人与妖又有何分别?
“我知你心中所想,顾虑繁多,但眼下只有这一个法子,墙妖的出现,如同肉体之毒瘤,由天地之间的戾气所化,其能不顺应天意而生,便有与上苍抗衡的力量,取其心令其消融,也算善事一桩,我说这些,信与不信,皆由你一人抉择。”
解然先生慢慢走向房内,留给我一道莫名的沉重背影。
我又问:“那如何取心?”
“墙妖喜听哀乐,找一人面朝它清唱,可令其放松戒备,届时以钝刀凿墙,便可取心。”
话说完,解然先生已走回房中,下人当即前来送客。
我不知解然先生为何要帮我,更不知老唐是否真如他所说,已经濒临劫难。
我只想立刻飞奔到老唐身边,去看看他安睡的样子。
想罢,我拉起素衣,与解然先生匆忙告别,逃也似的夺门而去。
再度回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素衣却松开我的手,怯懦的问:“物子,若解然先生所言非虚,你当真会去寻那墙妖么?”
我顿觉头大,双手掐腰站在原地,摇头咧嘴说:“我不知道。但看他并无恶意,咱们还是先回梨园再说吧。”
素衣一切都听我的,她抱紧了怀中青布,长呼一口气,鼓着嘴说:“那好吧,咱们快些回去。”
正要抬脚离开,我用余光瞥见附近有一鞋摊,慌忙拉着素衣跑过去。
素衣满脸惊疑,任由我拉着手,却问:“怎么了物子?”
我站在摊位前,翻看着做工精致的棉靴,头也不抬的对她说:“老唐的鞋子已经破了许久,我老早就想帮他买一双,你也快试试,天冷了,我给你们都换双厚实的棉鞋,不冻脚。”
岂料素衣半晌没动静,我疑惑的转头看她。
她抱着布,站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竟哭成了泪人儿。
我赶紧放下手中的鞋子,用双手捧起她的水润脸蛋儿,急声问:“怎么哭了?挑好鞋子咱们快走。”
素衣抿着嘴唇,哽咽着说:“物子……我……”
“怎么了?”
她忽而抬起婆娑的泪眼,目光中散发出从未有过的清亮,好似落满星辰。
我呆在原地,只见她笑出眼泪,柔声呢喃:
“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苦无人嫁。”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为何得此厚爱,身穿直裰?”
“此生若唱大青衣,愿为你。”
“唱与妖鬼听。”
再回梨园,已是黄昏。
我抱着新买的棉靴,与素衣驻足在后院中。
满地的积雪无人清扫,被夕阳烘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仿佛一张泼染朱砂的宣纸。
寒风吹过,卷起缕缕白碎,如凌乱的笔,勾勒出几分难言的冷清。
可这幅冻人的画作,却由不得我静心赏阅。
我将棉靴递给素衣,走上前轻手推门。
房中寂静,落针可闻。
光线朦胧,虚虚晃晃,映亮了几分老唐的脸。
只此一瞬,便令我心如石坠。
老唐依旧神情平和,但好似被一场大梦耗干了气血。
他整个人瘦骨嶙峋,腮颊深陷,斑驳手掌上满是零零点点的黑斑,与平时健朗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布匹砸地的闷声从我身后传来,素衣亦步亦趋的走近,已然抽泣不止。
我不管不顾的扑到床边,紧紧握住老唐的手。
离得近了我才看真切,原来他的下半身正在慢慢消融。
盖在他身上的被褥,不知何时已经掀开,露出纤细恍如竹竿的双腿。
我手足无措的望着老唐,他忽然喏动嘴角,悠悠的睁开双眼。
“来,来了……”
他惨笑,嗓音如同粗石磨砺,沙哑而又失真。
我哽咽着问:“老唐,怎,怎么会这样?”
“物子,别哭。”老唐脸上堆起层层叠叠的褶子,下身的肌肤在迅速化开,有如身处滚沸的热汤之中。
素衣嘤嘤低泣着,跪在我身旁,花容失色。
我瞪大了双眼,看着老唐急声说:“我马上去找郎中!”
岂料老唐眯起浑浊的双眼,扯动嘴角说:“不,不必了……物子,你且听我说……”
他顿了顿,吐出一口浊气,艰难的转过头望着我和素衣,“你们俩,都是由我看着长大的,若论命苦,谁也比不过谁。”
素衣却摇头,揉着发红的双眼,说:“班主,你快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的,那年我捡到你的时候,你就总爱哭,这一晃眼二十年了,你还是这么爱哭,以后啊,少哭,让物子护着你。”
老唐呼着气,面色渐渐平静,似乎想到了许多乐事,紧皱的眉头也微微舒展。
我强忍住泪水,想哭哭不得,却在此时,耳畔骤起解然先生的话音。
寥寥两字,如洪吕大钟,鸣彻心间。
“天谴。”
莫非这就是天谴?
我不愿相信。
世上那么多的恶人,那么多的恶事,老天爷不去管,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更管不了许多。
可老唐是好人啊。
他养育我,教我唱戏,教我做人,教我识遍这世间万物。
水要喝热的,饭菜要吃热的,冬天穿的厚实才不会冷。
这些,都是他所教。
我咬着牙,对素衣说:“素衣,去收拾行囊。”
素衣拭去脸上的清泪,只点头说:“好。”
待她离开,我缓缓起身,站在老唐身侧。
我说:“老唐,我要救你。”
他不出声,气息愈发微弱。
我低头凝视他的惨白面容,任由一滴晶莹眼泪,无声坠落。
房中右侧,青瓷桌椅尽数碎裂,刹那间一片狼藉。
而我的左侧,老唐的身躯缓缓复原,却有另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让他迅速衰老。
下一刻,他咳出一口黑血,气色略有好转。
我连忙用被子将他裹住,又把他整个人背起。
他浑身轻飘飘的,好似没有任何分量。
我忍住心中悲切,跌跌撞撞的走出厢房。
素衣已经收拾妥当,站在门前等着我。
“去哪儿?”她问。
“君城,救老唐。”
我背着老唐,素衣跟在我身边,默然前行。
面向渐渐隐于天际的夕阳,二十年光阴,恍若过眼而退。
我心心念念,尽是书中所著的两句哲语。
往而不可追者,年也。
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
“君城属清河以西,为双江交汇之所,更是连通中原咽喉的战略要地。
古时,曾有大军压境,长驱直入三百里兵临城下,不料却遭受重创,无功而返。
据说领头的大将刚牵马进城,便被一道妖墙吓破了胆,与胯下骏马双双暴毙。”
我打断马夫的侃侃而谈,摆摆手说:“老人家,你且快些,我们有病人,怠慢不得。”
他摇着缰绳,呵呵一笑,打紧说:“得嘞,官人您放心,天黑之前,必能让您看见君城的牌匾!”
“如此最好。”
说话间,我掀开马车帘子,往里瞄了一眼萎靡的老唐,素衣坐在他身边昏昏欲睡,连日奔波劳碌后,整个人也显得憔悴不堪。
“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会儿。”我宽慰着素衣,她冲我笑笑,说:“无妨,等进了君城,快些找到墙。”
我当即挥手打断她,同时用眼神示意她马夫还在。
一路行来,我已听多了墙妖惑世的说法,对此也颇有深深的忌惮,所以更不能让旁人知晓此行的目的。
为了救老唐,我不愿再去深思后果。
确切来说是谁阻我,都无法动摇我救老唐的决心。
随着颠簸过一段泥泞,雪路尽头依稀可见一座雄伟城池。
披甲重兵一字排开,手持大戟立于城头,似两三人无法近身的威赫阵仗。
遥遥望去,城门下贩夫走卒往来不绝,繁华鼎盛中又不缺森严戒备,果然不负咽喉之名。
我心中一沉,轻拍素衣的肩膀,低声说:“素衣,醒醒。”
她缓缓睁开睡眼,满脸呆懵的望着我:“嗯?”
“一会儿进了城,安顿好老唐以后,我独自去寻那墙妖。”
不多时,马车行至城门下,我向守城的将士交了文牒,并未遇到阻拦便被放行。
城中繁荣,令我始料不及。
岂止人多,说的夸张些,简直是无从落脚。
马夫返回后,留我背着老唐,和素衣站在城门处一筹莫展。
待我们费力找到客栈歇脚,又安顿好老唐,已是天光如墨,月悬当空。
我帮老唐理好被褥,正要出门去打探墙妖。
素衣却抓住我的衣袖,柔声呼喊:“物子。”
“嗯?”我转头与她对视,耐心等待她的下文。
她从怀中摸出一枚荷包,递给我说:“我连夜缝的,你戴在身上,能保平安。”
我刚想说不用,素衣却将精致荷包推到我面前,“你拿着。”
“素衣,你知道我从来不信老天那一套的。”
谁知她忽然低下头,细声念叨说:“戏班中的老嬷嬷曾告诉我,男子出门在外,为他绣个荷包,能得上天眷顾,可避祸事。”
对此我无奈苦笑,只好将荷包收下,素衣立马绽露喜悦,望向我的眼神中,尽是藏不住的脉脉温柔。
出了门后,我摸着怀里的荷包,只觉得月色分外柔和,不复清冷。
却在此时,灯火通明的长街忽然汹汹大乱。
我呆愣望过去,见人潮如龙,竟纷纷推搡着涌向城外。
霎时间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更有人声嘶力竭的惊吼:
“墙妖活了!活了活了,它活了!!”
等我回过神来,偌大的君城已再无喧嚣。
寒风舒卷,徒留一片死寂。
站在空荡的街道中央,我竟产生了一种错觉。
好似这满城落荒而逃的人,是因为我而逃。
他们之中,想必很多人并未见到墙妖的真正面目,仅是以讹传讹,便将绝望和恐惧感染给了每个人。
四周寂静,仿佛凭空而起一座鬼城。
我转身走上客栈二楼,轻轻敲开了房门。
素衣心有余悸的望着我,她并未趁乱离开,更未被疯狂的人群所吓到。
我不知此时此刻她的勇气因何而起,只是看到老唐的一瞬间,我心中竟然无比踏实。
人去城空,如九霄之上的仙人手笔,助我为老唐取妖心。
而素衣的沉默,更像是另一种无言的支持。
她总是在需要安静的时候,给予我意想不到的安慰。
我背起老唐,他的身躯无时无刻不在消融,好似初春的雪,悄然流逝。
命力在他身上,成了可望而不可求的奢侈。
老唐嗫喏着干裂的嘴唇,虚弱的睁开双眼,我能透过他的眼神,看到一种期许。
年过半百的老唐,好似在亲口对我说:“物子,咱们回家吧。”
我用眼神拒绝了他,无论如何,我心意已决,哪怕是老唐也无法阻拦。
我要救他,要让老天爷睁开那双模糊的眼,看看这天下间行尽善事的人,是如何得到善终。
寻着凌乱不堪的足迹,我找到了令满城百姓惶惶不安的墙妖。
原来,它竟是透明的。
像一面镜子,内里缓缓流动着犹如实质的鲜血。
我站在墙妖的面前,全然不知所措,素衣躲在我的身后,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只此一瞬,我的内心猛然抖动不停,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牵引。
我松开老唐,将他交给素衣照料,蹒跚着靠近那面流动的墙壁。
“物子!”素衣在身后喊我,她的声线发颤,我忍不住回头望去。
皎洁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渲染出从未有过的单薄。
我想起早先少年时,素衣也曾是这般娇弱,她和我一样,也是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奄奄一息,遇见了宅心仁厚的老唐。
她是幸运的,起码比我幸运。
因为她不用忍受冷热交替之苦,她每天可以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我这般想着,不知不觉站到墙妖的面前。
近在咫尺。
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那股熟悉的灼热,与猩红右身每日所受之痛毫无分别。
这一刻,我好像懂了。
我来自哪里,我为何会被人遗弃,又为何会来到这里。
宿命中,一切早已有了安排。
我直直盯着红色的墙体,似乎被带入了某种幻境。
我听到嘤嘤的低语,在一个昏暗的角落传来,好像是个婴儿。
还有一个佝偻的背影,他弯下腰,小心翼翼的将婴儿抱起,紧紧捂在怀里,用手指戳他青红相间的小脸蛋儿。
我感觉整个人悬在空中,面前尽是朦胧的景象。
最终,所有的浮光掠影化成一张和蔼的脸。
那是老唐。
他正抱头跪在地上,身旁还有个似曾相识的人,一身武生扮相,静默的脸上画满油彩。
而老唐的口中,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我仔细听,用心听,他竟然在忏悔,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哄堂大笑声,还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老唐像一个背负孽债的罪人,细数着生平所犯大小过错。
我感觉这副场景无比熟悉。
那个武生,是我。
那个抱头跪在地上忏悔的人,是……
一瞬间,我如遭雷击,浑身无力,竟和老唐面对面而跪,他的身影愈发渺小,跪在我的面前就像一个残灯将灭的暮年老人。
我的内心被一股莫名情绪抽离的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剩下。
这二十年来,一直被我遗忘的,被我刻意避开的,被我所不愿想起的念头。
奔走心间,浩如汪洋大海,席卷我记忆的每一寸土地。
那张慈祥的脸,再无此刻清晰。
我转过身,泪流满面。
面朝窝在素衣怀里,仅剩半条性命,也要喊我回家的老唐。
失声喊道:
——君城夜无雪,有子取妖心
当我从幻境中跌落尘世,恍若做了一场大梦。
我失魂落魄的倒在地上,浑身无力,于是挣扎着爬到老唐身边。
他双眸无神,遍体冰凉,似被萦绕而起的寒风,卷走了所剩无几的寿岁。
我凝望着他的昏花老眼,虚弱说:“爹,我马上救你。”
他抿起嘴角,冲我笑着摇头。
那暗淡的瞳孔,好似灌满了万千欣喜,浓到化不开。
我拭去眼角干涸的泪痕,费力喏动嘴唇,沙哑着对素衣说:“素衣,你且先回去,算算时辰,此刻正是墙妖幻化人形之时……”
话未说完,不料素衣却婉尔一笑,轻声问我:“物子,你可还记得,我在清河城时,曾对你说过什么吗?”
我当即错愕,竟是真的记不起了。
等我想起时,素衣已然起身。
她缓缓走向绽放璀璨红芒的墙妖,背影决绝而执拗。
那妖祟开始疯狂扭动,似要突破阴阳束缚,来至这纷纷扰扰的尘世间,惑乱苍生。
我拼尽全身的力气,双手死死扣进冻土,声嘶力竭的大喊:“素衣,你回来!你别过去!”
她头也不回,只是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一袭绫罗随风曼舞,好似下落凡尘的瑶池仙子。
“物子,你曾说我的梦千斤重,万斤重。还说你会帮我撑着。”她又装作惆怅的样子,心疼的说:“可我怎么忍心,让你为我受苦呢。”
话说完,素衣停在原地。
她回眸一笑,却有几分不舍:
“物子,你个傻物子。”
我几乎将牙齿咬碎,哽咽着呼喊:“素衣,你回来……你快回来啊!”
她轻轻摇头,将绫罗褪去。
只见一袭青衣,随风垂落。
“你送我的,我很喜欢。”素衣摘掉发簪,挥洒三千如瀑青丝,“物子,我从不会骗你的,所以那日我在清河城对你说的话,今日便会应允。”
我恨不得冲上去,将她掳回来,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咽:“素衣,你回来吧,让我去,这本该就由我去啊。”
“物子,你可别忘了,唐班主也是我的父亲。”
她转过身,面朝老唐,微微施了个万福。
老唐紧紧闭上双眼,不忍再看,他咬破了干裂的双唇,神情无比悲切。
我的视线愈发模糊,只能在浑噩中一遍遍细声呢喃:“回来,你快回来。”
素衣再无回应。
只听一声婉转清唱,刹那间响彻星空。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痴痴傻傻的听完,不禁悲从心起。
歌声渐息,只见墙妖内里红光流转,忽而显出晶莹肺腑。
素衣抬起纤细手掌,缓缓伸向蓬勃跳动的一颗妖心。
她神情冷静,只轻轻一摘,便将墙妖心脏顺利握在掌中,那妖祟顷刻间流光暗淡,再无生息。
我心中一惊,恍然觉得是自己多虑了,于是长舒一口气,对素衣说:“快,拿了就赶快回来。”
素衣微笑着点点头,似乎也没想到这妖心竟然轻易可得。
她紧皱着黛眉,将手轻轻抽出,同时面朝我转过身来。
我瘫软在老唐身边,看着素衣慢慢走近,心中的一颗大石终于徐徐落下。
只听一声闷响,素衣突然僵化一般,站在原地,将妖心高高举起。
我看着她凝固在脸上的笑,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一支通体猩红的粗壮手臂,将素衣的胸口无情洞穿。
那一袭青衣,刹那间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
我瞪大双眼,像傻了一样。
而素衣,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莲,还未完全绽放,便就此枯萎凋零。
我发了疯的想要冲过去,浑身上下却轻飘飘的再无一丝力气。
素衣倒在地上,沾满鲜血的右手,依然保持着前伸的动作,可那张清秀的脸蛋儿却迅速苍白。
我声嘶力竭的哭喊:“素衣!!”
她笑着流出眼泪,满怀不舍的望着我,轻轻呢喃:
“傻物子。”
“诶,您瞅瞅,这可是我家物子给我买的新棉靴,您瞅瞅这上等的料子,多厚实。”
“哟,老唐,物子懂事儿了,知道孝敬人,你以后可就跟着享清福吧!”
“不敢,不敢,哈哈哈哈。”
我躺在床上,听着梨园中传来老唐爽朗的笑声,面朝窗外静静发呆。
又是一年春节时。
枯枝生出新芽,开的满庭翠绿。
一缕微风吹过,惹得树叶沙沙作响。
我揉了揉怀中的荷包,闭上双眼,安然睡去。
梦中,我看见身着绫罗锦缎的素衣,款款向我走来。
待到近前,她柔声叫我:物子~
我挠着头,傻笑反问:素衣,怎么了?
素衣听了这话,却笑弯了腰,如何都止不住。
许久,她叹口气,对我说:
物子,你啊。
黄粱一梦二十年。
依旧是不懂爱。
也不懂情。
————————完——————
总算完结了,谢谢大家支持,感激不尽。
客官,这篇文章有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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