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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喜欢上的时候，刚刚十九岁。

那会儿她刚来这个城市读大学，她很喜欢这里，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甜香，街景很美，随便走一走，就像走进了宫崎骏的漫画。唯一让她不适应的，是连日的阴雨。

作为一个北方人，成天见不到太阳的感觉简直让她发疯。

幸好，她遇到了李燃。一个很少笑、但笑起来便能让她感到世界明亮的男生。

李燃是本地人，不住宿舍，除了过来上课，他很少留在学校，更不怎么参加学校的活动。

同学们几乎忽略了这个人，只有罗姗姗注意到了他来去匆匆的身影。

她从辅导员那里了解了他家的事，他父母都不在身边，家里只有一个年迈多病的爷爷。其他男生在游戏里、球场上挥洒青春时，他却过早地承担起了一个家庭的重任。

难怪他整天来去匆忙，难怪他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罗姗姗的心里第一次有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去到他打工的地方，和他成为兼职的同事。

休息的间隙，她变成闹喳喳的小喜鹊，把学校里的，宿舍里的趣事统统说给他听。盯着他一向抿紧的嘴角微微放松，再弯起些许弧度，有时甚至笑出轻微的一声，她的心情就像连雨的天空突然放了晴。

她开始期待周六，那天他们排的是同一班。虽然很忙，很累，但进进出出地总能瞥见他的身影，她就心情大好。同样的制服T恤，穿在他身上就有着特别的气质，她忍不住偷看一眼，再看一眼。

那天他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火急火燎地赶了回去。她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频频看向门口，直到看到他满头大汗地回来，她这才放了心。

没人的时候，她偷偷问他，才知道是他爷爷一个人出了门摔了跤，被邻居发现了，幸亏摔得不严重。

他带爷爷去医院检查完，就回来了。

看他那么淡定的表情，这样的事情肯定在他的生活里发生过很多次吧？他有对不负责任的父母，母亲后就再也没回来看过他，父亲也去了外地寻求自己人生的价值，似乎忘了家里还有年幼的儿子和年迈的父亲。他从小是爷爷养大的，现在他长大了，自然就担起了照顾爷爷的重任。

那天交班后，罗姗姗买了水果，执意要去看望爷爷。李燃一口拒绝了：“他没什么事，不用麻烦了。”

他们在夕阳里僵持，两个身影被拉得长长的。

罗姗姗红了眼圈：“李燃，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我只是想看到你多点笑容，想为你做点什么，这也不行吗？”

李燃跟她解释，连他自己的父母都对这样的家庭避之不及，他是怕连累她。

罗姗姗瞬间就转了晴：“我才不怕连累，我可是代表着爱和正义的美少女战士啊，让我来保护你的世界吧！”

那天，她勇敢地牵起了李燃的手——多年之后，罗姗姗时常想起这个画面，自己青春年少时的义无反顾，是幸，还是不幸？

毕业时，有家很不错的公司想签李燃，岗位的发展前景也很好，就是需要全国出差。他犹豫了半天，决定推掉。

罗姗姗不想让他错过这么好的机会：“爷爷有我呢，你还不放心吗？”

为了照顾爷爷，她搬进了李燃的家里。这个家第一次有了女主人，爷爷脸上都笑出了核桃纹。

其实，罗姗姗的家务做得还没有李燃好，她拖完的地上有水渍，炒出来的青菜都黑乎乎的，但爷爷很捧场，每次都吃得很开心，还小心翼翼地看她的脸色。

有时，她只是在公司里受了点委屈，进门前已经尽量扯出笑容了，爷爷还是能一眼看出来，“姗姗，是不是不舒服啊，不用给我做饭了。你跟朋友去外面吃，逛逛街，看看电影，放松一下。”

罗姗姗的眼泪都出来了。这么好的爷爷，这么好的李燃，为什么老天偏要让他们过得这么难？

她和李燃谈恋爱，很少能和别人一样，牵手逛街看电影。他们最温馨的时候，就是等他出差回来，一家三口人坐在桌前吃饭，有说有笑的、，像普通家庭那样。

等爷爷睡了，他们坐在阳台上，看着偶尔有几颗星的天空。李燃握着她的手，“姗姗，我一定要让你做最美的新娘。”

罗姗姗知道李燃有多拼命，她也明白他对自己的感情。但这几年爷爷又做过两次手术，无数次的进医院治疗，让他所有的努力都一再付之东流。

每次从医院出来，他们的生活就得再重新来过。

而且，他们已经很久没能牵手看星星了。

八年的时间，罗姗姗明白了一个道理，苦尽甘来这个词是不对的，生活就是一个浪头接着另一个浪头，不知道哪里是尽头。

毕业这么多年了，罗姗姗为了帮李燃照顾爷爷，自己的工作却一再耽误。公司在疫情中遇到危机，第一批裁员名单里，就有她的名字。罗姗姗觉得，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她丢失的不只是自己，更是一个正常人生活的权利。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装好了行李箱，跟李燃告别：“等我走了，你再跟爷爷说吧。”

李燃坐在床上没动，他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的腰间，肩膀一耸一耸地，不能抬头看她。

她也哭了：“对不起李燃，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我都快三十了，你看看我，笑起来眼角都有皱纹了，我再也不是当年的美少女战士了，我改变不了你的世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

“我几乎能看到以后的日子，我做不了你最美的新娘了。其实，我特别想生个我们的孩子，一个不够，最少要生两个，男孩也好，女孩也好，我们一家人热闹热闹的。可事实是，以我们现在的情况，我根本不知道我们哪年才敢生孩子。

“李燃，我一想到人生就这样一眼望到了头，就再也没有力气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反复絮叨着，企图说服他，说服自己。

可能是被压抑得太久，李燃也没有了往日的隐忍：“姗姗，我也真的很累，很累。我每天上着班都提心吊胆，就怕邻居或医院给我打电话，怕爷爷摔跤，怕天冷了他会犯气管炎，怕他的心脏又出现什么问题。

“每个人都能从这个家走出去，可我有的选吗？我每天一睁眼，就得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我知道没有任何人会帮我，包括我的亲生父母，他们都扔下我，走得远远的。

“姗姗，你知道吗？你是带着光走进我的生活的，你让我第一次觉得日子有了希望。这个家有了你，我就再也不怕了，就算每天都在跑没有终点的马拉松，至少有你陪着我。

“姗姗，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拖累你的。我原本以为，只要我拼命干，就能很快让你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是，现在这样的日子还要捱多久，我也不知道。是我太自私了，耽误了你这么多年，你走吧，我不会再拦你了。”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嘶吼着，发泄着自己的情绪。两个人抱头痛哭了一顿，李燃站起来送罗姗姗出门。

他们提着行李箱打开房门，看到爷爷的房门打开着，爷爷正颤微微地站在那儿。

“姗姗，你这是要走了吗？是我该走啊，是我拖累了你们，我作孽啊，老天爷怎么还不来收了我啊！”爷爷捶打着自己，老泪纵横。

罗姗姗最怕的就是这个场景，几乎迈不出脚，嗫嚅道：“爷爷，对不起，是我和李燃的感情出了问题，跟您没关系，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

她硬起心肠走了，李燃没再联系她，他和爷爷就这样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有时她希望他能给她打个电话，发个消息，像个正常的朋友那样，但她又很怕收到他的电话和消息，知道自己不痛不痒的关心，对他反而是一种伤害。

罗姗姗煎熬了三天，还是忍不住拨通了李燃的电话：“爷爷，还好吗？”

李燃的声音嘶哑着，哽咽着：“爷爷走了。”

罗姗姗跑到殡仪馆时，美容师正在给爷爷做修复。爷爷前一晚车祸走的，酒驾的司机肇事逃逸了。第二天一大早，爷爷才被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人发现。

爷爷被撞的样子有点吓人，罗姗姗一下子就哭了：“他当时一定很疼吧。”

她这样一说，李燃再也绷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爷爷！”

罗姗姗这才明白过来，爷爷为什么要在那么晚还要出去？他偏偏去的还是他们经常说的酒吧街后面那条小路，那里不查酒驾，很多喝完酒的人都从那条路上偷偷开车回家。他拄着拐杖，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了那里，又站在了马路的中间？

“他一定是听到我那些话，姗姗，我不是故意要说给他听的，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吗？我明明知道他会听到，我还是只顾发泄自己的情绪，是我害死的他。”

李燃在痛哭自己害死了爷爷，她罗姗姗呢，又怎么能逃脱得了干系？

罗姗姗帮李燃料理完爷爷的后事，他们彻底分了手。

她像活活蜕了一层皮，整个人都缩成一团，不吃不喝，也不想见光。

大骂李燃这个渣男、败类：“你帮他照顾了那么多年的爷爷，现在终于能过正常人的日子了，他却要跟你？我去找他！”

罗姗姗虚弱地叫停她：“你别找他，是我要分手的。”

等恢复了两成力气，罗姗姗每天就去江边坐着发呆。

天空雾茫茫的，江面很宽，偶尔能看到一两艘小船。

每个人都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忙碌地，悠闲的，没有人关心她每天坐在这里想些什么。

妈妈打来了电话，问她工作怎么样？和李燃处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回家？

她告诉妈：“我这边都都挺好的，你就别挂念着我了。”

挂上电话，她才发现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罗姗姗想家了，她想起上次过年回老家的时候，妈妈跟她闲聊，说起隔壁村里有个80多的老太太在小河边的树杈上上吊死了。

当时她特别震惊：“那么大年纪怎么还想要自杀呢？”

妈妈却轻描淡写地，觉得这很正常，“年纪大了，干不动活了，就被嫌弃了呗，她有好几个儿子呢，孙子孙女也一大堆，哪家都不想管他，你推给我，我推给你。那就每家轮流，能给碗吃的就不错了，谁还管你凉了，热了，馊了的。

“老年人的毛病又多，身上有个病，有个痛的，谁给出钱治啊，受不了了，就去死呗。”

她还不相信：“是不是意外啊？要不然这么大冷的天，她怎么会跑到外面去死呢？”

她妈告诉她：“要是她死在家里，那房子就不吉利了，儿孙们都没法住了，她死了也落不了好。”

罗姗姗才知道，在她们那儿的农村，老年人自杀的现象并不是稀罕事，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特别义愤填膺，一个老人养育儿女们辛苦了一辈子，到老了却无所养，临死之前，还得考虑儿女们以后要住的那套房子。

那些做儿女的怎么能这么冷血？

虽然老人是自杀的，可他们每个人都是凶手！

后来，罗姗姗专门关注过这个问题，除了经济问题，应该还有老年抑郁症的问题，那些不孝儿女们也一定都是没怎么受过教育的人。但不管是哪方面的原因，她都觉得，这个事离自己很远。

她从没觉得自己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直到现在，她才认识到，自己从来就不是“充满爱与正义”的美少女战士。

所有人都觉得，李燃爷爷的死是个意外，只是罗姗姗和李燃心里明白，爷爷到底因为什么而死。

是她，和他，共同制造了这场死亡。

罗姗姗和李燃都是凶手，虽然他们，内心都很爱爷爷，可还是没能在行为上坚持到底。

他们内心的另一层，同时选择了逃避。

所以，他们再也没办法在一起了。

虽然这事有苦衷，有意外，更有巧合。

但他们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更不能在清楚了彼此的残忍后再毫无嫌隙地亲密相对，所以分手，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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