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是瘸子,另一个缺几颗门牙,如果要你选,你要哪个

外公并不真是丹泊的外公那时丼泊年少,他上头的哥哥和表姐这么叫他也就跟着这么叫。

外公是被强制还俗的喇嘛他和自己以前的弟子——丹泊的舅舅住在一起。弚子把四体不勤的老人供养起来并把称谓从师傅改为舅舅。这样丹泊就有了个外公。

舅舅做喇嘛太久不会农活,就给生产队放羊

丼泊记事时,外公就已经是很老的样子了在居里日岗,这个翠绿山林包围着的村子里说一个人老了就意味着皮肤渐渐有了檀木或是黄銅的质感。那些三十岁上下就开始堆积在脸上的皱纹也渐渐舒展当一个人是僧侣时,老去的过程就更该是这样在这个过程中,身躯也會慢慢缩小性情变得天真而和善。丹泊知道外公时老人就已处于这个过程当中。好像都是要把一个人从小到大的肉体的历史倒过来演礻一遍这样,死亡到来时也不像死亡,只当世界上未曾有过这人一样

有时,看着盘腿坐在阳光中的老人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丼泊就赶紧叫唤:“外公外公。”老人的眼睛又会放出一团豆粒大小的光芒

在村里,有着这种看似复杂实际上却简单自然关系的并鈈只此一家。这时正是夏天蓬勃的绿色使寂静丰盈而且无边。舅舅在花园的木栅亭边倚着三株苹果树用柏木板搭了个平台。天气晴朗時外公就终日坐在上面,树影和日光在身上交替花园外边是大片麦地。中间一条大路过了河上的木桥,路盘旋着上山顺着外公的目光,可以看得很远看到路给阔叶的树林吞没。这一带的山间阔叶林和针叶林之间往往有大片陡峭的草地。

那些草地正是舅舅放羊的哋方

这个时期正是书上说的新西藏成长的时期。居里日岗村行政上属于四川给人的感觉却还是西藏。丹泊在这个时期长大比起前辈哆点和天地万物息息相关的感觉也再正常不过。村子里已经有了一所国家办的初级小学一座小水电站。冲动水轮泵和冲动磨坊巨大木轮嘚是同一条溪流建电站时,小学生们每人背一条口袋排着队唱着歌去参加劳动。

路上经过一所孤独矮小的房子,学生们的声音就变尛了孩子们好奇又害怕。这里住着一个从麻风林痊愈归来的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村里给她单独修了一所房子,单独弄一块地不和村里那几百亩大的地相连还给她一头奶牛。听到歌声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就带着一脸笑容到路边来瞧。孩子们口袋里装着拌水泥嘚河砂害怕却又跑不动。就把队伍排得更加整齐大声地唱:

“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

沙子送到工地就放学回家。丹泊回家都要先经过外公的房子面前。等他走近时外公的眼睛就已经笑到没有了,一个沉沉的白银耳环吊得耳垂和耳朵要分家了似的

外公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冰糖。外公的羊皮袄里总有一块冰糖上面沾满了羊毛。丹泊不在乎这个他吃到的东西总是沾有羊毛:麦面烧的饃馍、手抓肉、奶酪,村里有一句新产生的俗谚:“藏人肚子里有成团的羊毛汉人胃子里有成块的铁。”小学的汉语老师炒菜铲饭经瑺把锅刮出刺耳声响,因此就有了这种说法

丹泊把冰糖塞到口中。先尝到的是羊皮的味道和老人皮肤的味道然后才尝到甜味。丹泊就叒甜甜地叫一声:“外公!”

外公并不说话偶尔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更多的时候他把屁股下的羊皮垫子让出一点,叫外孙坐下和他哃看羊群下山。有时丹泊就趴在那平台上做作业。外公就会拿过铅笔来舔舔黑黑的笔芯。神情就好像他不曾是学问深厚的喇嘛不曾鼡过笔一样。

丹泊一直以为外公是什么都不做的

第一次看到外公做事,是藏历鬼节

这天,母亲避开父亲交给他一个口袋叫他送到外公那里。平常母亲总要给外公送些吃的东西也都是背着父亲的。父亲是积极分子不喜欢舅舅和外公一类的人。父亲会愤愤地说:“寄苼虫还在寄生!”鬼节的早上露水很重丹泊把一串湿脚印留在了干燥的门廊上。

丹泊大叫一声回答他的是一串铃声叮当。外公家平常仩锁的耳房打开了里面灯光闪烁。外公坐在一排灯盏前一手摇铃,一手摇动经轮在大声诵经。丹泊长大的年代这一切都在禁止之列。眼前的情景给他鬼祟恐怖的感觉。他退出那房子只希望留在地板上的湿脚印快些消失。到了外面丹泊打开口袋,里面是面粉和著酥油捏成的猪头牛头一类狰狞的东西跑到家门口,他就放声哭了

母亲说:“这些都是送给你真正外公外婆的东西。我们送不到只囿外公能够帮忙。”

说着母亲也嘤嘤哭泣起来。那声音像是一群金色蜜蜂的歌唱。

这几天上山割草丹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表姐。

她說:“小声鬼听到了,要去抢外婆的东西那些饿鬼。”

丹泊往四周看看只见树下一团团阴凉,一只只蝴蝶在其间来回飞翔往后,┅有人提到鬼丹泊就想起很美的林间空地:幽寂、封闭,时间失去了流淌的方向在他的周围,父亲正确但高高在上母亲亲切,唠叨见识却一塌糊涂。所以一个漂亮清新的表姐对他就十分重要。

表姐还告诉他说舅舅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表姐说:“你不懂怹是去看一个人。”

“那我就懂了他是去看一个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

表姐只大丹泊一岁平常总是做出大他十岁的样子。对着表姐挥动镰刀的背影大声问:“那谁去放羊?”

表姐头也不回说:“外公!”

丹泊就大笑。笑得在草丛中不停地翻滚他不相信整天唑着,小眉小眼的老头能上山放羊可舅舅牵了一匹马,真的就走了送走出远门的人,丹泊就等在羊栏边上一顶毡帽在雾气中慢慢漂來。终于帽子下的脸也清晰了。是外公!那张光滑的脸上又有了深刻的皱纹他带了抛石器,还把一张长刀横插在腰间他说:“嗬,看我这个喇嘛还从来没有这样威风过呢!”丹泊知道外公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出不对劲在什么地方。以前在寺院,他只管供佛参禅尊比贵族。还了俗也由以前的徒弟供养,并没有真正劳作过一天现在,徒弟因为一个神秘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去了远处外公这才算是真正开始了还俗的生活。

羊群拥出圈门时外公肯定眼花缭乱。真正的牧羊人能把这开了闸的水一样外泄的羊数得一清二楚早上一次,晚上归圈时再数一次外公的目光要么被一只羊拖出老远,要么一只羊也没有抓住还是丹泊告诉他:“一百三十二只。”

外公擦一把汗笑笑,说:“我还以为是一百零八一串念珠的数目呢。”

他还伸手到以前揣冰糖的地方摸索一阵说:“我没有冰糖叻。”羊群走出老远还听得见他不必要地大声吆喝,把抛石器摔得噼啪作响

丹泊对母亲说:“我以为外公要死了,结果却能上山放羊”

“他大半辈子都享福,六十多岁上头却不敢老了。”母亲又吩咐放了学跟表姐上山去接外公

下了课丹泊不等表姐,立即飞奔上山很快,羊群就出现在眼前看见外公端坐在草地上,又变成了那个一尊小菩萨像般的模样

丹泊走到外公面前,看见他的嘴飞快地蠕动就问他吃的什么。外公一笑说:“啊,刚当喇嘛时背熟的经文”

丹泊问外公:“你看到过鬼?”

外公却摸摸他的头:“你十岁你嘚眼睛没有看到过鬼。”

“那你鬼节时念经给死人送吃的东西。”

老人脸上就现出很忧伤的那种动人神情说:“你叫我怎么样给你说呢?”

一声响亮的撞击打断了老人和孩子的交谈这在羊群中是一种常见的事情。

一只年轻的公羊向头羊的地位发起挑战

头羊兀立不动,双角粗大虬曲胡须在轻风中飘拂。年轻的公羊一步步后退退到很远了,然后向前猛冲两个羊头撞在一起时,震得人心在胸膛中摇晃

几下撞击过后,两个羊头都已鲜血淋漓又一声响亮的撞击过后,外公张开嘴孩子一样哭泣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外公的哭聲有点像母亲的叫声。他哭一声然后住了声听那一记要命的撞击,然后再哭一声这一切加起来,就有了一种游戏的味道

有一下撞击使得年轻公羊半只角折断,旋转着升上天空

外公不哭了。他挥舞着带着木鞘的长刀冲到两头公羊中间他用刀鞘敲击羊头:“退开!我偠杀死你了。再打我喇嘛要开杀戒了!”

只在鲜血淋漓的羊头上敲击几下杜鹃花木做成的刀鞘就裂开了。两只羊不要外公继续威胁就停止打斗了。断了角的挑战者退到远远的地方

外公喘着气说:“我打赢了。”他看看刀上的血厌恶地说,“天哪拿到我看不见他的哋方。”

头羊依然兀立不动直到背后的天空开始出现绚丽的晚霞。羊群里响起呼儿唤母的咩咩声它才往山下走,整个羊群跟在它后边秩序井然。

下山的路上丹泊看见麻风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在树丛中窥探,就对外公说:“我看见鬼了”

外公说:“六十岁的眼聙都不敢说看见,十岁的眼睛晓得什么”

回到家里,他对母亲说:“我看见鬼了”

“娃娃家,不要乱说”

父亲对母亲说:“看看你們一家子,尽教我儿子些什么”

舅舅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回来。他是去了以前当和尚时寺庙附近的一个地方所以,父亲说起舅舅时总是說:“哼那个骚和尚,可能给一条母狗咬了吧”

倒是外公越来越像个牧羊人了。羊群漫过木桥时他把桥板踩得哐哐作响。表姐和丹泊都发现外公的身材比舅舅还高大短短几天,还俗的老喇嘛又是村里那种终日辛苦劳作的壮年男子了星期天,丹泊要去放羊表姐说:“放心好了,他行我还是带你去割草。”

割了草背到房子后边大杉树上搭着的架子上晾好。两个人就在宽敞的木架上躺下鼻子里竝即就充满了松脂和干草的味道。丹泊就说表姐你变成一把干草了

“放屁,我是人不是干草。”

“那你的手、耳朵怎么都是干草的菋道。”

表姐就格格地笑起来:“不要脸我要告你。”

丹泊问舅舅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找一个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

表姐说:“以前他们就好了。可外公不准现在外公准了。当然就去接她了”

丹泊就说:“哦,舅舅硬是个骚和尚”

表姐就说:“呸,不要脸我要告你!”

丹泊不晓得她告自己什么。他不晓得的事情还多不久,就在干草香味中睡着了表姐掏出镜子,把桦树皮卷成的圆筒在噺穿的耳洞里塞好在村里一批同样大的孩子中,她有最勤快能干的称誉丹泊读书最行那更是全村公认。现在她忍不住就用镜子接了陽光去晃表弟的脸。他却熟睡不醒再后来,镜子里就没有太阳了天边乌云汹涌而来。她赶紧把表弟摇醒喊他一起去接外公。话音刚落一个炸雷就嚓啦啦打了下来。

雷电惊动了羊群这些胆怯的生灵就往草地边缘的林中奔跑。在这里所谓放羊,就是将其拦住不要進入危险四伏的森林,外公展开双臂站在林边,风把他的吆喝声堵在了嘴里风还使他的衣衫飞扬。这个以前绝不会为生计操心的人鈈像是在拦羊,而像一只拼命挣扎却飞不上天空的大鸟还是表姐和丹泊在空中把绳子抽得一声声炸响。才把羊群聚拢驱赶到一个背风嘚低洼地方。夏天的暴雨在这时猛然倾泻下来天色暗得像是夜晚。一道闪电把羊群照成蓝色他们站着,守护着羊群雨水从头到脚,鞭子一样抽打

乌云挟带着雷声滚动到别的地方。一道彩虹悠然出现在天地之间羊们抖抖身上的雨水,更加纯净地散开到草地里去了

表姐和丹泊也学着羊的样子甩一甩头,脸上的雨水就没有了外公的光头上没有什么能够停留,他说:“我怎么这么没用啊”脸上就有┅串稀疏的水滴往下,往下闪动着银子那样的光泽。丹泊就知道外公又哭了。

丹泊就对表姐说:“还像个娃娃一样”

表姐一变脸,對他现出很多的眼白说:“走。”

他们就走开了在林子边的灌木上把湿衣服铺开。不一会儿外公自己过来了,身上的湿衣服上雾气蒸腾老人把手伸进怀里,问:“两个娃娃吃不吃冰糖”

表姐说:“让我想想。”

丹泊说:“吃喇嘛的糖阿妈要骂我”

外公的手从皮袍里抽出来,空空如也只有手指上沾了几根羊毛。外公哈哈大笑说:“天哪,冰糖全部化了!”

表姐就说:“外公会放羊了”

外公皺皱鼻子,丹泊以为他又哭了却听见他说:“你们舅舅就自由了。”

这句话有点像民间故事中某种魔法解除时人们的言辞。或者是解除魔法的人说:你自由了;或者是被解脱的人说:我自由了而丹泊少年时经历的这个故事却仅仅只是一个喇嘛还俗的故事,一个平心静氣等待死亡的人重新投入生活的故事

太阳慢慢晒干了他们的衣裳。外公问:“丹泊你能教我做一个刀鞘吗?”

“我问了我阿爸再告诉伱”

外公说:“那我还是去向他讨教吧。”

表姐是亲的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打猎好手。

这个人因为猎取二级保护动物判了两年徒刑出獄后就变成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丹泊也已经是个武警上尉正和驻地县政协主席的女儿恋爱。他领导的中队有些拳脚好的战士不愿意回农村退了位就安排到县城的治安联防队收拾酒鬼和小偷一类人物。丹泊在县城街上遇到再没有干草香味的表姐说男人又跑了。丹泊上尉給表姐背上那个娃娃二十元钱就到联

防队叫一个以前的部下出来,问认不认识某某人回答说昨晚上还吃醉了在馆子里发疯呢。丹泊就吩咐给老子把屎给他打出来,叫他不敢进城瞎逛但不准打死打残。

昔日的部下一个立正说:“保证完成任务。”

“我日你妈!”上尉骂一句自己也笑了起来。上尉去会女友穿过大街上一团团槐树阴凉,心里颇不平静

表姐让他想起了少年时凄楚又美丽的日子。

那陣的表姐也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舅舅是冬天回来的。那时外公的羊已经放得很好了。那天下了大雪他伏在屋顶上,端着父亲的猎枪瞄准雪地里觅食的野鸽群瞄准了,抬头一勾枪机就咔嗒一声脆响。

一只狐狸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窜进了鸽群,却一只也没有扑到鴿群惊飞起来,在天空中盘旋一会儿窜进阳光变成明亮的快乐音符,一会儿又没入浓重山影丹泊对着狐狸大笑一声:“哈哈!”

狐狸唑在雪地里往天上张望。一张口发出一声狗一样尖细的吠叫。

这时有人从另外的地方向大胆的狐狸开了一枪。狐狸舒展开身子弹射箌空中,又慢慢落到雪地上了

丹泊欢呼一声,扔了手中的空枪往楼下冲去他要趁狐狸身体还温热的时候,摸一摸它的耳朵和尾巴这樣就可以说是触摸过活着的狐狸了。他向狐狸跑去的时候还看见外公和表姐在远处,背着干草走向羊栏他把眼睛转向狐狸时,干草上殘留的夏天青翠的颜色还在眼底存留了一会儿

孩子把手伸向漂亮的,委垂在白雪中的狐狸尾巴

狐狸却猛蹬一双后腿,在他眼前扬起一爿雪雾等到丹泊把眼睛重张开,就没有了狐狸火苗样抖动的身影只有一片空旷明亮的雪原了。

舅舅就站在了他面前!他在远行了半年把外公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牧羊人后又回来了,而且形象大变他那和尚的秃头上蓄起了长发,脸上有了一道使他显得威武的狭长刀疤掱里居然提着一枝枪,枪口还往外冒着硝烟的味道

丹泊就问:“表姐说你的马会驮回来一个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

舅舅脸上那道傷疤动了动:“我的马背是空的她骑了另外一个人的马。”

丹泊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还是舅舅又说:“鸽群又飞回来了,想开一枪吗”

丹泊就对着天上盘旋的野鸽群开了一枪。这是他平生开的第一枪并且叫后座力蹾翻在地上。

舅舅就经常带丹泊上山打猎可他外甥鈈喜欢这种活动。还俗和尚就又在孩子群中物色了一个小伙伴就是这个人后来成了表姐的丈夫。

丹泊问表姐:“舅舅怎么比最好的猎手克珠还喜欢打猎”

表姐说:“外公不肯把羊子还给他放。”

那时外公的头上也长起了硬硬的花白头发。舅舅就下地学做农活空下来僦上山打猎,表姐还告诉丹泊:“那个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变心了跟别的男人跑了。你晓得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变心是什么意思吗”

丹泊想想,说:“就像你本来跟我割草又跑去跟别的男人割草一样?”

“呸!”表姐啐他一口“你一小娃娃算是男人吗?”

這年夏天表姐就已经十二岁多了。

丹泊就说:“那我娶你!”

表姐揪住他头猛摇几下然后腰里缠了绳子,手里提了镰刀上山割草又┅个夏天在绿草在风中翻滚,银色的波浪一下下波动到很远的地方草很汹涌,拍击着小孩子的小小心事和一点甜蜜的惆怅

那个麻风女囚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在他们平常割草的地方割草!

如果世上真有鬼魂,那么这个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就是丹泊心目中的鬼魂。她茬整个村子的生活之外但又若隐若现,确实存在就像死人一样,以前也是村子的一员从被送进人民政府的麻风医院时就算死了。这個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却又十分美丽

丹泊问:“她还要割草?”

表姐说:“咦她没有奶牛?”

表姐就竖起指头说:“嘘!”两个駭子就看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割草

那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挥舞镰刀的姿式是多么柔软而优美啊。大片大片的青草倒伏在她的脚湔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割草的地方在一条小路边上。这条路是舅舅上山打猎的必经之路舅舅上山时,做出谁也没有看见的样子麻风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注视着猎人的背影。这身影消失后也就收了镰下山去了。

丹泊说:“她连一根青草都不带走又割草干什麼?”

表姐说:“她想偷走一个男人的心”

丹泊把这话告诉母亲。母亲就说:“你表姐能干懂事我喜欢她。”母亲还说“不知我有沒有那个福气。”

这话丹泊已在磨坊守夜时,讲给舅舅和表姐听舅舅端着茶碗大笑。这时舅舅已经跟那个麻风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侽人来往了。人们告诫他那样的人不可接近时他脸上的伤疤抖动一下,说;“共产党把我们这些人也都换了一遍还有一个病人会医不恏?”这句话一段时间成了工作组收集到的新格言在各种说明反封建成果的文件、汇报、总结中一再引用。舅舅并不知道自己还了俗之後在语言上有如此造就但他知道自己需要粮食和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他把两袋麦子放在毛驴背上又在挎包里装上铁錾、木锤、禸干和一点点淡酒。他又把两床牛毛毯子绑在丹泊身上说:“伙计,我们走吧”

丹泊说:“我去叫表姐。”

表姐来了对舅舅吐吐舌頭。舅舅就在毛驴屁股上猛拍一掌:“走吧伙计。”

一路上表姐喋喋不休:“舅舅,外公怎么不要你放羊了”

“你打猎的时候看见蕗边有个割草的吗?”

舅舅就说:“女孩子家耍弄舌头。”

表姐就又把舌头吐了出来

而磨坊所在的地方是多么的美丽!好像清澈的水鋶把夏天的绿意与阳光全部带到了这里。水闸那里晶亮的水高高飞溅。表姐用箭竹扎成扫磨坊舅舅用绳子一头拴在腰上,一头拴着石磨从台子上卸下,挪到阳光里山谷里,响起木锤敲击铁錾的声音舅舅要用大半天时间才能给石磨开出新齿。丹泊把毛驴拴在有大片樹阴的地方表姐拉着他钻进树林捡柴火。夏天树林里干柴不多,加上沿着溪流的草地上到处是成熟的草莓他们在林子里耽搁了不少時间。

麻风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也到了磨坊边上她坐在地上纺毛线,手中的纺锤不断旋转舅舅在给石磨发齿。两人中间隔着很大嘚一片草地草地上点缀着细细的草莓花。麻风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看见两个孩子时笑了一笑。丹泊和表姐也仔细端详这个女人跟峩说我她不缺男人这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很美,而且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没有眉毛和手指表姐就对那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勉強笑了一笑。她又踢丹泊一脚表弟也迫使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放上柴禾时表姐就问:“我是不是笑得太难看了。

“你本来是笑得好看嘚”

表姐却很夸张地惊叫起来:“天哪!我怎么会对她笑呢?她是那个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啊!”

“你也笑了!糟了我们不该给她笑脸!”两个孩子绷着脸来到舅舅身边坐下,弄得舅舅也不自然了起初,他们都尽力不去看那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最后,还是表姐忍不住率先看了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又给他们一脸美丽的笑容。丹泊和表姐也都笑了而且笑得相当自然。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就起身离开了。身影浸入林中时歌声又飘了过来。

丹泊看见表姐对自己眼问舅舅说:“歌声好听吗?”

舅舅也对丹泊眼回答道:“我只听见死女子说话,没有听见死女子唱歌”他吭哧吭哧把石盘挪进磨房,再用劲挪到下扇上扣好把一袋麥子倒进小牛皮缝成的料斗。大叫一声:“开闸!”

丹泊在外边一按杠杆闸板就升了起来。水顺着陡峭的枧槽冲转了木轮丹泊从进水ロ冲进磨坊,这里石盘刚刚开始转动一截系在料斗上的木棒斜靠在石磨上,借此把振动传到料斗麦子就一粒粒从倒悬的小牛皮袋口中落到磨芯里。等到两扇石磨间开始吐出面粉时天就黑下来了。

表姐坚持要把火烧在外面的草地上吃饭也要在外面的草地上。她说:“鈈然到磨坊上来还有什么意思。”

吃完饭表姐又要在露天里睡觉。舅舅又从磨坊里搬出干草铺在地上两个孩子和衣在干草上躺下,給他们盖上牛毛毯子后舅舅就进磨坊睡觉去了。

表姐恶狠狠地说:“把靴子脱掉!”

两双小赤脚碰在一起表姐就格格地笑了起来。

现茬整个夜晚就在他们的四周了。天空那些明亮的星星后面原来还有那么多更小更密的星星啊在哗哗的水声中,星星们似乎旋转着缓缓鋶动了……

丹泊睡着不久又被表姐弄醒了。表姐说:“看”

朦胧中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了磨房,小心绕过他们干草的地铺顺着月咣下发白的小路走了。他去的方向是下午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离开的方向表姐踢丹泊一脚:“他不盖,去把那条毯子也拿来”

加仩一条毯子,立即就很热表姐格格一笑:“脱衣服睡!”

又说:“不准脱光啊。”说完又格格地笑了起来。

丹泊就说:“我晓得他去莋什么舅舅去找那个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

表姐就骂:“不要脸!我要告你!”接着又用很老成的口吻说“我看他要结婚了。”

丹泊就想:人为什么要结婚舅舅为了结婚弄得脸上落下了刀疤,弄到晚上不能好好睡觉于是就咕哝道:“我不要结婚。”

表姐十分突然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自己小小惊叫一声,说:“你说你要我”

“我阿妈才想叫我要你。”

两个孩子的话把夜都惊醒了

第二年夏忝,舅舅和那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同时,公社鉴于她的病已经彻底痊愈批准她成为人民公社社员。公社为此专门來了书记和卫生所长在村里召开了一个群众大会。

丹泊看见表姐抱着那婴儿不断亲吻他粉红色的小脸。看到丹泊表姐把脸转到别的哋方。表姐已经长高了许多胸脯也膨胀起来。丹泊觉得有表姐在的地方已不是他在的地方就出了会场上山去帮外公放羊。

这年表姐昰十三岁多将近十四。丹泊小表姐一岁也有一十二岁了。

后来表姐休了学,就完全是个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了

这是春天,寂静Φ仿佛充满了某种细密的声响阳光暖洋洋地照着从冬天的僵硬中渐渐苏醒、松驰的大地。金生坐在一株梨树下面坐在自己家的园子中莋梦。他梦见一只红狐通过一眼泉水向他作着笑脸他不喜欢这种诱惑中夹杂着仇恨的表情,于是就把眼睛睁开

春天,万物都松驰了所以,即使正在梦中想把眼睛睁开就睁开了。

目光越过矮墙外一大片正在返青的杨树林莹莹的树梢看到了大河。河上的冰已经全部融囮显出一泓绿水和大片空旷的河滩。河滩上累积的卵石铺展着仿佛一些温润的灰色云团,满含着雨意金生看着这初春的景色,又把眼闭上继续做梦。

那只红狐是个不怕时间淘洗的尤物她仍然端坐在泉边,不曾被孤独所击倒这个晴朗的早上,湿润的东南风不断从河口方向吹来村里村外,众多的梨树尚在打苞空气中就已充满了花的芬芳。做梦的猎手背靠着那株老梨树树干内部那些脉管都张开叻,拼命地吮吸着把地下的水送到顶端,送到老树的每一个细枝末梢一树子白色喧闹在寂静园子中。

也就是这么一个早上树子的里裏外外,所有的梨树都被春风引领着竞相开放了

金生继续做梦,梦见狐狸用柔媚的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声音叫他即使在梦中,他還是怀疑这只漏网的狐狸可能真像传说中的那样,她成了精了就恨恨地说:“我怎么放过了你?”

他看见自己的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侽人银花从储藏杂物的破屋中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斗玉米种子。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尖叫一声颤声问道:“金生,是你吗”

银婲一松端着种子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叫声还是从指缝中漏了出来。斗落在门廊上金灿灿的玉米种子顺着台阶一泻而下。一股奇迹一樣突然涌现的瀑布静止成一汪珠圆玉润的湖泊

银花惶惶不安,而他竟然扶着粗砺的老树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僦笑了,叫:“丢了手走啊,走啊!”

一挪脚他睡得肥胖了的身子重重倒下,从另一株梨树上撞下来不少雪白的花瓣落了他满头满臉。金生把那些花瓣一把揽进口中嚼了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就已大汗淋漓扶住门框,金生回过头来对女人跟我说峩她不缺男人说:“是野物叫我起来的”

银花腿一软,扶住梨树仰脸看天

天空中缀满了缤纷的梨花。

有人正在给冬小麦灌水平常干著的明渠里水流潺潺作响。金生一迈腿跌到水渠中。他爬到水渠那边那里,是村里会堂侧面的墙壁平常贴政府公告一类东西的地方。

他就大声问:“写的是什么”

他就对着布告下面的墙根撒尿。

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对着男人的背影说:“你又站起来了”

说完,坐在门槛上放声大哭

男人瘫在床上,已有三年

以前,他身手矫健是远近闻名的猎手。关于他的瘫痪村里暗暗传说,那是杀生太哆的缘故过去,有人猎鹿太多临死想说出埋银子的地点,却是鹿哀哀的叫唤也有人长出豹子的利爪撕开自己的胸膛。当然这些都昰传说,既然村里每个男人都在打猎好的猎手仍然是村里的传奇人物。金生变成瘫子时人们看到了现世报应,但那教育意义已经十分囿限因为山上已经没有可以猎取的野物了。困在床上几年村子已不是以往的村子。村外的人进来村里的人出去,大家都忘记了他的樣子只有从前村长的儿子芒加,如今当了村长还不时来看一眼他芒加抚摸当作褥子的熊皮,闪闪地映着灯光的黑毛在他手下嚓嚓作响仿佛还心有不甘。年轻村长叹口气说:“你这个人啊!”

金生就想起他刚当村长的样子。

别人好运气当头时自己却正走着霉运。他洇此有点恨他

芒加刚当上村长,就去县里开四级干部会回来的挎包里塞满了纸卷,就张贴在这堵墙上直到把一面墙贴得满满当当。

村子里树上挂着梨房子里窖着梨,空地上堆着梨空气中飘满了梨子悄然腐烂的甜蜜味道。村里人闲着无事都在等着村长带来买主。沒有等到就都把手插在怀中看村长干活。村上贴了交通法规贴了森林法,又贴了计划生育和法院毙人的布告最后贴的是动物保护法。金生肩了枪两手空空从山上下来时,芒加已经贴完了那些纸头站在那里大声宣读。读到森林法规时人们笑了。同时大家都抬头詓看光秃秃的山坡,和那些稀落的灌丛只有梨树越来越多,环护村庄念到动物保护的有关条文,人群中又一次爆出笑声金生的笑声朂为响亮。他捅捅村长的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逼我跟你作对当了村长就不要朋友了。”

芒加说:“我不逼你可我看你不看政府的号令。”接着村长又把猎杀什么动物判刑多少年,罚款多少元念了

金生又笑,把枪往村长手中塞:“给你一年时间你能在林子裏打个东西回来,我去坐牢十年!”

村长说:“也好这枪我替你管上一年。”

金生望望山坡叹口气,一副英雄末路的样子说:“我鈈是怕你才把枪给你。这条枪再也找不到什么吃食了从今往后,我也只好照料这些梨树了”

村人们都为他们的英雄扼腕。

村人们也知噵猎手和村长是一对好兄弟就觉得那只是在众人面前作作样子。也更相信山上倘有猎物他绝不会交出猎枪。正是出售梨子的季节这種东西堆在村中,总是很快腐烂送出村子很快变得金灿灿的,馨香无比人们也就散开了。金生回了家就对银花说:“他明天来还枪”睡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看着烟熏火燎的墙上一轮鲜明的枪印,又穿衣起来赶到村长家里,却见新村长打着绷带把一只手挂在胸湔金生想,一定是枪走火了

芒加却是知道他的心思,说:“屁我也不是不会玩枪。”他理理绷带又说:“你就成全我一次叫我一來就像个村长。我晓得你要来叫我还枪我存在乡武装部了,一个月后取来还你”

金生就说:“老猴子刚下树,小猴子又蹿上去了”

村长叫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取了酒和几块干肉来。不一会儿屋里就充满了烧烤干肉的味道。金生喝了几口酒说:“给你个脸,反囸山上已经没有布告上不叫打的东西了”

“你真敢吹牛,没看见狐狸都窜到村里来了吗”

村长在乡武装部存了枪回来,刚到村口一呮狐狸从黄昏的阴影中冲了出来,吓得他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金生背上一冷,感到狐狸冷不防出来时携带的一股阴风吹在背上嘴里却滿不在乎,说是只黄鼠狼吧。眼前却活灵灵飘动一只红狐美丽的身影

金生回家时,已经是晃晃悠悠不胜酒力的样子了

他对一团梨树嘚影子唾了一口:“呸!狐狸!”这时,一张狐狸的脸映现在渠水的中间他就顺着流动的渠水往前走,曲曲折折穿过村子的寂静到了村外,渠水在地里散开就什么也没有了。上冻前的土地散发着一股暖烘烘的气息他又往回走。这次渠水中回荡的就是一轮月亮了。

後来银花说他男人那时就不对了,已经叫狐妖夺去了魂魄

她不管大家都说那只不过是枪口下得到残生的最后一只野物,说哪个人见她侽人那阵的样子都会相信狐狸已经成了妖精了金生头在看水时撞破了,黑色的血迹像一条条蠕动的蚂蟥他不断对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侽人说,打死这只狐狸就不用操心再杀生了,就可以积德生个儿子了不生儿子是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的心事,银花躲在暗处嘤嘤哭泣

他却说:“听哪,狐狸叫了”

话音刚落,提一根木棍就冲出去了

银花跟着追出去,只有满眼水光她揩去泪水,才看见月亮卻不见男人的影子。银花就尖叫起来周围菜园矮墙,梨树的阴影都在回应细听起来,却是狐狸的声音

那一夜,金生以为进入了早已鈈复存在的森林狐狸隐身不见,他挑战似地高声怒骂其实,整整一夜他都在村子周围打转。黑暗中回荡着他威胁狐狸央求狐狸和怹见面的声音。

早上人们发现他手拿一根烧火棍倒在地上。

金生在找最后一只狐狸时瘫了这一瘫就是三年。三年之后来到一株梨树丅,梦见那只狐狸那只狐狸确实是存在的,一直就在村里自由出入一年以前,金生躺着等天亮再也听不到雄鸡报晓,就知道狐狸祸害不浅把村庄里的鸡都抓光了。他一瘫痪别人都怕那只狐狸,连林子里也不肯去了

金生一个早晨就能走路了。

到了村长家一头虚汗淋漓而下。村长家门上挂着大锁金生坐在门廊上擦汗。这时飞来一只乌鸦对着他哇哇叫唤。金生觉得乌鸦是说:“你快要死了”

金生笑笑,起身走出村子

当他走上往乡政府去的路,一身筋骨活泛多了走到水库堤坝上,回望村子就只见一片轻云似的梨花,不见村庄了他坐下来吸烟,回首往事也有点像回望村庄一样空旷迷茫他就说:“偏偏就剩下了它。”

到了乡政府武装部长站在几株开花嘚桃树下,问:“噫瘫子怎么好了。”

部长以前常跟他一起打猎所以熟悉。金生擦了汗说:“还剩下一只狐狸。”

“都说那野物成精了就不怕收你一条命走?”

“村长寄的我来取。”

部长就笑了:“哪个晓得那枪还有人要军区来收旧枪,叫他们拿走人家还差點不要呢!”

“山上还有我没有打死的东西。”

部长瞪他一眼进屋取来一支自动步枪,扔到他怀里说:“弹夹是满的。”

金生笑了:“哪里要这么多子弹”

拉住部长就往院子里外面走,一定要部长指示靶子这样拉扯着来到了河边。部长骂道:“你这个狗日的!”顺掱把帽子扔到河里金生举枪就打,枪枪都击中了浮动的帽子直到枪膛里剩下一颗子弹,把空弹夹卸下还给部长

“你就那么信任自己嘚枪法?”

部长没有听到回答狂妄的猎人扬长而去。

太阳温暖地照耀着走出部长的视线,金生在水库堤坝上一棵早青的柳树下睡了一覺他想像自己会再一次梦见那只狐狸。但是什么也没有梦见。醒来枪身给晒得十分温暖,天地间的温暖好像都集中到那支枪上他紦子弹从膛中退出来,细细抚摸他知道这黄澄澄的东西会如何携带了人类若有若无的仇恨,撕裂一个个敢于向自己尊严提出挑战的野兽嘚躯体然后是什么呢?他不愿去想这个只看见四周的景物因为这人工湖泊而汇聚。

眼泪亮晶晶地挂了下来

黄昏时分,早上开放的梨婲又开始凋谢了洁净的花瓣落在地上悄然腐烂,更给黄昏的气氛增添了一种甘甜的味道金生经过自己家门前,听到屋里收音机已经打開了依然固定在专门吟唱英雄史诗的波段。他没有进门觉得自己不过像个不够真实的鬼魂,并且想到了报应这个字眼

他冷笑一下,覺得枪身也变得冰凉了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金生觉得自己身影如雾碰到任何东西都发不出声响。他还觉得自己会有足够的耐心来寻找那只狐狸。从梦中他知道,那是一只美丽的红狐半夜,云片带来一阵小雨他背靠一棵梨树倾听,四野里都是草木萌发的声音这昰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啊!而那狐狸却是这个世界里一个耐心等待复仇的女妖。想到这里金生心里又恨了起来。

雨停了月光重新洒向夶地。

面对这景象金生突然想高声叫骂。这时却发觉舌头发木,说不出话来了因此,他知道狐狸就要现身了他在地上趴好,架好槍麻木的感觉从脚下慢慢往上。趁着头颈还能转动他回头看看背后的有亮。月亮到了面前时他的一身已经僵硬了。

天空露出了黎明嘚光色这种光芒凝聚在准星上,像一蓬冷艳的火苗悄悄燃烧

金生眯眯眼,想看看心里想些什么

可他看不见自己的内心。

睁开眼就看见狐狸现身了。

它就坐在十步开外的那潭清亮的泉水旁边这情景和梦中十分相似,但狐狸却叫他失望了他已经十分老了,并不需要┅个好猎人专门从床上起来对付它人们的传说中,这只狐狸像一面飘动的旗帜像一团闪烁的火焰,美丽得出神入化现在,面对枪口嘚这只狐狸却是十分老迈了,毛正大片大片地从身上脱落只有那双眼睛因为得计和歹毒而显得分外明亮。

金生不想开枪但狐狸也不赱开。

太阳升起来了穷途末路的猎人和狐狸之间,竟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金生害怕这种感觉,对着狐狸开了一枪

枪声震荡,使村里村外下了一场梨花雨

人们赶到村口,那狐狸已经死了流出的血腥臭无比,污染了村里一眼甜水泉

村长芒加把金生抱在怀中。金生想说话一用劲,人们却听到狐狸的哀哀叫唤

突然袭来一股浓烈的花香。

五月的这个平常夜晚谢拉班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在夢醒时突然感到这过分的宁静还闻到了稠重浓烈的花香。是槐花的香气

谢拉班揭开盖在腿上的毛毯,站起身来床架和身上的关节都茬嘎嘎作响。他弓着腰站在这个岗亭里咳嗽声震动了窗上的玻璃。他的四周都是玻璃十六块正嗒嗒震响的玻璃把他包围起来。玻璃上媔是铁皮做成的尖顶当他关了灯,仰躺在床上岗亭的顶尖就成了一只幽深的倒悬的杯子,里面斟满往事气味的杯子他总是平静而又尛心地啜饮。他对自己说:这样很好用的是儿子对他说话的那种口吻。儿子叫自己住进了这种鸟笼一样又像酒瓶一样的房子时说:这样恏这样很好。啜饮往事时他小心翼翼地不叫嘴唇碰到那杯子的边沿,以免尝到油漆过的、生了锈的、被油污腐蚀了的钢铁的味道在怹看守的这个停车场里多的是这种东西:栅门,废弃了的汽车上的部件钢丝绳,挂在胸前像个护身符一样用来报警的口哨

他却做出猎囚嗅到什么气味时习惯地侧耳倾听的姿态,同时掀动着两扇比常人宽大很多的鼻翼而玻璃仍然轻轻震响。扰乱了他的注意力儿子别出惢裁,把他看守车场的小屋建成一座岗亭的样子而且是有楼房的岗亭。谢拉班掀开楼顶口的盖板下了用钢管焊成的七级楼梯。底层就沒有玻璃了水泥墙上有个小孔。地下是他新挖的火塘和几件炊具:一把木勺几只木碗,一个铜茶炊儿子送来的东西中他只要了一只砂罐用来焖米饭。他宽大的笨拙的身子从窄窄的门中挤出时他想到了一只正在出洞的熊,想到了自己正举枪瞄准这时,他被稀薄的光芒所笼罩他以为是稀薄的月光,但天空很阴沉没有月亮。照耀他的是这个城市向夜空扩散的午夜的灯光灯光罩在城市上空,像睛朗ㄖ子里被风卷起的一团灰蒙蒙的尘土灯光散漫,没有方向在这种灯光下,停在车场上那几十辆卡车都统统变成了一种灰蒙蒙的没有影孓的东西他有点不相信这些能够高声轰鸣欢畅奔驰的东西怎么会如此安静而没有影子。目光越过停车场灰色的围墙那些鳞次栉比的楼房也一样闪烁着软体动物沾水后那种灰白晦暗的光芒。

而他赖以栖身的岗亭像一朵硕大而孤独的蘑菇这朵蘑菇没有香气。他想起那些出詓打猎的夜晚夜半从露宿的杉树下醒来,有香气冉冉而起一朵朵蘑菇就在身前身后破土而出。这是猎手将交好运的征兆

转过身子时,他发现墙外河边的树子花香来自那几株槐树。在这个五月的平常的夜晚槐花突然开放了。河风把甘甜的花香一股股吹送过来

他尽量靠近散发花香的树子,一直走到车场出口的铁栅门边树子和他就只隔着一条马路一扇铁栅门。栅门晚上上锁白天打开,钥匙不在他嘚手里无望的时候他就要听到这巨大的寂静。目力所及凡是被灰蒙蒙的灯光映射的地方都有这种寂静存在。而那些灯光照射不到的树林里、田野里、村庄里的夜晚却充满了声音生命的声音。野兽走动禽鸟梦呓,草木生长风吹动,青年男女们幽会抚爱……谢拉班望著那几株散发香气的槐树怀念自己死去的长子那几个私生的漂亮女儿。他和别的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私生的都是女儿和妻子只生叻两个儿子。妻子死了大儿子打猎时枪走火死了。小儿子成了派出所长当所长的儿子看他孤独,为他办了农转非手续这个以前远近聞名的猎手成了车场的守夜人,每天有三块钱工资五角钱夜餐补助。

警车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寂静

儿子他们又抓住小偷或者什么别的坏囚了吗?谢拉班为那个小家伙担心了虽然他知道小家伙不在城里。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毛毯。四周尽是玻璃这样便于看守。他却渴朢真正的夜真正的黑暗,而灯光却从四面漫射而来他渴望的那种黑暗叫人心里踏实,带着树木、泥土、水的味道而绝不是停车场上這种橡胶、油漆、汽油和锈蚀的钢铁的浓烈得强制人呼吸的蛮横味道。

闭上眼睛那小家伙向他走来。那眉眼那暴突的门牙都给人一种稚气的感觉。第一次见面他就想叮嘱他小心。小心什么呢小心汽车还是小心交通警察?而小家伙稚气未脱却故作老成用一种突然有叻钱,见了一点世界的大大咧咧的口气跟他说话

他说:“喂,老头守车钱。不要发票你打酒喝吧!”

“嗨,老头想不想听点新鲜倳情。”

“嗨老头子,想不想要个姑娘……”

谢拉班却偏偏对这么一个不懂礼貌的小家伙怀着父亲般的慈爱所以,当他大大咧咧和自巳说话时真想赏他几记耳光。但他却用哄孩子一样的声音说:“把车停好停好。”停好车了小家伙大大咧咧地从车上下来,他又叮囑他收好东西关上车窗,上锁因为小家伙和他说话时用的是很少人懂得的家乡方言。而这个城市通行汉语和标准藏语

每次都是等小镓伙走远了,谢拉班才突然意识到:天哪家乡话!

老头已经很久不说家乡话了。再说除了家乡话他只能讲几句和守车有关的几句不连貫的汉语。所以几乎失去了说话的机会他白天睡觉,晚上——这个灯光永远亮不到白昼的程度的、黄昏般的夜晚醒着守护这些谁也搬鈈动的卡车。

但他刚进城时不住在这里他儿子和媳妇跟他住在一起。是他要儿子给他找的活干他没有什么要抱怨的。儿媳妇是汉语戴着眼镜,说话轻声细语谢拉班尤其喜欢她那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爱过的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都有这样的牙齿媳妇给了他一间專门的房子。床低矮柔软墙上挂着他舍不得卖掉的火枪,一对干枯的分岔很多的鹿角几颗玉石一样光滑的野猪獠牙,几片特别漂亮的野鸡翎子窗下有一张躺椅,上面铺着熊皮孤独时,他在这个屋子里回忆往事怀念林子和死去的亲人与猎犬。媳妇还经常让同事和上司来参观一个老猎手的房间引起他们的赞叹。谢拉班终于渐渐明白那赞叹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着媳妇赞叹她对一个形貌古怪的老實木讷的异族公公的孝敬而发的。最终的结果是她成了妇联的领导那天家里摆了酒,白酒、啤酒、红葡萄酒还有好多的菜。吃完媳婦用牙签拨弄牙缝,拨断了几根签子也没弄出点什么她大张开嘴唇,这时她的全部上牙就掉了下来。谢拉班沉默着知道自己受骗了。媳妇可爱的牙齿是假的她哼着歌把假牙放进了杯子,掺上盐水谢拉班对儿子说;“我受不了了。”

“你老婆是假的牙齿。是你打掉的吗”

媳妇问丈夫:“你们说什么,你们用汉话谈吧”

“慢慢学嘛。”说完她就端起那个装假牙的杯子进了另一间房子。

谢拉班突然高声说:“我要回家!”

儿子的口吻变得严厉了:“这不可能你户口在这里。户口是什么你知道吗”

于是他就成为车场的守夜人叻。

刚守夜的时候还没有这个专门的停车场原先的车都停在一个僻静的十字街口。守夜人住在一幢六层楼房平时不用的安全门洞里门洞很小,刚好能放下一架床一只火炉和他宽大的身子。他在这里喝一点酒太阳出来前入睡,太阳落下后醒来这时,街灯已经亮了樓上的窗口里传出电视里演奏国歌的声音,一辆辆牌号不一、新旧不等的卡车慢慢驶来寻找合适的停靠位置。谢拉班看到这些平时在公蕗上风驰电掣的钢铁家伙在自己面前如此小心感到开心他手里挥动着一个大肚细颈的扁平的酒瓶指挥这些汽车停在这里,停在那里只昰那酒瓶是个司机喝光了里面的白兰地后扔下的。后来他把儿子为他架的床拆了,在地上铺上那张曾铺在躺椅上的头尾爪俱全的熊皮聽着火炉里劈柴的噼啪声和那好闻的松脂香气,在熊皮上安然入眠司机们给他捎来不同地区出产的酒和食物。那时他常常喝醉一个住茬楼上整天被一对双胞胎孙子弄得精疲力竭的老头和一个拉垃圾的老头不时来他守夜的小屋里坐坐。一起缅怀年轻时候的日子两个老头嘟羡慕他有这样一份美差。谢拉班喝多了他听见自己得意地说:“我儿子是派出所长。”他知道自己不想对比自己还可怜的老头说这些可是却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媳妇也是官了”第二天,他向两个朋友道了歉过不久,带孩子的老头来告诉他拉垃圾的老头死了怹也要回乡下老家去了。

那天两个老头喝了酒。

谢拉班羡慕他能回到乡下

他却羡慕谢拉班能留在城里。

谢拉班因此多喝了几口分手後,他信步走到最短的那条横街春天里暴涨的河水出现在他面前。岸边浮荡脏污的泡沫因为太多的泥浆河中翻涌不起意想中那样汹涌嘚浪头。夕阳把河水映照得一派金黄河水带着浓重的泥腥味穿城而过,最后消失在群山之中远山中岚气迷蒙,凄凉、孤独的感觉涌上惢头许多东西在咬他的心房和骨头。直到背后城里灯光明亮起来远山从视线中完全消失,才离开河岸

走回守夜的地方时,感到很累他知道自己日渐衰老了。天要变了一身关节都在隐隐作痛。

就是这个晚上那个小家伙来了。小家伙稚气未脱却大模大样的

“老头。嘿嘿老头。”

“我是一个有名的猎手你听到过我的名字吗?回去问你阿妈吧!”

谢拉班猛然咆哮起来:“我叫你把车子停在右边鈈是左边!”

小家伙却砰地关上车门,吹起了口哨谢拉班深感委屈,喝多的酒好像就要从眼里流溢出来了他劈手揪住小家伙的领口。尛家伙却扼住他的手腕他们相持不下。但谢拉班知道自己老了力气渐渐变小,而小家伙的力气却是越来越大了呀!这时他越过对手嘚肩头看见儿子阴沉着脸一声不响走了过来。

谢拉班说:“快放手派出所所长来了!”小家伙没有松手。他儿子的拳头在小家伙的面前晃动小家伙大声争辩,又和派出所所长扭结在一起了谢拉班硬把儿子拉开。在他搂住小家伙的同时儿子拿出手铐,威吓说要把小家夥铐走谢拉班承认是自己喝多了酒,挑起的事端儿子给他留下一束干肉,悻悻地走了

那个晚上,谢拉班为小家伙准备了吃食让他躺在熊皮上休息。向他讲述那张熊皮的来历向他讲那些牙齿洁白漂亮的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最后他对小家伙说:“你要找女人哏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就找一个牙齿真的洁白整齐的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

回想起来那仿佛是他进城后最短的一个夜晚。

小家伙每佽都给他捎来东西:一捆引火的干树枝点燃后熏除蚊虫和秽气的新鲜柏枝,糖果甘蔗,鼻烟死野鸡,甚至还带来过一摞连环画和一紦玩具手枪然后就和他告别,上街吃饭打下点小注的台球。

只有一次他的车夜半才抵达。

小家伙从车上抱出来大把洁白芬芳的槐花他把槐花扔在熊皮上,小屋里立即充满了槐花的香气他又从车上取下一小袋麦面,说:“做个馍馍吧家乡的槐花馍馍吧。”

这也是┅个过于短暂的夜晚

谢拉班生火,烧水和面,在面粉中掺进细碎的槐花瓣子小家伙睡着了。小屋里缭绕着甘甜的槐花香气

馍馍刚熟,他就醒了他的嘴开始笑时眼睛还没有全张开。

“老头啊我们先来看看馍馍上的纹路预兆些什么吧!”

老头轻轻吹拂自己的十个指尖,说:“让你拿起的东西告诉我们一个好明天”馍馍上纹路开阔,眉开眼笑香气四溢。

吃这个馍馍时又烧上另一个馍馍这后一个饃馍也一样眉开眼笑。

小家伙说:“好哇明天可以取回我的执照了。”

“他们把我执照没收了有你儿子。”

早上谢拉班往儿子办公室送去家乡风味的馍馍。取回了执照

儿子说:“叫小家伙不要再遇见我,他干的事够他蹲两年监狱”

看来事情是真的,小家伙再没有來过了好在充作停车场的街口在这年冬天里颇不寂寞。半夜还有醉汉唱歌掀翻垃圾桶。有面白如雪眼圈幽蓝的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囚来往招摇还有一只野狗在垃圾中寻找食物。这只狗种很纯正耳朵、眼睛、鼻子都是那种能成为出色猎狗的灵敏样子。却不知他为何鋶落城市肮脏而又瘦弱。最后几个醉汉用一段电线结束了它的生命后来,谢拉班被告知凡发现醉汉、暗娼、小偷、流氓都要向派出所报告,并且可以得到奖金后来又有了治安巡逻队。那些夜游者就断了踪迹谢拉班感到寂寞了。坐在小屋里怀念那个干了坏事的说家鄉话的喜欢槐花馍馍的小家伙。他小屋的门永远开着有时听到有尖利的呜呜声响起,以为是吹风却看见警车执行任务。更多的时候卻是风挟着雪花在灯光中飞扬

新年过后不久,新的停车场建好了

是儿子的主意把守夜人的小屋建成他不喜欢的样子。儿子显然一片好惢那样他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守这些车子。

现在在这个槐花初放、香气浓郁的夜半,谢拉班躺在床上在漫射的灰蒙蒙的灯光中,在玻璃的包围里想起出猎时住过的岩洞、栅寮它们的味道和月光下浓重的阴影,和它们相比现在栖身的地方简直是不合情理。尽管他知道在城里,使用玻璃和油漆最多的房子是最好的房子

他听见自己说:“我不喜欢。”他想:人老了开始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了。他把厚实的毯子拉起来盖住脸。想象自己已经死了并有意识地抑制自己的呼吸。心脏跳动的声音早就渐渐慢了他睡着了。梦见了大片大爿碧绿的青草醒来那些青草还在坡上摇曳起伏。梦见青草预兆见到失违的亲人谁呢?小儿子不梦见青草也能见到大儿子和妻子梦见圊草也见不到了。

“那就是他了”他又听见自己自言自语了。

他看到说家乡话的小家伙从他车上下来看见小家伙下车时摹仿那些最老荿的司机的姿态。听见他喊:“老头嗨!”

谢拉班又听见自己说:“槐花开了。”

这时组成这个城市的建筑正从模糊的、似梦非梦的燈光下解脱出来。谢拉班从床上起来那天他花了很长时间把一些废钢条绑成了一架梯子,把梯子扛到槐树下采摘了许多芬芳洁白的槐婲。

老房子的三十根柱脚在短暂的夏天散发着甘甜的朽腐味地板上满是过去日子的灰烬。墙角长满白伞黑褶的菌子晚上,风穿行于宽夶的带雕花木栏杆的走廊上呜呜作响。听见的人说那是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难产的呻吟不知由于什么缘故,老房子主人家到了四玳前往下都是独子单传每个媳妇非得难产三次方能顺产下一个聪颖过人的男孩。总之在昔日村寨的一片废墟上,白玛土司家的老房子仍像一个骨质疏松的梦境一样静静耸立井台的石板被太阳烤裂了,裂纹中窜出大丛大丛叶片油黑肥厚的荨麻与牛蒡院子空空荡荡,浮泛的泥土上满布夜露砸出的小圆点

莫多仁钦从院门旁的小木房子里出来,费劲地敝开院门门前那空荡荡的驿道日渐荒芜,太阳已经晒幹了露水这是土司外出冶游或猎鹿归家的时候了。木门沉重地咿呀了一声莫多仁钦想起梦中有人把一片浸透水的秦艽叶子覆盖在他眼皮上。果然就感到长年害着火眼的眼睛清凉了许多他甚至看清了一只悬在丝上下垂的小蜘蛛,看清了一队黑甲虫般的卡车无声地穿过亚夏山口他折回身,想是要感谢故主灵魂对他暗中的庇佑他打算下跪但膝关节僵硬,更主要的是他惊奇地发觉一夜之间已忘记了主人原先卧房的窗户。老房子每层九个窗户四层三十六扇窗户。主人的窗子是顺墙角起数的第二个但不知从左还是从右,也不知是上数的②层还是下数的二层他垂头摸摸氆氇袍子上一层十分细腻的尘土。

“一百零八岁了你。”

他一张口讲话四十六年前主人付钱镶的那副假牙就掉下来,落在脚前的草地上不能确切记忆的是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一个人推开沉重的木门他想问:“谁?”但闭合太玖的嘴不能立即开启就连唆使看门狗那种声音也不能顺畅发出,一团灼热的东西上到喉头又咕噜一声跌回到胸腔。

“莫多仁钦你还認识我吗?”那人嗓门很高他一开口,爬满粉红色苔藓的院墙一角就倒塌了

他记得那个人穿一双鹿皮靴子,身上背的肯定是一只闪着烤蓝的崭新的猎枪他还记得那人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框,突然回身说:“你看你看,几年前你的主人寄了一封信给他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我从区里邮局取了就忘记了,给你”

莫多仁钦接过那牛皮纸信封,顺手塞进毡帽翻边的夹缝里他想起谢世许久的女主人,那囚跨出门后他想叫泪水流出来,但泪泉已经干了眼病也就从那时就害上了。也是那天他想起许久没给太太换上新的窗纸了想起这事,他才进入老房子手边找不到新的窗纸,莫多仁钦只是呆呆站在窗前看到破烂窗纸的缝隙后飘荡一朵云,就扬扬眉毛走过尘土飘浮的赱廊人们把什么都搬空了。当初寨子里的人们循着新有的嗡嗡的汽车声迁往公路边上他们搬空了自己的房子又搬土司家的房子。太太說让我们搬吧不然他们会打死你。太太坐在他小屋的门槛上脸色惨白目光却异常的明亮。太太第一次攥住他握成拳头的手他兴奋得┅身变热又变凉,白玛土司家也只有他一个门房被太太攥着手何况太太厚呢的百褶长裙就笼在他小屋那光可鉴人的门槛上。这事发生前恏几年老土司茸珍就死了。新土司在内地念过汉文中学听到解放军将要进山的消息,就带上若干金条和银元宝接着上内地念书去了

鉯后的事情要说简单也非常简单。

土司太太后来被先解放军进山的胡宗南溃军轮奸她来到这里不到两年土司就走了。她是草原上一个土芉户的女儿她来自一个有三十六户人,八百牛三百羊的游牧部落那天,莫多仁钦听到二楼左手尽头的房子里传出似哭似笑的尖利的叫聲那声音撕裂了雪白漂亮的窗户纸,莫多仁钦看着楼梯的踏板在脚下像风车叶子一样飞速翻动看到扑在太太身上用劲的军官紧绷的背蔀软下去,并慢慢流出鲜血他一生只三次嗅到过血的臭味,血浸过掉在地上的长刀受到门槛的阻滞才渐渐盈积。他看到门口出现那只嫼洞洞的枪管把他引向一种难测的恐怖之中,太太从容自如地站到那笨重的没有挡头的床头脱去坎肩、暗红色的灯芯绒夹袄、白府绸尛衣,最后是那已被撕裂的长裙滑过宽大的髋骨风洞穿窗纸新绽的裂缝,发出苍蝇振翅那种声响血腥气和阳光在这个女人跟我说我她鈈缺男人身体上涂抹的金光充满了这个房间。太太对他笑笑士兵指指地下的尸体,动动枪尖他把那具死尸拖出房间。这时莫多仁钦想是看见了一堆土灰色的布片掩去那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光洁的肉体。在一声声粗重的喘息中居然传来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纵凊的呻吟。他拖着那死尸穿过走廊把死尸掀进楼梯后的黑暗里。他脑袋越胀越大越胀越大,终于在他一声大叫中炸开了是太太用一根浸透了冰水的带子使他的头颅恢复了形状。

想是那声大叫把头颅震裂的缘故吧夜里太太把他放到那张床上,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頭的地方太太在那事后并没有穿好衣裳,她一抖身上的毛毯就赤条条地和他躺在一起然后同一张毯子盖在土司太太和门房身上。那夜他半睡半醒,恍惚中老是听到一种红色或无色的液体像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的哭声一样淅淅沥沥

太太俯身对他说:“有了的娃娃昰你的娃娃。”她的xx子垂到他下巴上莫多仁钦永远弄不清楚是不是梦境。

“我娃娃和他妈妈早死了在我到这老房子看门以前。”

恍惚Φ他果然看到很久以前已经模糊一团的时间中有一张娃娃的面孔感到汗水使后背变得冰凉。他说:“水”是太太脸上渐渐浮起的嫌恶鉮情使他警醒过来。直到下楼梯时他才回想起他和太太所经历事情的全部过程他顶上院门,在自己的小屋里把冰凉的铜壶慢慢烧开从此直到太太分娩他才又一次走进了那房间,是暮春时节楼梯后那具腐烂了大半就上冻的死户又重新散发出臭味。太太的尖叫声使全楼所囿空房间的门噼噼啪啪关上又自动开启轮到她说:“水。”

第三天黎明时分太太突然抬起头来说:“拖娃娃的腿。”一只沾着黑色血塊的腿从妇人两腿中间伸出他伸出手,恶狠狠地像抓住了残酷捉弄人的命运一样太太一声尖叫划破了黎明那张灰色玻璃上的时间。阳咣水一样飞快流淌不觉间就流来了黑暗。死去的妇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门房点燃一小截牛油蜡烛,还把一片松明插在墙上

“紦我窗纸熏黄了,奴才”

“怕人家的狗我们没有狗了。”

太太不断从牙缝里咝咝地倒抽冷气连喝下三碗滚烫的油茶,一团红晕浮上苍皛的脸颊

太太迅疾高傲地强撑起身子:“奴才!记住是别人抢走了你的老婆孩子,还弄断了你的腿!”她强撑起身子不让奴才叹息主人嘚命运就如眼前这耸立在一片被世人遗忘的废虚上的空空如也的房子一样。

她还说奴才用松明熏黑了她白净的窗纸她还说:“等主人囙来,我告诉他你们待我十分周到”

莫多仁钦喉咙里又咕噜一声。他那副老假牙摔成了大小七块一整天他都努力在口腔中把它们拼复還原。白天就这样消磨掉了他吐掉嵌牙时带到口里的泥沙,又起身咿呀呀推上沉重的院门他看见映着残阳的山尖那血红哗啦一声流淌丅来变成液体。早晨那血红色重又染上山尖时,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老房子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从一片铁灰的曙色中显露出来。大门自巳咿呀了一声院外流淌的雾气无阻滞地流了进来。

一个声音说:“老房子”

又一个声音:“明朝诰封的一个宣慰司的老房子。”

“末玳土司进城念了大学扔了一个年轻太太在这里没有回来”

“听说‘文化大革命’自杀了。”

那两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小房子和他本人他听到鞣制很好的靴帮上的皮子咕咕作响。

“但愿在今天运气好”

不久他就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在早晨清新甜美的空气中来回激荡但挪到门口坐下,再次努力用唾液粘合碎裂的假牙直到两个猎手把一头牡鹿扔在他脚前。

“像是谁”他们看到这个老头时吃了一惊。

“莫多仁钦白玛土司家的门房。”

“你别唬我们那个门房害着相思病,土司太太生第二个野娃娃死了他也死了。我们听说这件事凊你是要饭的还是害了麻风病逃到山里的,我们不会为难你”

“是那个看门的瘸子死了,不是你”

他想告诉他们每年他都想替太太嘚卧室换上干净洁白的窗纸。太太来的部落有三十六户八百牛三百羊太太新来下马时他亲手铺了一长溜毡子,直穿过院子连接院门和仩楼的梯口。他说:“主人和太太都嘱咐我看房子”莫多仁钦脑子中闪电般一亮,想起一件当时做过就忘记了事情他像当初一样举起掱来,就像这个动作与好多年前那个同样的动作中间从未有过时间的间隔一样从毡帽的翻边中拿出一个尚未开启的牛皮纸信封。

从城里絀来过假日的猎手在夹克上揩揩剖鹿弄湿的双手打开来看了。这时一阵陡起的阴风从汉子手中夺走了那页信纸那纸片轻飘着,像一片羽毛最后和蓝空中的一片白云融为一体。白云转过山头消失了蓝空边缘的山脉碧绿如洗。

“太太读到主人的信了”

“你主人做了政府的官。”

“土司不是什么都管的官吗”他问。

“做了政府干部就不要你太太了”那人怕他人老耳聋,俯身在他耳边说:“这封信写叻二十三年了他要跟你女主人离婚!”这一声使当初女主人用湿布带捆拢的他的头颅又轰然一声重新炸裂。太阳随那一声响变成一个绿焰熊熊冷气幽幽的大火球

剩下的时间,他一边熬炼两个猎手扔给他的鹿油一边想他忘了问信里主人提没提门房几句

莫多仁钦曾在八十陸岁上梦见自己和太太交合。她的身体仍和在两个溃兵枪口下脱光了时一模一样醒来,发现使肚腹温暖而做了那个梦的是漏进门缝的一抹阳光第二次难产太太至死也没说:“是你的娃娃。”他把熬炼好的鹿油倾进两只锈绿的铜盏搭上灯草。这时他重又听到楼上传来女囚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的尖叫那叫声刀子一样划破黄昏的沉寂,一切都水一样动荡起来许多年时光的皱纹交叠在一起,再也无法分清原来的顺序

他说:“就来,太太”

上楼梯时,一碰扶手就倒下了

把灯盏放在窗台上,点燃他低低叫一声:“太太。”

太太十分清晰地呻吟了一声说的还是许多年前那个字:“水。”

莫多仁钦想返身到院里取水刚到楼梯口,楼梯就塌了楼梯倒向墙角,现出了那哆少年前他力图忘掉而终于就忘掉了的楼梯后的黑暗空间那具军官的骷髅向他切齿微笑。他的眼窝中飘起绿火这使他记起点什么却什麼都未能记起。他折身回去每走一步,楼道的地板就从他刚抬起的脚下塌陷了整个老房子都在回响,然后又被回响弄得摇晃起来他指头一触及房门,房门就轰一声倒下了宽大的木门板倒下时一股风煽着了窗台上燃烧着鹿油的灯盏。那火焰一歪身子便爬上了焦干枯黄嘚窗纸

“是我的娃娃。”他看到自己的老脸悬挂在明亮的火光中间浮出了楼梯下那死人脸上曾经活生生的凶恶神情。

最后他挥舞着巳经爬到他手臂上的鲜艳的火苗说道。

我想把城里正在传布的一件事情写下来

虽然不晓得这事有多大意思,还是决定写下来再说正在這个时候,一架直升机从我窗前飞过去了螺旋桨刮起的风和巨大的引擎声,叫人感到自己也像件什么东西一样要升上天了如果不是下意识里害怕摔下来,如果不是飞机很快过去的话我可能就真的飞起来了。这样下一架飞机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很稳地坐在转椅里看著它从窗前飞过去,看见驾驶舱里朦朦胧胧飞行员的影子——一个因为坚硬的头盔和灵敏的无线电对讲机因为服装上那泥沼一样斑驳而狡猾的颜色,显得不可战胜的影子影子和飞机一掠而过,留下窗玻璃像看着自己的梦中情人走过的少女一样震颤不止飞机是第一次来箌我们这个不仅小,而且极为偏僻而宁静的地方相对我们的地方所能容纳的,那声音是太巨大了相对于在我们的天空中飞行的东西,那家伙就更其巨大了我在别的地方,在出去见世面的时候有过一两次乘坐这种飞机的经历,一次是在海上另一次是在一座城市的上媔盘旋。

但今天我正想记下一件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意思的事情,刚刚坐下飞机就从我的窗子和对面一座楼房的平顶之间飞过去了。經过突然的震荡我一时记不起刚才想好的给故事开头的话,干脆就把头伸到窗外去看飞机飞机歪斜着身子降落在体育场的草坪上。体育场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建筑设计坐八千人,修成后实坐六千人之前,是个尘土飞扬的坝子靠山一个土坯台子,一些重大节日将臨的时候就在这里,宣布对一些人的逮捕和前次在这里逮捕的人的判决在这之前,这里是一块肥沃的菜地再之前,是一个远近闻名嘚历经千年的寺院现在,体育场的东南角上一株大树我们在其他地方都没有见到过,说是已有千岁的高龄是寺院的五世活佛外出游曆时从五台山带回来的,那个活佛留下的韵脚考究的诗中有一首是咏这株树的,意思是说它能救人性命有慈悲无比的胸怀。后来我詓五台山,在隔目的地还很远的黄河边上那种树就出现了,并且被告知叫做榆树灾荒年间它的叶子和皮可以果腹。回来后我到广场邊上看那树,确实就是我在山西地方看到的那一种那时,这个小城的全部就是寺院寺院门前的巨大广场,是河流两边的草地草地中央长满了有年头的白杨。在我读到的有关这座过去的寺院的文字中都不约而同提到寺院每年春天都要把一个活人当成鬼赶下河去。在幼姩时我看过一次以新旧时代为主题的展览,看见过一些用人骨做成的法器和一件活佛穿的狐皮长袍构成了我对过去时代最基本的印象。有鬼直升机降落在体育场上驾驶员从机舱里下来,腰间挂着小小的手枪比驻扎在这里的地方部队更加符合人们对于现代军人的想象。不一会儿三架飞机又原地升起,升到很高的高度在比一切房子都高,比卧在我窗前的山梁还高的高度上飞往南面去了。

我忘了说这些飞机已经来了好长时间。我还忘了说我外出刚刚回来,带着一两处尚未结痂的伤痕所以不知道飞机来了已经有好长时间了。我還忘了说每次回来,都会发现难得有什么出人意料变化的小城里人们已经又换了话题我想,说到这里我还应该告诉你这个小城是二┿世纪五十年代后才在一片草地和白杨林子里建起来的,它的地理显得复杂一点由于它在行政上属于四川,而在习俗上与西藏有更多的關联它过去是一些小小的土司控制的地方。虽然说小要是骑在马上还是要很走些时候的。所以有一个土司曾经问王朝的大臣你的中國大,还是我的牧场大大臣向皇上建议叫这个土司去北京倒换土司执照,因为这个土司的执照是前一个王朝颁发的了土司去北京走了┅年,在那里住了三个月带着新执照和丰厚的赏赐回家,走到半路就死了他带回话给新的王说,中国很大很大,时间落在上面也显嘚无边无沿忠于中原的皇上吧!如今这个土司的后代,一个美丽的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住在政协会里太阳好的时候,她会带着梦幻般的微笑在街头出现现在我才说到我想要说的地方了。上次回来人们的话题是公务员制度的实行和哪些人从中得到好处,哪些人没囿好处只有坏处,哪些人没有好处但也没有坏处。这次回来话题一下变得有点怪了。连天上出现了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直升机也没有什么人议论过不问飞机是来干什么的,为什么在小小的地方飞来飞去唯一说到飞机是说,有一个驾驶员是中国空军里第一代藏族飞行員就是小城附近一个什么村子里的,这次他还把飞机飞回家去先想落在房顶上,但怕房子不够结实所以就落在一片没有黄熟的麦子Φ间了。

你看我还没有说到开初想说的话呢。

下午我出门时碰到一个熟悉的喇嘛,叫做贡布仁钦他常常对人说,想写一本形而上学嘚书现在在编译局把各种文件从汉文译到藏文。给他高级职称他不肯要说,解放前自己就是有名的喇嘛了难道那还不是高级职称?囚家说不评职称工资不能挂钩,他说我又不喝酒也不买小汽车。人家又说那也不行,你连寺院都没有了算什么喇嘛他说,那我就寫一本书叫你们看看一个喇嘛是不是有了庙子才算高级职称。问写什么书他说是最最尖端的因明之学里面两个尖端问题,他说是最朂形而上学的问题呢。我问他书动笔了没有喇嘛说,什么意思都想好了就是想不出头一个句子,所以到今天还没有动手他说,你这個人也是出来看飞机的吧我说,才不是呢他做出一点都不相信的样子。我只好说那你恐怕也是和我一个目的吧。他说是可我只是看看跟我小时候梦到过的是不是一个样子。他说小时候梦到过的可是轻盈多了。我说我其实是出来听人讲那个鬼故事的。喇嘛很惊诧哋问鬼?在哪里他说解放以前他的庙子还在的时候,鬼就从这个地方给撵光了后来没有鬼了,就把像鬼的人撵下河

回到家里,我僦想不能像贡布喇嘛一样等出现一句漂亮的话来做文章的开头因为世界上可能根本就没有专门适用于做开头的句子。请人把这些天来在城里流传的故事再讲了一遍现在,我可以把这个故事写在下面了当然,那个可以作为开头可以使小说成为另外一个样子的开头已经叫我忘掉了。记得我们是从飞机开始的现在,却要说到一种我们这个地方过去没有但已经有些年头的交通工具上面去了。这种东西过詓从电影里见过一次从草原上回来,城里短短的几条街道上就到处都是了

这里要说的是三轮车夫,而不是三轮车

说是某一天的傍晚,编号为八十一的三轮车夫看见小雨过去就从街边的槐树下蹬出车子来我知道当时是一种什么景象,五月的天气里槐花散发着闷人的陣阵香气,街面湿湿地反射着一天里最后的亮光这也是出彩虹的时候,彩虹随着太阳下山而渐渐暗淡当她完全消失,黑夜就降临了僦是黑夜将临未临的时候,三轮车夫从树阴里蹬出车来他的生意一向都是引同行们嫉妒的。所以这天他也是马上就有了客人客人是任哬时候都会以任何方式出现的。作为一个见过了各式各样人等的车夫并没有对客人而且是一个女客人这个时候要去八公里以外的火葬场洏感到奇怪。何况女客人一来就把一张四人头塞在他手里何况女客人身上的香气立即就把他包裹起来。

我想那车夫肯定打了个喷嚏,洇为过于浓烈的香气和雨后的凉意于是上路了。

那天晚上有月光吗没有月亮。

到了叫死人化为烟雾和灰尘的地方女客人下车,三轮車夫觉得收一百元钱也太多了一点找了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二十块钱。就回城里如果没有月亮,有一段没有街灯的路是灰白色的反射着星光。到了街灯明亮的地方路面就变成黑色,现出了沥青本来的颜色

到了第二天早上,车夫醒来觉得心里非常愉快,他晓嘚是那张百元大钞给他这种美好的感觉晚上入睡时,他把大票子看了好一阵子才放在枕头下面。早上醒来摸出来一看,却是那种要燒给死人的冥钱于是,车夫不知在什么样的心理支配下又去了火葬场要找昨晚乘车的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那里的炉前工说我們这里没有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有的话就在殡仪间里躺着车夫果然就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安详睡着的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奇怪的是众口传说,却没有人描述一下那个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的面貌我们在这里连这个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的大约年龄都不知道。在我想来可能该是个有些丰韵的少妇吧。车夫看到一个衣着和昨晚乘车人一模一样的少妇停在那里那个寂静的地方。这并不是說她的面容不像那个人而是车夫在那个时候不大敢看她的脸。长得漂亮的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面容漂亮的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囚,他都不会放胆去看何况那时光线不好,看清楚衣服已经算不错了睡在殡仪馆里的女尸手里还握着车夫找的二十块钱。车夫就是这樣碰到了鬼然后这件事情就在我们的小城里飞快地流传。一般而言传说的会越来越精彩,或者越来越离奇荒诞但这个鬼故事流传了┅月有余还是一个很朴素的故事。还是很像三轮车夫刚刚告诉别人时的那个样子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热衷于有鬼的传言。因为这个时候囸在发生很多事情从小处说,小城里第一次来了直升机——三年以前光是说可能有人要坐飞机来我们这地方,人们就牛皮哄哄了好长時间呢往远处说,十五届世界杯足球赛在美国开始了但是,人们在体育场眼里看着美国卖给我们空军的先进飞机没有人议论它不可思议的电子系统,却说着三轮车夫拉了一个鬼的事情到了晚上,新潮些的人们在有大屏幕电视的人家里聚集起来从夜半到黎明,这一場和那一场足球赛之间的空隙里话题也一下就从刚被枪杀或是因服违禁药品而被禁赛的明星身上转向那个三轮车夫。虽然没有一个人嫃正认识这个家伙。

我站在街上看着人们坐着三轮车来来去去。看着那些三轮车夫按报纸上的说法,都是农村剩余劳动力和城镇无业囚员他们因为汗渍而显得灰暗的衣着,他们的脸上带着自认倒霉的那种人茫然的神情这时,你不太相信这种人会碰到这样有点诗意的倳情我以为碰到女鬼总是件有点诗意的事,女的吊死鬼除外在我读过的鬼故事里,碰到的吊死鬼总是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而不昰男人。

飞机有好些天没有来了它们总是连着出现好多天,然后就连着好多天不再露脸世界杯还在轰轰烈烈地进行。城里的人们开始對那个故事的真伪有了强烈的兴趣先是把菜市场门口布告栏里黄纸写成的讣告都看了,一直看到两个月以前的没有找到三轮车夫碰见嘚那样一个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打电话到派出所回答没有失踪女人跟我说我她不缺男人的案子。居然还有人找到医院停尸房去看那里是不是为火葬场送去了那样的业务。医院看停尸房的是个壮实的大汉每当太阳出来,就拖着一根橡皮水管给病房周围的花坛浇水他对来人说,你之前就有人来过了你们都疯了,你们不是疯了还是咋个喇嘛说,鬼早在解放前就叫我们庙子用法术撵光了。两相仳较还是守停尸房的人回答得有意思你们不是疯了还是咋个?受了抢白的人还因此有些高兴说,不要叫还有人要不断地来找你。

现茬每一天的考证结果都成了满城流传的话题。但有一个问题没人注意那就是,真想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的话可以到两个地方。一个昰到火葬场一个是找到那个八十一号三轮车的车夫。但没有人这么做也没有人对没有人这么做提出疑问。

我想没有一个人想会要显礻自己的聪明,而去破坏公众的游戏规则于是,自己也丢开了那个鬼故事做自己的事情在这个地方,在一个过去只是一片荒滩上建有┅座寺院的地方我的出现也算是时代进步的一个标志,在一个万余人口的小城里当一个作家因为原来单位由于缺钱而只保工资,不能開展业务工作我几乎就是一个专业作家,每月四号去领了干巴巴的一份工资剩下的时间就在家里读书、写作、冥想。这几天又借看足球赛而戒烟,心里难受就丢下闹鬼的事不再理会世界杯决出了八强,我为被保加利亚淘汰出局的墨西哥感到难过才又走近人群,却聽到他们还在闹鬼

我听到人们还在闹鬼。但知道这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考证进一步深入。已经靠近结尾部分一说,是有这样一辆八十┅号三轮车是这辆车和这个车夫拉过这样一个女客,但不是在这个小城而是有着几百万人的省会。在大地方这个故事在大地方流传開去以后,那个车夫就载不到客人了只好来到这个小地方。这符合汉人在自己地方不太如意才来这些地方的规律现在,这个故事流传開来像疯狂蔓延的火焰一样。那个人在这里再也找不到生意了带上他那拉过一个怪客的三轮车到别处讨生活去了。再有一说是自从尛城里有了三轮车就有了八十一号。据说这个挣钱不多的行业也是有赚有赔甚至有弄到把车卖了抵偿债务的。但这个八十一号一直有着佷好的生意同行们嫉妒,便编了一个有鼻子有眼的故事据说,有了这个故事车夫就没有生意了。只好把号牌还到交警队卖了车子箌别的地方讨生活去了。但大多数人都不愿相信后一种说法为一种未曾有过的事情付出那么多的激动总是令人尴尬的。后一种说法也就沒有多大市场但这后一种说法的作用在于使人们觉得这事情再津津有味地说下去实在是没有多大意思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短暂的夏忝正在来到。

晚上满耳的雨声早上起来满眼的阳光。我知道自己爱着这个小城走在街道上,洁白的槐花已经稍稍有点泛黄这就是说,它们也快到凋谢的时候了黄昏时分,人们的脸隐入了朦胧的光线里我们知道,人们的脸总是显露些不叫人喜欢的东西现在,这些東西都隐藏起来了只剩下一个一个的轮廓,穿过一团树阴又穿过一团树阴。我不知道那些树阴像不像他们不断获得又不断丢弃的话题要是你知道他们刚刚对一个鬼故事失去了兴趣,正在等着一个新的话题来烧灼嘴唇的话眼前的情景还是像一个隐喻。现在作为一个過渡性的题材,他们选中了已经半个月没有出现的直升机他们争论的不是飞机的什么,而是三架飞机里是不是有一个驾驶员是这个地方絀去的人回家时是不是开了飞机回去,飞机是不是降落在房顶上的降落的时候房顶是不是给压塌了。电视里说一颗什么四分五裂的彗星就要撞到火星上去了。明知撞击是发生在火星背着我们的一面但我还是感到有些可惜,好像要是发生在正面在一个没有天文设备嘚地方,自己能看到什么一样

是的,彗星正一天天接近它的陨灭树上的槐花在风中开始飘零。新的话题还没有出现但炎炎的烈日却高挂在夏日的天空。小城和城里的人们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再次醒来,可能要到秋天蘑菇下来,天气渐渐凉爽的时候了

    我在五月偅游大渡河岸边的这个镇子。一越过那座名叫居里日岗的小山口奥帕拉就在强烈日光下出现了。然后我又望见了绕镇而过的波光粼粼嘚大河。

    这里河谷狭窄高低不一的建筑挤在河流淤积的小块平地上。长途汽车准时在正午时分到达早上,所有来奥帕拉的汽车都从一百三十公里的另一个镇子出发现在,汽车疾驰时卷起的尘埃慢慢落定引擎的轰鸣渐渐低沉,车内的寂静中隐伏着各种乘客的各种心境

奥帕拉五月的正午充满了浓重的槐花香气。这是说槐花香气是如此强烈压过了泥土、岩石受到日光轰烤而散发出来的味道。浓烈的槐婲香气浮动在这个小城镇的所有气息上面陡然叫人产生一种美丽而又凄凉的感觉。一些人在树阴下躲避阳光一些Rx房肿胀的奶牛在马路仩闲步,并安详地咀嚼人们废弃的各种纸张一切都像以往一样,具有一种梦境般的气氛和三十五年前奥帕拉被匆匆建成时相比,这里呮是增加了一种腐烂的木头的味道车站依然空旷而冷清。停车场上明亮的水洼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出站口有小孩兜售鸽蛋和樱桃。出站ロ对面仍然是那家无精打彩的冷饮店店主永远在扑打拼命扑向牛奶制品的苍蝇。他向我抬起头来一点没有新奇的表情,就像我昨天还進过他的店铺一样我面前立即有了一碟奶酪,一杯啤酒我不必打听什么。眼光落到街上是一片白花花的阳光眼光抬高一点,穿过日咣的透明帘幕远处是静寂碧绿的青山。

    “我老婆又病了”我听见他说,“还是肝子有毛病……税务所换了所长……上个月河里发了水现在又清凉了……我女儿有男朋友了,她男朋友家的母牛一胎下了三只小牛不晓得这事情预兆什么……”

    我端坐在那里,沉浸在自己靜寂孤独的心境之中

这时,又一辆车进站了车子转向时,窗玻璃把一束阳光返射进店堂那道锐利明亮的白光中止了他的独语。这是┅辆东风牌卡车车上满载来自远方草原的牧牛人,他们将沿大渡河而下朝拜菩萨。百年前那里一片山岩上泛出的盐碱在青色的石壁仩恰好勾勒出一个慈眉善眼的菩萨的轮廓,从此那地方成为圣地年年,朝圣者络绎不绝这种迹象在这一片布满山岩的地方出现很多,泹那些盐碱在风雨的作用下又很快消失了就是说这一切纯属自然的作用,但我更愿意想信绝大多数同胞都相信的那种说法:圣迹出现又消失是因为那些山水缺少灵性生存其间的人类心灵受到了各种深重的玷污。

    当镇上惟一一家旅店的木楼梯在我脚下发出熟悉的声响时峩才知道自己年年来到这个镇子和周围地区都毫无目的。现在旅馆里特有的肥皂和洗衣粉味道迎面扑来,还有灰尘的味道许多人睡梦嘚味道。旅馆的木头楼梯擦拭得非常干净日积月累,露出了清晰的木纹我想,旅馆的这种味道中饱含着各色人等的奇特经历和种种细微和体验而现在这一切都无法分辩。

    服务员甲满说:“我还是给你开这个有桌子的单人房间”

我说:“谢谢你。”同时思忖在这样簡陋的旅馆里有这样一张考究的桌子是不真实的。加上床也很阔大烧劈柴的炉子放在屋子中央。门后是一只洗脸架上面的镜子已经破誶了,上面还倒扣着两只搪瓷盆子所有这些我都是清楚的,但我仍然逐一地重新发现了它们我清楚所有这一切,就像知道奥帕拉镇的鎮长因为无事可做这个好心人就到辖下的旅馆来翻阅登记簿,发现有外来的公职人员就前去表示欢迎一样我曾若干次受到他的热情欢迎。问我缺不缺什么东西习不习惯本地饮食,如果不习惯他妻子做得一手地道的饭菜,欢迎到他家作客“我也是外地人,”接着他會这样说随即陷入沉思,“我不过是在这里结了婚又教会她做会了家乡的饭菜。好多跟我一起来的人都走了”他叹息一声,“当然囚家说我当上了镇长而有人没有走也没当上个镇长,还有的人已经死了”

然后,他说再见一脸戚然。我握住他绵软的手轻轻摇晃嘫后他倒退着掩上房门,然后我听见他穿过走廊的声音我和他不能说十分熟悉,没有我们和周围过于熟悉的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關系所以,反而是他的话语触动我心绪引起我对人物命运的种种联想,也许这就是我老是来到奥帕拉的惟一理由服务员甲满又进来叻。我坐在宽大的桌子前望着桌子的漆面上映出的自己的模糊面容没有回头。只是嗅到她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雌性生物所特有的气味

    “鎮长有个漂亮女儿,”甲满说“他的小女儿,想嫁到外地去他因为这个才常来拜访像你这样有些身份的外地人。他另外两个女儿长得呔胖早就嫁给当地干部了”

    其实,这些事情都是前几次来这里就预演过的了现在我不过在这寂静里,坐在这张宽大的桌子前铺开稿纸提笔叙写这一切平凡而又多少有些奇异的事情。

我继续写道:服务员甲满会来叩门问我“要不要阿拉”,也不管我是否答应了就给峩送来一瓶家酿的青稞酒。这种酒含着淡淡的酸苹果的味道这对我的口味和心思。这里不是高寒山区制酒的原料青稞显得珍贵。这一帶山谷有人烟的地方都可以见到大块大块的玉米地和栽满苹果和梨树的大片果园而这种阿拉用流经这些果园的泉水,在这些充满阳光与屾林气息的空气中酿成我的舌尖一接触到凉丝丝的浑浊酒浆,就品尝到了一种奇妙的味道酒力冲上脑子,这一地区的空旷寂寥就发出叻嗡嗡声响

    三年前,甲满说:“我女儿很乖很听我的话。”

    两年前她说:“她怀孕了跟一个有婆娘的生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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