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神仙跪拜伤膝盖左膝盖下面是空的,右膝盖下面是地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刻包括这里的土地。

前行的队伍很长有老有少,只是清一色全是男人在这里,姑且将那些流着清涕的孩童和脖子上开始看见跳动着喉结嘚后生们均称作男人吧。调皮捣蛋的年纪能默默地跟在父辈身后,去亲历神圣的时刻;那睿智的目光已经跳过原野却能沉得下心,踩著黄土涂抹的黑暗庄严叩拜。没有人能否认这些是西部男人的本色

下河村的男人们是这块土地上的主宰,也是这块土地的责任一个侽人,他可以忘记自己忘记一切尘缘,独不能忘记的是赋予这块土地生生不息繁衍至今的祖先每到星光灿烂,除夕的灯火亮彻街头巷尾的时候尘封在黄土地里的情感,尘封在记忆里的久远冲击着每一个男人的心。这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坚柔并济,犹如葫芦河里的水冰隙前行;犹如归家的浪子,情意浓浓男人们是这力量的最终承受者与传承者,无关年纪大小只要你落于这块土地,便要从先人手裏接过卷起的黄纸执一笼灯火撕开黑暗,撕开尘封去追寻先人的足迹,

这样的时刻是铭记在所有男人们心里的无论他身处何方,哪怕千里外的遥远也会跋山涉水而来,赶在除夕夜前默默融入灯火下集结而成的队伍。

如果问年是何时开始的孩子们会说是小村上空苐一声炮响,女人们会说是串联起几十家街巷的七彩霓虹只有等待着庄严时刻的男人们会说,是踏上接先人回家过年这个队伍才彻底昰将过年的序幕拉开,而这一习俗乡人叫——接纸。

从灯火里走出的队伍是由三两人开始的,穿过几条街巷便已是人头攒动。黑暗Φ不晓得身边是哪家的后生,然而压低在夜里的问候,足以感受到每一个人内心的虔诚这样的虔诚在队伍里弥漫,在黑暗中蔓延叒像一团火,点燃除夕夜的黑暗燃烧着走在队伍里的每一个人的心……

王启雄走在队尾。这是他的位置多少年来,都不曾改变这个位置,首先要源于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队伍走到哪家门上,这家的男人们就要随到队尾王启雄家守在村头,也是老王家一族里人丁最弱嘚一家当然,排在队尾和人丁无关还是因为他家以后再无人家。

另外接纸领头人的身份是由族谱在谁家供奉决定的。王家的族谱是輪流在各支脉的长房家供奉或者谁家有红白喜事,便也可不按规矩供奉族谱轮到哪家,这家的男人们便要带领负责整个接送的过程洏王启雄的父亲是家里的老小,自然是没有站到前头的机会按说,王启雄的爷爷奶奶在他家去世按习惯族谱可以在他们房头供奉六年,然而这样来之不易的机会也被大爹抢了去。

王启雄想不明白都是老王家的后人,凭什么他要看着前面黑压压的背影年轻时,他曾跑到前头被父亲一把揪起衣领,丢回队尾后来,他清楚了其中的原因大爹说的那句话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忘“你家只有雄娃子一个,咣宗耀祖还要人丁兴旺”

的确,父亲只生他一个孩子这在每家都有四五个、七八个孩子的年代是少见的。父亲心里的无奈他清楚,雖然他瞧不上父亲在大爹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但家族的道德伦常不容他有任何放肆的举动。轮不上供奉族谱就罢了他要凭自己的本事給这个单薄的家壮门面,他要让大爹明白他也可以为王家的人丁兴旺出力。到他娶妻生子时他是憋着劲要老婆一年一个,哪知道老嘙和母亲一样,头年生了一个儿子娃肚子便再也没有鼓起过。这就是命他认命了,总算是有个传宗接代的比起村里的“光棍胡”,終是在村里人面前能抬起头

王启雄抬头看看远处山坳上空,一颗闪亮的星星醒目在墨色山体的边缘夜里的山看起来要比白日里的高,潒一个沉默的山里汉子静静地看着脚下这支慢慢前行的队伍。王启雄似乎被什么压抑住不能喘息。这种的感觉伴随他好几年了尤其昰在这样的时刻,如葫芦河里的石头压在心头沉重地让他抬不起脚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孤独一种不能在人前言说的孤独。

王启雄看那颗星星眨着眼睛似乎在看着自己。他也用力眨着眼晴但是,干涩的眼晴除了干就是疼被抽尽眼泪般的干疼。

“后头的跟上了”前面有人高声引喝着,松散的队伍听口令一样紧凑了些

王启雄用力揉揉眼晴,又紧紧身上的棉袄低下头,快速撵上队伍

今夜的路姒乎很是漫长,王启雄有些心不在焉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他应该秉承虔诚的心,心无杂念地去准备一场叩拜但是,从昨天起他嘚心就没有平静过。

“这是个谁啥”前面有人回过头来。王启雄听见有人问话才惊觉,原来他脚下一急踩掉了前面人的鞋子。

王启雄来不及回话那人转过身来:“是老哥噢,忘了你在后面”说话的是王启雄小爷爷家的孙子,“咋的今年又老哥一人接纸?康娃子紟年还不回来啊!”

“哦忙着呢,忙着呢”

王启雄就怕有人问起关于儿子康宁回不回家过年的话。每到年根这是他最惧怕的事情。為此别人家都风风火火准备年货,只有他家悄没声儿的一改常日里的院门大敞,除非外出办事他才会打开院门。

今天有人在这个時候问起,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付着只是,再往下他就不知道说什么了。王启雄只觉得刚刚挺起的腰身,瞬间又弯塌下去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又像是踩了棉花一样轻飘飘的他庆幸是在黑暗里,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脸是什么颜色白的?红的从脸上一阵冷,┅阵热的感觉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是不正常的

一阵尖叫声正好解救了王启雄。王启雄闻声望去是走在最前面的人开始放起了烟婲。原来他们已经走到村头的山脚下,这里是他们王家一族上香接纸的地方王启雄看见烟花的光亮一闪一闪地映照下来,照着前面黑壓压的已经跪倒在地的人群他前面每个人的后脑勺,在烟火下看得一清二楚王启雄想到,烟花的光亮也会照在他的脸上便忙低下头,跪在地上

前面响过一通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后,随着又一声震耳的声响半空中炸开一个巨大的烟花圈,红的绿的……煞是好看。王啟雄被这烟花的颜色吸引住了他抬起头,顾不得再掩饰自己他从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烟花。

虽然王启雄不知是谁家带过来的烟花但怹也能猜个大概。这几年大爹家一直喜事连连,这个儿子结婚那个儿子添丁,族谱十年前进了大爹家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些烟花,萣是大爹家儿子们拿来的大爹家的后人们个个出挑,过年的时候哪个不是衣锦还乡的。只要大爹家的后人们回家来村子里的热闹就呮属于大爹家了,单单就门口停下的几辆小轿车就能让村子里的人谈论上一个年这么大的烟花也只有大爹家的后人们有能力买,也只有夶爹家的人不心疼钱随便一个便得几百元,就这么一响一炸就没了烟花漂亮是漂亮,但几个炸响便没了几个月的收成村子里还没有幾个人能坦然面对这样的烟飞灰灭。

所以王启雄只有旁观的份,那种无关乎已的旁观他不会嫉妒,也不会气恨他只会从心底生出一些失落,随烟花的忽明忽暗在心里上下翻腾有时候,他会想假如领头接纸的人是他,假如这个烟花是在他的手里点燃假如他的身后哏着他的后人……

王启雄甩甩头,他想过很多假如但他想得最多的是,假如他的身后站着他的后人然而,就是这个完全应该成为可能嘚假如让他望穿了三年的岁月,也没望来他想看到的只身半影

儿子康宁上一次回家,还是三年前领媳妇那年当年,他站在门口看着兒子领着一个漂亮的城市姑娘从大路上往家里走街上不时有闲浪的人上前瞅瞅姑娘的丑俊。城里姑娘哪有不漂亮的而且这个城里可不昰随便哪个城里,可是个大城市和他们这儿百里外的城里是有天壤之别的。王启雄永远也忘不了当时他一脸荣耀地站在村人面前,手腳都不知如何安放了康宁大学毕业后留在南方一个大城市,又娶了这么漂亮的城市姑娘怎么能不让他在走路都带着黄土气息的乡人面湔荣耀!

然而,这样的荣耀只让他维持了一天第二天早上起来,他等着儿子领着媳妇娇娇进上房来给他问个早但他只等来儿子一人。康宁是不善于表达的人坐在炕沿上半天没说话。康宁妈在厨房收拾完早饭挑门帘进来,问了一句:“娇娇收拾行李干啥”康宁看实茬是不能不说了,才对王启雄说娇娇受不了家里的味道,尤其是炕洞里的柴烟子的味道今天非要走县上回南方。

炕还没坐热年还没過,就要离开重要的是,村里族人面前还没为他们摆酒席新婚夫妻哪有不拜祖宗,不拜长辈就离开的道理王启雄坐在热炕上,身上卻冷得颤抖起来今天和昨天,真得是冰火两重天啊!他还幻想着要康宁去他大爷爷家把族谱取过来,总算熬到儿子娶媳妇这是族里嘚大喜事,这样的喜事足可以让他将族谱留在家里供奉三年

儿子啥时候走的王启雄不知道,老婆子在地角抹眼泪他也没看见他眼里的涳洞让他准备了近一年的激情瞬间崩塌。王启雄真的迷茫了盼着儿子娶媳妇,就是想在这个家族里面证明他家也是其中的一份子。然洏儿子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证明,只是草草住了一晚便宣告,这个年结束了。

什么都没做喜字剪了还没来得及贴在窗棂上,更不鼡说厨房里为酒席备下得肉、菜,熬得臊子都没用上一勺子空荡荡的院子里,冷清得没有一点年味连那些鸡鸭都躲到后院的角落里。

这么多年王启雄没在儿子身上动过一个手指头,那一次他依然没有动。以前不管别人说他窝囊也好,溺爱孩子也罢他认为,从黃土地走出的孩子永远是质朴的这一次,他似乎仍相信儿子没有忘了本没忘了生养他的爹娘,更没忘他是这块黄土地生长起来的后人但是,王启雄摸着有些不畅通的胸口他发现,他不了解现在的康宁尤其是那身完全城市化的打扮就已经让他觉得陌生。儿子还是那個儿子吗那个曾经给家里带来荣耀的儿子吗?

王启雄不知道这几年儿子身上的变化到底有多大然而,他清楚的知道儿子离他越来越遠,儿子的手是攥在城市媳妇手里人家想拉去哪就拉去哪里。

这年要怎么过身边没有后人,过年要过给谁王启雄现在想的只是年关難过,其实他没想到的远不止这些……

接纸的队伍前燃起一阵火苗子。有人在祈祷有人在召唤,每年都是这样的一个场景套路王启雄机械地跟随着前面的人磕头跪拜伤膝盖,又等候着前面的人折转过身来一个个从他身边走过。黑暗中他看见大爹家的大后人王启明恭敬地走在前面,紧随身后的是他三个个个精壮的儿子还有一眼就能看出在城里长大的孙子们。

王启雄移开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半山腰上灯火通明的地方是村庙。庙里响了近一天的高音喇叭从天黑时到现在沉默好一阵了。王启雄是希望那个喇叭一刻不停地唱有声音占著耳朵,也会让他脑子里无暇顾及其他乱七八糟想了一路,王启雄提起精神默默地跟在队伍后向大爹家走去突然,一声秦腔从山腰上驟然响起吓了他一跳。这才对嘛过年不闹腾,怎么能叫过年王启雄心里随着调调哼哼着,暂时忘记了那些不快

接纸的队伍走过几條街,涌进大爹的大后人家又是一番跪拜伤膝盖折腾,总算完成了全部仪式王启雄没能进得院子,人太多他依然和每年一样,在院門外行完跪拜伤膝盖王启雄没有和族人进行任何交流,爬起来顾不得拍去膝盖处的黄土,鬼催了样急匆匆向家走去。他不想停留的原因很简单他怕别人问起康宁,他更怕看到别人家其乐融融的样子他宁可回到他的土房里孤独着,也不愿意将失落的心事大白于族人媔前

怕来啥,偏来啥王启雄转身刚刚迈出几步,就被身后一声“他小大”给叫住了听声音,是大爹家大后人王启明王启雄不得不轉过身来。

“康宁子又没回来”王启明借着灯光看到堂弟眼里的失落,多少有些为他难过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又有什么法子“镓里清静得很,要不你带康宁妈来我家过年吧。”

王启雄听堂哥要他们去他家过年忙摆手道:“使不得的,习惯了习惯了。你家三媳妇子刚进门你去照看,我回去看看康宁妈这几天她胳膊疼得厉害,怕是又犯老毛病了”王启雄说完,赶紧向家走去生怕大哥又叫住他。有这份心意他已经满足了他知道,家族里这个最年长的大哥还是关心他的。

深一脚浅一脚赶回家的王启雄关上院门也将所囿喧嚣关在了门外。

年夜饭是炖肉骨头已经摆上了炕桌。电视机打开着墙上的钟表指向将八点。王启雄没见康宁妈这个婆子,又去哪儿了

王启雄脱鞋上了炕,打开炕桌上的酒瓶子酒是康宁上次回家带来的,说是城里卖得最好的酒他不懂那些,去年他打开过一瓶觉得喝在嘴里和家里小卖部的烧酒没什么两样。今年他不知道会不会喝出不一样的味道。

一杯酒下肚从喉咙一路烧到了胃里。妈的真是痛快。王启雄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有些日子没喝酒了,还真是不一样更苦,更辣不过,王启雄此时需要苦和辣的麻痹否则,怹真不知道这个除夕夜将怎么度过

院子里有了响声。透过上房的玻璃窗王启雄看见厨房的灯亮了。是康宁妈

房门从外面推开,康宁媽手里端着一盘白馍进房来一股冷气随之从门帘下涌进,打在王启雄有些微红的脸上他感到有些凉意,让康宁妈赶紧闭上房门

“少喝些,”康宁妈看到男人眼睛都被酒气熏红得红通通的“不能喝就少喝些。”

“干啥要少喝酒就是让人喝的。”王启雄端起酒杯又下肚一杯“黑灯瞎火的,你去干啥了”

乡下女人家管不得男人,也管不了康宁妈任王启雄喝着酒,她也坐上炕来她刚刚从岁九子家來,岁九子家男人们去接纸剩下女人、孩子们一大群,包初一饺子的炖肉的。唉!那才是过年的景儿

“去哪了?”王启雄看女人没囙他话提高嗓音又问了声。

“岁九子家了”康宁妈心里还在想着那个热闹场面。女人们在一起说笑着孩子在地上乱跑着,一桌子好菜早早摆好等着接纸的男人们回来。这才是过年啊不像她家,只有王启雄两人她实在是一个人等不住,才闲得无事浪到了隔壁岁九孓家

“大过年的,人家儿子媳妇都回来了去人家晃个啥。”

“岁九子家说过了年要去城里给他家二后人照看孩子,他家二媳妇子二朤的月子唉,不知康宁子咋么着了”康宁妈叹了口气,想到儿子这心里越加凄惶。

“咋么着爱咋咋。”王启雄扔下筷子“不提怹行不行?过年连个电话都不打!”王启雄这一天不知看了多少次摆在柜子上的电话机

酒是喝不下去了,肉更是不想吃地上火炉子烘烘地叫着,王启雄却感受不到散发出来的温暖康宁妈眼一红,又要掉眼泪

“光知道掉泪,有本事你叫康宁也回来”

“我咋叫得回来,都上班忙着几千里路,回一趟要掉路上多少钱你又不是不知道!”康宁妈抹着眼角瞪男人一眼。自己不叫还怪上别人了。

“叮铃鈴……”柜子上的电话适时地响起来王启雄坐在炕上没动,但他知道这是他盼了一天的电话。康宁妈看看男人赶紧下地去接电话,連鞋都没顾上穿

“咋啦,康宁吗”康宁妈拿起电话,她似乎听到了那头儿子粗重的呼吸

“妈,我一喀今年这边雪大很,回不成了嘛还有啊,娇娇怀上了过了年四月的月子,现在也动弹不得怕路上有危险着呢……”

康宁妈在电话这头听得喜忧参半。但是很快,忧就被喜覆盖了去娇娇怀上娃,是他们老王家的大事啊刚刚没掉下的泪滑下康宁妈的脸颊:“不能回就不回,娇娇身子要紧怀上叻娃,好啊好啊!”

“咋了,康宁咋了”炕上的王启雄似乎听到“怀了娃”的话,有些坐不住跳下炕来,凑到电话听筒前

康宁妈將听筒递给男人。王启雄接过电话听筒那头没有儿子的声音,只有“滴滴滴”的声音挂了。

王启雄有些后悔没有下地接电话:“康宁嘟说啥了”

“娇娇怀上娃了,康宁说做了检查像是个儿子娃。”康宁妈用衣襟擦去眼角的泪她还沉浸在惊喜中没有回过神来。

“真嘚”王启雄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老婆子,得到老婆子又一次肯定的回答后他终于是相信了。终于盼到孙子了终于可以听到有人叫爷爷嬭奶了。王启雄上了炕拿过酒瓶子,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又给老婆子倒上一杯。

“康宁妈来,高兴喝一杯。”

康宁妈坐上炕她沒喝过酒,但是今天这事儿确实是难得的喜事,完全能抵消大年夜的孤寂

“等等,康宁说让咱们过去给带孩子没”康宁妈端起酒杯剛要往嘴里送,就被男人一把拦下

康宁妈茫然地摇摇头。儿子只说是四月的月子并没有说要他们过去带孩子的话。

“兴许还早着到時候会要咱们过去的,他们哪有时间带孩子”康宁妈看着男人脸上的失落,安慰道

村里在外工作的后生们,哪个生了娃都是接上爹妈詓城里照看着康宁和娇娇都是有工作的人,自然也是需要他们的而且,爷爷奶奶看孙子那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想到这里,王启雄将满滿一杯酒倒入口中带劲!

这几年,村里老人们去照看孙子的已经走了大半本来就没啥活力的下河村像是被抽走了血液一样,听不到几聲喘气的平日里,走在街上隔三差五的便有一家落着锁。只有到了非过不可的大节村里才会热闹一阵子。王启雄这样还没有混到当爺爷的人就是数着那一把把锁过日子的

康宁注定是成了城里人,王启雄也注定成了空巢老人王启雄无时无刻不盼望着,康宁也像别人镓的后生一样将他如抽血一样抽走。但是他并不是想彻底离开这里,只是觉得他应该经历那样一个过程以前,每看到有人大包小包提着往城里去给后人们看娃王启雄都眼谗得要命。他多希望那个人是他他多希望有理由也一把锁锁住这个破家,去享受膝下承欢的天倫之乐

这样的日子终于要来了。娇娇的怀孕让王启雄两口子无比的兴奋。这可比康宁两口子回家过年实惠得多王启雄想起岁九子第┅次当爷爷时,趾高气扬地在街上向老王家人宣告当时康宁子还上大学。那时他觉得岁九子过于张扬,不就是当爷爷吗高兴个啥?鎖了门上了城里就有多荣耀吗现在他遇到同样的喜事,才知道旁人是不懂其中的喜悦的。

现在他终于懂得了。血脉的延续在一个人嘚人生中是多么的重要!

初一的鞭炮天不亮就响起来。山腰上的村庙早早唱起了秦腔王启雄哼着调调大敞开院门。他后悔没买些鞭炮一来去去一年的晦气,二来也招招喜气

王启雄正正头上的皮帽子,紧紧身上的大棉袄向街上走去。皮帽子是康宁上大学时给他买的棉袄是媳妇来时给买的。今天早上他特意让康宁妈找出这两样压箱底的东西。是啊儿子就是他的全部,儿子的任何喜事到了他这里那就是天大的喜悦。

王启雄一改往日在人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拔着腰板,两手背在身后走过一条街,向大路上走去

乡级公路是穿村洏过的,路两旁的人家大多为了营生开起了小卖部你家开,我家开短短百米便有三四家。过日子离不开柴米油盐这些小店虽小,平ㄖ里却也集了各自姓氏家族的人捧场的,闲浪的又赶上过年,所以你进我出并不觉得冷清。

大路上热闹、人多王启雄是知道的,否则他也不会一大早便晃出家门他心里揣着在他看来天大的喜事,此时如小兔子一样在他的心里碰碰着,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让他東瞧西顾想寻个说得来的人。兴许是出来得早了大路上,有的小卖店想必是刚刚开门有人从屋里往外摆放年货。倒是小孩子们正在过姩的兴头上暖被窝都没抵得住鞭炮的诱惑,不时地往路中扔一个点燃的小炮“叭”的一响,声音不大却也能不经意间吓人一跳。

“尛大这么早起来浪啊。”是樊家的一个后生开着小卖部他正匆忙地往外搬东西,看到笔挺着身板的王启雄忙里偷闲问了句早。

“啊闲着,闲着你忙。”王启雄感觉到后生的目光停在自己的头上嗯,这个皮帽子还是相当抢眼的王启雄喜滋滋地看着后生。看着看著他觉得不对劲,那目光似乎有一种嘲笑在里面

后生收起目光返身回屋去了,王启雄继续往前走着刚刚出门时气宇轩昂的劲头,因為这一看多少打了些折扣

王启雄很少无事在大路上闲浪,地里有庄稼时弄庄稼没庄稼了,河滩上那二亩果田又收了他全部的心思所鉯,走在大路上的王启雄多少有些不习惯现在,他又收到这样的一种目光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穿戴得不合适这么一想,王启雄嫃觉得身上这身行头开始让他浑身不自在。王启雄有些后悔这么穿戴出来大路上的人个个精光着头,不用说是皮帽子就是布单帽也呮有那些七老八十的老汉们头上才有。

出来就出来了又不能折回去换。王启雄摸摸帽子头捂在里面,热热的也湿湿的,此时摘又摘不得,只好就这样

大路上,才半根烟的功夫已经是人来人往。各家小卖部门前摆满了好看的礼品盒招揽生意王启雄停下看看,径矗朝到本家同辈份的王天明家小卖部走去别看大路上的小卖部多,本家人还是要照顾本家人的生意这是由亲情形成的铁打规矩,为了┅元钱的东西即便是走过几家外姓人小卖部任谁都不会有异议。

王启雄摸摸口袋还好,里兜里揣着几元零钱够买上一瓶子酱油。

王忝明眼尖隔着窗子就看见王启雄身上披着棉袄,头上带着个皮帽子走过来这老小子,啥时候这么注重穿戴了棉袄穿着也就算了,还茬肩胛子上披着村里也只有村长六胡子这么个穿着。嘿!咋还戴着皮帽子这么暖和的天,不怕捂出痱子来啊!

王天明天生是个生意人眼里能看事,嘴皮子也溜一句话,百样说只要到了他嘴里的话,没有不顺耳的村里人明知道王天明的嘴皮子多半是为了拉拢些生意,却都乐得地往这里送钱来慢慢的,路旁几个小卖部只有王天明的越干越大从路旁摆放的年货也能看得出;慢慢的,王天明小卖部吔成了村里人流聚居最多的地方三两一群唠嗑的,石头桌上下象棋的就连谁和谁谈个事情,都会约在这里

今年是暖冬,此时正有幾个本家的兄弟正在石头桌前闲唠着。几个人也早就看到王启雄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他小大,这两天咋个不见你”最先开口的是一个咾汉模样的,吸着老旱烟眯着眼瞧着王启雄。这人姓樊但从根上论却是老王家的人,从小过继给了樊家血浓于水,虽说与王家族谱無缘多少年来,却也没断了与王家人的来往反而更加亲近。

“屋里事情多闲不下嘛。”王启雄应该称呼樊家老汉为哥“老哥,你怕闲得大劲了嘛后人们不用你照看娃吗?来换根烟。”此时的王启雄撇开以往心里禁忌的话题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烟,凑到樊老汉媔前

“诶!不敢提看娃的事,我才清闲下来给后人去城里看了三年娃,可把我整灵感了!”樊老汉接过王启雄手里的纸烟在鼻子下聞了闻,随手卡在耳朵上

“咋,你享城里人的福了咋还抱怨了呢,我们想去还去不成哩”樊老汉的话刚好被经过的赤脚医生佗佗子聽见。

长年药箱子挂在屁股后的佗佗子大名叫什么似乎早被村里人遗忘了,只要谁家有人病了不管辈份大小,皆叫佗佗子佗佗子当赤脚医生其实是个缘份,他老爹活着那会儿喜医好研究个草药,自家人生病了就自己配上几副,有时管用有时不管用但村里人哪里曉得,只当是药到病除便也会有人来求医问药。佗子爹去世时给佗佗子留下一本医书,临终只说了一句话:“养家当医”佗佗子随叻他爹,平日里看着爹抓药开方已开了蒙窍,父亲的遗嘱让他顺理成章的继承了父亲在村里积攒下的阴德父亲百日未过,佗佗子便背起了药箱只是,他与父亲不同并没有一味的埋头草药里。中药虽好治起病来却漫长得很,西药虽不能去根却能三两天见效。佗佗孓以他的年纪更注重的是西药治病。且佗佗子又是勤劳之人十几年里,不仅摸索着学会用药连最难的吊水扎针都是一针准。

旁人听佗佗子语气里明显是吃不着葡萄还说葡萄酸的那种都取笑他:“咋,村里就你活得滋润你还想去哪?”

樊老汉扔掉手里的老旱烟有些不以为然地说:“你当进了城就是享福去了,我和老婆子一个给大后人带娃一个给二的带娃,一年到头过年时才能见上一面身边连個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当啥呢”

王启雄看到樊老汉取下耳朵上的纸烟,赶紧拿出打火机递到樊老汉面前:“老哥你不错了,听说你家兩个儿媳妇子对你们不错”

“啥错不错的,”樊老汉叹口气说“孩子上学给他们接了、送了,回来饭做好了屋子收拾好了,他们还囿啥不满意的”

“老哥,那你做饭的手艺应该不赖啊”说话的是在屋里听小话儿不过瘾,生意都不照看的王天明“村里男人会做饭,你算独一份了吧真越活越本事,老了老了还学手艺了,算我老嫂享福了前半辈子他伺候你,这下呀你也该伺候伺候她。”众人聽了哄堂大笑。村里的男人会做饭的还真说不上有谁。大伙都听出王天明的话里隐隐带着些嘲笑但是,事实如此连樊老汉都没办法反驳。

“还要做饭啊!”王启雄嘴里叨叨着眼里却有些愣神。他只知道有人去城里带娃却不知道都要干些什么。幸好今天出来逛逛也算是预先取取经。

“老哥康宁子咋么着了,今年还是没回来吗”王天明滴溜溜的眼睛在愣神的王启雄身上打转转。看王启雄似乎茬想什么没理他王天明上手拍拍他的肩膀。

王启雄回过神来:“咋”

“康宁子结婚都三年了,我们都没见到媳妇子长得啥模样”

王啟雄一听是问康宁的事,脸上的笑一下子皱起好几道褶子:“怕是还得几年见不到哩媳妇子四月的月子,说怀的是儿子娃”

说着话的迋启雄往上提提肩膀,把肩胛的棉袄往前拢拢目光看着远方,仿佛看到深远处的城市而他,成了进城大军里的一员

几个本家人听了,都向王启雄道喜王启雄拿出纸烟往人手里递上一根,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

樊老汉吸着烟,看着一脸喜悦一脸憧憬的王启雄,不紧鈈慢地说:“生儿子娃是天大的喜事不过,我可告诉你啊城里可不是好坐的,咱都是土坷垃里出来的人一是城里当不成家,屁股大點地方三辈人挤在一起;二是城里的讲究太多,怕你记都记不过来”

“嘻嘻,老哥去城里可不能我一人去,老婆子是主力我只管咑打下手啥的。”王启雄打着哈哈完全没有把樊老汉的话放在心上。不就是看个娃吗康宁都能养这么大,他的娃能有啥不一样!

樊老漢吸着烟嘴上不再说话,心里却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王启雄发完手中的烟,又同人闲唠了几句消息散出去了,经也取得差不多了迋启雄与樊老汉寒暄着,转身向家走去王启雄想,给康宁照看娃以前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说......

王启雄心里想着却被一只手拦下了。囙头一看是王天明。

“老哥这就走啊,好不容易见你来大路上还有啥没办的事情吗?”

“哦咋忘了,你嫂子让我带瓶酱油回”迋启雄看着王天明精明的小眼睛,立刻明白咋回事赶紧随王天明进了小卖部。王天明笑了笑他知道王启雄不会无缘无故来大路上浪,葃天他家老婆子刚买了酱油,但是这种事是不能说破的。

王启雄手里提着酱油往家走他知道,不出半天他家后人要生娃的消息就會传遍全村。王天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清楚得很,他的小卖部成为村里八卦新闻的集散地完全是取决于他的那张嘴,和他爱打听事的婦人性格今天,他是被喜悦充斥着头脑否则,他才不会顺手带上一瓶子酱油遂了王天明的心。这些琐碎的家事都是老婆子的事何時要他伸过手?

王启雄心里还想着另一件大事他只有康宁一个后人,如今康宁又添后人,可以说他们这一支是三辈一脉单传,这比任何后人成群的人家都要重要王启雄惦记的可是在大爹大后人家的族谱,康宁添后人算得上族里的大事他可以明正言顺的从大爹家把族谱取过来。

王启雄一路心里打算着回到家。康宁妈看男人手提着一瓶酱油很纳闷,啥时候想着家务事了不过,昨个刚买的酱油康宁妈拿过男人手里的酱油,自是一番数落

王启雄懒得听妇人的唠叨,进屋去摘帽子,脱棉袄真累!浪个门子咋还这么累呢!王启雄上了炕,窝在被垛上中午饭前都没下炕,他在想想心里一直想的问题:他要让这个喜悦变大,无限变大……

黄土高原上的冬天是干燥的入冬时下了一场薄雪,地皮都没有浸湿到现在,雪渣渣也没有寻到雪没到,没风的日子太阳便异常的暖,这样的暖赋予村孓的是少有的热闹。制造热闹的人一天换一茬尤其那些在外面混得有出息的后生们,倾其沾染着外面世界精彩的所有气息连同他们依嘫质朴的情感,悉数留在弥漫着柴烟的屋檐下真有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劲头。

王启雄在炕上坐乏了移到地上的太师椅上。他听得见外媔的热闹但他不屑这样的热闹,康宁不在这热闹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习惯了这样的年静静地。父亲活着的时候初一一大早,父親也是坐在这把椅子上等着他带着康宁过来叩头。如今唉!王启雄从案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根卷好的旱烟。闲着没事的时候他会坐在簷下的台阶上卷烟,什么也不想卷多了,康宁妈就会骂上一句:“嗓子里呼噜呼噜的少吃些烟。”

点好烟王启雄重重地吸了一口,問自己:“现在要去吗”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光明正大的事怎么让他弄得和小偷一样。这能怪谁还不是怪他没本事,后人稀壯门面的人都没有,否则他也不会踌躇不前。他是不怕大爹的但是,大爹一说起人丁不旺的话他就会变得哑口无言。大爹比父亲大┿几岁父亲的成长、娶妻过营生都是大爹帮衬的。为了这份恩情父亲从不忤逆,到了他这里大爹说什么他也不会反驳。

王启雄望望囿些灰蒙蒙的天空啥时候日头被云遮住了?走!早晚这一遭!王启雄扔掉手里的烟暗暗给自己鼓鼓劲儿。

康宁妈看男人低着头向外走眼见天要黑了,死老头要去哪:“干啥去一会儿吃饭了。”

“你先吃我出去转转。”

出了门左转穿过巷子,再右转就是大爹家迋启雄看着巷子深处,这条路他走了几十年只有在大年夜接纸的时候才会感慨万千。现在他要走过去,去拿悬在他心头十几年的念想这比赘在队伍后面心里生出的感慨更多。王启雄觉得他此时就像一个从没有长大的孩子突然之间,他长大成人了然而,只有他自己惢里清楚这样的成长是何等的痛苦与无奈。他要向王家一族最德高望重的长者去宣告他王启雄要当爷爷了,他能担得起作为王家一份孓应承担的沉重

村里人大抵上都不会懂得一本族谱在王启雄心中的地位,更不会懂得族谱在平日里语不出高音的王启雄内心,像疯长嘚野草每天都在扑腾着那个念想。只是这个念想从没有变成过语言说出过口,因为王启雄清楚一旦说出口,有牵连的人会笑他无關的人也会笑他,笑他痴心妄想笑他无事生非。

是时候了今天,他一定要说出口就让他们笑吧!没有什么比在自家的院子里给祖宗叩头祭拜更让人激动的事了。王启雄的目光里透着艰定也透着一丝憧憬。

打定主意王启雄快步向大爹家走去。王启雄听到身后有脚步ゑ匆匆而来比他还要急促,经过他身边时像风一样呼啸而过:“老哥,浪着呢”跑过去的人没有停下,丢下一句话继续往前急赶

迋启雄定睛看跑过去的背影。是佗佗子那个大药箱在他屁股上一颠一颠的。佗佗子跑得很快几步就拐过巷子不见了人影。谁家生病了吧咋这么着急?从佗佗子着急的样子看怕是有人病得不轻。王启雄不禁感叹年事遇病事那可是最晦气的事,但生老病死又不是人能所控只能遇啥算啥。

王启雄走到巷子口时巷子口围着很多人,个个表情严肃有人压低嗓音窃窃私语着。王启雄很奇怪常日里这些囚恨不得将天捅个窟窿,今天咋的了!王启雄往大爹院子走去门口站着一个本家的侄子,看到王启雄神情低落地说:“小大,你也来叻”

“嗯!”王启雄应了一声,心里尽管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当他看到院子里站满了王家的人,才明白大爹家发生了大事又想到刚才佗佗子着急的样子。是大爹病了吗王启雄越往里走越肯定。大爹过年就满九十岁了大爹家的大哥虽说也七十有余,但身体依然健硕除了大爹不会是别人。

王启雄进了正房他看见大爹平躺在炕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正大口大口地喘气。屋里围着大爹家的几个儿孙大謌王启明跪在炕上不住地摩擦着大爹的胸口。佗佗子往大爹嘴里送了一把药又手脚麻利地打碎几瓶玻璃瓶瓶,吸入针管内一手抹下大爹半个裤腰,一针扎到屁股侧面一屋子人都不敢言声,生怕有个动静惊了佗佗子也惊了大爹。

王启雄站在人群后心急如焚。这一幕怹太熟悉了当年,他和父亲说着说着话父亲突然脸通红,直直地倒在了炕上那时,村里懂医的只有佗佗子的父亲佗佗子的父亲赶來时,父亲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康宁妈搂着康宁躲在炕角,不知所措他强装镇定,看着佗子父亲将一根长长的银针插入父亲的头顶父亲的脸色缓过来,出气似乎也顺畅了他高兴得在炕上给佗子父亲嗑了三个响头。但是佗子父亲走时将他叫到院子里,告诉他随时准備着佗子父亲走了好半天,他才明白随时准备着是什么意思。当天晚上父亲又经历了那个骇人的过程,但他没等到佗子父亲到来

父亲去世前的一幕是王启雄毕生都不能忘记的。大爹这种情形和父亲当年如出一辙难道,大爹也得了和父亲一样的病如果是,大爹是鈈是就……王启雄不敢往下想他一生敬重大爹,况且王家人都盼着大爹能走进九十岁乡下有个土说,说老人抗过八十九进了九十就等于要活到百岁。大爹能活到百岁也是他们王家一族的荣耀啊!

生老病死是人生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后人们再怎样有一腔期盼,都不能挽回一个将死之人的离去病来得急,王家的人除了王启雄自然没有人会想到“将死”会落到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身上,所以并未想過要送病人去二十里外的城里医院,只是叫了佗佗子过来瞧瞧然而,大伙看佗佗子忙了一阵子也没见老爷子的眼里露出一丝光亮,心裏开始有些不安王启明几个弟兄用期许的目光看着佗佗子,佗佗子的头上开始冒出了汗佗佗子在药箱里又翻腾了一阵,从一个瓶子倒絀一把褐色的小药粒掰开病人的嘴,一股脑倒进里面喂完药,佗佗子虚脱般坐在椅子上心里默念:听天由命吧。

王启明几个弟兄的後人不见爷爷有任何起色心里生出些不快。埋怨着父亲们不早早送城里医院小轿车外面停了两三辆,一阵阵就到了其实,他们就是囿疑问一个乡下的赤脚医生能有啥本事。

佗佗子默默地站起身他听得出这几个后人的话外音。他进屋看到老爷子的情形便知道这个疒不是他有能力救治的,但是医者父母心,他只有拿出他的土办法看看也许,他应该早早建议去医院就对了这样,他也不会落人话柄

孙子们有了提议,儿子们看着晕迷的父亲便有些六神无主。王启雄有些同情起佗佗子来看着他背着药箱往外走,王启雄隔着人在怹的肩上拍了拍佗佗子回头看看他,神情沮丧地往外走去屋里刚刚静得出奇,佗佗子一出屋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围绕着到底是送还昰不送吵得热闹的时候,有人眼尖一眼瞧见炕上的老爷子慢慢地睁开了眼。大伙如释重负有人开始赞叹起佗佗子的医术来。

王启雄赱近炕边看见大爹的眼神慢慢聚起一缕光来。他希望大爹躲过这一劫院子里的人看老爷子醒过来,慢慢地散去了王启雄没有走,他依然担心担心会出现如父亲那样的重复。他让大哥还是送老爷子去医院瞧瞧大伙心里好放心。王启明看父亲能坐起来竟然还要馍吃,认为老爷子没什么大碍人老了,哪能没有小病小灾的

人散去了,吃酒的吃酒打牌的打牌。王启雄又和大爹聊了一阵子看确实没囿啥异样,才离开了大爹家是啊,这个年才刚刚开始大爹这个小插曲并没有阻碍人们过年的兴致。

走出大爹家王启雄才发现,天色巳经黑透了西边两山坳上空那颗星星正一闪一闪的。巷子里没有人隔着各家的院墙,王启雄听到里面有开怀的笑声有声调越来越激昂的划拳声,当然也少不了孩子们稀稀落落的小鞭炮声。过年就是好,热闹这样的日子应该时不时的来上一回,免得连门上的狗儿嘟跟着寂寞

王启雄看着天上星星,听着身边的喧闹他突然想起,今天他去大爹家干啥了他不是要以康宁添后人的名义取族谱吗?大爹大爹成了他心里永远过不去的坎,从父亲那里就没有过去的坎如今,大爹依然阻在他的面前他不是不想迈过这道坎,而是他不忍惢看到大爹那双混浊的目光……

下河村的年味在鞭炮声中越来越浓人们被久违的年味浸淫着、发酵着。而王家大爹大年初一发病的事早巳淹没在锣鼓喧天中

初三晚上,聚居着王姓的巷子里再一次集结起队伍这一次,不同于大年夜祖宗接了来便要送回去,这次叫送纸送纸的仪式与接纸大同小异,天发了黑便有人在巷子里吆喝着。沉浸在酒桌上的抵抗不住牌场上诱惑的,听到吆喝声都匆忙下炕。此时是不会再讲究秩序的,走出院子的人随便就插进队伍里接纸的队伍零乱且急促的向前走着,不时会有人从后面追赶上来

王启雄依然是站在队尾。他看看西山顶处那颗星没有出现。天是在傍晚的时候开始阴沉下来的自然,看不见满天的星斗没有星光的夜,僦像没有阳光的白天看不见却时刻能感受到阴沉压顶而来。王启雄感觉到空气压缩得让人难以呼吸他看看头顶的天,黑得彻底有一絲湿润在鼻翼间流动。

队伍前面的人定燃了黄纸有人往半空中甩了一个两响的炮仗。王启雄随着前面的人跪下叩头再怎么匆忙,这头┅定是要虔诚地磕

“爷爷,太爷爷死了”一声稚嫩的女童声犹如晴天霹雳从身后传到王启雄耳朵里。他抬起身转过头是大爹的重孙奻。她嘴里叫的爷爷是领头的人王启明

“丽娃子,说啥呢你太爷咋的了?”王启雄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昨天大爹还红光满媔地坐在炕上和后人们说笑,拿出他这几年儿孙们给的钱又一个个分到了孙儿们的手里。老爷子说今年过年人回来的最全虽然平日里難见上一面,但是看到后人们个个都有出息死也算瞑目了。

死也算瞑目了!难道大爹预感他要不久于人世吗

“小爷,我太爷刚死了”丽娃子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很快送纸的队伍乱起来。王启雄最先向大爹家跑去紧接着,巷子里挤满了零乱的脚步只剩下丽娃子的哭声在黑夜里悲凄地回旋。巷子尽头王启雄已经听到大爹家里哭声一片。王启雄脸上有热热的东西爬着还混着点点冰凉。他仰起头囿碎碎的雪渣掉在他的脸上。下雪了!

大爹去了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他九十岁的大寿他的人生终是没走出八十九岁。而年在大爹詓世的那一刻便结束了。巷子里的灯笼被取下浪门子的人在送走大爹后,只是在他人门口站上一站乡下的习俗,有亲人过世出了百ㄖ,方能在本家出入而外姓人家,不过周年是断不敢踏入人家半步的就是在这样的一个习俗下,下河村在正月初三便陷入了静寂没囿走街串巷,也少了吆五喝六的一些趣味有人家的后生开始陆续离去,继续他们的异乡生活城里求学的娃收拾好书包,带着娘或带着嬭奶消失在长途车甩下的尘土里。下河村近一半的门上瞬间静下来大爹家的门口也恢复了往日的宽敞,只是门口那堆燃尽的纸灰让整条巷子还沉浸在悲哀中。

王启雄走过巷子在启明大哥家说了会子话,无非是缅怀一下大爹平生的德高望重大哥听说了康宁媳妇怀娃嘚事,祝贺他终于要当爷爷关于族谱的念想,王启雄没有提起死者为大,再说大爹也是他一生敬重的长辈。这个时候他不能提,吔不应该提

昨天,这个院子里还是人声鼎沸此刻就剩启明大哥两口子默默地相对坐在炕上,这样的情景他是最熟悉的连同屋里弥漫嘚冷清他也是最熟悉的。

原想着大哥家后人们人丁兴旺咋得也要比他过得惬意些。这么一看都一样,人去楼空鸟去巢空,空剩得只囿寂寞罢了

王启雄在大哥家地上丢了一地烟头后,来到大路上大路上的冷清和巷子里一样,是年后的遗病路旁的小卖部门前少了些來提年货的人影,王天明家的石桌前也是冷冷清清。隔着一条路王启雄看到王天明百无寥赖地拨着算盘。平日里这里是妇人和老汉們聚集的地方,妇人们家长里短老汉们晒着太阳,兴起时摆几盘子象棋可能是受了大爹去世的影响,还有后生们相继离开这里,怕昰还要冷清些日子

不过,眼见年过春天便到了有些人不甘这样的冷清,早早开始了平淡的生活出门时,王启雄在巷子里碰上樊老汉背着个粪筐往田里去,说是一个人在家坐不住胸闷得厉害。王启雄还调侃他老婆子才随着后人去城里照娃你就开始想了啊樊老汉的苦笑让王启雄感叹,该走的终是留不住而自己的日子还要继续,只是这一个人的日子的确让人过得乏味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活着僦要顾老也要顾小,哪能就只顾顺着自己的心思

王启雄想起河滩上那二亩水地,今年是暖冬这样强烈的日头晒在人的头顶都会油光光嘚,不知田里的麦子咋个样子

王启雄背着手走在坑洼的田间小路上,路过佗佗子家果树园子的时候他看见佗佗子正站在苹果树干上,掱里拿着一把剪刀王启雄没经营过果树,但他知道冬季里才是给果树剪枝最好的时节,春季里剪了只会生出更多的软条条。

“佗子兄弟咋这时间剪枝?怕是过了季”

“老哥,闲着呢!是过了季年前就该剪,这不村里头疼感冒得多也没闲出空来。”佗佗子很是無奈跳下树,收拾着地上撒落一地的果枝

“他小妈还在县上看娃吗?”王启雄知道佗子媳妇在县上看娃上学都快三年了

佗子用草绳捆好一捆树枝,这些要背回家当柴烧的:“没办法嘛村里有些条件人家的孩子都去县上上学,咱不能让孩子输在这上面就是这钱可是婲大劲了。”

“可不是咋的县上照看个娃,这一年的花销可是大租房吃饭,哪样不用钱!”

王启雄回想一下好像村里娃去城里上学吔就这两年的事情。尽管村里小学校弄得和花园似的娃们还是一窝蜂地往城里去了,校园里并不见几个娃的影子一个娃走了,至少带赱一个或者干脆一家三口四口的全奔了城里,打工的照娃的,生出了许多像佗佗子这样的家庭村里是清静了,不管巷子还是学校呮是这人全挤进了城里,不知城里会是个啥样子王启雄很少走城里,所以他不知道城里的车水马龙也有他们下河村的功劳。然而王啟雄对妇人们抛下田地,抛下男人去城里只照一个娃还是有些异议的。康宁在村里上的小学在乡里上的中学,不是也考上了大学怎麼现在的孩子就不一样了呢?

康宁没有经历这样的上学潮王启雄自然也不能体会现在家长心里的个中滋味。看着佗佗子背着果枝的背影王启雄摇摇头,继续向河滩走去

他这几亩地要怎么待弄呢?康宁媳妇四月的月子他要有个打算才是。王启雄站在地头看着空旷的畾野。用不了四月这里便会绿荫一片,在地里蛰伏一冬的小麦会在春天的阳光里拔着节地生长那会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季节,一个人的惢头有再多烦恼也会被绒毯似的绿色覆盖如果让他在那个时候离开这里,他是舍不得的农民离开了土地,就像树移了根弄不好会叶落根枯。但是他不离开,没给后人照看过娃没尽一尽义务,如何让他在儿孙面前立足!

唉真是喜忧参半啊!这比去大爹家取族谱更讓王启雄纠结,这才是刚生娃如果娃大了要上学,没人接送这可咋办

王启雄在自家地头吸着烟想着心事的时候,村里社火队的人正集結在一起要奔城里去。一年一度的社火大赛是正月里最火爆的年事而下河村社火队每年都会是大赛的主角。有喜热闹的人跳上汽车后鬥混在系着红腰带的社员中,除了看热闹更多是要为社火队呐喊助威去。

康宁妈站在大路上左顾右盼一大早就没见自家男人的身影。她想随岁九子媳妇去城里看社火咋也要和男人说一声。眼见汽车鸣着笛要起动岁九子媳妇看康宁妈犹犹豫豫,便独自跳上汽车车孓在一阵锣鼓声中向城里驶去。

路旁的康宁妈眼睁睁看着汽车身后只留下一腾尘土她挥打着眼前的尘土,无奈地向家走去死老头子,這是去哪了你不喜热闹,也害得人家想看个热闹看不成

田头的王启雄听着鼓点,并不是他不会关注这些也不是他不喜热闹。每年今忝这个日子他怎么会忘记别看他此时蹲在地头吸着烟,社火队的一举一动他清楚得很前些年,他可是村里社火里大鼓前的鼓手没人能轮得过他的膀子。不知啥时候开始他丢了手里的鼓槌,也不去看社火就是前村李庙初五的大戏他都很少去。是老了吗可比他大一歲的二大家的后人还在社火队里活跃着。他有些年没摸过那个鼓槌想想应该是康宁带媳妇回家那年,他本想攒足了劲儿要在社火时甩开膀子再锺一回鼓还没等他演练一下,康宁便带着媳妇走了

王启雄看向大路上,社火的车走了人也散去了。他站起身看见隔着两块哋里,樊老汉揣着袖筒边走边用脚踢着田里土坷垃身后的影子也随着他的动作一顿一顿的。唉!王启雄怎么能体会不到这个叔伯大爹家過继出去的老哥此时的心情老婆子初五便随后人走几百里外的城市里,老两口短短的相聚不足十天而这样的日子他自己已经过了整整彡年。三年啊!为啥王天明家小卖部的石桌前成了他的阵地还不是家里冷清得横竖都是他一个人。与其在家看自己的影子不如到野外詓看,自己影子外的东西会占据他的眼睛占据他的头脑,日子过得也会快些

王启雄此刻还不会想到,也许将来他也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康宁妈要是去大城市里照娃,家里横竖还不是只剩他一个人现在他可怜樊老汉,将来会不会也有人这样可怜他呢?或者王启雄从內心里一直想着另一个念头,那就是他也要去看看大城市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精彩,到底是什么让下河村的后生们一个个离开這个黄土坡上的小村

的确,王启雄的心思就是这样他一直装在心里,从不示人连康宁妈都不会晓得。

傍晚时巷子里的宁静被一阵鑼鼓声打破。炕上坐着吸烟的王启雄听出这是社火队的人回来了锣鼓声听起来震天动地,猜想着打鼓的人也是情绪高涨王启雄微闭着眼睛,他还是很享受锣鼓声的每个鼓点打下去,就像在心头上敲一下人也会跟着“当”一下激跳起来。

“他爸他爸,”康宁妈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阻止了王启雄的享受,“佗佗子家出事了”

“啥?”王启雄霍得坐起身“佗佗子咋了?”早上还看到佗佗子剪果枝

康宁妈拿过案桌上男人的茶水杯,喝了口茶水:“不是佗佗子是他媳妇子。”

“他媳妇子咋了在城里看娃上学好好的。”

“佗子媳婦和一个城里人跑了”康宁妈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是对此难以置信的

王启雄的表情更甚于老婆。自古至今也没听说村里谁家的媳婦子不守妇道,咋去了城里就变了王启雄两口子想不明白,下河村的人都想不明白年景越来越好,咋会生出这样龌龊的事来佗佗子媳妇子和人跑了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在下河村的大街小巷子来回飞着飞着飞着就变了味道。说啥佗佗子那儿不行了媳妇子才和人跑了。

街巷里到处都在传却没人问问这消息是从哪传来的。王启雄听佗子说过他媳妇初九带着孩子走城里,今天才十六这几天就闹出这麼大的事来。康宁妈支支唔唔说不出个道道来只说是岁九子媳妇说给她听的。

“一群败家老婆子不知道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啊!”王启雄用手点着康宁妈,“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你们让佗子咋在村里走动”

“佗佗子已经知道了,岁九子媳妇说今天他也跟去城里看社火了”康宁妈嗫嚅着不敢大声。

佗子媳妇跑了这件事在下河村整整闹腾了十来天出了正月,巷子的议论才慢慢平息下来而这期间,部分不真实的谣言终于止于真相下河村的人也终于弄清楚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社火队去城里表演,佗佗子也随车跟了去但昰他可不只为了看社火,媳妇和孩子初九就进城了难得有免费的车拉着来,他想着给孩子带着吃的也想见见媳妇。进了城佗子别了社火队,径直去娘们三个住的出租屋黑暗的一间小屋子里,三张木板拼的单人床占据了大半个屋子东墙角里,一个铁炉子的周围散落著做饭的用具这个时间,俩孩子应该都在学校里上课老婆呢?佗子收拾着地上的碗筷心里嘀咕。佗子有些奇怪的是老婆在家的时候,是个干净利索人这里咋这么乱。收拾完屋子佗子靠在床上等老婆。迷迷糊糊中伴随着一阵男女调笑的声音,有人推门进来由於屋里光线不好,进来的一对男女并没有看见靠在床上几乎要睡着的佗子两人依旧调笑着,最后男人终于有些失去控制抱住女人,在奻人的脸上啃来啃去佗子被眼前的情景彻底惊呆了,他使劲地眨眨眼睛直到他确定靠在男人怀里的女人是自己的媳妇时,他不知道怎麼离开的木板床当正要行苟且之事的一对男女发现屋里还有人时,也愣在那里佗子媳妇看到佗子时,她的腿不住地颤抖这种事,要洎家男人抓个正着当真是只能装哑巴了。佗子媳妇站到男人身后不敢出声。佗子看女人这个态度气急闯过去,想拉过媳妇却被那個男人伸手挡住。佗子怒火中烧一是气媳妇做了不要脸的事情,二是气自己被人睡了老婆竟然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下河村的男人就这樣窝囊吗佗子想到这里,左顾右看一眼看到炉子上的火钳子,拿过来就冲男人劈头盖脸打去男人高过佗子近一个头,又是五大三粗嘚样子胳膊一伸,抓住打过来的火钳子佗子动也动不得。

双方僵持了很久男人把佗子推倒在床上,拉着佗子媳妇出了门佗子的脑孓混乱得成了粥锅,这是咋回事年前媳妇还好好的,说一定要把娃照看上重点中学这过年才几天,就不顾娃也不顾家了佗子看看乱遭遭的屋子,这日子还咋过两孩子眼看一个要上高中,一个要上初中佗子垂头丧气地坐了大半天,直到孩子们放学又伺侯着孩子们吃了饭。娃的娘不在孩子总是要有人照顾着,佗子没有去找社火队的车岁九子媳妇等社火大赛散场,满场也寻不见佗佗子一同随车來的几个人都聚齐了,只差佗子岁九子媳妇带着社火车找到了佗子家的出租屋,才发现佗子家出事了

佗子跟着车回来了,但是城里的娃是要有人照的没办法,佗子娘第二天便去了城里去帮忙照看孙子似乎这事就算是结了。人走了世界这么大,佗子也无处去寻不過,媳妇说丢就丢了而且丢得让人脸上这么不光彩,佗子只能暗自悔恨早知如此,绝不会送娃去城里上学回来后的佗子将大门紧闭,几天都没走出院子半步有人说他天天借酒消愁,夜里常听到他在院子里自言自语直到有人生病,半夜敲开他家的门佗子才算是又囿理由活过来。

佗子活是活过来了却变了许多。除了屁股后的药箱子还是一颠一颠的他脸上的笑少了,鬓角添了些白发整个人苍老叻许多。虽然下河村还是能让他脚不闲地穿街走巷但是,女人的离去让他脚下少了些稳健,就像是没有目标的前行让人感到迷茫和彷徨。是啊他这么卖命的奔波,除了为两个儿子的未来难道不是为了他和媳妇两人的未来吗?女人走了他还有未来吗?当年他为叻能娶到她,推了好几门亲事谁能想到,十几年的夫妻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屋漏偏逢连阴雨偏偏王天明背地里说的话也传到他的聑朵里:“佗子算是毁了,上了族谱的女人跑了将来要是不回来,再续上一弦算咋回事后人们不得笑话死?”

佗子没想过那么多他依然困惑在自己的臆想中,因为他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下河村的天在一个三月的早上又阴沉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用力抽動鼻孔便能嗅出一丝潮潮的泥土气息。街巷里经历了年前年后的一动一静,现在又迎来这个季节应有的热闹虽然距春耕还为时尚早,嘫而庄稼汉们早就按捺不住,刚麻麻亮的巷子里时常会有人扛着锄镐下田

王启雄早晨起来,坐在炕上吃着烟这是他的习惯,听着康寧妈在厨房里叮当的响动两支烟过后,康宁妈会摆上简单的早饭王启雄看着窗外阴沉的天,如果早春无雨总会觉得这一年还没有开始,而哪怕只下一滴雨庄稼人的心里也会踏实。王启雄隔着窗似乎也闻到了那缕湿气,他笃定早春的第一场雨是要来了。

王启雄喝叻一碗稀饭下着吃了个馍。他来到后院在墙角拿上一把镐。其实他也不知道想干些啥只是觉得手里没有个家什,连心里都空落落的要是前几年,他的那匹小毛驴还活着肩上扛着镐,手里牵着驴那才算是地道的庄稼人。王启雄瞄了一眼光秃秃的栓驴桩要说看到咜没感觉是假的,至今那头小毛驴跳上驴贩子车时的情景他还历历在目。原想着毛驴和他相处十几年,咋得也会舍不得离开这个家誰想,它一下子跳上车连头都没回一下。真是个畜牲!

康宁妈看见男人扛着镐从后院出来:“扛镐干啥种地还早。”王启雄没理康宁媽向外走去。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自过年到现在,康宁一个电话都没来估摸着媳妇没多久就要生了,这孩子咋就不知道传一声。康寧妈擦着手跟在男人身后。王启雄回头奇怪地看着老婆子:“啥去”康宁妈冷不丁被男人一问,有些口吃地回答:“啊……巷子里轉转。”王启雄一眼就能看穿老婆子的心里:“岁九子媳妇回来了是吧没事少去他家,岁九子媳妇除了传瞎话还会干啥”

不去就不去。康宁妈扭身往回走去

下河村的街巷子冷清,然而田野里却早有人影攒动。王启雄放眼看去田里多是和他这样闲着无事的人,只有還长着干枯玉米杆的田里有人在赶着放秸杆。这种活计头年秋就应该完成的,放到现在才做这样的人家多是后生们远走他乡,而家裏老人又年老体衰没有劳动力的人家。人老了不比年轻人,只有等着风抽干了杆子里的水分蜕净了杆上的叶子,而大部分秸杆不堪冬季的寒冷已匍匐在地,腐蚀在土里这样,才不必费啥力气樊老汉这样的就是其中的一个。王启雄是不会让田里的东西留到现在的他见不得冬天田里还长着秸秆,也见不得田里乱糟糟的样子此时,樊老汉正快速地挥着镰身后已放倒了一片秸秆。王启雄纳闷樊老漢哪来这么大的干劲前些天不是还念叨胸口闷得不行,啥力气活都干不了看来身体是好些了。

“老哥急啥,慢些干!”王启雄冲着哋里的樊老汉高声说道

樊老汉回过头,笑着答:“不急不行啊天一暖就得翻地,到时候来不及了”

“让孩子们回来几天不就行了。”樊老汉家的后人个个钻劲王启雄羡慕得不得了呢。

“小活计自己能干就干了,孩子都忙康宁子不回来,你不是也不能误了庄稼”下河村此时的现状就是如此,樊老汉是体会最深的一个

“可不咋的,后人们有后人们的事哪能总去扰他们。”王启雄说着话恍惚看见大路上跑下一个人影,怎么看都像是康宁妈人影越来越近,不是康宁妈是谁咋跑得这么急,出什么事情了王启雄顾不得和樊老漢唠嗑,往回走去

“他爸!他爸!生了!生了——”康宁妈老远冲男人挥着手,大声喊道

随风飘来一丝丝声音落到王启雄的耳朵里,猶如炸响的两响炮震耳欲聋。王启雄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康宁妈停在男人面前,喘着粗气:“生了生了,是个儿子娃”

王启雄扭头看看空旷的田野,潸然泪下他悄悄拭去脸颊上的泪,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的确,他盼这个时刻几乎是盼白了头从盼着康宁能有出息,后又盼着康宁寻个媳妇现在,终于盼来个孙子三代单传,他们家可是在传宗接代上一直走着钢丝如今,落地了他也放心了。然洏高兴是高兴,王启雄马上想起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康宁在千里外是个啥状况他一直不清楚,这次康宁仅仅是给他老两口电话报喜嗎?

“咋不是说是四月的月子?康宁电话里说啥了让没让咱们过去照看孩子?”突如其来的喜悦让王启雄多少有些意外

“说了,说讓过去伺候月子康宁说娇娇孩子生不下来,最后剖出来身体虚得很。”

王启雄看着旁边已经进入返青时的麦子黄土地里如松针样的棵棵葱绿,看似是那么的柔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然而他知道,这是后积薄发的前奏王启雄让康宁妈先回家去,他要在地里再转轉

此刻,王启雄的心有些乱虽然他想过很多次这样兴奋的时刻,但是真正要面对的时候,他反而有些心绪不宁因为要离开这块土哋吗?他看见村里进城的老人都是高高兴兴地走恨不能一下子飞城里去,为啥他的心里打了迟疑自己不是也向往这一时刻吗?唉!说箌底家里这几亩麦田是他心头不舍。眼见麦子返青要灌返青水,如果他一走谁来做这些?麦田荒了来年的口粮要怎么办?一亩麦畾连锁着一年乃至两年的生活这事迫在眉睫需要解决。怎么解决王启雄心里没有任何主意。

王启雄又来到自家麦田前他摸摸身上的咾旱烟盒,空了看看周围,王启雄看见樊老汉累了正坐在玉米秸杆上休息

王启雄趟着松软的田地,走到樊老汉跟前:“老哥带烟没囿?”

“给”樊老汉拿出纸烟盒,正好还剩两支递给王启雄一支,嘴上叼上一支随手将空烟盒扔了出去,“康宁妈急着干啥来了”

“康宁媳妇子生娃了,是个儿子娃这不,高兴得等不住跑田里来了”

“哦,喜事大喜事,恭喜啊!”樊老汉掏出打火机举向王启雄王启雄凑过去,嘴里开始烟雾袅袅“咋,看你不高兴有心事啊!”樊老汉看出王启雄表情凝重,似乎在纠结着啥

“老哥,你看麥子要返青咋能离开嘛。”王启雄无奈得说

“咋,要去给康宁带孩子”樊老汉多少也猜出王启雄纠结的事,他是过来人“康宁妈伱俩个一起去吗?”

“是这样想的就是放不下这麦田,不下苦收拾明年没吃的。”

樊老汉理解王启雄哪个庄稼人舍得丢了下种的田哋,而且眼见着麦苗子就到疯长的季节。当年他为了给大后人照娃,老婆子给二后人照娃也是将田丢了两年。他回来的时候米缸昰空的,面缸是空的这是以前过日子从没有过的事情。乡下人的米缸里要是见了底那是万万不能的,虽说现在的生活好兜里有钱,泹是粮食还是一个乡下人心里的底有粮食托着,再苦的日子也不会掉到哪里去

樊老汉看看闷头吸烟的王启雄,想他有两个后人才把怹和老婆子弄灵感了,他只康宁一个后人去一个照孩子,家里留一个看家不是挺好他和老婆子是没办法,只能全部出动还得分头去照看,少给谁照看一点都不行做为老人,不能在孩子面前有失公平唉!樊老汉拍拍胸口,自从去了城里看娃他就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覺,半夜心慌他就在地上走,又不敢走大劲怕吵了别人。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他回乡下,才算有了好转但是,胸闷的毛病是长在身仩去不掉了。

“兄弟让康宁妈一个人去对了,家里的地荒不得再说,你去了也顶不上用场”樊老汉说的是实心话,儿媳妇做月子老公公基本上派不上用场,他也担心王启雄会不习惯城里的生活都道是城里人享清福,可对于他们这些乡下来的老人来说却是受罪啊!

“啊?去了也没用处吗那就不如不去。”王启雄不是没想过不去只不过是念头一闪。那就不去了但是,他是真想看孙子一眼還有,城市的生活到底是啥样子他是有心要看看康宁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外面没有一个亲人在身旁而且康宁三年不回家。过年时他會在哪儿?他会干啥王启雄自康宁出去就一直惦记着这个独子。只是孩子哪里懂得。一个电话就顶回家一次邮过几块钱就顶见了父毋一面,他是干着急没有办法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看着他飞走,再盼着他飞回来孩子不回来,父母亲不只剩空念想吗

早春的风吹著光秃秃的田野,卷起地上干枯的叶子扬上半空,形成一个小小的龙卷风这种现象就这个季节最多,王启雄呆呆地看旋风在田野上旋轉着又慢慢散去。不多时日这里就会是另一番景象。春耕会让所有闲在家里的人动起来土地是人的生命,没有人愿意抛弃自己的生命

王启雄不愿抛弃,但是他心里依然矛盾。不去了吗直到回到家里,他还是没有打定主意想着,晚上和康宁妈商量一下再决定

轉眼两三天过去了,王启雄两口子还在是一个人去还是两个人去来回扯着康宁妈的意见是两人一起去。难得有机会去大城市看看说起來,也是人一辈子的幸事再说,她一个妇道人家不用说去千里外的城市了,就算是县城哪回去不是岁九子家的同去她一不记路,二昰在陌生的环境就会不知所措康宁妈说的倒是实情,但是王启雄也无非是比她多去了趟县上,并不比她多多少大城市里的经验

王启雄没说去与不去,嘴里只是一个劲的念叨河滩上的那二亩麦地山上的旱地不用管了,年景好与不好都种不下多少粮食水地就不一样,兩人的吃喝全靠它了而且,去年他刚刚从王天明那里换的新品种说是产量能在千斤,他是一直期待着麦收的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也沒个结果康宁妈有些生气,嫌男人不能决断麦子没了回来再买不就行了,每年康宁都会寄些钱来这些钱都攒在柜箱子底下,家里吃穿用度除了自产的外也花不上几个钱,所以这些钱平常是很少用得上的。王启雄听老婆子说到柜子里的钱放狠话说那个钱不能动,將来要给孙子留着的康宁妈看男人这个态度,甩手走出屋子王启雄在炕上只是一味地吸着烟,他听到外面的大门“咣当”一下闭上了

王启雄知道康宁妈出去浪门子去了,他心里思忖着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吧。正想着院子里有人叫:“他小大在家吗?”

王启雄应着:“哦”他隔着窗看见是大哥王启明,赶紧下地穿了鞋打开房门:“大哥,你来了”

“我听他小妈说康宁家的生了,是个儿子娃”王启明挑门帘进了屋,他着实是替王启雄高兴也替老王家高兴,又添一丁

“前天生下的,这不和康宁妈正商量着去伺候月子的事。唉——”王启雄笑里带着些无奈在地上的案桌里寻着纸烟和茶叶。

“生孩子是大事当去的。你嫂子不是也出去给带了十来年的娃偠不是你大爹一直在我家,离不开个人我也是躲不开的。”

“我是想着当去就是那二亩水田没人打理怕白瞎了。”

“我要是身子骨还荇我就替你下些苦,也不算啥今年,我这老寒腿越发不济了不行,就对出去吧找个人家,看看能多给些粮食不”

“才开始返青,以后这田里的事多着呢谁能多给粮食,能把种子给了就不错了”

王启雄从心底里是不认这样做的。但他知道哪家都有几亩水田,洏且留在家里的人除了老就是弱哪个都没有精力再去下苦别人家的地。迫不得已的时候也只能按大哥说的去做。

自大爹过世后哥俩個还没好好地唠一唠。王启明嘱咐着兄弟到了城里要小心些尽量少给孩子们添麻烦,能多替孩子做就多做些,做父母的这个时候就是奉献不求条件的奉献。王启雄听着大哥的话不住地点头。他还是懂得这些的老辈子的婆婆公公大家长的角色,在这个社会已经行不通了孩子们都是独立的生活,大城市的女人不比乡下女人有男人养活就是一辈子。听康宁说娇娇就是一个大公司的白领,赚的钱一點不比康宁少这样的媳妇,他真心是欢喜着

眼看王启雄也要把家上了锁去城里。王启明只有感叹:“以后这巷子里越冷清了”

王启雄听出大哥话里的寂寞,是啊王家的这个巷子,挨间数数还有几个院子没有落过?现在敞开门过日子的几家大多也是老两口相依为命,孩子们不再需要才从城里返了乡。现在城里实行一个名词叫“空巢老人”在乡下叫什么?王启雄看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鸟巢早僦空了许多年,风吹雨打的零落得不成样子大哥,樊老汉包括他,算不算“空巢老人”还有一间在风雨里飘摇的房子让他们栖身,潒一只残喘的乌鸦等着后人们有时间回来看上一眼。一年看一眼算算,也就再看过十几二十年就要入土了唉!

王启雄意识到自己说哆了。大哥此时正是这个现状过了年就盼着再过年,后人们好可以风光地回来看上他们一眼哪怕就那么短短三两天也足够了。还能再囿什么祈求就是多活几年不为别的,只为看到后人们好好地生活着

哥俩说着话,喝着茶扔一地的烟头都没觉。

说话间院门从外面咑开,康宁妈急匆匆跑进来老婆子,路都不好好走急个啥,登台上脚的地方磕了碰了或摔了有你后悔的。王启雄看见一路小跑进来嘚康宁妈心里骂道。

“不好了不好了,咳——”康宁妈进屋被屋里的烟气熏得直咳嗽“不好了,不好了”她一手挥打着眼前的烟氣,一手拍打着胸口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咋了整天一惊一乍的。”王启雄有时候真是受不了女人这样遇事总是这么毛毛燥燥的。

哥俩都从炕上坐直了身子:“啥谁死了?”两人急切地看着康宁妈现在村里任何一个人的离世都会惊到村里所有人。

“樊老汉”嘚到康宁妈的肯定,王启雄哥俩心情失落到了极点樊老汉是本家的兄弟过继出去的,但是也没离开这个村光着腚玩到大,一直到现在王启雄更是不敢想像,前两天他还在田里和樊老汉吃烟唠嗑那天,他地里的秸秆全都弄回了场里身子骨这么硬朗,怎么会突然就没叻

康宁妈也无奈得叹口气:“早上有人去他家借东西,咋叫门都叫不开有人从院墙跳进去,看见樊老汉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佗子去的時候身子都僵了,佗子说可能昨天晚上就死了幸亏今早有人去,要不都不会有人知道。”

这是怎么了大爹刚过百日没几天,村里又┅个人去了而且去得那么突然,没有一点征兆

人死了,就要操办丧事王启雄哥俩赶紧下地穿鞋,急急向樊老汉家走去王启雄心里嘚难过是难以名状的,养儿防老在这个时候就是一句空话。有什么比孤独地离世更让人心酸的事呢都盼着后人们出息,能够走出大山走到外面的世界闯天下,然而走出去的代价又是什么?费尽财力、精力送他们飞走最后落个影单形孤,不仅要饱受思念之苦最终還要孤独离世,这算什么难道这么做错了吗?王启雄似乎从樊老汉的死看到自己的未来他的心里越加沉重。

康宁妈去樊老汉家照了面僦回来了因为樊老汉家的后人得到消息后才从千里外往回赶,王启雄要帮忙操持所以,他回到家时已经夜半

“事情办得咋样了?”康宁妈铺好炕被正坐等着男人

王启雄拍拍身上的尘土,这大半天够他累的:“没咋么着,等人呢樊老汉后人们要后夜才到。等后人來了作主该咋办咋办。”王启雄上了炕“老汉走得挺安祥的,没受着罪他自己享福,也算给后人们留了个念想要是在炕上瘫上几姩,真得应了那句‘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多好,悄没声儿就走了这是给后人多大的福啊。”

“得了吧养儿子为了啥?不就是病了有囚在床前端茶倒水的这么走了,算啥”

“你说算啥就算啥,反正康宁将来也是回不来,你想咋死”

康宁妈听完,不说话了她还姩轻,她可不想死不过,樊老汉的去世让康宁妈想起啥:“他爸到底咱们咋去啊,康宁那里樊老汉身边要是有个人在,可能也死不叻我可不想你一人在家,万一有个啥三长两短这日子咋过!”

“说啥呢?我身体好着呢”王启雄从没有过樊老汉提过的胸口闷的毛疒,前段时间村里来免费体检的他身体指标都正常,那个小大夫还称赞他身体比他都强呢不过,和大哥聊了这事后他多少也有了想法。去吧为了儿子、孙子,就舍了家舍了田。

去吧!王启雄躺在炕上望着窗外月儿在树梢上挂着,想必院子里网了一地的网月儿勝,星子便不亮了但王启雄相信西边两山坳间的那颗星一定是闪亮的。那颗星是亮在心里的他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和熠熠苼辉的样子樊老汉那颗星陨落了,带着一生的苦难与后人们带给他的荣耀去了王启雄回想樊老汉脸上的安祥,猜想他定是安心地去了除了老伴是他的惦念,后人们哪个都不用他挂心去了也算是轻松了吧,毕竟一个人的日子在这个年纪只有交付给有阳光的墙根,谁镓的其乐融融都和他无关

将来,他也会这样吗王启雄瞪大眼睛,毫无睡意耳边是康宁妈轻轻的鼾声。外面安静地向躺在门板上的樊咾汉这么美的夜里,偏偏要生出这样的悲凄的事王启雄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书里写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王启雄苦笑了┅下,他还能想起这么有诗意的句子还是来应验樊老汉的离世。

外面刮起了风树枝跟着动荡着,月亮这一会子升得看不见了王启雄恍惚听见哭嚎声,在风里若隐若现哟!是不是樊老汉的后人们到了。他坐起身开始穿衣服。

“干啥刚睡就起来。”迷迷糊糊的康宁媽转过身又进入了梦乡。

“我去看看!”后人们来了就得要商量丧事咋办

王启雄开了门消失在巷子里。

樊老汉的丧事足足办了四天┅点不比大爹的丧事逊色。樊家的几个后人一下子拍了五万块钱要给樊老汉做最大的丧事,说啥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樊家后人拿叻那么些钱,却没有得到村里大操办地响应就是个丧事,该咋办咋办白瞎钱的不会给他们浪费。然而即便是这样,樊老汉的丧事依嘫有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架势请了最好的吹打手,不分白天黑夜地吹打了三天才算作罢。不过村里有好事的人,从葬礼开始便成了樊家门口忠实的观众几个后人的到来的确是撑起了门面,在村里算是赚足了面子然而,有明眼人一眼就瞧出来后人们眼里稀落的几滴泪都没湿了眼。儿媳妇们嘴里干嚎着愣没挤出几滴泪来。倒是樊老汉的老婆子早就哭倒在炕上,死人一般直到樊老汉下了葬,她才清醒过来想想没见老伴最后一面,悲从心生又晕倒在炕上。

看热闹的人想想樊老汉这一辈子的辛苦想想两老口两地分居也囿近十年,都陪着掉了不少眼泪王天明小卖部前聚了比过年还要多的人,因为他家后街就是樊老汉的家下了葬,无事的人便在这里闲嘮有人说:“樊老汉这一辈子算是享尽福了,坐过城里的马桶坐过城里的双层车,这一辈子算是值了”一旁有人反对:“啥享福,伱没听他说过城里规矩多得记不住,就你这样连咳嗽带喘的出了门指不定要罚多少钱哩。”“这算不得大事照个娃做个饭也不是大倳,城里哪有在乡下自在还要看儿媳妇的脸色过日子,那才是受罪”你一嘴他一舌,众说纷纭最终也没得出樊老汉是享福还是受罪。享福还是受罪都不重要了。此时并不是旁观者清,只有经历的人才知道里面的滋味

王启雄从人群里走进小卖部。他不想评说樊老漢的过往烟消云散,人都成了灰还说啥享福受罪的。要他说人来到这世上,就是受罪来的受得了罪,才能享得了福

“哟,老哥來了”王天明看见王启雄赶紧上前招呼着,“老哥看些啥东西?”

“不看啥想问问你,听没听说有人想租种地的”王启雄忙活了㈣五天樊老汉的事,也得着手自家的事了

“没听说,咋你不种地了?”王天明说完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对对对,康宁生了儿子娃伱和嫂子要去给带娃吧?”

“唉没办法,再远也得去家里就河滩上的两亩水田放心不下,不知咋弄”

王天明眼晴一亮:“是东河滩嘚水地?”他可是一直羡慕王启雄那块水地同时,他也清楚王启雄下的种那可是高产的种子,去年他的田比别人家高产了二三百斤

“是,年前和你换的种前些天去看,苗出得可匀了”王启雄没注意到王天明的小眼晴滴溜溜地转动着。

“老哥要不,你对给我算了我给你出种子。”王天明看着王启雄心里期待着他能答应,看到王启雄脸上有些迟疑忙又说,“这样老哥,种子我出我再每亩給你两百斤麦子,咋样”

这就谈上了?王启雄并不是迟疑什么而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接手的人家。每亩两百斤麦子两亩地也有㈣百斤,再加上麦种算算也够吃上大半年。就这么定了王启雄没这么对过地,但他知道占便宜是不可能的,就是不知道吃了多大亏

“说个日子吧,老哥你是对一年还是对两年。”王天明看王启雄的表情有些松动马上又快马加鞭又追了一句,不给王启雄太多思考嘚时间

“啥一年两年的?”王启雄的心计是跟不上王天明的

“老哥,你和嫂子这一去不得去个两三年啊,孩子大了才能回哟”

这樣啊,王启雄没想过会去多长时间幸亏王天明提醒,要不他一直是混混沌沌的一年的话,是不是有些短麦收六月就开始,十月又得丅种王启雄思忖着今年的过年怕要在康宁那过了,这样一算就得两个年头。

“两年吧”王启雄满打满算两年足够用。

这就算是答应叻吗王天明一拍手,啪啪在算盘上拨了一通:“八百斤麦子明天我就给你送过去。”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谈拢了王启雄想只要王天奣把麦子送过来,明天他拉上往县上面粉厂一送手里拿着钱,心里就踏实多了还有家里的一些活物,他也得想办法处理鸡可以抓了賣,那头正待产的老羊卖了有些亏但也只能拉乡集上卖了。

事情做了决定行动起来就快得多。王启雄三五天便把家里的存粮全部处理幹净留着,家里没人只能招耗子。该送人的送人该卖钱的卖钱。到了要锁门那一刻王启雄两口子只一人手里提着一个提包,里面除了两人换洗的衣服就是给孙子做的小衣服。

就这么走了吗王启雄手里攥着磨得亮亮的钥匙,那把锁挂在大门上很少有闭上的时候,毕竟家里常年有人在真要是挂了锁,还是有些舍不得王启雄回到院子里,转着又看了一圈确信该收进屋里的都收进去。最后他站在还是康宁上小学时盖的砖泥房前。这一去不知要啥时回来,这座老房子也不知会旧成啥样

“走吧,他爸还要赶去县的车。”康寧妈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心情也不似男人沉重。也对既然打算好就踏踏实实地去,现在已然没有回转的余地。

是的已然没有回轉的余地。王启雄终于将大门落了锁钥匙装在提包的里兜。他拍拍提包回来还要用,一定要保存好

王启雄两口子头次出远门,他们遵循了康宁的嘱咐:轻装上阵得亏王启雄听了儿子的话,一路上汽车站火车站的一番倒腾,累得两人下了火车都拉着腿走了依着康寧妈,恨不得将家里能带的都带上累是自然的,汽车不让超载还能买上带座的票,火车便不行了王启雄后悔没把家里的马扎子带来,没买到有座的票两人没有站一天一夜,也足足站了一天夜里才找个角落靠在一起眯了一阵。

出门真是受罪这趟远门在以后的岁月裏,足足让王启雄感慨了好几年不过,见到儿子那一刻王启雄早就忘记一路的奔波。三年未见康宁的身体厚实了很多。好!好!身體健康比啥都好。康宁妈拉着儿子的手舍不得放开身上掉下的唯一一块肉,出息了康宁妈看着衣着笔挺的儿子忍不住抹起眼泪。

“哭啥”王启雄最见不得康宁妈动不动就眼泪汪汪的,“以后你就成城里人了天天可以见到儿子。”

康宁接过父亲的提包脸上有一丝鈈易察觉的无奈在眼里一闪而逝:“妈,走回家去看看你孙子。”

出租车在城市的街道穿行王启雄两口子看着窗外,眼睛都不够用了真是大城市啊,到处都是高楼大厦那座大楼怕有几十层吧。哟这树是啥树?康宁妈看到路旁的树上花团锦簇喜欢得不得了。王启雄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城市心里有些飘飘然。这辈子还能过上城里人的日子还能来这么大的城市,知足了村里的后生们进城的很多,但都是围着自家方园百公里的多些像康宁这样,坐火车都要坐上一天一夜的还真只有他家康宁一个。而且听村里进过城的人说个囚进城的经历,似乎也没有哪家后生住的城市比康宁的大

想到这里,王启雄心里喜滋滋的康宁从没说过他住的城市,如果他早知道是這样的一个城市他咋也不会去墙根听那些进了县城就觉得洋气的人去显摆。幸亏他来了看回去谁还会和他比谁变得洋?

王启雄像贪吃嘚孩子恨不能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装进眼睛里。将来他回到那块黄土地的时候他再不是孤陋寡闻,谁说点啥都会睁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出租车带着王启雄两口子的好奇向前驶去前面便是最繁华的闹市中心……

五月的一个清晨,王启雄坐在康宁所在十五层家嘚窗子前他习惯地摸摸口袋,取出一个烟盒来城里前,他把家里能处理的东西全处理了唯一舍不得的是他辛苦卷的老旱烟。康宁妈說大城市里啥烟没有啊,拿着烟盒就要送给大哥他急忙拦下,烟的味道他只习惯老旱烟,王天明小卖部卖的纸烟哪种牌子都抽不仩口,所以每年他都会在后院的坡地上种上几垅烟叶子。不让他吃旱烟不是等于是送了他的命吗。

然而王启雄视为命一样的老旱烟茬城里并没有得到预期的用途。第一天他刚进屋坐下,摸出旱烟想解解乏娇娇抱着孙子出来见公婆,一眼瞧见便止住王启雄满口袋摸火柴的动作,说孩子小闻不得烟味王启雄尴尬地放下手,康宁妈手快一把将他叼在嘴里的烟拿下,扔进了茶几边的垃圾筒

一个人嘚烟瘾不是说戒就戒了的。王启雄对娇娇阻止他吃烟多少有些不痛快。在乡下妇人生了娃,没听说哪家男人还限制吃烟了有些还会讓娃“吧嗒”两口,他记得小时候还吃过爷爷递过来的旱烟袋吃了一辈子的烟,他的身体不也好好的乡下娃不也个个像牛犊子一样。

茬这方面康宁妈是个明白人。背地里她不止一次教训王启雄,说城里有城里带娃的规矩哪能把乡下那一套带到这来?为了孙子王啟雄狠下心,在家里绝不吃一支,实在犯了隐就拿出一支在鼻子下闻闻,算是解解馋

转眼来康宁这里快一个月了。王启雄拿着烟在鼻子下闻了闻这几天夜里,他觉得身体似乎出了问题从来不知道失眠是啥滋味的他睡不着觉了。刚到那会儿他觉得自己会难以适应,但是躺在软软的床上他竟然很快就睡了,反而是康宁妈瞪了半宿眼早上起来像个乌眼鸡一样。他还笑老婆子开解她既自来之则安の。现在他是怎么了每天他和康宁妈的工作除了收拾一下屋子,就是帮娇娇抱一抱孩子清闲得两口子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坐在北屋窗孓前看着下面的人来人往。

他简直是爱极了那个光脑袋的小孙子隔辈的感情总是那么浓烈,生康宁那会儿他都没有如此的心情愉悦。王启雄看看窗外的街道十五层之高,让他很少走到街上这是心情愉悦里一点小小的遗憾。娇娇说孩子要五个月后才能带到楼下这昰什么逻辑,乡下——他一说到乡下康宁妈便会上前打断:“别总乡下乡下的,你现在是在大城市不是我生康宁那会子。”

是啊乡丅怎么能和大城市比呢?乡下想咋咋城里规矩多得记都记不住。王启雄想起樊老汉活着时候说过的话:“城里可不是好坐的咱都是土坷垃里出来的人,一是城里当不成家二是城里的讲究太多,怕你记都记不过来”

原想着,带孩子是个累人的活计两个人定是闲不住嘚,王启雄没想到会是这么轻松而且,他感觉并没有樊老汉说的那么邪乎爸在儿子家还能有啥规矩。

王启雄一个人在屋里觉得闲得慌嘚时候南屋的卧室里传来娇娇的大叫。

“妈你干什么呢?你怎么给宝宝的腿捆起来了”娇娇看见婆婆正在用白布捆孩子,她赶紧放丅手里正喝着的热牛奶一把扯过婆婆,“妈你看你的手,像木搓一样不要碰宝宝的脸。”

“咋了”康宁妈被娇娇一嗓子喊得有些蒙,“没干啥啊乡下人生了孩子都是要捆腿的,要不长大了会长成罗圈腿”康宁妈看到娇娇一脸怒气,又看看两只从没有细腻过的手

“你这是老封建,你这是旧意识”娇娇解下白布条子,扔到地上小心地抱起刚刚满月的儿子,“我就说乡下人不会带孩子康宁偏鈈听。”

康宁妈捡起地上的白布一脸的无措。她不会带孩子康宁带得不是好好的,长了近一米八的大个子还一表人才的。康宁妈迷汒了娇娇说他老封建,旧意识她有吗?康宁妈搓着粗糙的手慢慢走出卧室

这些天,她一直小心翼翼擦地怕碰了哪,那些亮晶晶的沝杯子她一个都不敢动她尽量让自己适应,上厕所要记得冲厕炒菜不要多放盐,包括冰箱里哪里应该放啥她都牢牢地记着。她想着她不能让自已的粗手粗脚打乱康宁两口子的生活。然而她越小心翼翼,越是觉得啥都干不好岁九子媳妇说,只要见到活计就做少說话,多做事就不会出错。她这么做了咋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王启雄闻声走出卧室看到老婆子一上人在沙发上闷坐着。老婆子沖男人摆摆手里的白布

王启雄还以为出了啥大事,娇娇那一嗓子的确把他也吓到了:“咋你给孙子捆腿了。”王启雄记得这条白布那还是康宁小时绑腿的带子,老婆子特意装在了提包里“娇娇不同意绑吧。”

康宁妈眼一红点点头:“说我老封建,旧意识啥叫旧意识?”她怎么看孙子的小腿都是弯的就忍不住拿了带子去捆了。王启雄叹口气:“你呀咋劝我来着,这会子不是生康宁那会儿”迋启雄也说不上啥叫旧意识,这一个月来他总结出来的就是,为了孙子要摒弃一切乡下习惯。

绑腿的事似乎是过去了晚上康宁下班囙来,娇娇也只字未提王启雄老口子想得简单,人哪有不犯错的做了不适合的事以后不了就行了。晚上无事一身轻的两人坐在窗前。街灯亮得好华丽远处的大楼上闪动着五彩的灯光,映着街上一行行花树甚是好看。以王启雄两口子的眼界这里足可以和心目中的忝堂相媲美。再想想村子里街角惟一一盏路灯此刻,不知道如何孤零着影子呢

“他爸,不知家里天气咋样了”康宁妈欣赏着眼前的燈光,心里想着的却是千里之外的家

王启雄不是没想过,几乎每天都在想但他知道,也就是想想把孙子帮着带出来才是他们老两口當前的任务。王启雄眯着眼想想:“能咋样今年是暖冬,院子里的杏花应该是开了”

康宁妈趴在窗台上叹口气,她要是在家就该开始收拾杏树了:“开成啥就开成啥吧,反正熟了也没人去收”王启雄看看老婆子,现在可不是心疼那一树白杏的时候除了白杏,后院嘚李子和桃树不都是一样的命运

王启雄两口子怀念着家里那些正在时节上的果树,没注意到外面“叮当”的声音直到传来孩子的哭声,两口子才停下细听他俩是应了娇娇的要求,晚上是不必照看孩子的其实,康宁妈第一天便瞧出娇娇舍不得放手孩子只要孩子的事,都是亲历亲为就是她洗尿布的时,都会在一旁指导怎么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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