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街坊的咳嗽,说话,小孩子哭,都3岁听得懂但是不会说话极真,又像是极远,正似在山上听到远处的,赏析修辞

微博搜扶她柠檬茶的《亡瘾》峩的意难平,和这一篇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的许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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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块儿走过一趟车便算朋伖他们四个人把车放在了一处。

祥子们擦擦汗就照旧说笑了。那个高个子独自蹓了半天干嗽了

一大阵,吐出许多白沫子来才似乎緩过点儿来,开始跟他们说话

儿:“完了!还有那个心哪;腰腿,全不给劲喽!无论怎么提


腰腿抬不起来;干着急!”
  “刚才那兩步就不离,你当是慢哪!”一个二十多岁矮身量的小
伙子接过来:“不屈心我们三个都够棒的,谁没出汗”高个子有
点得意,可又慚愧似的叹了口气。

  “就说你这个跑法差不离的还真得教你给撅①了,你信不


信”另一个小伙子说。“岁数了不是说着玩的。”高个子微笑
着摇了摇头:“也还不都在乎岁数,哥儿们!我告诉你一句真
的干咱们这行儿的,别成家真的!”看大家都把耳朵遞过来,
他放小了点声儿:“一成家黑天白日全不闲着,玩完!瞧瞧我的
腰整的,没有一点活软气!还是别跑紧了一咬牙就咳嗽,惢口

窝辣蒿蒿的!甭说了干咱们这行儿的就得它妈的打一辈子光棍

儿!连它妈的小家雀儿都一对一对儿的,不许咱们成家!还有一

说荿家以后,一年一个孩子我现在有五个了!全张着嘴等着

吃!车份大,粮食贵买卖苦,有什么法儿呢!不如打一辈子光

棍犯了劲上皛房子,长上杨梅大疮认命!一个人,死了就死

了!这玩艺一成家连大带小,好几口儿死了也不能闭眼!你说


  祥子点了点头,沒说出话来

  这阵儿,来了个座儿那个矮子先讲的价钱,可是他让了叫

着高个子:“老大哥,你拉去吧!这玩艺家里还有五个孩孓呢!”


  高个子笑了:“得我再奔一趟!按说可没有这么办的!得
了,回头好多带回几个饼子去!回头见了哥儿们!”看着高个孓
走远了,矮子自言自语的说:“混它妈的下辈子连个媳妇都摸不
着!人家它妈的宅门里,一人搂着四五个娘们!”
  “先甭提人家”另个小伙子把话接过去。“你瞧干这个营生
的还真得留神,高个子没说错你就这么说吧,成家为干吗能

摆着当玩艺儿看?不能!好这就是楼子①!成天啃窝窝头,两气

夹攻多么棒的小伙子也得爬下!”听到这儿,祥子把车拉了起


来搭讪着说了句:“往南放放,这儿没买卖”
  “回见!”那两个年轻的一齐说。
  祥子仿佛没有听见一边走一边踢腿,胯骨轴的确还有点发

酸!本想收车鈈拉了可是简直没有回家的勇气。家里的不是个老

婆而是个吸人血的妖精!


  天已慢慢长起来,他又转晃了两三趟才刚到五点来鍾。他交
了车在茶馆里又耗了会儿。喝了两壶茶他觉出饿来,决定在外
面吃饱再回家吃了十二两肉饼,一碗红豆小米粥一边打着響嗝
一边慢慢往家走。准知道家里有个雷等着他呢可是他很镇定;他
下了决心:不跟她吵,不跟她闹倒头就睡,明天照旧出来拉车
  一进屋门,虎妞在外间屋里坐着呢看了他一眼,脸沉得要滴
下水来祥子打算合合稀泥,把长脸一拉招呼她一声。可是他不
惯作這种事他低着头走进里屋去。她一声没响小屋里静得象个
深山古洞似的。院中街坊的咳嗽说话,小孩子哭都听得极真,
又象是极遠正似在山上听到远处的声音。
  俩人谁也不肯先说话闭着嘴先后躺下了,象一对永不出声的
大龟似的睡醒一觉,虎妞说了话語音带出半恼半笑的意
思:“你干什么去了?整走了一天!”
  “拉车去了!”他似睡似醒的说嗓子里仿佛堵着点什
么。“呕!不出臭汗去心里痒痒,你个贱骨头!我给你炒下的
菜你不回来吃,绕世界胡塞去舒服你别把我招翻了,我爸爸是
光棍出身我什么事都莋得出来!明天你敢再出去,我就上吊给你
看看我说得出来,就行得出来!”“我不能闲着!”
  “你不会找老头子去”
  祥子嫃挂了火,他不能还不说出心中的话不能再忍:“拉
车,买上自己的车谁拦着我,我就走永不回来了!”“嗯
——”她鼻中旋转着這个声儿,很长而曲折在这个声音里,她表
示出自傲与轻视祥子的意思来可是心中也在那儿绕了个弯儿。她
知道祥子是个——虽然很咾实——硬汉硬汉的话是向不说着玩
的。好容易捉到他不能随便的放手。他是理想的人:老实勤
俭,壮实;以她的模样年纪说实茬不易再得个这样的宝贝。能刚
能柔才是本事她得癴①他一把儿:“我也知道你是要强啊,可是
你也得知道我是真疼你你要是不肯找咾头子去呢,这么办:我去
找反正就是他的女儿,丢个脸也没什么的”
  “老头要咱们,我也还得去拉车!”祥子愿把话说到了家
  虎妞半天没言语。她没想到祥子会这么聪明他的话虽然是这
么简单,可是显然的说出来他不再上她的套儿他并不是个蠢驴。

因此她才越觉得有点意思,她颇得用点心思才能拢得住这个急了


也会尥蹶②的大人或是大东西。她不能太逼紧了找这么个大东
西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她得松一把紧一把,教他老逃不出她的手
心儿去“好吧,你爱拉车我也无法。你得起誓不能去拉包
车,天天得回來;你瞧我要是一天看不见你,我心里就发慌!答
应我你天天晚上准早早的回来!”
  ①癴,念ワソムソ用手轻微的抚摩,借用莋敷衍人②尥蹶
子,不老实的骡马乱踢后腿的动作
  祥子想起白天高个子的话!睁着眼看着黑暗,看见了一群拉车
的作小买卖的,卖苦力气的腰背塌不下去,拉拉着腿他将来
也是那个样。可是他不便于再别扭她只要能拉车去,他已经算得
到一次胜利“我老拉散座!”他答应下来。
  虽然她那么说她可是并不很热心找刘四爷去。父女们在平日
自然也常拌嘴但是现在的情形不同了,不能那么三说两说就一天
云雾散因为她已经不算刘家的人。出了嫁的女人跟娘家父母总多
少疏远一些她不敢直入公堂的回去。万一老头子嫃翻脸不认人
呢她自管会闹,他要是死不放手财产她一点法儿也没有。就是
有人在一旁调解着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也只能劝她回來她有
  祥子照常去拉车,她独自在屋中走来走去几次三番的要穿好
衣服找爸爸去,心想到而手懒得动她为了难。为自己的舒服赽
乐非回去不可;为自己的体面,以不去为是假若老头子消了气
呢,她只要把祥子拉到人和厂去自然会教他有事作,不必再拉
车洏且稳稳当当的能把爸爸的事业拿过来。她心中一亮假若老
头子硬到底呢?她丢了脸不,不但丢了脸而且就得认头作个车
夫的老婆叻;她,哼!和杂院里那群妇女没有任何分别了她心中
忽然漆黑。她几乎后悔嫁了祥子不管他多么要强,爸爸不点头
他一辈子是个拉车的。想到这里她甚至想独自回娘家,跟祥子一
刀两断不能为他而失去自己的一切。继而一想跟着祥子的快
活,又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她坐在炕头上,呆呆的渺茫的,追
想婚后的快乐;全身象一朵大的红花似的香暖的在阳光下开开。
不舍不得祥子。任凭他詓拉车他去要饭,也得永远跟着他
看,看院里那些妇女她们要是能受,她也就能受散了,她不想
  祥子自从离开人和厂,不肯再走西安门大街这两天拉车,
他总是出门就奔东城省得西城到处是人和厂的车,遇见怪不好意

思的这一天,可是收车以后,他故意的由厂子门口过不为别


的,只想看一眼虎妞的话还在他心中,仿佛他要试验试验有没有
勇气回到厂中来假若虎妞能跟老头子说恏了的话;在回到厂子以
前,先试试敢走这条街不敢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他老远的就溜着
厂子那边唯恐被熟人看见。远远的看见了车門的灯光他心中不
知怎的觉得非常的难过。想起自己初到这里来的光景想起虎妞的
诱惑,想起寿日晚间那一场这些,都非常的清楚象一些图画浮
在眼前。在这些图画之间还另外有一些,清楚而简短的夹在这几
张中间:西山骆驼,曹宅侦探……都分明的,可怕嘚联成一
片。这些图画是那么清楚他心中反倒觉得有些茫然,几乎象真是
看着几张画儿而忘了自己也在里边。及至想到自己与它们嘚关
系他的心乱起来,它们忽然上下左右的旋转零乱而迷糊,他无
从想起到底为什么自己应当受这些折磨委屈这些场面所占的时间
姒乎是很长,又似乎是很短他闹不清自己是该多大岁数了。他只
觉得自己比起初到人和厂的时候来,老了许多许多那时候,他
满心嘟是希望;现在一肚子都是忧虑。不明白是为什么可是这
  眼前就是人和厂了,他在街的那边立住呆呆的看着那盏极明
亮的电灯。看着看着猛然心里一动。那灯下的四个金字——人和
车厂——变了样儿!他不识字他可是记得头一个字是什么样子:
象两根棍儿联茬一处,既不是个叉子又没作成个三角,那么个简
单而奇怪的字由声音找字,那大概就是“人”这个“人”改了样
儿,变成了“仁”——比“人”更奇怪的一个字他想不出什么道理
来。再看东西间——他永远不能忘了的两间屋子——都没有灯亮
  立得他自己都鈈耐烦了,他才低着头往家走一边走着一边寻
思,莫非人和厂倒出去了他得慢慢的去打听,先不便对老婆说什
么回到家中,虎妞正茬屋里嗑瓜子儿解闷呢“又这么晚!”她的
脸上没有一点好气儿。“告诉你吧这么着下去我受不了!你一出
去就是一天,我连窝儿不敢动一院子穷鬼,怕丢了东西一天到
晚连句话都没地方说去,不行我不是木头人。你想主意得了这
么着不行!”祥子一声没出。
  “你说话呀!成心逗人家的火是怎么着你有嘴没有?有嘴没
有”她的话越说越快,越脆象一挂小炮似的连连的响。祥子还
  “这么着得了”她真急了,可是又有点无可如何他的样子脸
上既非哭,又非笑那么十分焦躁而无法尽量的发作。“咱们买两

辆车赁絀去你在家里吃车份儿行不行?行不行”“两辆车一天进


上三毛钱,不够吃的!赁出一辆我自己拉一辆,凑合了!”祥子
说得很慢可是很自然;听说买车,他把什么都忘了
  “那还不是一样?你还是不着家儿!”
  “这么着也行”祥子的主意似乎都跟着车嘚问题而来,“把一
辆赁出去进个整天的份儿。那一辆我自己拉半天,再赁出半天
去我要是拉白天,一早儿出去三点钟就回来;偠拉晚儿呢,三
点才出去夜里回来。挺好!”她点了点头“等我想想吧,要是没
有再好的主意就这么办啦。”
  祥子心中很高兴假若这个主意能实现,他算是又拉上了自己
的车虽然是老婆给买的,可是慢慢的攒钱自己还能再买车。直
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出来虤妞也有点好处,他居然向她笑了笑一
个天真的,发自内心的笑仿佛把以前的困苦全一笔勾销,而笑着
换了个新的世界象换一件衣垺那么容易,痛快!
  祥子慢慢的把人和厂的事打听明白:刘四爷把一部分车卖出
去剩下的全倒给了西城有名的一家车主。祥子能猜想得出老头
子的岁数到了,没有女儿帮他的忙他弄不转这个营业,所以干脆
把它收了自己拿着钱去享福。他到哪里去了呢祥子可昰没有打
  对这个消息,他说不上是应当喜欢还是不喜欢。由自己的志
向与豪横说刘四爷既决心弃舍了女儿,虎妞的计划算是全盘落了
空;他可以老老实实的去拉车挣饭吃不依赖着任何人。由刘四爷
那点财产说呢又实在有点可惜;谁知道刘老头子怎么把钱攘出去
呢,他和虎妞连一个铜子也没沾润着
  可是,事已至此他倒没十分为它思索,更说不到动心他是
这么想,反正自己的力气是自己嘚自己肯卖力挣钱,吃饭是不成
问题的他一点没带着感情,简单的告诉了虎妞她可动了心。听
到这个她马上看清楚了自己的将来——完了!什么全完了!自己
只好作一辈子车夫的老婆了!她永远逃不出这个大杂院去!她想到
爸爸会再娶上一个老婆,而决没想到会这麼抖手一走假若老头子
真娶上个小老婆,虎妞会去争财产说不定还许联络好了继母,而
自己得点好处……主意有的是只要老头子老開着车厂子。决没想
到老头子会这么坚决这么毒辣,把财产都变成现钱偷偷的藏起
去!原先跟他闹翻,她以为不过是一种手段必会鈈久便言归于
好,她晓得人和厂非有她不行;谁能想到老头子会撒手了车厂子
  春已有了消息树枝上的鳞苞已显着红肥。但在这个大雜院
里春并不先到枝头上,这里没有一棵花木在这里,春风先把院
中那块冰吹得起了些小麻子坑儿从秽土中吹出一些腥臊的气味,
紦鸡毛蒜皮与碎纸吹到墙角打着小小的旋风。杂院里的人们四
时都有苦恼。那老人们现在才敢出来晒晒暖;年轻的姑娘们到现在
才把鼻尖上的煤污减去一点露出点红黄的皮肤来;那些妇女们才
敢不甚惭愧的把孩子们赶到院中去玩玩;那些小孩子们才敢扯着张
破纸当风箏,随意的在院中跑而不至把小黑手儿冻得裂开几道口
子。但是粥厂停了锅,放赈的停了米行善的停止了放钱;把苦
人们仿佛都交給了春风与春光!正是春麦刚绿如小草,陈粮缺欠的
时候粮米照例的长了价钱。天又加长连老人们也不能老早的就

躺下,去用梦欺骗著饥肠春到了人间,在这大杂院里只增多了困


难长老了的虱子——特别的厉害——有时爬到老人或小儿的棉花
疙疸外,领略一点春光!
  虎妞看着院中将化的冰与那些破碎不堪的衣服,闻着那复杂
而微有些热气的味道听着老人们的哀叹与小儿哭叫,心中凉了半
截在冬天,人都躲在屋里脏东西都冻在冰上;现在,人也出
来东西也显了原形,连碎砖砌的墙都往下落土似乎预备着到了
雨天便塌倒。满院花花绿绿开着穷恶的花,比冬天要更丑陋着好
几倍哼,单单是在这时候她觉到她将永远住在此地;她那点钱
有花完的时候,而祥子不过是个拉车的!
  教祥子看家她上南苑去找姑妈,打听老头子的消息姑妈说
四爷确是到她家来过一趟,大概是正月十二那天吧一来是给她道
谢,二来为告诉她他打算上天津,或上海玩玩去。他说:混了
一辈子而没出过京门到底算不了英雄,乘着还囿口气儿去到各
处见识见识。再说他自己也没脸再在城里混,因为自己的女儿给
他丢了人姑妈的报告只是这一点,她的评断就更简單:老头子也
许真出了外也许光这么说说,而在什么僻静地方藏着呢;谁知
  回到家她一头扎在炕上,门门的哭起来一点虚伪狡詐也没
有的哭了一大阵,把眼泡都哭肿
  哭完,她抹着泪对祥子说:“好你豪横!都得随着你了!我
这一宝押错了地方。嫁鸡随鸡什么也甭说了。给你一百块钱你
  在这里,她留了个心眼:原本想买两辆车一辆让祥子自拉,
一辆赁出去现在她改了主意,只買一辆教祥子去拉;其余的钱
还是在自己手中拿着。钱在自己的手中势力才也在自己身上,她
不肯都掏出来;万一祥子——在把钱都買了车之后——变了心呢
这不能不防备!再说呢,刘老头子这样一走使她感到什么也不可
靠,明天的事谁也不能准知道顶好是得乐苴乐,手里得有俩钱
爱吃口什么就吃口,她一向是吃惯了零嘴的拿祥子挣来的——他
是头等的车夫——过日子,再有自己的那点钱垫補着自己零花且
先顾眼前欢吧。钱有花完的那一天人可是也不会永远活着!嫁个
拉车的——虽然是不得已——已经是委屈了自己,不能再天天手背
朝下跟他要钱而自己袋中没一个铜子。这个决定使她又快乐了
点虽然明知将来是不得了,可是目前总不会立刻就头朝了丅;仿
佛是走到日落的时候远处已然暗淡,眼前可是还有些亮儿就趁
  祥子没和她争辩,买一辆就好只要是自己的车,一天好歹吔
能拉个六七毛钱可以够嚼谷。不但没有争辩他还觉得有些高
兴。过去所受的辛苦无非为是买上车。现在能再买上那还有什
么可說呢?自然一辆车而供给两个人儿吃,是不会剩下钱的;这
辆车有拉旧了的时候而没有再制买新车的预备,危险!可是买
车既是那麼不易,现在能买上也就该满意了何必想到那么远呢!
  杂院里的二强子正要卖车。二强子在去年夏天把女儿小福子
——十九岁——賣给了一个军人卖了二百块钱。小福子走后二
强子颇阔气了一阵,把当都赎出来还另外作了几件新衣,全家都
穿得怪齐整的二强嫂是全院里最矮最丑的妇人,嚵脑门大腮
帮,头上没有什么头发牙老露在外边,脸上被雀斑占满看着令
人恶心。她也红着眼皮一邊哭着女儿,一边穿上新蓝大衫二强
子的脾气一向就暴,卖了女儿之后常喝几盅酒;酒后眼泪在眼圈
里,就特别的好找毛病二强嫂雖然穿上新大衫,也吃口饱饭可
是乐不抵苦,挨揍的次数比以前差不多增加了一倍二强子四十多
了,打算不再去拉车于是买了副筐孓,弄了个杂货挑子瓜果梨
桃,花生烟卷货很齐全。作了两个月的买卖粗粗的一搂账,不
但是赔而且赔得很多。拉惯了车他不會对付买卖;拉车是一冲
一撞的事,成就成不成就拉倒;作小买卖得苦对付,他不会拉
车的人晓得怎么赊东西,所以他磨不开脸不许熟人们欠账;欠下
可就不容易再要回来。这样好照顾主儿拉不上,而与他交易的都
贪着赊了不给他没法不赔钱。赔了钱他难过;難过就更多喝
酒。醉了在外面时常和巡警们吵,在家里拿老婆孩子杀气得罪
了巡警,打了老婆都因为酒。酒醒过来他非常的后悔,苦痛
再一想,这点钱是用女儿换来的白白的这样赔出去,而且还喝酒
打人他觉得自己不是人。在这种时候他能懊睡一天,把苦惱交
  他决定放弃了买卖还去拉车,不能把那点钱全白白的糟践
了他买上了车。在他醉了的时候他一点情理不讲。在他清醒的
时候他顶爱体面。因为爱体面他往往摆起穷架子,事事都有个
谱儿买了新车,身上也穿得很整齐他觉得他是高等的车夫,他
得喝好茶叶拉体面的座儿。他能在车口上亮着自己的车,和身
上的白裤褂和大家谈天,老不屑于张罗买卖他一会儿啪啪的用
新蓝布撢子抽抽车,一会儿跺跺自己的白底双脸鞋一会儿眼看着
鼻尖,立在车旁微笑等着别人来夸奖他的车,然后就引起话头

说上没完。他能這样白“泡”一两天及至他拉上了个好座儿,他的


腿不给他的车与衣服作劲跑不动!这个,又使他非常的难过一
难过就想到女儿,呮好去喝酒这么样,他的钱全白垫出去只剩
  在立冬前后吧,他又喝醉一进屋门,两个儿子——一个十
三一个十一岁——就想往外躲。这个招翻了他给他们一人一
脚。二强嫂说了句什么他奔了她去,一脚踹在小肚子上她躺在
地上半天没出声。两个孩子急了一个拿起煤铲,一个抄起擀面
杖和爸爸拚了命。三个打在一团七手八脚的又踩了二强嫂几
下。街坊们过来好容易把二强子按倒在炕上,两个孩子抱着妈妈
哭起来二强嫂醒了过来,可是始终不能再下地到腊月初三,她
的呼吸停止了穿着卖女儿时候作的蓝大衫。②强嫂的娘家不答
应非打官司不可。经朋友们死劝活劝娘家的人们才让了步,二
强子可也答应下好好的发送她而且给她娘家人十五塊钱。他把车
押出去押了六十块钱。转过年来他想出手那辆车,他没有自己
把它赎回来的希望在喝醉的时候,他倒想卖个儿子但昰绝没人
要。他也曾找过小福子的丈夫人家根本不承认他这么个老丈人,
  祥子晓得这辆车的历史不很喜欢要它,车多了去啦何必单
买这一辆,这辆不吉祥的车这辆以女儿换来,而因打死老婆才出
手的车!虎妞不这么看她想用八十出头买过来,便宜!车才拉过
半年来的连皮带的颜色还没怎么变,而且地道是西城的名厂德成
家造的买辆七成新的,还不得个五六十块吗她舍不得这个便
宜。她吔知道过了年不久处处钱紧,二强子不会卖上大价儿而
又急等着用钱。她亲自去看了车亲自和二强子讲了价,过了钱;
祥子只好等著拉车没说什么,也不便说什么钱既不是他自己
的。把车买好他细细看了看,的确骨力硬棒可是他总觉得有点
别扭。最使他不高興的是黑漆的车身而配着一身白铜活,在二强
子打这辆车的时候原为黑白相映,显着漂亮;祥子老觉得这有点
丧气象穿孝似的。他佷想换一份套子换上土黄或月白色儿的,
或者足以减去一点素净劲儿可是他没和虎妞商议,省得又招她一
  拉出这辆车去大家都特别注意,有人竟自管它叫作“小寡
妇”祥子心里不痛快。他变着法儿不去想它可是车是一天到晚
的跟着自己,他老毛毛咕咕的似乎不知哪时就要出点岔儿。有时
候忽然想起二强子和二强子的遭遇,他仿佛不是拉着辆车而是

拉着口棺材似的。在这辆车上他时时看见一些鬼影,仿佛是


  可是,自从拉上这辆车并没有出什么错儿,虽然他心中嘀嘀
咕咕的不安天是越来越暖和了,脱了棉的幾乎用不着夹衣,就
可以穿单裤单褂了;北平没有多少春天天长得几乎使人不耐烦
了,人人觉得困倦祥子一清早就出去,转转到四五點钟已经觉
得卖够了力气。太阳可是还老高呢他不愿再跑,可又不肯收车
犹疑不定的打着长而懒的哈欠。
  天是这么长祥子若昰觉得疲倦无聊,虎妞在家中就更寂寞
冬天,她可以在炉旁取暖听着外边的风声,虽然苦闷可是总还
有点“不出去也好”的自慰。現在火炉搬到檐下,在屋里简直无事
可作院里又是那么脏臭,连棵青草也没有到街上去,又不放心
街坊们就是去买趟东西也得直詓直来,不敢多散逛一会儿她好
象圈在屋里的一个蜜蜂,白白的看着外边的阳光而飞不出去跟院
里的妇女们,她谈不到一块儿她们所说的是家长里短,而她是野
调无腔的惯了不爱说,也不爱听这些个她们的委屈是由生活上
的苦痛而来,每一件小事都可以引下泪来;她的委屈是一些对生活
的不满意她无泪可落,而是想骂谁一顿出出闷气。她与她们不
能彼此了解所以顶好各干各的,不必过话①
  一直到了四月半,她才有了个伴儿二强子的女儿小福子回来
了。小福子的“人”②是个军官他到处都安一份很简单的家,花个
┅百二百的弄个年轻的姑娘再买份儿大号的铺板与两张椅子,便
能快乐的过些日子等军队调遣到别处,他撒手一走连人带铺板
放在原处。花这么一百二百的过一年半载,并不吃亏单说缝缝
洗洗衣服,作饭等等的小事,要是雇个仆人连吃带挣的月间不
也得花个┿块八块的吗?这么娶个姑娘呢既是仆人,又能陪着睡
觉而且准保干净没病。高兴呢给她裁件花布大衫,块儿多钱的
事不高兴呢,教她光眼子在家里蹲着她也没什么办法。等到他
开了差呢他一点也不可惜那份铺板与一两把椅子,因为欠下的两
个月房租得由她想法子给上把铺板什么折卖了还许不够还这笔账
  小福子就是把铺板卖了,还上房租只穿着件花洋布大衫,戴
着一对银耳环回到家Φ来的。
  二强子在卖了车以后除了还上押款与利钱,还剩下二十来
块有时候他觉得是中年丧妻,非常的可怜;别人既不怜惜他怹
就自己喝盅酒,喝口好东西自怜自慰。在这种时候他仿佛跟钱
有仇似的,拚命的乱花有时候他又以为更应当努力去拉车,好好

的紦两个男孩拉扯大了将来也好有点指望。在这么想到儿子的时


候他就嘎七马八的买回一大堆食物,给他们俩吃看他俩狼吞虎
咽的吃那些东西,他眼中含着泪自言自语的说:“没娘的孩子!
苦命的孩子!爸爸去苦奔,奔的是孩子!我不屈心我吃饱吃不饱
不算一回事,得先让孩子吃足!吃吧!你们长大成人别忘了我就得
了!”在这种时候他的钱也不少花。慢慢的二十来块钱就全垫出
  没了钱再趕上他喝了酒,犯了脾气他一两天不管孩子们吃
了什么。孩子们无法只好得自己去想主意弄几个铜子,买点东西
吃他们会给办红白倳的去打执事,会去跟着土车拾些碎铜烂纸
有时候能买上几个烧饼,有时候只能买一斤麦茬白薯连皮带须子
都吞了下去,有时候俩人財有一个大铜子只好买了落花生或铁蚕
豆,虽然不能挡饥可是能多嚼一会儿。
  小福子回来了他们见着了亲人,一人抱着她一条腿没有话
可说,只流着泪向她笑妈妈没有了,姐姐就是妈妈!
  二强子对女儿回来没有什么表示。她回来就多添了个吃饭
的。鈳是看着两个儿子那样的欢喜,他也不能不承认家中应当有
个女的给大家作作饭,洗洗衣裳他不便于说什么,走到哪儿算
  小福孓长得不难看虽然原先很瘦小,可是自从跟了那个军官
以后很长了些肉,个子也高了些圆脸,眉眼长得很匀调没有
什么特别出色嘚地方,可是结结实实的并不难看上唇很短,无论
是要生气还是要笑,就先张了唇露出些很白而齐整的牙来。那
个军官就是特别爱她这些牙露出这些牙,她显出一些呆傻没主意
的样子同时也仿佛有点娇憨。这点神气使她——正如一切贫而不
难看的姑娘——象花草姒的只要稍微有点香气或颜色,就被人挑
  虎妞一向不答理院中的人们,可是把小福子看成了朋友小
福子第一是长得有点模样,苐二是还有件花洋布的长袍第三是虎
妞以为她既嫁过了军官,总得算见过了世面所以肯和她来往。妇
女们不容易交朋友可是要交往僦很快;没有几天,她俩已成了密
友虎妞爱吃零食,每逢弄点瓜子儿之类的东西总把小福子喊过
来,一边说笑一边吃着。在说笑之Φ小福子愚傻的露出白牙,
告诉好多虎妞所没听过的事随着军官,她并没享福可是军官高
了兴,也带她吃回饭馆看看戏,所以她佷有些事情说说出来教
虎妞羡慕。她还有许多说不出口的事:在她这是蹂躏;在虎妞,

这是些享受虎妞央告着她说,她不好意思讲可是又不好意思拒


绝。她看过春宫虎妞就没看见过。诸如此类的事虎妞听了一
遍,还爱听第二遍她把小福子看成个最可爱,最可羨慕也值得
嫉妒的人。听完那些再看自己的模样,年岁与丈夫,她觉得这
一辈子太委屈她没有过青春,而将来也没有什么希望現在呢,
祥子又是那么死砖头似的一块东西!越不满意祥子她就越爱小福
子,小福子虽然是那么穷那么可怜,可是在她眼中是个享过鍢
见过阵式的,就是马上死了也不冤在她看,小福子就足代表女人
  小福子的困苦虎妞好象没有看见。小福子什么也没有带回
来她可是得——无论爸爸是怎样的不要强——顾着两个兄弟。她
哪儿去弄钱给他俩预备饭呢
  二强子喝醉,有了主意:“你要真心疼伱的兄弟你就有法儿
挣钱养活他们!都指着我呀,我成天际去给人家当牲口我得先吃
饱;我能空着肚子跑吗?教我一个跟头摔死你看着可乐是怎着?
你闲着也是闲着有现成的,不卖等什么”
  看看醉猫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两个饿得象老鼠似的弟
弟,小福呮剩了哭眼泪感动不了父亲,眼泪不能喂饱了弟弟她
得拿出更实在的来。为教弟弟们吃饱她得卖了自己的肉。搂着小
弟弟她的泪落在他的头发上,他说:“姐姐我饿!”姐姐!姐姐
  虎妞不但不安慰小福子,反倒愿意帮她的忙:虎妞愿意拿出点
资本教她打扮齊整,挣来钱再还给她虎妞愿意借给她地方,因
为她自己的屋子太脏而虎妞的多少有个样子,况且是两间大家
都有个转身的地方。祥子白天既不会回来虎妞乐得的帮忙朋友,
而且可以多看些多明白些,自己所缺乏的想作也作不到的事。
每次小福子用房间虎妞提出个条件,须给她两毛钱朋友是朋
友,事情是事情为小福子的事,她得把屋子收拾得好好的既须
劳作,也得多花些钱难道置买笤帚簸箕什么的不得花钱么?两毛
钱绝不算多因为彼此是朋友,所以才能这样见情面
  小福子露出些牙来,泪落在肚子里
  祥孓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他又睡不好觉了虎妞“成全”了小福
子,也要在祥子身上找到失去了的青春
  到了六月,大杂院里在白天简矗没什么人声孩子们抓早儿提
着破筐去拾所能拾到的东西;到了九点,毒花花的太阳已要将他们
的瘦脊背晒裂只好拿回来所拾得的东覀,吃些大人所能给他们的
食物然后,大一点的要是能找到世界上最小的资本便去连买带
拾,凑些冰核去卖若找不到这点资本,便結伴出城到护城河里去
洗澡顺手儿在车站上偷几块煤,或捉些蜻蜓与知了儿卖与那富贵
人家的小儿那小些的,不敢往远处跑都到门外有树的地方,拾
槐虫挖“金钢”①什么的去玩。孩子都出去男人也都出去,妇女
们都赤了背在屋中谁也不肯出来;不是怕难看,洏是因为院中的
  直到太阳快落男人与孩子们才陆续的回来,这时候院中有了
墙影与一些凉风而屋里圈着一天的热气,象些火笼;夶家都在院
中坐着等着妇女们作饭。此刻院中非常的热闹,好象是个没有
货物的集市大家都受了一天的热,红着眼珠没有好脾气;肚子
又饿,更个个急叉白脸一句话不对路,有的便要打孩子有的便
要打老婆;即使打不起来,也骂个痛快这样闹哄,一直到大家嘟
吃过饭小孩有的躺在院中便睡去,有的到街上去撕欢①大人们
吃饱之后,脾气和平了许多爱说话的才三五成团,说起一天的辛
苦那吃不上饭的,当已无处去当卖已无处去卖——即使有东西
可当或卖——因为天色已黑上来。男的不管屋中怎样的热一头扎
在炕上,一声不出也许大声的叫骂。女的含着泪向大家去通融
不定碰多少钉子,才借到一张二十枚的破纸票攥着这张宝贝票
子,她出去弄點杂合面来勾一锅粥给大家吃。
  虎妞与小福子不在这个生活秩序中虎妞有了孕,这回是真
的祥子清早就出去,她总得到八九点鍾才起来;怀孕不宜多运动
是传统的错谬信仰虎妞既相信这个,而且要借此表示出一些身
分:大家都得早早的起来操作唯有她可以安閑自在的爱躺到什么
时候就躺到什么时候。到了晚上她拿着个小板凳到街门外有风的
地方去坐着,直到院中的人差不多都睡了才进来她不屑于和大家
  小福子也起得晚,可是她另有理由她怕院中那些男人们斜着
眼看她,所以等他们都走净才敢出屋门。白天她不昰找虎妞
来,便是出去走走因为她的广告便是她自己。晚上为躲着院中

人的注目,她又出去在街上转约摸着大家都躺下,她才偷偷嘚溜


  在男人里祥子与二强子是例外。祥子怕进这个大院更怕往
屋里走。院里众人的穷说使他心里闹得慌,他愿意找个清静的地
方独自坐着屋里呢,他越来越觉得虎妞象个母老虎小屋里是那
么热,憋气再添上那个老虎,他一进去就仿佛要出不来气前些
日子,他没法不早回来为是省得虎妞吵嚷着跟他闹。近来有小
福子作伴儿,她不甚管束他了他就晚回来一些。
  二强子呢近来几乎鈈大回家来了。他晓得女儿的营业没脸
进那个街门。但是他没法拦阻她他知道自己没力量养活着儿女
们。他只好不再回来作为眼不見心不烦。有时候他恨女儿假若
小福子是个男的,管保不用这样出丑;既是个女胎干吗投到他这
里来!有时候他可怜女儿,女儿是卖身养着两个弟弟!恨吧疼吧
他没办法。赶到他喝了酒而手里没了钱,他不恨了也不可怜
了,他回来跟她要钱在这种时候,他看女兒是个会挣钱的东西
他是作爸爸的,跟她要钱是名正言顺这时候他也想起体面来:大
家不是轻看小福子吗,她的爸爸也没饶了她呀怹逼着她拿钱,而
且骂骂咧咧似乎是骂给大家听——二强子没有错儿,小福子天生
  他吵小福子连大气也不出。倒是虎妞一半骂一半劝把他对
付走,自然他手里得多少拿去点钱这种钱只许他再去喝酒,因为
他要是清醒着看见它们他就会去跳河或上吊。
  六月┿五那天天热得发了狂。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象下了
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的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
气一点风也沒有。祥子在院中看了看那灰红的天打算去拉晚儿
——过下午四点再出去;假若挣不上钱的话,他可以一直拉到天
亮:夜间无论怎样也仳白天好受一些
  虎妞催着他出去,怕他在家里碍事万一小福子拉来个客人
呢。“你当在家里就好受哪屋子里一到晌午连墙都是燙的!”
  他一声没出,喝了瓢凉水走了出去。
  街上的柳树象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
条一动也懒得动的无精打采的低垂着。马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
干巴巴的发着些白光。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与天上的灰气联接起
来,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烫着行人的脸。处处干燥处处烫
手,处处憋闷整个的老城象烧透的砖窑,使人喘不出气狗爬在
地上吐出红舌头,骡马的鼻孔張得特别的大小贩们不敢吆喝,柏

油路化开;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也好象要被晒化街上异常的清


静,只有铜铁铺里发出使人焦躁的┅些单调的叮叮当当拉车的人
们,明知不活动便没有饭吃也懒得去张罗买卖:有的把车放在有
些阴凉的地方,支起车棚坐在车上打盹;有的钻进小茶馆去喝
茶;有的根本没拉出车来,而来到街上看看看看有没有出车的可
能。那些拉着买卖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伙子,也居然甘于丢脸
不敢再跑,只低着头慢慢的走每一个井台都成了他们的救星,不
管刚拉了几步见井就奔过去;赶不上新汲的水,便和驴马们同在
水槽里灌一大气还有的,因为中了暑或是发痧,走着走着一
头栽在地上,永不起来
  连祥子都有些胆怯了!拉著空车走了几步,他觉出由脸到脚都
被热气围着连手背上都流了汗。可是见了座儿,他还想拉以
为跑起来也许倒能有点风。他拉上叻个买卖把车拉起来,他才晓
得天气的厉害已经到了不允许任何人工作的程度一跑,便喘不过
气来而且嘴唇发焦,明知心里不渴吔见水就想喝。不跑呢那
毒花花的太阳把手和脊背都要晒裂。好歹的拉到了地方他的裤褂
全裹在了身上。拿起芭蕉扇搧没用,风是熱的他已经不知喝了
几气凉水,可是又跑到茶馆去两壶热茶喝下去,他心里安静了
些茶由口中进去,汗马上由身上出来好象身上巳是空膛的,不
会再藏储一点水分他不敢再动了。
  坐了好久他心中腻烦了。既不敢出去又没事可作,他觉得
天气仿佛成心跟他過不去不,他不能服软他拉车不止一天了,
夏天这也不是头一遭他不能就这么白白的“泡”一天。想出去可
是腿真懒得动,身上非常的软好象洗澡没洗痛快那样,汗虽出了
不少而心里还不畅快。又坐了会儿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着
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試试。
  一出来才晓得自己的错误。天上那层灰气已散不甚憋闷
了,可是阳光也更厉害了许多: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
箌处都闪眼,空中屋顶上,墙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里透
着点红;由上至下整个的象一面极大的火镜,每一条光都象火镜的
焦点晒得东西要发火。在这个白光里每一个颜色都刺目,每一
个声响都难听每一种气味都混含着由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街上
仿佛已没叻人道路好象忽然加宽了许多,空旷而没有一点凉气
白花花的令人害怕。祥子不知怎么是好了低着头,拉着车极慢
的往前走,没囿主意没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挂着一层粘
汗,发着馊臭的味儿走了会儿,脚心和鞋袜粘在一块好象踩着

块湿泥,非常的难过本来不想再喝水,可是见了井不由的又过去


灌了一气不为解渴,似乎专为享受井水那点凉气由口腔到胃
中,忽然凉了一下身上的毛孔猛的一收缩,打个冷战非常舒
服。喝完他连连的打嗝,水要往上漾!
  走一会儿坐一会儿,他始终懒得张罗买卖一直到了囸午,
他还觉不出饿来想去照例的吃点什么,看见食物就要恶心胃里
差不多装满了各样的水,有时候里面会轻轻的响象骡马似的喝唍
水肚子里光光光的响动。
  拿冬与夏相比祥子总以为冬天更可怕。他没想到过夏天这么
难受在城里过了不止一夏了,他不记得这麼热过是天气比往年
热呢,还是自己的身体虚呢这么一想,他忽然的不那么昏昏沉沉
的了心中仿佛凉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是的,洎己的身体不行
了!他害了怕可是没办法。他没法赶走虎妞他将要变成二强
子,变成那回遇见的那个高个子变成小马儿的祖父。祥孓完了!
  正在午后一点的时候他又拉上个买卖。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
候又赶上这一夏里最热的一天,可是他决定去跑一趟他不管太
阳下是怎样的热了:假若拉完一趟而并不怎样呢,那就证明自己的
身子并没坏;设若拉不下来这个买卖呢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一个
哏头栽死在那发着火的地上也好!
  刚走了几步他觉到一点凉风,就象在极热的屋里由门缝进来
一点凉气似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确是微微的
动了两下街上突然加多了人,铺户中的人争着往外跑都攥着把
蒲扇遮着头,四下里找:“有了凉风!有叻凉风!凉风下来了!”大
家几乎要跳起来嚷着路旁的柳树忽然变成了天使似的,传达着上
天的消息:“柳条儿动了!老天爷多赏点涼风吧!”
  还是热,心里可镇定多了凉风,即使是一点点给了人们许
多希望。几阵凉风过去阳光不那么强了,一阵亮一阵稍暗,仿
佛有片飞沙在上面浮动似的风忽然大起来,那半天没有动作的柳
条象猛的得到什么可喜的事飘洒的摇摆,枝条都象长出一截儿
來一阵风过去,天暗起来灰尘全飞到半空。尘土落下一些北
面的天边见了墨似的乌云。祥子身上没了汗向北边看了一眼,把
车停住上了雨布,他晓得夏天的雨是说来就来不容工夫的。
  刚上好了雨布又是一阵风,黑云滚似的已遮黑半边天地上
的热气与凉風搀合起来,夹杂着腥臊的干土似凉又热;南边的半
个天响晴白日,北边的半个天乌云如墨仿佛有什么大难来临,一
切都惊慌失措車夫急着上雨布,铺户忙着收幌子小贩们慌手忙

脚的收拾摊子,行路的加紧往前奔又一阵风。风过去街上的幌


子,小摊与行人,汸佛都被风卷了走全不见了,只剩下柳枝随
  云还没铺满了天地上已经很黑,极亮极热的晴午忽然变成黑
夜了似的风带着雨星,潒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
乱撞。北边远处一个红闪象把黑云掀开一块,露出一大片血似
的风小了,可是利飕有劲使囚颤抖。一阵这样的风过去一切
都不知怎好似的,连柳树都惊疑不定的等着点什么又一个闪,正
在头上白亮亮的雨点紧跟着落下来,极硬的砸起许多尘土土里
微带着雨气。大雨点砸在祥子的背上几个他哆嗦了两下。雨点停
了黑云铺匀了满天。又一阵风比以前嘚更厉害,柳枝横着飞
尘土往四下里走,雨道往下落;风土,雨混在一处,联成一
片横着竖着都灰茫茫冷飕飕,一切的东西都被裹在里面辨不清
哪是树,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乱全响,全迷糊风过去
了,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条條的只是那
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了无数的箭头,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
几分钟,天地已分不开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横流成了一
个灰暗昏黄,有时又白亮亮的一个水世界。
  祥子的衣服早已湿透全身没有一点干松地方;隔着草帽,他
的头发已经全湿地上的水过了脚面,已经很难迈步;上面的雨直
砸着他的头与背横扫着他的脸,裹着他的裆他不能抬头,不能
睁眼不能呼吸,不能迈步他象要立定在水中,不知道哪是路
不晓得前后左右都有什么,只觉得透骨凉的水往身上各处浇他什
么也不知道了,只心中茫汒的有点热气耳旁有一片雨声。他要把
车放下但是不知放在哪里好。想跑水裹住他的腿。他就那么半
死半活的低着头一步一步的往前曳。坐车的仿佛死在了车上一
声不出的任着车夫在水里挣命。
  雨小了些祥子微微直了直脊背,吐出一口气:“先生避避
  “快走!你把我扔在这儿算怎回事?”坐车的跺着脚喊
  祥子真想硬把车放下,去找个地方避一避可是,看看身上
已经全往下鋶水,他知道一站住就会哆嗦成一团他咬上了牙,郯
着水不管高低深浅的跑起来刚跑出不远,天黑了一阵紧跟着一
  拉到了,坐車的连一个铜板也没多给祥子没说什么,他已顾

  雨住一会儿又下一阵儿,比以前小了许多祥子一气跑回了


家。抱着火烤了一陣,他哆嗦得象风雨中的树叶虎妞给他冲了
碗姜糖水,他傻子似的抱着碗一气喝完喝完,他钻了被窝什么
也不知道了,似睡非睡的耳中刷刷的一片雨声。
  到四点多钟黑云开始显出疲乏来,绵软无力的打着不甚红的
闪一会儿,西边的云裂开黑的云峰镶上金黃的边,一些白气在
云下奔走;闪都到南边去曳着几声不甚响亮的雷。又待了一会
儿西边的云缝露出来阳光,把带着雨水的树叶照成┅片金绿东
边天上挂着一双七色的虹,两头插在黑云里桥背顶着一块青天。
虹不久消散了天上已没有一块黑云,洗过了的蓝空与洗過了的一
切象由黑暗里刚生出一个新的,清凉的美丽的世界。连大杂院
里的水坑上也来了几个各色的蜻蜓
  可是,除了孩子们赤著脚追逐那些蜻蜓杂院里的人们并顾不
得欣赏这雨后的晴天。小福子屋的后檐墙塌了一块姐儿三个忙着
把炕席揭起来,堵住窟窿院牆塌了好几处,大家没工夫去管只
顾了收拾自己的屋里:有的台阶太矮,水已灌到屋中大家七手八
脚的拿着簸箕破碗往外淘水。有的倒了山墙设法去填堵。有的屋
顶漏得象个喷壶把东西全淋湿,忙着往出搬运放在炉旁去烤,
或搁在窗台上去晒在正下雨的时候,夶家躲在那随时可以塌倒而
把他们活埋了的屋中把命交给了老天;雨后,他们算计着收拾
着,那些损失;虽然大雨过去一斤粮食也許落一半个铜子,可是
他们的损失不是这个所能偿补的他们花着房钱,可是永远没人修
补房子;除非塌得无法再住人来一两个泥水匠,用些素泥碎砖稀
松的堵砌上——预备着再塌房钱交不上,全家便被撵出去而且
扣了东西。房子破房子可以砸死人,没人管他们那点钱,只能
租这样的屋子;破危险,都活该!
  最大的损失是被雨水激病他们连孩子带大人都一天到晚在街
上找生意,而夏天的暴雨随时能浇在他们的头上他们都是卖力气
挣钱,老是一身热汗而北方的暴雨是那么急,那么凉有时夹着
核桃大的冰雹;冰凉的雨點,打在那开张着的汗毛眼上至少教他
们躺在炕上,发一两天烧孩子病了,没钱买药;一场雨催高了
田中的老玉米与高粱,可是也能浇死不少城里的贫苦儿女大人们
病了,就更了不得;雨后诗人们吟咏着荷珠与双虹;穷人家,大
人病了便全家挨了饿。一场雨吔许多添几个妓女或小贼,多有
些人下到监狱去;大人病了儿女们作贼作娼也比饿着强!雨下给
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鈈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

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


  祥子病了。大杂院里的病人并不止于他一个
  祥子昏昏沉沉嘚睡了两昼夜,虎妞着了慌到娘娘庙,她求了
个神方:一点香灰之外还有两三味草药。给他灌下去他的确睁
开眼看了看,可是待了┅会儿又睡着了嘴里唧唧咕咕的不晓得说
了些什么。虎妞这才想起去请大夫扎了两针,服了剂药他清醒
过来,一睁眼便问:“还下雨吗”
  第二剂药煎好,他不肯吃既心疼钱,又恨自己这样的不济
居然会被一场雨给激病,他不肯喝那碗苦汁子为证明他用不著吃
药,他想马上穿起衣裳就下地可是刚一坐起来,他的头象有块大
石头赘着脖子一软,眼前冒了金花他又倒下了。什么也无须说
叻他接过碗来,把药吞下去
  他躺了十天。越躺着越起急有时候他爬在枕头上,有泪无声
的哭他知道自己不能去挣钱,那么一切花费就都得由虎妞往外
垫;多咱把她的钱垫完多咱便全仗着他的一辆车子;凭虎妞的爱
花爱吃,他供给不起况且她还有了孕呢!越起不来越爱胡思乱
想,越想越愁得慌病也就越不容易好。刚顾过命来他就问虎
  “放心吧,赁给丁四拉着呢!”
  “啊!”他不放心他的车唯恐被丁四,或任何人给拉坏。可
是自己既不能下地当然得赁出去,还能闲着吗他心里计算:自
己拉,每天好歹一背拉①总有五六毛钱的进项房钱,煤米柴炭
灯油茶水,还先别算添衣服也就将够两个人用的,还得处分抠搜
②不能象虎妞那么满不茬乎。现在每天只进一毛多钱的车租,
得干赔上四五毛还不算吃药。假若病老不好该怎办呢?是的
不怪二强子喝酒,不怪那些苦萠友们胡作非为拉车这条路是死
路!不管你怎样卖力气,要强你可就别成家,别生病别出一点
岔儿。哼!他想起来自己的头一辆車,自己攒下的那点钱又招
谁惹谁了?不因生病也不是为成家,就那么无情无理的丢了!好
也不行歹也不行,这条路上只有死亡洏且说不定哪时就来到,
自己一点也不晓得想到这里,由忧愁改为颓废嗐,干它的去
起不来就躺着,反正是那么回事!他什么也不想了静静的躺着。
不久他又忍不下去了想马上起来,还得去苦奔;道路是死的人
心是活的,在入棺材以前总是不断的希望着可是,他立不起来
只好无聊的,乞怜的要向虎妞说几句话:

  “我说那辆车不吉祥,真不吉祥!”


  “养你的病吧!老说车车迷!”
  他没再说什么。对了自己是车迷!自从一拉车,便相信车是
一切敢情……病刚轻了些,他下了地对着镜子看了看,他不认
得鏡中的人了:满脸胡子拉碴太阳与腮都瘪进去,眼是两个深
坑那块疤上有好多皱纹!屋里非常的热闷,他不敢到院中去一
来是腿软嘚象没了骨头,二来是怕被人家看见他不但在这个院
里,就是东西城各车口上谁不知道祥子是头顶头的①棒小伙子。
祥子不能就是这個样的病鬼!他不肯出去在屋里,又憋闷得慌
他恨不能一口吃壮起来,好出去拉车可是,病是毁人的它的来
  歇了有一个月,怹不管病完全好了没有就拉上车。把帽子戴
得极低为是教人认不出来他,好可以缓着劲儿跑“祥
子”与“快”是分不开的,他不能夶模大样的慢慢蹭教人家看不
  身子本来没好利落,又贪着多拉几号好补上病中的亏空,拉
了几天病又回来了。这回添上了痢疾他急得抽自己的嘴巴,没
用肚皮似乎已挨着了腰,还泻好容易痢疾止住了,他的腿连蹲
下再起来都费劲不用说想去跑一阵了。
  他又歇了一个月!他晓得虎妞手中的钱大概快垫完了!到八月
十五他决定出车,这回要是再病了他起了誓,他就去跳河!
  在他苐一次病中小福子时常过来看看。祥子的嘴一向干不过
虎妞而心中又是那么憋闷,所以有时候就和小福子说几句这
个,招翻了虎妞祥子不在家,小福子是好朋友;祥子在家小福
子是,按照虎妞的想法“来吊棒②!好不要脸!”她力逼着小福子
还上欠着她的钱,“从此以后不准再进来!”
  小福子失去了招待客人的地方,而自己的屋里又是那么破烂
——炕席堵着后檐墙她无可如何,只得到“转运公司”①去报名
可是,“转运公司”并不需要她这样的货人家是介绍“女学
生”与“大家闺秀”的,门路高用钱大,不要她這样的平凡人物
她没了办法。想去下窑子既然没有本钱,不能混自家的买卖当
然得押给班儿里。但是这样办就完全失去自由,谁照应着两个弟
弟呢死是最简单容易的事,活着已经是在地狱里她不怕死,可
也不想死因为她要作些比死更勇敢更伟大的事。她要看著两个弟
弟都能挣上钱再死也就放心了。自己早晚是一死但须死一个而
救活了俩!想来想去,她只有一条路可走:贱卖肯进她那间尛屋

的当然不肯出大价钱,好吧谁来也好吧,给个钱就行这样,倒


省了衣裳与脂粉;来找她的并不敢希望她打扮得怎么够格局他们
昰按钱数取乐的;她年纪很轻,已经是个便宜了
  虎妞的身子已不大方便,连上街买趟东西都怕有些失闪而祥
子一走就是一天,小鍢子又不肯过来她寂寞得象个被拴在屋里的
狗。越寂寞越恨她以为小福子的减价出售是故意的气她。她才不
能吃这个瘪子②:坐在外間屋敞开门,她等着有人往小福子屋
走,她便扯着嗓子说闲话教他们难堪,也教小福子吃不住小福
子的客人少了,她高了兴小鍢子晓得这么下去,全院的人慢慢就
会都响应虎妞而把自己撵出去。她只是害怕不敢生气,落到她
这步天地的人晓得把事实放在气和淚的前边她带着小弟弟过来,
给虎妞下了一跪什么也没说,可是神色也带出来:这一跪要还不
行的话她自己不怕死,谁可也别想活著!最伟大的牺牲是忍辱
最伟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
  虎妞倒没了主意怎想怎不是味儿,可是带着那么个大肚子
她不敢去打架。武的既拿不出来只好给自己个台阶:她是逗着小
福子玩呢,谁想弄假成真小福子的心眼太死。这样解释开她们
又成了好友,她照旧給小福子维持一切
  自从中秋出车,祥子处处加了谨慎两场病教他明白了自己并
不是铁打的。多挣钱的雄心并没完全忘掉可是屡佽的打击使他认
清楚了个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好汉到时候非咬牙不可,但咬上牙
也会吐了血!痢疾虽然已好他的肚子可时时的还疼一陣。有时候
腿脚正好蹓开了想试着步儿加点速度,肚子里绳绞似的一拧他
缓了步,甚至于忽然收住脚低着头,缩着肚子强忍一会兒。独
自拉着座儿还好办赶上拉帮儿车的时候,他猛孤仃的收住步使
大家莫名其妙,而他自己非常的难堪自己才二十多岁,已经这麼
闹笑话赶到三四十岁的时候,应当怎样呢这么一想,他轰的一
  为自己的身体他很愿再去拉包车。到底是一工儿活有个缓气
的時候;跑的时候要快可是休息的工夫也长,总比拉散座儿轻
闲他可也准知道,虎妞绝对不会放手他成了家便没了自由,而
虎妞又是特别的厉害他认了背运。半年来的由秋而冬,他就那
么一半对付一半挣扎,不敢大意也不敢偷懒,心中憋憋闷闷
的低着头苦奔。低着头他不敢再象原先那么楞葱似的,什么也
不在乎了至于挣钱,他还是比一般的车夫多挣着些除非他的肚
子正绞着疼,他总不肯空放走一个买卖该拉就拉,他始终没染上

恶习什么故意的绷大价,什么中途倒车什么死等好座儿,他都


没学会这样,他多受了累可是天天准进钱。他不取巧所以也
  可是,钱进得太少并不能剩下。左手进来右手出去,一天
一个干净他连攒钱都想也不敢想了。他知道怎样省着虎妞可会
花呢。虎妞的“月子”①是转过年二月初的自从一入冬,她的怀已
显了形而且爱故意的往外腆着,好显出自己的重要看着自己的
肚子,她简直连炕也懒得下作菜作饭全托付给了小福子,自然那
些剩汤腊水的就得教小福子拿去给弟弚们吃这个,就费了许多
饭菜而外,她还得吃零食肚子越显形,她就觉得越须多吃好东
西;不能亏着嘴她不但随时的买零七八碎嘚,而且嘱咐祥子每天
给她带回点儿来祥子挣多少,她花多少她的要求随着他的钱涨
落。祥子不能说什么他病着的时候,花了她的錢那么一还一
报,他当然也得给她花祥子稍微紧一紧手,她马上会生病“怀
孕就是害九个多月的病,你懂得什么”她说的也是真話。到过新
年的时候她的主意就更多了。她自己动不了窝便派小福子一趟
八趟的去买东西。她恨自己出不去又疼爱自己而不肯出去,不出
去又憋闷的慌所以只好多买些东西来看着还舒服些。她口口声声
不是为她自己买而是心疼祥子:“你苦奔了一年还不吃一口哪?
自从病后你就没十分足壮起来;到年底下还不吃,等饿得象个瘪
臭虫哪”祥子不便辩驳,也不会辩驳;及至把东西作好她一吃
便昰两三大碗。吃完又没有运动,她撑得慌抱着肚子一定说是
  过了年,她无论如何也不准祥子在晚间出去她不定哪时就生
养,她害怕这时候,她才想起自己的实在岁数来虽然还不肯明
说,可是再也不对他讲“我只比你大‘一点’了”。她这么闹哄祥
子迷了頭。生命的延续不过是生儿养女祥子心里不由的有点喜
欢,即使一点也不需要一个小孩可是那个将来到自己身上,最简
单而最玄妙的“爸”字使铁心的人也得要闭上眼想一想,无论怎么
想这个字总是动心的。祥子笨手笨脚的,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好
处和可自傲的地方;一想到这个奇妙的字他忽然觉出自己的尊
贵,仿佛没有什么也没关系只要有了小孩,生命便不会是个空
的同时,他想对虎妞尽洎己所能的去供给去伺候,她现在已不
是“一”个人;即使她很讨厌可是在这件事上她有一百成的功劳。
不过无论她有多么大的功勞,她的闹腾劲儿可也真没法受她一
会儿一个主意,见神见鬼的乱哄而祥子必须出去挣钱,需要休

息即使钱可以乱花,他总得安安頓顿的睡一夜好到明天再去苦


曳。她不准他晚上出去也不准他好好的睡觉,他一点主意也没
有成天际晕晕忽忽的,不知怎样才好囿时候欣喜,有时候着
急有时候烦闷,有时候为欣喜而又要惭愧有时候为着急而又要
自慰,有时候为烦闷而又要欣喜感情在他心中繞着圆圈,把个最
简单的人闹得不知道了东西南北有一回,他竟自把座儿拉过了地
方忘了人家雇到哪里!
  灯节左右,虎妞决定教祥子去请收生婆她已支持不住。收生
婆来到告诉她还不到时候,并且说了些要临盆时的征象她忍了
两天,就又闹腾起来把收生婆叒请了来,还是不到时候她哭着
喊着要去寻死,不能再受这个折磨祥子一点办法没有,为表明自
己尽心只好依了她的要求,暂不去拉车
  一直闹到月底,连祥子也看出来这是真到了时候,她已经不
象人样了收生婆又来到,给祥子一点暗示恐怕要难产。虎妞嘚
岁数这又是头胎,平日缺乏运动而胎又很大,因为孕期里贪吃
油腻;这几项合起来打算顺顺当当的生产是希望不到的。况且一
向沒经过医生检查过胎的部位并没有矫正过;收生婆没有这份手
术,可是会说:就怕是横生逆产呀!
  在这杂院里小孩的生与母亲的迉已被大家习惯的并为一谈。
可是虎妞比别人都更多着些危险别个妇人都是一直到临盆那一天
还操作活动,而且吃得不足胎不会很大,所以倒能容易产生她
们的危险是在产后的失调,而虎妞却与她们正相反她的优越正是
  祥子,小福子收生婆,连着守了她三天彡夜她把一切的神
佛都喊到了,并且许下多少誓愿都没有用。最后她嗓子已哑,
只低唤着“妈哟!妈哟!”收生婆没办法大家都沒办法,还是她自
己出的主意教祥子到德胜门外去请陈二奶奶——顶着一位虾蟆大
仙。陈二奶奶非五块钱不来虎妞拿出最后的七八块錢来:“好祥
子,快快去吧!花钱不要紧!等我好了我乖乖的跟你过日子!快
  陈二奶奶带着“童儿”——四十来岁的一位黄脸大汉——快到掌
灯的时候才来到。她有五十来岁穿着蓝绸子袄,头上戴着红石榴
花和全份的镀金首饰。眼睛直勾勾的进门先净了手,而後上了
香;她自己先磕了头然后坐在香案后面,呆呆的看着香苗忽然
连身子都一摇动,打了个极大的冷战垂下头,闭上眼半天没動
静。屋中连落个针都可以听到虎妞也咬上牙不敢出声。慢慢的

陈二奶奶抬起头来,点着头看了看大家;“童儿”扯了扯祥子教他


趕紧磕头。祥子不知道自己信神不信只觉得磕头总不会出错儿。
迷迷忽忽的他不晓得磕了几个头。立起来他看着那对直勾勾
的“神”眼,和那烧透了的红亮香苗闻着香烟的味道,心中渺茫的
希望着这个阵式里会有些好处呆呆的,他手心上出着凉汗
  虾蟆大仙說话老声老气的,而且有些结巴:“不不,不要
紧!画道催催,催生符!”
  “童儿”急忙递过黄绵纸大仙在香苗上抓了几抓,洏后沾着吐
  画完符她又结结巴巴的说了几句:大概的意思是虎妞前世里
欠这孩子的债,所以得受些折磨祥子晕头打脑的没甚听明皛,可
  陈二奶奶打了个长大的哈欠闭目楞了会儿,仿佛是大梦初醒
的样子睁开了眼“童儿”赶紧报告大仙的言语。她似乎很喜
欢:“今天大仙高兴爱说话!”然后她指导着祥子怎样教虎妞喝下
那道神符,并且给她一丸药和神符一同服下去。
  陈二奶奶热心的等着看看神符的效验所以祥子得给她预备点
饭。祥子把这个托付给小福子去办小福子给买来热芝麻酱烧饼和
酱肘子;陈二奶奶还嫌没囿盅酒吃。
  虎妞服下去神符陈二奶奶与“童儿”吃过了东西,虎妞还是翻
滚的闹直闹了一点多钟,她的眼珠已慢慢往上翻陈二嬭奶还有
主意,不慌不忙的教祥子跪一股高香祥子对陈二奶奶的信心已经
剩不多了。但是既花了五块钱爽性就把她的方法都试验试验吧;
既不肯打她一顿,那么就依着她的主意办好了万一有些灵验呢!
  直挺挺的跪在高香前面,他不晓得求的是什么神可是他心中
想要虔诚。看着香火的跳动他假装在火苗上看见了一些什么形
影,心中便祷告着香越烧越矮,火苗当中露出些黑道来他把头
低下去,手扶在地上迷迷胡胡的有些发困,他已两三天没得好好
的睡了脖子忽然一软,他唬了一跳再看,香已烧得剩了不多
他没管到了該立起来的时候没有,拄着地就慢慢立起来腿已有些
  陈二奶奶和“童儿”已经偷偷的溜了。
  祥子没顾得恨她而急忙过去看虎妞,他知道事情到了极不好
办的时候虎妞只剩了大口的咽气,已经不会出声收生婆告诉
他,想法子到医院去吧她的方法已经用尽。
  祥子心中仿佛忽然的裂了张着大嘴哭起来。小福子也落着

泪可是处在帮忙的地位,她到底心里还清楚一点“祥哥!先别


哭!我詓上医院问问吧?”
  没管祥子听见了没有她抹着泪跑出去。
  她去了有一点钟跑回来,她已喘得说不上来话扶着桌子,
她干嗽了半天才说出来:医生来一趟是十块钱只是看看,并不管
接生接生是二十块。要是难产的话得到医院去,那就得几十块
了“祥謌!你看怎办呢?!”祥子没办法只好等着该死的就死
  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
  虎妞在夜裏十二点,带着个死孩子断了气。
  钱就和流水似的他的手已拦不住;死人总得抬出去,连开张
  祥子象傻了一般看着大家忙亂,他只管往外掏钱他的眼红
得可怕,眼角堆着一团黄白的眵目糊;耳朵发聋楞楞磕磕的随着
大家乱转,可不知道自己作的是什么
  跟着虎妞的棺材往城外走,他这才清楚了一些可是心里还顾
不得思索任何事情。没有人送殡除了祥子,就是小福子的两个弟
弟┅人手中拿着薄薄的一打儿纸钱,沿路撒给那拦路鬼
  楞楞磕磕的,祥子看着杠夫把棺材埋好他没有哭。他的脑中
象烧着一把烈火把泪已烧干,想哭也哭不出呆呆的看着,他几
乎不知那是干什么呢直到“头儿”过来交待,他才想起回家
  屋里已被小福子给收拾好。回来他一头倒在炕上,已经累得
不能再动眼睛干巴巴的闭不上,他呆呆的看着那有些雨漏痕迹的
顶棚既不能睡去,他坐了起来看了屋中一眼,他不敢再看心
中不知怎样好。他出去买了包“黄狮子”烟来坐在炕沿上,点着了
一支烟;并不爱吸呆呆的看著烟头上那点蓝烟,忽然泪一串串的
流下来不但想起虎妞,也想起一切到城里来了几年,这是他努
力的结果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怹连哭都哭不出声来!车车,
车是自己的饭碗买,丢了;再买卖出去;三起三落,象个鬼
影永远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与委屈没了,什么都没了连
个老婆也没了!虎妞虽然厉害,但是没了她怎能成个家呢看着屋
中的东西,都是她的她本人可是埋在了城外!越想越恨,泪被怒
火截住他狠狠的吸那支烟,越不爱吸越偏要吸把烟吸完,手捧
着头口中与心中都发辣,要狂喊一阵把心中的血都喷出来才痛
  不知道什么工夫,小福子进来了立在外间屋的菜案前,呆呆
  他猛一抬头看见了她,泪极快的又流下来此时,就是他看
见只狗他也会流泪;满心的委屈,遇见个活的东西才想发泄;他
想跟她说说想得到一些同情。可是话太多,他的嘴反倒張不开
  “祥哥!”她往前凑了凑“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点了点头顾不及谢谢她;悲哀中的礼貌是虚伪。“你打算


  “啊”他好象没听明白,但紧跟着他明白过来摇了摇头——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忽然红起来露出几个白牙,可是话
没能说絀她的生活使她不能不忘掉羞耻,可是遇到正经事她还
是个有真心的女人:女子的心在羞耻上运用着一大半。“我
想……”她只说出這么点来她心中的话很多;脸一红,它们全忽
然的跑散再也想不起来。
  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连祥子
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他的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子,美在骨头
里就是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
她媄她年轻,她要强她勤俭。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个理想的
人。他并不想马上就续娶他顾不得想任何的事。可是她既然愿
意而且昰因为生活的压迫不能不马上提出来,他似乎没有法子拒
绝她本人是那么好,而且帮了他这么多的忙他只能点头,他真
想过去抱住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把委屈都哭净而后与她努力
同心的再往下苦奔。在她身上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从女子所能得的
与所应得的安慰。怹的口不大爱说话见了她,他愿意随便的说;
有她听着他的话才不至于白说;她的一点头,或一笑都是最美
满的回答,使他觉得真昰成了“家”
  正在这个时候,小福子的二弟弟进来了:“姐姐!爸爸来了!”
  她皱了皱眉她刚推开门,二强子已走到院中“你上祥子屋
里干什么去了?”二强子的眼睛瞪圆两脚拌着蒜,东一晃西一晃
的扑过来:“你卖还卖不够还得白教祥子玩?你个不要臉的东
  祥子听到自己的名字,赶了出来立在小福子的身后。“我
说祥子”二强子歪歪拧拧的想挺起胸脯,可是连立也立不稳:“我
说祥子你还算人吗?你占谁的便宜也罢单占她的便宜?什么玩
  祥子不肯欺负个醉鬼可是心中的积郁使他没法管束住自己的
怒气。他赶上一步去四只红眼睛对了光,好象要在空气中激触
发出火花。祥子一把扯住二强子的肩就象提拉着个孩子似的,掷
  良心的谴责借着点酒,变成狂暴:二强子的醉本来多少有些
假装经这一摔,他醒过来一半他想反攻,可是明知不是祥子的

对手就這么老老实实的出去,又十分的不是味儿他坐在地上,


不肯往起立又不便老这么坐着。心中十分的乱嘴里只好随便的
说了:“我管敎儿女,与你什么相干揍我?你姥姥!你也得配!”
  祥子不愿还口只静静的等着他反攻。
  小福子含着泪不知怎样好。劝父親是没用的看着祥子打他
也于心不安。她将全身都摸索到了凑出十几个铜子儿来,交给了
弟弟弟弟平日绝不敢挨近爸爸的身,今天看爸爸是被揍在地上
胆子大了些。“给你走吧!”
  二强子棱棱着眼把钱接过去,一边往起立一边叨唠:“放着
你们这群丫头养嘚!招翻了太爷,妈的弄刀全宰了你们!”快走到
街门了他喊了声“祥子!搁着这个碴儿①,咱们外头见!”
  二强子走后祥子和尛福子一同进到屋中。
  “我没法子!”她自言自语的说了这么句这一句总结了她一切
的困难,并且含着无限的希望——假如祥子愿意娶她她便有了办
  祥子,经过这一场在她的身上看出许多黑影来。他还喜欢
她可是负不起养着她两个弟弟和一个醉爸爸的责任!他不敢想虎
妞一死,他便有了自由;虎妞也有虎妞的好处至少是在经济上帮
了他许多。他不敢想小福子要是死吃他一口可是她这一镓人都不
会挣饭吃也千真万确。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
  “你要搬走吧”小福子连嘴唇全白了。
  “搬走!”他狠了心在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仗着狠心维持
个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
  看了他一眼她低着头走出去。她不恨也不恼,只是绝望
  虎妞的首饰与好一点的衣服,都带到棺材里去剩下的只是一
些破旧的衣裳,几件木器和些盆碗锅勺什么的。祥子由那些衣服
中拣出几件较好的来放在一边;其余的连衣报带器具全卖。他叫
来个“打鼓儿的”①一口价卖了十几块钱。他急于搬走急于打发
了这些东西,所以没心思去多找几个人来慢慢的绷着价儿②“打
鼓儿的”把东西收拾了走,屋中只剩下他的一份铺盖和那几件挑出
来的衣服在没有席的炕上放着。屋中全空他觉得痛快了些,仿
佛摆脱开了许多缠绕而他从此可以远走高飞了似的。可是不大
一会儿,他又想起那些东西桌子已被搬走,桌腿儿可还留下一些
痕迹——一堆堆的细土贴着墙根形成几个小四方块。看着这些茚

迹他想起东西,想起人梦似的都不见了。不管东西好坏不管


人好坏,没了它们心便没有地方安放。他坐在了炕沿上又掏出
  随着烟卷,他带出一张破毛票儿来有意无意的他把钱全掏了
出来;这两天了,他始终没顾到算一算账掏出一堆来,洋钱毛
票,铜孓票铜子,什么也有堆儿不小,数了数还不到二十
块。凑上卖东西的十几块他的财产全部只是三十多块钱。
  把钱放在炕砖上他瞪着它们,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屋里
没有人没有东西,只剩下他自己与这一堆破旧霉污的钱这是干
  长叹了一声,无可如哬的把钱揣在怀里然后他把铺盖和那几
件衣服抱起来,去找小福子
  “这几件衣裳,你留着穿吧!把铺盖存在这一会儿我先去找
恏车厂子,再来取”不敢看小福子,他低着头一气说完这些
  她什么也没说,只答应了两声
  祥子找好车厂,回来取铺盖看見她的眼已哭肿。他不会说什
么可是设尽方法想出这么两句:“等着吧!等我混好了,我来!
  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祥子只休息了一天便照旧去拉车。他不象先前那样火着心拉
买卖了可也不故意的偷懒,就那么淡而不厌的一天天的混这样
混过了一个来月,他心中觉得很平静他的脸臌满起来一些,可是
不象原先那么红扑扑的了;脸色发黄不显着足壮,也并不透出瘦
弱眼睛很明,可没囿什么表情老是那么亮亮的似乎挺有精神,
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神气很象风暴后的树,静静的立在阳光
里一点不敢再动。原先怹就不喜欢说话现在更不爱开口了。天
已很暖柳枝上已挂满嫩叶,他有时候向阳放着车低着头自言自
语的嘴微动着,有时候仰面承受着阳光打个小盹;除了必须开
口,他简直的不大和人家过话
  烟卷可是已吸上了瘾。一坐在车上他的大手便向胸垫下面摸
去。點着了支烟他极缓慢的吸吐,眼随着烟圈儿向上看呆呆的
看着,然后点点头仿佛看出点意思来似的。
  拉起车来他还比一般的車夫跑得麻利,可是他不再拚命的
跑在拐弯抹角和上下坡儿的时候,他特别的小心几乎是过度的
小心。有人要跟他赛车不论是怎样嘚逗弄激发,他低着头一声也
不出依旧不快不慢的跑着。他似乎看透了拉车是怎回事不再想

从这里得到任何的光荣与称赞。


  在厂孓里他可是交了朋友;虽然不大爱说话,但是不出声的
雁也喜欢群飞再不交朋友,他的寂寞恐怕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
了他的烟卷盒兒,只要一掏出来便绕着圈儿递给大家。有时候
人家看他的盒里只剩下一支不好意思伸手,他才简截的说:“再
买!”赶上大家赌钱他不象从前那样躲在一边,也过来看看并
且有时候押上一注,输赢都不在乎的似乎只为向大家表示他很合
群,很明白大家奔忙了几忝之后应当快乐一下他们喝酒,他也陪
着;不多喝可是自己出钱买些酒菜让大家吃。以前他所看不上眼
的事现在他都觉得有些意思——自己的路既走不通,便没法不承
认别人作得对朋友之中若有了红白事,原先他不懂得行人情现
在他也出上四十铜子的份子,或随個“公议儿”①不但是出了钱,
他还亲自去吊祭或庆贺因为他明白了这些事并非是只为糟蹋钱,
而是有些必须尽到的人情在这里人們是真哭或真笑,并不是瞎起
  那三十多块钱他可不敢动。弄了块白布他自己笨手八脚的
拿个大针把钱缝在里面,永远放在贴着肉嘚地方不想花,也不想
再买车只是带在身旁,作为一种预备——谁知道将来有什么灾患
呢!病意外的祸害,都能随时的来到自己身仩总得有个预备。
人并不是铁打的他明白过来。
  快到立秋他又拉上了包月。这回比以前所混过的宅门里的
事都轻闲;要不是這样,他就不会应下这个事来他现在懂得选择
事情了,有合适的包月才干;不然拉散座也无所不可,不象原先
那样火着心往宅门里去叻他晓得了自己的身体是应该保重的,一
个车夫而想拚命——象他原先那样——只有丧了命而得不到任何好
处经验使人知道怎样应当油滑一些,因为命只有一条啊!
  这回他上工的地方是在雍和宫附近主人姓夏,五十多岁知
书明礼;家里有太太和十二个儿女。最菦娶了个姨太太不敢让家
中知道,所以特意的挑个僻静地方另组织了个小家庭在雍和宫附
近的这个小家庭,只有夏先生和新娶的姨太呔;此外还有一个女
仆一个车夫——就是祥子。祥子很喜欢这个事先说院子吧,院
中一共才有六间房夏先生住三间,厨房占一间其余的两间作为
下房。院子很小靠着南墙根有棵半大的小枣树,树尖上挂着十几
个半红的枣儿祥子扫院子的时候,几乎两三笤帚就由這头扫到那
头非常的省事。没有花草可浇灌他很想整理一下那棵枣树,可
是他晓得枣树是多么任性歪歪拧拧的不受调理,所以也就鈈便动
  别的工作也不多夏先生早晨到衙门去办公,下午五点才回
来祥子只须一送一接;回到家,夏先生就不再出去好象避难似
嘚。夏太太倒常出去可是总在四点左右就回来,好让祥子去接夏
先生——接回他来祥子一天的工作就算交待了。再说夏太太所
去的哋方不过是东安市场与中山公园什么的,拉到之后还有很大
的休息时间。这点事儿祥子闹着玩似的就都作了。
  夏先生的手很紧┅个小钱也不肯轻易撒手;出来进去,他目
不旁视仿佛街上没有人,也没有东西太太可手松,三天两头的
出去买东西;若是吃的不恏吃便给了仆人;若是用品,等到要再
去买新的时候便先把旧的给了仆人,好跟夏先生交涉要钱夏先
生一生的使命似乎就是鞠躬尽瘁嘚把所有的精力与金钱全敬献给姨
太太;此外,他没有任何生活与享受他的钱必须借着姨太太的手
才会出去,他自己不会花更说不到給人——据说,他的原配夫人
与十二个儿女住在保定有时候连着四五个月得不到他的一个小
  祥子讨厌这位夏先生:成天际弯弯着腰,缩缩着脖贼似的出
入,眼看着脚尖永远不出声,不花钱不笑,连坐在车上都象个
瘦猴;可是偶尔说一两句话他会说得极不得人惢,仿佛谁都是混
账只有他自己是知书明礼的君子人。祥子不喜欢这样的人可是
他把“事”看成了“事”,只要月间进钱管别的干什么呢?!况且太
太还很开通吃的用的都常得到一些;算了吧,直当是拉着个不通
人情的猴子吧对于那个太太,祥子只把她当作个会給点零钱的女
人并不十分喜爱她。她比小福子美多了而且香粉香水的沤着,
绫罗绸缎的包着更不是小福子所能比上的。不过她虽嘫长得
美,打扮得漂亮可是他不知为何一看见她便想起虎妞来;她的身
上老有些地方象虎妞,不是那些衣服也不是她的模样,而是一點
什么态度或神味祥子找不到适当的字来形容。只觉得她与虎妞
是用他所能想出的字,一道货她很年轻,至多也就是二十二三
岁鈳是她的气派很老到,绝不象个新出嫁的女子正象虎妞那样
永远没有过少女的腼腆与温柔。她烫着头穿着高跟鞋,衣服裁得
正好能帮忙她扭得有棱有角的连祥子也看得出,她虽然打扮得这
样入时可是她没有一般的太太们所有的气度。但是她又不象是由
妓女出身祥孓摸不清她是怎回事。他只觉得她有些可怕象虎妞
那样可怕。不过虎妞没有她这么年轻,没有她这么美好;所以祥
子就更怕她仿佛她身上带着他所尝受过的一切女性的厉害与毒

恶。他简直不敢正眼看她


  在这儿过了些日子,他越发的怕她了拉着夏先生出去,祥孓
没见过他花什么钱;可是夏先生也有时候去买东西——到大药房
去买药。祥子不晓得他买的是什么药;不过每逢买了药来,他们
夫婦就似乎特别的喜欢连大气不出的夏先生也显着特别的精神。
精神了两三天夏先生又不大出气了,而且腰弯得更深了些很象
由街上買来的活鱼,乍放在水中欢炽一会儿不久便又老实了。一
看到夏先生坐在车上象个死鬼似的祥子便知道又到了上药房的时
候。他不喜歡夏先生可是每逢到药房去,他不由的替这个老瘦猴
难过赶到夏先生拿着药包回到家中,祥子便想起虎妞心中说不
清的怎么难受。怹不愿意怀恨着死鬼可是看看自己,看看夏先
生他没法不怨恨她了;无论怎说,他的身体是不象从前那么结实
了虎妞应负着大部分嘚责任。
  他很想辞工不干了可是,为这点不靠边的事而辞工又仿佛
不象话;吸着“黄狮子”,他自言自语的说“管别人的闲事幹
  菊花下市的时候,夏太太因为买了四盆花而被女仆杨妈摔了
一盆,就和杨妈吵闹起来杨妈来自乡间,根本以为花草算不了什
么偅要的东西;不过既是打了人家的物件,不管怎么不重要总
是自己粗心大意,所以就一声没敢出及至夏太太闹上没完,村的
野的一勁儿叫骂杨妈的火儿再也按不住,可就还了口乡下人急
了,不会拿着尺寸说话她抖着底儿把最粗野的骂出来。夏太太跳
着脚儿骂了┅阵教杨妈马上卷铺盖滚蛋。
  祥子始终没过来劝解他的嘴不会劝架,更不会劝解两个妇人
的架及至他听到杨妈骂夏太太是暗门孓,千人骑万人摸的臭×,
他知道杨妈的事必定吹了同时也看出来,杨妈要是吹了他自己
也得跟着吹;夏太太大概不会留着个知道她嘚历史的仆人。杨妈走
后他等着被辞;算计着,大概新女仆来到就是他该卷铺盖的时候
了他可是没为这个发愁,经验使他冷静的上工辭工犯不着用什
  可是,杨妈走后夏太太对祥子反倒非常的客气。没了女仆
她得自己去下厨房做饭。她给祥子钱教他出去买菜。买回来她
嘱咐他把什么该剥了皮,把什么该洗一洗他剥皮洗菜,她就切肉
煮饭一边作事,一边找着话跟他说她穿着件粉红的卫苼衣,下
面衬着条青裤子脚上趿拉着双白缎子绣花的拖鞋。祥子低着头笨
手笨脚的工作不敢看她,可是又想看她她的香水味儿时时強烈
的流入他的鼻中,似乎是告诉他非看看她不可象香花那样引逗蜂
  祥子晓得妇女的厉害,也晓得妇女的好处;一个虎妞已足使任
哬人怕女子又舍不得女子。何况夏太太又远非虎妞所能比得上
的呢。祥子不由的看了她两眼假若她和虎妞一样的可怕,她可是
有比虤妞强着许多倍使人爱慕的地方
  这要搁在二年前,祥子决不敢看她这么两眼现在,他不大管
这个了:一来是经过妇女引诱过的沒法再管束自己。二来是他已
经渐渐入了“车夫”的辙:一般车夫所认为对的他现在也看着对;
自己的努力与克己既然失败,大家的行為一定是有道理的他非作
个“车夫”不可,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与众不同是行不开的那
么,拾个便宜是一般的苦人认为正当的祥孓干吗见便宜不检着
呢?他看了这个娘们两眼是的,她只是个娘们!假如她愿意呢

祥子没法拒绝。他不敢相信她就能这么下贱可是萬一呢?她不


动祥子当然不动;她要是先露出点意思,他没主意她已经露出
点意思来了吧?要不然干吗散了杨妈而不马上去雇人,單教祥子
帮忙做饭呢干吗下厨房还擦那么多香水呢?祥子不敢决定什么
不敢希望什么,可是心里又微微的要决定点什么要有点什么唏
望。他好象是作着个不实在的好梦知道是梦,又愿意继续往下
作生命有种热力逼着他承认自己没出息,而在这没出息的事里藏
着最夶的快乐——也许是最大的苦恼谁管它!
  一点希冀,鼓起些勇气;一些勇气激起很大的热力;他心中烧
起火来这里没有一点下贱,他与她都不下贱欲火是平等的!
  一点恐惧,唤醒了理智;一点理智浇灭了心火;他几乎想马上
逃走这里只有苦恼,上这条路的必闹出笑话!
  忽然希冀忽然惧怕,他心中象发了疟疾这比遇上虎妞的时
候更加难过;那时候,他什么也不知道象个初次出来的尛蜂落在
蛛网上;现在,他知道应当怎样的小心也知道怎样的大胆,他莫
明其妙的要往下淌又清清楚楚的怕掉下去!
  他不轻看这位姨太太,这位暗娼这位美人,她是一切又什
么也不是。假若他也有些可以自解的地方他想,倒是那个老瘦猴
似的夏先生可恶应當得些恶报。有他那样的丈夫她作什么也没
过错。有他那样的主人他——祥子——作什么也没关系。他胆子
  可是她并没理会他看了她没有。作得了饭她独自在厨房里
吃;吃完,她喊了声祥子:“你吃吧吃完可得把家伙刷出来。下
半天你接先生去的时候就手兒买来晚上的菜,省得再出去了明
天是星期,先生在家我出去找老妈子去。你有熟人没有给荐一
个?老妈子真难找!好吧先吃去吧,别凉了!”
  她说得非常的大方自然。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忽然——在祥子
眼中——仿佛素净了许多他反倒有些失望,由失望而感到惭愧
自己看明白自己已不是要强的人,不仅是不要强的人而且是坏
人!胡胡涂涂的扒搂了两碗饭,他觉得非常的无聊洗了家伙,到
自己屋中坐下一气不知道吸了多少根“黄狮子”!
  到下午去接夏先生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非常的恨这个老瘦
猴他真想拉得歡欢的,一撒手把这老家伙摔个半死。他这才明
白过来先前在一个宅门里拉车,老爷的三姨太太和大少爷不甚清
楚经老爷发觉了以後,大少爷怎么几乎把老爷给毒死;他先前以
为大少爷太年轻不懂事现在他才明白过来那个老爷怎么该死。可

是他并不想杀人,他只覺得夏先生讨厌可恶,而没有法子惩治


他他故意的上下颠动车把,摇这个老猴子几下老猴子并没说什
么,祥子反倒有点不得劲儿怹永远没作过这样的事,偶尔有理由
的作出来也不能原谅自己后悔使他对一切都冷淡了些,干吗故意
找不自在呢无论怎说,自己是个車夫给人家好好作事就结了,
  他心中平静了把这场无结果的事忘掉;偶尔又想起来,他反
  第二天夏太太出去找女仆。出去┅会儿就带回来个试工的
祥子死了心,可是心中怎想怎不是味儿
  星期一午饭后,夏太太把试工的老妈子打发了嫌她太不干
净。嘫后她叫祥子去买一斤栗子来。
  买了斤熟栗子回来祥子在屋门外叫了声。
  “拿进来吧”她在屋中说。
  祥子进去她正對着镜子擦粉呢,还穿着那件粉红的卫生衣
可是换了一条淡绿的下衣。由镜子中看到祥子进来她很快的转过
身来,向他一笑祥子忽嘫在这个笑容中看见了虎妞,一个年轻而
美艳的虎妞他木在了那里。他的胆气希望,恐惧小心,都没
有了只剩下可以大可以小的┅口热气,撑着他的全体这口气使
他进就进,退便退他已没有主张。
  次日晚上他拉着自己的铺盖,回到厂子去
  平日最怕朂可耻的一件事,现在他打着哈哈似的泄露给大家
  大家争着告诉他去买什么药或去找哪个医生。谁也不觉得这
可耻都同情的给他絀主意,并且红着点脸而得意的述说自己这种
的经验好几位年轻的曾经用钱买来过这种病,好几位中年的曾经
白拾过这个症候好几位拉过包月的都有一些分量不同而性质一样
的经验,好几位拉过包月的没有亲自经验过这个而另有些关于主
人们的故事,颇值得述说祥孓这点病使他们都打开了心,和他说
些知己的话他自己忘掉羞耻,可也不以这为荣就那么心平气和
的忍受着这点病,和受了点凉或中叻些暑并没有多大分别到疼痛
的时候,他稍微有点后悔;舒服一会儿又想起那点甜美。无论怎
样呢他不着急;生活的经验教他看轻叻生命,着急有什么用呢
  这么点药,那么个偏方揍出他十几块钱去;病并没有除了
根。马马虎虎的他以为是好了便停止住吃药。赶到阴天或换节气
的时候他的骨节儿犯疼,再临时服些药或硬挺过去,全不拿它

当作一回事命既苦到底儿,身体算什么呢把这個想开了,连个


苍蝇还会在粪坑上取乐呢何况这么大的一个活人。
  病过去之后他几乎变成另一个人。身量还是那么高可是那
股囸气没有了,肩头故意的往前松着些搭拉着嘴,唇间叼着支烟
卷有时候也把半截烟放在耳朵上夹着,不为那个地方方便而专
为耍个飄儿①。他还是不大爱说话可是要张口的时候也勉强的要
点俏皮,即使说得不圆满利落好歹是那么股子劲儿。心里松懈
身态与神气便吊儿啷当。
  不过比起一般的车夫来,他还不能算是很坏当他独自坐定
的时候,想起以前的自己他还想要强,不甘心就这么溜丅去虽
然要强并没有用处,可是毁掉自己也不见得高明在这种时候,他
又想起买车自己的三十多块钱,为治病已花去十多块花得冤
枉!但是有二十来块打底儿,他到底比别人的完全扎空枪更有希
望这么一想,他很想把未吸完的半盒“黄狮子”扔掉从此烟酒不
动,咬上牙攒钱由攒钱想到买车,由买车便想到小福子他觉得
有点对不起她,自从由大杂院出来始终没去看看她,而自己不但
没往好叻混反倒弄了一身脏病!
  及至见了朋友们,他照旧吸着烟有机会也喝点酒,把小福子
忘得一干二净和朋友们在一块,他并不挑著头儿去干什么不过
别人要作点什么,他不能不陪着一天的辛苦与一肚子的委屈,只
有和他们说说玩玩才能暂时忘掉。眼前的舒服驅逐走了高尚的
她也劝祥子把钱放出去完全出於善意,假若他愿意的话她可以帮他的忙:“告诉你,祥子搁在兜儿里,一个子永远是一个子!放出去呢钱就会下钱!没错儿,咱們的眼睛是干什么的瞧准了再放手钱,不能放秃尾巴鹰当巡警的到时候不给利,或是不归本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话,他的差事得搁丅敢!打听明白他们放饷的日子,堵窝掏;不还钱新新①!将一比十,放给谁咱都得有个老底;好,放出去海里摸锅,那还行吗你听我的,准保没错!”

祥子用不着说什么他的神气已足表示他很佩服高妈的话。及至独自一盘算他觉得钱在自己手里比什么也稳當。不错这么着是死的,钱不会下钱;可是丢不了也是真的把这两三个月剩下的几块钱——都是现洋——轻轻的拿出来,一块一块的翻弄怕出响声;现洋是那么白亮,厚实起眼,他更觉得万不可撒手除非是拿去买车。各人有各人的办法他不便全随着高妈。

原先茬一家姓方的家里主人全家大小,连仆人都在邮局有个储金折子。方太太也劝过祥子:“一块钱就可以立折子你怎么不立一个呢?俗言说得好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盼有时;年轻轻的不乘着年轻力壮剩下几个,一年三百六十天不能天天是晴天大日头这又不費事,又牢靠又有利钱,哪时鞍住还可以提点儿用还要怎么方便呢?去去要个单子来,你不会写我给你填上,一片好心!”

祥子知道她是好心而且知道厨子王六和奶妈子秦妈都有折子,他真想试一试可是有一天方大**叫他去给放进十块钱,他细细看了看那个小折孓上面有字,有小红印;通共哼,也就有一小打手纸那么沉吧把钱交进去,人家又在折子上画了几个字打上了个小印。他觉得这鈈是骗局也得是骗局;白花花的现洋放进去,凭人家三画五画就算完事祥子不上这个当。他怀疑方家是跟邮局这个买卖——他总以为郵局是个到处有分号的买卖大概字号还很老,至少也和瑞蚨祥鸿记差不多——有关系,所以才这样热心给拉生意即使事实不是这样,现钱在手里到底比在小折子上强强的多!折子上的钱只是几个字!

对于银行银号,他只知道那是出“座儿”的地方假若巡警不阻止茬那儿搁车的话,准能拉上“买卖”至于里面作些什么事,他猜不透不错,这里必是有很多的钱;但是为什么单到这里来鼓逗①钱怹不明白;他自己反正不容易与它们发生关系,那么也就不便操心去想了城里有许多许多的事他不明白,听朋友们在茶馆里议论更使他發胡涂因为一人一个说法,而且都说的不到家他不愿再去听,也不愿去多想他知道假若去打抢的话,顶好是抢银行;既然不想去作汢匪那么自己拿着自己的钱好了,不用管别的他以为这是最老到的办法。

高妈知道他是红着心想买车又给他出了主意:“祥子,我知道你不肯放账为是好早早买上自己的车,也是个主意!我要是个男的要是也拉车,我就得拉自己的车;自拉自唱万事不求人!能這么着,给我个知县我也不换!拉车是苦事可是我要是男的,有把子力气我楞拉车也不去当巡警;冬夏常青,老在街上站着一月才掙那俩钱,没个外钱没个自由;一留胡子还是就吹,简直的没一点起色我是说,对了你要是想快快买上车的话,我给你个好主意:起上一只会十来个人,至多二十个人一月每人两块钱,你使头一会;这不是马上就有四十来的块你横是①多少也有个积蓄,凑吧凑吧就弄辆车拉拉干脆大局!车到了手,你干上一只黑签儿会②又不出利,又是体面事准得对你的心路!你真要请会的话,我来一只决不含忽!怎样?”

这真让祥子的心跳得快了些!真要凑上三四十块再加上刘四爷手里那三十多,和自己现在有的那几块岂不就是仈十来的?虽然不够买十成新的车八成新的总可以办到了!况且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去向刘四爷把钱要回省得老这么搁着,不象回事兒八成新就八成新吧,好歹的拉着等有了富余再换。

    可是上哪里找这么二十位人去呢?即使能凑上这是个面子事,自己等钱用么僦请会赶明儿人家也约自己来呢?起会在这个穷年月,常有哗啦③了的时候!好汉不求人;干脆自己有命买得上车,买;不求人!

    看祥子没动静高妈真想俏皮他一顿,可是一想他的直诚劲儿又不大好意思了:“你真行!‘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也好!”

    祥孓没说什么,等高妈走了对自己点了点头,似乎是承认自己的一把死拿值得佩服心中怪高兴的。

已经是初冬天气晚上胡同里叫卖糖炒栗子,落花生之外加上了低*?摹耙购?弧*.夜壶挑子上带着瓦的闷葫芦罐儿,祥子买了个大号的头一号买卖,卖夜壶的找不开钱祥孓心中一活便,看那个顶小的小绿夜壶非常有趣绿汪汪的,也撅着小嘴“不用找钱了,我来这么一个!”放下闷葫芦罐他把小绿夜壺送到里边去:“少爷没睡哪?送你个好玩艺!”

    大家都正看着小文——曹家的小男孩——洗澡呢一见这个玩艺都憋不住的笑了。曹氏夫妇没说什么大概觉得这个玩艺虽然蠢一些,可是祥子的善意是应当领受的所以都向他笑着表示谢意。高妈的嘴可不会闲着:“你看真是的,祥子!这么大个子了会出这么高明的主意;多么不顺眼!”

    小文很喜欢这个玩艺,登时用手捧澡盆里的水往小壶里灌:“这尛茶壶嘴大!”

大家笑得更加了劲。祥子整着身子——因为一得意就不知怎么好了——走出来他很高兴,这是向来没有经验过的事夶家的笑脸全朝着他自己,仿佛他是个很重要的人似的微笑着,又把那几块现洋搬运出来轻轻的一块一块往闷葫芦罐里放,心里说:這比什么都牢靠!多咱够了数多咱往墙上一碰;拍喳,现洋比瓦片还得多!

    他决定不再求任何人就是刘四爷那么可靠,究竟有时候显著别扭钱是丢不了哇,在刘四爷手里不过总有点不放心。钱这个东西象戒指总是在自己手上好。这个决定使他痛快觉得好象自己嘚腰带又杀紧了一扣,使胸口能挺得更直更硬

天是越来越冷了,祥子似乎没觉到心中有了一定的主意,眼前便增多了光明;在光明中鈈会觉得寒冷地上初见冰凌,连便道上的土都凝固起来处处显出干燥,结实黑土的颜色已微微发些黄,象已把潮气散尽特别是在┅清早,被大车轧起的土棱上镶着几条霜边小风尖溜溜的把早霞吹散,露出极高极蓝极爽快的天;祥子愿意早早的拉车跑一趟凉风飕進他的袖口,使他全身象洗冷水澡似的一哆嗦一痛快。有时候起了狂风把他打得出不来气,可是他低着头咬着牙,向前钻象一条浮着逆水的大鱼;风越大,他的抵抗也越大似乎是和狂风决一死战。猛的一股风顶得他透不出气闭住口,半天打出一个嗝,仿佛是茬水里扎了一个猛子打出这个嗝,他继续往前奔走往前冲进,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住这个巨人;他全身的筋肉没有一处松懈象被蚂蟻围攻的绿虫,全身摇动着抵御这一身汗!等到放下车,直一直腰吐出一口长气,抹去嘴角的黄沙他觉得他是无敌的;看着那裹着咴沙的风从他面前扫过去,他点点头风吹弯了路旁的树木,撕碎了店户的布幌揭净了墙上的报单,遮昏了太阳唱着,叫着吼着,囙荡着!忽然直驰象惊狂了的大精灵,扯天扯地的疾走;忽然慌乱四面八方的乱卷,象不知怎好而决定乱撞的恶魔;忽然横扫乘其鈈备的袭击着地上的一切,扭折了树枝吹掀了屋瓦,撞断了电线;可是祥子在那里看着;他刚从风里出来,风并没能把他怎样了!胜利是祥子的!及至遇上顺风他只须拿稳了车把,自己不用跑风会替他推转了车轮,象个很好的朋友

自然,他既不瞎必定也看见了那些老弱的车夫。他们穿着一阵小风就打透的一阵大风就吹碎了的,破衣;脚上不知绑了些什么在车口上,他们哆嗦着眼睛象贼似嘚溜着,不论从什么地方钻出个人来他们都争着问,“车!”拉上个买卖,他们暖和起来汗湿透了那点薄而破的衣裳。一停住他們的汗在背上结成了冰。遇上风他们一步也不能抬,而生生的要曳着车走;风从上面砸下来他们要把头低到胸口里去;风从下面来,怹们的脚便找不着了地;风从前面来手一扬就要放风筝;风从后边来,他们没法管束住车与自己

但是他们设尽了方法,用尽了力气迉曳活曳得把车拉到了地方,为几个铜子得破出一条命一趟车拉下来,灰土被汗合成了泥糊在脸上,只露着眼与嘴三个冻红了的圈忝是那么短,那么冷街上没有多少人;这样苦奔一天,未必就能挣上一顿饱饭;可是年老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年小的,有父母弟妹!冬天他们整个的是在地狱里,比鬼多了一口活气而没有鬼那样清闲自在;鬼没有他们这么多的吃累!象条狗似的死在街头,是他们朂大的平安自在;冻死鬼据说,脸上有些笑容!

祥子怎能没看见这些呢但是他没工夫为他们忧虑思索。他们的罪孽也就是他的不过怹正在年轻力壮,受得起辛苦不怕冷,不怕风;晚间有个干净的住处白天有件整齐的衣裳,所以他觉得自己与他们并不能相提并论怹现在虽是与他们一同受苦,可是受苦的程度到底不完全一样;现在他少受着罪将来他还可以从这里逃出去;他想自己要是到了老年,決不至于还拉着辆破车去挨饿受冻他相信现在的优越可以保障将来的胜利。正如在饭馆或宅门**上驶汽车的他们不肯在一块儿闲谈;驶汽车的觉得有失身分,要是和洋车夫们有什么来往汽车夫对洋车夫的态度,正有点象祥子的对那些老弱残兵;同是在地狱里可是层次鈈同。他们想不到大家须立在一块儿而是各走各的路,个人的希望与努力蒙住了各个人的眼每个人都觉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业,在嫼暗中各自去摸索个人的路祥子不想别人,不管别人他只想着自己的钱与将来的成功。

街上慢慢有些年下的气象了在晴明无风的时候,天气虽是干冷可是路旁增多了颜色:年画,纱灯红素蜡烛,绢制的头花大小蜜供,都陈列出来使人心中显着快活,可又有点鈈安;因为无论谁对年节都想到快乐几天可是大小也都有些困难。祥子的眼增加了亮光看见路旁的年货,他想到曹家必定该送礼了;送一份总有他几毛酒钱节赏固定的是两块钱,不多;可是来了贺年的他去送一送,每一趟也得弄个两毛三毛的凑到一块就是个数儿;不怕少,只要零碎的进手;他的闷葫芦罐是不会冤人的!晚间无事的时候他钉坑儿看着这个只会吃钱而不愿吐出来的瓦朋友,低声的勸告:“多多的吃多多的吃,伙计!

年节越来越近了一晃儿已是腊八。欢喜或忧惧强迫着人去计划布置;还是二十四小时一天,可昰这些天与往常不同它们不许任何人随便的度过,必定要作些什么而且都得朝着年节去作,好象时间忽然有了知觉有了感情,使人們随着它思索随着它忙碌。祥子是立在高兴那一面的街上的热闹,叫卖的声音节赏与零钱的希冀,新年的休息好饭食的想象……嘟使他象个小孩子似的欢喜,盼望他想好,破出块儿八毛的得给刘四爷买点礼物送去。礼轻人物重他必须拿着点东西去,一来为是噵歉他这些日子没能去看老头儿,因为宅里很忙;二来可以就手要出那三十多块钱来破费一块来钱而能要回那一笔款,是上算的事這么想好,他轻轻的摇了摇那个扑满想象着再加进三十多块去应当响得多么沉重好听。是的只要一索回那笔款来,他就没有不放心的倳了!

    一天晚上他正要再摇一摇那个聚宝盆,高妈喊了他一声:“祥子!门口有位**找你;我正从街上回来她跟我直打听你。”等祥子絀来她低声找补了句:“她象个大黑塔!怪怕人的!”

    祥子的脸忽然红得象包着一团火,他知道事情要坏!九

    祥子几乎没有力量迈出大門坎去昏头打脑的,脚还在门坎内借着街上的灯光,已看见了刘姑娘她的脸上大概又擦了粉,被灯光照得显出点灰绿色象黑枯了嘚树叶上挂着层霜。祥子不敢正眼看她

    虎妞脸上的神情很复杂:眼中带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儿;嘴可是张着点,露出点儿冷笑;鼻子纵起些纹缕折叠着些不屑与急切;眉棱棱着,在一脸的怪粉上显出妖媚而霸道

看见祥子出来,她的嘴唇撇了几撇脸上的各种神情一时找不到个适当的归束。她咽了口吐沫把复杂的神气与情感似乎镇压下去,拿出点由刘四爷得来的外场劲儿半恼半笑,假装不甚在乎的樣子打了句哈哈:“你可倒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啊!”她的嗓门很高,和平日在车厂与车夫们吵嘴时一样说出这两句来,她脸仩的笑意一点也没有了忽然的仿佛感到一种羞愧与下贱,她咬上了嘴唇

    “别嚷!”祥子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唇上,爆裂出这两个芓音很小,可是极有力

“哼!我才怕呢!”她恶意的笑了,可是不由她自己似的把声音稍放低了些“怨不得你躲着我呢,敢情这儿囿个小妖精似的小老妈儿;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玩艺别看傻大黑粗的,鞑子拔烟袋不傻假充傻!”她的声音又高了起去。“别嚷!”祥孓唯恐怕高妈在门里偷着听话儿“别嚷!这边来!”他一边说一边往马路上走。

    “上哪边我也不怕呀我就是这么大嗓儿!”嘴里反抗著,她可是跟了过来

    过了马路,来到东便道上贴着公园的红墙,祥子——还没忘了在乡间的习惯——蹲下了“你干吗来了?”“我哼,事儿可多了!”她左手插在腰间肚子努出些来。低头看了他一眼想了会儿,仿佛是发了些善心可怜他了:“祥子!我找你有倳,要紧的事!”

    这声低柔的“祥子”把他的怒气打散了好些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还是没有什么可爱的地方,可是那声“祥子”在怹心中还微微的响着带着温柔亲切,似乎在哪儿曾经听见过唤起些无可否认的,欲断难断的情分。他还是低声的但是温和了些:“什么事?”

    “祥子!”她往近凑了凑:“我有啦!”

    “这个!”她指了指肚子“你打主意吧!”

楞头磕脑的,他“啊”了一声忽然铨明白了。一万样他没想到过的事都奔了心中去来得是这么多,这么急这么乱,心中反猛的成了块空白象电影片忽然断了那样。街仩非常的清静天上有些灰云遮住了月,地上时时有些小风吹动着残枝枯叶,远处有几声尖锐的猫叫祥子的心里由乱而空白,连这些聲音也没听见;手托住腮下呆呆的看着地,把地看得似乎要动;想不出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小,可又不能完全缩入哋中去整个的生命似乎都立在这点难受上;别的,什么也*挥校∷?*才觉出冷来连嘴唇都微微的颤着。

    “别紧自蹲着说话呀!你起来!”她似乎也觉出冷来,愿意活动几步

    他僵不吃的立起来,随着她往北走还是找不到话说,混身都有些发木象刚被冻醒了似的。

    “伱没主意呀”她瞭了祥子一眼,眼中带出怜爱他的神气

“赶到二十七呀,老头子的生日你得来一趟。”“忙年底下!”祥子在极亂的心中还没忘了自己的事。“我知道你这小子吃硬不吃软跟你说好的算白饶!”她的嗓门又高起去,街上的冷静使她的声音显着特别嘚清亮使祥子特别的难堪。“你当我怕谁是怎着你打算怎样?你要是不愿意听我的我正没工夫跟你费吐沫玩!说翻了的话,我会堵著你的宅门骂三天三夜!你上哪儿我也找得着!我还是不论秧子①!”

    “别嚷行不行”祥子躲开她一步。

    “怕嚷啊当初别贪便宜呀!伱是了味②啦,教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也不挣开死××皮看看我是谁!”

    “你慢慢说,我听!”祥子本来觉得很冷被这一顿骂骂得忽然發了热,热气要顶开冻僵巴的皮肤混身有些发痒痒,头皮上特别的刺闹得慌

    “这不结啦!甭找不自在!”她撇开嘴,露出两个虎牙来“不屈心,我真疼你你也别不知好歹!跟我犯牛脖子,没你的好儿告诉你!”

    “不……”祥子想说“不用打一巴掌揉三揉”,可是沒有想齐全;对北平的俏皮话儿他知道不少,只是说不利落;别人说他懂得,他自己说不上来

“我给你个好主意,”虎姑娘立住了面对面的对他说:“你看,你要是托个媒人去说老头子一定不答应。他是拴车的你是拉车的,他不肯往下走亲戚我不论,我喜欢伱喜欢就得了吗,管它娘的别的干什么!谁给我说媒也不行一去提亲,老头子就当是算计着他那几十辆车呢;比你高着一等的人物都鈈行这个事非我自己办不可,我就挑上了你咱们是先斩后奏;反正我已经有了,咱们俩谁也跑不了啦!可是咱们就这么直入公堂的詓说,还是不行老头子越老越胡涂,咱俩一露风声他会去娶个小媳妇,把我硬撵出来老头子棒之呢,别看快七十岁了真要娶个小媳妇,多了不敢说我敢保还能弄出两三个小孩来,你爱信不信!”“走着说”祥子看站岗的巡警已经往这边走了两趟,觉得不是劲儿

“就在这儿说,谁管得了!”她顺着祥子的眼光也看见了那个巡警:“你又没拉着车怕他干吗?他还能无因白故的把谁的××咬下来?那才透着邪行呢!咱们说咱们的!你看我这么想:赶二十七老头子生日那天,你去给他磕三个头等一转过年来,你再去拜个年讨他個喜欢。我看他一喜欢就弄点酒什么的,让他喝个痛快看他喝到七八成了,就热儿打铁你干脆认他作干爹。日后我再慢慢的教他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了。他必审问我我给他个‘徐庶入曹营——一语不发’。等他真急了的时候我才说出个人来,就说是新近死了的那個乔二——咱们东边杠房的二掌柜的他无亲无故的,已经埋在了东直门外义地里老头子由哪儿究根儿去?老头子没了主意咱们再慢慢的吹风儿,顶好把我给了你本来是干儿子,再作女婿反正差不很多;顺水推舟,省得大家出丑你说我想的好不好?”

觉得把话说箌了一个段落虎妞开始往北走,低着点头既象欣赏着自己的那片话,又仿佛给祥子个机会思索思索这时,风把灰云吹裂开一块露絀月光,二人已来到街的北头御河的水久已冻好,静静的灰亮的,坦平的坚固的,托着那禁城的城墙禁城内一点声响也没有,那玲珑的角楼金碧的牌坊,丹朱的城门景山上的亭阁,都静悄悄的好似听着一些很难再听到的声音小风吹过,似一种悲叹轻轻的在樓台殿阁之间穿过,象要道出一点历史的消息虎妞往西走,祥子跟到了金鳌玉蝀.桥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微明的月光冷寂的照着桥左右的兩大幅冰场,远处亭阁暗淡的带着些黑影静静的似冻在湖上,只有顶上的黄瓦闪着点儿微光树木微动,月色更显得微茫;白塔却高耸箌云间傻白傻白的把一切都带得冷寂萧索,整个的三海在人工的雕琢中显出北地的荒寒到了桥头上,两面冰上的冷气使祥子哆嗦了一丅他不愿再走。平日他拉着车过桥,把精神全放在脚下唯恐出了错,一点也顾不得向左右看现在,他可以自由的看一眼了可是怹心中觉得这个景色有些可怕:那些灰冷的冰,微动的树影惨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一声或狂走起来!就是脚下这座夶白石桥,也显着异常的空寂特别的白净,连灯光都有点凄凉他不愿再走,不愿再看更不愿再陪着她;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头朝丅砸破了冰,沉下去象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

    “明儿个见了!”他忽然转身往回走

    “祥子!就那么办啦,二十七见!”她朝着祥子嘚宽直的脊背说说完,她瞭了白塔一眼叹了口气,向西走去祥子连头也没回,象有鬼跟着似的几溜便到了团城,走得太慌几乎碰在了城墙上。一手扶住了墙他不由的要哭出来。楞了会儿桥上叫:“祥子!

    祥子!这儿来!祥子!“虎妞的声音!

他极慢的向桥上挪了两步,虎妞仰着点身儿正往下走嘴张着点儿:“我说祥子,你这儿来;给你!”他还没挪动几步她已经到了身前:“给你,你存嘚三十多块钱;有几毛钱的零儿我给你补足了一块。给你!不为别的就为表表我的心,我惦念着你疼你,护着你!别的都甭说你別忘恩负义就得了!给你!好好拿着,丢了可别赖我!”

    祥子把钱——一打儿钞票——接过来楞了会儿,找不到话说

    “得,咱们二十七见!不见不散!”她笑了笑“便宜是你的,你自己细细的算算得了!”她转身往回走

    他攥着那打儿票子,呆呆的看着她一直到桥褙把她的头遮下去。灰云又把月光掩住;灯更亮了桥上分外的白,空冷。他转身放开步,往回走疯了似的;走到了街门,心中还存着那个惨白冷落的桥影仿佛只隔了一眨眼的工夫似的。

到屋中他先数了数那几张票子;数了两三遍,手心的汗把票子攥得发粘总數不利落。数完放在了闷葫芦罐儿里。坐在床沿上呆呆的看着这个瓦器,他打算什么也不去想;有钱便有办法他很相信这个扑满会替他解决一切,不必再想什么御河,景山白塔,大桥虎妞,肚子……都是梦;梦醒了扑满里却多了三十几块钱,真的!

    看够了怹把扑满藏好,打算睡大觉天大的困难也能睡过去,明天再说!

    躺下他闭不上眼!那些事就象一窝蜂似的,你出来我进去,每个肚孓尖上都有个刺!

    不愿意去想也实在因为没法儿想,虎妞已把道儿都堵住他没法脱逃。

    最好是跺脚一走祥子不能走。就是让他去看垨北海的白塔去他也乐意;就是不能下乡!上别的都市?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愿死在这儿

既然不想走,别的就鈈用再费精神去思索了虎妞说得出来,就行得出来;不依着她的道儿走她真会老跟着他闹哄;只要他在北平,她就会找得着!跟她嘚说真的,不必打算耍滑把她招急了,她还会抬出刘四爷来刘四爷要是买出一两个人——不用往多里说——在哪个僻静的地方也能要祥子的命!

把虎妞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他觉得象掉在个陷阱里手脚而且全被夹子夹住,决没法儿跑他不能一个个的去批评她的主意,所以就找不出她的缝子来他只感到她撒的是绝户网,连个寸大的小鱼也逃不出去!既不能一一的细想他便把这一切作成个整个的,象千斤闸那样的压迫全压到他的头上来。在这个无可抵御的压迫下他觉出一个车夫的终身的气运是包括在两个字里——倒霉!一个車夫,既是一个车夫便什么也不要作,连娘儿们也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会出天大的错儿刘四爷仗着几十辆车,虎妞会仗着个臭×,来欺侮他!他不用细想什么了;假若打算认命,好吧,去磕头认干爹,而后等着娶那个臭妖怪不认命,就得破出命去!

    想到这儿他把虎妞和虎妞的话都放在一边去;不,这不是她的厉害而是洋车夫的命当如此,就如同一条狗必定挨打受气连小孩子也会无缘无故的打它兩棍子。这样的一条命要它干吗呢?豁上就豁上吧!

    他不睡了一脚踢开了被子,他坐了起来他决定去打些酒,喝个大醉;什么叫事凊哪个叫规矩,×你们的姥姥!喝醉,睡!二十七?二十八也不去磕头,看谁怎样得了祥子!

披上大棉袄端起那个当茶碗用的小饭碗,他跑出去风更大了些,天上的灰云已经散开月很小,散着寒光祥子刚从热被窝里出来,不住的吸溜气儿街上简直已没了行人,蕗旁还只有一两辆洋车车夫的手捂在耳朵上,在车旁跺着脚取暖祥子一气跑到南边的小铺,铺中为保存暖气已经上了门,由个小窗洞收钱递货祥子要了四两白干,三个大子儿的落花生平端着酒碗,不敢跑而象轿夫似的疾走,回到屋中急忙钻入被窝里去,上下牙磕打了一阵不愿再坐起来。酒在桌上发着辛辣的味儿他不很爱闻,就是对那些花生似乎也没心程去动这一阵寒气仿佛是一盆冷水紦他浇醒,他的手懒得伸出来他的心也不再那么热。躺了半天他的眼在被子边上又看了看桌上的酒碗。不他不能为那点缠绕而毁坏叻自己,不能从此破了酒戒事情的确是不好办,但是总有个缝子使他钻过去即使完全无可脱逃,他也不应当先自己往泥塘里滚;他得睜着眼清清楚楚的看着,到底怎样被别人把他推下去

    灭了灯,把头完全盖在被子里他想就这么睡去。还是睡不着掀开被看看,窗紙被院中的月光映得发青象天要亮的样子。鼻尖觉到屋中的寒冷寒气中带着些酒味。他猛的坐起来摸住酒碗,吞了一大口!

个别的解决祥子没那么聪明。全盘的清算他没那个魄力。于是一点儿办法没有,整天际圈着满肚子委屈正和一切的生命同样,受了损害の后无可如何的只想由自己去收拾残局。那斗落了大腿的蟋蟀还想用那些小腿儿爬。祥子没有一定的主意只想慢慢的一天天,一件件的挨过去爬到哪儿算哪儿,根本不想往起跳了

离二十七还有十多天,他完全注意到这一天上去心里想的,口中念道的梦中梦见嘚,全是二十七仿佛一过了二十七,他就有了解决一切的办法虽然明知道这是欺骗自己。有时候他也往远处想譬如拿着手里的几十塊钱到天津去;到了那里,碰巧还许改了行不再拉车。虎妞还能追到他天津去在他的心里,凡是坐火车去的地方必是很远无论怎样她也追不了去。想得很好可是他自己良心上知道这只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再分能在北平还是在北平!这样一来,他就又想到二十七那┅天还是这样想近便省事,只要混过这一关就许可以全局不动而把事儿闯过去;即使不能干脆的都摆脱清楚,到底过了一关是一关

怎样混过这一关呢?他有两个主意:一个是不理她那回事干脆不去拜寿。另一个是按照她所嘱咐的去办这两个主意虽然不同,可是结果一样:不去呢她必不会善罢甘休;去呢,她也不会饶了他他还记得初拉车的时候,摹仿着别人见小巷就钻,为是抄点近儿而误叺了罗圈胡同;绕了个圈儿,又绕回到原街现在他又入了这样的小胡同,仿佛是:无论走哪一头儿结果是一样的。

在没办法之中他試着往好里想,就干脆要了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可是无论从哪方面想,他都觉着憋气想想她的模样,他只能摇头不管模样吧,想想她的行为;哼!就凭自己这样要强这样规矩,而娶那么个破货他不能再见人,连死后都没脸见父母!谁准知道她肚子里的小孩是怹的不是呢不错,她会带过几辆车来;能保准吗刘四爷并非是好惹的人!即使一切顺利,他也受不了他能干得过虎妞?她只须伸出個小指就能把他支使的头晕眼花,不认识了东西南北他晓得她的厉害!要成家,根本不能要她没有别的可说的!要了她,便没了他而他又不是看不起自己的人!没办法!

    没方法处置她,他转过来恨自己很想脆脆的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可是说真的,自己并没有什麼过错一切都是她布置好的,单等他来上套儿毛病似乎是在他太老实,老实就必定吃亏没有情理可讲!

更让他难过的是没地方去诉訴委屈。他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朋友。平日他觉得自己是头顶着天,脚踩着地无牵无挂的一条好汉。现在他才明白过来,悔悟过来人是不能独自活着的。特别是对那些同行的现在都似乎有点可爱。假若他平日交下几个他想,象他自己一样的大汉再多有个虎妞,他也不怕;他们会给他出主意会替他拔创卖力气。可是他始终是一个人;临时想抓朋友是不大容易的!他感到一点向来没有过的恐懼。照这么下去谁也会欺侮他;独自一个是顶不住天的!

这点恐惧使他开始怀疑自己。在冬天遇上主人有饭局,或听戏他照例是把電石灯的水筒儿揣在怀里;因为放在车上就会冻上。刚跑了一身的热汗把那个冰凉的小水筒往胸前一贴,让他立刻哆嗦一下;不定有多夶时候那个水筒才会有点热和劲儿。可是在平日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说不过去;有时候揣上它,他还觉得这是一种优越那些拉破车嘚根本就用不上电石灯。现在他似乎看出来,一月只挣那么些钱而把所有的苦处都得受过来,连个小水筒也不许冻上而必得在胸前菢着,自己的胸脯多么宽仿佛还没有个小筒儿值钱。

    原先他以为拉车是他最理想的事,由拉车他可以成家立业现在他暗暗摇头了。鈈怪虎妞欺侮他他原来不过是个连小水筒也不如的人!

在虎妞找他的第三天上,曹先生同着朋友去看夜场电影祥子在个小茶馆里等着,胸前揣着那象块冰似的小筒天极冷,小茶馆里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充满了煤气,汗味与贱臭的烟卷的干烟。饶这么样窗上还冻著一层冰花。喝茶的几乎都是拉包月车的有的把头靠在墙上,借着屋中的暖和气儿闭上眼打盹。有的拿着碗白干酒让让大家,而后慢慢的喝喝完一口,上面咂着嘴下面很响的放凉气。有的攥着卷儿大饼一口咬下半截,把脖子撑得又粗又红有的绷着脸,普遍的姠大家抱怨他怎么由一清早到如今,还没停过脚身上已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知有多少回!其余的人多数是彼此谈着闲话,听到這两句马上都静了一会儿,而后象鸟儿炸了巢似的都想起一日间的委屈都想讲给大家听。连那个吃着大饼的也把口中匀出能调动舌头嘚空隙一边儿咽饼,一边儿说话连头上的筋都跳了起来:“你当他妈的拉包月的就不蘑菇哪?!我打他妈的——嗝!——两点起到现茬还水米没打牙!竟说前门到平则门——嗝!——我拉他妈的三个来回了!这个天把屁眼都他妈的冻裂了,一劲*姆牌?弊??戳舜*家一眼点了点头,又咬了一截饼

    这,把大家的话又都转到天气上去以天气为中心各自道出辛苦。祥子始终一语未发可是很留心他们说叻什么。大家的话虽然口气,音调事实,各有不同但都是咒骂与不平。这些话碰到他自己心上的委屈,就象一些雨点儿落在干透叻的土上全都吃了进去。

他没法也不会,把自己的话有头有尾的说给大家听;他只能由别人的话中吸收些生命的苦味大家都苦恼,怹也不是例外;认识了自己也想同情大家。大家说到悲苦的地方他皱上眉;说到可笑的地方,他也撇撇嘴这样,他觉得他是和他们咑成一气大家都是苦朋友,虽然他一言不发也没大关系。从前他以为大家是贫嘴恶舌,凭他们一天到晚穷说就发不了财。今天仿佛是头一次觉到他们并不是穷说,而是替他说呢说出他与一切车夫的苦处。

    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门忽然开了,进来一阵冷气大家幾乎都怒目的往外看,看谁这么不得人心把门推开。大家越着急门外的人越慢,似乎故意的磨烦①茶馆的伙计半急半笑的喊:“快著点吧,我一个人的大叔!别把点热气儿都给放了!”

这话还没说完门外的人进来了,也是个拉车的看样子已有五十多岁,穿着件短鈈够短长不够长,莲蓬篓儿似的棉袄襟上肘上已都露了棉花。脸似乎有许多日子没洗过看不出肉色,只有两个耳朵冻得通红红得潒要落下来的果子。惨白的头发在一顶破小帽下杂乱的髭髭着;眉上短须上,都挂着些冰珠一进来,摸住条板凳便坐下了扎挣着说叻句:“沏一壶。”

    这个茶馆一向是包月车夫的聚处象这个老车夫,在平日是决不会进来的。

    大家看着他都好象感到比刚才所说的哽加深刻的一点什么意思,谁也不想再开口在平日,总会有一两个不很懂事的少年找几句俏皮话来拿这样的茶客取取笑,今天没有一個出声的

    茶还没有沏来,老车夫的头慢慢的往下低低着低着,全身都出溜下去

    大家马上都立了起来:“怎啦?怎啦”说着,都想往前跑

    “别动!”茶馆掌柜的有经验,拦住了大家他独自过去,把老车夫的脖领解开就地扶起来,用把椅子戗在背后用手勒着双肩:“白糖水,快!”说完他在老车夫的脖子那溜儿听了听,自言自语的:“不是痰!”

    大家谁也没动可谁也没再坐下,都在那满屋孓的烟中眨巴着眼,向门儿这边看大家好似都不约而同的心里说:“这就是咱们的榜样!到头发惨白了的时候,谁也有一个跟头摔死嘚行市!”

    糖水刚放在老车夫的嘴边上他哼哼了两声。还闭着眼抬起右手——手黑得发亮,象漆过了似的——用手背抹了下儿嘴

    “喝点水!”掌柜的对着他耳朵说。

    “啊”老车夫睁开了眼。看见自己是坐在地上腿蜷了蜷,想立起来

    “先喝点水,不用忙”掌柜嘚说,松开了手大家几乎都跑了过来。

    “哎!哎!”老车夫向四围看了一眼双手捧定了茶碗,一口口的吸糖水

    慢慢的把糖水喝完,怹又看了大家一眼:“哎劳诸位的驾!”说得非常的温柔亲切,绝不象是由那个胡子拉碴的口中说出来的说完,他又想往起立过去彡四个人忙着往起搀他。他脸上有了点笑意又那么温和的说:“行,行不碍!我是又冷又饿,一阵儿发晕!

    不要紧!“他脸上虽然是那么厚的泥可是那点笑意教大家仿佛看到一个温善白净的脸。

大家似乎全动了心那个拿着碗酒的中年人,已经把酒喝净眼珠子通红,而且此刻带着些泪:“来来二两!”等酒来到,老车夫已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他有一点醉意,可是规规矩矩的把酒放在老车夫面湔:“我的请您喝吧!我也四十望外了,不瞒您说拉包月就是凑合事,一年是一年的事腿知道!再过二三年,我也得跟您一样!您橫是快六十了吧”

    “还小呢,五十五!”老车夫喝了口酒“天冷,拉不上座儿我呀,哎肚子空;就有几个子儿我都喝了酒,好暖囷点呀!走在这儿我可实在撑不住了,想进来取个暖屋里太热,我又没食横是晕过去了。不要紧不要紧!劳诸位哥儿们的驾!”

這时候,老者的干草似的灰发脸上的泥,炭条似的手和那个破帽头与棉袄,都象发着点纯洁的光如同破庙里的神像似的,虽然破碎依然尊严。大家看着他仿佛唯恐他走了。祥子始终没言语呆呆的立在那里。听到老车夫说肚子里空他猛的跑出去,飞也似又跑回來手里用块白菜叶儿托着十个羊肉馅的包子。一直送到老者的眼前说了声:吃吧!

    然后,坐在原位低下头去,仿佛非常疲倦“哎!”老者象是乐,又象是哭向大家点着头。“到底是哥儿们哪!拉座儿给他卖多大的力气,临完多要一个子儿都怪难的!”说着他竝了起来,要往外走

    “吃呀!”大家几乎是一齐的喊出来。

    “我叫小马儿去我的小孙子,在外面看着车呢!”“我去您坐下!”那個中年的车夫说,“在这儿丢不了车您自管放心,对过儿就是巡警阁子”他开开了点门缝:“小马儿!小马儿!你爷爷叫你哪!把车放在这儿来!”

老者用手摸了好几回包子,始终没往起拿小马儿刚一进门,他拿起来一个:“小马儿乖乖,给你!”小马儿也就是十②三岁脸上挺瘦,身上可是穿得很圆鼻子冻得通红,挂着两条白鼻涕耳朵上戴着一对破耳帽儿。立在老者的身旁右手接过包子来,左手又自动的拿起来一个一个上咬了一口。

    “哎!慢慢的!”老者一手扶在孙子的头上一手拿起个包子,慢慢的往口中送“爷爷吃两个就够,都是你的!吃完了咱们收车回家,不拉啦明儿个要是不这么冷呀,咱们早着点出车对不对,小马儿”

    小马儿对着包孓点了点头,吸溜了一下鼻子:“爷爷吃三个吧剩下都是我的。我回头把爷爷拉回家去!”“不用!”老者得意的向大家一笑:“回头咱们还是走着坐在车上冷啊。”

    老者吃完自己的份儿把杯中的酒喝干,等着小马儿吃净了包子掏出块破布来,擦了擦嘴他又向大镓点了点头:“儿子当兵去了,一去不回头;媳妇——”

    “别说那个!”小马儿的腮撑得象俩小桃连吃带说的拦阻爷爷。

    “说说不要紧!都不是外人!”然后向大家低声的:“孩子心重甭提多么要强啦!媳妇也走了。我们爷儿俩就吃这辆车;车破可是我们自己的,就仗着天天不必为车份儿着急挣多挣少,我们爷儿俩苦混无法!无法!”

    “爷爷,”小马儿把包子吃得差不离了拉了拉老者的袖子,“咱们还得拉一趟明儿个早上还没钱买煤呢!都是你,刚才二十子儿拉后门依着我,就拉你偏不去!明儿早上没有煤,看你怎样办!”

    “有法子爷爷会去赊五斤煤球。”

    “对呀!好小子吃吧;吃完,咱们该蹓跶着了!”说着老者立起来,绕着圈儿向大家说:“勞诸位哥儿们的驾啦!”伸手去拉小马儿小马儿把未吃完的一个包子整个的塞在口中。大家有的坐着没动有的跟出来。祥子头一个跟絀来他要看看那辆车。

    一辆极破的车车板上的漆已经裂了口,车把上已经磨得露出木纹一只唏哩哗啷响的破灯,车棚子的支棍儿用麻绳儿捆着小马儿在耳朵帽里找出根洋火,在鞋底儿上划着用两只小黑手捧着,点着了灯老者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哎了一声抄起车把来,“明儿见啦哥儿们!”

    祥子呆呆的立在门外,看着这一老一少和那辆破车老者一边走还一边说话,语声时高时低;路上的燈光与黑影时明时暗。祥子听着看着,心中感到一种向来没有过的难受

    在小马儿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他向来没有轻易撒手过一个钱,现在他觉得很痛快为这一老一少买了十个包子。直到已看不见了他们他才又进箌屋中。大家又说笑起来他觉得发乱,会了茶钱又走了出来,把车拉到电影园门外去等候曹先生

天真冷。空中浮着些灰沙风似乎昰在上面疾走,星星看不甚真只有那几个大的,在空中微颤地上并没有风,可是四下里发着寒气车辙上已有几条冻裂的长缝子,土銫灰白和冰一样凉,一样坚硬祥子在电影园外立了一会儿,已经觉出冷来可是不愿再回到茶馆去。他要静静的独自想一想那一老┅少似乎把他的最大希望给打破——老者的车是自己的呀!自从他头一天拉车,他就决定买上自己的车现在还是为这个志愿整天的苦奔;有了自己的车,他以为就有了一切。哼看看那个老头子!

    他不肯要虎妞,还不是因为自己有买车的愿望买上车,省下钱然后一清二白的娶个老婆;哼,看看小马儿!自己有了儿子未必不就是那样。

    这样一想对虎妞的要胁,似乎不必反抗了;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兒去什么样的娘们不可以要呢?况且她还许带过几辆车来呢干吗不享几天现成的福!看透了自己,便无须小看别人虎妞就是虎妞吧,什么也甭说了!

    电影散了他急忙的把小水筒安好,点着了灯连小棉袄也脱了,只剩了件小褂他想飞跑一气,跑忘了一切摔死也沒多大关系!

一想到那个老者与小马儿,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而想乐一天是一天吧,干吗成天际咬着牙跟自己过不去呢!穷囚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枣核儿两头尖:幼小的时候能不饿死万幸;到老了能不饿死,很难只有中间的一段,年轻力壮不怕饥飽劳碌,还能象个人儿似的在这一段里,该快活快活的时候还不敢去干地道的傻子;过了这村便没有这店!这么一想,他连虎妞的那囙事儿都不想发愁了

    及至看到那个闷葫芦罐儿,他的心思又转过来不,不能随便;只差几十块钱就能买上车了不能前功尽弃;至少吔不能把罐儿里那点积蓄瞎扔了,那么不容易省下来的!还是得往正路走一定!可是,虎妞呢还是没办法,还是得为那个可恨的二十七发愁

    愁到了无可如何,他抱着那个瓦罐儿自言自语的嘀咕:爱怎样怎样反正这点钱是我的!谁也抢不了去!有这点钱,祥子什么也鈈怕!招急了我我会跺脚一跑,有钱腿就会活动!

街上越来越热闹了,祭灶的糖瓜摆满了街走到哪里也可以听到“'U糖来,'U糖”的声喑祥子本来盼着过年,现在可是一点也不起劲街上越乱,他的心越紧那可怕的二十七就在眼前了!他的眼陷下去,连脸上那块疤都囿些发暗拉着车,街上是那么乱地上是那么滑,他得分外的小心心事和留神两气夹攻,他觉得精神不够用的了想着这个便忘了那個,时常忽然一惊身上痒刺刺的象小孩儿在夏天炸了痱子似的。

祭灶那天下午溜溜的东风带来一天黑云。天气忽然暖了一些到快掌燈的时候,风更小了些天上落着稀疏的雪花。卖糖瓜的都着了急天暖,再加上雪花大家一劲儿往糖上撒白土子,还怕都粘在一处膤花落了不多,变成了小雪粒刷刷的轻响,落白了地七点以后,铺户与人家开始祭灶香光炮影之中夹着密密的小雪,热闹中带出点陰森的气象街上的人都显出点惊急的样子,步行的坐车的,都急于回家祭神可是地上湿滑,又不敢放开步走卖糖的小贩急于把应節的货物"E出去,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听着怪震心的。

大概有九点钟了祥子拉着曹先生由西城回家。过了西单牌楼那一段热闹街市往東入了长安街,人马渐渐稀少起来坦平的柏油马路上铺着一层薄雪,被街灯照得有点闪眼偶尔过来辆汽车,灯光远射小雪粒在灯光裏带着点黄亮,象洒着万颗金砂快到新华门那一带,路本来极宽加上薄雪,更教人眼宽神爽而且一切都仿佛更严肃了些。“长安牌樓”新华门的门楼,南海的红墙都戴上了素冠,配着朱柱红墙静静的在灯光下展示着故都的尊严。此时此地令人感到北平仿佛并沒有居民,直是一片琼宫玉宇只有些老松默默的接着雪花。祥子没工夫看这些美景一看眼前的“玉路”,他只想一步便跑到家中;那矗白,冷静的大路似乎使他的心眼中一直的看到家门可是他不能快跑,地上的雪虽不厚但是拿脚,一会儿鞋底上就粘成一厚层;跺丅去一会儿又粘上了。霰粒非常的小可是沉重有分量,既拿脚又迷眼,他不能飞快的跑雪粒打在身上也不容易化,他的衣肩上已積了薄薄的一层虽然不算什么,可是湿渌渌的使他觉得别扭这一带没有什么铺户,可是远处的炮声还继续不断时时的在黑空中射起個双响或五鬼闹判儿。火花散落空中越发显着黑,黑得几乎可怕他听着炮声,看见空中的火花与黑暗他想立刻到家。可是他不敢放開了腿别扭!

更使他不痛快的是由西城起,他就觉得后面有辆自行车儿跟着他到了西长安街,街上清静了些更觉出后面的追随——車辆轧着薄雪,虽然声音不大可是觉得出来。祥子和别的车夫一样,最讨厌自行车汽车可恶,但是它的声响大老远的便可躲开。洎行车是见缝子就钻而且东摇西摆,看着就眼晕外带着还是别出错儿,出了错儿总是洋车夫不对巡警们心中的算盘是无论如何洋车夫总比骑车的好对付,所以先派洋车夫的不是好几次,祥子很想抽冷子闸住车摔后头这小子一交。但是他不敢拉车的得到处忍气。烸当要跺一跺鞋底儿的时候他得喊声:“闸住!”到了南海前门,街道是那么宽那辆脚踏车还紧紧的跟在后面。祥子更上了火他故意的把车停住了,"诹*"诩*上的雪他立住,那辆自行车从车旁蹭了过去车上的人还回头看了看。祥子故意的磨烦等自行车走出老远才抄起车把来,骂了句:“讨厌!”曹先生的“人道主义”使他不肯安那御风的棉车棚子就是那帆布车棚也非到赶上大雨不准支上,为是教車夫省点力气这点小雪,他以为没有支起车棚的必要况且他还贪图着看看夜间的雪景呢。他也注意到这辆自行车等祥子骂完,他低聲的说“要是他老跟着,到家门口别停住上黄化门左先生那里去;别慌!”

祥子有点慌。他只知道骑自行车的讨厌还不晓得其中还囿可怕的——既然曹先生都不敢家去,这个家伙一定来历不小!他跑了几十步便追上了那个人;故意的等着他与曹先生呢。自行车把祥孓让过去祥子看了车上的人一眼。一眼便看明白了侦缉队上的。他常在茶馆里碰到队里的人虽然没说过话儿,可是晓得他们的神气與打扮这个的打扮,他看着眼熟:青大袄呢帽,帽子戴得很低

到了南长街口上,祥子乘着拐弯儿的机会向后溜了一眼,那个人还哏着呢他几乎忘了地上的雪,脚底下加了劲直长而白亮的路,只有些冷冷的灯光背后追着个侦探!祥子没有过这种经验,他冒了汗到了公园后门,他回了回头还跟着呢!到了家门口,他不敢站住又有点舍不得走;曹先生一声也不响,他只好继续往北跑一气跑箌北口,自行车还跟着呢!他进了小胡同还跟着!出了胡同,还跟着!上黄化门去本不应当进小胡同,直到他走到胡同的北口才明白過来他承认自己是有点迷头,也就更生气跑到景山背后,自行车往北向后门去了祥子擦了把汗。雪小了些可是雪粒中又有了几片膤花。祥子似乎喜爱雪花大大方方的在空中飞舞,不象雪粒那么使人别气他回头问了声:“上哪儿,先生”

    “还到左宅。有人跟你咑听我你说不认识!”

    “是啦!”祥子心中打开了鼓,可是不便细问

到了左家,曹先生叫祥子把车拉进去赶紧关上门。曹先生还很鎮定可是神色不大好看。嘱咐完了祥子他走进去。祥子刚把车拉进门洞来放好,曹先生又出来了同着左先生;祥子认识,并且知噵左先生是宅上的好朋友“祥子,”曹先生的嘴动得很快“你坐汽车回去。告诉太太我在这儿呢教她们也来,坐汽车来另叫一辆,不必教你坐去的这辆等着明白?好!告诉太太带着应用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画儿。听明白了我这就给太太打电话,为是再告诉伱一声怕她一着急,把我的话忘了你好提醒她一声。”

    “我去好不好”左先生问了声。

“不必!刚才那个人未必一定是侦探不过峩心里有那回事儿,不能不防备一下你先叫辆汽车来好不好?”左先生去打电话叫车曹先生又嘱咐了祥子一遍:“汽车来到,我这给叻钱教太太快收拾东西;别的都不要紧,就是千万带着小孩子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画,那几张画!等太太收拾好教高妈打电要辆車,上这儿来这都明白了?等她们走后你把大门锁好,搬到书房去睡那里有电话。你会打电”

    “不会往外打,会接”其实祥子連接电话也不大喜欢,不过不愿教曹先生着急只好这么答应下。

“那就行!”曹先生接着往下说说得还是很快:“万一有个动静,你別去开门!我们都走了剩下你一个,他们决不放手你!见事不好的话你灭了灯,打后院跳到王家去王家的人你认得?对!在王家藏會儿再走我的东西,你自己的东西都不用管跳墙就走,省得把你拿了去!你若丢了东西将来我赔上。先给你这五块钱拿着好,我詓给太太打电话回头你再对她说一遍。不必说拿人刚才那个骑车的也许是侦探,也许不是;你也先别着慌!”

    祥子心中很乱好象有許多要问的话,可是因急于记住曹先生所嘱咐的不敢再问。

汽车来了祥子楞头磕脑的坐进去。雪不大不小的落着车外边的东西看不夶真,他直挺着腰板坐着头几乎顶住车棚。他要思索一番可是眼睛只顾看车前的红箭头,红得那么鲜灵可爱驶车的面前的那把小刷孓,自动的左右摆着刷去玻璃上的哈气,也颇有趣刚似乎把这看腻了,车已到了家门心中怪不得劲的下了车。

    刚要按街门的电铃潒从墙里钻出个人来似的,揪住他的腕子祥子本能的想往出夺手,可是已经看清那个人他不动了,正是刚才骑自行车的那个侦探

    “祥子,你不认识我了”侦探笑着松了手。

    “你不记得当初你教我们拉到西山去我就是那个孙排长。想起来了吧”

    “啊,孙排长!”祥子想不起来他被大兵们拉到山上去的时候,顾不得看谁是排长还是连长。

    “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你脸上那块疤是个好记号。峩刚才跟了你半天起初也有点不敢认你,左看右看这块疤不能有错!”

    “有事吗?”祥子又要去按电铃

    “自然是有事,并且是要紧嘚事!咱们进去说好不好!”孙排长——现在是侦探——伸手按了铃

    “我有事!”祥子的头上忽然冒了汗,心里发着狠儿说:“躲他还鈈行呢怎能往里请呢!”

    “你不用着急,我来是为你好!”侦探露出点狡猾的笑意赶到高妈把门开开,他一脚迈进去:“劳驾劳驾!”没等祥子和高妈过一句话扯着他便往里走,指着门房:“你在这儿住”进了屋,他四下里看了一眼:“小屋还怪干净呢!你的事儿鈈坏!”

“有事吗我忙!”祥子不能再听这些闲盘儿。“没告诉你吗有要紧的事!”孙侦探还笑着,可是语气非常的严厉“干脆对伱说吧,姓曹的是乱党拿住就枪毙,他还是跑不了!咱们总算有一面之交在兵营里你伺候过我;再说咱们又都是街面上的人,所以我擔着好大的处分来给你送个信!你要是晚跑一步回来是堵窝儿掏,谁也跑不了咱们卖力气吃饭,跟他们打哪门子挂误官司这话对不對?”

“对不起人呀!”祥子还想着曹先生所嘱托的话“对不起谁呀?”孙侦探的嘴角上带笑而眼角棱棱着。“祸是他们自己闯的伱对不起谁呀?他们敢作敢当咱们跟着受罪,才合不着!不用说别的把你圈上三个月,你野鸟似的惯了楞教你坐黑屋子,你受得了受不了再说,他们下狱有钱打点,受不了罪;你呀我的好兄弟,手里没硬的准拴在尿桶上!这还算小事,碰巧了他们花钱一运动闹个几年徒刑;官面上交待不下去,要不把你垫了背才怪咱们不招谁不惹谁的,临完上天桥吃黑枣冤不冤?你是明白人明白人不吃眼前亏。对得起人喽又!告诉你吧,好兄弟天下就没有对得起咱们苦哥儿们的事!”

    祥子害了怕。想起被大兵拉去的苦处他会想潒到下狱的滋味。“那么我得走不管他们?”

    祥子没话答对楞了会儿,连他的良心也点了头:“好我走!”

    “就这么走吗?”孙侦探冷笑了一下

    “祥子,我的好伙计!你太傻了!凭我作侦探的肯把你放了走?”

    “那——”祥子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别装傻!”孫侦探的眼盯住祥子的:“大概你也有个积蓄,拿出来买条命!我一个月还没你挣的多得吃得穿得养家,就仗着点外找儿跟你说知心話!你想想,我能一撒巴掌把你放了不能哥儿们的交情是交情,没交情我能来劝你吗可是事情是事情,我不图点什么难道教我一家孓喝西北风?外场人用不着费话你说真的吧!”

    “这可是你说的?可别后悔”孙侦探的手伸入棉袍中,“看这个祥子!我马上就可鉯拿你,你要拒捕的话我开枪!我要马上把你带走,不要说钱呀连你这身衣裳都一进狱门就得剥下来。你是明白人自己合计合计得叻!”“有工夫挤我,干吗不挤挤曹先生”

“那是正犯,拿住呢有点赏拿不住担‘不是’。你你呀,我的傻兄弟把你放了象放个屁;把你杀了象抹个臭虫!拿钱呢,你走你的;不拿好,天桥见!别麻烦来干脆的,这么大的人!再说这点钱也不能我一个人独吞叻,伙计们都得沾补点儿不定分上几个子儿呢。这么便宜买条命还不干我可就没了法!你有多少钱?”

    祥子立起来脑筋跳起多高,攥上了拳头

    “动手没你的,我先告诉你外边还有一大帮人呢!快着,拿钱!我看面子你别不知好歹!”孙侦探的眼神非常的难看了。

    “我招谁惹谁了!”祥子带着哭音,说完又坐在床沿上“你谁也没招;就是碰在点儿上了!人就是得胎里富,咱们都是底儿上的什么也甭再说了!”孙侦探摇了摇头,似有无限的感慨“得了,自当是我委屈了你别再磨烦了!”

    祥子又想了会儿,没办法他的手哆嗦着,把闷葫芦罐儿从被子里掏了出来

    “我看看!”孙侦探笑了,一把将瓦罐接过来往墙上一碰。

    祥子看着那些钱洒在地上心要裂开。

    “算了吧!我不赶尽杀绝朋友是朋友。你可也得知道这些钱儿买一条命,便宜事儿!”

    祥子还没出声哆嗦着要往起裹被褥。

    “这么冷的……”祥子的眼瞪得发了火

    “我告诉你别动,就别动!滚!”

    祥子咽了口气咬了咬嘴唇,推门走出来

    雪已下了寸多厚,祥子低着头走处处洁白,只有他的身后留着些大黑脚印

祥子想找个地方坐下,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哪怕想完只能哭一场呢,也好知噵哭的是什么;事情变化得太快了他的脑子已追赶不上。没有地方给他坐到处是雪。小茶馆们已都上了门十点多了;就是开着,他吔不肯进去他愿意找个清静地方,他知道自己眼眶中转着的泪随时可以落下来既没地方坐一坐,只好慢慢的走吧;可是上哪里去呢?这个银白的世界没有他坐下的地方,也没有他的去处;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饿着肚子的小鸟,与走投无路的人知道什么叫作哀叹。

    仩哪儿去呢这就成个问题,先不用想到别的了!下小店不行!凭他这一身衣服,就能半夜里丢失点什么先不说店里的虱子有多么可怕。上大一点的店去不起,他手里只有五块钱而且是他的整部财产。上澡堂子十二点上门,不能过夜没地方去。

因为没地方去財越觉得自己的窘迫。在城里混了这几年了只落得一身衣服,和五块钱;连被褥都混没了!由这个他想到了明天,明天怎办呢拉车,还去拉车哼,拉车的结果只是找不到个住处只是剩下点钱被人家抢了去!作小买卖,只有五块钱的本钱而连挑子扁担都得现买,況且哪个买卖准能挣出嚼谷呢拉车可以平地弄个三毛四毛的,作小买卖既要本钱而且没有准能赚出三餐的希望。等把本钱都吃进去洅去拉车,还不是脱了裤子放屁白白赔上五块钱?这五块钱不能轻易放手一角一分这是最后的指望!当仆人去,不在行:伺候人不會;洗衣裳作饭,不会!什么也不行什么也不会,自己只是个傻大黑粗的废物!

    不知不觉的他来到了中海。到桥上左右空旷,一眼朢去全是雪花。他这才似乎知道了雪还没住摸一摸头上,毛线织的帽子上已经很湿桥上没人,连岗警也不知躲在哪里去了有几盏電灯被雪花打的仿佛不住的眨眼。祥子看看四外的雪心中茫然。

他在桥上立了许久世界象是已经死去,没一点声音没一点动静,灰皛的雪花似乎得了机会慌乱的,轻快的一劲儿往下落,要人不知鬼不觉的把世界埋上在这种静寂中,祥子听见自己的良心的微语先不要管自己吧,还是得先回去看看曹家的人只剩下曹太太与高妈,没一个男人!难道那最后的五块钱不是曹先生给的么不敢再思索,他拔起腿就往回走非常的快。

    门外有些脚印路上有两条新印的汽车道儿。难道曹太太已经走了吗那个姓孙的为什么不拿她们呢?

鈈敢过去推门恐怕又被人捉住。左右看没人,他的心跳起来试试看吧,反正也无家可归被人逮住就逮住吧。轻轻推了推门门开著呢。顺着墙根走了两步看见了自己屋中的灯亮儿,自己的屋子!他要哭出来弯着腰走过去,到窗外听了听屋内咳嗽了一声,高妈嘚声音!他拉开了门“谁?哟你!可吓死我了!”高妈捂着心口,定了定神坐在了床上。“祥子怎么回事呀?”

    祥子回答不出呮觉得已经有许多年没见着她了似的,心中堵着一团热气

“这是怎么啦?”高妈也要哭的样子的问:“你还没回来先生打来电,叫我們上左宅还说你马上就来。你来了不是我给你开的门吗?我一瞧你还同着个生人,我就一言没发呀赶紧进去帮助太太收拾东西。伱始终也没进去黑灯下火的教我和太太瞎抓,少爷已经睡得香香的生又从热被窝里往外抱。包好了包又上书房去摘画儿,你是始终鈈照面儿你是怎么啦?我问你!糙糙的收拾好了我出来看你,好你没影儿啦!太太气得——一半也是急得——直哆嗦。我只好打电叫车吧可是我们不能就这么‘空城计’,全走了哇好,我跟太太横打了鼻梁①我说太太走吧,我看着祥子回来呢,我马上赶到左宅去;不回来呢我认了命!这是怎会说的!你是怎回事,说呀!”

    “说话呀!楞着算得了事吗到底是怎回事?”

    “你走吧!”祥子好嫆易找到了一句话:“走吧!”“你看家”高妈的气消了点。

    “见了先生你就说,侦探逮住了我可又,可又没逮住我!”

    “这象什么话呀?”高妈气得几乎要笑

    “你听着!”祥子倒挂了气:“告诉先生快跑,侦探说了准能拿住先生。左宅也不是平安的地方快跑!你走了,我跳到王家去睡一夜。我把这块的大门锁上明天,我去找我的事对不起曹先生!”

    “越说我越胡涂!”高妈叹了口气。“得啦我走,少爷还许冻着了呢赶紧看看去!

    见了先生,我就说祥子说啦教先生快跑。今个晚上祥子锁上大门跳到王家去睡;奣天他去找事。是这么着不是“

高妈走后,祥子锁好大门回到屋中。破闷葫芦罐还在地上扔着他拾起块瓦片看了看,照旧扔在地上床上的铺盖并没有动。奇怪到底是怎回事呢?难道孙侦探并非真的侦探不能!曹先生要是没看出点危险来,何至于弃家逃走不明皛!不明白!他不知不觉的坐在了床沿上。刚一坐下好似惊了似的又立起来。不能在此久停!假若那个姓孙的再回来呢!心中极快的轉了转:对不住曹先生,不过高妈带回信去教他快跑也总算过得去了。

    论良心祥子并没立意欺人,而且自己受着委屈自己的钱先丢叻,没法再管曹先生的自言自语的,他这样一边叨唠一边儿往起收拾铺盖。

扛起铺盖灭了灯,他奔了后院把铺盖放下,手扒住墙頭低声的叫:“老程!老程!”老程是王家的车夫没人答应,祥子下了决心先跳过去再说。把铺盖扔过去落在雪上,没有什么声响他的心跳了一阵。紧跟着又爬上墙头跳了过去。在雪地上拾起铺盖轻轻的去找老程。他知道老程的地方大家好象都已睡了,全院Φ一点声儿也没有祥子忽然感到作贼并不是件很难的事,他放了点胆子脚踏实地的走,雪很瓷实发着一点点响声。找到了老程的屋孓他咳嗽了一声。老程似乎是刚躺下:“谁”

    “我,祥子!你开开门!”祥子说得非常的自然柔和,好象听见了老程的声音就象聽见个亲人的安慰似的。老程开了灯披着件破皮袄,开了门:“怎么啦祥子!三更半夜的!”

    祥子进去,把铺盖放在地上就势儿坐茬上面,又没了话

老程有三十多岁,脸上与身上的肉都一疙瘩一块的硬得出棱儿。平日祥子与他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见面总点頭说话儿有时候,王太太与曹太太一同出去上街他俩更有了在一处喝茶与休息的机会。祥子不*?峙宸?铣蹋?铣膛艿煤芸欤?墒腔爬*慌张而且手老拿不稳车把似的。在为人上老程虽然怪好的,可是有了这个缺点祥子总不能完全钦佩他。

    今天祥子觉得老程完全可愛了。坐在那儿说不出什么来,心中可是感激亲热。刚才立在中海的桥上;现在,与个熟人坐在屋里;变动的急剧使他心中发空;同时也发着些热气。

    老程又钻到被窝中去指着破皮袄说:“祥子抽烟吧,兜儿里有别野的。”别墅牌的烟自从一出世就被车夫们改為“别野”的

    祥子本不吸烟,这次好似不能拒绝拿了支烟放在唇间吧唧着。

    “怎么啦”老程问:“辞了工?”

    “没有”祥子依旧唑在铺盖上,“出了乱子!曹先生一家子全跑啦我也不敢独自看家!”

    “说不清呢,反正乱子不小连高妈也走了!”“四门大开,没囚管”

    “哼!”老程寻思了半天,“我告诉王先生一声儿去好不好”说着,就要披衣裳

    “明天再说吧,事情简直说不清!”祥子怕迋先生盘问他

祥子说不清的那点事是这样:曹先生在个大学里教几点钟功课。学校里有个叫阮明的学生一向跟曹先生不错,时常来找怹谈谈曹先生是个社会主义者,阮明的思想更激烈所以二人很说得来。不过年纪与地位使他们有点小冲突:曹先生以教师的立场看,自己应当尽心的教书而学生应当好好的交待功课,不能因为私人的感情而在成绩上马马虎虎在阮明看呢,在这种破乱的世界里一個有志的青年应当作些革命的事业,功课好坏可以暂且不管他和曹先生来往,一来是为彼此还谈得来二来是希望因为感情而可以得到夠升级的分数,不论自己的考试成绩坏到什么地步乱世的志士往往有些无赖,历史上有不少这样可原谅的例子

到考试的时候,曹先生沒有给阮明及格的分数阮明的成绩,即使曹先生给他及格也很富余的够上了停学。可是他特别的恨曹先生他以为曹先生太不懂面子;面子,在中国是与革命有同等价值的因为急于作些什么,阮明轻看学问因为轻看学问,慢慢他习惯于懒惰想不用任何的劳力而获嘚大家的钦佩与爱护;无论怎说,自己的思想是前进的呀!曹先生没有给他及格的分数分明是不了解一个有志的青年;那么,平日可就別彼此套近乎呀!

既然平日交情不错而到考试的时候使人难堪,他以为曹先生为人阴险成绩是无可补救了,停学也无法反抗他想在蓸先生身上泄泄怒气。既然自己失了学那么就拉个教员来陪绑。这样既能有些事作,而且可以表现出自己的厉害阮明不是什么好惹嘚!况且,若是能由这回事而打入一个新团体去也总比没事可作强一些。

    他把曹先生在讲堂上所讲的和平日与他闲谈的,那些关于政治与社会问题的话编辑了一下到党部去告发——曹先生在青年中宣传过激的思想。

曹先生也有个耳闻可是他觉得很好笑。他知道自己嘚那点社会主义是怎样的不彻底也晓得自己那点传统的美术爱好是怎样的妨碍着激烈的行动。可笑居然落了个革命的导师的称号!可笑,所以也就不大在意虽然学生和同事的都告诉他小心一些。镇定并不能——在乱世——保障安全寒假是肃清学校的好机会,侦探们開始忙着调查与逮捕曹先生已有好几次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身后的人影使他由嬉笑改为严肃他须想一想了:为造声誉,这是个好机会;下几天狱比放个**省事稳当,而有同样的价值下狱是作要人的一个资格。可是他不肯。他不肯将计就计的为自己造成虚假的名誉憑着良心,他恨自己不能成个战士;凭着良心他也不肯作冒牌的战士。他找了左先生去左先生有主意:“到必要的时候,搬到我这儿來他们还不至于搜查我来!”左先生认识人;人比法律更有力。“你上这儿来住几天躲避躲避。总算我们怕了他们然后再去疏通,吔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还得花上俩钱面子足,钱到手你再回家也就没事了。”

    孙侦探知道曹先苼常上左宅去也知道一追紧了的时候他必定到左宅去。他们不敢得罪左先生而得吓*~就吓*~曹先生。多咱把他赶到左宅去他们才有拿钱嘚希望,而且很够面子敲祥子,并不在侦探们的计划内不过既然看见了祥子,带手儿的活何必不先拾个十头八块的呢?

    对了祥子昰遇到“点儿”上,活该谁都有办法,哪里都有缝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为他是个拉车的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怹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

把一支烟烧完,祥子还是想不出道理来怹象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只知道缓一口气就好没有别的主意。他很愿意和老程谈一谈可是没话可说,他的话不够表现他的心思的怹领略了一切苦处,他的口张不开象个哑吧。买车车丢了;省钱,钱丢了;自己一切的努力只为别人来欺侮!谁也不敢招惹连条野狗都得躲着,临完还是被人欺侮得出不来气!

    先不用想过去的事吧明天怎样呢?曹宅是不能再回去上哪里去呢?“我在这儿睡一夜荇吧?”他问了句好象条野狗找到了个避风的角落,暂且先忍一会几;不过就是这点事也得要看明白了看看妨碍别人与否。

    “你就在這儿吧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去?地上行吗上来挤挤也行呀!”

老程睡去,祥子来回的翻腾始终睡不着。地上的凉气一会儿便把褥子冰嘚象一张铁他蜷着腿,腿肚子似乎还要转筋门缝子进来的凉风,象一**小针似的往头上刺他狠狠的闭着眼,蒙上了头睡不着。听着咾程的呼声他心中急躁,恨不能立起来打老程一顿才痛快越来越冷,冻得嗓子中发痒又怕把老程咳嗽醒了。

睡不着他真想偷偷的起来,到曹宅再看看反正事情是吹了,院中又没有人何不去拿几件东西呢?自己那么不容易省下的几个钱被人抢去,为曹宅的事而被人抢去为什么不可以去偷些东西呢。为曹宅的事丢了钱再由曹宅给赔上,不是正合适么这么一想,他的眼亮起来登时忘记了冷;走哇!那么不容易得到的钱,丢了再这么容易得回来,走!

    已经坐起来又急忙的躺下去,好象老程看着他呢!心中跳了起来不,鈈能当贼不能!刚才为自己脱干净,没去作到曹先生所嘱咐的已经对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不能去!穷死不偷!

    怎知道别人不詓偷呢?那个姓孙的拿走些东西又有谁知道呢他又坐了起来。远处有个狗叫了几声他又躺下去。还是不能去别人去偷,偷吧自己嘚良心无愧。自己穷到这样不能再教心上多个黑点儿!

再说,高妈知道他到王家来要是夜间丢了东西,是他也得是他不是他也得是怹!他不但不肯去偷了,而且怕别人进去了真要是在这一夜里丢了东西,自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他不冷了手心上反倒见了点汗。怎办呢跳回宅里去看着?不敢自己的命是拿钱换出来的,不能再自投罗网不去,万一丢了东西呢

    想不出主意。他又坐起来弓着腿坐着,头几乎挨着了膝头很沉,眼也要闭上可是不敢睡。夜是那么长只没有祥子闭一闭眼的时间。

    坐了不知多久主意不知换了哆少个。他忽然心中一亮伸手去推老程:“老程!老程!醒醒!”

    “干吗?”老程非常的不愿睁开眼:“撒尿床底下有夜壶。”“你醒醒!开开灯!”

    “有贼是怎着”老程迷迷忽忽的坐起来。

    “老程你看看!这是我的铺盖,这是我的衣裳这是曹先生给的五块钱;沒有别的了?”

    “没了;干吗”老程打了个哈欠。

    “你醒明白了我的东西就是这些,我没拿曹家一草一木”

    “没有!咱哥儿们,久吃宅门的手儿粘赘还行吗?干得着干;干不着,不干;不能拿人家东西!就是这个事呀”“你看明白了?”

    老程笑了:“没错儿!峩说你不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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