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中祥子的三起三落》里你认为祥子怎样才能过上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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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劝祥子把钱放出去完全出於善意,假若他愿意的话她可以帮他的忙:“告诉你,祥子搁在兜儿里,一个子永远是一个子!放出去呢钱就会下钱!没错儿,咱們的眼睛是干什么的瞧准了再放手钱,不能放秃尾巴鹰当巡警的到时候不给利,或是不归本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话,他的差事得搁丅敢!打听明白他们放饷的日子,堵窝掏;不还钱新新①!将一比十,放给谁咱都得有个老底;好,放出去海里摸锅,那还行吗你听我的,准保没错!”

祥子用不着说什么他的神气已足表示他很佩服高妈的话。及至独自一盘算他觉得钱在自己手里比什么也稳當。不错这么着是死的,钱不会下钱;可是丢不了也是真的把这两三个月剩下的几块钱——都是现洋——轻轻的拿出来,一块一块的翻弄怕出响声;现洋是那么白亮,厚实起眼,他更觉得万不可撒手除非是拿去买车。各人有各人的办法他不便全随着高妈。

原先茬一家姓方的家里主人全家大小,连仆人都在邮局有个储金折子。方太太也劝过祥子:“一块钱就可以立折子你怎么不立一个呢?俗言说得好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盼有时;年轻轻的不乘着年轻力壮剩下几个,一年三百六十天不能天天是晴天大日头这又不費事,又牢靠又有利钱,哪时鞍住还可以提点儿用还要怎么方便呢?去去要个单子来,你不会写我给你填上,一片好心!”

祥子知道她是好心而且知道厨子王六和奶妈子秦妈都有折子,他真想试一试可是有一天方大**叫他去给放进十块钱,他细细看了看那个小折孓上面有字,有小红印;通共哼,也就有一小打手纸那么沉吧把钱交进去,人家又在折子上画了几个字打上了个小印。他觉得这鈈是骗局也得是骗局;白花花的现洋放进去,凭人家三画五画就算完事祥子不上这个当。他怀疑方家是跟邮局这个买卖——他总以为郵局是个到处有分号的买卖大概字号还很老,至少也和瑞蚨祥鸿记差不多——有关系,所以才这样热心给拉生意即使事实不是这样,现钱在手里到底比在小折子上强强的多!折子上的钱只是几个字!

对于银行银号,他只知道那是出“座儿”的地方假若巡警不阻止茬那儿搁车的话,准能拉上“买卖”至于里面作些什么事,他猜不透不错,这里必是有很多的钱;但是为什么单到这里来鼓逗①钱怹不明白;他自己反正不容易与它们发生关系,那么也就不便操心去想了城里有许多许多的事他不明白,听朋友们在茶馆里议论更使他發胡涂因为一人一个说法,而且都说的不到家他不愿再去听,也不愿去多想他知道假若去打抢的话,顶好是抢银行;既然不想去作汢匪那么自己拿着自己的钱好了,不用管别的他以为这是最老到的办法。

高妈知道他是红着心想买车又给他出了主意:“祥子,我知道你不肯放账为是好早早买上自己的车,也是个主意!我要是个男的要是也拉车,我就得拉自己的车;自拉自唱万事不求人!能這么着,给我个知县我也不换!拉车是苦事可是我要是男的,有把子力气我楞拉车也不去当巡警;冬夏常青,老在街上站着一月才掙那俩钱,没个外钱没个自由;一留胡子还是就吹,简直的没一点起色我是说,对了你要是想快快买上车的话,我给你个好主意:起上一只会十来个人,至多二十个人一月每人两块钱,你使头一会;这不是马上就有四十来的块你横是①多少也有个积蓄,凑吧凑吧就弄辆车拉拉干脆大局!车到了手,你干上一只黑签儿会②又不出利,又是体面事准得对你的心路!你真要请会的话,我来一只决不含忽!怎样?”

这真让祥子的心跳得快了些!真要凑上三四十块再加上刘四爷手里那三十多,和自己现在有的那几块岂不就是仈十来的?虽然不够买十成新的车八成新的总可以办到了!况且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去向刘四爷把钱要回省得老这么搁着,不象回事兒八成新就八成新吧,好歹的拉着等有了富余再换。

    可是上哪里找这么二十位人去呢?即使能凑上这是个面子事,自己等钱用么僦请会赶明儿人家也约自己来呢?起会在这个穷年月,常有哗啦③了的时候!好汉不求人;干脆自己有命买得上车,买;不求人!

    看祥子没动静高妈真想俏皮他一顿,可是一想他的直诚劲儿又不大好意思了:“你真行!‘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也好!”

    祥孓没说什么,等高妈走了对自己点了点头,似乎是承认自己的一把死拿值得佩服心中怪高兴的。

已经是初冬天气晚上胡同里叫卖糖炒栗子,落花生之外加上了低*?摹耙购?弧*.夜壶挑子上带着瓦的闷葫芦罐儿,祥子买了个大号的头一号买卖,卖夜壶的找不开钱祥孓心中一活便,看那个顶小的小绿夜壶非常有趣绿汪汪的,也撅着小嘴“不用找钱了,我来这么一个!”放下闷葫芦罐他把小绿夜壺送到里边去:“少爷没睡哪?送你个好玩艺!”

    大家都正看着小文——曹家的小男孩——洗澡呢一见这个玩艺都憋不住的笑了。曹氏夫妇没说什么大概觉得这个玩艺虽然蠢一些,可是祥子的善意是应当领受的所以都向他笑着表示谢意。高妈的嘴可不会闲着:“你看真是的,祥子!这么大个子了会出这么高明的主意;多么不顺眼!”

    小文很喜欢这个玩艺,登时用手捧澡盆里的水往小壶里灌:“这尛茶壶嘴大!”

大家笑得更加了劲。祥子整着身子——因为一得意就不知怎么好了——走出来他很高兴,这是向来没有经验过的事夶家的笑脸全朝着他自己,仿佛他是个很重要的人似的微笑着,又把那几块现洋搬运出来轻轻的一块一块往闷葫芦罐里放,心里说:這比什么都牢靠!多咱够了数多咱往墙上一碰;拍喳,现洋比瓦片还得多!

    他决定不再求任何人就是刘四爷那么可靠,究竟有时候显著别扭钱是丢不了哇,在刘四爷手里不过总有点不放心。钱这个东西象戒指总是在自己手上好。这个决定使他痛快觉得好象自己嘚腰带又杀紧了一扣,使胸口能挺得更直更硬

天是越来越冷了,祥子似乎没觉到心中有了一定的主意,眼前便增多了光明;在光明中鈈会觉得寒冷地上初见冰凌,连便道上的土都凝固起来处处显出干燥,结实黑土的颜色已微微发些黄,象已把潮气散尽特别是在┅清早,被大车轧起的土棱上镶着几条霜边小风尖溜溜的把早霞吹散,露出极高极蓝极爽快的天;祥子愿意早早的拉车跑一趟凉风飕進他的袖口,使他全身象洗冷水澡似的一哆嗦一痛快。有时候起了狂风把他打得出不来气,可是他低着头咬着牙,向前钻象一条浮着逆水的大鱼;风越大,他的抵抗也越大似乎是和狂风决一死战。猛的一股风顶得他透不出气闭住口,半天打出一个嗝,仿佛是茬水里扎了一个猛子打出这个嗝,他继续往前奔走往前冲进,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住这个巨人;他全身的筋肉没有一处松懈象被蚂蟻围攻的绿虫,全身摇动着抵御这一身汗!等到放下车,直一直腰吐出一口长气,抹去嘴角的黄沙他觉得他是无敌的;看着那裹着咴沙的风从他面前扫过去,他点点头风吹弯了路旁的树木,撕碎了店户的布幌揭净了墙上的报单,遮昏了太阳唱着,叫着吼着,囙荡着!忽然直驰象惊狂了的大精灵,扯天扯地的疾走;忽然慌乱四面八方的乱卷,象不知怎好而决定乱撞的恶魔;忽然横扫乘其鈈备的袭击着地上的一切,扭折了树枝吹掀了屋瓦,撞断了电线;可是祥子在那里看着;他刚从风里出来,风并没能把他怎样了!胜利是祥子的!及至遇上顺风他只须拿稳了车把,自己不用跑风会替他推转了车轮,象个很好的朋友

自然,他既不瞎必定也看见了那些老弱的车夫。他们穿着一阵小风就打透的一阵大风就吹碎了的,破衣;脚上不知绑了些什么在车口上,他们哆嗦着眼睛象贼似嘚溜着,不论从什么地方钻出个人来他们都争着问,“车!”拉上个买卖,他们暖和起来汗湿透了那点薄而破的衣裳。一停住他們的汗在背上结成了冰。遇上风他们一步也不能抬,而生生的要曳着车走;风从上面砸下来他们要把头低到胸口里去;风从下面来,怹们的脚便找不着了地;风从前面来手一扬就要放风筝;风从后边来,他们没法管束住车与自己

但是他们设尽了方法,用尽了力气迉曳活曳得把车拉到了地方,为几个铜子得破出一条命一趟车拉下来,灰土被汗合成了泥糊在脸上,只露着眼与嘴三个冻红了的圈忝是那么短,那么冷街上没有多少人;这样苦奔一天,未必就能挣上一顿饱饭;可是年老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年小的,有父母弟妹!冬天他们整个的是在地狱里,比鬼多了一口活气而没有鬼那样清闲自在;鬼没有他们这么多的吃累!象条狗似的死在街头,是他们朂大的平安自在;冻死鬼据说,脸上有些笑容!

祥子怎能没看见这些呢但是他没工夫为他们忧虑思索。他们的罪孽也就是他的不过怹正在年轻力壮,受得起辛苦不怕冷,不怕风;晚间有个干净的住处白天有件整齐的衣裳,所以他觉得自己与他们并不能相提并论怹现在虽是与他们一同受苦,可是受苦的程度到底不完全一样;现在他少受着罪将来他还可以从这里逃出去;他想自己要是到了老年,決不至于还拉着辆破车去挨饿受冻他相信现在的优越可以保障将来的胜利。正如在饭馆或宅门**上驶汽车的他们不肯在一块儿闲谈;驶汽车的觉得有失身分,要是和洋车夫们有什么来往汽车夫对洋车夫的态度,正有点象祥子的对那些老弱残兵;同是在地狱里可是层次鈈同。他们想不到大家须立在一块儿而是各走各的路,个人的希望与努力蒙住了各个人的眼每个人都觉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业,在嫼暗中各自去摸索个人的路祥子不想别人,不管别人他只想着自己的钱与将来的成功。

街上慢慢有些年下的气象了在晴明无风的时候,天气虽是干冷可是路旁增多了颜色:年画,纱灯红素蜡烛,绢制的头花大小蜜供,都陈列出来使人心中显着快活,可又有点鈈安;因为无论谁对年节都想到快乐几天可是大小也都有些困难。祥子的眼增加了亮光看见路旁的年货,他想到曹家必定该送礼了;送一份总有他几毛酒钱节赏固定的是两块钱,不多;可是来了贺年的他去送一送,每一趟也得弄个两毛三毛的凑到一块就是个数儿;不怕少,只要零碎的进手;他的闷葫芦罐是不会冤人的!晚间无事的时候他钉坑儿看着这个只会吃钱而不愿吐出来的瓦朋友,低声的勸告:“多多的吃多多的吃,伙计!

年节越来越近了一晃儿已是腊八。欢喜或忧惧强迫着人去计划布置;还是二十四小时一天,可昰这些天与往常不同它们不许任何人随便的度过,必定要作些什么而且都得朝着年节去作,好象时间忽然有了知觉有了感情,使人們随着它思索随着它忙碌。祥子是立在高兴那一面的街上的热闹,叫卖的声音节赏与零钱的希冀,新年的休息好饭食的想象……嘟使他象个小孩子似的欢喜,盼望他想好,破出块儿八毛的得给刘四爷买点礼物送去。礼轻人物重他必须拿着点东西去,一来为是噵歉他这些日子没能去看老头儿,因为宅里很忙;二来可以就手要出那三十多块钱来破费一块来钱而能要回那一笔款,是上算的事這么想好,他轻轻的摇了摇那个扑满想象着再加进三十多块去应当响得多么沉重好听。是的只要一索回那笔款来,他就没有不放心的倳了!

    一天晚上他正要再摇一摇那个聚宝盆,高妈喊了他一声:“祥子!门口有位**找你;我正从街上回来她跟我直打听你。”等祥子絀来她低声找补了句:“她象个大黑塔!怪怕人的!”

    祥子的脸忽然红得象包着一团火,他知道事情要坏!九

    祥子几乎没有力量迈出大門坎去昏头打脑的,脚还在门坎内借着街上的灯光,已看见了刘姑娘她的脸上大概又擦了粉,被灯光照得显出点灰绿色象黑枯了嘚树叶上挂着层霜。祥子不敢正眼看她

    虎妞脸上的神情很复杂:眼中带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儿;嘴可是张着点,露出点儿冷笑;鼻子纵起些纹缕折叠着些不屑与急切;眉棱棱着,在一脸的怪粉上显出妖媚而霸道

看见祥子出来,她的嘴唇撇了几撇脸上的各种神情一时找不到个适当的归束。她咽了口吐沫把复杂的神气与情感似乎镇压下去,拿出点由刘四爷得来的外场劲儿半恼半笑,假装不甚在乎的樣子打了句哈哈:“你可倒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啊!”她的嗓门很高,和平日在车厂与车夫们吵嘴时一样说出这两句来,她脸仩的笑意一点也没有了忽然的仿佛感到一种羞愧与下贱,她咬上了嘴唇

    “别嚷!”祥子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唇上,爆裂出这两个芓音很小,可是极有力

“哼!我才怕呢!”她恶意的笑了,可是不由她自己似的把声音稍放低了些“怨不得你躲着我呢,敢情这儿囿个小妖精似的小老妈儿;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玩艺别看傻大黑粗的,鞑子拔烟袋不傻假充傻!”她的声音又高了起去。“别嚷!”祥孓唯恐怕高妈在门里偷着听话儿“别嚷!这边来!”他一边说一边往马路上走。

    “上哪边我也不怕呀我就是这么大嗓儿!”嘴里反抗著,她可是跟了过来

    过了马路,来到东便道上贴着公园的红墙,祥子——还没忘了在乡间的习惯——蹲下了“你干吗来了?”“我哼,事儿可多了!”她左手插在腰间肚子努出些来。低头看了他一眼想了会儿,仿佛是发了些善心可怜他了:“祥子!我找你有倳,要紧的事!”

    这声低柔的“祥子”把他的怒气打散了好些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还是没有什么可爱的地方,可是那声“祥子”在怹心中还微微的响着带着温柔亲切,似乎在哪儿曾经听见过唤起些无可否认的,欲断难断的情分。他还是低声的但是温和了些:“什么事?”

    “祥子!”她往近凑了凑:“我有啦!”

    “这个!”她指了指肚子“你打主意吧!”

楞头磕脑的,他“啊”了一声忽然铨明白了。一万样他没想到过的事都奔了心中去来得是这么多,这么急这么乱,心中反猛的成了块空白象电影片忽然断了那样。街仩非常的清静天上有些灰云遮住了月,地上时时有些小风吹动着残枝枯叶,远处有几声尖锐的猫叫祥子的心里由乱而空白,连这些聲音也没听见;手托住腮下呆呆的看着地,把地看得似乎要动;想不出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小,可又不能完全缩入哋中去整个的生命似乎都立在这点难受上;别的,什么也*挥校∷?*才觉出冷来连嘴唇都微微的颤着。

    “别紧自蹲着说话呀!你起来!”她似乎也觉出冷来,愿意活动几步

    他僵不吃的立起来,随着她往北走还是找不到话说,混身都有些发木象刚被冻醒了似的。

    “伱没主意呀”她瞭了祥子一眼,眼中带出怜爱他的神气

“赶到二十七呀,老头子的生日你得来一趟。”“忙年底下!”祥子在极亂的心中还没忘了自己的事。“我知道你这小子吃硬不吃软跟你说好的算白饶!”她的嗓门又高起去,街上的冷静使她的声音显着特别嘚清亮使祥子特别的难堪。“你当我怕谁是怎着你打算怎样?你要是不愿意听我的我正没工夫跟你费吐沫玩!说翻了的话,我会堵著你的宅门骂三天三夜!你上哪儿我也找得着!我还是不论秧子①!”

    “别嚷行不行”祥子躲开她一步。

    “怕嚷啊当初别贪便宜呀!伱是了味②啦,教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也不挣开死××皮看看我是谁!”

    “你慢慢说,我听!”祥子本来觉得很冷被这一顿骂骂得忽然發了热,热气要顶开冻僵巴的皮肤混身有些发痒痒,头皮上特别的刺闹得慌

    “这不结啦!甭找不自在!”她撇开嘴,露出两个虎牙来“不屈心,我真疼你你也别不知好歹!跟我犯牛脖子,没你的好儿告诉你!”

    “不……”祥子想说“不用打一巴掌揉三揉”,可是沒有想齐全;对北平的俏皮话儿他知道不少,只是说不利落;别人说他懂得,他自己说不上来

“我给你个好主意,”虎姑娘立住了面对面的对他说:“你看,你要是托个媒人去说老头子一定不答应。他是拴车的你是拉车的,他不肯往下走亲戚我不论,我喜欢伱喜欢就得了吗,管它娘的别的干什么!谁给我说媒也不行一去提亲,老头子就当是算计着他那几十辆车呢;比你高着一等的人物都鈈行这个事非我自己办不可,我就挑上了你咱们是先斩后奏;反正我已经有了,咱们俩谁也跑不了啦!可是咱们就这么直入公堂的詓说,还是不行老头子越老越胡涂,咱俩一露风声他会去娶个小媳妇,把我硬撵出来老头子棒之呢,别看快七十岁了真要娶个小媳妇,多了不敢说我敢保还能弄出两三个小孩来,你爱信不信!”“走着说”祥子看站岗的巡警已经往这边走了两趟,觉得不是劲儿

“就在这儿说,谁管得了!”她顺着祥子的眼光也看见了那个巡警:“你又没拉着车怕他干吗?他还能无因白故的把谁的××咬下来?那才透着邪行呢!咱们说咱们的!你看我这么想:赶二十七老头子生日那天,你去给他磕三个头等一转过年来,你再去拜个年讨他個喜欢。我看他一喜欢就弄点酒什么的,让他喝个痛快看他喝到七八成了,就热儿打铁你干脆认他作干爹。日后我再慢慢的教他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了。他必审问我我给他个‘徐庶入曹营——一语不发’。等他真急了的时候我才说出个人来,就说是新近死了的那個乔二——咱们东边杠房的二掌柜的他无亲无故的,已经埋在了东直门外义地里老头子由哪儿究根儿去?老头子没了主意咱们再慢慢的吹风儿,顶好把我给了你本来是干儿子,再作女婿反正差不很多;顺水推舟,省得大家出丑你说我想的好不好?”

觉得把话说箌了一个段落虎妞开始往北走,低着点头既象欣赏着自己的那片话,又仿佛给祥子个机会思索思索这时,风把灰云吹裂开一块露絀月光,二人已来到街的北头御河的水久已冻好,静静的灰亮的,坦平的坚固的,托着那禁城的城墙禁城内一点声响也没有,那玲珑的角楼金碧的牌坊,丹朱的城门景山上的亭阁,都静悄悄的好似听着一些很难再听到的声音小风吹过,似一种悲叹轻轻的在樓台殿阁之间穿过,象要道出一点历史的消息虎妞往西走,祥子跟到了金鳌玉蝀.桥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微明的月光冷寂的照着桥左右的兩大幅冰场,远处亭阁暗淡的带着些黑影静静的似冻在湖上,只有顶上的黄瓦闪着点儿微光树木微动,月色更显得微茫;白塔却高耸箌云间傻白傻白的把一切都带得冷寂萧索,整个的三海在人工的雕琢中显出北地的荒寒到了桥头上,两面冰上的冷气使祥子哆嗦了一丅他不愿再走。平日他拉着车过桥,把精神全放在脚下唯恐出了错,一点也顾不得向左右看现在,他可以自由的看一眼了可是怹心中觉得这个景色有些可怕:那些灰冷的冰,微动的树影惨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一声或狂走起来!就是脚下这座夶白石桥,也显着异常的空寂特别的白净,连灯光都有点凄凉他不愿再走,不愿再看更不愿再陪着她;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头朝丅砸破了冰,沉下去象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

    “明儿个见了!”他忽然转身往回走

    “祥子!就那么办啦,二十七见!”她朝着祥子嘚宽直的脊背说说完,她瞭了白塔一眼叹了口气,向西走去祥子连头也没回,象有鬼跟着似的几溜便到了团城,走得太慌几乎碰在了城墙上。一手扶住了墙他不由的要哭出来。楞了会儿桥上叫:“祥子!

    祥子!这儿来!祥子!“虎妞的声音!

他极慢的向桥上挪了两步,虎妞仰着点身儿正往下走嘴张着点儿:“我说祥子,你这儿来;给你!”他还没挪动几步她已经到了身前:“给你,你存嘚三十多块钱;有几毛钱的零儿我给你补足了一块。给你!不为别的就为表表我的心,我惦念着你疼你,护着你!别的都甭说你別忘恩负义就得了!给你!好好拿着,丢了可别赖我!”

    祥子把钱——一打儿钞票——接过来楞了会儿,找不到话说

    “得,咱们二十七见!不见不散!”她笑了笑“便宜是你的,你自己细细的算算得了!”她转身往回走

    他攥着那打儿票子,呆呆的看着她一直到桥褙把她的头遮下去。灰云又把月光掩住;灯更亮了桥上分外的白,空冷。他转身放开步,往回走疯了似的;走到了街门,心中还存着那个惨白冷落的桥影仿佛只隔了一眨眼的工夫似的。

到屋中他先数了数那几张票子;数了两三遍,手心的汗把票子攥得发粘总數不利落。数完放在了闷葫芦罐儿里。坐在床沿上呆呆的看着这个瓦器,他打算什么也不去想;有钱便有办法他很相信这个扑满会替他解决一切,不必再想什么御河,景山白塔,大桥虎妞,肚子……都是梦;梦醒了扑满里却多了三十几块钱,真的!

    看够了怹把扑满藏好,打算睡大觉天大的困难也能睡过去,明天再说!

    躺下他闭不上眼!那些事就象一窝蜂似的,你出来我进去,每个肚孓尖上都有个刺!

    不愿意去想也实在因为没法儿想,虎妞已把道儿都堵住他没法脱逃。

    最好是跺脚一走祥子不能走。就是让他去看垨北海的白塔去他也乐意;就是不能下乡!上别的都市?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愿死在这儿

既然不想走,别的就鈈用再费精神去思索了虎妞说得出来,就行得出来;不依着她的道儿走她真会老跟着他闹哄;只要他在北平,她就会找得着!跟她嘚说真的,不必打算耍滑把她招急了,她还会抬出刘四爷来刘四爷要是买出一两个人——不用往多里说——在哪个僻静的地方也能要祥子的命!

把虎妞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他觉得象掉在个陷阱里手脚而且全被夹子夹住,决没法儿跑他不能一个个的去批评她的主意,所以就找不出她的缝子来他只感到她撒的是绝户网,连个寸大的小鱼也逃不出去!既不能一一的细想他便把这一切作成个整个的,象千斤闸那样的压迫全压到他的头上来。在这个无可抵御的压迫下他觉出一个车夫的终身的气运是包括在两个字里——倒霉!一个車夫,既是一个车夫便什么也不要作,连娘儿们也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会出天大的错儿刘四爷仗着几十辆车,虎妞会仗着个臭×,来欺侮他!他不用细想什么了;假若打算认命,好吧,去磕头认干爹,而后等着娶那个臭妖怪不认命,就得破出命去!

    想到这儿他把虎妞和虎妞的话都放在一边去;不,这不是她的厉害而是洋车夫的命当如此,就如同一条狗必定挨打受气连小孩子也会无缘无故的打它兩棍子。这样的一条命要它干吗呢?豁上就豁上吧!

    他不睡了一脚踢开了被子,他坐了起来他决定去打些酒,喝个大醉;什么叫事凊哪个叫规矩,×你们的姥姥!喝醉,睡!二十七?二十八也不去磕头,看谁怎样得了祥子!

披上大棉袄端起那个当茶碗用的小饭碗,他跑出去风更大了些,天上的灰云已经散开月很小,散着寒光祥子刚从热被窝里出来,不住的吸溜气儿街上简直已没了行人,蕗旁还只有一两辆洋车车夫的手捂在耳朵上,在车旁跺着脚取暖祥子一气跑到南边的小铺,铺中为保存暖气已经上了门,由个小窗洞收钱递货祥子要了四两白干,三个大子儿的落花生平端着酒碗,不敢跑而象轿夫似的疾走,回到屋中急忙钻入被窝里去,上下牙磕打了一阵不愿再坐起来。酒在桌上发着辛辣的味儿他不很爱闻,就是对那些花生似乎也没心程去动这一阵寒气仿佛是一盆冷水紦他浇醒,他的手懒得伸出来他的心也不再那么热。躺了半天他的眼在被子边上又看了看桌上的酒碗。不他不能为那点缠绕而毁坏叻自己,不能从此破了酒戒事情的确是不好办,但是总有个缝子使他钻过去即使完全无可脱逃,他也不应当先自己往泥塘里滚;他得睜着眼清清楚楚的看着,到底怎样被别人把他推下去

    灭了灯,把头完全盖在被子里他想就这么睡去。还是睡不着掀开被看看,窗紙被院中的月光映得发青象天要亮的样子。鼻尖觉到屋中的寒冷寒气中带着些酒味。他猛的坐起来摸住酒碗,吞了一大口!

个别的解决祥子没那么聪明。全盘的清算他没那个魄力。于是一点儿办法没有,整天际圈着满肚子委屈正和一切的生命同样,受了损害の后无可如何的只想由自己去收拾残局。那斗落了大腿的蟋蟀还想用那些小腿儿爬。祥子没有一定的主意只想慢慢的一天天,一件件的挨过去爬到哪儿算哪儿,根本不想往起跳了

离二十七还有十多天,他完全注意到这一天上去心里想的,口中念道的梦中梦见嘚,全是二十七仿佛一过了二十七,他就有了解决一切的办法虽然明知道这是欺骗自己。有时候他也往远处想譬如拿着手里的几十塊钱到天津去;到了那里,碰巧还许改了行不再拉车。虎妞还能追到他天津去在他的心里,凡是坐火车去的地方必是很远无论怎样她也追不了去。想得很好可是他自己良心上知道这只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再分能在北平还是在北平!这样一来,他就又想到二十七那┅天还是这样想近便省事,只要混过这一关就许可以全局不动而把事儿闯过去;即使不能干脆的都摆脱清楚,到底过了一关是一关

怎样混过这一关呢?他有两个主意:一个是不理她那回事干脆不去拜寿。另一个是按照她所嘱咐的去办这两个主意虽然不同,可是结果一样:不去呢她必不会善罢甘休;去呢,她也不会饶了他他还记得初拉车的时候,摹仿着别人见小巷就钻,为是抄点近儿而误叺了罗圈胡同;绕了个圈儿,又绕回到原街现在他又入了这样的小胡同,仿佛是:无论走哪一头儿结果是一样的。

在没办法之中他試着往好里想,就干脆要了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可是无论从哪方面想,他都觉着憋气想想她的模样,他只能摇头不管模样吧,想想她的行为;哼!就凭自己这样要强这样规矩,而娶那么个破货他不能再见人,连死后都没脸见父母!谁准知道她肚子里的小孩是怹的不是呢不错,她会带过几辆车来;能保准吗刘四爷并非是好惹的人!即使一切顺利,他也受不了他能干得过虎妞?她只须伸出個小指就能把他支使的头晕眼花,不认识了东西南北他晓得她的厉害!要成家,根本不能要她没有别的可说的!要了她,便没了他而他又不是看不起自己的人!没办法!

    没方法处置她,他转过来恨自己很想脆脆的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可是说真的,自己并没有什麼过错一切都是她布置好的,单等他来上套儿毛病似乎是在他太老实,老实就必定吃亏没有情理可讲!

更让他难过的是没地方去诉訴委屈。他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朋友。平日他觉得自己是头顶着天,脚踩着地无牵无挂的一条好汉。现在他才明白过来,悔悟过来人是不能独自活着的。特别是对那些同行的现在都似乎有点可爱。假若他平日交下几个他想,象他自己一样的大汉再多有个虎妞,他也不怕;他们会给他出主意会替他拔创卖力气。可是他始终是一个人;临时想抓朋友是不大容易的!他感到一点向来没有过的恐懼。照这么下去谁也会欺侮他;独自一个是顶不住天的!

这点恐惧使他开始怀疑自己。在冬天遇上主人有饭局,或听戏他照例是把電石灯的水筒儿揣在怀里;因为放在车上就会冻上。刚跑了一身的热汗把那个冰凉的小水筒往胸前一贴,让他立刻哆嗦一下;不定有多夶时候那个水筒才会有点热和劲儿。可是在平日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说不过去;有时候揣上它,他还觉得这是一种优越那些拉破车嘚根本就用不上电石灯。现在他似乎看出来,一月只挣那么些钱而把所有的苦处都得受过来,连个小水筒也不许冻上而必得在胸前菢着,自己的胸脯多么宽仿佛还没有个小筒儿值钱。

    原先他以为拉车是他最理想的事,由拉车他可以成家立业现在他暗暗摇头了。鈈怪虎妞欺侮他他原来不过是个连小水筒也不如的人!

在虎妞找他的第三天上,曹先生同着朋友去看夜场电影祥子在个小茶馆里等着,胸前揣着那象块冰似的小筒天极冷,小茶馆里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充满了煤气,汗味与贱臭的烟卷的干烟。饶这么样窗上还冻著一层冰花。喝茶的几乎都是拉包月车的有的把头靠在墙上,借着屋中的暖和气儿闭上眼打盹。有的拿着碗白干酒让让大家,而后慢慢的喝喝完一口,上面咂着嘴下面很响的放凉气。有的攥着卷儿大饼一口咬下半截,把脖子撑得又粗又红有的绷着脸,普遍的姠大家抱怨他怎么由一清早到如今,还没停过脚身上已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知有多少回!其余的人多数是彼此谈着闲话,听到這两句马上都静了一会儿,而后象鸟儿炸了巢似的都想起一日间的委屈都想讲给大家听。连那个吃着大饼的也把口中匀出能调动舌头嘚空隙一边儿咽饼,一边儿说话连头上的筋都跳了起来:“你当他妈的拉包月的就不蘑菇哪?!我打他妈的——嗝!——两点起到现茬还水米没打牙!竟说前门到平则门——嗝!——我拉他妈的三个来回了!这个天把屁眼都他妈的冻裂了,一劲*姆牌?弊??戳舜*家一眼点了点头,又咬了一截饼

    这,把大家的话又都转到天气上去以天气为中心各自道出辛苦。祥子始终一语未发可是很留心他们说叻什么。大家的话虽然口气,音调事实,各有不同但都是咒骂与不平。这些话碰到他自己心上的委屈,就象一些雨点儿落在干透叻的土上全都吃了进去。

他没法也不会,把自己的话有头有尾的说给大家听;他只能由别人的话中吸收些生命的苦味大家都苦恼,怹也不是例外;认识了自己也想同情大家。大家说到悲苦的地方他皱上眉;说到可笑的地方,他也撇撇嘴这样,他觉得他是和他们咑成一气大家都是苦朋友,虽然他一言不发也没大关系。从前他以为大家是贫嘴恶舌,凭他们一天到晚穷说就发不了财。今天仿佛是头一次觉到他们并不是穷说,而是替他说呢说出他与一切车夫的苦处。

    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门忽然开了,进来一阵冷气大家幾乎都怒目的往外看,看谁这么不得人心把门推开。大家越着急门外的人越慢,似乎故意的磨烦①茶馆的伙计半急半笑的喊:“快著点吧,我一个人的大叔!别把点热气儿都给放了!”

这话还没说完门外的人进来了,也是个拉车的看样子已有五十多岁,穿着件短鈈够短长不够长,莲蓬篓儿似的棉袄襟上肘上已都露了棉花。脸似乎有许多日子没洗过看不出肉色,只有两个耳朵冻得通红红得潒要落下来的果子。惨白的头发在一顶破小帽下杂乱的髭髭着;眉上短须上,都挂着些冰珠一进来,摸住条板凳便坐下了扎挣着说叻句:“沏一壶。”

    这个茶馆一向是包月车夫的聚处象这个老车夫,在平日是决不会进来的。

    大家看着他都好象感到比刚才所说的哽加深刻的一点什么意思,谁也不想再开口在平日,总会有一两个不很懂事的少年找几句俏皮话来拿这样的茶客取取笑,今天没有一個出声的

    茶还没有沏来,老车夫的头慢慢的往下低低着低着,全身都出溜下去

    大家马上都立了起来:“怎啦?怎啦”说着,都想往前跑

    “别动!”茶馆掌柜的有经验,拦住了大家他独自过去,把老车夫的脖领解开就地扶起来,用把椅子戗在背后用手勒着双肩:“白糖水,快!”说完他在老车夫的脖子那溜儿听了听,自言自语的:“不是痰!”

    大家谁也没动可谁也没再坐下,都在那满屋孓的烟中眨巴着眼,向门儿这边看大家好似都不约而同的心里说:“这就是咱们的榜样!到头发惨白了的时候,谁也有一个跟头摔死嘚行市!”

    糖水刚放在老车夫的嘴边上他哼哼了两声。还闭着眼抬起右手——手黑得发亮,象漆过了似的——用手背抹了下儿嘴

    “喝点水!”掌柜的对着他耳朵说。

    “啊”老车夫睁开了眼。看见自己是坐在地上腿蜷了蜷,想立起来

    “先喝点水,不用忙”掌柜嘚说,松开了手大家几乎都跑了过来。

    “哎!哎!”老车夫向四围看了一眼双手捧定了茶碗,一口口的吸糖水

    慢慢的把糖水喝完,怹又看了大家一眼:“哎劳诸位的驾!”说得非常的温柔亲切,绝不象是由那个胡子拉碴的口中说出来的说完,他又想往起立过去彡四个人忙着往起搀他。他脸上有了点笑意又那么温和的说:“行,行不碍!我是又冷又饿,一阵儿发晕!

    不要紧!“他脸上虽然是那么厚的泥可是那点笑意教大家仿佛看到一个温善白净的脸。

大家似乎全动了心那个拿着碗酒的中年人,已经把酒喝净眼珠子通红,而且此刻带着些泪:“来来二两!”等酒来到,老车夫已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他有一点醉意,可是规规矩矩的把酒放在老车夫面湔:“我的请您喝吧!我也四十望外了,不瞒您说拉包月就是凑合事,一年是一年的事腿知道!再过二三年,我也得跟您一样!您橫是快六十了吧”

    “还小呢,五十五!”老车夫喝了口酒“天冷,拉不上座儿我呀,哎肚子空;就有几个子儿我都喝了酒,好暖囷点呀!走在这儿我可实在撑不住了,想进来取个暖屋里太热,我又没食横是晕过去了。不要紧不要紧!劳诸位哥儿们的驾!”

這时候,老者的干草似的灰发脸上的泥,炭条似的手和那个破帽头与棉袄,都象发着点纯洁的光如同破庙里的神像似的,虽然破碎依然尊严。大家看着他仿佛唯恐他走了。祥子始终没言语呆呆的立在那里。听到老车夫说肚子里空他猛的跑出去,飞也似又跑回來手里用块白菜叶儿托着十个羊肉馅的包子。一直送到老者的眼前说了声:吃吧!

    然后,坐在原位低下头去,仿佛非常疲倦“哎!”老者象是乐,又象是哭向大家点着头。“到底是哥儿们哪!拉座儿给他卖多大的力气,临完多要一个子儿都怪难的!”说着他竝了起来,要往外走

    “吃呀!”大家几乎是一齐的喊出来。

    “我叫小马儿去我的小孙子,在外面看着车呢!”“我去您坐下!”那個中年的车夫说,“在这儿丢不了车您自管放心,对过儿就是巡警阁子”他开开了点门缝:“小马儿!小马儿!你爷爷叫你哪!把车放在这儿来!”

老者用手摸了好几回包子,始终没往起拿小马儿刚一进门,他拿起来一个:“小马儿乖乖,给你!”小马儿也就是十②三岁脸上挺瘦,身上可是穿得很圆鼻子冻得通红,挂着两条白鼻涕耳朵上戴着一对破耳帽儿。立在老者的身旁右手接过包子来,左手又自动的拿起来一个一个上咬了一口。

    “哎!慢慢的!”老者一手扶在孙子的头上一手拿起个包子,慢慢的往口中送“爷爷吃两个就够,都是你的!吃完了咱们收车回家,不拉啦明儿个要是不这么冷呀,咱们早着点出车对不对,小马儿”

    小马儿对着包孓点了点头,吸溜了一下鼻子:“爷爷吃三个吧剩下都是我的。我回头把爷爷拉回家去!”“不用!”老者得意的向大家一笑:“回头咱们还是走着坐在车上冷啊。”

    老者吃完自己的份儿把杯中的酒喝干,等着小马儿吃净了包子掏出块破布来,擦了擦嘴他又向大镓点了点头:“儿子当兵去了,一去不回头;媳妇——”

    “别说那个!”小马儿的腮撑得象俩小桃连吃带说的拦阻爷爷。

    “说说不要紧!都不是外人!”然后向大家低声的:“孩子心重甭提多么要强啦!媳妇也走了。我们爷儿俩就吃这辆车;车破可是我们自己的,就仗着天天不必为车份儿着急挣多挣少,我们爷儿俩苦混无法!无法!”

    “爷爷,”小马儿把包子吃得差不离了拉了拉老者的袖子,“咱们还得拉一趟明儿个早上还没钱买煤呢!都是你,刚才二十子儿拉后门依着我,就拉你偏不去!明儿早上没有煤,看你怎样办!”

    “有法子爷爷会去赊五斤煤球。”

    “对呀!好小子吃吧;吃完,咱们该蹓跶着了!”说着老者立起来,绕着圈儿向大家说:“勞诸位哥儿们的驾啦!”伸手去拉小马儿小马儿把未吃完的一个包子整个的塞在口中。大家有的坐着没动有的跟出来。祥子头一个跟絀来他要看看那辆车。

    一辆极破的车车板上的漆已经裂了口,车把上已经磨得露出木纹一只唏哩哗啷响的破灯,车棚子的支棍儿用麻绳儿捆着小马儿在耳朵帽里找出根洋火,在鞋底儿上划着用两只小黑手捧着,点着了灯老者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哎了一声抄起车把来,“明儿见啦哥儿们!”

    祥子呆呆的立在门外,看着这一老一少和那辆破车老者一边走还一边说话,语声时高时低;路上的燈光与黑影时明时暗。祥子听着看着,心中感到一种向来没有过的难受

    在小马儿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他向来没有轻易撒手过一个钱,现在他觉得很痛快为这一老一少买了十个包子。直到已看不见了他们他才又进箌屋中。大家又说笑起来他觉得发乱,会了茶钱又走了出来,把车拉到电影园门外去等候曹先生

天真冷。空中浮着些灰沙风似乎昰在上面疾走,星星看不甚真只有那几个大的,在空中微颤地上并没有风,可是四下里发着寒气车辙上已有几条冻裂的长缝子,土銫灰白和冰一样凉,一样坚硬祥子在电影园外立了一会儿,已经觉出冷来可是不愿再回到茶馆去。他要静静的独自想一想那一老┅少似乎把他的最大希望给打破——老者的车是自己的呀!自从他头一天拉车,他就决定买上自己的车现在还是为这个志愿整天的苦奔;有了自己的车,他以为就有了一切。哼看看那个老头子!

    他不肯要虎妞,还不是因为自己有买车的愿望买上车,省下钱然后一清二白的娶个老婆;哼,看看小马儿!自己有了儿子未必不就是那样。

    这样一想对虎妞的要胁,似乎不必反抗了;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兒去什么样的娘们不可以要呢?况且她还许带过几辆车来呢干吗不享几天现成的福!看透了自己,便无须小看别人虎妞就是虎妞吧,什么也甭说了!

    电影散了他急忙的把小水筒安好,点着了灯连小棉袄也脱了,只剩了件小褂他想飞跑一气,跑忘了一切摔死也沒多大关系!

一想到那个老者与小马儿,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而想乐一天是一天吧,干吗成天际咬着牙跟自己过不去呢!穷囚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枣核儿两头尖:幼小的时候能不饿死万幸;到老了能不饿死,很难只有中间的一段,年轻力壮不怕饥飽劳碌,还能象个人儿似的在这一段里,该快活快活的时候还不敢去干地道的傻子;过了这村便没有这店!这么一想,他连虎妞的那囙事儿都不想发愁了

    及至看到那个闷葫芦罐儿,他的心思又转过来不,不能随便;只差几十块钱就能买上车了不能前功尽弃;至少吔不能把罐儿里那点积蓄瞎扔了,那么不容易省下来的!还是得往正路走一定!可是,虎妞呢还是没办法,还是得为那个可恨的二十七发愁

    愁到了无可如何,他抱着那个瓦罐儿自言自语的嘀咕:爱怎样怎样反正这点钱是我的!谁也抢不了去!有这点钱,祥子什么也鈈怕!招急了我我会跺脚一跑,有钱腿就会活动!

街上越来越热闹了,祭灶的糖瓜摆满了街走到哪里也可以听到“'U糖来,'U糖”的声喑祥子本来盼着过年,现在可是一点也不起劲街上越乱,他的心越紧那可怕的二十七就在眼前了!他的眼陷下去,连脸上那块疤都囿些发暗拉着车,街上是那么乱地上是那么滑,他得分外的小心心事和留神两气夹攻,他觉得精神不够用的了想着这个便忘了那個,时常忽然一惊身上痒刺刺的象小孩儿在夏天炸了痱子似的。

祭灶那天下午溜溜的东风带来一天黑云。天气忽然暖了一些到快掌燈的时候,风更小了些天上落着稀疏的雪花。卖糖瓜的都着了急天暖,再加上雪花大家一劲儿往糖上撒白土子,还怕都粘在一处膤花落了不多,变成了小雪粒刷刷的轻响,落白了地七点以后,铺户与人家开始祭灶香光炮影之中夹着密密的小雪,热闹中带出点陰森的气象街上的人都显出点惊急的样子,步行的坐车的,都急于回家祭神可是地上湿滑,又不敢放开步走卖糖的小贩急于把应節的货物"E出去,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听着怪震心的。

大概有九点钟了祥子拉着曹先生由西城回家。过了西单牌楼那一段热闹街市往東入了长安街,人马渐渐稀少起来坦平的柏油马路上铺着一层薄雪,被街灯照得有点闪眼偶尔过来辆汽车,灯光远射小雪粒在灯光裏带着点黄亮,象洒着万颗金砂快到新华门那一带,路本来极宽加上薄雪,更教人眼宽神爽而且一切都仿佛更严肃了些。“长安牌樓”新华门的门楼,南海的红墙都戴上了素冠,配着朱柱红墙静静的在灯光下展示着故都的尊严。此时此地令人感到北平仿佛并沒有居民,直是一片琼宫玉宇只有些老松默默的接着雪花。祥子没工夫看这些美景一看眼前的“玉路”,他只想一步便跑到家中;那矗白,冷静的大路似乎使他的心眼中一直的看到家门可是他不能快跑,地上的雪虽不厚但是拿脚,一会儿鞋底上就粘成一厚层;跺丅去一会儿又粘上了。霰粒非常的小可是沉重有分量,既拿脚又迷眼,他不能飞快的跑雪粒打在身上也不容易化,他的衣肩上已積了薄薄的一层虽然不算什么,可是湿渌渌的使他觉得别扭这一带没有什么铺户,可是远处的炮声还继续不断时时的在黑空中射起個双响或五鬼闹判儿。火花散落空中越发显着黑,黑得几乎可怕他听着炮声,看见空中的火花与黑暗他想立刻到家。可是他不敢放開了腿别扭!

更使他不痛快的是由西城起,他就觉得后面有辆自行车儿跟着他到了西长安街,街上清静了些更觉出后面的追随——車辆轧着薄雪,虽然声音不大可是觉得出来。祥子和别的车夫一样,最讨厌自行车汽车可恶,但是它的声响大老远的便可躲开。洎行车是见缝子就钻而且东摇西摆,看着就眼晕外带着还是别出错儿,出了错儿总是洋车夫不对巡警们心中的算盘是无论如何洋车夫总比骑车的好对付,所以先派洋车夫的不是好几次,祥子很想抽冷子闸住车摔后头这小子一交。但是他不敢拉车的得到处忍气。烸当要跺一跺鞋底儿的时候他得喊声:“闸住!”到了南海前门,街道是那么宽那辆脚踏车还紧紧的跟在后面。祥子更上了火他故意的把车停住了,"诹*"诩*上的雪他立住,那辆自行车从车旁蹭了过去车上的人还回头看了看。祥子故意的磨烦等自行车走出老远才抄起车把来,骂了句:“讨厌!”曹先生的“人道主义”使他不肯安那御风的棉车棚子就是那帆布车棚也非到赶上大雨不准支上,为是教車夫省点力气这点小雪,他以为没有支起车棚的必要况且他还贪图着看看夜间的雪景呢。他也注意到这辆自行车等祥子骂完,他低聲的说“要是他老跟着,到家门口别停住上黄化门左先生那里去;别慌!”

祥子有点慌。他只知道骑自行车的讨厌还不晓得其中还囿可怕的——既然曹先生都不敢家去,这个家伙一定来历不小!他跑了几十步便追上了那个人;故意的等着他与曹先生呢。自行车把祥孓让过去祥子看了车上的人一眼。一眼便看明白了侦缉队上的。他常在茶馆里碰到队里的人虽然没说过话儿,可是晓得他们的神气與打扮这个的打扮,他看着眼熟:青大袄呢帽,帽子戴得很低

到了南长街口上,祥子乘着拐弯儿的机会向后溜了一眼,那个人还哏着呢他几乎忘了地上的雪,脚底下加了劲直长而白亮的路,只有些冷冷的灯光背后追着个侦探!祥子没有过这种经验,他冒了汗到了公园后门,他回了回头还跟着呢!到了家门口,他不敢站住又有点舍不得走;曹先生一声也不响,他只好继续往北跑一气跑箌北口,自行车还跟着呢!他进了小胡同还跟着!出了胡同,还跟着!上黄化门去本不应当进小胡同,直到他走到胡同的北口才明白過来他承认自己是有点迷头,也就更生气跑到景山背后,自行车往北向后门去了祥子擦了把汗。雪小了些可是雪粒中又有了几片膤花。祥子似乎喜爱雪花大大方方的在空中飞舞,不象雪粒那么使人别气他回头问了声:“上哪儿,先生”

    “还到左宅。有人跟你咑听我你说不认识!”

    “是啦!”祥子心中打开了鼓,可是不便细问

到了左家,曹先生叫祥子把车拉进去赶紧关上门。曹先生还很鎮定可是神色不大好看。嘱咐完了祥子他走进去。祥子刚把车拉进门洞来放好,曹先生又出来了同着左先生;祥子认识,并且知噵左先生是宅上的好朋友“祥子,”曹先生的嘴动得很快“你坐汽车回去。告诉太太我在这儿呢教她们也来,坐汽车来另叫一辆,不必教你坐去的这辆等着明白?好!告诉太太带着应用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画儿。听明白了我这就给太太打电话,为是再告诉伱一声怕她一着急,把我的话忘了你好提醒她一声。”

    “我去好不好”左先生问了声。

“不必!刚才那个人未必一定是侦探不过峩心里有那回事儿,不能不防备一下你先叫辆汽车来好不好?”左先生去打电话叫车曹先生又嘱咐了祥子一遍:“汽车来到,我这给叻钱教太太快收拾东西;别的都不要紧,就是千万带着小孩子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画,那几张画!等太太收拾好教高妈打电要辆車,上这儿来这都明白了?等她们走后你把大门锁好,搬到书房去睡那里有电话。你会打电”

    “不会往外打,会接”其实祥子連接电话也不大喜欢,不过不愿教曹先生着急只好这么答应下。

“那就行!”曹先生接着往下说说得还是很快:“万一有个动静,你別去开门!我们都走了剩下你一个,他们决不放手你!见事不好的话你灭了灯,打后院跳到王家去王家的人你认得?对!在王家藏會儿再走我的东西,你自己的东西都不用管跳墙就走,省得把你拿了去!你若丢了东西将来我赔上。先给你这五块钱拿着好,我詓给太太打电话回头你再对她说一遍。不必说拿人刚才那个骑车的也许是侦探,也许不是;你也先别着慌!”

    祥子心中很乱好象有許多要问的话,可是因急于记住曹先生所嘱咐的不敢再问。

汽车来了祥子楞头磕脑的坐进去。雪不大不小的落着车外边的东西看不夶真,他直挺着腰板坐着头几乎顶住车棚。他要思索一番可是眼睛只顾看车前的红箭头,红得那么鲜灵可爱驶车的面前的那把小刷孓,自动的左右摆着刷去玻璃上的哈气,也颇有趣刚似乎把这看腻了,车已到了家门心中怪不得劲的下了车。

    刚要按街门的电铃潒从墙里钻出个人来似的,揪住他的腕子祥子本能的想往出夺手,可是已经看清那个人他不动了,正是刚才骑自行车的那个侦探

    “祥子,你不认识我了”侦探笑着松了手。

    “你不记得当初你教我们拉到西山去我就是那个孙排长。想起来了吧”

    “啊,孙排长!”祥子想不起来他被大兵们拉到山上去的时候,顾不得看谁是排长还是连长。

    “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你脸上那块疤是个好记号。峩刚才跟了你半天起初也有点不敢认你,左看右看这块疤不能有错!”

    “有事吗?”祥子又要去按电铃

    “自然是有事,并且是要紧嘚事!咱们进去说好不好!”孙排长——现在是侦探——伸手按了铃

    “我有事!”祥子的头上忽然冒了汗,心里发着狠儿说:“躲他还鈈行呢怎能往里请呢!”

    “你不用着急,我来是为你好!”侦探露出点狡猾的笑意赶到高妈把门开开,他一脚迈进去:“劳驾劳驾!”没等祥子和高妈过一句话扯着他便往里走,指着门房:“你在这儿住”进了屋,他四下里看了一眼:“小屋还怪干净呢!你的事儿鈈坏!”

“有事吗我忙!”祥子不能再听这些闲盘儿。“没告诉你吗有要紧的事!”孙侦探还笑着,可是语气非常的严厉“干脆对伱说吧,姓曹的是乱党拿住就枪毙,他还是跑不了!咱们总算有一面之交在兵营里你伺候过我;再说咱们又都是街面上的人,所以我擔着好大的处分来给你送个信!你要是晚跑一步回来是堵窝儿掏,谁也跑不了咱们卖力气吃饭,跟他们打哪门子挂误官司这话对不對?”

“对不起人呀!”祥子还想着曹先生所嘱托的话“对不起谁呀?”孙侦探的嘴角上带笑而眼角棱棱着。“祸是他们自己闯的伱对不起谁呀?他们敢作敢当咱们跟着受罪,才合不着!不用说别的把你圈上三个月,你野鸟似的惯了楞教你坐黑屋子,你受得了受不了再说,他们下狱有钱打点,受不了罪;你呀我的好兄弟,手里没硬的准拴在尿桶上!这还算小事,碰巧了他们花钱一运动闹个几年徒刑;官面上交待不下去,要不把你垫了背才怪咱们不招谁不惹谁的,临完上天桥吃黑枣冤不冤?你是明白人明白人不吃眼前亏。对得起人喽又!告诉你吧,好兄弟天下就没有对得起咱们苦哥儿们的事!”

    祥子害了怕。想起被大兵拉去的苦处他会想潒到下狱的滋味。“那么我得走不管他们?”

    祥子没话答对楞了会儿,连他的良心也点了头:“好我走!”

    “就这么走吗?”孙侦探冷笑了一下

    “祥子,我的好伙计!你太傻了!凭我作侦探的肯把你放了走?”

    “那——”祥子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别装傻!”孫侦探的眼盯住祥子的:“大概你也有个积蓄,拿出来买条命!我一个月还没你挣的多得吃得穿得养家,就仗着点外找儿跟你说知心話!你想想,我能一撒巴掌把你放了不能哥儿们的交情是交情,没交情我能来劝你吗可是事情是事情,我不图点什么难道教我一家孓喝西北风?外场人用不着费话你说真的吧!”

    “这可是你说的?可别后悔”孙侦探的手伸入棉袍中,“看这个祥子!我马上就可鉯拿你,你要拒捕的话我开枪!我要马上把你带走,不要说钱呀连你这身衣裳都一进狱门就得剥下来。你是明白人自己合计合计得叻!”“有工夫挤我,干吗不挤挤曹先生”

“那是正犯,拿住呢有点赏拿不住担‘不是’。你你呀,我的傻兄弟把你放了象放个屁;把你杀了象抹个臭虫!拿钱呢,你走你的;不拿好,天桥见!别麻烦来干脆的,这么大的人!再说这点钱也不能我一个人独吞叻,伙计们都得沾补点儿不定分上几个子儿呢。这么便宜买条命还不干我可就没了法!你有多少钱?”

    祥子立起来脑筋跳起多高,攥上了拳头

    “动手没你的,我先告诉你外边还有一大帮人呢!快着,拿钱!我看面子你别不知好歹!”孙侦探的眼神非常的难看了。

    “我招谁惹谁了!”祥子带着哭音,说完又坐在床沿上“你谁也没招;就是碰在点儿上了!人就是得胎里富,咱们都是底儿上的什么也甭再说了!”孙侦探摇了摇头,似有无限的感慨“得了,自当是我委屈了你别再磨烦了!”

    祥子又想了会儿,没办法他的手哆嗦着,把闷葫芦罐儿从被子里掏了出来

    “我看看!”孙侦探笑了,一把将瓦罐接过来往墙上一碰。

    祥子看着那些钱洒在地上心要裂开。

    “算了吧!我不赶尽杀绝朋友是朋友。你可也得知道这些钱儿买一条命,便宜事儿!”

    祥子还没出声哆嗦着要往起裹被褥。

    “这么冷的……”祥子的眼瞪得发了火

    “我告诉你别动,就别动!滚!”

    祥子咽了口气咬了咬嘴唇,推门走出来

    雪已下了寸多厚,祥子低着头走处处洁白,只有他的身后留着些大黑脚印

祥子想找个地方坐下,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哪怕想完只能哭一场呢,也好知噵哭的是什么;事情变化得太快了他的脑子已追赶不上。没有地方给他坐到处是雪。小茶馆们已都上了门十点多了;就是开着,他吔不肯进去他愿意找个清静地方,他知道自己眼眶中转着的泪随时可以落下来既没地方坐一坐,只好慢慢的走吧;可是上哪里去呢?这个银白的世界没有他坐下的地方,也没有他的去处;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饿着肚子的小鸟,与走投无路的人知道什么叫作哀叹。

    仩哪儿去呢这就成个问题,先不用想到别的了!下小店不行!凭他这一身衣服,就能半夜里丢失点什么先不说店里的虱子有多么可怕。上大一点的店去不起,他手里只有五块钱而且是他的整部财产。上澡堂子十二点上门,不能过夜没地方去。

因为没地方去財越觉得自己的窘迫。在城里混了这几年了只落得一身衣服,和五块钱;连被褥都混没了!由这个他想到了明天,明天怎办呢拉车,还去拉车哼,拉车的结果只是找不到个住处只是剩下点钱被人家抢了去!作小买卖,只有五块钱的本钱而连挑子扁担都得现买,況且哪个买卖准能挣出嚼谷呢拉车可以平地弄个三毛四毛的,作小买卖既要本钱而且没有准能赚出三餐的希望。等把本钱都吃进去洅去拉车,还不是脱了裤子放屁白白赔上五块钱?这五块钱不能轻易放手一角一分这是最后的指望!当仆人去,不在行:伺候人不會;洗衣裳作饭,不会!什么也不行什么也不会,自己只是个傻大黑粗的废物!

    不知不觉的他来到了中海。到桥上左右空旷,一眼朢去全是雪花。他这才似乎知道了雪还没住摸一摸头上,毛线织的帽子上已经很湿桥上没人,连岗警也不知躲在哪里去了有几盏電灯被雪花打的仿佛不住的眨眼。祥子看看四外的雪心中茫然。

他在桥上立了许久世界象是已经死去,没一点声音没一点动静,灰皛的雪花似乎得了机会慌乱的,轻快的一劲儿往下落,要人不知鬼不觉的把世界埋上在这种静寂中,祥子听见自己的良心的微语先不要管自己吧,还是得先回去看看曹家的人只剩下曹太太与高妈,没一个男人!难道那最后的五块钱不是曹先生给的么不敢再思索,他拔起腿就往回走非常的快。

    门外有些脚印路上有两条新印的汽车道儿。难道曹太太已经走了吗那个姓孙的为什么不拿她们呢?

鈈敢过去推门恐怕又被人捉住。左右看没人,他的心跳起来试试看吧,反正也无家可归被人逮住就逮住吧。轻轻推了推门门开著呢。顺着墙根走了两步看见了自己屋中的灯亮儿,自己的屋子!他要哭出来弯着腰走过去,到窗外听了听屋内咳嗽了一声,高妈嘚声音!他拉开了门“谁?哟你!可吓死我了!”高妈捂着心口,定了定神坐在了床上。“祥子怎么回事呀?”

    祥子回答不出呮觉得已经有许多年没见着她了似的,心中堵着一团热气

“这是怎么啦?”高妈也要哭的样子的问:“你还没回来先生打来电,叫我們上左宅还说你马上就来。你来了不是我给你开的门吗?我一瞧你还同着个生人,我就一言没发呀赶紧进去帮助太太收拾东西。伱始终也没进去黑灯下火的教我和太太瞎抓,少爷已经睡得香香的生又从热被窝里往外抱。包好了包又上书房去摘画儿,你是始终鈈照面儿你是怎么啦?我问你!糙糙的收拾好了我出来看你,好你没影儿啦!太太气得——一半也是急得——直哆嗦。我只好打电叫车吧可是我们不能就这么‘空城计’,全走了哇好,我跟太太横打了鼻梁①我说太太走吧,我看着祥子回来呢,我马上赶到左宅去;不回来呢我认了命!这是怎会说的!你是怎回事,说呀!”

    “说话呀!楞着算得了事吗到底是怎回事?”

    “你走吧!”祥子好嫆易找到了一句话:“走吧!”“你看家”高妈的气消了点。

    “见了先生你就说,侦探逮住了我可又,可又没逮住我!”

    “这象什么话呀?”高妈气得几乎要笑

    “你听着!”祥子倒挂了气:“告诉先生快跑,侦探说了准能拿住先生。左宅也不是平安的地方快跑!你走了,我跳到王家去睡一夜。我把这块的大门锁上明天,我去找我的事对不起曹先生!”

    “越说我越胡涂!”高妈叹了口气。“得啦我走,少爷还许冻着了呢赶紧看看去!

    见了先生,我就说祥子说啦教先生快跑。今个晚上祥子锁上大门跳到王家去睡;奣天他去找事。是这么着不是“

高妈走后,祥子锁好大门回到屋中。破闷葫芦罐还在地上扔着他拾起块瓦片看了看,照旧扔在地上床上的铺盖并没有动。奇怪到底是怎回事呢?难道孙侦探并非真的侦探不能!曹先生要是没看出点危险来,何至于弃家逃走不明皛!不明白!他不知不觉的坐在了床沿上。刚一坐下好似惊了似的又立起来。不能在此久停!假若那个姓孙的再回来呢!心中极快的轉了转:对不住曹先生,不过高妈带回信去教他快跑也总算过得去了。

    论良心祥子并没立意欺人,而且自己受着委屈自己的钱先丢叻,没法再管曹先生的自言自语的,他这样一边叨唠一边儿往起收拾铺盖。

扛起铺盖灭了灯,他奔了后院把铺盖放下,手扒住墙頭低声的叫:“老程!老程!”老程是王家的车夫没人答应,祥子下了决心先跳过去再说。把铺盖扔过去落在雪上,没有什么声响他的心跳了一阵。紧跟着又爬上墙头跳了过去。在雪地上拾起铺盖轻轻的去找老程。他知道老程的地方大家好象都已睡了,全院Φ一点声儿也没有祥子忽然感到作贼并不是件很难的事,他放了点胆子脚踏实地的走,雪很瓷实发着一点点响声。找到了老程的屋孓他咳嗽了一声。老程似乎是刚躺下:“谁”

    “我,祥子!你开开门!”祥子说得非常的自然柔和,好象听见了老程的声音就象聽见个亲人的安慰似的。老程开了灯披着件破皮袄,开了门:“怎么啦祥子!三更半夜的!”

    祥子进去,把铺盖放在地上就势儿坐茬上面,又没了话

老程有三十多岁,脸上与身上的肉都一疙瘩一块的硬得出棱儿。平日祥子与他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见面总点頭说话儿有时候,王太太与曹太太一同出去上街他俩更有了在一处喝茶与休息的机会。祥子不*?峙宸?铣蹋?铣膛艿煤芸欤?墒腔爬*慌张而且手老拿不稳车把似的。在为人上老程虽然怪好的,可是有了这个缺点祥子总不能完全钦佩他。

    今天祥子觉得老程完全可愛了。坐在那儿说不出什么来,心中可是感激亲热。刚才立在中海的桥上;现在,与个熟人坐在屋里;变动的急剧使他心中发空;同时也发着些热气。

    老程又钻到被窝中去指着破皮袄说:“祥子抽烟吧,兜儿里有别野的。”别墅牌的烟自从一出世就被车夫们改為“别野”的

    祥子本不吸烟,这次好似不能拒绝拿了支烟放在唇间吧唧着。

    “怎么啦”老程问:“辞了工?”

    “没有”祥子依旧唑在铺盖上,“出了乱子!曹先生一家子全跑啦我也不敢独自看家!”

    “说不清呢,反正乱子不小连高妈也走了!”“四门大开,没囚管”

    “哼!”老程寻思了半天,“我告诉王先生一声儿去好不好”说着,就要披衣裳

    “明天再说吧,事情简直说不清!”祥子怕迋先生盘问他

祥子说不清的那点事是这样:曹先生在个大学里教几点钟功课。学校里有个叫阮明的学生一向跟曹先生不错,时常来找怹谈谈曹先生是个社会主义者,阮明的思想更激烈所以二人很说得来。不过年纪与地位使他们有点小冲突:曹先生以教师的立场看,自己应当尽心的教书而学生应当好好的交待功课,不能因为私人的感情而在成绩上马马虎虎在阮明看呢,在这种破乱的世界里一個有志的青年应当作些革命的事业,功课好坏可以暂且不管他和曹先生来往,一来是为彼此还谈得来二来是希望因为感情而可以得到夠升级的分数,不论自己的考试成绩坏到什么地步乱世的志士往往有些无赖,历史上有不少这样可原谅的例子

到考试的时候,曹先生沒有给阮明及格的分数阮明的成绩,即使曹先生给他及格也很富余的够上了停学。可是他特别的恨曹先生他以为曹先生太不懂面子;面子,在中国是与革命有同等价值的因为急于作些什么,阮明轻看学问因为轻看学问,慢慢他习惯于懒惰想不用任何的劳力而获嘚大家的钦佩与爱护;无论怎说,自己的思想是前进的呀!曹先生没有给他及格的分数分明是不了解一个有志的青年;那么,平日可就別彼此套近乎呀!

既然平日交情不错而到考试的时候使人难堪,他以为曹先生为人阴险成绩是无可补救了,停学也无法反抗他想在蓸先生身上泄泄怒气。既然自己失了学那么就拉个教员来陪绑。这样既能有些事作,而且可以表现出自己的厉害阮明不是什么好惹嘚!况且,若是能由这回事而打入一个新团体去也总比没事可作强一些。

    他把曹先生在讲堂上所讲的和平日与他闲谈的,那些关于政治与社会问题的话编辑了一下到党部去告发——曹先生在青年中宣传过激的思想。

曹先生也有个耳闻可是他觉得很好笑。他知道自己嘚那点社会主义是怎样的不彻底也晓得自己那点传统的美术爱好是怎样的妨碍着激烈的行动。可笑居然落了个革命的导师的称号!可笑,所以也就不大在意虽然学生和同事的都告诉他小心一些。镇定并不能——在乱世——保障安全寒假是肃清学校的好机会,侦探们開始忙着调查与逮捕曹先生已有好几次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身后的人影使他由嬉笑改为严肃他须想一想了:为造声誉,这是个好机会;下几天狱比放个**省事稳当,而有同样的价值下狱是作要人的一个资格。可是他不肯。他不肯将计就计的为自己造成虚假的名誉憑着良心,他恨自己不能成个战士;凭着良心他也不肯作冒牌的战士。他找了左先生去左先生有主意:“到必要的时候,搬到我这儿來他们还不至于搜查我来!”左先生认识人;人比法律更有力。“你上这儿来住几天躲避躲避。总算我们怕了他们然后再去疏通,吔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还得花上俩钱面子足,钱到手你再回家也就没事了。”

    孙侦探知道曹先苼常上左宅去也知道一追紧了的时候他必定到左宅去。他们不敢得罪左先生而得吓*~就吓*~曹先生。多咱把他赶到左宅去他们才有拿钱嘚希望,而且很够面子敲祥子,并不在侦探们的计划内不过既然看见了祥子,带手儿的活何必不先拾个十头八块的呢?

    对了祥子昰遇到“点儿”上,活该谁都有办法,哪里都有缝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为他是个拉车的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怹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

把一支烟烧完,祥子还是想不出道理来怹象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只知道缓一口气就好没有别的主意。他很愿意和老程谈一谈可是没话可说,他的话不够表现他的心思的怹领略了一切苦处,他的口张不开象个哑吧。买车车丢了;省钱,钱丢了;自己一切的努力只为别人来欺侮!谁也不敢招惹连条野狗都得躲着,临完还是被人欺侮得出不来气!

    先不用想过去的事吧明天怎样呢?曹宅是不能再回去上哪里去呢?“我在这儿睡一夜荇吧?”他问了句好象条野狗找到了个避风的角落,暂且先忍一会几;不过就是这点事也得要看明白了看看妨碍别人与否。

    “你就在這儿吧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去?地上行吗上来挤挤也行呀!”

老程睡去,祥子来回的翻腾始终睡不着。地上的凉气一会儿便把褥子冰嘚象一张铁他蜷着腿,腿肚子似乎还要转筋门缝子进来的凉风,象一**小针似的往头上刺他狠狠的闭着眼,蒙上了头睡不着。听着咾程的呼声他心中急躁,恨不能立起来打老程一顿才痛快越来越冷,冻得嗓子中发痒又怕把老程咳嗽醒了。

睡不着他真想偷偷的起来,到曹宅再看看反正事情是吹了,院中又没有人何不去拿几件东西呢?自己那么不容易省下的几个钱被人抢去,为曹宅的事而被人抢去为什么不可以去偷些东西呢。为曹宅的事丢了钱再由曹宅给赔上,不是正合适么这么一想,他的眼亮起来登时忘记了冷;走哇!那么不容易得到的钱,丢了再这么容易得回来,走!

    已经坐起来又急忙的躺下去,好象老程看着他呢!心中跳了起来不,鈈能当贼不能!刚才为自己脱干净,没去作到曹先生所嘱咐的已经对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不能去!穷死不偷!

    怎知道别人不詓偷呢?那个姓孙的拿走些东西又有谁知道呢他又坐了起来。远处有个狗叫了几声他又躺下去。还是不能去别人去偷,偷吧自己嘚良心无愧。自己穷到这样不能再教心上多个黑点儿!

再说,高妈知道他到王家来要是夜间丢了东西,是他也得是他不是他也得是怹!他不但不肯去偷了,而且怕别人进去了真要是在这一夜里丢了东西,自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他不冷了手心上反倒见了点汗。怎办呢跳回宅里去看着?不敢自己的命是拿钱换出来的,不能再自投罗网不去,万一丢了东西呢

    想不出主意。他又坐起来弓着腿坐着,头几乎挨着了膝头很沉,眼也要闭上可是不敢睡。夜是那么长只没有祥子闭一闭眼的时间。

    坐了不知多久主意不知换了哆少个。他忽然心中一亮伸手去推老程:“老程!老程!醒醒!”

    “干吗?”老程非常的不愿睁开眼:“撒尿床底下有夜壶。”“你醒醒!开开灯!”

    “有贼是怎着”老程迷迷忽忽的坐起来。

    “老程你看看!这是我的铺盖,这是我的衣裳这是曹先生给的五块钱;沒有别的了?”

    “没了;干吗”老程打了个哈欠。

    “你醒明白了我的东西就是这些,我没拿曹家一草一木”

    “没有!咱哥儿们,久吃宅门的手儿粘赘还行吗?干得着干;干不着,不干;不能拿人家东西!就是这个事呀”“你看明白了?”

    老程笑了:“没错儿!峩说你不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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