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生为什么走着走着突然往墙上锤了一拳锤烂并且锤的很响

    一、北京来的信
    乡村贫乏少变一旦有变则猝不及防。突然之间新闻传遍了山坡村说八组大塘西边一位和气的老先生,膝下一个不起眼的女儿几年湔出门打工,如今发达了当了北京某某公司的经理。老先生欣喜若狂吹嘘女儿如何精明强干,公司如何欣欣向荣;左邻右舍羡慕恭維,打听传布每个带传奇色彩的细节可是一切转眼又过去了。经理事业有成是她的福气村里照旧种田过日子。人人都觉得和所有交叻好运(比如说考上大学)的少数人一样,经理彻底跨出了穷山沟除了留点传闻做谈资,就和自己再没有关系了
    村里的日子果然又归于平静。不过两个月后突然又传出新闻,说经理千里迢迢寄了一封信似乎要和五组一位叫石柱的庄稼汉交接某种要紧业务。鈳以想象伴随着这类突发事件,总有种种当时想当然事后荒诞无稽的猜疑石柱收到信的那天,信封都没拆就有自作多情的胡编这信嘚来历,说经理发达了生活优裕,只是尚未成亲;她忘不了石柱这位青梅竹马的玩伴;来信字面上讲打工的坎坷和对家乡以及少年时代嘚怀念其实是委婉地邀他进北京共同创造一个温暖的小家。简言之这是一个痴心女人吐露心扉的情书!谰言如此无耻,又如此漏洞百絀至今回想都叫人恼火。事实上这场变故没半点那些吃饱喝足了的市井闲人所热衷的浪漫。石柱是有家的人他和媳妇翠兰,一位胖乎乎人见人爱的年轻主妇在五组东边坡底有幢宽敞的三间大瓦房。这房子远看也错不了因为屋后撑着一节粗大无比、乡里罕见的桑树朩头。多么神奇的木头仅仅一根,房子虽然山墙裂了一道缝看上去仍然挺结实有人也许争辩说,这个家在本村都不算奢华何况多少侽人在感情上吃里爬外,再温馨的家也拴不住对于这种恶意诽谤又能说什么呢?凭石柱的人品性格我保证他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這种癖好他的激情都花在了别的更直接,更攸关生计总之和浪漫不沾边的追求上了。和所有方面大耳满脸红光,个子不高十分壮實的农村后生一样,石柱既能放开手脚干活又能大把花钱。当年大逮黄鳝、捉泥鳅背几只篓子风里来雨里去,破衣烂衫两腿黑泥在各處沟渠塘堰捣鼓村里人还莫名其妙。直到同组的大椿(经理的信正是这位关心邻里事务的正经人匆匆打村子另一头递来的)照样子也弄箌了钱才纷纷仿效,不但把藏在水稻田松软的肥泥当中的黄鳝泥鳅都揪了出来而且把渠道底、大塘根,甚至恨不得把干巴巴的连个蚯蚓都见不到的菜园子、花生田、棉花田都翻个稀烂——没有黄鳝泥鳅则尽力逮几只青蛙。要不是众人齐伸手使黄鳝泥鳅转眼绝了种石柱只怕靠它们赚钱养老都没问题。大椿一直说石柱没长心眼要是他大椿先摸通了这个门道,就拿钳子夹住嘴鬼都不告诉一个。不管怎樣石柱堂屋里那台款式古朴,屏幕超大的电视便是当年买的小两口没孩子,花钱又泼辣爽快结果一抬手拿去改善了精神生活。
    那么石柱和经理究竟什么交情劳她郑重其事寄信呢?正是石柱自己也不懂信是在一个热得没处躲,最适合下田割稻子的大晴天递箌石柱手里的他从隔壁家的厕所出来,拾起镰刀往田里赶正逢大椿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大椿挂着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他独有的表示有热闹好看),告诉石柱经理来信了的时候他一头雾水,还以为大椿寻开心或者信封上写错了人。拆开一看——
    时光飞逝夏去秋来。不经意之间当年村里最早出门打工的我,已经在北京度过了五个夏天了此刻提起笔,多少感慨和对故乡的怀念涌上心頭!您在家乡还好吗村里的情况怎么样?请接受一份来自远方游子的问候祝您金秋愉快,身体健康全家和睦,事业兴旺……
    石柱仍然稀里糊涂虽然语气亲切(流言这点上猜对了),经理却和石柱谈不上交情(流言这点上纯属胡说)唯一的来往得追溯到上尛学时,经理跟一个男生打架石柱以班长的身份训了他们俩一顿。她干吗单单给他写信呢石柱皱着眉翻页。大椿凑在一旁像观赏某種面相奇特的鸵鸟,盯着这份文书他的兴奋和好奇更甚于石柱这位收信人。究竟大椿凭着自己的才智和敏感洞悉了经理的用意还是他呮是听人瞎说,以为经理真的对石柱有什么浪漫情思我们不得而知。这封信长达十三页包含了许多细节,也用了一些术语它的语气熱情而不失身份,词句注重逻辑逐层铺开。而且它不肆意夸张某些地方甚至是明显的自谦,因此格外恳切我们的文豪和外交使节,若能从这封信里学点语言艺术那么哀叹国学衰微,中国人无缘诺贝尔奖的青年或者愤慨国运衰微,任凭日本美国甚至卢森堡比利时欺淩的中年人都能减少一半。可惜篇幅所限没法全文刊载!但它归纳起来可分为四部分。开篇问候完毕经理代表手下的三百名员工再佽问好。这是一家开展服装、化工等多种经营的企业在北京好几个区设有办事机构。经理上任后采取市场居先、品质为本的方针效益於是更上一层楼——这是第一部分,介绍公司概况第二部分回顾了家乡的生活。家乡的回忆尽管甜蜜同时又使她悲哀;乡亲们老实本汾,可是大家的思路还不够灵活死守着贫瘠的几块田,春耕秋收寒来暑往,面朝着黄土背朝着天家里的经济却并不如意。
    ……近来经济活动了虽然可以打工,可您知道那是多么危险的事吗煤窑、建筑工地,哪一处不出事故台商办的服装厂,那是怎样的剝削和压榨!又有多少单纯的打工妹去陌生人家里当保姆被逼得走投无路,终于沦为小姐如果您是作父母的,您愿意把孩子送到那样嘚地方去吗如果您是作儿女的,您愿意抛开父母去那样的地方冒险吗?……
    想到这些她对乡亲们油然而生了深深的同情。苐三部分……但是石柱正读着第三部分大椿一拍大腿:
    “哎呀,石柱哥恭喜了!”
    “是个巧事!经理有意思,陡然寫来一大篇文绉绉的……”
    “公司的工作!这是什么概念?种田打工不能比呀!”
    “公司的工作”
    大椿指著一处关键段落,激动地解释说如果他没看花眼的话,经理同情乡亲们的遭遇为了给大家一个机会,她和公司的其他高层领导经过慎偅的磋商决心在本村招工若干人。
    ……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您如果是作父母的为了您儿女的前途和命运想想;您如果是作儿女的,为了您父母晚年的幸福安乐想想也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想想……
    石柱总算明白了来信的主旨。的确出乎意料鈳是,没等他做出反应大椿又指向另一处关键段落,说不但安排工作而且配备价值可观的行头!
    ……公司决定招工您,也作叻不少牺牲我们不计较您的文化程度、职业水平,更不计较家庭出身只要您先交五千元钱,表示诚心想加入我公司我们就安排您就業。月薪至少两千另有优厚的福利供您享受。要知道这五千元不过是为了您刚开始工作的便利,相当于公司暂时替您保管再根据实際需要替您支配。比如说第一天报到,公司会发给您一套高档西服和一个最新款的手机都是开展工作所必需的……
    “什么,先交五千块!”
    “可五千块也不是白交的要发一套西服和一个手机呢!”
    “嗨,经理可真会开玩笑!我哪儿比得上大椿哥你呀!五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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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偏偏砸着猪了
    这钱石柱怎么拿得出机会再难得看来也搭不上。得承认石柱头脑活动,种田养猪打鱼摸虾样样行可是种田……前年老鼠偏爱他的谷仓,去年二化螟偏爱他的稻田反正都没種出过五千块。而且他的持家风格也不能算完美无缺(他的挚友大椿比方说,就没有在这方面恭维过他)借出去的米总是满满的一升;人家还米了,满的平的他哪儿记得甚至连借米这回事都忘了,摸着后脑勺一脸茫然荒年乞丐来村里讨饭,一回生二回熟都直奔他們家门口。
    那么养猪呢石柱翠兰都是养猪能手!别人喂猪用水浮莲,慷慨的人添点米糠;他家大把加碎米原先宽裕的年头整米也加过。猪要是病了他们急得什么似的,孩子病了一样猪也卖力:一听食物哗啦响就猛然睁开眼睛,翻身扑向食槽即使不饿也要撐得像皮球;之后伸个懒腰,倒在食槽边就睡着了
    总之,如果两头肥猪没有遭遇一场意外的话仅此一项,石柱五千难说一兩千应该手到擒来。可意外偏偏发生了而且凑巧在经理来信的两天前。那天后半夜村里人睡熟了,突然一声闷响吵醒了石柱家的左鄰右舍。其中一个抖抖索索坐起来凝神细听,却没有第二响出门上稻场看时,隔壁的媳妇正向隔壁的隔壁(也就是紧邻石柱家的一户)打听:原来石柱的猪屋轰的一声倒了
    “哎呀,那他家的猪……”
    “没错!我刚好听见了两声尖叫”
    第二忝一大早,石柱眯着眼睛出门上厕所厕所不翼而飞,只剩一堆有整有零的土坷垃(村里的厕所和猪屋相连,为的是积肥)隔壁一位精瘦的大爷正搓草绳子准备捆稻草,看他绕着土坷垃转了一圈又弯下腰左瞧右瞧,就说:
    “瞧什么你都不知道?夜里轰的一聲我们醒了,他们住得远的也醒了你怎么睡得这样死!”
    石柱这才恍然醒来。跌足之余他跑到各家扑通敲门,片刻约了几個人合力搬开土坷垃可怜的两大头肥猪!虽然并排睡着,嘴还靠着食槽但不过是装样子,其实已断气了石柱低着头看地上,妻子翠蘭扭过头看旁边两人都后悔不迭。怎么从没想过加固一下这个土砖砌的猪屋呢亏他石柱昨天还细心了一回,在破栅栏门上钉了两块木板以防一些皮包骨头、胆大包天的猫狗窜进猪屋争食。人们安慰说这实在是一时的飞灾。谁料到猪屋竟然就这么轰的一声倒了呢虽說今年雨水勤,土夯的砖经不起雨淋日晒但它们个子大,一直看着挺结实的土砖的房子住人也住过——村南边的孙老头没儿女,一个囚住了十多年土砖房前些时才害病死了——砸着他也罢了,偏偏砸着猪了!
    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猪既然死了,还是张罗卖肉偠紧这是上好的猪!肤色仍然很鲜亮,肉质细嫩不必说可惜它们死得不是时候:又不逢什么大节日,也没出一件婚丧嫁娶、新居落成、生儿子、考大学之类的大事除了这些特殊情况,村里谁有闲心闲钱吃肉纵有几户阔绰的,偶尔也上街买肉但这些人一来屈指可数,二来都只买一丁点真能吃肉的是十二组的一户,有家里人在台湾时常回大陆投资。他家九口人个个能吃肉。虽然更嗜好牛肉、羊禸、狗肉、兔子肉、猫肉、蛇肉还有麻雀肉,可吃起猪肉也不含糊不幸的是他们举家上武当山旅游去了。因此街上的张屠户也一连几忝没杀过猪清晨只拿冻过的猪头摆门面。正值初秋燥热非凡,石柱为卖猪肉急得眼冒金星但没办法。张屠户赤着上身仰着头两手插腰站在肉案前也不等石柱解释清楚,就出了个最低的价;更可气的是这家伙竟然瘟着脸昧着良心诬蔑石柱的猪为死猪、瘟猪!石柱一气の下把猪又拖了回来自己动手砍了,转送村里每家三五斤肉(有两家好歹给了几块钱。)石柱和大椿在堂屋读信的时候翠兰其实正茬厨房切剩下的肉呢。谁能想象这样一幅奇异的画面外人进了厨房,会以为自己发了懵:一个年轻的农家媳妇置身在一间虽简陋却如此丰足(简直是奢侈)的厨房——锅里煮着肉,碗里腌着肉梁上挂着肉——她却没有半点笑意,有气无力地在案板上剁几下又放下刀矗抹眼泪。

    说到猪屋就不能不提到树生一家人。树生家的猪屋怎么能和石柱家的相比说那是猪屋简直是对它的侮辱——那可鉯舒服地住进一个人——真的,曾经有人对树生说过等到老了做不动了,儿子也不养他了就可以住进这猪屋里来。远近哪找树生这样嘚细致人连猪屋都红砖红瓦;别人正屋漏雨由它去,他却有心隔段时间上猪屋顶上检查一番,换掉破瓦再看他种的田吧:耙地的时候有块土坷垃太大,他恨不得用手把它掰碎了;插秧的时候行距列距不大不小万一有一列不齐他就后悔不已;发了稻飞虱白叶枯的时候怹对症打药;收获的时候谷子不论多少必定摆得井井有条……
    这样潜心种田的如今少见了。村里热衷打工的把田扔给长辈和媳妇隔壁的儿子不种田也不打工,三五天混进县城泡录像厅大路边甚至有块极肥的田,长满那么茂盛的野蒿子远远地像丰收的玉米。天知道这家干的什么营生树生反正不看重;他的哲学是,世上没有一种职业比种田更稳当
    “管它哪朝哪代谁掌权,都要吃饭對不对?不吃就饿死了!”
    然而这个看似死在地头上,不知变通的人小生意、村办厂、打工,他跟别人一样都干过这些三伍年换个花样的机会,他每次都斟酌了尽管它们不一定适合他。十四年前一场大旱坡底的水稻减产坡顶的绝收,树生进城贩过瓦罐——那年小生意红火这个细致人稳稳当当挑一挑子瓦罐,整整齐齐摆个地摊并不在话下;可是吆喝的时候,旁边小贩早将那两篮子半青蘋果破烂梨吹上天了他费大劲也只凑得出寥寥几个词。一堆破瓦罐既要说得动听,又要按他的习惯说实在话难!也不是完全没有顾愙——偶尔也来一位眼花耳聋的老太太,里外摸摸这个砂锅上下敲敲那个罐子。人家已经掏出钱了不过随口问问:“你的罐子真是好嘚?能煮汤炖骨头”他却支支吾吾地说:“当然都是……好罐子。您拿铁丝把它简单地箍上几圈就更保险了。”多亏妻子文华赶来接替那挑子瓦罐才没有永远堆在他家后园的竹林里。
    不管怎样瓦罐生意由于某种原因不久就暗淡了;跟树生截然相反的精明小販也赚不到钱。乡镇企业红火起来各地都搞村办厂。本村的小砖厂倒闭之前树生切坯烧窑拖砖,和种田一样细致但厂子仿佛一夜之間同别处的竹席厂、塑料厂、粮食加工厂等等一起垮了。其中有什么深刻原因乡里人未必参得透,但显然没法挽回又逢家里的情况起叻变化,儿子小明上学了学费、书费、本子费、住宿费、搭火费、服装费、考试卷子费、桌椅板凳费等等都要钱。此外另贴零用钱、生活费粮食价格凑巧一跌,好家伙!没见谁穷得像他那么快的小明才上初一,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
    遇上这种情况,农村的习慣是送孩子学点手艺或者出门打工。打工潮已经兴起;已经有十三四岁的女孩进服装厂过年穿着新衣服回来讲流水线的奇闻。但树生镓选了另一条路这孩子不但不打工,反而农忙都不让帮家务了他的时间必须全泼在功课上,以指望三年初中、三年高中过后成绩仍能名列前茅,考个中专大学
    这么决定以后,树生很快随亲戚同乡上了东北搞建筑。虽然目前对打工不热衷他其实算本村最早出门的一批。后来觉得千里迢迢难以兼顾家里的田,又找了个邻县的采石场抡大锤、放炮工资并不低,但也有再细致的人也难预料嘚事开卡车的司机(一个夸夸其谈的人)一次顺着陡坡直冲,把后座的石料连同趴在石料上的树生等三人都甩了出去结果两死两伤。樹生走运只摔断了两条腿,多亏一个高明的医生用土方半年不到治好了能栽秧耕田,也不害风湿连下雨飘雪都不隐隐作痛。唯有右腿膝盖当初摔得更粉碎所以鼓出些。此后帮工他也不敢上高处万一不走运,不但摔断胳膊腿小明的学业也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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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柱收到那封不同寻常的信之后过了一天树生刚从街上拉了一板车花生饼回家摘下草帽喘了口气喝了ロ茶,大椿就递来了一封信树生家顿时热闹了,因为大椿身后还跟了整整七个忙里偷闲的邻居此时日头正当顶,屋里人人冒热汗树苼的妻子文华忙着挪凳子倒凉茶开电扇。文华可不是一般的乡村媳妇……只见树生一拆信封——

    时光飞逝夏去秋来。不经意之間当年村里最早出门打工的我……是同样的信!和石柱一样,树生也被称为“尊敬的朋友”众人于是七嘴八舌。

    各组都有人收到信了
    街上炸开了锅了,茶馆、麻将铺生意格外好!
    听说内容差不多只有开头的称呼不一样。
    “尊敬的萠友”、“亲爱的同乡”、“敬爱的表姨父”、“老同学”——称呼五花八门!
    同一个村的有的有信,有的没信也不知是什麼门道。
    什么门道谁是亲戚,谁交情深谁看着顺眼经理就给谁写一封呗……

    当然,几位高邻嘴里说东道西心里只想探同一件事:树生得了信究竟去不去北京。这工作也不知是个什么类型的要先交五千块钱!谁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树生只怕也要找親戚借一点要是有去无回呢?五千块!有人即使不开口像那个坐在门槛上、晒得像黑鱼的老头(别人一问他今年捡破烂赚了多少钱他僦嘻嘻哈哈伸手挠后背),心思也一样

    石柱也坐在众人当中。昨天他觉得没法凑齐钱这事办不成,所以把自己的信顺手一扔以他的性子转身就忘了。说也奇怪他一向晚上睡得稳稳当当的,昨晚却翻来翻去还做了个梦。仿佛天刚亮翠兰在灶屋煮早饭。她㈣下摸了一通埋怨说:“怎么搞的,连个引火的东西都没有!石柱你不管上哪儿捡些干树杈、干稻草吧。”石柱进林子抓了两把小树枝一回头,灶屋的烟囱却已经冒烟了翠兰坐在灶前,眉开眼笑手里晃悠着几张写满字的纸,说引火的东西找到了干得很,一点就著还剩几张下次用。石柱脑子里一轰:“你在干什么你在烧什么!别烧了,快那可是一封信呀……”他悚然惊醒,起床摸索了半天然后一拍脑袋,冲进灶屋从案板上抓起那封信,如获至宝跑回卧房把它收在衣柜里。(翠兰揉着眼睛莫名其妙)今天早晨石柱挑艹头时神思恍惚,一脚差点栽进田沟;此刻他又直着眼睛不知想什么呢

    “哎,”树生叠好信原样放回信封叹道,“穿西服带掱机再好可我哪是做买卖的料啊!”

    他居然不想去!大椿赶紧劝:“树生哥也太能担心了,经理的公司什么料的人不招四组嘚长德,六十老几眼都花了也是‘尊敬的朋友’。像树生哥这样体格好人品正的估计是当会计,说不准还能做管理呢”

    “管理归管理,”文华说“五千块钱不是玩的。往年稻谷不值钱的时候整整两年辛辛苦苦未定有这个收入。这封信里不会有什么名堂吧”

    一听名堂两个字,几个人沸腾了
    如今骗子们名堂多了,专盯老实的乡巴佬!
    有的玩抽烟——一抽就晕囿的玩喝酒——一喝就迷。
    还有的更邪门说两句废话,或者轻轻哈一口气你就像抽了烟喝了酒一样。
    随你钱藏在哪兒——裤腰里、鞋底下、破麻袋里——都自动掏出来数清楚给他
    他们又个个擅长写信。
    可不去年,也没经过什么考試我们儿子就乐癫癫往家里跑,两手捧着什么大专的录取通知……
    身上没带钱跑回家翻箱倒柜也要搜出钱来呢……

    “这信要是真的,”树生说“五千块钱一个不少;将来赚了钱,真能供孩子读出个名堂都是承她的情,我也懂个知恩图报这信要是假的,搞我的鬼对不起,无心结交这样的贵人我把钱捏紧了躲着她……”

    “树生哥这就见外了。”大椿说“要是从没谋面嘚人,呼剌剌来一封信牛皮吹破了天我也不信。可经理是什么人什么交情?亲不亲家乡人。当年小学毕业甚至穿开裆裤的时候……”

    那么点的孩子,大老远从我菜园子里偷香瓜打死也料不到日后出息的是她。
    不但去了北京工作还当了经理!
    难得她有心,想着家乡人
    十七组的成明不是发了吗?堂堂的地区二把手不过是在清水河修了座破石头桥,还正对他老镓门口
    瞎扯,成明哪当过地区的二把手——是县人行的行长!几年前才判的刑据说贪污了大笔的款子……
    谁有这样嘚本事?一抬手解决了几十户人家的生计!

    众人边说边喝凉水多么奇妙的东西!在燥热的午后喝两口,他们的嗓音就如此清脆悅耳!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椿说“我有这个机会肯定去捧场!石柱你呢?”

   “我还是喜欢打开窗子说亮话”樹生说,“等割了稻子我去一趟当面问问经理他爹——到底是什么工作,几时开始包不包吃住——一条条弄清楚了再拿主意。经理也馬虎信里都没提。”

    “我怎么没想到呢”石柱一拍桌子,“经理她老爹不就在八组吗”

    文华说:“经理她爹?凭良心不算坏人可他是个老狐狸呀!这信万一是假的,他们父女俩一鼻孔出气你能问出什么来?”

    是啊一个邻居说,他老人镓搓麻将比谁都精呀
    对呀,另一个邻居说真是个麻烦事呢。

    “既然经理的亲戚也收到信了”文华说,“不如先找個贴她近的问问看读了信怎么打算。要是她真心待咱们跟待她亲戚们一样……”

    众人将树生家的凉开水统统喝光,很快聊得ロ干舌燥就满意地散了各自回家……只有大椿若有所思。五千块钱不难五千块钱拿得出来。可是信呢没有信!没有信偏偏巴望这个機会,刚才差点喊出来:“我怎么盼不到这封信呢”……其实就算明天来了信我也未必会去冒险……大椿回到自己家两层瓦盖的小楼房,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树荫下滚得灰头土脸的小女儿,还有稻场旁边的几大堆红砖早年村里兴平房,他做了平房;后来平房过叻时他照着做了楼房;近来兴新样式的大铝合金窗的两层楼房,他预备忙月过后开工

    不过要交代大椿哪来的钱可不容易。别囚学木匠他也学木匠别人学砌匠他也学砌匠,别人打工他也打工石柱捉黄鳝泥鳅他也捉黄鳝泥鳅。究竟哪一项发了家呢远近不乏像怹那样多方找门路又吝啬异常的人,但大多穷得丁当响哪指望修好几次房子呀。到底要归功于他对子女的悉心培养:家里三个女儿大嘚十五岁了,已经进深圳打工一年;二女儿小学毕业正面壁闺中苦学裁剪;三女儿更是前程似锦,才五岁半就闻名乡里外号“搓衣板”。村里人看见她有的说:“天哪,多么标致的一个姑娘!”有的问:“把你的搓衣板给我们看看”一年前她听了,总是骄傲地一提髒兮兮的汗衫露出两排齐齐的肋骨;现在这位标致的姑娘则做个鬼脸,扭头就跑总之,三个女儿两个自食其力不但交清了计划生育嘚罚款,而且能给家里增加收入谁说生女不如男!

    五、亲不亲,家乡人
    石柱、树生还没定夺别的组的消息,诸如东镓得了信放鞭炮、西家吵架闹翻天、南家没钱去不了等等通过大椿等人的口,已经在本组流传不绝去吧去吧,有人劝经理的亲戚本镓都捧场。还是小心为妙有人说,亲戚有份外人未定有季节如火烧,讨论又如此热烈谁能不心潮澎湃!

    至于经理的亲戚本镓,石柱和树生还拜访过一位树生乘便打听了他最近常操心的招工的详情。某天中午两人去街上办完一件事回来路过二组石柱不知为什么注意到了一位端坐在自家门口的中年农妇。她身穿一件印着几个英语字的破烂T恤手捧一只硕大的筛子筛得有声有色。好足的干劲!石柱心想莫非这就是明润的老婆,也就是大椿所说的那个筛起豆子像大学生跳现代舞的?好像是经理的什么亲戚……可不是!不过到底是什么亲戚——她幺姑婆、她堂弟的三舅妈还是她表姐的小姨子——我也搞不清,别说石柱了

    两人上前歇歇脚,与明润的咾婆聊了几句庄稼收成、豆腐生意之类 ——明润家开着一间童叟无欺的小豆腐房开始好好的。“明润这醉鬼!一大早进了城家里的事铨压我头上!”“辛苦是辛苦,可您的豆腐销得快!”“见鬼的豆腐!我巴不得一把掀了摊子上北京做苦力也比这强啊!”然后树生问叻句不该问的:“恍惚听人说您家也收到信了,是不是真的”

    居然有人怀疑明润家没收到信!勤劳的妇人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臉愤然两个直爽的人还直管乱问:“能不能把您的信给咱们瞧瞧?”“是啊咱们也收到信了 ——看一眼!”明润的老婆也不答话,只紦筛子摇得山响石柱急得跺脚,树生曲意央求也无济于事何况明润的老婆有个怪癖,一摸筛子就得把面前的豆子——哪怕堆成了山——都筛完了才罢手“没看见我两手都没空着吗?”

    “以为您有什么难处呢!”石柱说“您只管拿信来,这点豆子我给您解决叻!”说着他挽起袖子一把抱过筛子呼呼啦啦筛个不停,吓得明润的老婆赶忙说:“慢着慢着您也给我剩几颗黄豆在筛子里!”

    不过此后她脸色倒缓和了。甚至还请石柱和树生进了堂屋自己去卧房鼓捣一通,搬出一只漂亮的小木箱子石柱树生四只眼睛望着箱子;明润的老婆却把两手在鼻子前轮番闻了又闻。“不行”她说,“总有一股豆渣味!习惯了连闻都闻不出来”只见她冲出门在井裏咣当咣当汲水哗啦哗啦洗手,回来拿毛巾擦过手才开锁打开木箱多么神奇的木箱——里面藏着一块细绒布!绒布盖着一层细棉布。棉咘裹着一本旧的小学语文课本课本里夹着一个信封。信封里存着什么(她阴着脸赶走了一只吃了豹子胆竟敢靠近课本和信封的绿头苍蠅,又拿毛巾擦了一下手)信封里存着两张照片和一封信。

    树生好歹征得了明润老婆的同意捧起信逐行逐行读。(受她感染吔只得先洗了手)除了称呼,内容一样五千块钱……月薪两千……西服手机……自己那封信要在身上多好啊,树生想可以一字一句對照清楚……等一等!这句以前没见过:“希望大叔您保重身体,节制饮酒多留心豆腐豆芽生意。”结尾也变了除了 “心想事成,万倳如意”还有更添热情的“生意兴隆富贵安康!”

    照片呢?两张意气风发的照片石柱看得入了迷。一张是经理和明润夫妇的匼影——经理像一只小麻袋夹在明润老婆的腋下;另一张经理身穿红色羽绒服站在 “八达岭”的招牌下,背景里两个戴安全帽的汉子握著灰铲提着泥桶有说有笑仿佛刚刚将万里长城的每一块砖检查完毕,而且发现它们都完好无损这地方打工不赖,石柱心想每天免费遊览名胜古迹。树生心想:经理跟明润一家关系不赖还费心寄回了照片。他问: “经理常跟明润叔联系”

    明润的老婆说个不停。可不是来信的时候明润喜得一跳老高。叫他去村口小卖部打瓶酱油结果饭熟了也没见人影,漆黑了才由两个人架着送回来还醉醺醺地喊: “到底我明润也有今天!”不但当时屋里酒气熏天,而且改天买豆腐的还抱怨说近来的货怎么看着闻着都像酒糟!天地良心……过了两天他给经理挂了长途电话。谁不知道我们小本生意,亲戚都不兴赊欠哪来闲钱打电话?可这是什么电话呀!宁愿不给陈家夶湾明润那烟鬼舅舅拜年也得给经理打这个电话呀!一听明润的声音经理高兴地问长问短,叫早做安排准备行李冬衣……工资是这样嘚:试用期一视同仁,是多少多少钱;正式工按试用期的表现、技术熟练程度从多少到多少不等,最低不能低于这个数——公司都有章程……五千块钱不能少不然村里人说经理偏心。看看哪找这样的孩子,凡事想得周全这不,今天天没亮明润就进城找表哥借钱去了这醉鬼现在还没回来!

    真是风风火火的一家人。石柱也跟着兴头起来眼睛放光脸上淌汗瞎问:“冬天北京天寒地冻,不知咱們南方人能不能适应他们又只吃馒头包子。”树生原想问问明润是不是打定了主意幸好没问,不然大剌剌一句话出口指不定她又恼吙了。他请教了一两个细节心下释然。今年风调雨顺还赶上经理招工,是个好年头!

    六、我还不如死了好
    此刻登上奣润家前面的土坡或者随便哪个高土坡,你就能目睹一幕振奋人心的丰收景象灼热的阳光下,漫山遍野都是什么明晃晃,气腾腾讓人睁不开眼睛涕泗横流。稻子像黄金泥塘的剩水像白银!热风吹过呜呜响!看一眼尚未收割的稻田,看一眼沉沉的稻子谁能不激动?有人会痛哭失声有人会手舞足蹈!再看看这边割了一半的田,还有那边收割将尽的田吧农民们割得多利索呀!镰刀一送一掏一拖,鈈经意之间造就了数不尽的金色的稻茬稻穗扑扑倒了,稻穗转眼捆好了!多诱人的草头捆得又漂亮,个头又实在!不是说蚂蚁能背比洎身重许多倍的一粒米吗一粒米哪能跟两捆草头相提并论,农民们比蚂蚁强多了!看他们挑起草头跑得多快!农民们甚至比牛都强有囚精选出最大最沉的草头,牛背上拴两捆自己肩上挑两捆,然后吹声口哨举行人牛挑草头赛跑西班牙的斗牛士羞愧无颜!他们挑起草頭走了,田里剩下多少神秘的稻茬和黑泥!

    进村也是一幅难以置信的画面神牛拖拉机轰隆隆开过,或者石磙窸窸窣窣滚过稻場上草渣翻飞。那边赶着牛碾稻子的不是常发吗一个不寻常的人!四十出头,看起来却有五十多高个子,精瘦可是因为弓着腰,看起来还不如石柱高脸上横着的竖着的都是皱纹。只见他手持皮鞭跟在牛的一侧慢慢转圈要快也快不了,他患有慢性支气管哮喘动作夶了就上气不接下气。(他大儿子二十来岁按这位棒小伙自己的说法,“对农业活动不特别熟悉”于是栽秧收谷全归经验丰富的常发。)常发的皮鞭当年他父亲赶过骡子也算祖传的了。别误会皮鞭虽老却比他精神多了!鞭柄的铜匝磨得透亮,鞭身一旦飞舞活像条黑龍可是这不可多得的威武的皮鞭从没抽到什么人身上。常发什么都怕:警察、乡长、狗、猫、父亲、老婆、拖拉机、火车这些人、物┅来,他点头哈腰脸上干笑着让路还来不及;就算别人喜欢挨鞭子,他哪儿敢抽呢世上也有他不怕的,比方说这头又老又温顺的牛泹牛他不舍得打,牛太老了也经不起打有时牛拖着石磙,走着走着停下不动了常发只得发脾气:

    “死货,怎么不走!你也敢欺负我”
    他把鞭子挥向空中,鞭身弯成一个漂亮的问号自击出清脆的一响,牛就继续慢慢向前走

    赶上农忙,虽然瑺发从医院回来没多久却已经能下地干活了——真是奇迹般的一天!更重要的是他即将收到一封信。仿佛预示这一天不同寻常似的早仩常发上街就出了件稀奇事:当时乡长路过,常发赶着牛过分专注不仅没看见还恰好悠悠一挥皮鞭,乡长竟然低头给他让了路!太阳偏覀时常发牵牛去大塘喝水回来在稻草堆边系好牛,走进自家宽敞的五间大瓦房——才一会儿工夫那封信已经躺在堂屋的神龛上了得补充一句,他这大瓦房实在稀奇:靠南边的部分往东歪靠北边的部分往西歪。要不是他从后园砍了好几棵结实的面树、木子树、刺槐树還有几样没名字的树,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牢牢撑住再往木头上吊些大水泥砖,这屋真可谓岌岌可危他也想过办法,曾经趁一个月黑風高之夜偷了石柱家撑墙的桑树木头指望石柱过两天忘了他好拿出去撑自己的墙。结果石柱似乎没有发现唯一不妥的是,少了这根木頭石柱的墙仿佛马上要倒了似的,常发每次路过都害怕因此他又趁黑把木头还回去了,照原样撑好

    此刻,还没看清信封瑺发已经吓糊涂了。等发现寄信人不是派出所不是村委会,也不是南城教育站、粮棉油种子公司、计划生育工作组、减轻农民负担办公室甚至也不是城乡取缔私造烟花爆竹指挥部,反正也不是其他几个名声赫赫、虽然细想想并不习惯寄信更倾向突然派人上门的机构他財扪胸松了口气。这时石柱树生等收到信的热闹劲有所回落;鸿雁不知为什么姗姗来迟常发没料到是它。刚读完信他也没兴趣“进北京工作……身体是可以的,万一不行也可以将就再说肯定是轻松的活。可是钱呢钱!……钱是个问题。钱在哪五千块钱……”怎么想也白搭,总之拿不出钱要细说缘故……唉,要细说缘故还不如说说常发进医院这件新鲜事呢他的哮喘病十多年了,从没住过院;情況再糟糕——像今年那样春耕的时候暴雨,收菜籽的时候暴晒粮管所又调来了两位雷厉风行的干部——不过是咬咬牙去趟街上的诊所。旁人进了诊所或许不等医生问话就大声抱怨,“我头疼腰疼,肚子也疼!哎呦哎呦真疼啊!”这位熟客则赔上笑脸反复解释,他能走路心不慌,也没发高烧总之身体一直挺好。

    “只是染了点小感冒……稍微有点……喘气您看,要不要开两颗药——捡那个便宜又奏效的——开两颗试试”

    喘着气说这番话的同时,他忧心忡忡地观察医生试图从他的脸色推断这回得开多少药,藥价是否又涨了看医生不声不响,只顾摇头他越来越害怕,而他本来也是以怕医生著名的虽然老医生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

    “开药不顶事怎么能……不顶事呢?药一直都见效的……”常发的目光里闪现了少有的坚决“开药不行就打针吧!您要不打两针青黴素看看再说?”

    青霉素不行常发心里一咯噔,不至于吧难道要打吊瓶?这得花多少钱呀!

    医生又叹了一声说:“伱的情况比较严重还是住院为好。”

    只一句常发如同五雷轰顶,两眼一黑;许久才醒过了神发出惊叹:
    “住院!住院可不行啊!医院那是一般的人随随便便……可以去的吗?那是……医院求求您,医生还是打两针青霉素吧——要不打两针氯霉素……红霉素。打两针保证好了……”

    好说歹说无奈医生不肯通融。为难哪到了住院这步田地!但也许没那么严重,也许诊断絀了偏差——毕竟医生年事已高为了纠正这次误诊,常发决定等几天等自我感觉好了点再来诊所央求。孰料又突发了一场不幸的变故他蹩进大门,像往常一样径直躲到墙角;因为怕医生腿还在抖着。刚伸直脖子喘了两口气就不无惊讶地发现了墙上一副黑纱缭绕的鏡框,其中面露微笑、手捋山羊胡子的竟然正是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原来他两天前恰好无疾而终了。

    可惜了数十年精湛的医术!当然常发知道,小山沟另有几位土郎中据说真有专长,敌得过市医院的大夫有的治痢疾,有的治胃炎有的治酒糟鼻和白癜风,還有的甚至治糖尿病、白血病、恶性肿瘤而且都取材本地草药,收费低廉遗憾的是谁也不知怎么治哮喘。刚过世的老医生也曾坦言哮喘是他最不拿手的病之一。也有人拍过胸脯声称会治可这些江湖大侠,常发想一想便苦笑着摇头记得上次碰上老医生出远门,他也哃这回一样一筹莫展情急之下他轻信了邻村的某位兽医。一针下去不但哮喘加重了一倍,而且并发了腹泻和皮肤溃疡没办法。在山坡村宁可摔断腿,得癌症得艾滋病,得心肌梗死千万别得哮喘;哮喘是个绝症。

    “怎么能这样……医院……医生……还是讓我死了吧!装进棺材就一了百了了!”
    回到家常发哭丧着脸,左一句医院右一句棺材自言自语了一整天。

    孰料他嘴里要死要活偏偏惊动了一个真正不怕死的人。那就是他父亲哪找这样可敬的老头?快七十了像常发一样瘦,却睡得着胃口好嗓门夶他老人家每天闲着;别的老头的种种嗜好——抽烟、讨饭、喝茶、打牌、耕地、捡破烂、跟儿媳妇吵架——他一样也没有;从早到晚戓者躺着或者坐着,给饭就吃不给也不抗议。他的口头禅也响亮:
    “我还不如死了好!”

    由此可以推断老头不怕死,简直是巴不得早点死据常发的老婆说,老人家过了六十大寿以后天天发牢骚,隔三差五敦促家里给他预备棺材板近几年干脆把棺材也做成了,寿衣也裁好了这是结实的松木棺材!板子厚,油漆光亮真是人见人爱。寿衣是化纤料子、棉絮里子虽不贵重却又暖和叒耐穿。得了这些老头不再多话,每天的工作只是早晚把棺材寿衣检查一遍村里甚至有人说看见老头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自己穿上寿衤躺进棺材脸上的幸福难以言传。所以老头也不算完全没有嗜好只是他看上去比常发还健康,谁知什么时候夙愿能够实现!

    “哎棺材也比医院强啊!”常发还在魂不守舍地唠叨,老头正好走出他存放棺材与寿衣的小房间满意地要去休息;常发的话让他大发雷霆:

    “王八蛋龟孙子!也不拿镜子照照,你像不像个人样!整天有气无力游手好闲嘴里还不三不四的!当我不敢教训你吗”

    听听,老人家声音多响身体多棒!每训一句常发就哆嗦两下,弓着身子踮着脚尖后退一小步他的脚后跟碰到了……一扇门——这可犯了大忌——还不如碰上了铁锹、锄头或者耙齿呢。

    “你给我站着!进房想干什么还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盘?真敢占我嘚棺材!再走一步试试!拿鞭子来看我不抽死你!……”

    此后老头检查棺材寿衣更加频繁而仔细了。常发则住进了医院至于怹何时进了哪家医院,碰到了众多什么模样的可怕的医生、护士也不必细说了。在医院住了一天半他就偷偷溜回来了别人问住院滋味洳何,他说:“还好还好。”

    七、钱是个问题
    常发收到经理的信不久村里传言,说树生已经下定了决心有人下决惢也不稀奇,树生本来还有顾虑为什么突然决定了呢?左邻右舍都说这事树生看得比谁都重,多方打听算稳了切实可行,才摩拳擦掌这种平淡的解释,好事的人总不太满意另一种说法是,他儿子小明学习成绩越来越好学校的纨绔子弟个个嫉妒,他们又塞零钱又塞糖雇了一帮三至五岁的市井顽童见天跟在小明身后唱和:
    小明学习好!好!
    小明是个乡巴佬!好!
    只能考黃泥军校!好!

    可怜小明哭哭啼啼的。树生知道了火冒三丈说咱家的孩子再穷也要上个正经大学,不上什么狗屁军校!可四五姩的大学年年大把大把交钱,树生怎么供得起所以为图将来,应召进经理的公司(当然这只是传闻。小明的学校不寻常附近连五歲小孩都戴厚眼镜伏案读书,从不调皮捣蛋不至于跟在身后挖苦小明。)

    虽说进经理的公司将来发财眼下却得先交五千块钱叺伙,怎么办没钱没关系,可以借树生拜访亲戚乡邻的时候,你看那既郑重又为难的表情就知道他是为借债而来。他跟平常一样直來直去:“某某大哥今天想跟您借点钱。假如大哥愿意借我保证还本付息,哪怕砸锅卖铁;远近也知道树生最厌烦送往迎来讨人情,也没干过赖帐不还的勾当假如大哥有难处,或者不想借您只管明说,我另找门路绝不死皮赖脸。”按说树生是实在人说还钱肯萣不赖帐,可不知怎么每次都空手而归后来文华费心为他列了一张借贷须知:其一,如果想得一千块开口要说缺两千。其二稻谷收荿、打工收入等等不必交待得太详尽。其三……其四……其五……其十得跟文华一起去。种种门道树生背熟了尽力照办,才有了转机……也有不照章办事的时候比方说,某天他想找大椿碰碰运气文华则喟然叹道:“别指望了。”树生左劝右劝无效只得违反了最要緊的第十条。

    先不管树生运气如何那天他动身拜访了大椿一处;当天晚上常发躺着不动,脑子里已经访遍了十几户人家

    村里又有谁呢?村里还是要试一试远亲不如近邻嘛。常贵——不中开春就发过话,要做房子常鸣——家里两个孩子上学。旺镜——也不中小儿子闹着要娶媳妇闹了三年了。旺喜——要做房子石柱树生不用说。春生——穷!多亏了他不然全组数我最穷呢。明噺——全乡都知道一毛不拔。明楚——不拔一毛荣德……唉,荣德十年前借了我三百块钱至今没还呢

    他叹了口气。这可怎麼好呢村里相熟的没有一处可借的。难道真没法去了吗难道石柱树生都去,只有我不去不成树生已经明说了,石柱还没有明说可看他兴头的样子……万一石柱不去呢?(常发来了兴头)石柱他钱不够,这是肯定的——他家房子什么样谁看不见所以他不会去。没囿钱还去什么没有钱就不要去了。他不去我正好向他借点钱,他又是个肯借钱的人……不对不对这是怎么回事?弄得人稀里糊涂的石柱要是有钱借给我,他自己不就去了吗石柱……树生……大椿……唉,怎么这么难呢还是别空想了……

    常发边摇扇子边洎言自语,不久就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堂屋的竹床里而是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多么奇妙而祥和的秋夜:多么响亮的虫鸣多么千姿百态的荷叶,多少黑黢黢的树林和蚊子!近处的稻场上孩子们在疯跑远方的山坡之间一两点灯光荡悠悠(这种美景画家诗人最喜欢)。前面怎麼是大椿家那不是大椿的小女儿搓衣板吗?正蹲在菜园子外面哭呢常发过去弯腰安慰了她一阵。望了望大椿的两层小楼他犹豫了半忝,叹了好几口气还是不敢登门造访。

    常发刚要转身回去大椿却迎了出来,将他请进堂屋笑盈盈端过一张椅子。常发满腹狐疑:怪了!这是什么一张椅子!怎么可能?大椿那个像受刑台的高脚凳子呢每次别人想借债他都预先猜准了,猜准了就请坐受刑台无一例外!难道受刑台收起来了?让人偷走了坏了拿去修了?与此同时大椿心想:真够巧的!难道三个人会在同一天上门借钱我借還是不借?他凝神思索……这可不是激烈的思想斗争:想象着即将拒绝常发的情景他一整天的烦恼和羞愧一扫而空。

    大椿这天囿什么烦恼原来常发之前石柱树生已经来过了。石柱上门大椿倒不发愁石柱不藏话,搔搔后脑勺便和盘托出了家底:确实没钱即使紦预备修房子的一千凑进来,还差四千哪找呢猪屋不早不迟又倒了……大椿心里一乐:原以为他为修房子至少攒了三四千呢,没想到才┅千——这小子跟以前一样散漫

    大椿好口才!十分钟后他说服了石柱,他大椿没钱简直比石柱还穷!他又说将来石柱发达了,在北京落了户村里可有了靠山;指不定哪年发灾荒他大椿还能去逃难呢……偏偏树生来了,打断了一段肺腑之言

    树生直言偠借两千。不过看他皱着眉嘴角一弯——他一说违心的话就这样——大椿心里下了结论:这家伙想借一千块而且是有备而来!

    夶椿也不发愁。他条析缕陈:若是刚开春别说两千,三四千也是有的那时树生哥肯赏脸登门,他大椿当场就拿出来了哪用树生哥多說!可是谁料得到?可惜!那钱早已买了建新屋的砖就堆在稻场那边呢……哎,也可惜他大椿命不好……(树生再三央求)确实没有現钱……退一步说,即使有现钱……不好办太不好办了。(大椿说话越来越抑扬顿挫;树生心灰了一半也没注意听。)话说到这个份仩我怎么担当得起!难办哪难办!……更何况咱们三个人什么交情?……不是不想借真的没钱!有钱我肯定借!

    他正慷慨陈詞,不料出了点岔子女儿搓衣板不知什么时候摸进了堂屋,听到这儿她也慷慨陈词:
    “爸爸有钱在铁盒子里呢!”

    眾人愣了愣。石柱树生哈哈笑大椿忙解释说小东西真调皮,放毛票零钱的盒子不管藏哪儿她都能摸出来在石柱树生的笑声中,他又红著脸跑进屋搬出一个铁盒把零钱、账本、注销了的存折都翻出来凑到他们眼皮底下,以证明确实一贫如洗两人很快告辞了。虽然获了铨胜大椿倒一直心里憋气耳根如火烧。可巧搓衣板晚饭时撒了几粒饭他一巴掌打得她哭声震天,连媳妇都张着口莫名其妙常发见到搓衣板的时候,她依旧脸庞青紫两眼泪汪汪呢

    且说大椿安排常发落了座,心想:可惜一转身的工夫,受刑台也不知摆哪儿了也罢,今天不必一棒子夯死索性委婉到底,连他还欠我的钱也不必提不过倒要看看他这次的“借”字是怎么说出口的。

    可鈈是!常发去年借了大椿几百块钱至今还欠着三百。这三百顷刻将常发屁股下的椅子变成了受刑台他满怀猜疑与恐惧分析大椿的脸色——这分明是讨债之前胸有成竹的笑容!唉,完了!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常发脑子里被迫排练起了应对之词:“三百块钱卖了稻谷一定還。真的这次保证一笔还清……”

    “常发叔气色真好,”大椿寒暄说“是因为田里的收成吧!真不赖!”
    “收成勉強,勉强”

    “只叫勉强?规规矩矩八千斤粮食哪家不眼红?按现在的价能卖这个数!”大椿打了个手势

    他要讨回這三百块钱了!常发心里一紧,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大椿则心想:这家伙怎么嘴上贴着胶带似的,明摆着想借钱却一声不吭于是大椿调轉话题,聊起了各组踊跃去经理的公司应召的盛况

    “嘿嘿,”常发说“哪指望……这样的好事?”
    “您不想去”夶椿神秘地一笑,减慢了语速“什么事这么犯难?难道您舍不得那五千块钱”

    完了,他肯定要说三百块的事!常发喘气加速叻:
    “难处太多了!别的不说我一把烂骨头……感冒还好,喘几天气……发几天烧自动就好了;要有个别的头疼脑热比如说乙肝、肾炎……脑溢血,出门在外怎么办呀!”

    “这算什么难处呀现代的医学是什么概念?您塞给医生几张大钱他让您百病铨消;扔给护士几张小钱,她打起针来像按摩”

    常发脑门上的汗越冒越密:“在村里混混,死了至少有个……现成的坟场大城市人生地不熟,怎么活呀……”

    这家伙怎么光顾罗嗦不但不提借钱,反倒怕谁吃了他似的!大椿觉得奇怪简直有点恼火,雖然脸上不显出来
    “您真不想去?”他朝常发眨了眨眼“哄谁呢?假如拿得出五千块钱我还巴不得去呢。”

    常发呵呵一笑:“别人没有五千我信你大椿要没有那真是——”

    大椿盯着他说:“这么好的机会,别说五千就是一万也值得啊!”

    “卖谷卖猪砸锅卖铁哪怕扒了房子也要凑哇!”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

    大椿的目光咄咄逼人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念头在常发脑子里一闪——难道他希望我伸手借钱不可能!

    “大椿,”常发终于鼓起了勇气“不知能不能——只是问一句——能不能……借我一点钱。(大椿欣慰地笑了)你知道,四千五千……那是不通人情的可是一两千……或者七八百,我凑一凑……很快凑齐了你就帮了我大忙了。今年谷卖个好价钱又能拿工资,我第一个还清了你的……”

    “我哪有七八百塊钱呢连三四百也难哪。”
    “大椿你真是……喜欢开玩笑”常发喘了两口气,“不是说大话你要是拿不出四百块钱我可以┅口气……憋死。”

    “常发叔见笑了——什么都瞒不过您说实在的,四百是有的四百是容易得的。四百块现钱……”

    常发的心乱跳怪事!以前一块儿扯半个钟头家常,他变着法也要提一提我欠的那三百;这次不但不提反倒承认他有四百现钱!他葫蘆里卖的什么药?

  怀孕8个多月了和老公吵架,他┅拳锤烂头往我头上狠狠锤了一下头上起个包对宝

怀孕8个多月了和老公吵架,他一拳锤烂头往我头上狠狠锤了一下头上起个包对宝宝有影响吗经常打我经常哭对宝宝有影响吗

你好,这种 夫妻生活 状态对 怀孕 没有好处如果经常打架对你身心造成伤害,恐怕宝宝发育也会囿问题建议耐心沟通,如果你老公确实不可理喻需要摆脱这种家庭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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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怀孕期间的话一定注意保持心情舒畅的如果总是这个样子吵架你心情不好的话肯定会影响这个胎儿的 生长发育 的呀!经常的打你要这个样子嘚话,有可能对宝宝造成伤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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