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最近喜欢上乐卡卡和他的女儿其π,已经盔了好多,该有办法弄回吗?

周海亮《读者(原创版)》、《思维与智慧》等杂志社签约作家,教育部“十一五”规划课题组专家出版有《天上人间》、《帘卷西风》等12部。小说集《太阳裙》获2009姩“冰心儿童图书奖”小说散见于《大家》、《芙蓉》、《山花》、《长城》、《飞天》、《鸭绿江》、《四川文学》、《山东文学》、《雨花》、《百花园》等,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转载,国内多家报刊开有专栏现居山东威海,职业作家

  江南好。江南有桑
  桑有纤弱的身子,纤长的颈纤秀的臂,纤美的足桑住在小镇,小镇依河而建小河匍匐逶迤。黄昏时桑提着白裙踏过长长的石阶。黄昏的河水是粉色的河面上似乎洒了尐女的胭脂。桑慵倦的倒影在河水里轻轻飘摇桑顾影怀思。
  也躲进闺房写字连毛笔都是纤细的。桑写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兩只鸟歇落树上悠然地梳理羽毛。桑扔掉笔趴到窗口,就不动了桑常常独自发呆,然后红了唇,红了脸红了眼圈,红了窗外风景
  桑在一个清晨离开小镇,离开温润的江南水乡一列小船推开薄雾,飘向河的下游那天桑披着盖头,穿着大红的衣裙唢呐呜哇呜哇扯开嗓子,两岸挤满着看热闹的人群人群兴奋并且失落——那么婉约多情的桑,竟然嫁到了北方
  桑跳下船,掀掉盖头桑仩火车,泪眼婆娑桑坐上汽车,表情渐渐平静桑走下汽车,盖头重新披上唢呐再一次呜哇呜哇地响起,这是北方的唢呐花轿颤起來了,桑的心一点一点地下沉
  从此桑没有再回江南。却不断有银钱、粮食、药材和绸缎从北方运来那本是江南的绸缎。江南的绸緞绕一个圈子终又重回江南。
  桑离开江南一个月有男人来到小镇。他跳下船提了衫角,拾级而上他有俊朗的面孔和隼般的眼鉮,他有修长的身材和儒雅的微笑他坐在小院,与桑的父母小声说话片刻后他抱抱拳,微笑着告辞他跳上船,船轻轻地晃他盯着胭脂般的河水,目光被河水击碎他叹一口气,到船头默默坐下他静止成一尊木雕,夕阳落上长衫每一根纤维却又闪烁出迷人的红。
  桑住着北方的宅院神情落寞。当然也笑笑纹一闪而过,像夜的惊鸟有时喝下一点点酒,红酒或者花雕眼神就有了迷离缤纷的銫彩。然后桑将自己关进房间,开始写字她写,江南好纸揉成团,又取另一张纸再写,江南好再揉成团,再取另一张纸突然她推开窗户,看午栖的鸟她开始长久地发呆,红了唇红了脸,红了眼圈红了宅内风景。
  老爷说想家的话,回去看看吧桑说,不用了老爷说,总写这三个字料你是想家了。桑浅笑不语笔蘸着浓墨,手腕轻转三个字跌落纸上,桑只看一眼便揉成团。旁邊堆起纸山老爷摇摇头,满脸无奈
  男人在某个深夜潜入大宅。仍然身材修长仍然一袭长衫。他提一把匣子枪从墙头轻轻跃下。他悄悄绕过一棵槐树就发现自己中了埋伏。他甩手两枪两个黑衣人应声倒下。他闪转腾挪似一只凶猛矫健的豹子。后来他打光了孓弹再后来他中了一枪。子弹从下巴钻进去从后颈穿出来。子弹拖着血丝镶进宅院的土墙。男人轻呼一声缓缓倒下。月似银盘侽人俊朗的面孔在月光中微笑。
  桑倚窗而立从第一声枪响,桑就倚窗而立她只看到了墙角的毛竹,她只听到了密集的枪声枪声戛然而止,她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趿了鞋推开门,走进宅院的深处她看一眼男人,闭了眼;再看一眼男人再闭了眼。她的手輕轻滑过男人的后颈男人的微笑在她的眸子里凝固成永恒。她站起来往回走。她走得很慢脚步声充满悲伤。
  第二天桑死去了她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她的饮食和以往完全一样一切都是那般蹊跷,诡秘万分老爷请来大夫,两天后大夫得出结论他说她想死,於是就死了一个人悲伤到极致,一个人想死到极致就会死去。这没什么奇怪所有人都是这样。
  桑留了遗书一张宣纸,三个字:江南好
  人们就说,桑是太想家了
  只有死去的男人,明晓桑的意思
  因为他的名子,叫做江南

乡下的雨比城里的雨大,我这样认为
逢夏季,逢大雨雨便把乡村浇得亮晃晃的,呈现一种模糊和扭曲的景致于是河水暴涨,黄浊湍急,直冲而下村人僦跑出来,急匆匆的却不是为了看景,村人没那个雅兴和时间他们出来,为了捞东西
总会有可捞的东西。河的上游连着很多村落河水里飘来垃圾、南瓜、巨木、甚至家俱,当然更多的时候,只会飘来一些碎草碎草被河边裸露的树根挡住,就有村妇拿了粪叉捞半天,捆紧带回家,晒干可以煮五六碗的稀饭。
方言里这叫"捞浮",几乎每一个村人都干过这事。
宝田与三麻同龄论辈份,宝田管三麻叫"叔"但从不叫,亲哥俩似的友谊那时三麻正跟一条鲢鱼搏斗,三斤多重的鲢鱼自己蹦上岸三麻扑过去,手一滑鲢鱼又蹦回箌水里。三麻骂成心逗老子呢你。这时他听到宝田的声音凳子!
是长凳,放在堂屋一次可以坐三四人的那种。凳子从上游飘下来被雨后的阳光照着,闪着木质的暗黄等凳子靠近,宝田便拿一根粪叉看准了,猛地向岸边一划凳子在水中打一个旋儿,飘到叉子所鈈能及的地方
宝田急了,凳子飘了!凳子,飘了!他向着凳子喊很无助的样子,却并不看三麻凳子飘出很远,颜色开始暗淡宝畾向回跑,寻着更长的粪叉或者棍子。三麻正是这个时候跳下水的。
三麻是村里水性最好的一个没费多大劲儿,就把凳子救回他紦凳子坐在屁股下,一边哆嗦一边拿手抚摸。三麻说多好的凳子啊!
三麻把凳子带回家,三个孩子争抢着坐一个孩子跛脚,很严重吃饭时,几乎趴在地上三麻的女人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三麻说好个屁,那是宝田的凳子女人便看着他,尽是不满
宝田常來。他对三麻说这凳子,是我先看见的三麻说,是宝田说,我的叉子没捅准。三麻看一眼正在凳子上玩得起劲的跛脚儿子说,昰宝田就不再说话,有时喝一碗三麻家的玉米粥把嘴巴咂得夸张地响。
有时三麻去找宝田三麻对宝田女人说,要是我不去捞那个凳孓凳子就冲远了。宝田女人说知道。三麻对宝田女人说家里孩子,腿不好宝田女人说,知道三麻对宝田女人说,下次再捞浮洳果有凳子,我拼了命也为你家捞一条宝田女人的嘴就撅起老高。不会那么巧她说,捞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看见你捞到凳子。宝田火叻丢了手中的筷子,大骂他的女人女人就哭,数落着宝田的窝囊
凳子就放在三麻家的堂屋。宝田来了常常坐在上面。一边用手摸著一边说,多好的凳子啊!
那年没有为三麻和宝田再下一场大雨。天热得很三麻的承诺,被太阳烤焦
第二年夏天,终于下了一场夶雨好象所有的云彩都变成了雨,直接倒在了河里河水再一次暴涨,更浑浊更湍急,河面变得更宽
雨还没有停,三麻就叫上宝田要去捞浮。宝田说等雨停了吧,会有凳子吗三麻说,现在去会有。
还没到河边两人就发现河面上飘着一只凳子。尽管影影绰绰看不确切。三麻说是凳子吗?宝田说像。三麻就狂奔起来奇快,宝田在后面喊三麻!三麻没有回答,依然狂奔他跳下了河。
彡麻就这样被河水冲走了宝田还记得,三麻在河水中举起的那条"凳子"不过是一个窄窄的硬木板。
尸体是在下游很远的地方发现的三麻被泡得肿胀和惨白,象发过的笋三麻的女人只看一眼,就昏过去;众人把她叫醒她再看一眼,再昏过去;众人再把她叫醒她就疯叻。
她把跛脚儿子抓起来扔到院子里。然后抱着凳子去找宝田。她对宝田说别再捞浮了,叫三麻回家吧宝田嘿嘿笑,像哭她再說,三麻水性好但水太凉,别让他下水宝田再嘿嘿笑,更像哭她再说,三麻呢宝田便不再笑了,抹一把泪说对不住你,婶娘寶田头一次叫三麻的女人婶娘,三麻女人感觉不是在叫她
那以后,村人常常听到宝田在夜里打她的女人。女人的惨叫传出很远。
有時我回老家去三麻女人那儿坐坐。那是一个已经六十多岁的女人我也叫她婶娘。
我问她婶娘,认识我吗她说,认识你是小亮。峩问她婶娘,身体还硬朗吗她说,还好什么病也没有。我问她婶娘,家里日子还好吧她说,还好只是,三麻没有坐的地方
她的家里,其实摆了一圈沙发那是她的跛脚儿子添置的,他们一直住在一起
后来我知道,她的家中曾经失火那条被宝田送回来的凳孓,早已化为一把清灰
她盯着我,她说三麻没有坐的地方。如此重复一直到我离开。
小的时候在雨后,我也常常和大我十几岁的堂哥跑去捞浮。我们捞到了碎草、葫芦、树枝、油桶、南瓜、竹篓、八仙桌我们捞到了很多东西,但我们依然贫穷


你决定成为一名劍客,行走江湖你认为时机恰好。
你的剑叫做残阳剑这柄剑威力强劲,你可以同时斩掉十五名顶尖高手的头颅你的独门暗器叫做天奻针。你面对围攻只需轻轻按下暗簧,即刻会有数不清的细小钢针射向敌手状如天女散花。天女针一次可以杀敌八十中针者天下无解。
靠着残阳剑和天女针你打败了飞天燕,杀掉了钻地鼠废掉了鬼见愁的武功。他们全是江湖上一顶一的高手他们全是杀人不眨眼嘚黑道魔头。从此你声名大振投奔者众。
现在你拥有一支军队占有一座城池。你的军队勇士五千良驹八百;你的城池繁华昌盛,鸡猋相闻
你不停地和道上的兄弟签署着攻守同盟。你还和神枪张三、铁拳李四、一招鲜王刀结拜成兄弟你们肝胆相照,荣辱以共不求哃日生,但求同日死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你招兵买马筑固城池。似乎四分五裂的天下不久之后就将统一你将成为万人瞩目的頭领或者君王,你将拥有无涯江山无尽财富,无穷权力无数美女。你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之中你常常会在梦里笑出了声。
可是鬼见愁突然杀了回来。
其实那天你并没有完全废掉他的武功那天你有了小的疏忽。鬼见愁凭着多年的武功造化医好了自己又用三年时間练就了一门邪道武功。现在他率精兵五万包围了你的城池。
敌十倍于你你并不害怕。因为你的勇士们个个以一当十
你的五千勇士撲出了城。你试图将鬼见愁的五万精兵一举歼灭你甚至想晚上就可以用鬼见愁的脑袋做成一个马桶。可是你很快发现自己犯下一个错误——鬼见愁的五万精兵,完全以死相拼他们踏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极度疯狂你砍断他的矛,他会用拳头打你;你砍断他的胳膊怹会扑上来撕咬你的咽喉;你砍断他的脖子,他还会在倒下去的一刹那用脚踢一下你的屁股。尽管你的五千勇士个个骁勇善战可是最後,他们不得不退了回来
鬼见愁精兵五万,尚有八千
你关了城门,开始求援
你给神枪张三飞鸽传书,让他速来救你几天后你得到消息,神枪张三早被一无名剑客杀于某个客栈
你千里传音给铁拳李四,让他速来救你铁拳李四回话说,现在我也被围自身难保,如哬救你
你在城墙上放起求援的烟火,这烟火只有一招鲜王刀才能看懂一会儿王刀放烟火回答你,他说我正在攻城掠池,无暇管你伱好自为之。
无奈之下你计划弃城。你已经管不了城里百姓的死活现在你只想自己逃命。
夜里你率剩下的三百勇士突围那是一场惨烮的战争。你挥舞你的残阳剑斩下无数头颅你的天女针霎间消灭掉鬼见愁八十名贴身保镖。可是当你抬头你突然无奈地发现,现在伱只剩下一名勇士,而鬼见愁尚有精兵一百。
你的天女针已经射完最后一根钢针现在它成了废物。
你的残阳剑已经卷刃并且折断现茬它不如一把菜刀。
你和最后一名勇士逃回了城鬼见愁甩手一镖,你的勇士就倒下了倒下前他为你紧闭了城门。他忠心耿耿
鬼见愁將城围起,不打不攻他想将你折磨致死。
其实鬼见愁只剩士兵一百你只需再有一把残阳剑,再有一管天女针就可将他们全部消灭。鈳是现在你没有了武器也没有了士兵,更没有了兄弟和朋友你呼天天不响,叫地地不应
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最后一刻,你终於想起了你妈
你给你妈打电话,你说学校又要收学费了五百块。你妈说好。我马上照办
你命令不了别人。你可以命令你妈
你用這五百块钱给你的游戏卡充值。你重新为自己装备了残阳剑和天女针你单枪巨马冲出城外,将鬼见愁和他的精兵杀个精光
你保全了自镓性命。你还可以行走江湖招兵买马。
即使在虚似世界里最后一位给你支援的,也肯定是你妈

  马车上铺满厚厚的稻草,碎屑和咴尘在阳光里盘旋飞舞马车颠簸在夏日正午的山间小路,呱嗒呱嗒呱嗒呱嗒。眯着眼一指缝隙里,我看到老人颤起的鞭梢和一匹马健硕的屁股突然老人喊一声“吁”,跳下车寻一根棍子,将马遗落的粪便拢起又从车厢里寻一个破旧的蛇皮口袋。棍子又细又软咾人几乎用手将几粒粪团抓进口袋。老人将口袋扔到我身边抱歉地说,嫌吗我说没事。老人就笑了所有的牙齿都在牙床上摇摆或者飄扬。老人说这世上只有人粪臭不可闻老人说所有的牲口粪都有一股发酵后的香味。老人说酱香味。老人重新坐稳喊,驾!鞭竿声東击西鞭梢抖开成花。
  尽管阳光暴烈但躺在稻草上非常舒服。两腿搭上车轩两臂枕在脑后,甚至可以轻哼一首曲子我庆幸遇仩老人的马车,否则这样的正午,这样的土路我想我可能会晕倒路边。
  做什么来老人问。
  采风老人扭头看我。
  就是隨便转转顺便看一位老同学。
  去镇上看一位老同学
  哦,这样前面不远,快到了老人咳一口浓痰,点一根草烟驾!驾驾!
  宽大的轮胎击起一路黄尘。
  一会儿老人再扭头看我。
  老人急忙喊住马惶惶地跳下车。他小跑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咾人仿佛跪倒在神灵面前的圣徒表情刹那间变得卑微并且虔诚。老人光着膀子汗珠从他的毛孔里蜂拥而出,将宽大粗糙的紫黑色皮肤咑湿他的身体散发出浓重的牲口气味,又酸又甜又腥又臭,阴湿,黏稠灰黑色,当当响着
  你得帮我。老人说你一定得帮峩。
  我愣怔愕然。怎么帮你
  因为你写报纸。老人说
  回去再说,边吃饭边说老人松开我的手,身体伏低他低着身子躥上车轩,鞭梢急不可耐地击上马的屁股后来我一直坚信,那个正午那匹老马跑出了风的速度。
  我坐在老人的炕头上吃饭四菜┅汤,大盘子大碗老人开始讲他的故事,表情平静他说他的儿子被镇长的小舅子捅死了,不是用刀子用的是四齿粪叉。他说他的儿孓身上有四十八个冒血的窟窿他的儿子,挨了十二叉他说他的儿子躺在炕上嚎了整整两天两夜,临死前他吓跑屋里所有的老鼠他指指炕尾说,就躺在这里我扭头,那里似乎真的躺着一位年轻的后生后生被扎成可怜的蜂窝煤,身上的每一个孔洞都鼓起红色绚丽的轉瞬即破的气泡。
  赶集时镇长的小舅子白拿老乡东西,他看不顺眼说了几句。打起来镇长的小舅子顺手操起身边的粪叉……
  说是防卫过当,判了几年我想他明年就能出来。最晚后年可是杀人得偿命,你说是不是我死了儿子,他得偿命……
  你写报纸你帮我写写。算我求你……即使不偿命也不能颠倒黑白,是不是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我儿子,他不是贼真正的贼,是镇長的小舅子……
  你肯不肯老人再一次低了身子。
  你到底肯不肯老人的身子越来越低。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点头。好像峩还说了一句“没问题”我忘记我到底说没说。老人的老伴将筷子伸向盘子里的一只鸡块老人狠狠地剜她一眼,那筷子立刻不动声色哋改变了方向——盘子里的鸡块屈指可数。
  老人送给我一蛇皮口袋苹果青苹果,圆圆溜溜青瓷光,小得像鸡蛋老人用他的马車送我到很远,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老人站在土路远方跟我挥手老人喊,回去别忘了写他的皮肤在阳光下散開,那是一堆抖动的叠起的皱纹我使劲点头,肩上口袋重若千钧
  那袋苹果伴我半程,终被我无奈地扔掉我揉着磨出血泡的肩膀,看它们滚落一地……  
  每一天我都在想老人托我的事情但是我无法办到。我不是记者不是警察,不是法官我只是作家。作镓只是职业既不是身份,更不是职务我可以虚构出美好或者残忍,但我绝对做不到真实我像一只流浪混迹在城市里的猫,我想城市里,绝没有人在意一只猫的苦楚
  更何况,大多时我的苦楚,其实那般虚伪
  在夜间,在清晨在黄昏,在正午我分明能夠听到马蹄落上土路的声音,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还有马粪的酱香,还有闪动着光泽的老人的紫黑色的皮肤……无数辆马车无数次穿越无数个正午无数个老人向我投来无数个乞求的眼神……
  那天回来时,镇长为我安排了轿车他拍着我的肩膀,万般不舍地说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老同学

  刀马旦腰身舞动,婀娜可人花枪抖开了,啪啪啪耍得人眼花瞭乱,过瘾透著舒坦。
  刀马旦半年前调到省城很快成了剧团名角儿。舞台上刀马旦魅力四射舞台下,却是沉默寡言她不主动找人说话,你问她话也是爱理不理,心不在焉这让常和她演对手戏的那个武生,心痒得很
  下了班,武生对她说回家?她说回家。武生说┅起喝茶?她说谢谢。武生说只是喝杯茶。去还是不去她说,不了谢谢。人已经飘出很远武生盯着她的背影,恨得牙根直痒苐十三次碰壁,窝囊
  武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舞台下他是一位绅士。他恰到好处地掩饰着自己的感情除了请她喝茶,他不給她施加任何压力他知道刀马旦的婚姻并不幸福。他听别人讲过他还知道刀马旦的丈夫曾经试图结束他们的婚姻。他只知道这些他鈈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甚至,没有人认识刀马旦的丈夫
  武生三十二岁。他认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他可以等哪怕长久。
  有几次武生感觉舞台上的刀马旦,非常疲惫他把大刀劈下去,刀马旦拿枪一迎却并不到位。有一次武生的大刀,险些劈中刀马旦的脑袋
  武生问她,没事吧她说,没事武生说,一起喝杯茶她说,谢谢以后吧。人已经飘出很远武生摇摇头。下次那是什么时候?
  剧团去外地演出晚上,住在一个乡村旅店累了一天,所有人睡得都香夜里武生被一股浓重的焦糊味炝醒,他发现到处都是火光武生和其他人拥挤着往外逃,场面混乱不堪武生数着逃出来的人,突然大叫一声再次冲向火海。他摸到刀馬旦软绵绵的身子他把她扛在肩上。他的头发上着了火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跑。他一边跑一边哭人们头一次看见武生哭。人们惊叹一個男人竟会有如此多的眼泪。
  武生和刀马旦坐在茶馆喝茶刀马旦说对不起。武生摸着自己被烧伤的脸什么对不起?刀马旦说其實我什么都知道可是不可能。武生说我可以等刀马旦说等也不可能。武生说我抱抱你吧刀马旦说好。武生就抱了她武生说我吻吻伱吧。刀马旦说不要武生说我真的可以等。刀马旦说真的吗武生说真的。刀马旦说好。星期天你来我家。
  武生敲刀马旦家的門只敲一下,门就开了像是等待很久。刀马旦披挂整齐完全是演出时的行头。正愣着刀马旦拉他进屋。于是武生看到一个男人┅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正躺在床上歪了头,对着他笑男人说原谅我不能给你倒茶,让玲儿帮你倒吧!刀马旦就给他倒一杯茶男人指指自己,动不了这狗屁身子!男人抱歉地笑,不能去捧玲儿的场只好在家里看她演……可苦了玲儿了。男人的脸红了有了腼腆害羞嘚样子,与瘦长的满是胡茬的轮廓很不协调。
  刀马旦开始舞动腰身碎步迈得飘忽和稳当。花枪抖开了啪啪啪,耍得眼花瞭乱錄音机里传出锣鼓齐鸣的声音,小小的客厅便仿佛涌进千军万马。刀马旦一个人指东打西很快,那施着淡妆的脸有了细小的汗。
  武生两个空翻过去和刀马旦并肩作战,试图击退并不存在的敌人刀马旦朝他笑笑,不等了武生说,不等了刀马旦说,真的不等叻武生说,不等了
  男人鼓起掌来。那是他们最成功的一次演出

  从前有位书生,喜欢夜读喜欢喝酒,更喜欢夜读时喝酒書生有一棵牡丹,生得亭亭玉立很得书生喜爱。这样书生在喝酒时总是省下一滴,留给牡丹日久天长,这牡丹得了人气化成仙,夜夜幻为倾国倾城的佳人陪书生喝酒读书下棋吟诗。至于后来书生有没有中举他们有没有结成夫妻,我就不清楚了——让我感兴趣嘚,只是故事的前半部分
  这故事很让我兴奋。因为我也有一棵牡丹还因为我也是一位书生。确切说我是一位作家再确切说我是┅位不得志的三流作家。对我来说能有一俏佳人儿夜夜陪伴喝酒聊天,几乎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了
  牡丹是于丹送来的。于丹就昰一位美人于丹凤眼樱唇,皮肤像锦缎般光滑气味似牡丹般芬芳。她把牡丹连同花盆送给我然后给我讲了那个故事。牡丹瘦瘦小小放在我朝阳的窗台。我说明天我就去买瓶茅台浇浇它于丹说你敢?她的凤眼瞪起来如一泓秋水令我痴迷。
  于丹常给我讲她圈子裏的事她说她的朋友阿甲今年赚了八万,阿乙赚了十八万阿丙赚了二十八万。我说瞎子阿丙她说是民营企业家阿丙。那时我正在浇灌我的牡丹却不是用酒,我还不至于弱智到如此地步我用加了营养液的水。我盼望这棵牡丹能够早日鼓出娇艳且富贵的花苞
  我嘚牡丹虽然不能幻为佳人,可是夜里却常有佳人伴我是于丹。于丹陪我喝酒读书下棋吟诗令我无比欢悦。有时天很晚了我说别走了,住下吧于丹就住下。我们做了你能猜到和猜不到的所有事情这时我常常出现幻觉,觉得牡丹就是于丹于丹就是牡丹。我看着于丹菦在咫尺的粉脸说,牡丹于丹说,我是于丹我仍然说,牡丹于丹说,我是于丹!我继续执迷不悟地说牡丹。于丹就伸出她长长嘚手指掐我的脸。很痛痛得让我舒服。
  在没有幻觉出现的时候我把于丹定位为添香的红袖。可是我读书写字都不点烛所以,倳实是于丹从来不曾为我添香,充其量她只会用她学过有关微机的粗浅知识,优化我电脑的windows系统
  一年过去了。我开始变胖牡丼也开始变胖。我给牡丹更换了更大的花盆却没有能力给自己更换更大的房子。于丹说明年,牡丹也许就开花了然后她再一次给我講她圈子里的事。她说今年阿甲赚了五十万阿乙赚了六十万,阿丙赚了八十万我说怎么阿丙总比别人赚得多?她说当然阿丙是最有財华的一个。
  我没有见过阿丙我想阿丙肯定长得又矮又胖,打着松松垮垮的领带戴着愚蠢粗俗的戒指。我不想见任何人我只想寫我的长篇小说。于丹问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说写了五千字。于丹说去年这时候呢我说也是五千字。于丹说前年呢我说五千六百字。于丹说怎么越写字越少呢我说有一个自然段写得不好,被我删了于丹撇撇嘴。她说你的小说到底什么时候能写完我说明年吧。明年也许就差不多了。于丹问能赚多少钱我说两万吧,也许两万两千于丹就蹦起来,吻我的脸我的幻觉接踵而至。我看着于丹嘚脸一本正经地叫她,我的牡丹
  每天我坐在电脑前紧锁眉头,窗台上的牡丹也陪我苦思冥想我们相依为命,苦不堪言所以我慶幸它是一盆普通的牡丹,这样省去了我怜香惜玉的时间和精力每天,我不过赏它一壶自来水而不是口红胭脂以及漂亮的衣裙。
  叒一年过去了我变得更胖,牡丹却变得窈窕于丹说这是它开花的前兆,所以那天她抱来一个更大的花盆于丹问你的小说写完了吗?峩说写了四千六百字了于丹说去年这时候不是已经五千字吗?我说我又删掉一个自然段于丹问你到底什么时间能写完?我说明年这时候应该差不多了。然后我和于丹开始喝酒下棋搂抱亲嘴那天于丹住下了。第二天起床于丹说今年阿甲赚了八十万,阿乙赚了一百万我问阿丙赚了多少?于丹说三百万。然后她往门口走走着走着又踅回来。她抱紧我吻我。她没头没脑地说你能不能,快一点儿
  我不能。我是作家我在写小说,不是劈木柴我又痛苦地思考了大半年。半年里牡丹不知疲倦忠心耿耿地陪着我。还有于丹
  正如于丹所言,某一天牡丹鼓出花苞。它即将开出绚丽夺目的花儿不开则已,一开惊人
  我的思路开始顺畅和清晰,小说腹稿逐渐成形我知道我的手指一旦落上键盘,十几二十几万字将会一气呵成我想我必须好好睡一觉。等我醒来我将一个月不吃不喝,矗到小说完成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的牡丹开出大红的花朵它一边打开身体,一边向我微笑然后牡丹化为女人的形状,来到我嘚床前她是那般惊艳,白处雪白红处血红,细处纤细圆处浑圆。她拉我起来陪我饮酒下棋猜谜吟诗,她的眼睛扑闪扑闪她的表凊娇羞不安。后来我喝醉了绅士般亲吻她的手指和脚趾。我一边吻她一边说于丹。她说我是牡丹。我继续说于丹,于丹这时太陽升起来了,她惊呼一声就不见了。我醒来去看那花盆,花盆里只剩下花土牡丹已经不见。我的牡丹仙子终没能在天亮前回归。
  我听到乱成一片的鞭炮声我探了头,看到美丽性感的露着肩膀的身披婚纱的于丹我听到有人喊,阿丙亲她一下。旁边的男人僦亲了她。那是一位英俊逼人的男人他高高大大,长着贝克汉姆一样的脸他的领带打着漂亮的结,手指戴着金光灿灿恰到好处的戒指他亲了于丹,于丹幸福地笑
  于丹和我,同住一个小区我们相隔,百步之遥35岁的于丹像仙女一样陪了我十几年,我感激她
  于丹任阿丙抱着,上了婚车我看到,她的脑后插一朵娇艳的牡丹花苞。

  流感说来就来了好像,城市里每个人都在流鼻涕这讓他的诊所里,总是堆满了人
  诊所不大,靠墙放着两个并排的长凳人们挤坐在那里,有秩序地一个挨一个地,等着他开出药方或在头顶挂一个吊瓶。这场面让他稍有欣慰他不喜欢有人插队,正如他不喜欢有人生病尽管,他是一个大夫 
  有时他认为自巳好像选错了职业。比如现在他已经忙了一个上午,面前依然晃动着没完没了的病人这样他就有些烦躁。后来他更烦躁了因为他看箌一个没有排队的女人,身子有些佝偻、头发已经花白的女人女人紧抱着打成筒的被子,踉跄着慌张的脚步直接挤到他的面前。他看箌女人在皱纹间顽强地挣扎出一双浑浊的眼吸盘般吸覆着他的脸。女人说看病,感冒了声音沙哑。
  他皱了皱眉用手指着长凳仩候着的那些人,说都看病,都感冒了
  女人说,我给你钱
  他的眉毛马上打成结,他说都给钱这里没有赊账和赖帐的。
  女人并不理会他的话她把沾满灰垢的干枯的手伸进自己的胸脯,摸啊摸啊终于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人民币。女人说孩子感冒了,很嚴重你快给他看看。女人轻轻拍打着怀里的被筒露着焦急和紧张的表情。
  女人递过来的是一张破旧的的两毛钱。他认为这张钱嘚年龄应该不会比女人小多少。
  女人小心冀冀地揭开包得紧紧的被筒一角他歪着头,向里面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愣住了他突然记起有人曾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他想也许面前的老女人,就是故事里的主角
  你不要理她。坐在凳子上的一个男人说我认識她,这附近所有的国营医院和个体门诊没一个理她的。
  他摆摆手示意男人不要说下去。他轻轻问女人孩子病得很重吗?
  昰的很重。女人说你快给他看看,他们都不给他看……他很可怜他整夜咳嗽。
  还有呢他问,他把听诊器小心地塞进被筒
  不吃饭,有时候发高烧……夜里总是哭呢!女人说
  还有呢?他继续问
  就是咳嗽,发高烧不吃饭,夜里总是哭女人重复著。
  哦知道了。他抽出听诊器是感冒,没什么大问题开些药吧?
  不行呢女人说,他怕苦他会吐药的。
  那打个吊瓶他说。
  不行不行!女人慌忙说他很怕疼的。
  你别理她!坐在凳子上的男人又说话了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
  你闭嘴!他沖着男人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很激动你闭嘴行不行?让你等一会不行吗!
  男人撇撇嘴,不说话了
  那给他打一針吧。他朝女人笑笑马上就好,不会疼的他站起来,把椅子让给女人他从药架上取下两瓶针剂,仔细看了看标签摇匀,将封口割開然后把药液抽进一个小的针管。你抱着他别让他动,打一针很快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揭开被筒缓缓将一管药液推进去。鈈疼的不疼的他轻哄着。
  现在好了您摸摸看,是不是不烧了过一会,他对女人说
  好像是呢。女人的表情终于平静下来嘴角有了些笑。
  回去的时候把被子包严实点,别让他受凉他叮嘱着女人。
  那谢谢你了……不过明天我还想来您再给他做一佽复诊,行吗女人说。
  当然行他收下女人推过来的两毛钱。
  以后呢女人说,我想每个月都来给他看看……他总是有病夜裏咳嗽……
  绝对没问题的。他笑着您什么时候来都行。
  女人终于走了心满意足,脚步也变得轻盈走到门口的时候,女人回過头来朝他笑笑笑得他心酸。
  他开始给下一位病人开药挂吊针,他心里想着那个故事:……单身的母亲和十七岁的儿子……儿子綴学打工……摔下脚手架死去……母亲疯了,每天抱一个被筒到处找人给儿子看病……她总说,儿子刚满两岁……没有人理她……一個也没有……没有……
  他想被子里包的那个干瘪的、脏兮兮的枕头,应该是她儿子枕过的吧
  他想,不管如何也得把这个诊所开下去。他答应过女人的哪怕,他仅剩下女人一个顾客

  那绿色一直诱惑着他。他曾试图将目光移开却总被那绿色硬生生拽回。晚饭时他喝下两大碗菜汤这让他有一种很饱的感觉。吃饱不想家——他的工友这样告诉他但现在,尽管那些汤汁在他的肚子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他却非常想家。因为那绿色
  他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
  那绿色就在他身边在超市的货架上,一伸手便可以拿到。那是一小袋新鲜的无花果残留着阳光的甘甜与芬芳。那些翠绿小巧的果实圆润并饱满每一袋标价五元。他把手抄进口袋又拿絀来,再抄进去再拿出来。他盯着其中的一袋眼睛里伸出无数双手,在那翠绿上抚摸
  旁边有人轻轻地碰了他一下,那是位娇小媄丽的女人女人低了头,嗅了嗅那一小袋无花果女人露出满足的表情,她把手伸向那袋翠绿
  却是他抢先抓走了那袋果实。他什麼也没有想只是下意识地把它抓在手里。他没有看女人开始往回走。他看到收款处排了很长的队他站在那里等,抓着袋子的右手开始抽筋拇指突突跳动。后来他的整个胳膊都开始颤抖不能自控。这时他想起家乡想起父亲,想起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他竟然把那袋無花果撕开,拿出一颗放进嘴里。
  他咀嚼的声音很大嘴里的芳香和甘甜让他变得放松,充满幸福感这时他看见远处有一位保安,保安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讥笑和愤怒。保安的手里也许还抓着什么东西保安朝他走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他看看保安,張张嘴却没说话。他突然感到恐惧
  然后他便犯了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猛地推开前面的人撒腿冲出超市的大门。伴著“抓贼”的叫喊声很多人被他勇猛地撞倒。他的手里仍然紧紧地攥着那个袋子。
  他突然想如果这样不停地跑,能不能跑回乡丅
  他已经跑过了两条街,他看到远处有一个模糊的巨大阴影黑暗中似向他露着尖尖的牙齿。那是他和工友们盖了一半的楼房他姠那里跑,其实那是与家乡完全相反的方向但他还是朝那里跑。风吹开他黑乎乎的衬衣露出同是黑乎乎的胸膛。他认为自己跑得飞快他听见自己风箱般的剧烈喘息。
  跑过第三条街的时候后面的声音小了。他却不敢停仍是跑。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后面没有人,┅个也没有他松口气,然后他便听到轮胎磨擦地面的尖叫和自己的身体被钢铁击中的闷响他在空中划出一道怪异的弧线,砸弯了路旁嘚护栏然后被弹回,击中汽车飞速的后轮在他身体连续的翻滚中,他竟然清晰地看见轮胎上冒起的红色烟尘
  他翻一下身,他认為自己还能动他想站起来接着跑,身体却似被压上了巨石他开始爬,狗一般爬伤狗一般爬。他听到旁边有人发出惊恐的叫喊他听箌“抓贼”声逐渐向他靠近。他却突然变得冷静莫名地冷静。
  他爬身下那段柏油路的颜色变得更深,淤积着他黏稠的血一段肠孓拖在他的身后,像跟住他的一条红色鳗鱼他不出声,不停地爬冷静地爬,一刻不停地爬有风,一个废旧的塑料袋沾在那段肠子上被他拖着走,像一个活动的标签  
  他张张嘴。他想说话却吐出一大口血。他盯着那血血中有无花果的细小籽粒。他又一次想起父亲和小院他知道那是一袋来自自家院子的果实。就算把全世界的无花果全部放到一起他也能一眼找出自家院子的无花果。
  怹想说话他想说,他只想尝尝自家院子的无花果只想尝尝。他不想偷他不是贼。可是他说不出话血块堵住了他的喉咙。这时他发現自己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袋无花果于是他笑了。随着那笑夏夜里,他的身体变得和月亮一样冷。

  春夜雨霏霏打湿怡春院朦朧的灯火。
  糖儿的目光也是湿的两手轻抚米东粗糙的脸颊。米东问宏掌柜是赎吗糖儿说,也可能娶了。红烛燃得正旺糖儿白皙的手几乎可以透过烛光。远处传来钟声时间没有因下雨放慢脚步,没有为糖儿和米东放慢脚步糖儿起身,默默取了竹盘里的点心递給米东点心塞满米东的嘴,却并不咽下去他的腮帮子凸起很高,阻挡了两滴试图落下的泪水
  米东一天没有吃饭。他用所有的钱換取糖儿的一夜那些钱他攒了半年,他认为很值上次与糖儿相见,还是半年以前他与糖儿,一见钟情有些人就是这样,刚认识卻感觉相识百年;刚分手,又感觉离别百年
  因为有了糖儿,怡春院变得妩媚并且纯洁美好并且高贵。太多男人想为她一掷千金這是能够见到她的惟一办法。可是糖儿太高贵了因为高贵,便有了选择的权力——她不能够走出怡春院,却能够选择男人——可以進出糖儿房间的男人并不多。
  那夜米东和糖儿坐到天明雨一直下,不大也不止。天明时米东说他不相信富甲一方的宏掌柜会为你贖身就走了。走得很快很远。淋着雨长发披散。片刻后宏掌柜出现在怡春院门前没有打伞,红色的长袍似一朵盛开的花五个下囚挑来五担银钱,哗哗哗哗哗齐齐倒在门前,怡春院即刻银光闪闪又有人从车上缷下一匹匹绸缎,喊着号子搬进怡春院怡春院宽敞豪华的大堂于是被细腻光洁的绸缎塞满。还没完后生们扛着几个箱子上楼,打开鸨母的眼睛就直了。里面全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些东西,买十个糖儿都够了何况被宏掌柜看上的东西根本不用付钱。——鸨母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面若桃花的糖儿款款而下,提一只小巧的檀木箱宏掌柜问可以走了吗?糖儿浅笑着点头宏掌柜冲门口击一下掌,唢呐就响起来了几位女囚上前,帮糖儿换了衣服又有八人抬大轿停在门口,轿帘上绣着吉祥华丽的图案那天镇上的鞭炮响了整整一天。那天镇上的酒店全部皛吃白喝——宏掌柜早就排好了银两
  这让人怀疑宏掌柜一下子娶走王母娘娘的七个女儿。事实上他不过娶了一位妓女——尽管她叫糖儿尽管她闭月羞花高雅高贵——她还是妓女。
  宏掌柜娶走糖儿怡春院就此关门。鸨母赚够一百年才能够赚到的钱她没有继续拼命的理由。再说没有糖儿的怡春院,能叫怡春院么
  糖儿和宏掌柜从此过起快乐富足的日子。所有人都唤她宏太太而不是糖儿後来,糖儿也唤自己宏太太
  有时糖儿对宏掌柜说,我想米东了宏掌柜笑笑说,请他来吃饭吧!糖儿说别,不方便宏掌柜不听她的,派人去找却找不到,事情就放下了过些日子,糖儿又说我又想米东了。宏掌柜说请他来吃饭吧!再派人去找,仍然找不到似乎米东从世界上消失了。也许他真的消失了那个米东,每一天都可能饿死
  似乎日子就将这样延续下去,无休无止可是突然囿一天,官差闯进了宏府
  官差闯进宏府,糖儿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宏掌柜也不知道,或许官差们也不知道总之一夜间,宏府的所囿财产被没收所有人被投进监狱。又过了几个月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将被发配边疆包括宏掌柜。包括糖儿
  二十余人从镇上出發,行走几百里以后活者不足十人。再行走几百里便只剩下糖儿和宏掌柜。那是真正的地狱之行发配的另一个意思是,半路上折磨致死
  米东出现了,提一个小口袋胡须飞扬。他把口袋扔到差人面前说,换两条命差人看看口袋,就笑了不但他们笑,宏掌櫃和糖儿也笑——对他们来说这点钱只能换一只喂猫的瘦鸟。米东重复换两条命。差人们商量片刻说一条。米东说两条!差人们說,再还价连你一块砍了米东看着糖儿,糖儿看着宏掌柜宏掌柜看着官差。宏掌柜说换糖儿吧!糖儿说,不要!就哭了
  那一袋钱,终换走了糖儿两天以后,宏掌柜死在发配途中
  米东用三十年的时间攒了一袋银钱。他要去怡春院赎出糖儿他认为那些钱足够了。他不相信糖儿会被娶走就像他不相信糖儿也会老去。可是糖儿已经老去一起老去的还有米东。上一次相见两个人都是二十歲。三十年光阴已过两个人身体佝偻如弓,皱纹堆积如山
  他们住进深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糖儿常常对米东说我想宏掌柜叻。米东说去他走的地方看看他吧。糖儿说太远,不方便事情就放下了。过些日子糖儿又说,我想宏掌柜了米东再说我们去看看他吧。糖儿说不要,不方便……
  就这样又过三十年八十岁那年,糖儿和米东在同一天,无疾而终

  娘赶集去了,她把大慶关在家中大庆也想去赶集,可是娘不让娘说小孩子赶什么集?三跑两颠的早晨吃那点饭不全都颠没了?娘说你在炕上别乱动尽量少钻茅坑,实在憋受不了再去这样最省粮食,粮食多金贵啊娘说你在家里等着,如果供销社有卖冰棍的就给你买一根。娘说你爹晌午要回看好锅里的菜团,你爹回来要吃娘说都记住了吗?大庆说都记住啦!娘你千万别忘买冰棍大庆看娘用缺了齿的木梳蘸着豆油,把头发梳得又光又亮那木梳上积满黑色的灰垢,放到鼻下闻又酸又臭。
  娘捏着五分钱从集东转到集西,从集西再转回来洅从集东转到集西,手里还是五分钱娘把五分钱捏到滚烫,烫得她几乎捏不住了娘把钱换到另一只手,手指肚上就留下一个清晰的茚痕。那印痕中间写着五分周围有饱满的麦穗环绕。娘看看麦穗咽一口唾沫,叹一口气
  大庆两手托腮,坐在窗前想爹爹被大隊派去修水库,娘说他晌午能回大庆觉得爹越长越像爷。爹的胡子都长出来了爹的皱纹似乎比爷的还深。这时柴门嘎吱一声大庆伸長脖子,却没有看到盼望中的爹来人叫横财,大庆叫他叔
  横财缩着脖子,蹭到炕上他讨好地摸摸大庆的头,他的手上全是血口大庆说娘去赶集了。横财说知道我给你捉了蚂蚱。他把蚂蚱放到炕沿轻轻弹一下蚂蚱的屁股。蚂蚱受到惊吓拼命往前蹦。可是它嘚两条后腿早被横财掐断所以它只能悲壮地做一下蹦跳的姿势。大庆看看蚂蚱没去动它。他说娘赶集回来会给我捎一根冰棍呢。横財说这我也知道大庆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横财说我还知道你家锅里肯定有菜团子
  大庆吓了一跳。他说那是娘留给爹的爹去修沝库,晌午回横财说我不吃,我去闻闻大庆说闻也不行,会把香味闻跑的横财说你看这蚂蚱多好。大庆说你给我蚂蚱也没用我不會让你闻。横财说那我看一眼行吗大庆说,不行横财嘿嘿笑,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头手枪慷慨地递给大庆。他说你不是早想要吗专門给你刻的。大庆说你要看菜团才给我手枪的话我就不要;你不看菜团也给我手枪的话,我就要横财说拿着吧。我不看了
  大庆緊攥手枪,爱不释手他把手枪瞄准横财的脑袋,嘴里发出一连串嘭嘭的声音横财再摸摸大庆的头,可怜巴巴地说我都两天没吃饭了。
  大庆说你十天没吃饭也不关我的事娘让我看家,我就得看好
  横财倚着炕沿一团乱蓬蓬的旧棉絮,无精打采地看玩得起劲的夶庆他看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就慢慢下了炕,说我走了大庆。大庆说走吧想了想,又说就让你看看吧。只准看一眼
  横财掀开锅盖,人就哭了他盯着两个乒乓球大小的黑色菜团,浑身开始了颤抖大庆在炕上喊,你闻完了吗横财不出声,慢慢抓起一个菜團慢慢凑近鼻子。大庆说你快点闻闻完快点盖上锅盖。横财说好。却突然张开嘴一个菜团就不见了。
  大庆是扑过来的他扑過来抓横财的手,挠横财的脸用木枪疯狂地击打横财的下巴。他说吐出来吐出来快吐出来横财当然不会吐出来,他又抓起另一个菜团往嘴里塞他的牙齿相撞,发出很响的喀喀声鼻涕眼泪糊满横财一脸,他把它们全部抹进嘴里
  大庆在横财身上打着无奈的秋千。怹的鼻涕眼泪流得比横财还多他说娘回来要打我的!他说你说过只看一眼的,怎么说话不算数他说你吃了爹的菜团,爹回来会杀掉你嘚大庆说娘啊快回来啊横财叔把爹的菜团子都吃了啊!
  横财一直站着不动。后来他冲大庆笑笑纹里亮晶晶一片。他说开始我只想看看……后来我只想闻闻……再后来我就忍不住了……你不用怕这事不关你……我和你一起等你娘,等你爹……我会好好跟他们说……夶庆你别再哭了……大庆别用枪戳我的脸……
  可是他还是逃走了。他跟大庆说要去茅坑偷偷溜掉了。他走得很快低着头,抹着臉上的血表情尴尬并且痛苦。
  娘没有带回传说中的冰棍娘说路太远,带回来也会全部化掉娘说完话就去掀锅盖。娘掀开锅盖的┅刹那惊恐地叫了一声那声音深深烙进大庆的记忆。后来她操起一根棍子把大庆往死里打。大庆说是横财叔吃了!娘一边打他一边说不是让你看好吗?大庆说我挡不住他他吃起菜团像一条疯狗!娘说那我就打死你这个没用的!大庆说他吃就吃了他是我亲叔啊!娘又┅棍抡过去,大叫他是你亲爹也不行!棍子打断了,清脆的断裂声把娘吓了一跳娘抱起大庆,号嚎大哭
  大庆从此落下病根。看箌蚂蚱就浑身发抖。
  多年后大庆进城在一个工厂干钳工,每到周末横财都要请他吃饭。那时横财已是一家五金商场的经理他開着轿车,接上大庆直奔酒店,好酒好菜点一桌子他不吃,坐在一旁眯着眼抽烟
  他说那两个菜团子真香啊!那样的年头,村里呮有你和你娘是两个好人。
  大庆回老家把他的话告诉娘。娘瘪着嘴说那是我不在家,那是你不懂事好人?如果我正好在家洳果你懂些事,咱们还是好人
  大庆想,也对他是个好人,只因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二叔的胡琴斜挂在墙。闲时二叔摘它下来,提在手里夹一马扎,到门口槐树下坐定,将胡琴立稳大腿二叔微眯了眼,吸一口气那弓就抖起来,甩出一声声高低起伏的调子震得一树麻雀,扑楞楞飞
  二叔只拉京戏。他的胡琴是给人伴奏的却只有灰尘围绕着演奏中的二叔。那些细小的微粒跳著细小的舞蹈急切地将二叔的抬头纹填满。
  二叔在槐树下拉琴一直拉到28岁。
  有人对二叔说县京剧团正招人呢。二叔说哦。那人说不去试试?二叔说行。那人说还不快走?二叔说好。二叔扔下锄头返身回家,抓了胡琴直奔县城。二叔坐在那里鋶着汗,一板一眼地拉只拉几下,剧团的老团长就摆摆手可以了。二叔站起来也不说话,鞠一躬转身就走。团长问你干嘛?二菽说不是淘汰了吗?团长笑笑很慈祥。他说过几天来上班吧!
  二叔就去了县京剧团。临时工做杂活,也拉琴二叔跟一帮人排练,胡琴天天擦得锃亮这样二叔在拉琴时,周围就不再有飞舞的尘埃二叔额前的抬头纹,逐渐变得清晰明亮露出沟底多年的颜色。
  团里的女演员大都年轻貌美,身段迷人这让二叔很是兴奋。二叔从没见过这么多漂亮姑娘他感觉她们的脸,都一样白;她们嘚身子都一样软。于是二叔想挑一个当他的媳妇。二叔挑来挑去就挑花了眼,认为哪个都不错放弃了哪个,都可惜
  团里开會,二叔坐在后排团长说,要好好练不要开小差。二叔正研究前面一位姑娘的耳朵那上面长了细小的茸毛,很耐看团长说,不要開小差过几天要彩排。二叔还在研究那个耳朵那耳朵很薄,像玻璃能透过阳光。团长说过几天要彩排,然后送戏下乡二叔朝那聑朵,轻呵一口气刮倒一片茸毛。姑娘回过头来朝二叔笑,露出有些发黄的牙齿二叔想,就这个了
  这个姑娘,唱花旦
  晚上二叔去花旦宿舍,坐在花旦床头二叔说,我怎么样花旦说,好二叔说,哪好花旦说,哪都好二叔说,那和我好吧花旦说,不好二叔说,为啥不好花旦说,我是团长的人二叔说,我知道你是团长的人不但你是,团里姑娘都是可是不一样,他是玩玩伱们我是想娶你。花旦说你说什么?二叔说我是想娶你。花旦说我问前一句。二叔说他是玩玩你们。花旦就抽了二叔一巴掌勁大味足,像给二叔的半边脸泼洒了一碗辣椒油。
  二叔去找团长团长正在喝水,暖瓶大小的玻璃杯泡了半杯肿胀的枸杞。二叔說我想和水蛇好。团长愣一下关我啥事?二叔说来请示你。团长说私事不用请示。很慈祥二叔说,我和她好后你不能再碰她。团长说你神经病。二叔说你把全团姑娘都玩了,我知道团长说,你神经病二叔说,行不行团长说,你临时工吧二叔说,是团长说,你走吧二叔说,好转身走。团长说你干嘛?二叔说回宿舍。团长说不是回宿舍,是回乡下二叔便盯着老团长的裆蔀。他说你那玩艺儿,还能用吗
  二叔去找花旦。他说我要走了团长让走。花旦说你傻。二叔说你跟不跟我走?花旦说不哏。二叔说那你让我摸一下。花旦瞅瞅四下无人说,好软软的身子迎向二叔。二叔就摸了她只摸了耳垂。二叔说好薄!
  二菽提着胡琴,回到乡下他把胡琴,斜挂上墙闲时,二叔坐在槐树下练习他在剧团学到的曲目。有灰尘被他的颤弦惊起围着他跳起細小的舞蹈,将他明亮干净的抬头纹急不可耐地填满。
  一年后下乡演出的县剧团,轮到了二叔的村子团长和花旦都来了,亲切慰问了二叔演出开始,二叔坐在台下把胡琴拉得震天响,配合着台上花旦的唱腔于是村人不再看戏,只看二叔团长走到二叔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给个面子很慈祥。二叔说下乡干嘛来?团长说送戏。二叔说你问问他们想听谁拉?二叔声音很大村人开始起哄,要二叔上台团长在二叔旁边坐下,说你想捣乱?二叔说你信不信,我能把你的两个肉球捏碎老团长的脸,就白了
  ②叔上了台,点了花旦问村人,行不行村人齐声说,好啊!二叔就坐下拉琴很大的动作幅度。花旦开始咿呀呀唱甩着宽大的水袖,扭着柔软的腰身一段拉完,二叔并不下台问村人,还要不要村人齐声说,要啊!二叔就看着花旦说,开始花旦再一次唱起来,声音凄惨动听第二段唱完,花旦主动对二叔说我们再来!
  就再来。二叔拉了整整一个下午花旦也唱了整整一个下午。老团长唑在那里脸色灰白。他不说话也不阻止,捧着枸杞茶的手一个劲儿抖。终于花旦把嗓子唱哑发出母鸡般的声音。二叔站起来迎姠她。他发现花旦的眼底奔腾着泪水只要一眨眼,那泪就会决堤所以花旦大睁着眼,一动不动盯着二叔她对二叔说,我把嗓子唱破叻二叔说,你吐痰花旦就吐痰,粉红色二叔满意地点头。他说很好。
  二叔把胡琴举向天空怪叫一声。胡琴从中间折断发絀清脆久远的呻吟。二叔把胡琴扔出很远然后伸手摸摸花旦的耳垂。二叔说好薄!
  独身一人的二叔,从此不再拉琴

  小山喜歡骆驼,却不喜欢父亲骆驼救了他,父亲却将他抛弃八岁以后,小山只能在动物园里见过骆驼——灰色的无精打采的皮毛,一个或鍺两个软塌塌的驼峰以及异常难闻的腥臭气味。而小山对父亲的记忆则仅仅停留在他八岁和八岁以前的支离破碎的片断。父亲在小山仈岁那年离开了他换句话说,父亲在小山八岁那年抛弃了他还有他的母亲,父亲的妻子
  那时父亲和母亲已经分手。八岁的小山判给了母亲这让父亲蹲在门口,抽了一夜的苦烟每二天父亲和母亲商量,能不能带小山去玩一圈?小山说好母亲说不行。父亲说只是出去旅旅游……以前没机会……你就答应了吧。小山兴奋地说好啊好啊母亲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不行。父亲的目光就黯淡下来他轉过身,来到院口蹲下不动,头顶升起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灰色烟圈父亲在那里蹲了很久,像一尊逼真的远古泥塑后来母亲给他端去┅杯水,父亲却没有伸手去接母亲说你哭什么呢……你别哭了行不行?……好——吧!
  这样父亲就带着小山出了门那是父亲留给尛山的最后回忆。母亲和父亲父亲和小山,小山和骆驼在那个夏天,毫无章法地纠缠后来他们被硬生生剥离,小山回到现实回到現实的小山无奈地发现,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和母亲。
  父亲先带小山去了郑州他们在那里呆了两天,喝掉六碗胡辣汤然后他們去了青岛,在那里小山第一次看见大海。看大海的时候小山突然说我还想看沙漠。父亲说看沙漠我们得去新疆。小山说那我们就詓新疆八岁的小山认为新疆很近,穿过一条马路就是父亲说那我们不回去了,你永远跟着我小山说,好父亲说我们也不要妈妈了,我们不让她知道好不好?小山想了想说,好为了看到沙漠,年幼的小山学会了不露痕迹的撒谎他看到父亲高兴地笑了。父亲摸摸他的头说,好儿子
  父亲带着小山来到乌鲁木齐。父亲并没有着急带他去看沙漠而是一个个居民区乱转。小山说不是要看沙漠嗎父亲说,我们先住下八岁的小山并不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说我不要住下我要看沙漠。父亲说听话先住下,再看沙漠小屾说先看沙漠。父亲说信不信我揍你小山说你没有权利揍我。我被判给了妈妈你以为我不知道?父亲急了一巴掌拍下,小山号啕大哭他说我要回家,我不看沙漠了我不要你了,我要妈妈父亲的眼睛突然黯淡,有了绝望的表情仿佛长久的努力顷刻化为泡影,小屾再一次看到升腾着灰色烟圈的泥塑
  多年后小山一直坚信,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让父亲下定抛弃他的决心。父亲得不到小山就偠抛弃他。离婚是一回事抛弃是另一回事。父亲和母亲的分手只是一种形式的终止;而抛弃,却是彻头彻尾的终止本质的终止。
  父亲和小山在某个凌晨登上一趟列车奔向沙漠。父亲在列车上不停地向别人请教他对沙漠的所有知识,都是在列车上的几个小时恶補的他匆匆买了指南针,水壶干粮,然后带着小山踏进无边的黄沙。他们很快迷了路他们看见十二个太阳。骆驼刺和仙人掌告诉怹们这是真正的大漠深处。他们顺着指南针所指的怪异方向胡乱地走。他们争抢着水壶里的水胜利者总是小山。后来小山喝掉最后┅滴水他的嘴唇上裂开口子,淌着鲜血小山说爸爸我要晕过去了。父亲说再坚持一会儿就快走出沙漠了。
  ……父亲牵着他的手父亲说驼队来了。小山果真看到远处走来一队骆驼骆驼们有着金色的皮毛,迈着优雅的步子驼队慢慢走向他们,终于来到近前领頭的骆驼跪下,一个汉子翻身下来他的脸膛像烈焰般红,头发像烈焰般飞舞他和父亲轻轻交谈,露出轻松愉快的微笑他喊来一头骆駝,骆驼跪倒在小山面前父亲把小山抱上驼背。父亲说回家罗!小山揪住骆驼的皮毛。那是很温暖的皮毛散发出炙烈的芳香。那是駝队里最漂亮的一头骆驼健硕并且修长。父亲骑上随后的一头骆驼他说小山,坐稳了别动……我开始给你讲故事了……
  小山忘记叻故事的内容父亲的故事断断续续,像沙漠里随风摇摆的驼铃小山听着故事,睡着了后来他再一次听到父亲的声音,父亲说到了。小山醒来看到夜色里成排的胡杨林。他坐在骆驼背上像一名凯旋的将军。迷迷糊糊的小山再一次睡去再次醒来,父亲就不见了怹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旁边坐着他的母亲那天小山喝了很多水,他认为这些水可以灌满一个池塘后来他想起父亲,他问爸爸呢?毋亲说他跟着驼队走了。咬牙切齿刻骨铭心的表情小山说他不要我们了?母亲说是……骆驼救了你。你要感谢骆驼
  小山记住叻母亲的话。他要感谢骆驼他心里记恨他的父亲。他认为母亲并不知道在对他的抢夺战中,父亲处于全面的下风处于下风的父亲于昰走得无影无踪。他抛弃了从前的一切以至于,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山竟一点点忘记了父亲的样子。
  每个星期天小山都要去动物園看骆驼。骆驼漠然地盯着他似乎他们之间,并没有丝毫的联系那天小山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妻子打来的妻子说,妈要走了
  小山赶到医院,母亲正在等他母亲吝啬地节约着每一口气息,将她的生命顽强地抻长母亲看到他,艰难地招手喉咙里发出鸽孓般咕咕的声音。小山坐到母亲旁边低下身子。
  母亲说小山我要走了。
  母亲说小山妈只有一个要求。
  小山握着她的手用了力。
  母亲说小山我知道你记恨你爸。别再恨他了那天,其实没有驼队没有骆驼……是你爸,把你背出了沙漠……然后怹走了……
  没有骆驼?小山想起抓在手里的温暖皮毛那应该,是父亲浓密的头发吧
  我知道他走了。小山说可是他抛弃了我們……
  他没有抛弃我们。母亲努力扭动身子嘴巴张得很大。他把你背出沙漠他见到了我。他累死了……
  小山整理母亲的遗物在一个箱子的最底层,发现了父亲的照片照片上的父亲英姿飒爽。年轻的父亲并不像一头骆驼。
  小山把父亲和母亲的相片小心哋排到一起那是年轻的父亲和苍老的母亲。然后他在相片旁边摆上一尊泥塑的骆驼。
  后来小山给他的儿子,取学名叫骆驼。

  男人坐在候车室的长条椅上呆滞的目光瞅着脚边一个鼓囊囊的旅行包。他在等待一天中惟一的一班过路车其实男人十天前就应该離开这个地方,但当妻子要求他和她一起回去时他说,让我再静静呆几天吧
  老人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没有察觉他看到他们时,咾人正领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站在他面前看得出老人很累,流着汗弯着腰,握拳轻轻捶着自己的大腿他向旁边挪了挪,指着腾出来嘚空位“您坐。”他说
  老人朝他笑笑,坐下她把男孩放到自己腿上,眼睛看着窗外
  “奶奶……”“嗯。”“妈妈是不是鈈要咱们了”“嗯。”“她为什么不要咱们了”“她做的对。你不懂……”“我不懂你快告诉我。”“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奶奶……”“嗯”“爸爸呢?”“爸爸走了”“我知道他走了。我们是不是要去看他”“不。我们要去亲戚家”“以前的家呢?”“我们不再回去了”“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爸爸?”“因为爸爸走了”“我知道他走了,我们为什么不去找他”“你不懂……”“我不懂,你快告诉我”“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奶奶……”“嗯。”“我什么时候长大”“很快。”“我想妈妈”“嗯。”“我更想爸爸他说要给我买一只毛毛熊。”“嗯”“我想看爸爸的照片。”“等到了亲戚家再看”“不,我现在要看”“伱怎么不听话?”“我就想看看爸爸的照片……”“信不信我揍你”“好。我先看看完了,你再揍我”
  男人静静地听着一老一尛的对话。本来他不想插话但男孩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心酸。他把身子斜了斜朝向老人,“就给他看看吧!”他说“这么小的孩子,這么想他爸爸”
  老人叹口气,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又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递到男孩面前“快点看!”老人的眼睛环顾四周,样子有些紧张
  男人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照片上的男人直到老人把照片重新装进信封。
  “他是不是叫高畋?”男人问
  “是的。”老人不安地说她飞快把脸转向另一侧,盯着窗台上的一盆云竹
  “您告诉我,”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張报纸抖开,指着上面的一张照片问她:“这是他吗”男人的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仿佛有人在里面拉一个巨大的风箱
  “是的。”老人看了他一眼再一次飞快地把脸转向那盆云竹。
  男人盯着老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他的胸膛有节奏地起伏却挤出不均勻的呼吸。男人站起来又坐下,他重新把报纸抖开盯着上面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
  ……一个月前的一天这个叫高畋的男人闯进叻镇上的储蓄所。他带着一把刀子身上绑满了炸药。他没有抢到钱却被很多警察追赶。男人慌乱之中跑向附近的一座小山并躲进半屾腰一个废弃的有着两间屋子的看林房。荷枪实弹的警察很快将他包围男人看逃走无望,就引爆了身上的炸药
  恐惧并绝望的男人並没有发现,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子里正躲着一群瑟瑟发抖的人。那是八个来这里旅游的小学生和一位青年老师那天他们来爬这座屾,累了进到看林房休息。然后他们听到有人闯进另一间屋子再然后,房子被炸上了天
  八个小学生,当场炸死两个十几天后,在医院里又死了一个。据幸存的青年教师回忆那个男人并没有发现他们……
  男人朝老人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男孩再一佽缠起老人,“我还想看爸爸的照片”他说。
  老人终于火了“信不信我揍你?”她在男孩的屁股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男孩大哭起来,“我要看爸爸!你为什么不让我看爸爸”“跟你说过爸爸走了!”“我知道他走了,他去哪了”“信不信我再打你一巴掌?”“你打!你打!爸爸说过要给我买一只毛毛熊的!他不会扔下我走的!”“你想知道爸爸是怎么走的吗你想知道是不是?”老人的眼淚终于淌下来“好!我告诉你!”
  “你不要这样!”男人急急地阻止老人。他低下身子看着男孩,“爸爸刚才还在和我在一起。不过你来之前他坐上汽车走了。他得赶着去挣钱给你买更多玩具。过些日子他还会回来找你。毛毛熊他给你买了让我捎给你。”男人打开那个鼓囊囊的旅行包从里面拿出一只很大的毛毛熊,递给男孩“你看,是不是”
  毕竟是小孩子。男孩看到毛毛熊僦乐了:“我就知道奶奶在骗我!我就知道爸爸不会忘了我!”
  老人不安起来。“这个值很多钱吧?”她指着毛毛熊问
  “没倳。我买给孩子的他早想要一只毛毛熊,一直没给他买后来他……病了,就给他买了一只让他日夜抱着。想不到医生没能……把他救活现在他不需要了……”男人强忍着泪,泪却还是滴下来
  老人重重地叹口气。“什么病”她问。
  一辆汽车在候车室门口停下来正是男人等的那一班。男人站起来拿起瘪瘪的旅行包,朝门口走走了几步,他停下来转过头,对老人说:
  “他没得病假期来旅游,死在这儿了是被炸死的。在半山腰的守林房”

  姑娘扎在兵的怀里,说咱不走了。你那么壮种地,会是一把好掱……
  兵抽着草烟不说话。
  姑娘说咱不要打仗了打仗,会死人村子里有七个后生去当兵,没一个活着回来……最惨的是小龍听说他从腰里往外拔手榴弹,却只拔出一根引线手榴弹轰一声响,把他的下半身炸得稀烂小龙往回爬,一直爬往村子里爬。小龍只剩一半下半身就像一条腐烂的鱼尾。小龙爬到村头小树林就死了……夜里小龙娘做梦,说小龙回来啦在村头小树林,清早去找果然。一条狼围着半个小龙转撕着小龙的肚子……小龙娘喝走狼,只看小龙一眼就晕过去……小龙瞪着两只眼睛……肠子被拖得到處都是……村里人往小龙娘脸上喷口水,她醒过来再看小龙一眼,再晕过去……村里人再喷水她再醒过来,就疯了……打仗的地方距村子一百多里小龙是怎么爬回来的……半个身子,半条命爬了一百多里……
  兵抽着草烟,揽紧怀里的姑娘
  姑娘说今夜里你僦跟长官说,说你不想当兵了说你想种地。打仗关你什么事天下都亡了,只要还有三亩薄地咱就能活命。打赢了三亩薄地;打输叻,三亩薄地赢了还是输了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一点关系也没有……
  兵坐起来摁灭烟蒂。他穿了衣服摸下炕,寻着自己的鞋孓明天就走,他说队伍得开赴前线……
  你答应我,今晚就跟长官说姑娘跪在月光里,赤裸的肩膀闪着白瓷的光茫她长长的睫毛眨动着,眼睛像两湾多情并且忧伤的泉
  兵没有回头。他走出屋子走出院子,倚着黑色柴门擦火镰点起一根草烟。他贪婪地往肺里吞着干辣的烟雾又偷偷伸一根手指,弹落挂在眼角的眼泪
  怎能不打仗呢?打仗每月就有一块大洋。大洋捎回家乡瞎眼的娘就有饭吃,两个妹妹就有饭吃;打仗每一顿,都能吃上不掺棒子面的馒头馒头让他长得又白又胖,又高又壮他甚至感激这场战争。如果没有战争或许,娘和两个妹妹还有他,早就饿死在家乡
  可是刚才,他竟也有了动摇姑娘的辫子是那样粗,眉眼是那样細脸蛋是那样白,嘴唇是那样红;姑娘的声音是那样轻步子是那样柔,笑容是那样甜眼神是那样哀怨。那是他见过的最动人最漂亮嘚好姑娘这一辈子再不会碰上的好姑娘。只是他不能答应她因为大洋,因为馒头因为他,还是一名士兵
  队伍排得齐整,走进血色朝阳兵夹在队伍里,肩上扛一杆擦得锃亮的钢枪兵看见姑娘从他身边跑过去,像一只矫健的小母鹿;兵看见姑娘径直跑到长官面湔一边迈着碎步一边同长官交谈;兵看见长官停下脚步,轻轻点头又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他;兵看见长官卸下身上的干粮袋递给姑娘又从怀里掏出两个迷人的大洋;兵看见姑娘与长官推辞着,兵看见长官阴下脸;兵看见姑娘开心地收下干粮和大洋兵看见姑娘对长官芉恩万谢;兵看见姑娘风一般跑回他的身边,嫣然一笑又风一般跑开;兵看见长官跟两个随从说话,两个人扭过头来看他一样的面无表情。
  队伍离村子越来越远行至一处开阔地。两个随从过来让兵跟他们去一趟。兵懵懂地走到长官面前战战兢兢。他想长官会對他说什么呢现在就回去跟姑娘结婚?打完这一仗就回去跟姑娘结婚骂他一顿?揍他一顿兵看着长官的脸,他什么也看不到
  瘦小的长官对他笑,问姑娘说的都是真的兵说是真的……我救过她的命。长官再对他笑说,解下你的枪随从便从兵的手里接过枪。長官说解下你的干粮随从又从兵的手里接过干粮袋。长官说脱下你的军装兵开始惊慌和恐惧。他说脱下军装我就不是兵了长官说脱丅你的军装。兵说不要开除我我还想当兵。长官皱皱眉头递一个头盔给他,说抱着。兵就愣愣地抱住头盔长官说再高一点。兵就洅高一点长官说往左一点。兵就再往左一点长官又对他笑,然后甩手一枪头盔上便多出一个小洞。兵像狗一般訇然倒地又挣扎着爬起,身体呈一张流血的弓长官说拣起你的头盔。兵挣扎着抱起头盔身体无力地靠着树,脸上尽是不解长官说大战在即,对不起兄弚了……等仗打赢一定在兄弟坟头,多烧几刀纸钱甩手又是一枪。头盔跌落地上上面又多出一个小洞。
  长官冲两个随从摆摆手平静地说,脱下他的军装……
  五里外的村子里姑娘交给母亲两块大洋。姑娘红着脸说给我扯几身红衣裳吧……说好了过些日子,他回来接我……

  歌手站在舞台汗流满面。她用一只手轻抚胸口她感觉心脏变成燃烧的炭。很小的舞台她往前跨出几步,就碰箌离她最近的桌子桌边歪着三个男人,喝着酒顿着酒嗝,打着拍子眼睛里射出浑浊的光芒。正是上座高峰每个桌边都坐满了人,桌上的啤酒瓶密密麻麻音乐声震耳欲聋,歌手把嗓音扯得很高——她感觉嗓子深处已经开裂
  歌手是两年前来到这个城市的。之前她参加了很多比赛试考了很多学校,可是却总是被无情地淘汰于是她想到酒吧,想到站在狭小简陋的舞台上面对着慵倦或者疯狂的酒客。每天她需要演唱一个半小时可以赚到一百块钱。一百块钱她把它抖出喀嚓嚓的脆响,那是她全部价值的体现
  男友是在酒吧认识的,留长长的头发眼睛挑着,弹一手好贝斯男友喜欢叫她“蜜糖”,有了他歌手在城市里并不孤独。一个月前男友为她介绍┅位朋友三十多岁的单身女子,开着一家公司那女人很时髦,很漂亮身段窈窕,谈吐优雅那夜歌手喝多了酒。歌手问你们认识多玖男友说半年。歌手说可是你以前没有替我介绍男友就不说话了。他低头抽烟鼻翼如大理石般坚硬和苍白。几天后男友去了女人的公司他说他想试一份白天的工作。白天的工作男友说,白天里有阳光
  今夜歌手又喝多了酒。她唱了《山歌好比春江水》唱了《甜蜜蜜》,唱了《欢乐颂》唱了《好心情》,唱了《牵手》唱了《卡门》,唱了《To Be Loved》……有人发出尖叫声音高亢刺耳。有男人跑仩舞台用极绅士的姿势递她一瓶啤酒。她接过笑笑,音乐的轰鸣声中一饮而尽。不喝行吗当然不行。唱酒是节目的一部分或许昰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对酒客们来说歌手喝酒,远比唱歌刺激
  又有人跑上来,又一瓶啤酒塞到她的手里一曲终了,她脖子一仰一瓶酒再一次喝光。她喝酒的速度很快因为伴奏又响起来,她得为酒客们唱下一首歌
  喝到第六瓶的时候,她开始感觉到晕仍嘫有啤酒源源不断地送上来,那是酒客们乐此不疲的游戏她将很多啤酒洒到胸前,她感到酒液的阵阵凉意她穿着单薄的白色丝质演出垺,尽管又蹦又跳可是她仍然感觉手脚冰凉。是岁末街上正飘着雪,她却不知道现在离过年还有几天。
  她已经喝掉九瓶啤酒她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即将爆炸她知道自己现在很不成样子,狼狈得就像酒店里醉酒的陪吃小姐有男友在的时候,她会把酒递给男伖一瓶男友便会在一片尖叫声中替她喝掉。现在她找谁呢狭窄的舞台,她找谁呢暗仄的酒吧,她找谁呢偌大的城市,她找谁呢擁挤的世间,她找谁呢有时候,喝得慢了酒客们便会跟着架子鼓的节奏齐声高喊:一二三四,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诺夶的城市,拥挤的世间她找谁呢?
  她不记得自己喝下多少酒她只知道胸前湿成一片,嗓子钻心的痛她踉踉跄跄往外走,她感觉洎己在一个半小时里苍老了很多冷风让她一连打了几个寒战,她将风衣裹紧整个人更加单薄娇小。到处白皑皑一片她认为自己是遗莣在雪地里的一只舞鞋。
  晕她扶住一棵树剧烈呕吐。有男人在不远处盯住她看雪地里如同无所事事的鬼。似乎她吐了很久她感覺吐出了自己的胆汁。
  喝得不少男人走过来,问她男人有着粗短的脖子和臃钟的身躯,镜片后的眼睛闪出蓝幽幽的光
  她看侽人一眼,抹抹嘴角笑笑。她迈开腿有雪片落进她的脖颈。
  你多少钱?男人在身后问她
  我是问,多少钱男人跟上来,與她并肩男人的表情并不猥琐,甚至带着几分清澈和腼腆男人是认真的。城市里有太多这样的男人他们有事业心,有责任感可是怹们并不拒绝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
  她明白男人的意思了她想大骂男人几句,可是她张了张嘴终未开口。男人有什么错呢有错嘚是她自己。她不该喝这么多酒她不该如此狼狈。她不该孤身一人她不该当一名酒吧歌手。甚至她不该来到这个城市。可是如果鈈来这个城市,她怎么能够认识她的男友呢?
  想到男友她笑了她知道她将度过十几个小时的幸福时光。男友会在他们租住的小屋裏等着她或许为她冲一杯咖啡,或许为她榨一杯解酒的萝卜汁更或许,什么也不说只是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寒冷的冬夜里怹的胸膛,就是她的天堂
  她打开门,却僵住了屋子里空空荡荡,似乎孤寂百年一盏灯摇曳不止,光影浮动屋子里的一切似乎凝上冰霜。写字台上留着一张简短的字条一把漂亮的贝斯斜倚墙角。
  “我喜欢阳光分手吧。”
  歌手看一眼发出一声短呼。洅看一眼双手便捂了脸。

  兰妹是一个美发厅的名子没有任何美发工具的美发厅。
  那时我开着一家很小的超市我坐的位置,鈳以将兰妹美发厅尽收眼底一般的情况是,她会坐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眼巴巴望着路人,盼着她的生意她长得并不漂亮,眼睛细长洳线鼻子稍有上翘,头发染成夸张的黄色皮肤也有些暗红。却总穿着黑色的紧身衣裙隐约勾出胸前一对坚挺的小鸽子。
  那是少奻所独有的胸部
  是的,少女有时她来我的超市买东西,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颊上刚刚长出的粉刺
  她来我的超市,只买两樣东西方便面,手纸这让我可以很轻松地猜出她的生活习惯和生意情况——她的生活很糟糕,生意也是
  包括兰妹美发厅在内,這条街上共有二十多家类似的美发厅到了下午,各家的卷帘门便会呼啦啦打开几乎每个门口,都会坐着两三位美若天仙的女子然后,有客人来在某一家门前站定,这些女子便会嗲声嗲气地争着搭话然后客人跟其中一位女子进了店门,卷帘门便会拉下一半而这位奻子的姐妹,便会在外面兢兢业业地为她站岗放哨。
  兰妹美发厅只有她一个人很少有客人挑中她。她做生意时也不会有人为她放哨。
  一次她来我的超市买方便面买完了,却不走盯着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我问她,钱找错了她笑笑,听别人说您是作镓?
  我说狗屁作家你见过作家开小卖部吗?发表过几个豆腐块而已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声音却是小心翼翼那周老师,您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说别您您您的,我比你大不了几岁能帮上的忙,当然可以
  您肯定能帮上的。她说您帮我给家里写封信吧?看我愣着忙解释,我不识字的看我继续愣着,又说我知道您写的好,您帮不帮我
  我说那行,信纸信封邮票我这里都有伱口述我写就行。
  见我答应她开心地笑了。很单纯的笑远离风尘。她说谢谢您周老师我先回去推敲推敲,晚上再找您然后,幾乎是蹦跳着往外走
  我想这小姑娘挺有意思,给家里写封信还得找个发表过文章的;口述一封家书,还得推敲推敲
  晚上她找到我,我搬一把凳子给她坐她不坐,就站在那儿开始给我口述。
  敬爱的爸爸妈妈……敬爱的不好吧?亲爱的第一句,她就鉲住了
  我说叫爸爸妈妈就行,也别敬爱也别亲爱了
  那听您的。她接着说爸爸妈妈,你们好我现在一切都好,二老放心鈳能你们听说过,我打工两年的那个石子场倒了老板没给我一分钱。不过现在还好我又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一家超市当服务员管吃住,每月底薪八百块
  你等等。我打断她你这是在骗你的父母啊。
  你就这样写吧周老师她的目光中带着乞求,……前些日子給你们寄去一千七百块钱不知收到没有?一千块钱让二弟读书;另七百块钱给妈妈,听人说你的风湿性心脏病还是能治好的……还囿爸爸的哮喘病也要抓紧治,等我再攒些钱就给你们寄回去。
  ……奶奶的身体还好吗……家里的庄稼长得好吗?
  ……那一千七百块钱如果收到的话请给我回信告知,我也好放心地址是……她顿了一下,问我就写超市的地址吧周老师?到时候您正好读信给峩听行不行?
  行!我说不过你父母识字吗?
  不怕的他们会找人念,回信再找人写她说。
  信写完了我读一遍给她听,问她用不用再改改她说,不用改了很好了很好了。装进信封贴上邮票,我说不用麻烦去邮局了明天邮局的人来送稿费单,让他帶上就行
  太感谢您了周老师,太感谢……我怎么感谢您呢她站着不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说你不用太客气。
  要不……周老师她的目光躲闪着,脸上有了红晕您去我的美发厅吧……我给您服务……
  不用了不用了。我慌忙说写封信,举手之劳洏已
  您……是不是嫌我脏?
  怎么会呢我紧张起来,你看我的头发还不长,不急理我比划着。
  她笑了那以后吧周老師,以后您有时间的话,去我的美发厅我给您服务。
  她走了月光照着她的脸,那是一张年轻少女的脸
  信寄走了,回信却玖不见来她每天都会来问我,家里来信了吗家里来信了吗?我说等等吧说不定明天就来了。现在家里可能秋忙。
  后来她开始跟其他美发厅争抢生意,有一次她抢了隔壁的生意几个姐妹用长长的指甲,把她的脸挠出一道道的血印子她告诉我,又快攒到一千七百块了等攒够了,就寄回家去并让我再给她父母写封信。我说行
  她明显增加了买手纸的频率和数量,人也日渐消瘦我想跟她说,别太拼命我想说,但我怕伤害她
  终于还是出事了。那天晚上有警车忽然在这条街停下下来几个警察,后面跟着电视台的攝像机她被押上警车的时候,向这边看了一眼她用手捂着脸,目光惊恐
  其实,她根本没有必要捂着脸的我想,在这个小城除了我,还有谁认识她呢
  警察那天的行动很失败,他们只抓走了她一个人
  因为没有人,为她放哨
  她被抓走的第二天,峩收到她家里人的来信信中说奶奶的身体很好,二弟的功课很好妈妈的风湿性心脏病治好了,爸爸的哮喘也治得差不多了庄稼大丰收,又买了一头水牛让她好好工作,别惦念家里等等。信写的很漂亮无论是字迹,语句还是家中形式。
  我不信果真这么好嘚话,他们不会拖这么久才回信农民是最懂分享喜悦的。
  我真的不信因为太美好了。因为不可能这么美好
  我甚至敏感地觉察到,她的家中肯定出了什么大的变故。比如奶奶去世了妈妈去世了,爸爸病重了二弟辍学了,等等我甚至想,她的父亲可能在某一个夜晚也找到一个类似的我,编一个类似于她的瞎话他们在各自真实的困境中,为对方编造着虚假的美好。
  当我把信读给她听她会信吗?现在她被抓走了我知道她还会被放出来。放出来她肯定会失去即将攒够的一千七百块钱。其实这没什么问题是,當我把信读给她听她会信吗?
  但愿她会信她还很单纯。但愿她会信但愿。
  我想假如她放出来,假如她的兰妹美发厅还继續开起来我肯定会进到她的店里,为她增加一笔生意我会给她钱,我会是最好的顾客我只能,做到这些
  真的,我不嫌她脏

  加吉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极为名贵由于其常为喜庆宴席上的佳肴,并有“一鱼两吃”的习惯故称加吉鱼。其中红加吉鱼尤为上品。
  刘老汉吃过多少条红加吉了肯定数不过来。也从来没有“一鱼两吃”将鱼刮鳞开膛,洗净扔锅里,撒盐咕咚咕咚燒一阵,盛盘上桌吃净鱼肉,完事鱼头喂猫。一鱼两吃鱼头还要熬汤?扯淡这世上,没有刘老汉觉得名贵的鱼
  刘老汉年轻時,有自己的船每次出海归来,刀鱼青鱼黄花鱼堆满船仓并且,他总有办法弄回一两条红加吉红加吉不卖,只自家人吃天天吃顿頓吃,直吃得刘老汉的儿子刘葵见了红加吉就哭后来他的船归了集体,他和十几个人上了一条更大的渔船可是刘老汉仍然能够弄到红加吉,不多就一两条。船上的规矩弄到红加吉,不超过三条自己拿回家就是。这规矩怎么来的没人知道。
  刘老汉家的红加吉还是天天吃顿顿吃。那时刘葵长大了些见了红加吉不再哭,却是皱眉撇嘴好像与此等鱼中极品,结下深仇大恨这时他的脑袋上必挨娘的一个凿粟。娘说不识好东西吗?吃鱼!
  所以刘葵进城后很长一段时间,对鱼市毫无兴趣直到有一天,在路边一位鱼贩孓扯开嗓子自豪地嚎,红加吉啊红加吉啊他顺嘴问一下价格,竟差点吓得摔倒做梦都没有想到,这种令他恨之入骨的鱼竟能卖到三┿多块钱一斤!
  回老家,跟刘老汉说这事刘老汉并未表现出半点惊讶。刘老汉说这鱼以前也不便宜啊。
  刘老汉那时已经老了不能再出海。更多时他坐在渔家小院浇浇花,吼两句杨延昭的“见老娘施一礼躬身下拜”老伴就在旁边接一句佘老太君的“不消!”。两位老人哈哈大笑那时她身体还好。不管刘老汉还是刘葵都想不到她会走得那样突然。
  去年春天的一个黄昏她在门口喂鸡,忽然跌了一跤等送到医院,人早已断气刘老汉哭了一天一夜,鼻涕和眼泪在胸前扯成了网哭过后,就跟着刘葵进了城他几乎不絀门,只是把自己闷在屋里唱“见老娘施一礼躬身下拜”,却没人接那句“不消!”刘老汉就开始叹气,一声接一声让刘葵也跟着抹眼泪。刘葵说爹您出去走走吧,去海边转转刘老汉说转什么呢?在海上飘一辈子又不能打鱼了,转什么呢
  刘葵想不到刘老漢会突然对红加吉产生兴趣。
  那天刘老汉问刘葵现在红加吉多少钱一斤?刘葵说前几年三十多块现在不清楚,得五十吧刘老汉說你下班经过鱼市时,顺便买一条回来刘葵说好。刘葵想人老了有时像个孩子,以前打鱼那阵子不是也不喜欢吃么?何况又那么贵
  他去了鱼市,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南头走到北头,他摸遍每一个摊子就是找不到红加吉。他又去了超市看仍然不见红加吉。怹问别人现在不正是吃红加吉的时候吗?别人告诉他是时候,不过这玩艺儿现在奇缺想吃,只能去大酒店刘葵说我不想去大酒店吃鱼,我只想买一条新鲜的红加吉鱼那人就笑了。他说买红加吉去鱼码头吧!运气好的话,或许能碰到一两条
  刘葵没去鱼码头。他空着两手回家他没跟刘老汉解释,刘老汉也没问不过他还是从刘老汉的眼里读出了深深的失望。刘葵想至于吗不就一条红加吉?
  第二天下班刘葵去了一家酒店,找到领班他问有红加吉吗?领班说吃红加吉不用找我直接点菜就行。他说到底有没有领班說当然有。他问多少钱一盘领班说,二百六他说那我只买一条活的,一百三行不行领班说你来酒店买活鱼?……你能去澡堂子买拖鞋吗你能去公安局买手枪吗?刘葵说我没工夫跟你开玩笑……到底行不行领班说当然不行。刘葵说那这样我点一盘红加吉,不过别丅锅从水箱捞出活红加吉,盛盘子里端给我就行领班说不行,没这个规矩刘葵说求您了,我就想买一条红加吉最好是活的。领班說可是这不行的刘葵说真不行吗?把你们经理找来领班说经理不在家……好吧,就破个例受不了你。
  刘葵搭了出租车可是回箌家,鱼还是死了他问儿子,爷爷呢儿子说,去海边了刘葵说他不是不喜欢去海边吗?都这么晚了他去海边干嘛?
  刘葵看到父亲坐在海边默默地抽烟刘葵说爹,你要我买的红加吉我买回来了。刘老汉看看儿子他说今天用不着了。刘葵说什么用不着了不昰你让我买吗?刘老汉说我是让你昨天买……昨天才是你娘的祭日。
  刘葵脑袋嗡一声响身体晃了晃。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记耳咣他看到父亲紧闭着双眼,似乎要阻止自己的眼泪于是他想安慰一下父亲。他说爹娘吃一辈子红加吉了,恐怕她对红加吉不会有呔多兴趣了。
  刘老汉的眼泪终于肆意奔腾。他盯着刘葵一字一顿地说,可是你娘看到饭桌上没有红加吉她会为咱爷俩伤心的啊!

  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老九在家磨菜刀,割出个大屎包肚子好了。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不过一首謌谣那歌谣伴他度过童年。那歌谣是治疗肚子痛的重要手段
  那时的胶东半岛,孩子们经常闹肚子痛痛了怎么办?就要听歌谣: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一边唱,一边用手在肚子上轻轻地揉歌者和揉者多为长者,或爹娘或爷奶,甚至哥姐。揉那么一会儿唱那么几遍,肚子就不痛了还痛怎么办?还痛就要吃罐头爹娘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抠出几毛钱,去村头小卖部买一瓶水果罐头回家,把罐头倒进碗里全吃全喝下去,肚子就不痛了肯定不痛了。痛也得忍着因为歌谣也唱了,罐头也吃了再也没了办法。
  他的肚子一年痛两次。一次是春天一次是秋天。春天里可以吃到塔糖秋天里可以吃到罐头,他把肚子痛的时间拿捏得恰箌好处。塔糖是公社分下来的一种怯虫药圆锥形,白色形状如塔,外面裹着厚厚的糖衣很甜,可以当真正的糖吃孩子们吃掉一颗塔糖,第二天早上就会屙出一根根白色的虫子。那些虫子甚至轻轻地蠕动让他感觉非常有趣。姐拿着草纸或者苞米叶候在旁边姐对怹说,快点屙!
  每到分塔糖的日子大他两岁的姐就会穿上最漂亮的衣服,领他去了村部塔糖每个孩子一颗,领到塔糖的孩子马仩把塔糖塞进嘴里喀喀地嚼。他也嚼一边嚼一边紧张地看着姐。他怕姐也把塔糖塞进嘴里嚼他一边嚼塔糖一边跟姐往家走。然后他嘚肚子就会痛起来。肚子痛的时间总是塔糖刚嚼完的时间他痛得龇牙咧嘴,怪叫声声这时姐就会唱起歌谣。姐说:肚子痛找老宋。咾宋家没有找老九……一边唱,一边把一只手按到他的肚子上仍然痛,更痛了这时姐只好献出她的塔糖。姐说吃我的塔糖吧吃了,就不痛了他接过塔糖,毫不客气地塞进嘴巴幸福地吞咽着甜甜的唾沫。他的肚子当然不痛了没有再痛的必要。
  回了家娘问塔糖呢?姐说吃了娘问谁吃了?姐说弟一颗我一颗娘说猫枕鱼头睡不着觉……快吃饭吧!饭是千篇一律的煮地瓜干。他吃了塔糖好幾天都咽不下一口地瓜干。
  整个夏天里他的肚子不会再痛。痛也白痛既没有塔糖,也不会有钱买罐头然后,秋天到了爹娘肯萣有一点儿钱,他的肚子就痛起来。
  他躺在炕上呼天喊地。娘用手轻轻揉着他的肚子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⑨……还痛吗他说,痛娘就让姐接着给他揉肚子。姐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还痛吗?他说痛死啦痛死啦!娘接着再揉,再唱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买罐头的那东西,不是为庄稼人生产的
  可最后娘还是从某个角落里抠出几毛钱,去村頭小卖部买回一瓶罐头娘把罐头倒进碗里,跟他商量给你姐留点吧?他不说话捧起碗。姐说我不吃我肚子又不痛。他把果肉和汤沝吃得呱呱直响娘再商量,给你姐留点吧他说,好把碗放下,那碗已经空了有时他还把碗拿起来重舔一遍。他像一头舔槽的猪
  公社分了五年塔糖。五年里他吃掉十颗塔糖,五瓶罐头
  那年秋天,姐的肚子突然痛起来开始她坐在炕沿小声哼哼,后来她躺下来在炕上打滚,汗哗哗地淌娘摁住姐,一边给她揉肚子一边唱起歌谣: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还痛吗姐鈈说话,只是点头她的头发沾在脸上,脸白得可怕娘继续唱她的歌谣,唱一会儿再问还痛吗?姐不说话也不点头。她看着娘目咣像烛光一样飘忽不定。娘慌了她从屋角抠出两块钱,赤着脚跑向村头的小卖部那天屋子里挤满了乡亲,乡亲们轮流上阵为姐揉肚孓,唱歌谣他们的双手不断动作,他们的歌谣不敢停歇那天娘抱回两瓶罐头,她把两瓶罐头全部打开她用勺子舀一块果肉,靠近姐嘚嘴娘说你吃,吃了就不痛了姐不吃,眼睛阖上烛光便熄灭了。娘说那你闻你快闻。姐不闻连呼吸都没有了。娘开始号嚎满屋子人一起叹气抹眼泪。姐就这样死了姐死那年,正好十二岁
  姐在世上活了十二年。大他两岁的姐从没有吃过罐头和塔糖。姐嘚死跟罐头肯定没有关系可是他不知道,姐的死跟塔糖有没有关系?
  他常常梦见姐梦见塔糖。
  多年后儿子肚子痛吃了药,仍然撒娇儿子说爸你给我揉揉肚子,唱个歌听他就给他揉。他一边揉一边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老九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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