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到了缓冲器吱吱嘎嘎地响著。窗外闪过路灯、树影和一排跳动的栅栏列车员打开车门,拉起翻板含糊不清地嚷了句什么。一股清爽的空气迎面扑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走下车厢
站台上空荡荡的。远处机车喷着汽,一盏白惨惨的聚光灯在升腾的雾气中摇曳从列车狭长的阴影里传来小錘叮当的敲击声。
夜沿着微风的方向静静流动。
检票的老头依在栅栏门上打瞌睡一颗脱落的铜纽扣吊在胸前,微微摇晃他伸了个懒腰,从口袋里摸出怀表“又晚点了呸,这帮懒骨头”他把票翻来翻去,然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把票递过来。“我去过北京天桥、大栅栏、花市,没啥”
我递更他一支烟。“您什么时候去的”
“民国二十三年。”他划着火柴用手挡住风。火光茬他的指缝间和额头上跳了跳他贪婪地吸了一口“那年正赶上我娶媳妇,去扯点花布啥的”
车站小广场飘着一股甜腻腻的霉烂味。候车室门口的路灯下停着辆大车辕马不时地打着响鼻,在地上嗅来嗅去车把式斜躺在大车上,一只脚垂下来我放下提包,点起一支烟把火柴棍扔进旁边黑洞洞的小水洼里。
一路上没有月亮,没有灯光只在路沟边草丛那窄窄的叶片上,反射着一点点不知打哪儿来的微光忽然,亮着灯的土房从簌簌作响的向日葵后面闪出来它蹲在一块菜地中间,孤零零的挂在门前的一串红辣椒,在灯光丅十分显眼
我把提包换了换手,走过去
“老乡,”我在门上敲了敲“给口水喝吧。”
我用力敲着“老乡——”
窸窣声,我感到有人就站在门后面屏住气息。终于门拉开了,少女脸部的轮廓被一条灯光的细线勾出来周围是半透明的发丝……真見鬼!
“对不起,我刚下火车离厂还远,渴得够呛……”我笨拙地解释着阴影部分渐渐褪色,我看见一双警惕的、睁得大大的眼聙
她做了个乎势。“进来吧”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糊墙纸有几处剥落了下来桌上摆着一张镶在玻璃夹中的小女孩的照片,旁边抛着钢笔和蓝皮笔记本
“坐。”她指指门旁的板凳一只手背在背后退了几步,在对面的床上坐下来灯光滑到她的脸上,我愣住了:好漂亮的姑娘
“自己倒,暖壶和杯子就在你旁边的箱子上”她随手翻开蓝皮本,另一只手依然背在身后
水很烫,峩吹了吹杯里的热气问:“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她抬起眼睛盯着我,过了好一阵才心不在焉在点点头。
“原来在哪插队”
她惊奇地扬了扬眉毛。“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比如,你手里拿着什么”
“你大概是读《十萬个为什么》长大的。”她从背后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放在桌上。
“正相反我小时候很不用功。”
她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所以你现在开始用功了。”
“快喝你的水吧”她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亮闪闪的弧线。
她用刀柄在桌上轻轻敲着节奏忽快忽慢。她侧着头仿佛这声音中包含着某种特殊的意义。显然她正沿着一条习惯的思路……哐的一声,她把匕首抛在桌上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棵小杨树把闪光的三角叶簇伸向窗口,在她的肩头欢跃似乎在迎接这位等待已久的女主人。
我望着她的背影手中的杯子颤了颤,也许该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的处境,打破性别、经历和黑暗的障碍说不定在命运面前,峩们有着某种联系而这种联系往往又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错过
桌上的那位小女孩调皮地笑着,悄悄地和我打招呼
“这是伱小时候的照片?”我不禁问
她似乎没听见,依旧抱着双臂向窗外眺望她能看见什么呢?夜空、田野、树木……或许只有黑暗吧漫无边际的黑暗,我又问了一声这时我才意识到,问得她那削瘦的肩胛微微起伏着突然,她转过身来冷冷地,甚至有点故意地瞪著我“你怎么一点儿不知趣……入境随俗,懂吗水喝完了,走吧我需要安静!”
我站起来。“打扰你了谢谢。”
她点点頭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了泪水的闪光
妈妈在弹“月光奏鸣曲。”
屋里控着灯我象只小猫静悄悄地坐在钢琴旁,小辫披开散发着肥皂的香味。
月光投在地板上叮咚起舞,象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女人周围的一切都应和着她,发出嗡嗡的回响
“妈妈吖妈妈——”我突然失声喊起来。
“怎么啦凌凌?”妈妈把手放在我额前“不舒服?”
“妈妈我害怕。”
是的我也鈈知道,是由于黑暗由于月光,还是那些神秘的音响
我放下笔,往事就是从这儿开始吗记忆有时真奇怪,选择的往往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也许正是这些小事,隐藏着命运不可逆转的征兆很久不写东西了,笔下很生疏再说,这算是什么呢自传?小说的提綱不,都不是仅仅是往事的追忆而已。
远处汽笛尖叫了一声,有时候我就象一个疲劳的旅客,被抛在中途的小站上既不想箌起点,也不想到终点只想安静而长久地休息一下。
“幻想嘛是要不得的傻念头,它只会使人发呆、抽疯做一些力所不能及的倳情。”物理老师穿着件揉皱的黑制服在讲台上走来走去用手摸着发青的下巴。“同学们科学是什么?科学就是理性其它学问也不唎外……”
“唔,有什么问题”
“老师,诗歌呢”
“嗯,坐下我的话适合各个领域,当然唆我也很喜欢诗,不瞒你們说有时还动笔,寄给一些杂志社编辑同志对我推理的严谨给予了充分肯定,比如有这么两句:
地球有了引力,我们
我们鈳以放心走路
我们不怕碰上房粱。”
“怎么样同学们,还不坏吧”老师谦虚地拉了拉衣角。
“还有什么问题”
“喂,爬得不慢哪”
我扭过头去,一个外班的男生拄着棍子爬上来他象藏族人那样裸着只胳膊,袖子扎在腰间想起来了,去年暑假我给他补过课
“恐怕绕道了。”我说
“没错,这是条近路来,我在前面开路”他窜到前面,用棍子打着荆丛“快點,离山顶不远了”
乌云聚拢,低低地压下来风,扑进我的裙子里忽然,一声雷鸣仿佛就在耳边炸开,我的腿被裙子裹住囿点迈不开步了。
“怎么啦”那个男生扭过头喊。
他象山羊似地蹦到我面前把棍子递过来。“拿着管点儿用,别害怕瞧吧,这才是真正的暴风雨呢小时候,我常到这山上摘酸枣就我一个人。赶上下雨嘿,那才来劲呢我把衣服一脱,”他用手在胸脯仩拍了拍“就这样,我站在山顶上云彩就在我脚底下,翻呀滚呀轰隆轰隆响,我大声喊呀叫呀到处都是我的声音,你猜我喊什么”
他爬到一块陡峭的石头上,朝山各大声喊起来:“呜啊——呜——啊……”
回声在山谷飘荡经久不息。
来了一位不速の客他带来风尘、寒冷和陌生的气息。
我这是什么啦浑身都感到不自在,思路也乱了都是这个该死的家伙,他和你有什么关系只因为水和光,他才来到这里然后呢?请吧即使所有的路都又远又长……
我和黑夜面对着面。
空虚、飘渺、漫无目的这昰我加给夜的感觉?还是夜加给我的感觉真分不清楚,哪儿是我哪儿是夜,似乎这些都浑然一体了常常是这样,有生命的东西和无苼命的东西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和谐、平静,没有冲突没有欲望,什么都没有
小杨树呵,你不停他说些什么
“你在看什么?凌凌看海鸟吗?”
“看太阳妈妈。”
“别胡闹会把眼睛搞坏的。”
“听话凌凌。”妈妈发黑的皮肤上水珠象一粒粒钻石。“不去游会儿”
“你先去吧,妈妈我晒晒太阳。”
我趴在发烫的沙滩上不眨眼地望着太阳。太阳的轰鸣震耳欲聾盖过波浪的脚步声和人群的喧嚣。我闭上眼睛又睁开色彩迅速地变幻着。
天空变得那样暗淡那样狭小,象一块被海鸟衔到高處的肮脏的破布毕竟,太阳是富有的
“抽烟——”我说。
他伸手在铁筒里取出支香烟慢悠悠地划着火柴。我们俩都习惯了這种冷场窗外,一片枯叶飘落碰到玻璃窗上,发出轻脆的声响
“噢,报上见到了外国佬们争着挤进来,有什么办法……妈妈呢”
“打算今年退休。”
“退休”我沉吟了一下,手指在茶几的玻璃上敲了敲
门砰地推开了,媛媛冲进来不知是头巾扎得太紧,还是风吹的缘故她满脸绯红。“噢是小讯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瞧瞧,真是怪事每回你一来,我们家就静得跟坟地差不离……”
我责备地瞪了她一眼
她连忙捂住嘴,笑了笑“不吉利,对吧应该这么说:‘静得象没有风浪的水面。忽然公鸡喔喔的啼叫,打破了……’”媛媛扯下头巾往高处一抛头巾象降落伞似地落在衣架的顶端。“这是课文里的话”
“去给我们倒杯茶吧,”我说
“行,‘饲养员老张头赶着牲口出了院子……’”媛媛推门出去
电话铃响,我拿起听筒把电线绕在乎上。“是我唔,几点钟我就来。”
媛媛端着杯子进来“爸,又开会哎,这共产党的会没完没了……”
“媛媛!”我厉声喝噵
“人家都这么说……”
“人家是谁?你又是谁”
她吐吐舌头,朝小讯递了个眼色
“留小讯在这儿吃饭,我一会兒就回来”
我把挡风玻璃摇下来,顿时凉簌簌的风灌满车厢,窗帘翻飞抽打着我的脸。这样好一些有了疼和冷的感觉。侧视鏡里一切由大到小,迅速地溶化掉退休,这两个字那么生疏尤其对于她,甚至有些可怕她的形象,依然停留在我们初逢的记忆中依然那么年轻,那么泼辣时间是不真实的。快三十年了那次区委扩大会议上我们争执了些什么?是国共合作的前景还是电厂工作嘚罢工问题?她握着杯子不停地在手里转着,却不沾杯里的水直到争论激化的时候,水洒了出来她才匆匆喝一口,也许是由于激动或者光线太暗,我当时并没有看清她的样子散会后,我们在楼梯转弯处碰上了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略带嘲笑地望着我……哎我為什么又要折磨自己呢?谁说过痛苦是生命的标志。记起来了那是医大的第一节课上,一位留美的老教授说完后用英文写在黑板上,粉笔末轻轻飘落那是一个秋天的早上,阳光从乌蒙蒙的老式窗户上透进来……我和那个蓬头发的大学生还有什么共同之处吗我的头發白了。
窗外两个满身油渍的青年工人挟着饭盒,边走边争论着什么他们抬起头;戴着方格红头巾的小姑娘啃了口热白薯,抬起頭;水龙头边洗衣服的女人在围裙上擦擦手抬起头。他们的目光包含着什么也许,他们从来不去想车里坐的是谁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吧?只有民警同志把绿灯统统打开甚至还扬起雪白的手套。
市革委会门口停着辆黑色的吉姆牌轿车。我从牌号上认出了它的主人:这位现任的省委第二书记在我担任省委宣传部长的时候只不过是我下属的处长,他的晋升是在我调任之后据说是由于在党报上发表叻一篇文章。
幽暗的门厅里两个人正在交谈。
“……吴书记阻力不小呵,咱这杠枪杆子出身的可有点儿玩不转总有那么几塊朽木你动弹不得……”这是王德发的山东口音。
我咳了一声他们转过身来。
吴杰中伸出瘦棱棱的指头“林头,你在背后搞突然袭击嘛”
“那可没有好下场。”我说
我们笑了起来,但每个人笑声不一样显得很刺耳。
“吴书记来检查我们的工莋”王德发说。
“谈不上检查路过这里看一看,这个季度生产情况怎么样”吴杰中拉了拉披在肩上的黑呢大衣。
难堪的沉默王德发从中袋里掏出块大手绢,哧哧地擤着鼻子
“张庄煤矿恢复生产了吗?”他问“中央对这件事很重视。”
“冒顶后正在組织人抢修但关键是事故的原因没有查清,这一点很重要否则,类似的事故……”
“我看不要因噎废食嘛。”吴杰中不满地摇搖头“好啦,这个问题你们再研究一下要尽快上马,全国都在着着这煤矿样板主要是个影响问题……你们回去吧,不用送了”
“那件事说定了?”王德发插了一句
“噢,我看算了”
“剧团的同志连行头都备齐了。”
“不不要搞什么排场,大镓聚一聚……”吴杰中瞥了我一眼“老林也来吧?”
“不我今天不大舒服。”
离开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我走进办公室,茬桌前坐下来桌上的印台、笔架和镇书石在霞光下闪闪发光。让我字静一会儿吧我累了。小时候镇上东街的张瞎子摇摇头,说我一輩子操劳没好报为这话,奶奶差点给他一巴掌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我踮起脚把下巴放在冰凉的枣木柜台上,望着那封在黑色膏药里嘚眼窝和那双颤巍巍的大骨节的手他把竹签扔进筒里哗啦哗啦地摇着,口中念念有词红嘴的金丝雀不耐烦地跳来跳去……
我抬起頭,夕阳照在巨大的本市详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圆圈和符号渐渐模糊了,只有那座醒目的市委大楼悄悄立起来俯瞰着全市。三樓东侧的窗户在夕阳中燃烧象透镜的焦点聚起来……奇怪,只要我一坐在这张桌子后面就变得有信心了。似乎只有这个时候在这堆閃闪的文具之中,我才找到了自己的合法地位……
门推开了小张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林主任有几封群众来信……”
“去交給信访组。”
“是信访组让转来的”她神秘地笑了笑。
信封重新封过我用剪子一一拆开。其中大部分是附近县份的灾民写的(想起今年夏天的洪水真让人不寒而栗),要求调查国家救灾资金的去向救灾小组组长,是由王德发兼的每次常委会上他总是要大談各项救灾的具体数字,而他那件褪色军服上的汗碱从不洗掉散发着恶臭,似乎能给人一种呕心沥血的感觉其中居然有这么封莫名其妙的信:“……请于每星期三、六晚上到人民东路75号捉奸。”这些人发疯了居然把这样的信也转给我,简直是开玩笑!我把信锁进抽屉裏那里已经躺着一百来封,再多几封也算不了什么
开会的时间到了。我走下楼推开小卖部的门,苏玉梅正低头看书一缕头发垂下来。
“来盒烟”我说。
她抬起头的刹那间目光很集中,显然刚才的专心是一种做作“林主任?”她撩了撩头发嫣然┅笑。
“《苦菜花》真感动人。”
“这什么都有新到了一种高级奶糖,牌子挺好听不来点儿?”
她挑逗地眨眨眼睛“纯洁,纯洁牌奶糖”
“分配有消息吗?”小讯呷了口茶问。
“咳别提了,老师嚷着要照顾闹得全校都知道了,可连个影儿都没有再说,工作又有什么意思”我靠在书柜上,把短得可怜的小辫拆开又编好妈妈说,我一辈子也留不出大辫子来哎,她詓世快七年了这辫子还是又短又秃,象条兔尾巴
“嘿,我说谁来了呢”不知什么时候,发发穿了件红色运动衫懒洋洋地倚在門口,双臂交叠在胸前“瞧媛媛,话音儿都变甜了”
“讨厌!”我瞪了她一眼。
发发扭着屁股走到茶几前若无其事地抄起支香烟,在手里转了转“杨讯同志,京城里怎么样”
发发吐出一个又浓又大的烟圈。“当然是生活的基本方面啦比如……”她茬膝盖上比划了一下。
“裙子”小讯略带讥讽地笑了笑,“对不起我没太注意。”
“典型的书呆子你们只知道从书本上了解姑娘……”
“得了,发发!”我打断了她的话
“那你又是通过什么方式呢?”小讯慢条斯理地问“我嘛,喜欢观察和体验”发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根据异性吸引的原则我对男人有一种特殊的兴趣……”
真不害臊!我暗暗踢了她一脚。
“踢我幹嘛你们看,说出真理的人总要倒霉但我宁死不屈。”发发尖声笑起来象刀子划在玻璃上。“经过调查研究我发现男人都是些自私的家伙,只有我们女人才是伟大的”
“女人最富于牺牲精神。”
哼这套胡说八道早就听腻了。我真想跳起来喊:发发这鈈是你的想法,准是打哪儿听来的!你不配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牺牲。
小讯淡淡一笑“那么你呢?发发准备牺牲点什么?比如面对一个叫化子,你是不是准备牺牲你的门第呢”
“当然,我喜欢穷人……”
“这话听起来就象在说你喜欢钱一样。”
发发脸刷地涨红了“可别教训人,我爸爸每天吃饭的时候都给我上政治课”
“只在吃饭的时候吗?那正好有助消化……”小訊站起来。“媛媛我出去转转。”
门带上了屋里忽明忽暗,外边的云在飘我走到窗前,望着他那结实的背影
“这家伙浑身都是刺,”发发说
“发发,是你不对……”
“哼都是我不对,他好这还看不出来吗?你爱上他了”
“胡说!”我嘚脸一阵发热,准连脖子都红了也许,这是真的我的心怦怦直跳,爱是什么意思也就是喜欢?可我喜欢的人多着呢
发发走过來,搂住我的肩膀“这瞒不过我。”
“生气啦算我说错了,好媛媛你看,这儿有两张招待会的票公安局才三张,听说上边的頭头来了咱们一块去吧,啊”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橱窗里的东西落满了灰尘上面挂着小牌子:“展品,均无货”“一律凭票供应。”副食店门口挤着乱哄哄的人群孩子们敲着搪瓷盆,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个戴着顶油腻腻的白帽子的小伙子从门里探出头来,大声吆喝着什么街拐角处,“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的标语牌下面停放着一排三轮车。车夫们靠在后座上抽烟、聊天、打瞌睡破草帽半遮着一张张古铜色的脸……
忽然,一位姑娘挡住了我的去路她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侧头微笑着“不认识了!”
我怔住了,“是你——”
“没错相信自己的记性吧。那天晚上你不是在梦游!”
我笑了。“为了口水我被赶了出来。”
“那天我情绪不好又是晚上。”
“这和晚上有什么关系!”
“人受环境的影响这是唯物论的说法。”
“难道还有别嘚说法吗!”
“你有个爱想问题的坏习惯”她停下来,环视着四周的行人“你看,咱们总不能老站在这儿有时间吗?陪我走一段吧我喜欢这会儿在街上走走。”
她说得那么坦率和自然我不禁笑了。
“你也常常这样邀请别人”
“那倒不一定。”她皱皱眉把目光转开。“你有事就算了”
我差点喊出来,“不没事,我正好也在散步”
我们向前走去,挂在电线上的风箏飘着象撕下来的一小片白云。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讯。你呢!”
“是不是怕我玷污了你的名字”
“玷污?这个词佷久没听说了”
“在一个红彤彤的世界里,玷污是不存在的”一辆重型卡车隆隆驰过,淹没了我的声音
“人也不存在了。”她说
“你的情绪经常不好吗?”
“那天晚上又是为什么”
她站住了,惊奇地扬了扬眉毛“怎么,这是你们干部子弟嘚优秀传统吗”
“我爸爸是蹬三轮的。”
她冷笑了一声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少说了一个轮子”
“你凭什么這样说?”
“凭直觉”她停顿了几秒钟,在这一段时间我觉得她又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你们身上的一些习气让人讨厌”
脚丅的方砖在滑动:模糊、清晰、模糊……我站住了。“既然如此……”
“既然什么你答应了,就得陪我把路走完!”她几乎恶狠狠哋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用不着解释。”
我们穿过残破的城门沿着护城河默默地走着。漂着黑色杂草的河水綠得腻人散发着一股深郁的秋天的气息。树巢中的鸟儿咕咕叫了两声扑簌簌地飞去了。
她拨开低垂的柳枝星星点点的阳光筛落茬她的肩膀和手臂上,“喂怎么不说话了?”她忽然问
她笑出声来。“真那么苦吗哎,你这个人呀看看,这是多好的流放地”
“嘿,你来看”忽然,她抓住柳枝朝河上望去原来是六七个孩子在打水漂。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阳光被摇碎,每个浪尖上嘟浮着一枚亮晶晶的银币她完全被吸引住了,一边兴冲冲地数着一边撕扯着身边的柳叶。“四个、五个、六个……你看那个黑黑的尛家伙真厉害……九个,最高纪录……”她扯了片柳叶含在嘴里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了。一条柳枝在她的周围飘来荡去象一个绿色的钟擺。她陡地转过身略带讥讽地眨眨眼睛。“喂流放到臭水沟的囚徒,不感兴趣吗”
“我在想,成年人是多么不幸即使有了一切也改变不了这种不幸……”
“你以为孩子们就幸福?别忘了这都是些穷孩子,”她说“人生下来就是不幸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活着,只不过是一个事实”
“事实也是可以改变的。”
“遗憾的是人有足够的惰性苟延残喘,而通常把它叫作生命力”
“为什么这么悲观?”
“又是一个为什么”她凝视着我,近乎严峻的眼睛闪着绿色的星点一缕头发垂在额前。“你想说明什么道理吗”
“请告诉我,”她掠开垂发一字一字地说,“在你的生活中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呢?”
我想了想“比如:祖国。”
“哼K过了时的小调”
“下,这不是个用滥了的政治名词而是咱们共同的苦难,共同的生活方式共同的文化遗产,共同的向往……这一切构成了不可分的命运咱们对祖国是有责任的……”
“责任?”她冷冷地打断我“你說的是什么责任?是作为供品被人宰割之后奉献上去的责任呢还是什么?”
“需要的话就是这种责任。”
“算了吧我倒想看看你坐在宽敞的客厅里是怎样谈论这个题目的。你有什么权力说‘咱们’有什么权力?!”她越说越激动满脸涨得通红,泪水溢满叻眼眶“谢谢,这个祖国不是我的!我没有祖国没有……”她背过身去。
淡绿色的天边几片被晚霞染红的云朵象未熄的煤炭,給大地留下了最后的温暖河流转成墨绿色,发出微弱的有节奏的声响
她转回头,摘掉辫子上的柳叶眼睛躲闪着斜向一边,苦笑叻一下“我不该这样,咱们回去吧”
我们经过一家小酒店。
“进去坐一会吧”我提议说。“会喝酒吗”
她点惦头。“不过我只喝白酒。”
柜台前一个醉醺醺的家伙正跟女服务员调情。“我老婆是个混蛋你、你以为我王八还没当够?”
我鼡肩膀把他撞到一边“半斤汾酒,两个拼盘”
那个醉汉隔着我的肩膀叫喊:“我算是够了,够了!”
我付了钱端起酒菜,茬半路停下来在她身边坐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家伙。抱着半瓶酒正唠叨着:“……算一卦吧,不收费对您例外,天地良心咱说话算话……”
我把手搭在他肩上。“喂哪儿的?”
他扫了我一眼目光呆滞,颧骨通红显得有些醉了。“老爷也想来一卦?排、排队咱只对妇女同志优先,唔今儿可够、够忙的。”
她向我抿嘴一笑示意让我坐下,我坐下来
“你聪明,没的说絕顶聪明,可借日子不好过少个逗闷的……”
我砰地捶了下桌子,站起来他转过脸,斜视着我眼里闪着凶光。“不耐烦了活着,是件好、好事知道咱是谁?白华去打听打听……”
“管你他妈的白花黑花,我来让你变朵红花!”我顺手摸到旁边的一个空瓶孓一只有力的小手按在我手上,我低头望着她
“坐下!你没看见他醉了。”她那扬起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你嫃是算卦的?”她问
白华咧咧嘴,从耳朵上取下半截香烟捏捏直,划断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烟雾从他的牙缝中一点点冒出来。“你们打哪儿来”
“天上。”她用手扇开烟雾说。
白华直盯盯地望了望天花板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俩啥关系?”
“你来算算看吧”我说。
她响亮地笑了“不,是对头”
“喝酒!喝酒!”白华不耐烦地把大半截烟卷甩到地上,把瓶颈伸进杯子里怪声怪气地唱着:“滋一口甜蜜蜜的酒,小日子永远不发愁……”
“别喝了”她握住他的杯子,“看你醉成什么样了”
“谁醉、醉了?我笑话……”他掰开她握住杯子的手。“别、别弄脏了小手”他举起杯子刚要喝,被她用手挡住砰地一声,杯子重重放在桌上酒溅出来。“你敢管我”
“想试试。”她平静地说
“你?试试”白华惊奇地打量着她。然後长出了口气肩膀搭拉下来。“好我,我不喝了”
街上弥漫着湿滋滋的夜雾,戴着光晕的路灯遥遥相望一只野猫飞快地穿过馬路。她突然停住脚步“你喜欢诗吗?”
“我来背一首愿意听吗?”
她直视着前方声音柔和而热切:
绿呵,我多么爱伱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绿呵,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
黑暗和鱼一同来到。
无花果用砂皮姒的枝叶
山象野猫似地耸起了
它那激怒的龙舌兰。
一片树叶落在她脚下打了个旋,又飞过去她摇摇头。“背得不好”
“不错,洛尔迦的诗”
“多美的梦,可惜只能转瞬即逝”
“正相反,咱们这代人的梦太苦了也太长了,总是醒不了即使醒了,你会发现准有另一场恶梦在等着你”
“为什么不会有一个比较好的结局呢?”
“你呀总在强迫自己相信什么,祖国啦责任啦希望啦,那些漂亮的棒棒糖总是拽着你往前走直到撞上一堵高墙为止……”
“你也并没有看到结局。”
“是的我在等待着结局,不管什么样我总得看看,这就是我活下来的主要原因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为世界添一点儿光辉另一种人昰在上面抓几道伤痕。你大概属于前者;我嘛属于后者……”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那双眯起的、深不可测的眼睛,“你个人的生活很鈈幸吗”
“个人?”她慢慢地闭上眼睛“一到这种时候,人们就会把你和世界分开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
她的脸骤然沉下来狼狠地瞪了我一眼。“有很多问题是不能问的懂吗?!这在今天是最简单的常识懂吗?为什么為什么,好象你是刚从另一个星球来的!”
这条街唯一亮灯的窗户熄灭了一片漆黑。马路上到处都是坑洼迎面走来几个上夜班的奻工,叽叽咕咕地低声说着什么渐渐消失在远处。
“我的脾气不好”她叹了口气,喃喃地说
“可以理解,现在是晚上”
“哦,”她轻声笑了“不过,晚上和晚上还不一样今天有月亮,”
“我们站在十字路口面对着面,雾象巨大的冰块在她褙后浮动。黑暗裹挟着寂静的浪头扑来把我们淹没在其中。寂静突如其来的寂静。终于不情愿地悄悄退去。
她伸出一只手“峩叫肖凌。”
灯光在工具箱上的一个破旧的绿搪瓷碗里摇荡着。他的话真有什么意义吗也许又是一种欺骗,祖国哼,这些终极嘚玩意儿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不过是那些安分的家伙自作多情,他们需要一种廉价的良心来达到一种廉价的平衡……为什么这么恶狠狠的难道你真的厌恶他?可是别忘了你陪他整整呆了一个晚上,一个多雾的晚上而且那么兴奋,简直象个初次约会的小姑娘头直疼,峩醉了那辆八音盒的小马车(小时候我常常把它的轮子弄掉,)装着我苦涩的梦向远方向大地的尽头驰去。那边是什么恐怕什么也鈈是,只是这里的延续……
“把钳子递给我”
意义,为什么非得有意义没有意义的东西不是更长久一些吗?比如:石头它嘚意义又在哪儿?孩子们在笑笑吧,敲碎这无止境的死寂吧……我有诗背傻瓜,什么时候变得多情起来了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洇为有夜雾是吗?因为有月亮是吗?我喜欢诗过去喜欢它美的一面,现在喜欢它鞭挞生活和刺入心肠的一面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想箌过这两面合在一起的价值?也许是因为每个人在生活中只有一个角度……
“扳子听见没有,把扳子递过来!”
秋天来了树葉飘落,象春日里懒洋洋的花朵一样大片大片飘落这是摹仿,拙劣的摹仿正如镜子里的火焰那样充满着人间的卑俗,那虚伪的热情没囿热度永远没有,却要频频地摇摆那血红的屁股……到处都是落满灰尘的道具甚至连人们也成了道具的一部分,笑的永远在笑哭的詠远在哭……
“换两个六圆的螺丝……你为什么愣?”“二踢脚”停住手把头从绕线机的阴影里探出来,他脸上的粉刺和嘴角的折痕十分显眼我把头转开,灯泡上落着几只苍蝇
“嘿,你总在想什么”
一只苍蝇在灯泡上小心翼翼地爬行着。那薄薄的翅翼閃着淡紫的光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辨。我推开值班室的门走出去
在厂房和围墙狭长的夹道上空。星光荡漾月亮沿着长满蒿草的墙頭滚动。我站住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归宿多让人渴望呵,只要长久一些安静一些,宁可什么也不想没有昨天和明天,没有痛苦和歡乐让我的心向着外界舒展开来,象一块暗红色的海绵静静地吸着每一滴透明的水……
有个人影在夹道口闪了一下,不会儿工夫“二踢脚”走到我跟前。
“你刚喝过酒这瞒不过我。”他慢吞吞地卷着烟烟纸在粗糙的手指间沙沙作响,“离婚手续总算办完叻这个该死的婆娘狠狠敲了我一笔,呸!”他划着火柴在空中停了一下,火光照亮了他那搭拉的眼角他点上烟。“小肖你在想啥?”
烟头暗下来他吹了吹烟灰。“互相关心嘛小肖,你给我出主意看往后我该咋办?”
“你看值班室上面的梁结实吗?”
“铁的还不结实?”
“上吊吧”我开心地笑了。
汽锤一下一下敲着
“好,我要让你看看我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他恶狠狠地掐灭了烟,火星散落在地上“你不过是个临时工,上班闲逛还喝酒……”
“去汇报吧,滚蛋!”我说
我走箌柜台前,瞅着架子上一溜红红绿绿的酒瓶它们跟抽疯差不离,蹦呀跳呀好象只要我他妈的一闭上眼,就会飞走似的
“……你看,这是什么证件,上级对我的信任……”前面站着个嘴角冒泡的废物正和柜台里大娘们胡缠。
我在那家伙的肩上拍了一下“噓——安静点儿。”
他扭过头莫名其妙地瞅着我。“可他们不承认发明有啥法子?穷是穷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她们呢只知噵站着,傻笑这里大有问题,应该提到路线的高度……”
是呵还有诗,我去上夜班该分手了。”
鬼知道这个老螃蟹灌了点儿什么湯我照他屁股上踢了踢。“滚吧该回窝了。”
他点点头朝我咧嘴笑笑,然后朝门口摇摇晃晃地走去忽然,他转身喊道:“这昰政治陷害我要到省里,到中央去上访去控告你们!马克思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哼……”
刚才那两个娃娃是打哪儿来我让了┅局,妈的要是让西河区的八崽子瞅见准得乐个通宵,那妞儿真有那么点儿劲头,算了拉倒吧。
我出了门拐过一条街,前面市委招待所的大门里一片灯火门口停着一溜亮闪闪的小汽车,十来个警察神气活现地转来转去好小子们,又在寻欢作乐呢
这时,大门里走出两个妞儿雏得连奶毛还没有退呢,可穿戴还挺俏
“媛媛你到底怎么啦?”其中那个瘦高挑说“我刚看上瘾……”
“我又没拽你走。”
“这是自觉的表现同志们。”我把帽子捏了捏压在眉梢上,赶上她们
她们停下来惊奇地看着我。
“你是谁”那个叫媛媛的怯生生地问。
“我嘛负责保卫工作。”
“便衣”瘦高挑急忙说。“你归我爸爸管”
“噢,你就是刘局长的千金我和你父亲熟得很。”
“什么词儿哼,别这么套近乎你帽子干嘛压这么低。还有股酒味回去告诉我爸爸,让他撤了你的职”
“哎,我倒没啥”我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可那五个孩子该咋办呢”
她俩对望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我拐进条胡同,在一个黑洞洞的门口站住门旁挂着块木牌:“仓库重地,非公莫入”我在牌子后头摸到一截绳子,用力拉了拉:一长两短过了不大工夫,有人问:“谁”
门拉开道缝,露出一个大脑门“老爹,进来吧正有戏呢。”
我走进那間窗户用板条封死的屋子呛人的烟雾中,小四圆溜溜的肩膀微微摇晃她一边弹吉他一边用哑嗓子唱歌,四周挤满了醉醺醺的家伙
“老爹坐这儿吧。”
我在角落里的一个木箱上坐下来点起一支烟。
子唱完了顿时乱了营。吆喝声和唿哨声连成一片一个夶颧骨的崽子跌跌撞撞地挤过去,坐在她身边用胳膊围住她的腰,朝她咕噜了几句周围一片哄笑。小四摇摇头用手抚弄着琴弦,酸溜溜地笑了笑
我在墙角摸到一把菜刀,站起身走过去大伙自动让开条路。我走到他们跟前把手搭在小四肩上。“她是我的”
屋里刹时静下来,听得见杯子摔碎的声音大颧骨愣了下神,随后一弯腰拔出刀子我一侧身,菜刀背磕在他的腕子上当啷一声,刀子掉在地上跟着菜刀在空中一翻,砍在他肩上血沿着他紧紧捂住伤口的指缝中渗了出来。
“谁还犯刺儿”我问,目光扫过去那些雏儿的脑袋瓜子都扭开了,我掏出十块钱揉成团,摔在大颧骨扭歪的脸上“去买点儿药,蠢货以后长点眼……走吧,小四”
她坐在床沿,随手翻着一本书书页的白色反光在她脸上闪动着。她的名字叫肖凌今年二十三岁。此外我又知道些什么呢?她是一個谜玫玫、小燕……那些我过去认识的女孩子,在她面前显得多么苍白他们只属于客厅,如同其中的画卷和花瓶一样一旦离开,你洅也想不起她们了她在想什么?她一定有很多秘密既不属于我,甚至也不属于任何人的秘密比如,那个躺在桌上的蓝皮本里可能就裝着不少秘密仿佛她的生命都储存在这些秘密里,永久地封存起来……
“喂还没看够吗?”她忽然问
我笑了。“没有”
她啪地合上书,抬起头来“那好,你看吧”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她的下巴颏哆嗦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她笑得那么自然而爽朗仿佛一条蓝色的水平线正在四周飞快地展开。“说点什么吧静得让人难受。”
“入境随俗懂吗?水喝完了走吧。我需要安靜!”我说
“打扰你了,谢谢”她说。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喂,乞丐”她挥挥手,“别笑了谈谈你自己吧。”
“有什么可说的我的履历表很简单:爸爸、妈妈、妹妹、上学、插队、工作……一共十来个字。”
“也就是说政治可靠。”
“不过在插队的时候蹲过几天县大狱。”
“因为抢东西”她惊奇地瞪大眼睛,“还是耍流氓”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
“可总得有个罪名呀”
“我和另一个同学反对交公粮,那年正赶上大旱不少老乡家都揭不开锅了。”
“好一位理想主义戰士后来呢,低头认罪啦”
“是被我妈妈的一位老战友保出来的。”
“结局总是这样要不然你们总是相信结局呢,因为在烸个路口都站着这样或那样的保护人”她用手指在书上弹着。“那天当你说到祖国的时候,我就在想祖国是不是你们的终生保护人……”
“你指的是保护还是被保护?”
“不对假定前者确实如此,那么后者的任何努力和尝试往往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可你们毕竟用不着付出一切,用不着挨饿受冻用不着遭受歧视和侮辱,用不着为了几句话把命送掉……”
“不一定吧那些年……”
“都是暂时的,正象我们的微笑是暂时的一样”
我腾地站起来。“你们、我们这个分法倒挺有意思。既然咱们不是一蕗人又何必来往?对不起我该走了。”
“坐下”她挡住我的去路,挑战似地咬住嘴唇“告诉你,要是为了这么句话就甭想赱!”
我们僵持着,她离得那么近呼气轻轻吹到我的脸上,在她的眼睛里映出窗户的方格子蟋蟀在墙角细声细气地叫着。
“伱可真好客”我说。
“我问你礼貌是什么?”
“是对别人的尊重”
“不对,礼貌只是一种敷衍”
“有些敷衍是必要的。”
“那么真实是必要的吗?一个人不可能得到很多既要这个,又要那个……”她停下来微微一笑。“你不累吗”
我也笑了,坐了下来
她摇摇头。“好吧懂点礼貌吧。喝水吗对了,这儿还有点红茶……”她系上围裙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瓶孓,走到墙角把放在灶台上的煤油炉点着。蓝色的火舌窜了起来舔着黑色的锅底,火有时不让你想到它的狂暴不驯,不让你想到它崩溃的情势却往往显出它那相反的一面:美丽、温暖、热情……
她用小勺在锅里搅动着,不时地碰出清脆的声响她背朝着我,忽嘫问:“杨讯我这个人怪吗?”
“怎么说呢每次印象都不太一样。”
“说真的我本来以为自己老了,该相对稳定了吧别笑,可还在变有时候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你笑什么”
“你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
“可别奉承我女人总喜欢被说得年輕些,不是吗她们是在为别人活着。真的我觉得自己老了,象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奶奶冷漠地打量着每一个过路人……”
“我就昰一个过路人。”
“你不仅路过而且闯进来,……把桌子收拾一下茶好了。”她把红茶倒进两个杯子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饼幹。“请吧”
“是吗?我学乖了一点儿”她轻轻吹着杯上的热气。“奇怪咱们怎么一下子就熟了起来?”
“是呵咱们很熟了。”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呀”
“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
她的脸红了,过了好一阵她说:“杨讯,你去过海边吗”
“在每次涨潮和落潮之间,都有一次相对的平静渔民们叫做满潮,可惜时间太短了……”
“還不大了解这种现象”
“你应该了解!”她提高了声调,声音中包含着一种深深的痛苦我凝视着她,我忽然觉得在阳光下她的頭发渐渐地白了。
“够甜吗”她忽然问。
她把糖罐推了过来“自己加糖吧。”
“不用了还是苦点儿好。”我说
峩多么喜欢一个人散步,无拘无束地走在大街上看暮色怎样淹没大地。他走了和来一样突然,我没有挽留他可我多希望他再坐一会兒,再讲讲短暂的满潮讲讲海水为什么是咸的……你挖苦他,冷言冷语地回答他却又盼他多坐一会儿,怎么解释呢我不喜欢暗示,鈳是又不得不用暗示来回答暗示因为真实有时太沉重了,沉重得可怕……
“别把鼻子贴在玻璃上凌凌,听见没看”
“妈妈,你看冰花怎么变成这样的呀?”
“可是瞧,多漂亮呵”
“凌凌,你非把鼻子冻在玻璃上才老实怎么不听话?”
十芓路口向哪拐?选择选择,我还是朝前走了一群背书包的小学生,喧闹地跑过去路边停着辆摩托三轮车,穿红背心的司机靠在车門上一边抽烟一边死死盯着我。挎篮子的母亲拉着个又哭又闹的男孩子不停地说:“万万,别闹妈给你买糖……”
我离开这个卋界很远了,我默默地走出去我不知道哪是归宿。有时当我回头看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内心感到一种快乐这不是幸灾乐祸,不是的更不是留恋和向往,而似乎仅仅是由于距离由于距离的分隔和连结而产生的一种发现的快乐。
暮色正在改变着什么阳光爬上了镓家户户的房顶,匆匆忙忙的行人他们每个人在这一瞬间构成了你生活的一个侧面。这个侧面不断地变化着你却还是你。长久一些的東西长久一些的……又是那双专注的眼睛,这是第几次了是的,我渴望别人的爱和帮助哪怕几句体贴的话也好。我曾有过爸爸、妈媽和朋友……
天黑了路灯那么暗,像排萤火虫缓缓地飞月亮升起来了,这是一弯新月长着副艺术家的下巴,它在沉思远处,昏暗的光伞下出现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很快消失了,不久又在近些的光伞下出现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凡是我想知道的就准能知道信不?”
“那又咋样”他猛地晃了一下,扶住了电线杆“那又咋样?”
“告诉我你住在哪儿?”
他愣住了费劲地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住在哪儿这、这还用说,地底下哼,一只会打洞的耗、耗子……”
我打断他的话“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那儿?我说不,不害怕”他有点慌乱了,手插进裤兜又抽出来,然后擦了下湿滋滋的头发“唔,这是个好主意天地良心,我说姑娘……走,走迈大步,迈小步过大山,过小河……”他嗫嚅着
黑暗,光明黑暗,我們沿着路灯下走着随着他的摇晃,路灯的摇晃路,不那么结实了似乎也轻轻摇晃起来。是什么念头驱使我去看看好奇心?算了吧岁月老人的戏法还没变够吗?那又是什么难道是对刚才渴望温情的报复?他那古怪的影子一会滑到脚下,一会斜在路旁一会撞到牆上。我为什么要这样看他在自己眼睛里,自己总是容易躲避的
远处有人唱歌,听不清唱什么白华似乎清醒了一些。“……什么玩意儿在叫人又没死绝,叫个啥象滩烂泥巴糊在人身上,伙计们听咱来一段……”
他果真唱起来,开始有些暗哑越唱越浑沉有仂。似乎他和歌声一起穿过灯光和夜的帷幕,飞向另一块天地
踏遍了世界的山河。
我们拐到一座楼房后面的空场上走进一爿黑黝黝的小树林。他俯身推开一块装在滑轨上的水泥板下面露出防空洞的台阶。我看了他一眼跳了下去。里面又潮又冷黑得什么吔看不见。嚓嚓他划亮打火机。我们顺着台阶走下去推开一扇虚掩的铁门,湿漉漉的拱顶沿着跳动的火光向前伸展着静极了,什么哋方在滴水
我们拐进一问小屋,他摸索着点亮一盏放在旧木桌上的煤油灯。这时我发现墙角铺着草垫子的床上,坐着个年龄很難判断的女人她双手支在身后,野猫般的眼睛闪闪发光
“去哪儿啦?”她问
“小四?”白华抓抓头皮“谁让你进来的?”
“你又喝多了老爹,来呀”她伸出胳膊。
“滚滚蛋。”白华恶狠狠地说
“我不走,这是我的窝!”
华从腰间拔出匕首一步步逼过去,我冲过去拦住他“你怎么不害臊?”
小四这时才看见我她慢慢站起来。“噢我说吃什么药了呢,又找到换班的了哈、哈。”她怪声笑着白华推开我,扑过去小四一闪身溜到门口,“瞅瞅小脸多嫩呀,啊哈,哈……”神经质的誑笑变成轰响渐渐消失了。
白华朝桌子走过去他的影子越来越大,在墙壁和屋顶上晃动砰的一声,他把匕首插在桌上慢吞吞哋坐下,双手抱住头
“这就是你歌唱的自由和快活吗?”我问
白华擂了下桌子,“少说两句吧”
“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我歌唱我没有的,谁都是这样!”他从桌底下摸出一瓶白酒在桌角磕掉瓶盖,给自己斟了一杯
“白华,不能再喝了”我走到他对面,说
“陪我喝一杯吧。”他又斟了一杯推到我面前。他的眼眶里渐渐噙满了泪水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昰个好人肖凌,我不会伤你的我只巴不得天天看着你,听你说话谁要碰你,瞧就这样——”
他,他拔起匕首朝自己的手心僦是一刀。血涌出来滴进酒杯里,他又捅了一刀杯子里的酒变红了。我一把攥住他的腕子夺过刀子。“你疯了!”
“没啥关系”他懒懒地一笑。“我们这儿的血不值钱天地良心。”
“少废话按住这儿,把手抬起来按住!听见没有?有绷带和药吗”
“在箱子上,真正的刀伤药”
包扎完毕,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坐下来。“你经常这样吗”
他摇摇头。“哎没啥,老一套”
灯花飞爆,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随即化成一缕缕青烟。
“白华你见过星星吗?”我问
“你想到过没有?它既昰旧的又是新的在我们这里只看到昨天的光辉,而在它那里正在发出新的光辉……”
“我们只是在接受一种既成事实却不去想想這些和我们的生活溶为一体的东西是否还有些价值?”
“价值也就是钱喽,那算不了啥”
“我突然觉得,人是这样可悲……”
“可悲”他赞同地点点头。
他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过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和他无关,这纯粹是我自己的内心状态一種情绪,一种由微小的触动所引起的无止境的崩溃这崩溃却不同于往常,异样的宁静宁静得有点悲哀,仿佛一座大山由于地下河的流動而慢慢地陷落……
寂静发出嗡嗡的声响起初是遥远的,轻柔的渐渐变成刺耳的喧嚣,仿佛这问小屋再也容纳不下了
他举起杯子“来,干一杯吧我的头都要炸了。”
杯子在空中闪烁星星,居然会有这样的感觉那它们一定是无所不在的。即使在那些星咣不可能达到的地方也会有别的光芒,而一切就是靠这些光芒连接起来的昨天和明天,生与死善与恶……
“好吧,我不喝了”他垂下头,说
我举起酒杯。“来干杯。”
我做了个梦梦见星星。
“醒醒老爹。”有人推我原来是蛮子。
“┅点二十的车快到了老爹。”
我掏出怀表在表蒙上弹了弹。“慌个啥还有一个钟头呢。”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我不由地咧咧嘴,瞅了眼缠着绷带的左手我走到水桶前,用右手朝脸上撩了点凉水抹了一把,然后朝她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瞥了一眼“走,带上家夥”
大街上冷落得很,一只老猫在垃圾堆上叫着我抬着头,星星忽闪忽闪。唔这些宝贝疙瘩,不就是这么个样吗
“老,你在瞅啥”蛮子也抬起头来。
“你见过星星吗”
“咳,不这就是”
“它们又是旧的又是新的,懂吗”
蛮子愣磕磕地盯着我。“不懂”
“人是可悲的……”我说。
“对、对而且可恨。”蛮子点点头表示他这回听懂了。“嗬老爹,叒长学问了”
到了西站,我俩顺着围墙的阴影走着前面不远,有人正低声说话
“我们就要五块。一点也不多”一个女孩尖声细气地说。
“这可是老价钱呀”有点象兰子的哑嗓。
“块够你们吃几天了嘛。”一个操东北腔的老混蛋说
我朝蛮孓递眼色,走过去墙根下,兰子和另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姐们靠在墙上正跟两个四十来岁的家伙讲价钱。
“说不行就是不行我們的钱也不是白来的。”其中那个大下巴的混蛋说着忽然瞅见我们,用胳膊时碰碰另一个转身想溜。
“站住!”我低声喝道;蛮孓抄到他们背后
“有什么事?”大下巴故作镇静地舔舔嘴唇
“把价钱说定了再走。”
“什么价钱我不懂。”
“少裝蒜!”我说“每个拿十块钱。”
“干嘛”大下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这不是砸明火吗”
“砸的就是你!”蛮子拔出刀孓,顶住大下巴的腰眼大下巴哆嗦了一下。
“大兄弟抬抬手让我们过去吧。”另一个在苦苦哀求“初来乍到的,不懂这儿的规矩”
“这儿规矩很简单,”我说“不拿钱的就把命留这儿。”
“我们拿拿。”那个家伙哆哆嗦嗦地摸出两张十块钱的钞票递给我。
“滚吧”待他们走远后,我望着兰子她们那煞白的小脸把钱递过去。“拿着吧”
“老爹,”兰子苦笑着“这兩天不顺哪。”
“蛮子你身上还有多少?”我问
“分给她们三十。”
蛮子不乐意地掏出钱递给兰子。
“谢谢啦咾爹。”
我们翻过墙绕过一垛垛货物,溜到调度室见四周没人,推开了门老孟正晃着鸡脑袋,哼着小调他紧张地走到门口看叻看,“没人看见”
“放心吧。”蛮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回给备了点儿啥货?”
“都是称心的”他看了看表。“再过二┿分钟进站进第三轨,停车十分钟上等货挂在第三节,不过要小心有押车的……”他的喉头上下滚着,象颗咽不下去的大枣
“这是烟钱,”我递给他几张钞票“酒钱下回送来。”
“没的说算老爹看得起我。”
我们悄悄地穿过铁轨在一个水泥垛的陰影里蹲下。蛐蛐在草丛里吱吱地叫个不停
远处呜的一声,铁轨颤着铮铮直响,妈的火车进站了。
大玻璃窗里照出了各路货色:吊灯、桌布、酒瓶、吉他、头巾、军装外加一个挺水灵的鲜花篮子。怪事这大冷天里打哪儿弄的鲜花?那位媛媛正忙进忙出她还認识我吗?听杨讯说今儿是她生日,老天爷我是啥时候落地的?肖凌独个儿坐在墙角离那帮崽子们远远的。不行杨讯总在色迷迷哋瞅她,得跟他把话说在头里
我往窗前凑了凑。景儿全换了:圆圆的月亮;一棵柏树戳在月光下象个半死不活的老白毛。星星呢一颗也没有。
“安静点谁先唱一个,”有人扯着嗓子叫喊“吉他、吉他……”
吉他崩崩地响起来,有人跟着嚎叫还他妈嘚跺地板,可真够喝一壶的真见鬼,我干吗受这份不花钱的洋罪
我后退了一步,月亮和老白毛全飞走了她还是坐在那儿,动也鈈动黑黑的眼睛,红红的嘴巴脸煞白煞白,白得象张纸一股酸溜溜的东西钻了上来。哎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初冬的早上,风停了坑坑洼洼的路面被风舔得干干净净。我象往常那样踏着吱吱作响的冰碴子走进候车室,跟扫地的贾老头打过招呼就到椅子後面去取那根戳烟屁的棍子。一个瘦瘦的小女孩靠在那里裹着件绽出棉花的破大衣,看样子不过十一二岁她朝我笑了笑,我也咧咧嘴取出棍子走开了。
晚上我照例溜进候车室,炉火呼呼直响照在七倒八歪的人身上。忽然我一愣:她照旧靠在那张椅子后面,囿气无力地朝我笑着
“就你一个人?”我又问
她点点头,又笑了笑
“我问你话呢,傻笑个啥是哑巴?”我有点生气叻
“俺不是哑巴,”她咬着字轻轻说
“那你干嘛不吭声?”
她瞅了我好一阵用舌尖舔舔干裂的嘴唇。“水俺想喝水。”
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开水她双手抱着碗,牙齿碰在碗口上哒哒地响我摸了摸她的脑门,吃了一惊“哎呀,咋这烫你在发燒哩。”
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滚进碗里
“咋回事?你说呀”
她抽抽搭搭地边哭边说:“后娘,带俺来看病……坐火车到這儿,大夫说好不了,还得白花好几百……后娘她,她就把俺带到这儿说是给俺买好吃的,就没没影儿了……”
“这个老混疍!”我把牙咬得咯崩响。“瞧我非揍扁她!”
她不哭了眨眨眼。“她她不老。”
“不老也一个样”
“埤可胖哩,你揍不扁她”
“那我用砖头把她砸扁,你信不”
“信。”她笑了腮帮上现出圆圆的酒窝。
第二天一早我跟小伙伴凑了點钱,给她捎回些药和吃的我用开水把馒头泡软了,一点点喂她她很听话,每天晚上我都给她讲故事,她总在问:“后来呢后来呢?”
有一回她梳着小辫对我说:“俺有个哥哥,可好哩”
“他象你,真的”
我一把攥住她的小手。“我就是你哥哥听见吗?”
她愣了半晌羞答答地垂下眼皮,“哥哥”
几天过去了,她的病竟好转起来我找来个“大夫”看了看。他跟我赱出候车室把递给他的钱搓成卷,塞在帽子里想了好一阵,然后叹了口气“药太贵了,老弟得这个整数。”
“你开吧我买嘚起,买得起!”
我在冷风里转了很久走呀,走呀嘴唇咬出血来。为了她我啥都肯干,哪怕是死!
夜深了我回到候车室,她睁着眼在等我“哥哥,回来这么晚”
“嗯,有点儿事”
“来,坐过来让俺暖暖你。”炉火照在她的小脸上她紧紧摟住我,可我颤得更厉害了“还冷吗?”
“等病一好俺给你唱支歌。俺们山里人都喜欢听俺唱连家里那头牛犊子也眨巴着眼,聽个没够……”
“咋啦哥哥,”她慌了用小手梳平我那蓬乱的头发,泪珠子也扑簌簌滚下来……
一清早我悄悄坐起来,拿开她搭在我肩上的一双热呼呼的小手愣愣地瞅了她半晌。直到她的眼皮动了动我才溜开了。
开头挺顺可我心里头一个劲地嚷:多点兒,再多点儿她会唱支好听的歌……突然,在公共汽车上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拧住我的耳朵,把我揉进派出所一个歪戴帽子的瘦干狼转着串钥匙,用指头戳了戳我的脑袋瓜儿“关五天,算便宜了你!”
我疯了似地抓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叔叔您咋罚法儿嘟行,打我吧打断这只胳膊吧,只要我能走别关我,叔叔啊?别别,我还有个生病的妹妹她快死了……”
“快死了?”他哼一声“呸,象你这样的小叫化子死一个少一个!”
喀嚓一声,牢门锁上了我扑过去,用头撞着门指甲抓得满墙是血,我昏叻过去
五天过去了,我在马路上发疯似地跑着吃惊的人们让开一条路。我撞开候车室的门冲到那个角落,那里空荡荡的“我妹妹在哪儿?她在哪儿”我朝围过来的人大喊大叫,谁也没吭声贾老头拖着扫帚顺墙根溜走了。
在墙上在她靠过的地方,有指甲刻下的大大小不几十句话:“哥哥我想你!哥哥,回来吧……”
总算唱完了唱得让人心烦意乱。我在围裙上擦擦手绕过桌子,走到小讯身边他站在书柜前,正翻看着一本书
“有事吗,媛媛”小讯抬头问。
“她是谁”嗓子直冒烟,我费劲地咽了ロ唾沫
他翻着书,似乎他的答案写在那上面过了一会儿。她说:“她叫肖凌”
从玻璃的影子中,我看见他露出一丝很难察覺的微笑“就算是吧,不欢迎吗”
“欢迎!”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走开
厨房里,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一股呛人嘚油烟在天花板上飘,我走到碗柜前随手拿起一个空盘子,用抹布擦着盘子中心印着朵红艳艳的山茶花,原来是这样日日夜夜的烦躁的恶梦终于有了答案:我爱他;可他呢?又不是木头别哭,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十八了。我朝头上那块乌蒙蒙的镜子瞅了一眼哼,峩丑又怎么样?她好她的呗干嘛把她带到这儿来?回答呀哼,别假惺惺地笑了山茶花模糊了,象滩血破花,都是假的我恨你,恨所有的人要是我有颗原子弹的话,我一定把它拉响让一切都化成灰烬。呸破花……
发发把头凑过来。“芙蓉鸡片要不要放糖”
“不知道!”我没好气地把脸扭开了。
“又怎么啦”她扳住我的肩膀。
“胡椒面迷眼了”
“得了,连假话都鈈会说告诉我——”她夺过盘子,盯着我的眼睛“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可你老不认帐。说吧打算怎么办?想报复吗”
报复!报复,报复我用不同的声调默念着,可怎么报复又凭什么呢?“发发你少说两句吧。”
“行以后再谈。今天是吉庆日子高兴点,想件高兴的事你就会好些,马上开饭了咱们去瞅瞅……”
我环视着一张张脸,显得遥远而陌生怎么,他们是来庆贺我苼日的吗可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我十八了真让人难相信,好象一张幻灯片插错了哗啦一声,推到你面前在这以前是什么?以後呢又是什么?哎活着真无聊……
发发用勺子敲了敲盘子,“安静点儿同志们,把烟捏掉这屋里另一半人口还想活下去。”
“林媛媛刚才中了点煤气有点不舒服。”发发举起小勺“现在由我宣布……”
碰杯和哄笑声,大家都很高兴唯独我。你们高兴吧笑吧,把我忘掉好了可就是别挂什么假招牌。
我的目光又落在那个样子很凶的家伙身上我哆嗦了一下。他是谁好象在哪见过,看看他喝酒都吓人象喝水一样。
那两口子嘀咕着什么他们意识到我的注意,用喝酒来掩饰慌张何必呢?这又不是教堂你们亲嘴都行!
安静点儿吧,媛媛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它并不是光为你准备的
“说实话,我不该来”
“喝酒吧,媛媛在注意咱们”
“十八,比你小五岁”
“我比她大一百岁。”
“为什么不更多”
“这是极限,一个世纪只有一百姩哼,伟大的二十世纪疯狂、混乱,毫无理性的世纪没有信仰的世纪……”
“咱们都信仰过。”
“那些碎片还在后面叮當作响。也许是前进了可是路呢?”
“干嘛非要有路呢如果广阔的田野能容纳人类,为什么要挤在一条狭窄的路上呢”
“畾野,而我想的是地平线以外的地方……”
“那地方是不存在的”
“不,当你想到的时候它就存在了。”
“你是在躲避什么”
“也许呢,我在躲避欢乐躲避美好,躲避光明……”
“喝得慢点儿肖凌,这样容易醉”
“我也躲避清醒,因為这个世界太清晰了清晰得让人恶心,我希望能蒙上自己的眼睛哪怕一会儿也好!”
“我希望那些有办法的人也有一点儿良心,怹们活在世上有的是办法办法,办法……”
“杨讯你注意过街上拾烂纸的老太太吗,其实她们死了,早就死了只剩下一个躯殼,这个躯壳和原来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它仅仅为了自身的存在保留着某种简单的习惯而已。这就是我目前的状态”
“不,你会思想”
“那也是一种简单的习惯,正象我还会喝酒一样”
“为什么把话岔开?不中听不合这里高雅的气氛?嗯”
“肖淩,我们都有这样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会过去永远不会,你用不着安慰我”
“你说吧,我不阻拦你”
吉怹奏出强刺激的和弦,吊灯开始慢慢地旋转;墙上的人影层层叠叠摇摇晃晃,似乎这些影子代表了舞台脚灯后面的远景为了强调虚幻嘚部分而设置的。
我站在窗前抽烟白华走了过来。
“有烟吗”他问。
我递给他一支他点着火,默默在抽着眼睛盯着慢慢加长的白色烟灰,久久没作声终于,烟灰掉了他抬起头望着我,一只眼睛眯得细些“你,你喜欢她”
“还用我提名道姓?”他那只眼睛眯得更细了几乎闭在一起。“干啥不吭声”
这一瞬间,我在他眯起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天在酒馆看到的一切:混浊、残忍和喝血的愿望这反倒使我冷静下来。“我喜欢她”
“你们这号人可别拿人耍着玩。”他从牙缝里丝丝地挤着字眼
“這话该对你自己说。”
“行啊”他怔了一下,舒了口气我从他嘴边徐徐散开的烟缕中感到,他是多么紧张“咱们把话说头里,誰也别挡谁的道!”
“……我认识这么个人”发发坐在桌子上抽烟,周围站着几个小伙子“别瞧我爹正在抓他,可我们还是照常來往……”
“他家住在哪儿”一个毛头小伙子说。
“咳他是个没爹没妈的狗崽子,哪来的家呀”
“他叫什么名字?”
我担心地看了看白华他脸上毫无表情。他吸尽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慢慢撕碎,扔在地上用鞋尖拧了一下,然后推开我阻挡的手姠人群走去。大家的目光渐渐聚到他身上屋里安静下来。发发也收住话题莫名其妙地环视着周围。这时白华走到她面前。
“找峩”发发从桌子上滑下来,问
“咱想结婚,跟你同意不?”
发发后退了一步把椅子碰倒,一片死寂“你,你是谁”
“咋不认识啦?你刚才提到的那个狗崽子呀”白华用手托着发发那微微抖动的下巴,“回家跟你老爹商量商量给个回话,嗯”皛华放下手,懒洋洋地扫了四周一眼走出门去。
顿时屋里乱作一团,发发哭得浑身乱颤有人叫着要去追,有人提议给公安局打电话可谁也没敢走出屋子。媛媛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哼,都是你干的好事!”
人们散去屋里只剩下我和肖凌,她依旧坐在老地方手托着腮,凝视着墙的上挂钟
“你在想什么?”我问
她摇摇头,然后走到屋角的一架旧钢琴旁揭开落满灰尘的方格布罩,在琴凳上坐下来动作之慢,象个久病不愈的老人
一个清晰有力的和弦打破寂静,屋里的玻璃震颤起来热切地应和着。接着ゑ促的琶音象溪水般地流过……她停下来,转身请求说:“把灯关上一会儿好吗?”
她弹起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月光从窗外鋶进来,落在她那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月下的海滩,浪花轻击着岩石吐出金色和红色的泡沫。号角在远方吹响……轰的一声象雷电劃过:她趴在键盘上,肩膀微微抽动
“肖凌——”我走到她面前。
她仿佛刚才梦中醒来慢慢直起腰,甩了甩头发凝神地看著我,眼眶里含着泪水月光下,一种深沉的热情在她那冷冰冰的脸上复苏了
“不管怎么说,谁反工作组就是反党!”
“光扣帽子有什么用工作组明明在压制群众,有什么权利代表党”
“反正,那那……”她支吾着,漂亮的脸涨红了“你你什么出身?”
阳光在红红绿绿的大字报上闪烁十分刺眼,我痛苦地眯起眼睛“高知。”
“哼混蛋,狗崽子别有用心!”她狠狠地咑了我一个耳光,漂亮的脸扭歪了她吃惊地看了看自己发红的手心。
“谁呀”妈妈放下喷壶,在围裙上擦擦手紫罗兰叶簇上滚丅一颗亮晶晶的水珠。
门打开了拥进十几个人,为首的是个长着娃娃脸的男孩子他用手背擦擦沁着汗珠的鼻子。“喂站好,别亂动……开始吧”
“为什么抄我们家?”妈妈惊恐地问
娃娃脸随手挥了下皮带,紫罗兰花瓣纷纷落下“就为这个!”
穿衣镜被打碎了,一双双皮靴在碎玻璃上踏来踏去吱吱作响,衣物和书籍抛得满地皆是有个家伙走到钢琴旁,用脚踢了踢“美国货,抬走多来几个人……”
“简直是土匪!”妈妈喃喃说,双手绞在一起骨关节勒得发白。
娃娃脸转过来笑了笑。“说我们嗯?”
我想阻止妈妈可已经晚了。“就是你们土匪!怎么样?”妈妈提高了声调
“不怎么样,”他收敛了笑容挥挥手,“来人教教她怎么和红卫兵说话。”
我朝妈妈扑去可是被猛地推开。七八条皮带向妈妈飞去
“妈妈!”我挣扎着叫道。
皮带呼啸着铜环在空中闪来闪去。突然妈妈冲出重围,向阳台跑去她敏捷地翻到栏杆外面。“反正一死谁要过来,我就跳!”
一切都静止了天那么蓝,白云纹丝不动阳光抚摸着妈妈额角上的伤口。
“妈妈——”我大叫了一声
“凌凌——”妈媽的眼睛转向我,声音那么平静妈妈,我妈妈,眼睛血珠,阳光白云,天空……
娃娃脸似乎清醒过来他用皮带捅捅帽檐,姠前迈了一步“跳呀,跳呀!”
我扑上去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他的腿,用苦苦哀求的目光望着他他低下头犹豫着,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亮闪闪的牙齿。他咽了口唾沫用力把我推开。
白云和天空陡地翻转起来
我关上门,目光斜到一边“爸爸,把脖子上嘚牌子摘掉吧”
“不行,人家会来检查的凌凌,这不累”
暮色闯进屋来,我和爸爸在昏暗中坐着我感到了他那凝神的目咣。“别这样看我我难受。”
“就这一次爸爸平时看你太少了。”他忽然问:“凌凌要是爸爸也不在了,你怎么办”
“伱胡说些什么呀!”我愤愤地打断他的话。
夜里我惊醒了,蹑手蹑脚地走到爸爸的房间门口月光下,床空空的桌上压着的一张張条,在风中瑟瑟作响“凌凌,我的孩子:太耻辱了我无法再活下去,原谅我的软弱吧别找我,我不愿意让你看见我死去的样子……今天晚上我看着你,我的心都要碎了你还小,将来该怎么办别了,凌凌!”
一盏盏孤独的路灯杨树的落叶在脚下飒飒作响,我站住了把手搭在冰冷的石栏杆上,河水冲击着桥洞在水银灯光下回旋,吐出一串串泡沫它的声音安详、平和,又充满了威严而鈈可抗辩的力量这是和世界一样古老的语言。
火车的汽笛在远方长鸣了一声起风了,落叶飞扬着被吹进幽深的河里。我转过身沿着漆黑的公路走回去。
发发哼着一支曲子独自滑着舞步,在屋里转来转去皮鞋在地板上吱吱作响。她忽然停住问:“那家伙没有洅来过”
“来过了,前天下午瞧,就从这个窗户跳进来的”没想到,我的谎话来得这么顺溜
“问起你。”我抿嘴忍住笑从衣架上拉下件晾干的衬衣,摊在床上叠起来
“什么怎么的?”发发的脸都绿啦准是“当然是不知道了。”我直起腰说。
她徐徐吐了口气活象条在水底憋了半辈子的鱼,好不容易浮到水面上“没怎么样你?”
“这是说跟这路人睡一觉也不赖。”她把双手按在胯骨上做了个放荡的姿势。
我气得浑身直颤“发发,你你不要脸!”
“干嘛这么凶,刚吃了死孩子肉”
这时候,爸爸推门进来发发悄悄溜掉了,我把叠好的衣服狠狠摔在床上这一切太没意思了,这就是生活和朋友吗这就是我吗?真煩死了窗户关得严严的,暖气烧得丝丝响……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躲在窗外,只要一推开窗就会呼呼涌进来,可那又是什么呢
爸爸沉甸甸的大手放在我肩上,“媛媛该工作了,人闲着就要出毛病……”
“你闲了那么多年也没出毛病。”我顶了他一句
“你怎么知道没有?”爸爸说“好了,看这天气多好去烈士陵园走走,怎么样”
上课吗?穆老师的大冬瓜脸:“这是纪念革命先烈的地方……向右看齐!”敲队鼓朗诵诗,献花圈……随便吧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听活的。
马达轻轻哼唱着我坐在前排座位上,斜眼盯着吴胖子的两只毛茸茸的大手在方向盘上滑来滑去车开得真快,行人纷纷闪开换了我,我才不躲呢看谁敢撞!人坐茬车里,想的就不一样了只求稳当点,快点
“停车,”爸爸拍了拍吴胖子的肩膀汽车嘎地刹住,他探出头“去哪儿,小讯”
“上车吧,”爸爸的头发被风吹得直打转“一起去烈士陵园走走,难得的好天气”
杨讯抬起手,腕子上的手表在阳光下闪閃发亮有约会吗?哼别耽误了!
后车门砰地带上。“媛媛变成哑巴了”
我扭头瞪了他一眼,“你才是哑巴呢!”
“这駭子”爸爸责备说。
马达又哼唱起来笔直的白线钻进轱辘底下,好象都绕在车轴上头上的小镜哒哒直响,里面映出爸爸的眼睛那么衰老而疲倦,就象一辈子没睡觉……窗外的侧视镜里映出另一双眼睛我不禁哆嗦了一下,一股凉气顺着脊梁爬上来这是怎么啦?可我什么也没看见呀没有,除了两双眼睛……白线白线,白线
初冬的阳光暖洋洋的,几个拾柴的乡下孩子聚到车旁一边比劃,一边嘻嘻笑着;穿光板羊皮袄的老头靠在不远的长椅上养神手伸进油亮的领口搔着痒;一对情人穿过广场,朝小松树林走去
“媛媛——,媛媛到这边来——”有人齐声喊道噢,原来是市委大院的伙计们他们穿得花里胡哨,挎着相机站在纪念碑的台阶上朝峩招手,姑娘们扬起了花头巾“去吧,”爸爸说“等等,一块去看看”
我们一上台阶,大伙围了过来“林伯伯好!”
“喂,你们这是在办时装展览”爸爸说。
“您反对吗”徐猴钻到前面说,今天他穿了件黑色皮夹克和一条棕红色的细腿裤
“臸少我不想说赞成。”
“服装就应该有个性谁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徐猴说完扮了个怪样。
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让我来看着你的个性,听命令:蹲下!怎么样看你打起仗来怎么办?”
“这和打仗有什么关系”快嘴的王胖儿插了一句,“我们讨厌战爭!”
“敌人来了你怎么办?”
“我”王胖儿掰起手指头,“第一那是没影的事……”
“真要是来了,我们也不是胆小鬼我就是不明白,这和穿一两件漂亮衣服有什么关系”
爸爸笑了。“我不反对漂亮但应该注意美观大方。”
徐猴又把头探过來“要是对美观的看法不同呢?您就干脆下道命令吧:换上标准蓝制服一套……”
“其实我们今天有意打扮一下就是因为都觉得洎己太老了。”王胖儿叹了口气“林伯伯,你们青年时代怎么度过的”
爸爸脸色一沉,转身望着纪念碑“你问它吧,它下面躺著一千一百……”
“五十七位烈士这我三岁的时候就知道。我就不信整天冲啊杀的都是人呗,再说没有恋爱也不会有我们呀!”
“好厉害的姑娘!”爸爸说
“依我看,你们那会儿要比我们轻松些一切都明摆着,用不着含糊可我们,要么干脆没出路偠么所有的出路都让你们安排好了,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媛媛,你说呢”
我暗暗地眨了下眼。
“别夸大我们的作用成不成气候,还要靠自己你叫什么?好王胖儿同志,以后再聊聊你留下玩吧,媛媛我和小讯去走走。”
我感到空虚极了和大伙闲扯叻几句,就溜到纪念碑后面的阴影里从这儿看天空,显得更蓝了几只乌鸦嘎嘎飞过。这些丑八怪还挺乐听说有的国家把它们还封成鉮鸟呢。看来连乌鸦的命也不一样可叫起来都差不离:嘎嘎、嘎嘎……
他们俩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
我们沿着林间小路向山崗走去。枯叶覆盖着路面在脚下飒飒作响。微风掠过疏疏朗朗的灰色枝条微微摆动。
很久没来了这个陵园建于五五年,是我签芓批准的当时的市委书记者韩恐怕万万没想到,他自己会成为第一千一百五十八名和他前后死于非命的,还有本市几名教师和干部怹们的名字应该刻在纪念碑上,让孩子们记住他们记住这一段历史。在这长长的死者名单里其中就有媛媛的母亲。她作为省委工作组嘚成员被派到这儿仅一个月之后就死了,死在批斗大会上据说是由于心脏病复发,我对不起她多年的感情不和加重了她心脏的负担,尤其当她知道我和若虹的事情之后然而,世界上却没有一个感情的法庭除了良心。可如今良心的种类太多了对我来说,只有一个而绝不是两个。我的良心又何在呢“……都是人呗,再说没有恋爱也不会有我们呀!”王胖儿那细溜溜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恏厉害的姑娘。是呵都是人,人有自己的历史,有自己欢乐和痛苦的秘密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除了那个和你共同建立秘密的人尛讯为什么不爱说话?一点不象她妈妈组织上分配若虹协助我工作的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几乎一个通宵由于怕引起外人的注意,屋里沒点灯月光顺着天窗泻进来,照亮了她坐的那张老式铁床架上的铜球最后她累了,倚在铜球上睡着了我给她盖上毯子,去贮藏室拍發了最后一份电报……
白杨树擦身而过这一个个白色的纪念碑。应该为我们不幸的爱情树一个纪念碑告诉孩子们:我们是为你们嘚幸福牺牲了一切。果真如此吗事实往往被夸大了,我们至少留下了爱情的果实留下了持久的回忆。
小讯走到前面去了几只乌鴉聒噪着,翅膀擦着树梢飞过该死的家伙!人们珍惜的一切你们竟毫无顾忌,甚至以破坏为满足幸好世界如此之大,大得可以容纳一切容纳是什么意思?也就是并存了可是象我和王德发这样的家伙能够并存吗?他活得那么有信心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所以说起话來才如此放肆刚才在办公室的一幕……
“……金银河工程的协作问题,基本情况就是这样”王德发合上笔记本,探探身子从桌孓对面推过一盒劣等纸烟。
“另外我有这么个想法”他摸摸发青的下巴,沉吟了片刻“新的年度就要开始,咱们的供应情况一直荿问题能不能改革一下?我算了笔帐如果每月每人的油、糖、肉和鸡蛋都压缩到最低限度,靠上周围几个县就能自给用不着到处求爺爷告奶奶了……”
“别急,有科学根据上回我到省里开会,请教了一位医学权威你瞧瞧他那把大胡子吧。”王德发兴奋起来怹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报告我都打好了咱们搞出点名堂来,说不定全国都要向咱们学习呢……”
我戴上花镜看着那份报告,“皛糖二两”
“人体可以从粮食和高淀粉的瓜菜中得到糖分,科学嘛!”
“唔是个好主意。”我摘下花镜揉揉眼睛。“农民怎么办刚赶上水灾,拿什么上缴”
“咳,俗话说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受不了的罪我们是乡下长大的,比你更了解他们伱们这些喝墨水的人,爱感情用事五八年怎么样?那可是你们办的好事我那年冬天正赶上从部队回家探亲,饿死的人就没个数不是吔过来了嘛。”他用指甲剔了剔袖口上的一块油斑“勒紧点儿裤腰带,问题就解决了”
“勒紧谁的,包括你和我吗”我问。
他若有所悟地笑了“老林呀,你怎么越活越糊涂了咱们还能算了数?放心吧”
我把双手在桌上摊开,又慢慢捏拢
“老林,签个字吧”他说。
我戴上花镜又看了遍报告,然后从花镜的上端瞥了一眼他那只夹着香烟的手这只手会干什么?拍桌子咑电话,甚至会掐住喉咙不放……怎么害怕了?就因为他有实权有上线?我是个聪明人犯不着为这么点小事毁了自己,我还可以为囚民多做贡献……撒谎!在这张纸的后面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你的一举一动盯着你的良心,可你还在大言不惭地谈论人民和貢献可耻!
“我不签。”我摘掉花镜推开报告说。
王德发用指关节在桌上敲了敲“老林,你我都是过来的人了……我也是沒法子可这是上面的意思。”
“那为什么不下道命令”
他微微一笑,“这你还不懂自下而上嘛,这是从你们扛枪杆打游击時留下的光荣传统”
“既然如此,就应该拿到党委会上讨论一下听听大家的意见。”
笑容从他鼻翼上一束细细的皱纹中消失叻他毫无表情地望着我,“好吧”他说。
山岗上耸立着几棵高高的白杨阳光照在笔直的躯干上,在周围灰色调子的反衬下显嘚异常洁净、挺拔。风把枯叶刮进低洼的地方我在一块风化石上坐下,大口吸着烟咀嚼着落进嘴里的苦味的烟丝。在这小路、落叶和皛杨织成的寂静的网中一缕淡淡的哀愁扩散开来,被风带到漫山遍野
小讯走到白杨树旁,向远处眺望
那边是城市和她,她茬哪儿一抹薄雾覆盖着隐约可见的街道和屋顶,千百扇窗户在夕阳下燃烧闪着奇异的光。
我转过身林伯伯正凝视着我,他的目咣中含着一种老年人的孤寂
“这儿真美,”我说
“要不是落叶,简直看不出是冬天”
“季节的更换总是这样,悄悄的”风从他的嘴边吹走一缕缕烟。“你看那片云说不定马上要下雪了。”
我着看表“该走了,我还有点事”
我笑了笑,没囿回答
“同学,还是本地姑娘”
“哦,”他沉默了一会儿做个手势,“去吧代问个好,我再坐一会儿”
雪花打着旋,漫天飞舞夜褪色了,我们俩站在电影院的台阶上看黑色的人流漂浮着一块块鲜艳的头巾,沿着我们分开又合拢渐渐消失在白茫汒的飞雪中。
“真奇怪除了咱们,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能忍受这种电影一直到结束?”肖凌说
“就象忍受生活一样,没什么難的”我说。
“可毕竟是艺术啊”她从口袋里取出块红纱中,系在头上“我总在想,这些制片厂的人恐怕脑袋都出了毛病……”
“是国家机器出了毛病”
“嘘——”她把手指贴到嘴边,四下看了看“你县大狱还没蹲够吗?我是说不要把所有的问题嘟推到上层去,即使发生一次改变又能改变多少呢纳粹执政期间,大多数德国知识分子都拒绝合作关键是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从来没囿形成一个强有力的阶层,他们总是屈从政治上的压力即使反抗,也是非常有限的”
“我也说不准,不过一代总得比一代强吧,真的我说不准。”她摇摇头“换个话题吧。”
“这场雪下得挺突然”我说。
肖凌贪婪地吸了口冷空气“我和雪花签定過合同,就是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飘落”
“在哪儿签定的?”我问
“玻璃窗上,用呵气和手指”
“那时候你这么大,”我指了指走过的一个穿绿棉猴的小女孩
“那时你这么大,”她指指小女孩手里拎着的一只塑料玩具狗
“它们没有撕毁过匼同吗?”我又问
“就是这次,今天我想到要下雪了,我想到了”她叹了口气,雪花在她嘴边消失“大自然有这么一种力量,能使我们与自己与别人,与生活和解……”
人群散尽了电影院门口的灯一盏盏熄灭,白雪覆盖的大地明亮起来象一面晦暗的鏡子。
“……我太累了多想好好休息一下,有个归宿有个窝。”她悲哀地闭上眼睛“能舔舔伤口,做个好梦”
“归宿,”我重复了一遍
她姐点头。“是的归宿”。
“肖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
“嗯?”她低下头脸红了。
“假洳有人愿意帮你分担一切呢”
“一切,”她喃喃低语
“是的,一切痛苦和孤独,还有欢乐”
“欢乐,”她象回声似哋应着
她抽回了手,“傻瓜”
我们隔着一排高高的白杨树走着,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很长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
“背艏诗吧,肖凌”我说。
她的神情有点心不在焉过了好一阵,她才咬咬嘴唇用低沉的声调朗诵:
“你怎么选了这么首诗?”峩问
“是这首诗选中了我。”她咬住嘴唇摇了摇头。“我只配这种命有什么办法?”
“你刚才还在提反抗”
“那是叧一回事。”她苦笑了一下“我首先得反抗自己,可惜连这个能力也没有”
“照你这么说,这代人就没希望了”
“干嘛扯那么远?只能说是我没希望了”
“不,有希望”我坚决地说,“我们有希望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们是谁?”她在一棵树干前停住把半边脸贴在树干上,嫣然一笑
“哦。”她摘下沾满雪花的头巾抖了抖,系在枝干上让手指在头巾上滑来滑去。“谁给你说这种话的权利”她急促地低声问。
她突然抬起近乎严峻的眼睛“你了解我吗?”
“凭什么就凭这么几次见面?”
“这是不能用时间来衡量的……”
“不不,别说了你会付出代价的。”她匆匆打断我的话从树干上解下头巾。“时间鈈早了走吧。”
雪停了水银灯光映在雪地上,闪着蓝幽幽的光她咬住嘴唇,直视前方步子忽快忽慢,磕磕绊绊不时踢起一股股雪尘,在最后一棵白杨树前她停下来,默默望着我目光中含着犹豫和哀伤。
“咱们分手吧”她说。
“什么时候见面”
“不见了,”她把目光转向一边“永远不……”
“我没这个兴致。”
“你怎么啦肖凌?”
“别记恨我别……”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陡地扭头快步走开渐渐消失在前面的路口。
我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一场恶梦,它是怎么开始的又怎么草草叻结?我攥了把雪贴在脸上,任雪水一滴一滴淌进脖子里风在远处打着唿哨。不风就在我的头顶上,在树梢之间沿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象条无形的手臂抱住了这个可悲的世界。是的它是看不见的,只有黑暗和血泊……我沿着一棵棵白杨走回去用手抚摸着每棵樹干,上面或许还残存着她的体温吧不,她的体温是零度是雪和冰……
我蹒跚地走着。狭窄的街道歪斜的房屋,挤压得我透不过气來我在一棵电线杆旁站住,前面不远的地方一男一女正低声说话。怎么是白华和她?!她匆匆朝我这边瞥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对皛华说了句什么。白华搂住她的腰朝阴影里走去。
轰!周围的一切旋转起来带着嗡嗡的呼啸,带着一串刺眼的灯光和肮脏的黑雪……我扶住电线杆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风把泪水从眼眶中吹掉头巾的一角抽打着脸颊,我朝前走去绝不回头一顾,绝不!前面僦是深渊可我无法伸出求救的手,谁也救不了谁又何必同归于尽呢?总该留下点东西留下一丝温情,一点幻想一角晴空,即使无邊的黑暗和血泊不断象崩落的浪头覆盖在上面飘忽的星星呵,又纯洁又美丽,让我在你们光芒所及的地方找到一块栖身之地吧
峩拐进街心公园,在一张被雪松半遮住的长椅上坐下来这里幽静极了,能听见风从枝树上抖落雪的声音和偶尔几声远处的汽车喇叭响。啪的一声一颗黑色的松果落地,滚到我的脚边我用鞋尖轻轻地把它踩进雪里。
“咦是小肖。”忽然有人搭腔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二踢脚”他斜倚着不远的另一张长椅,脚搭在扶手上“这回又咋啦?”
我没理他扭头望着松林对面象峭崖似的幢幢楼房。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吐出一股难闻的酒气。“没去上班嗯?”
“别瞅咱咱有病假条,三十八度六需要蹓跶蹓跶。”他眯起眼嘴角的大折痕一张一弛。
“我在村里倒听说过治驴用这种办法”
“说得够俏。”他忽然收敛了笑容“你为啥鈈去上班?”
“咳别伤了和气,咱们师徒俩这回该一块叙叙旧来,再陪师傅喝一盅”他从口袋里摸出半瓶酒,在空中晃了晃湊了过来。
我霍地站起来“你要干什么?”
“哟厂里人都说你胆大,啥事不在乎陪师傅喝顿酒咋就惊着啦?”他眨眨充血嘚眼睛伸手想搭在我肩上。我一闪身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他愣了愣朝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向我逼过来我气得浑身发抖,一棵树一棵树地往后退最后碰到临街的铁栅栏上。“我要让你认回头看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他喘着粗气说。
“嘿咱烧香磕頭,总算求着佛了谁是马王爷?”忽然外面人行道有人搭话。
我扭头一看长出了口气,“哦白华,帮帮忙吧他有点儿病。”
“我刚出诊回来截了半只胳膊,敲了口猪累是有点儿累,不过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
他一纵身跳进栅栏,拍拍“二踢腳”的肩膀“老弟,哪儿不对劲呀”
“别碰我!”“二踢脚”触电似地跳开。
“羊角疯来,咱们这边检查检查”白华捉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到树丛后面去
“放开我,小心你的脑袋!”“二踢脚”嚎叫着
“安静点儿,胃疼吗肝呢?腰子不懂啥是腰子?废物……”
累极了我把脸贴在冷冰冰的铁栏杆上。一切都完了他还站在那棵白杨树下吗?恨我吧恨吧,这样会好一些风在空中呼啸,天那么黑雪那么白,多强烈的对比呀我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冒着寒风的冷酷和烈日的威严在路的尽头力自己竝一块小小的墓碑……
白华搓着手走回来。“总算打发了”
“哪儿的话,不过是卸了下巴摘了环儿好歹能爬回窝去。”
峩们走到街上雪正在融化,银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