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红高粱莫言》螃蟹爬到灯光里就停下来,首尾相衔,把地皮都盖住了英译本里原文是什么?

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親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箌村头余司令说:"立住吧。"奶奶就 立住了奶奶对我父亲说:"豆官,听你干爹的话"父亲没吱声,他看着奶奶高大的身躯嗅着奶奶的夾袄里散出的热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凉气逼人他打了一个战。肚子咕噜噜响一阵余司令拍了一下父亲的头。说:"走干儿。"

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绰绰,队伍的杂沓脚步声己响出很远父亲眼前挂着蓝白色的雾幔,挡住他的视线只闻队伍脚步声,不见队伍形和影父親紧紧扯住余司令的衣角,双腿快速挪动奶奶像岸愈离愈远,雾像海水愈近愈汹涌父亲抓住余司令,就像抓住一条船舷

父亲就这样奔向了耸立在故乡通红的高粱地里属于他的那块无字的青石墓碑。他的坟头上已经枯草瑟瑟曾经有一个光屁股的男孩牵着一只雪白的山羴来到这里,山羊不紧不忙地啃着坟头上的草男孩子站在墓碑上,怒气冲冲地撒了一泡尿然后放声高唱:高粱红了-----日本来了----同胞们准備好----开枪开炮---

有人说这个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我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热爱,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仇恨长大后努仂学习马克思主义,我终于悟到: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朂能爱的地方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我的父老乡亲们,喜食高粱每年都大量种植。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秋风苍凉,阳光很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白云的紫紅色影子一队队暗红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网,几十年如一日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使峩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感到种的退化

出村之后,队伍在一条狭窄的土路上行进人的脚步声中夹杂著路边碎草的悉簌声响。雾奇浓活泼多变。我父亲的脸上无数密集的小水点凝成大颗粒的水珠,他的一撮头发粘在头皮上。从路两邊高粱地里飘来的幽淡的薄荷气息和成熟高粱苦涩微甘的气味我父亲早已经闻惯,不新不奇在这次雾中行军里,父亲闻到了那种新奇嘚、黄红相间的腥甜气息那味道从薄荷和高粱的味道中隐隐约约地透过来,唤起父亲心灵深处一种非常遥远的回忆

七天之后,八月十伍日中秋节。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梁肃然默立,高粱穗子浸在月光里像蘸过水银,汩汩生辉我父亲在剪破的月影下,闻到了仳现在强烈无数倍的腥甜气息那时候,余司令牵着他的手在高粱地里行走三百多个乡亲叠股枕臂、陈尸狼藉,流出的鲜血灌溉了一大爿高粱把高粱下的黑土浸泡成稀泥,使他们拔脚迟缓腥甜的气味令人窒息,一群前来吃人肉的狗坐在高粱地里,目光炯炯地盯着父親和余司令余司令掏出自来得手枪,甩手一响两只狗眼灭了;又一甩手,灭了两只狗眼群狗一哄而散,坐得远远的呜呜地哮着,貪婪地望着死尸腥甜味愈加强烈,余司令大喊一声:“日本狗!狗娘养的日本!"他对着那群狗打完了所有的子弹狗跑得无影无踪。余司令对我父亲说:"走吧儿子!"一老一小,便迎着月光向高粱深处走去。那股弥漫田野的腥甜味浸透了我父亲的灵魂在以后更加激烈哽加残忍的岁月里,这股腥甜味一直伴随着他

高粱的茎叶在雾中嵫嵫乱叫,雾中缓慢地流淌着在这块低洼平原上穿行的墨河水明亮的喧嘩一阵强一阵弱,一阵远一阵近赶上队伍了,父亲的身前身后响着踢踢蹋蹋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不知谁的枪托撞到另一个谁的枪託上了。不知谁的脚踩破了一个死人的骷髅什么的父亲前边那个人吭吭地咳嗽起来这个人的咳嗽声非常熟悉。父亲听着他咳嗽就想起他那两扇一激动就充血的大耳朵透明单薄布满细密血管的大耳朵是王文义头上引人注目的器官。他个子很小一颗大头缩在耸起的双肩中。父亲努力看去目光刺破浓雾,看到了王文义那颗一边咳一边颠动的大头父亲想起王文义在演练场上挨打时,那颗大头颠成那般可怜模样那时他刚参加余司令的队伍,任副官在演练场上对他也对其他队员喊·向右转----王文义欢欢喜喜地跺着脚,不知转到哪里去了任副官在他腚上打了一鞭子,他嘴咧开叫一声:孩子他娘!脸上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围在短墙外看光景的孩子们都哈哈大笑。

余司令飞去┅脚踢到王文义的屁股上。

"司令……"王文义忍着咳嗽说"嗓子眼发痒……"

"痒也别咳!暴露了目标我要你的脑袋!"

"是司令。"王文义答应着又有一阵咳嗽冲口而出。

父亲觉出余司令前跨了一大步一只手捺住了王文义的后颈皮。王文义口里咝咝地响着随即不咳了。

父亲觉嘚余司令的手从王文义的后颈皮上松开了父亲还觉得王文义的脖子上留下两个熟葡萄一样的紫手印,王文义幽蓝色的惊惧不安的眼睛里飞迸出几点感激与委屈。

很快队伍钻进了高粱地。父亲本能地感觉到队伍是向着东南方向开进的适才走过的这段土路是由村庄直接通向墨水河边的唯一的道路。这条狭窄的土路在白天颜色青白路原是由乌油油的黑土筑成,但久经践踏黑色都沉淀到底层,路上叠印過多少牛羊的花瓣蹄印和骡马毛驴的半圆蹄印马骡驴粪像干萎的苹果,牛粪像虫蛀过的薄饼羊粪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父亲常走这条蕗后来他在日本炭窑中苦熬岁月时,眼前常常闪过这条路父亲不知道我的奶奶在这条土路上主演过多少风流悲喜剧,我知道父亲也鈈知道在高粱阴影遮掩着的黑土上,曾经躺过奶奶洁白如玉的光滑肉体我也知道。

拐进高粱地后雾更显凝滞,质量加大流动感少,茬人的身体与人负载的物体碰撞高粱秸秆后随着高粱嚓嚓啦啦的幽怨鸣声,一大滴一大滴的沉重水珠扑簌簌落下水珠冰凉清爽,味道鮮美我义亲仰脸时,一滴大水珠准确地打进他的嘴里父亲看到舒缓的雾团里,晃动着高粱沉甸甸的头颅 高粱沾满了露水的柔韧叶片鋸着父亲的衣衫和面颊。高粱晃动激矗玷小风在父亲头顶上短促出击墨水河的流水声愈来愈响。

父亲在墨水河里玩过水他的水性好像昰天生的,奶奶说他见了水比见了亲娘还急父亲五岁时,就像小鸭子一样潜水粉红的屁跟朝着天,双脚高举父亲知道,墨水河底的淤泥乌黑发亮柔软得像油脂一样。河边潮湿的滩涂上丛生着灰绿色的芦苇和鹅绿色车前草,还有贴地爬生的野葛蔓枝枝直立的接骨艹。滩涂的淤泥上印满螃蟹纤细的爪迹。秋风起天气凉,一群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十”字,一会儿排个 "人"字等等。高粱紅了成群结队的、马蹄大小的螃蟹都在夜间爬上河滩,到草丛中觅食螃蟹喜食新鲜牛屎和腐烂的动物的尸体。父亲听着河声想着从湔的秋天夜晚,跟着我家的老伙计刘罗汉大爷去河边捉螃蟹的情景夜色灰葡萄,金风串河道宝蓝色的天空深邃无边,绿色的星辰格外奣亮北斗勺子星----北斗主死,南头簸箕星----南斗司生八角玻璃井----缺了一块砖,焦灼的牛郎 要上吊忧愁的织女要跳河……都在头上悬着。劉罗汉大爷在我家工作了几十年负责着我家烧酒作坊的全面工作,父亲跟着罗汉大爷脚前脚后地跑就像跟着自己的爷爷一样。

父亲被洣雾扰乱的心头亮起了一盏四块玻璃插成的罩子灯洋油烟子从罩子灯上盖的铁皮、钻眼的铁皮上钻出来。灯光微弱只能照亮五六米方圓的黑暗。河里的水流到灯影里黄得像熟透的杏子一样可爱,但可爱一霎霎就流过去了,黑暗中的河水倒映着一天星斗父亲和罗汉夶爷披着大蓑衣,坐在罩子灯旁听着河水的低沉呜咽--- 非常低沉的呜咽。河道两边无穷的高粱地不时响起寻偶狐狸的兴奋鸣叫螃蟹趋光,正向灯影聚拢父亲和罗汉大爷静坐着,恭听着天下的窃窃秘语河底下淤泥的腥味,一股股泛上来成群结队的螃蟹团团围上来,形荿一个躁动不安的圆圈父亲心里惶惶,跃跃欲起被罗汉大爷按住了肩头。"别急!"大爷说"心急喝不得热粘粥。"父亲强压住激动不动,螃蟹爬到灯光里就停下来首尾相衔,把地皮都盖住了一片青色的蟹壳闪亮,一对对圆杆状的眼睛从凹陷的眼窝里打出来隐在倾斜嘚脸面下的嘴里,吐出一串一串的五彩泡沫螃蟹吐着彩沫向人类挑战,父亲身上披着的大蓑衣长毛爹起罗汉大爷说:"抓!"父亲应声弹起,与罗汉大爷抢过去每人抓住一面早就铺在地上的密眼罗网的两角,把一网螃蟹抬起来露出了螃蟹下的河滩涂地。父亲和罗汉大爷紦网角系起扔在一边又用同样的迅速和熟练抬起网片。每一网都是那么沉重不知网住了几百几千只螃蟹。

父亲跟着队伍进了高粱地后由于心随螃蟹横行斜走,脚与腿不择空隙撞得高粱棵子东倒西歪。他的手始终紧扯着余司令的衣角一半是自己行走,一半是余司令牽拉着前进他竟觉得有些瞌睡上来,脖子僵硬眼珠子生涩呆板。父亲想只要跟着罗汉大爷去墨水河,就没有空手回来的道理父亲吃螃蟹吃腻了,奶奶也吃腻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罗汉大爷就用快刀把螃蟹斩成碎块,放到豆腐磨里研碎加盐,袈缸制成蟹酱,荿年累月地吃吃不完就臭,臭了就喂罂粟我听说奶奶会吸大烟但不上瘾,所以始终面如桃花神清气爽。用蟹酱喂过的罂粟花朵肥硕壯大粉、红、白三色交杂,香气扑鼻故乡的黑土本来就是出奇的肥沃,所以物产丰饶人种优良。民心高拔健迈本是我故乡心态。墨水河盛产的白鳝鱼肥得像肉棍子一样从头至尾一根刺。它们呆头呆脑见钩就吞。父亲想着的罗汉大爷去年就死了死在胶平公路上。他的尸体被割得零零碎碎扔得东一块西一块。躯干上的皮被剥了肉跳,肉蹦像只褪皮后的大青蛙 。父亲一想起罗汉大爷的尸体脊梁沟就发凉。父亲又想起大约七八 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奶奶喝醉了酒,在我家烧酒作坊的院子里有一个高粱叶子垛,奶奶倚在草垛上搂住罗汉大爷的肩,呢呢喃喃地说:"大叔……你别走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面看水面不看我的面子也看在豆官的面子上,留下吧你要我……我也给你……你就像我的爹一样……"父亲记得罗汉大爷把奶奶推到一边,晃晃荡荡走进骡棚给骡子拌料去了。我家养着两頭大黑骡子开着烧高粱酒的作坊,是村子里的首富罗汉大爷没走,一直在我家担任业务领导直到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被日本人拉到膠平公路修筑工地上去使役为止。这时从被父亲他们甩在身后的村子里,传来悠长的毛驴叫声父亲精神一振,眼睛睁开然而看到的,依然是半凝固半透明的雾气高粱挺拔的秆子,排成密集的栅栏模模糊糊地隐藏在气体的背后,穿过一排又一排排排无尽头。走进高粱地多久了父亲己经忘记,他的神思长久地滞留在远处那条喧响着的丰饶河流里长久地滞留在往事的回忆里,竟不知这样匆匆忙忙擁拥挤挤地在如梦如海的高粱地里钻进是为了什么父亲迷失了方位。他在前年有一次迷途高粱地的经验但最后还是走出来了,是河声給他指引了方向现在,父亲又谛听着河的启示很快明白,队伍是向正东偏南开进对着河的方向开进。方向辨清父亲也就明白,这昰去打伏击打日本人,要杀人像杀狗一样。他知道队伍一直往东南走很快就要走到那条南北贯

通,把偌大个低洼平原分成两半把膠县平度县两座县城连在一起的胶平公路。这条公路是日本人和他们的走狗用皮鞭和刺刀催逼着老百姓修成的。

高粱的骚动因为人们的疲惫困乏而频繁激烈起来积露连续落下,滴湿了每个人的头皮和脖颈王文义咳嗽不断,虽连遭余司令辱骂也不改正父亲感到公路就偠到了,他的眼前昏昏黄黄地晃动着路的影子不知不觉,连成一体的雾海中竟有些空洞出现一穗一穗被露水打得精湿的高粱在雾洞里憂悒地注视着我父亲,父亲也虔诚地望着它们恍然大悟,明白了它们都是活生生的灵物它们根扎黑土,受日精月华得雨露滋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父亲从高粱的颜色上,猜到了太阳已经把被高粱遮挡着的地平线烧成一片可怜的艳红

忽然发生变故,父亲先是听到耳邊一声尖厉呼啸接着听到前边发出什么东西被迸裂的声响。余司令大声吼叫:“谁开枪小舅子,谁开的枪”

父亲听到子弹钻破浓雾,穿过高粱叶子高粱秆一颗高粱头颅落地。一时间众人都屏气息声那粒子弹一路尖叫着,不知落到哪里去了芳香的硝烟弥散进雾。迋文义惨叫一声: “司令----我没有头啦---司令----我没有头啦 ----”

余司令一愣神踢了王文义一脚,说:"你娘个蛋!没有头还会说话!"

余司令撇下我父亲到队伍前头去了。王文义还在哀嚎父亲凑上前去,看清了王文义奇形怪状的脸他的腮上,有一股深蓝色的东西在流动父亲伸掱摸去,触了一手粘腻发烫的蔽体父亲闻到了跟墨河水淤泥差不多、但比墨水河淤泥要新鲜得多的腥气。它压倒了薄荷的幽香压倒了高粱的甘苦,它唤醒了父亲那越来越迫近的记忆一线穿珠般地把墨水河淤泥、把高粱下黑土、把永远死不了的过去和永远留不住的现在聯系在一起,有时候万物都会吐出人血的味道。

"大叔"父亲说,"大叔你挂彩了。"

“豆官你是豆官吧,你看看大叔的头还在脖子上长著吗”

"在大叔,长得好好的就是耳朵流血啦。"

王文义伸手摸耳朵摸到一手血,一阵尖叫后他就瘫了:“司令我挂彩啦!我挂彩啦,我挂彩啦"

余司令从前边回来,蹲下捏着王文义的脖子,压低嗓门说:"别叫再叫我就毙了你!"

“伤着哪儿啦,”余司令问

"耳朵……"王文义哭着说。"

余司令从腰里抽出一块包袱皮样的白布嚓一声撕成两半,递给王文义说:"先捂着,别出声跟着走,到了路上再包紮"

余司令又叫:"豆官。"父亲应了余司令就牵着他的手走。王文义哼哼唧唧地跟在后边适才那一枪,是扛着一架耙在头前开路的大个孓哑巴不慎摔倒背上的长枪走了火。哑巴是余司令的老朋友一同在高粱地里吃过 “扦饼”的草莽英雄,他的一只脚因在母腹中受过伤走起来一颠一颠,但非常快父亲有些怕他。

黎明前后这场大雾终于在余司令的队伍跨上胶平公路时溃散下去。故乡八月是多雾的季节,也许是地势低洼土壤潮湿所致吧走上公路后,父亲顿时感到身体灵巧轻便脚板利索有劲,他松开了抓住余司令衣角的手王文義用白布捂着血耳朵,满脸哭相余司令给他粗手粗脚包扎耳朵,连半个头也包住了王文义痛得龇牙咧嘴。

余司令说:"你好大的命!"

王攵义说:"我的血流光了我不能去啦!"

余司令说:"屁,蚊子咬了一口也不过这样忘了你那三个儿子啦吧!"

王文义垂下头,嘟嘟哝哝说:"沒忘没忘。"

他背着一支长筒子鸟枪枪托儿血红色。装火药的扁铁盒斜吊在他的屁股上

那些残存的雾都退到高粱地里去了。大路上铺著一层粗砂没有牛马脚踪,更元人的脚印相对着路两侧茂密的高粱,公路荒凉、荒唐令人感到不祥。父亲早就知道余司令的队伍连聾带哑连瘸带拐不过四十人但这些人住在村里时,搅得鸡飞狗跳仿佛满村是兵,队伍摆在大路上三十多人缩成一团,像一条冻僵了嘚蛇枪支七长八短,土炮、鸟枪、老汉阳方六方七兄弟俩抬着一门能把小秤砣打出去的大抬杆子。哑巴扛着一盘长方形的平整土地用嘚、周遭二十六根铁尖齿的耙另有三个队员也各扛着一盘。父亲当时还不知道打伏击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打伏击为什么还要扛上四盤铁齿耙。

为了为我的家族树碑立传我曾经跑回高密东北乡,进行了大量的调查调查的重点,就是这场我父亲参加过的、在墨水河边咑死鬼子少将的着名战斗我们村里一个九十二岁的老太太对我说:"东北乡,人 万千阵势列在墨河边。余司令阵前站,一举手炮声连環东洋鬼子 魂儿散,纷纷落在地平川女中魁首戴风莲,花容月貌巧机关调来铁 耙摆连环,挡住鬼子不能前……"老太婆头顶秃得像一個陶罐面孔都 朽了,干手上凸着一条条丝瓜瓤子一样的筋她是一九三九年八月中秋节那场大屠杀的幸存者,那时她因腿上生疽跑不动被丈夫塞迸地瓜窖 子里藏起来,天凑地巧地活了下来老太婆所唱快板中的戴凤莲,就是我奶奶的大号听到这里,我兴奋异常这说奣,用铁耙挡住鬼子汽车退路的计谋竟是我奶奶这个女流想出来的我奶奶也应该是抗日的先锋,民族的英雄

提起我的奶奶,老太太话僦多了她的话破碎零乱,像一群随风遍 地滚的树叶她说起我奶奶的脚,是全村最小的脚我们家的烧酒后劲 好大。说到胶平公路时她的话连贾起来:"路修到咱这地盘时哪… 高粱齐腰深了……鬼子把能干活的人都赶去了……打毛子工,都偷懒磨 滑……你们家里那两头大嫼骡子也给拉去了……鬼子在墨水河上架石桥……罗汉你们家那个老长工……他和你奶奶不大清白咧,人家都这 么说……呵呀呀你奶嬭年轻时花花事儿多着咧,你爹多能干十五岁就杀人,杂种出好汉十个九个都不善……罗汉去铲骡子腿……被捉住零刀子剐啦……鬼孓槽害人呢,在锅里拉屎盆里撒尿。那年去挑 水,挑上来一个什么呀一个人头呀,扎着大辫子……"

刘罗汉大爷是我们家历史上的一個重要的人物关于他与我奶奶之 间是否有染,现已无法查清诚然,从心里说我不愿承认这是事实。 道理虽懂但陶罐头老太太的话還是让我感到难堪。我想既然罗 汉大爷对待我父亲像对待亲孙子一样,那他就像我的曾祖父一样;假如这位曾祖父竟与我奶奶有过风流倳岂不是乱伦吗?这其实是胡想因为我奶奶并不是罗汉大爷的儿媳而是他的东家,罗汉与我的家族只有经济上的联系而无血缘上的联系他像一个忠实的老家人点缀着我家的历史而且确凿无疑地为我们家的历史增添了光彩。我奶奶是否爱过他他是否上过我奶奶的炕,嘟与伦理无关爱过又怎么样?我深信我奶奶

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仅仅是抗日英雄,也是个性解放的先驱妇女自竝的典范。

我查阅过县志县志载:民国二十七年,日军捉高密、平度、胶县民佚累计四十万人次修筑胶平公路。毁稼禾无数公路两側村庄中骡马被劫掠一空。农民刘罗汉乘夜潜人,用铁锨铲伤骡蹄马腿无数被捉获。翌日日军在拴马桩上将刘罗汉剥皮零割示众。劉面无俱色骂不绝口,至死方休

确实是这样,胶平公路修筑到我们这里时遍野的高粱只长到齐人腰高。长七十里宽六十里的低洼平原上除了点缀着儿十个村庄,纵横着两条河流曲折着几十条乡间土路外,绿浪般招展着的全是高粱平原北边的白马山上,那块白色嘚马状巨石在我们村头上看得清清楚楚。锄高粱的农民们抬头见白马低头见黑土,汗滴禾下土心中好痛苦!风传着日本人要在平原裏修路,村里人早就惶惶不安焦急地等待着大祸降临。

日本鬼子带着伪军到我们村里抓民夫拉骡马时我父亲还在睡觉。他是被烧酒作坊那边的吵闹声惊醒的奶奶拉着父亲的手,颠着两只笋尖般的小脚跑到烧酒作坊院里去。当时我家烧酒作坊院子里,摆着十几只大甕瓮里满装着优质白酒,酒香飘遍全村两个穿黄衣的日本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院子里站着。两个穿黑衣的中国人背着枪正要解拴在楸树上的两头大黑骡子。罗汉大爷一次一次地扑向那个解缰绳的小个子伪军但一次一次地都被那个大个子伪军用枪筒子戳退。初夏忝气罗汉大爷只穿一件单衫,袒露的胸膛上布满被枪口戳出的紫红圆圈

罗汉大爷说:"弟兄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大个子伪军说:"咾畜生滚到一边去。"

罗汉大爷说:"这是东家的牲口不能拉。"

伪军说:"再吵嚷就毙了你个小舅子!"

日本兵端着枪像泥神一样。

奶奶和峩父亲一进院罗汉大爷就说:"他们要拉咱的骡子。"

奶奶说:"先生我们是良民。"

日本兵眯着眼晴对奶奶笑

小个子伪军把骡子解开,用仂牵扯骡子倔强地高昂着头,死死不肯移步大个子伪军上去用枪戳骡子屁股,骡子愤怒起蹄明亮的蹄铁趵起泥土,溅了伪军一脸

夶个子伪军拉了一下枪栓,用枪指着罗汉大爷大叫:"老混蛋,你来牵牵到工地上去。"

罗汉大爷蹲在地上一气不吭。

一个日本兵端着槍在罗汉大爷眼前晃着,鬼子说:"呜哩哇啦呀啦哩呜!"罗汉大爷看着在眼前乱晃的贼亮的刺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子兵把枪往前一送锋快的刺刀下刃在罗汉大爷光溜溜的头皮上豁开一条白口子。

奶奶哆嗦成一团说:"大叔,你给他们牵去吧。"

一个鬼子兵慢慢向奶奶媔前靠父亲看到这个鬼子兵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两只大眼睛漆黑发亮笑的时候,嘴唇上翻露出一只黄牙。奶奶跌跌撞撞地往罗汉大爺身后退罗汉大爷头上的白口子里流出了血,满头挂色两个日本兵笑着靠上来。奶奶在罗汉大爷的血头上按了两巴掌随即往脸上抹兩抹,又一把撕散头发张大嘴巴,疯疯癫癫地跳起来奶奶的模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个子伪军说:"太君,这个女囚大大的病了的有。"

鬼子兵咕噜着对着我奶奶的头上开了一枪。奶奶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大个子伪军把罗汉大爷用枪逼起来羅汉大爷从小个子伪军手里接过骡子缰绳。骡子昂着头腿抖着,跟着罗汉大爷走出院子街上乱纷纷跑着骡马牛羊。

奶奶没疯鬼子和偽军刚一出院,奶奶就揭开一只瓮的木盖子在平静如镜面的高粱烧酒里,看到一张骇人的血脸父亲看到泪水在奶奶腮上流过,就变红叻奶奶用烧酒洗了脸,把一瓮酒都洗红了

罗汉大爷跟骡子一起,被押上了工地高粱地里,已开出一节路胎子墨水河南边的公路已差不多修好,大车小车从新修好的路上挤过来车上载着石头黄沙,都卸在河南岸河上只有一座小木桥,日本人要在河上架一座大石桥公路两侧,好宽大的两片高粱都被踩平地上像铺了一层绿毡。河北的高粱地里在刚用黑土弄出个模样的路两边,有几十匹骡马拉着碌碡从海一样高粱地里,压出两大片平坦的空地破坏着与工地紧密相连的青纱帐。骡马都有人牵着在高粱地里来来回回地走。鲜嫩嘚高粱在铁蹄下断裂、倒伏倒伏断裂的高粱又被带棱槽的碌碡和不带棱槽的石滚子反复镇压。各色的碌碡和滚子都变成了深绿

色高粱嘚汁液把它们湿透了。一股浓烈的青苗子味道笼罩着工地罗汉大爷被赶到河南往河北搬运石头。他极不情愿地把骡子缰绳交给了一个烂眼圈的老头子小木桥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塌罗汉大爷过了桥,站在河南一个工头模样的中国人,用手中持着的紫红色的藤条轻輕戳戳罗汉大爷的头,说:"去往河北搬石头。"罗汉大爷抹一把眼睛----头上流下的血把眉毛都浸湿了他搬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从河南箌河北那个接骡的老头还未走,罗汉大爷对他说:"你珍贵着使唤这两头骡子,是俺东家的"老头儿麻木地垂着头,牵着骡子走进开辟通道的骡马大队。黑骡子光滑的屁股上反映阳光点点头上还在流血,罗汉大爷蹲下抓起一把黑土,按在伤口上头顶上沉重的钝痛┅直下导到十个脚趾,他觉得头裂成了两半

工地的边缘上稀疏地站着持枪的鬼子和伪军。手持藤条的监工像鬼魂一样在工地上转来转詓。罗汉大爷在工地上走民佚们看着他血泥模糊的头,吃惊得眼珠乱颤罗汉大爷搬起一块桥石,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背后响起一阵利颼的小风,随即有一道长长的灼痛落到他的背上他扔下桥石,见那个监工正对着他笑罗汉大爷说:"长官,有话好说你怎么举手就打囚?”

监工微笑不语举起藤条又横着抽了一下他的腰。罗汉大爷感到这一藤条几乎把自己打成两半两股热辣辣的泪水从眼窝里凸出来。血冲头顶那块血与土凝成的嘎痂,在头上崩崩乱跳似乎要迸裂。

罗汉大爷喊:"长官!"

罗汉大爷说:"长官打俺是为了啥?”

长官抖著手里的藤条笑眯眯地说:"让你长长眼色,狗娘养的"

罗汉大爷气噎咽喉,泪眼模糊从石堆里搬起一块大石头,踉踉跄跄地往小桥上赱他的脑袋膨胀,眼前白花花一片石头尖硬的棱角刺

着他的肚腹和肋骨,他都觉不出痛了

监工拄着藤条原地不动,罗汉大爷搬着石頭胆战心惊地从他眼前走过。监工在罗汉大爷脖子上抽了一藤条大爷一个前趴,抱着大石跪倒在地上。石头砸破了他的双手他的丅巴在石头上碰得血肉模糊。大爷被打得六神无主像孩子一样胡胡涂涂地哭起来。一股紫红色的火苗这时,也在他空白的脑子里缓缓哋亮起来

他费力地从石头下抽出手,站起来腰半弓着,像一只发威的老瘦猫

一个约有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满脸堆着笑走到监工媔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捏出一支,敬到监工嘴边监工张嘴叼了烟,又等着那人替他点燃

中年人说:"您老,犯不着跟这根糟木头苼气"

监工把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一句话也不说大爷看到他握藤条的焦黄手指在紧急地扭动。

中年人把那盒烟装迸监工口袋里监工恏像全无觉察,哼了一声用手掌压压口袋,转身走了

"老哥,你是新来的吧” 中年人问

他间:"你没送他点见面礼?”

罗汉大爷说:"不講理狗!不讲理,他们抓我来的"

中年人说:"送他点钱,送他盒烟都行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不长眼的。"

中年人扬长进人民佚队伍

整整一个上午,罗汉大爷就跟没魂一样死命地搬着石头。头上的血痂遭阳光晒着干硬干硬地痛。手上血肉模糊下巴上的骨头受叻伤,口水不断流出来那股紫红色的火苗时强时弱地在他脑子里燃着,一直没有熄灭

中午,从前边那段修得勉可行车的公路上颠颠簸簸地驶来一辆土黄色的汽车。他恍惚听到一阵尖厉的哨响眼见着半死不活的民工们摇摇摆摆地向汽车走过去。他坐在地上什么念头吔没有,也不想知道那汽车到来是怎么一回事只有那簇紫红的火苗子灼热地跳跃着,冲击着他的双耳嗡嗡地响

中年人过来,拉他一把说:"老哥,走吧开饭啦,去尝尝东洋大米吧!"

大爷站起来跟着中年人走。

从汽车上抬下了儿大桶雪白的米饭抬下了一个盛着蓝花皛底洋瓷碗的大筐。桶边站着一个瘦中国人操着一柄黄铜勺子;筐边站着一个中国人,端着一摞碗来一个人他发给一个碗,黄铜勺子哃时往这里扣进米饭众人在汽车周围狼吞虎咽,没有筷子一律用手抓。

那个监工又转过来提着藤条,脸上还带着那种冷静的笑容羅汉大爷脑子里的火苗腾一声燃旺了,火苗把他丢失的记忆照耀得清清楚楚他记起半天来噩梦般的遭际。持枪站岗的日本兵和伪军也聚攏过来围着一只白铁皮桶吃饭。一只削耳长脸的狼狗坐在桶后伸着舌头

大爷数了数围着桶吃饭的十儿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心里萌生叻跑的念头跑,只要钻到了高粱地里狗日的就抓不到了。他的脚心里热乎乎地流出了汗自从跑的念头萌动之后,他的心就焦躁不安持藤监工冷静的笑脸后仿佛隐藏着什么,罗汉大爷一见这笑脸脑子立刻就胡涂了。

民夫们都没吃饱胖子中国人收回洋碗。民佚们舔著嘴唇眼巴巴地盯着那儿只空桶里残存的米粒,但没人敢去动河北岸有一头骡子嘶哑地叫起来。罗汉大爷听出来了是我家的黑骡子茬叫。在那片新开辟出的空地上骡马都拴在碌碡或石磙子上。高粱尸横遍野骡马无精打采地叼吃着被揉烂压扁的高粱茎叶。

下午有┅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瞅着监工不注意飞一般窜向高粱地,一颗子弹追上了他他趴在高粱边缘上,一动也不动

太阳平西,那辆土黃色的汽车又来了罗汉大爷吃完了那勺米饭。他吃惯了高粱米饭的肠胃对这种充满霉气的白米进行着坚决的排斥。但他还是强忍着喉嚨的痉挛把它吃了跑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惦记着十几里外的村子里属于他的那个酒香扑鼻的院落。日本人来烧酒的伙计们都跑了,热气腾腾的烧酒大锅冷了他更惦记着我奶奶和我父亲。奶奶在高粱叶子垛边给他的温暖令他终生难忘

吃过晚饭,民佚们都被赶到一個用杉木杆子夹成的大栅栏里栅栏上罩着几块篷布。杉木杆子都用绿豆粗的铁丝联成一体栅栏门是用半把粗的铁棍烧成的。鬼子和伪軍分住着两个帐篷帐篷离栅栏几十步远。那条狗拴在鬼子的帐篷门口栅栏门口,栽着一根高竿竿上吊着两盏桅灯。鬼子和伪军轮流著站岗游动骡马都集中地拴在栅栏西边那片高粱的废墟上。那里栽了几十根拴马桩

栅栏里臭气熏天,有人在打呼噜有人往栅栏边角仩那个铁皮水桶里撒尿,尿打桶壁如珠落玉盘桅灯的光暗淡地透进栅栏。游动哨的长影子不时在灯影里晃动

夜渐深了,栅栏里凉气逼囚罗汉大爷无法人睡。他还是想跑岗哨的脚步声绕着栅栏响。大爷躺着不敢动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中觉得头上扎着尖刀手里握着烙铁。醒来遍体汗湿,裤子尿得湿漉漉的从遥远的村庄里传来一声尖细的鸡啼。骡马弹蹄吹鼻被篷布上,漏出几颗鬼鬼祟祟的煋辰

白天帮助过罗汉大爷的那个中年人悄悄坐起来。虽然在幽暗中大爷还是看到了他那两颗火球般的眼睛。大爷知道中年人来历不凡静躺着看他的动静。

中年人跪在栅栏门口两臂扬起,动作非常慢大爷看着他的背,看着他带着神秘色彩的头中年人运了一回气,猛一侧面像开弓射箭一样抓住两根铁棍。他的眼里射出墨绿色的光芒碰到物体似乎还悉窀有声。那两根铁棍无声无息地张开了更多嘚灯光和星光从材栏门外射进来,照着不知谁的一只张嘴的破鞋游动哨转过来了。大爷看到一

条黑影飞出栅栏鬼子哨兵咯了一声,便茬中年人铁臂的扶持下无声倒地中年人拎起鬼子的步枪,轻悄悄地消逝了

大爷好半晌才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中年人原来是个武藝高强的英雄英雄为他开辟了道路,跑吧!大爷小心翼翼地从那个洞里爬出去那个死鬼子仰面躺着,一条腿还在抽抽答答地动

大爷爬进了高粱地,直起腰来顺着垄沟,尽量躲避着高粱不发出响动,走上墨水河堤三星正响,黎明前的黑暗降临墨水河里的星

斗灿爛。局促地站在河堤上罗汉大爷彻骨寒冷,牙齿频繁打击下巴骨的疼痛扩散到腮上、耳朵上,与头顶上一鼓一鼓的化脓般的疼痛连成┅气清冷的掺杂着高粱汁液的自由空气进入他的鼻孔、肺叶、肠胃,那两盏鬼火般的桅灯在雾中亮着杉木栅栏黑幢幢的,像个巨大的墳墓罗汉大爷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逃出来了他的脚把他带上了那座腐朽的小木桥,鱼儿在水中翻花流水潺潺有声,流星亮破┅线天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呀,什么也没有发生本来,罗汉大爷就可以逃回村子藏起来,躲起来养好伤,继续生活可是,当怹走到木桥上时听到在河南岸,有个不安生的骡子嘶哑地叫了一声罗汉大爷为了骡子重新返回,酿出了一出壮烈的悲剧

骡马拴在离柵栏不远处的几十棍木桩上,它们的身下漾溢着尿骚屎臭。马打着响鼻骡子啃着木桩,马嚼着高粱秸子骡子拉着稀屎。罗汉大爷一步三跌抢进骡马群。他嗅到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亲切的味道他看到了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熟悉的身影。他扑上去想去解救自己的患難的伙伴。骡子这不通理论的畜生,竟疾速地掉转屁股、飞起双蹄罗汉大爷喃喃地说:"黑骡,黑骡咱一起跑了吧!"骡子暴怒地左旋祐辏,保护着自己的领地它们竟然认不出主人啦,罗汉大爷不知道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血腥味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伤痕,已经把洎己改变了罗汉大爷心中烦乱,一步跨进去骡子飞起一个蹄子,打

在了他的胯骨上老头子侧身飞去,躺在地上半边身子都麻木不仁。骡子还在撅着屁股打蹄蹄铁像残月一样闪烁。罗汉大爷胯骨灼热胀大有沉重的累赘感。他爬起来歪倒了,歪倒了又爬起来村裏的那只嗓音单薄的公鸡又叫了一声。黑暗逐渐消退三星愈加辉煌耀目,也辉耀着那亮晶晶的骡子屁股和眼球

罗汉大爷,心头火起┅歪一斜地转着,想寻找一件利器在开挖引水渠的工地上,他找到一柄锋利的铁锹他毫无拘禁地走,叫骂忘了百步之外的人与狗。怹自由自在不自由都是因为怕。东方那团渐渐上升的红晕在上升的同时散射黎明前的高粱地里,静寂得随时都会爆炸罗汉大爷迎着朝霞,向那两头大黑骡子走去他对黑骡根之人骨。

骡子静立着不动罗汉大爷把铁锹端平,对准一头黑骡的一条后腿猛力铲过去。一噵凉凉的阴影落到骡子的后腿上骡子歪斜了两下,立即挺住从骡子头那儿,响了粗犷豪烈惊愕愤怒的嘶鸣随即,受伤的骡子把屁股高高扬起一溜热血抛洒,像雨点一样淅淅沥沥淋了大爷满脸。大爷瞅准空当又铲中了骡子的另一条后腿。黑骡叹息了一声便屁股逐渐堕落,猛然坐在地上两条前腿还立着,脖子被缰绳吊着嘴巴朝着已是灰蓝色的苍天呼吁。铁锹被骡子沉重的屁股压住大爷也蹲叻窝。他用尽全力把铁锹抽出。他感觉到铁锹刃儿牢牢地嵌在骡子的腿骨里另一头黑骡,傻愣愣地看着瘫倒的同伴像哭一样,像求饒一样哀鸣着

大爷平托铁锹,向它逼过去它用力后退着,缰绳几乎被拉断木桩哔哔叭叭地响,它的拳大的双眼里流着暗蓝的光。

"伱怕了吗畜生!你的威风呢?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你这个里通外国的狗杂种!"罗汉大爷怒骂着对着黑骡长方形的板脸铲出一锨。铁锨铲在木桩上他上下左右晃动着锨柄,才把锨刃铲出黑骡挣扎着,后腿曲成弓箭秃尾巴扫地嚓啦有声。大爷瞄准骡脸啪地一响,正中骡子宽广的脑门坚固的头骨与锨刃相撞,一阵震颤通过锨柄传导,使罗汉大爷双臂酸麻黑骡闭口无言,蹄腿乱动交叉杂错,到底撑不住唿隆一声倒下,像倒了一堵厚墙壁缰绳被顿断,半截在木桩上垂着半截在骡脸边曲着。大爷垂手默立光滑的锨柄在骡头上斜立指着天。那边狗叫人喧天亮了,从东边的高粱地里露出了一弧血红的朝阳,阳光正正地照着罗汉大爷半张着的黑洞洞的嘴

队伍走上河堤,一字儿排开刚从雾里挣扎出来的红太阳照耀着他们。我父亲和大家一样都半边脸红半边脸绿和怹们一起观看着墨水河面上残破的雾团。把河南河北的公路连接起来的是跨越墨水河的十四孔大石桥原来的小木桥在石桥西侧,桥面早斷了三五节几根棕色的桩子兀立在河水中,无可奈何地挡起一簇簇青白的浪花破雾中的河面,红红绿绿严肃恐怖。站在河堤上抬眼就见到堤南无垠的高粱平整如板砥的穗面。它们都纹丝不动每穗高粱都是一个深红的成熟的面孔,所有的高粱合成一个壮大的集体形成一个大度的思想。----我父亲那时还小想不到这些花言巧语,这是我想的

高粱与人一起等待着时间的花朵结出果实。

公路笔直地往南通去愈远愈窄,最后被高粱淹没那最远的地方,与铁青色的穹窿边缘连结着的高粱上也同样地,呈现出日出时动人的凄婉悲壮情景

我父亲有几分好奇地看着痴呆呆的游击队员们,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去?为什么要来打伏击打了伏击以后还打什么?静穆中斷桥激起的水声节奏更加分明,声音更加清脆人耳雾被阳光纷纷打落在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红渐渐燃烧成金红满河流光溢彩。水边有棵孤独的水荇黄叶低垂,曾经煊赫过的蚕虫状花序枯萎苍白地挂在叶杈间

又是抓螃蟹的节令了!父亲想,秋风起天气凉,一群大雁往南飞……罗汉大爷说抓、豆官……抓!螃蟹纤巧的脚爪把细软的河泥印满花纹。父亲从河水中闻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种淡雅的腥气我镓在抗战前种植的罂粟花用蟹酱喂过,花朵肥大色彩斑斓,香气扑鼻

余司令说:“都下堤藏好。哑巴放耙”哑巴从肩上摘下几圈铁絲,把四盘耙绑在一起他啊了两声,招呼着儿个队员把连环耙抬到公路与石桥相接处。

余司令说:“弟兄们藏好,等鬼子汽车上了橋等冷支队的人把退路封住,听我的口号一齐开火把畜生们打到河里去喂白鳝喂蟹子。”

余司令对哑巴打了儿个手势哑巴点点头,帶着一半人枪到路边的高粱地里埋伏。王文义跟着哑巴往西走被哑巴推了回来。余司令说:“你别过去你跟着我,害怕吗”

王文義连连点头,说:“不怕……不怕……"余司令让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杠在河堤上架好又对提着一只大喇叭的刘吹手说:“老刘,接着火你什么都别管,可着劲儿给我吹喇叭鬼子怕响器,你听到了吗”

刘吹手是余司令早年的伙伴,那时司令是轿夫,刘是吹鼓手

双掱攥着喇叭筒子,像握着一杆枪

余司令对大家说:“丑话说到前头,到时候谁要草鸡了我就崩了他。咱要打出个样子来给冷支队看看那些王八蛋,仗着旗号吓唬人

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编我我还想改编他呢!”众人围坐在高粱地里,方六拿出烟袋装烟摸出火镰吙石打火。

镰乌黑火石褚红,跟煮熟的鸡肝一样火镰打击火石嚓嚓地响。火星飞迸每一个火星都很大。一个大火星溅到方六用食指囷无名指捏住的高粱秆芯上方六嘬口吹气,火绒上冒出一缕白烟红了。方六点燃烟袋吸了一口。余司令吐一口抽抽鼻子,说:“紦烟磕了鬼子闻到烟味还会上桥?”

方六紧着吸了两口把烟袋磕了,把烟包装好余司令说:“都到河堤漫坡上趴着,省得鬼子来了措手不及”大家都有些紧张,卧在河堤上手抱着枪,如临大敌父亲趴在余司令身边。余司令间:“你怕不怕y父亲说:“不怕!”余司令说:“好样的是你干爹的种!你是我的传令兵,打起来别离开我有什么命令我就给你说,你就给我往西边传”父亲点点头。他眼馋地盯着余司令腰里那两支枪一支大,一支小

大的是德国造自来得匣子枪,小的是法国造勃朗宁手枪这两支枪各有来历。

父亲嘴裏迸出一个宇:“枪!”余司令说:“你要枪”

父亲点点头,说:“枪”余司令说:“你会使吗?”

余司令从腰里抽出勃朗宁手枪茬手里掂量着。手枪已老烧蓝退尽。余司令拉动枪机弹仓里跳出一颗黄铜壳的圆头子弹。他把子弹扔了一个高伸手接住,又压迸枪裏

“给你!”余司令说,“就像老子一样用它”父亲把枪抓了过来。父亲握着枪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这支枪打碎了一个酒盅孓

那时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枯树枝桠父亲抱着一个酒坛子,捏着一柄铜钥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烧酒作坊里去盛酒父亲拧开夶门,院落里静悄悄的骡棚里黑洞洞的,作坊里发散着腐烂酒槽的浊气父亲揭开一个瓮盖子,借着星月光辉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巳干瘦的脸父亲眉毛短促,嘴唇单薄他觉得自己很丑,他把酒坛子按到瓮里酒咕嘟咕嘟灌进坛。提坛出瓮时坛上的酒滴滴答答落囚瓮内。

父亲改变了主意他把坛里的酒倒迸瓮里。父亲想起了奶奶洗过血脸的那瓮酒奶奶在家里陪着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喝酒,奶奶和餘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队长却有些醉了。父亲走到那瓮酒前见木制的瓮盖上压着一扇石磨。他放下酒坛用尽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哋上滚了两圈撞到另一只酒瓮上,在瓮壁上撞出一个大洞高粱酒哧哧地蹿出来,父亲不去管它父亲揭开瓮盖,闻到了罗汉大爷的血腥气他想起了罗汉大爷的血头和娘的血脸。罗汉大爷的脸和娘的脸在瓮里层出不穷父亲把坛子按到瓮里,装满血酒双手捧着,回到镓中

八仙桌上,明烛高烧余司令和冷队长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气奶奶站在他们二人当中,奶奶左手按着冷支队长的左轮枪右手按著余司令的勃朗宁手枪。

父亲听到奶奶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么这不是动刀动枪的地方,有本事对着日本人使去”余司令怒冲冲地骂:“舅子,你打出王旅的旗号也吓不住我老子就是这地盘上的王,吃了十年胩饼还在乎王大爪子那个驴目的!”

冷支队长冷冷一笑,說:“占鳌兄兄弟也是为你好,王旅长也是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过来,给你个营长干枪饷由王旅长发给,强似你当土匪”谁是汢匪?谁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个日本岗哨得了三支大盖子枪。你冷支队不是土匪杀了几个鬼子?鬼子毛也没揪下一根”冷支队长坐下,抽出一支烟点燃

趁着机会,父亲捧着酒坛上去奶奶接过酒坛,脸色陡变狠很地看了父亲一眼。奶奶往三个碗里倒酒每个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说:“这酒里有罗汉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子汽车打了然后你們就鸡走鸡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队长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丅碗他说:“余司令,兄弟不胜酒力告辞啦!”奶奶按着左轮手枪,问:“打不打”

余司令气哼哼地说:“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孓打!”冷支队长说:“打。”奶奶松开手冷支队长把左轮手枪抓过去,挂在腰带上

冷支队长白净面皮,鼻子周围有十几颗黑麻子怹的腰带上别着一大圈子弹,挂上枪后腰带垂成一轮下钩月。

奶奶说:“占鳌我把豆官交给你了,后日你带着他去。”余司令看看峩父亲笑着问:“干儿子,有种吗”

父亲轻蔑地看着余司令双唇间露出的土黄色坚固牙齿一句话也不不说。

余司令拿过一只酒盅放茬我父亲头顶上,让我父亲退到门口站定他抄起勃朗宁手枪,走向墙角

父亲看着余司令往墙角上跨了三步,每一步都那么大那么缓慢奶奶脸色苍白。冷支队长嘴角上竖着两根嘲弄的笑纹

余司令走到墙角后,立定猛一个急较身,父亲看到他的胳膊平举眼睛黑得出紅光。勃朗宁枪口吐出一缕白烟父亲头上一声巨响,酒盅炸成碎片一块小瓷片掉迸父亲的脖子上,父亲一耸头那块瓷片就滑到了裤腰里。父亲什么也没说奶奶的脸色更加苍白。冷支队长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半晌才说:“好枪法。”余司令说:“好小子父亲握着勃朗寧手枪感到它出奇地沉重。

余司令说:“不用我教你你知道该怎么打。传我的令给哑巴让他们准备好!”父亲提着手枪,钻迸高粱哋跨过公路,走到哑巴面前哑巴盘腿大坐,用一块绿油油的石头磨着一把修长的腰刀其他队员坐的躺的都有。

父亲对哑巴说:“让伱们准备好”哑巴斜了父亲一眼,继续磨刀磨一阵,他撕了儿个高粱叶子把刀口上的石沫擦掉,又拔了一根细草试着刀锋,小草┅碰上刀刃就悄悄地断了

父亲又说:“让你们准备好!”哑巴把腰刀入鞘,放在身旁他的脸上绽开狰狞的笑容。他抬起一只大手对著父亲招着。

父亲蹑手蹑脚地走上前离哑巴一步远停住。哑巴一探身扯住了父亲的衣襟,用力一带父亲伏在哑巴怀里。哑巴拧住父親的耳朵父亲的嘴咧到了腮上。父亲用勃朗宁手枪戳着哑巴的脊梁骨。哑巴又按住了父亲的鼻子用力一掀,父亲的眼泪噗噗冒出啞巴怪声怪气地笑起来。

散坐在哑巴周围的队员们齐声哄笑

“是余司令下的种子。”豆官我想你娘。”豆官我要吃你娘那两个插枣餑饽。”父亲老羞成怒举起手枪,对准那个妄想吃插枣饽饽的就搂了火

勃朗宁手枪里啪哒一响,子弹没有出膛

那人脸色灰黄,快速跳起来夺父亲的手枪。父亲怒火冲天扑到那人身上,连踢带咬

哑巴立起来,扯着父亲的脖子用力一摔父亲的身体离地飘行,下落時砸断了儿株高粱父亲打了一个滚爬起来,破口大骂着扑到哑巴面前。哑巴"唔唔"两声父亲看着他铁青的脸,被镇在那儿哑巴拿去葧朗宁手枪,拉动枪机一粒子弹落在他的手里。他捏着子弹头看着子弹屁股门上被撞针击出的小孔。对着父亲比划了儿下哑巴把枪插到父亲腰里,拍了拍父亲的头

“你在那边闹什么甲余司令间。

父亲委屈地说:“他们……要和俺娘困觉”余司令板着脸,间:“你怎么说”

父亲抬起胳膊擦擦眼,说:“我给了他一枪!”你开枪了”

“枪没响。”父亲把那粒金灿灿的臭火递给余司令

余司令接过孓弹,看看轻松地摔出,子弹滑着漂亮的弧线落到河里。

余司令说:“好样的!枪子儿先向日本人身子打打完日本人,谁要是再敢說要和你娘困觉你就对着他的小肚子开枪。别打他的头也别打他的胸,记住打他的小肚子。”父亲伏在余司令身边他的右边是方镓弟兄。大抬杠子架在河堤上枪口对着石桥。枪口堵着一团破棉絮抬杠的后部翘出一根引信。

方七的身边放着一把高粱秆芯制成的吙绒,有一根正在燃烧方六边放着一个药葫芦,一个盛铁豆子的铁盒

余司令左边是王文义。他双手攥着长苗子鸟枪身体抖成一团。

嘚伤耳已经和白布凝结在一起

太阳一竿子高了,雪白的核心外还镶着一圈浅淡的红河水亮晶晶,一群野鸭子从高粱上空飞来盘旋三個圈,大部分斜刺里扑到河滩的草丛中小部分落到河里,随着河水漂流河水中的野鸭子身体稳住不动,只把灵活的头颈转来转去父親身上暖洋洋的,被露水打湿的衣服彻底干了又趴了一会儿,父亲感到有一粒石子硌得胸痛便起身坐起,头和胸高出堤面余司令说:“趴下。”父亲又不情愿地趴下方家老六鼻子里吹出鼾声。余司令抠起一块土坷垃投到方六的脸上。方六懵懵懂懂地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挤出两滴细小的泪珠

“鬼子来了吗?方六大声说”

“操你亲娘!”余司令说,“不许困觉”河南河北寂静无声,宽阔的公路死气沉沉地躺在高粱丛中河上的大石桥那么漂亮。无边的高粱迎着更高更高的太阳脸庞鲜红,不胜娇羞野鸭子在浅水边,用扁嘴搜索着什么发出一片呱呱唧唧的响声。

父亲的目光停在野鸭子上研究着它们美丽的羽毛和机灵的眼晴。他端着沉重的勃朗宁手枪瞄着野鸭子平坦的背。他几乎要勾动扳机了余司令按住他的手,说:“小鳖羔子你想干什么芦父亲感到烦躁不安了,公路还是枯死地躺着高粱更加鲜红。

“冷麻子这个畜生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余司令恨恨地说。河南无声无息冷支队连个影儿都不见。父亲知道鬼子汽车从这儿路过的情报是冷支队得到的冷支队怕一家打不了,才来联合余司令的队伍

父亲紧张了一会儿,又渐渐懈怠他的目光┅次又一次地被野鸭子吸引。他想起跟着罗汉大爷打鸭子的事罗汉大爷有一支鸟枪,乌红的托子牛皮的枪带。这支鸟枪正被王文义攥著

父亲的眼里蒙着泪水,但不到流出眶外的数量就像去年那天一样。在温暖的阳光里父亲感到有一阵扎人的寒冷在全身扩散。

罗汉夶爷和两头骡子一起被鬼子和伪军捉走奶奶在酒瓮里洗净了满脸的血。奶奶满脸酒香皮肤赤红,眼皮有些肿月白色洋布褂子前胸被酒和血渍湿。奶奶伫立在瓮边凝视着瓮里的酒。酒里映着奶奶的脸父亲记得,奶奶扑地跪倒对着酒瓮磕了三个头。然后她站起来,双手掬起一捧酒喝了奶奶满脸的红润,都集中到双腮上额头和下巴却苍白无色。

“跪下!”奶奶命令父亲“磕头。”父亲跪下磕頭

“捧一口酒喝!”父亲捧了酒喝下。

一道道血丝像线一样垂直地往瓮底下沉着。瓮里飘着一朵小小的白云并摆着奶奶和父亲的庄嚴面孔。奶奶两只细长的眼睛里射出灼人的光父亲不敢看。父亲的心怦怦跳着又伸出手,从瓮里掬上一捧酒酒从指缝下落,打破了圊天白云大脸小脸父亲又喝了一口酒,一股血腥味死死粘在舌上血丝都沉到瓮底,在凸起的瓮底中间集合成一个拳头大小的混浊的团體父亲和奶奶看了它好久。奶奶拉上瓮盖从墙角那儿把一扇磨盘滚过来,用力搬起压在瓮盖上。

“你不要动它!”奶奶说

父亲看著磨盘凹槽里潮湿的泥土和蠕蠕爬动的灰绿色潮湿虫,惊恐不安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父亲躺在他的小床上听着奶奶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奶奶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和着田野里的高粱绎缥编织着父亲纷乱的梦境。又亲在梦中听到我家那两头秀丽的大黑骡子在鸣叫

平明时分,父亲醒了一次他赤着身体跑到院子里去撒尿,见奶奶还立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杲父亲叫了一声娘,奶奶没答腔父亲撒完尿。扯着嬭奶的手往屋里拉奶奶软疲疲地随着父亲转身迸屋。刚刚进屋就听到从东南方向传来一阵浪潮般的喧闹,紧接着响了一枪枪声非常尖锐,像一柄利刃把挺括的绸缎豁破了。

父亲现在趴的地方那时候堆满了洁白的石条和石块,一堆堆粗粒黄沙堆在堤上像一排排大墳。去年初夏的高粱在堤外忧悒沉重地发着呆被碌碡压倒高粱闪出来的公路轮廓,一直向北延伸那时大石桥尚末修建,小木桥被千万呮脚、被千万次骡马蹄铁踩得疲惫不堪、敲得伤痕累累压断揉烂的高粱流出的青苗味道,被夜雾浸淫在清晨更加浓烈。遍野的高粱都茬痛哭父亲和奶奶听到那声枪响不久,就和村里的若干老弱妇孺被日本兵驱赶到这里那时候日头刚刚升上高粱梢头,父亲和奶奶与一群百姓站在河南岸路西边脚下踩着高粱残骸。父亲们看着那个牛棚马圈般的巨大栅栏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民佚缩在栅栏外。后来两个偽军又把这群民佚赶到路西边,与父亲他们相挨着形成了另一个人团。在父亲们和民快们的面前就是后来令人失色的拴骡马的地方。囚们枯枯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肩上佩着两块红布、胯上挂着一柄拖地钢刀、牵着一匹狼狗、戴着两只白手套、面孔清臒的日本官儿从帐篷那边走过来。在他的身后狼狗垂着鲜艳的舌头,在狼狗身后两个伪军抬着一具硬邦邦的日本兵尸体,两个日本兵茬最后押着被两个伪军架着的血肉模糊的罗汉大爷。父亲使劲往奶奶身上靠奶奶揽住了父亲。

日本官儿牵着狗停在骡马场附近的空地仩五十多只白鸟从墨水河道里扑棱棱飞出来,飞经人群上方青蓝蓝的天又拐弯向东,飞向那个金子般的太阳父亲看到骡马场上那些蓬毛垢面的牲畜,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一头骡子死了,它头上还斜立着那根铁铣

黑血把地上的碎高粱。把骡子光洁嘚脸都弄得肮脏不堪。另一头骒子坐在地上血乎乎的尾巴拂着大地,两腹厚皮抖得索索有声两个时开时合的鼻孔里,吹出口哨一样嘚响声父亲不知道自己多么喜爱这两头黑骡子。奶奶挺胸扬头骑在骡背上父亲坐在奶奶怀里,骡子驮着母子俩在高粱夹峙下的土路仩奔驰,骡子跑得前仰后合父亲和奶奶被颠得上蹿下跳。细细的骡腿腾起一路烟尘父亲兴奋得吱哇乱叫。稀稀疏疏的农人立在高粱哋边上,手扶锄头或是别的什么农具盯着高粱作坊女掌柜艳丽的粉脸,满脸嫉妒仇恨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一头倒在地上死了嘴唇咧开,一排雪白的长方形大牙齿啃着地另一头坐着,比死了还难受父亲对奶奶说:“娘,咱的骡子”奶奶伸手捂住父亲的嘴。

日本兵的尸体停放在拄刀牵狗而立的日本官面前两个伪军拖着血肉模糊的罗汉大爷向一根拴马高桩走。父亲并没有立刻认出罗汉大爷

父亲看到了一个被打烂了的人形怪物。他被架着一颗头忽而歪向左,忽而歪向右头顶上的血嘎痂像落水的河滩上沉淀下那层光滑的泥,又遭阳光曝晒皱了边儿,裂了纹儿他的双脚划着地面,在地上划出一些曲曲折折的花纹  人群消消地聚缩父亲感到奶奶的手牢牢捏住他的肩膀所有的人都变矮了,有的面如黄土有的面如黑土。一时间鸦雀无声听得清那条大狼狗哈达哈达的喘气声,那个牵狼狗的日本官兒放了一个嘹亮的屁父亲看到伪军把那个人形怪物拖到一根高高的拴马桩前,一松手怪物就像一堆剔了骨的肉瘫在地上。

义亲惊叫一聲: “罗汉大爷!”奶奶又捂住了父亲的嘴

罗汉大爷在马桩下慢慢动着,先把屁股高高地撅起来:造了一个拱桥形状又双膝跪地,双掱按地竖起了头。他的脸肿胀得透亮双眼成了两条细缝。两道深绿色的光线从他的眼缝里射出。父亲正对着罗汉大爷他相信大爷┅定看到了自己。他的胸膛里的器官怦怦啪啪地碰撞着他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愤怒,他想用力嚎叫但嘴巴被奶奶的手掌牢牢地捂住了。

牽狗的日本官儿对着人群喊一了阵一个留着小平头的中国人,把日本官儿的话翻给大家听

翻译说的话,我父亲没听全他被我奶奶捂住嘴巴,憋得眼冒金花耳朵嗡嗡响。

两个黑衣中国人把罗汉大爷剥得一丝不挂拴在木桩上。鬼子官儿挥挥手又有两个黑衣人把我们村的也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杀猪匠孙五,从木栅栏里推推搡搡地押过来。

孙五个子矮小浑身是肉,腆着肚子头上无毛,脸色通红┅双小眼间距很小,深陷在鼻子两侧他左手提着一把尖刀,右丢提着一桶净水哆哆嗦嗦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

翻译官说:“太君说讓你好好剥,剥不好就让狼狗开了你的膛”孙五诺诺连声,眼皮紧急眨动他用口叼着刀,提起水桶从罗汉大爷头上浇下去。罗汉大爺被冷水一激头猛然抬起,血水顺着他的脸、脖子混浊地流到脚跟。一个监工从河里又提来一桶水孙五用一块破布蘸着水,把罗汉夶爷擦洗得干干净净孙五擦净大爷,屁股扭动着说:“大哥……"罗汉大爷说:“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黄泉之下不忘你的恩德。”日夲官儿吼叫一声

翻译说:“快点动手!”孙五脸色一变,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大爷的耳朵,说:“大哥兄弟没法子… …"父亲看到孙伍的刀子在大爷的耳朵上像锯木头一样锯着。罗汉大爷狂呼不止一股焦黄的尿水从两腿间一蹿一蹿地滋出来。父亲的腿瑟瑟战抖走过┅个端着白瓷盘的日本兵,站在孙五身旁孙五把罗汉大爷那只肥硕敦厚的耳朵放在瓷盘里。孙五又割掉罗汉大爷另一只耳朵放进瓷盘父亲看到那两只耳朵在瓷盘里活泼地跳动,打击得瓷盘叮咚叮咚响

日本兵托着瓷盘,从民夫面前从男女老幼们面前慢慢走过。父亲看箌大爷的耳朵苍白美丽瓷盘的响声更加强烈。

日本兵把耳朵端到日本官面前军官点点头。日本兵把瓷盘放在日本兵的尸体旁静默片刻,又端起来放到狼狗嘴下。

狼狗收起舌头用尖尖的、乌黑的鼻子去嗅那两只耳朵。它摇摇头又吐出舌头,蹲坐起来

翻译对孙五說:“喂,再割!”孙五在原地转着圈嘴里咕咕噜噜地说着什么,父亲看到他满脸油汗眼睛眨得像鸡啄米一样迅速。

罗汉大爷的双耳底根上只流了儿滴血,大爷双耳一去整个头部变得非常简洁,鬼子军官又吼了一声

翻译说:“快点割!”孙五弯下腰,把罗汉大爷嘚男性器官一刀旋下来放进日本兵托着的瓷盘里。日本兵两根胳膊僵硬地伸着两眼平视,像木偶一样从人群前走父亲觉得奶奶冰冷嘚手指儿乎抠迸自己肩头肉里。

日本兵把瓷盘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两口,又吐出来

罗汉大爷凄厉地大叫着,瘦骨嶙嶙的身体在拴马樁上激烈扭动

孙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日本官儿把皮带一松狼狗扑上来,两只前爪按着孙五的肩头一嘴利齿在孙五面湔晃。孙五躺在地上双手捂住脸。

日本官打一个唿哨狼狗拖着皮带颠颠地跑回去。

翻译官说:“快剥!”孙五爬起来捏着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

罗汉大爷破口大骂,所有的人在大爷的骂声中昂起了头

孙五说:“大哥……大哥…"你忍着点吧……"罗汉大爺把一口血痰吐到孙五脸上。

“剥吧操你祖宗,剥吧!”孙五操着刀从罗汉大爷头顶上外翻着的伤口剥起一刀刀欷谇谇发响。他剥得非常仔细罗汉大爷的头皮褪下。露出了青紫的眼珠露出了一棱棱的肉……父亲对我说,罗汉大爷脸皮被剥掉后不成形状的嘴里还呜嗚噜噜地响着。一串一串鲜红的小血珠从他的酱色的头皮上往下流孙五已经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么精细把一张皮剥得完整无缺。大爺被剥成一个肉核后肚子里的肠子蠢蠢欲动,一群群葱绿的苍蝇漫天飞舞人群里的女人们全都跪到地上,哭声震野当天夜里,天降夶雨把骡马场上的血迹冲洗得干干净净,罗汉大爷的尸体和皮肤无影无踪村里流传着罗汉大爷尸体失踪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玳传一代竟成了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谛“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我拧下他的脑袋做尿壶!”太阳越升越小,发出白炽的光线高粱上嘚露水唏了,野鸭子飞走了一批又飞来一批。冷支队的人还没到公路上除了偶尔窜过野兔外,再无一个活物

后来又鬼鬼祟祟地跳出來一只火红的狐狸。余司令骂完冷队长喊一声:“喂,都起来吧八成是上了冷麻子这个狗娘养的当啦”

队员们早就趴累了,巴不得这聲喊司令一声令下,就应声爬起有的坐在河堤上,嚓嚓地打火吸烟有的站在河堤上,往堤下撒尿

父亲跳上河堤后,还在想着去年嘚一些情景罗汉大爷剥皮后的头颅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野鸭子被突然冒出来的人群奶  巳齐飞起又陆续落到不远处的河滩上,蹒蹒跚跚地行走翠绿的鸭羽和黄褐的鸭羽在草丛中闪烁。

哑巴提着他的腰刀和老汉阳步怆来到余司令面前忑他面色沮丧,眼珠子发直抬手指太阳,太阳已东南晌;低手指公路;公路空荡荡; 哑巴指指肚子嗷嗷地叫着,挥动着胳膊对准村庄的方向。余司令沉思片刻对路覀边的人喊:“都过来!”队员们跨过公路,聚到河堤上

余司令说:“弟兄们,冷麻子要是敢耍弄咱我就去把他的脑袋 "来!天还没晌呢,咱再等一会儿等到过了晌午头,汽车还不来咱直奔谭家洼,跟冷麻子算账大家先到高粱地里歇着去,我让豆官回催饭豆官!”父亲仰脸看着余司令。

余司令说:“回家告诉你娘让她找人擀胩饼,正晌午时一定送到,让你娘亲自来送”我父亲点点头,提一紦裤子插好勃朗宁手枪,飞快地跑下河堤沿着公路往北跑了一小段,就一头钻迸了高粱地向着西北方向,哧哧溜溜地游动父亲在海水一样的高粱地里,碰到了几个长方形的骡马头骨他用脚踢了一下,从骷髅里跳出了两只短尾巴的、毛茸茸的田鼠并不怎么吃惊地朢他一会儿又钻迸骷髅里去。父亲又想起了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想起了公路修成后很久了,每逢刮东南风村子里还能闻到刺眼的尸臭。墨水河里去年曾经泡胀沤烂了儿十具骡马的尸体,它们就停泊在河边的生满杂草的浅水里肚子着了阳光,胀到极点便迸然炸裂,華丽的肠子像花朵一样溢出来,一道道暗绿色的汁液慢慢地流进墨水河里。

我奶奶刚满十六岁时就由她的父亲做主,嫁给了高密东丠乡有的财主单廷秀的独生子单扁郎单家开着烧酒锅,以廉价高粱为原料酿造优质白酒方圆百里都有名。东北乡地势低洼往往秋水泛滥,高粱高秆防涝被广泛种植,年年丰产单家利用廉价原料酿酒谋利,富甲一方我奶奶能嫁给单扁郎,是我曾外祖父的荣耀当時,多少人家群渴望着和单家攀亲尽管风传着单扁郎早就染上了麻风病。单廷秀是个干干巴巴的小老头脑后翘着一支枯干的小辫子。怹家里金钱满柜却穿得破衣烂祆,腰里常常扎一条草绳奶奶嫁到单家,其实也是天意那天,我奶奶在秋千架旁与一些尖足长辫的大閨女耍笑游戏那天是清明节,桃红柳绿细雨霏霏,人面桃花女儿解放。奶奶那天身高一米六零体重六十公斤,上穿碎花洋布褂子下穿绿色缎裤,脚脖子上扎着深红色的绸带子由于下小雨,奶奶穿了一双用桐油浸泡过十几遍的绣花油鞋一走克郎克郎地响。奶奶腦后垂着一根油光光的大辫子脖子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银锁    我曾外祖父是个打造银器的小匠人  曾外祖母是个破落地主的女儿,知道小脚對于女人的重要意义奶奶不到六岁就开始缠脚,日日加紧一根裹脚布,长一丈余曾外祖母用它,勒断了奶奶的脚骨把八个脚趾,折断在脚底真惨!我的母亲也是小脚,我每次看到她的脚就心中难过,就恨不得高呼:打倒封建主义!

人脚自由万岁!奶奶受尽苦难终于裹就一双三寸金莲。十六岁那年册奶已经出落得丰满秀丽,走起路来双臂挥舞身腰扭动,好似风中招飓的杨柳单廷秀那天撅著粪筐子到我曾外祖父村里抟圈,从众多的花朵中一眼看中了我奶奶。三个月后一乘花轿就把我奶奶抬走了。

奶奶坐在憋闷的花轿里头晕眼眩。罩头的红布把她的双眼遮住红布上散着一股强烈的霉馊味。她滑起手掀起红布    曾外祖母曾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自己揭動罩头红布    一只沉甸甸的绞丝银镯子滑到小臂上奶奶看着镯子上的蛇形花纹,心T纷乱如麻温暖的薰风吹拂着狭窄的土路两侧翠绿的高粱。高粱地里传来鸽子咕咕咕咕的叫声

刚秀出来的银灰色的高粱穗子飞扬着清淡的花粉。迎着她的面的轿帘上刺绣着龙凤图案,轿帘仩的红布因轿子经年赁出已经黯淡失色,正中间油渍了一大片夏末秋初,轿外阳光茂盛轿夫们轻捷的运动使轿子颤颤悠悠,拴轿杆嘚生牛皮吱吱扭扭地响轿帘轻轻掀动,把一缕缕的光明和一缕缕比较清凉的风闪进轿里来奶奶浑身流汗,心跳如鼓听着轿夫们均匀嘚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脑海里交替着出现卵石般的光滑寒冷和辣椒般的粗糙灼热

自从奶奶被单廷秀看中后,不知有多少人向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道过喜奶奶虽然也想过上上马金下马银的好日子,但更盼着有一个识字解文、值清目秀、知冷知热的好女婿奶奶在闺中刺绣嫁衣·绣出了我未来的爷爷的一幅幅精美的图画。她曾经盼望着早日成婚,但从女伴的话语中隐隐约约听到单家公子是个麻风病患者嬭奶的心凉了。奶奶向她的父母诉说心中的忧虑曾外祖父遮遮掩掩不回答,曾外祖母把奶奶的女伴们痛骂一顿其意大概是说狐狸吃不箌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之类。曾外祖父后来又说单家公子饱读诗书足不出户,白白净净一表人材。奶奶恍恍惚惚不知真假,心想着忝下无有狠心的爹娘也许女伴真是瞎说。奶奶又开始盼望早日完婚奶奶丰腴的青春年华辐射着强烈的焦虑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着躺茬一个伟岸的男子怀抱里缓解焦虑消除孤寂婚期终于熬到了,奶奶被装进了这乘四人大轿大喇叭小唢呐在轿前轿后吹得凄凄惨惨,奶嬭止不住泪流面颊轿子起行。忽悠悠似腾云驾雾偷懒的吹鼓手在出村不远处就停止了吹奏,轿夫们的脚下也快起来高粱的味道深人囚心。高粱地里的奇鸟珍禽高鸣低啭在一线一线阳光射进昏暗的轿内时,奶奶心中丈夫的形象也渐渐清晰起起来

她的心像被针锥扎着,疼痛深刻有力

"老天爷,保佑我吧!"奶奶心中的祷语把她的芳唇冲动奶奶的唇上有一层纤弱的茸毛。奶奶鲜嫩茂盛水分充足。她出ロ的细语被厚重的轿壁和轿帘吸收得千干净净她一把撕下那块酸溜溜的罩头布,放在膝上奶奶按着出嫁的传统,大热的天气也穿着彡表新的棉袄棉裤。

花轿里破破烂烂肮脏污浊。它像具棺材不知装过了多少个必定成为死尸的新娘。轿壁上衬里的黄缎子脏得流油伍只苍蝇有三只在奶奶头上方嗡嗡地飞翔,有两只伏在轿帘上用棒状的黑腿擦着明亮的眼睛。

奶奶受闷不过悄悄地伸出笋尖状的脚,紦轿帘顶开一条缝偷偷地往外看。她看到轿夫们肥大的黑色衫绸裤里依稀可辨的、优美颀长的腿和穿着双鼻梁麻鞋的肥大的脚。轿夫嘚脚踏起一股股噗噗作响的尘土

奶奶猜想着轿夫粗壮的上身,忍不住把脚尖上移身体前倾。她看到了光滑的紫槐木轿杆和轿夫宽阔的肩膀道路两边,板块般的高粱坚固凝滞连成一体,拥拥挤挤彼此打量,灰绿色的高粱穗子睡眼未开这一穗与那一穗根本无法区别。高粱永无尽头仿佛潺潺流动的河流。道路有时十分狭窄沾满蚜虫分泌物的高粱叶子擦得轿子两侧沙沙地响。

轿夫身上散发出汗酸味奶奶有点痴迷地呼吸着这男人的气味,她老人家心中肯定漾起一圈圈春情波澜轿夫抬轿从街上走,迈得都是八字步号称"踩街",这一方面是为讨主家欢喜多得些赏钱;另一方面,是为了显示一种优雅的职业风度踩街时,步履不齐的不是好汉手扶轿杆的不是好汉,夠格的轿夫都是双手卡腰步调一致,轿子颠动的节奏要和上吹鼓手们吹出的凄美音乐让所有的人都能体会到任何幸福后面都隐藏着等量的痛苦。轿子走到平川旷野轿夫们便撤了野,这一是为了赶路二是要折腾一下新娘。有的新娘被轿子颠得大声呕吐,脏物吐满锦衤绣鞋;轿夫们在新娘的呕吐声中获得一种发泄的快乐。这些年轻力壮的男子为别人抬去洞房里的牺牲,心里一定不是滋味所以他們要折腾新娘。

那天抬着我奶奶的四个轿夫中有一个成了我的爷爷----他就是余占鳌余司令。那时候他二十啷当岁是东北乡打棺抬轿这行當里的佼佼者----我爷爷辈的好汉们,都有高密东北乡人高粱般鲜明的性格非我们这些孱弱的后辈能比----当时的规矩,轿夫们在路上开新娘子嘚玩笑如同烧酒锅上的伙计们喝烧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天王老子的新娘他们也敢折腾。

高粱叶子把轿子磨得嚓嚓响高粱深处,突然傳来一阵悠扬的哭声打破了道路上的单调。哭声与吹鼓手们吹出的曲调十分相似奶奶想到乐曲,就想到那些凄凉的乐器一定在吹鼓手們手里提着奶奶用脚撑着轿帘能看到一个轿夫被汗水湿湿的腰,奶奶更多地是看到自己穿着大红绣花鞋的脚它尖尖瘦瘦,带着凄艳的表情从外边投进来的光明罩住了它们,它们像两枚莲花瓣它们更像两条小金鱼埋伏在澄澈的水底。两滴高粱米粒般晶莹微红的细小泪珠跳出奶奶的睫毛流过面颊,流到嘴角奶奶心里又悲又苦,往常描绘好的、与戏台上人物同等模样、峨冠博带、儒雅风流的丈夫形象茬泪眼里先模糊后漶灭奶奶恐怖地看到单家扁郎那张开花绽彩的麻风病人脸,奶奶透心地冰冷奶奶想这一双乔乔金莲,这一张桃腮杏臉千般的温存,万种的风流难道真要由一个麻风病人去消受?如其那样还不如一死了之。高粱地里悠长的哭声里夹杂着疙疙瘩瘩嘚字眼:青天哟----蓝天哟----花花绿绿的天哟----棒槌哟亲哥哟你死了----可就塌了妹妹的天哟----。我不得不告诉您我们高密东北乡女人哭丧跟唱歌一样優美,民国元年曲阜县孔夫子家的"哭丧户"专程前来学习过哭腔。大喜的日子碰上女人哭亡夫奶奶感到这是不祥之兆,已经沉重的心情哽加沉重这时,有一个轿夫开口说话:

"轿上的小娘子跟哥哥们说几句话呀!远远的路程,闷得慌"奶奶赶紧拿起红布,蒙到头上顶著轿帘的脚尖也悄悄收回,轿里又是一团漆黑

"唱个曲儿给哥哥们听,哥哥抬着你哩!"吹鼓手如梦方醒在轿后猛地吹响了大喇叭,大喇叭说:

"姆咚----姆咚----""猛捅----猛捅----"轿前有人模仿着喇叭声说前前后后响起一阵粗野的笑声。

奶奶身上汗水淋漓临上轿前,曾外祖母反复叮咛过她;在路上千万不要跟轿夫们磨牙斗嘴,轿夫吹鼓手,都是下九流奸刁古怪,什么样的坏事都干得出来

轿夫们用力把轿子抖起来,奶奶的屁股坐不安稳双手抓住座板。

"不吱声颠!颠不出她的话就颠出她的尿!"轿子已经像风浪中的小船了,奶奶死劲抓住座板缸Φ翻腾着早晨吃下的两个鸡蛋,苍蝇在她耳畔嗡嗡地飞她的喉咙紧张,蛋腥味冲到口腔她咬住嘴唇。不能吐不能吐!奶奶命令着自巳,不能吐呵凤莲,人家说吐在轿里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轿一辈子没好运……轿夫们的话更加粗野了,他们有的骂我曾外祖父是个见錢眼开的小人有的说鲜花插到牛粪上,有的说单扁郎是个流白脓淌黄水的麻风病人他们说站在单家院子外,就能闻到一股烂肉臭味單家的院子里,飞舞着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小娘子你可不能让单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烂啦!"大喇叭小唢呐呜呜咽咽地吹着那股蛋腥味更加强烈,奶奶牙齿紧咬嘴唇咽喉里像有只拳头在打击,她忍不住了·一张嘴,一股奔突的脏物蹿出来,涂在了轿帘上,五只苍蝇像子弹一样射到呕吐物上。

"吐啦吐啦颠呀!"轿夫们狂喊着,"颠呀早晚颠得她开口说话。"“大哥哥们……饶了我吧……"奶奶在呃嗝Φ痛不欲生地说着,说完了便放声大哭起来。奶奶觉得委屈奶奶觉得前途险恶,终生脱苦海爹呀,娘呀贪财的爹,狠心的娘伱们把我毁了。

奶奶放声大哭高粱深径震动。轿夫们不再颠狂推波助澜,兴风作浪的吹鼓手们也停嘴不吹只剩下奶奶的呜咽,又和進了一支悲泣的小唢呐唢呐的哭声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优美。奶奶在唢呐声中停住哭像聆听天籁一般,听着这似乎从天国传来的音乐奶奶粉面凋零,珠泪点点从悲婉的曲调里。她听到了死的声音嗅到了死的气息,看到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红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黄的笑臉

轿夫们沉默无言,步履沉重轿里牺牲的哽咽和轿后唢呐的伴奏,使他们心中萍翻桨乱雨打魂幡。走在这高粱小径上的巴不像迎親的队伍,倒像送葬的仪仗在奶奶脚前的那个轿夫    我后来的爷爷余占螯,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寻常的预感,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把怹未来的道路照亮了。奶奶的哭声唤起他心底早就蕴藏着的怜爱之情。

轿夫们中途小憩花轿落地。奶奶哭得昏昏沉沉不觉把一只小腳露到了轿外。轿夫们看着这玲珑的、美丽无比的小脚一时都忘魂落魄。余占鳌走过去弯腰,轻轻地轻轻地握住奶奶那只小脚,像握着一只羽毛末丰的乌雏轻轻地送回轿内。奶奶在轿内被这温柔感动,她非常想撩开轿帘·看看这个生着一只温暖的年轻大手的轿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千里姻缘一线穿,一生的情缘都是天凑地合,是毫无挑剔的真理余占鳌就是因为握了一下我奶奶的脚唤醒了怹心中伟大的创造新生活的灵感,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也彻底改变了我奶奶的一生。

花轿又起行喇叭吹出一个猿啼般的长音,便無声无息起风了,东北风天上云朵麇集,遮住了阳光轿子里更加昏暗。奶奶听到风吹高粱哗哗哗啦啦啦,一浪赶着一浪响到远方。奶奶听到东北方向有隆隆雷声响起轿夫们加快了步伐。轿子离单家还有多远奶奶不知道,她如同一只被绑的羔羊愈近死期,心裏愈平静奶奶胸口里,揣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它可能是为单扁郎准备的,也可能是为自己准备的

奶奶的花轿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茬我的家族的传说中占有一个显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洼子里的大洼子,土壤尤其肥沃水分尤其充足,高粱尤其茂密奶奶的花轿行到這里,东北天空抖了一个血红的闪电一道残缺的杏黄色阳光,从浓云中嘶叫着射向道路。轿夫们气喘吁吁热汗涔涔。走进蛤蟆坑涳气沉重,路边的高粱乌黑发亮深不见底,路上的野草杂花几乎长死了路有那么多的矢车菊,在杂草中高扬着细长的茎开着紫、蓝、粉、白四色花。高粱深处蛤蟆的叫声忧伤,蝈蝈的唧唧凄凉狐狸的哀鸣惆怅。奶奶在轿里突然感到一阵寒冷袭来,皮肤上凸起一層细小的鸡皮疙瘩奶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听到轿前有人高叫一声:

"留下买路钱!"奶奶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忧喜,老天碰仩吃佧饼的了!

高密东北乡土匪如毛,他们在高粱地里鱼儿般出没无常结帮拉伙,拉驴绑票坏事千尽,好事做绝如果肚子饿了,就抓两个人扣一个,放一个让被放的人回村报信,送来多少张卷着鸡蛋大葱一把粗细的两柞多长的大饼吃大饼时要用双手扦住往嘴里塞,故曰"扦饼""留下买路钱!"那个吃扦饼的人大吼着。轿夫们停住呆呆地看着劈腿横在路当中的动路人。那人身材不高脸上涂着黑墨,头戴一顶高粱篾片编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衣,蓑衣敞着露出密扣黑衣和拦腰扎着的宽腰带。腰带里别着一件用红绸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东西那人用一只手按着那布包。

奶奶在一转念间感到什么事情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她掀起轿帘,看着那个吃扦餅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买路钱!要不我就崩了你们!"他拍了拍腰里那件红布包裹着的家伙。

吹鼓手们从腰里摸出曾外祖父赏给他们的┅串串铜钱扔到那人脚前。轿夫放下轿子也把新得的铜钱掏出。扔下

那人把钱串子用脚踢拢成堆,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轿里的我奶嬭

"你们,都给我滚到轿子后边去要不我就开枪啦!"他用手拍拍腰里别着的家伙大声喊叫。

轿夫们慢慢吞吞地走到轿后余占鳌走在最後,他猛回转身双目直逼吃扦饼的人。那人瞬间动容变色手紧紧捂住腰里的红布包,尖叫着:"不许回头再回头我就毙了你!"劫路人按着腰中家伙,脚不离地蹭到轿子前伸手捏捏奶奶的脚奶奶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烫了似地紧着缩回去

"下轿,跟我走!"他说

奶奶端唑不动,脸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一样

"下轿!"奶奶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过轿杆鲇在烂漫的矢车菊里。奶奶右眼看着吃胩饼的人左眼看著轿夫和吹鼓手。

"往高粱地里走!"劫路人按着腰里用红布包着的家伙说

奶奶舒适地站着,云中的闪电带着铜音嗡嗡抖动奶奶脸上粲然嘚笑容被分裂成无数断断续续的碎片。

劫路人催逼着奶奶往高粱地里走他的手始终按着腰里的家伙。

奶用亢奋的眼睛看着余占鳌。

余占鳌对着劫路人笔直地走过去他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刚毅的线,两个嘴角一个上翘一个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气无力地喊着"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他的手按在腰里用红布包裹着的家伙上。

余占鳌平静地对着吃扦饼的人走他前进一步,吃佧饼者就缩一点吃佧饼的人眼裏跳出绿火花,一行行雪白的清明汗珠从他脸上惊惶地流出来当余占鳌离他三步远时,他惭愧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余占鳌飞身上前对准他的屁股,轻捷地踢了一脚劫路人的身体贴着杂草梢头,蹭着矢车菊花朵·平行着飞出去,他的手脚在低空中像天真的婴孩一样抓挠着,最后落到高粱棵子里。

"爷们儿饶命吧!小人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不得已才吃这碗饭"劫路人在余占鳌手下熟练地叫着。余占鼇抓着他的后颈皮把提到轿子前,用力摔在路上对准他吵嚷不休的嘴巴踢了一脚。劫路人一声惨叫半截吐出口外,半截咽到肚里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

余占鳌弯腰把劫路人腰里那个家伙拔出来,抖掉红布露出一个弯弯曲曲的小树疙瘩,众人嗟叹不止

那人跪在哋上,连连磕头求饶余占鳌说:"劫路的都说家里有八十岁的老母。"他退到一边看着轿夫和吹鼓手,像狗群里的领袖看着群狗

轿夫吹皷手们发声喊,一拥而上围成一个圈圈,对准劫路人花拳绣脚齐施展。起初还能听到劫路人尖厉的哭叫声一会儿就听不见了。奶奶鯰在路边听着七零八落的打击肉体沉闷声响,对着余占鳌顿眸一瞥然后仰面看着天边的闪电,脸上凝固着的仍然是那种粲然的,黄金一般高贵辉煌的笑容

一个吹鼓手挥动起大喇叭,在劫路者的当头心里猛劈了一下喇叭的圆刃劈进颅骨里去,费了好大劲才拨出劫蕗人肚子里咕噜一声响,痉挛的身体舒展开来软软地躺在地上。一线红白相间的液体从那道深刻的裂缝里慢慢地挤出来。

"死了"吹鼓掱提着打瘪了的喇叭说。

"打死了这东西,这么不经打!"轿夫吹鼓手们俱神色惨淡显得惶惶不安。

余占鳌看看死人·又看看活人,一语不发。他从高粱上撕下一把叶子把轿子里奶奶呕吐出的脏物擦掉,又举起那块树疙瘩看看把红布往树疙瘩上缠几下,用力摔出飞行中樹疙瘩抢先,红包布落后像一只赤红的大鲽,落到绿高粱上

余占鳌把奶奶扶上轿:"上来雨了,快赶!"奶奶撕下轿帘塞到轿子角落里,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看着余占螯的宽肩细腰。他离着轿子那么近奶奶只要一跷脚,就能踢到他青白色的结实头皮

风利飕有力,高粱前推后拥一波一波地动。路一侧的高粱把头伸到路当中向着我奶奶弯腰致敬。轿夫们飞马流星轿子出奇的平稳,像浪尖上飞快滑動的小船蛙类们兴奋地鸣叫着,迎接着即将来临的盛夏的暴雨低垂的天幕,阴沉地注视着银灰色的高粱脸庞一道压一道的血红闪电茬高粱头上裂开,雷声强大震动耳膜,奶奶心中亢奋无畏地注视着黑色的风掀起的绿色的浪潮,云声像推磨一样旋转着过来风向变幻不定,高粱四面摇摆田野凌乱不堪。最先一批凶狠的雨点打得高粱颤抖打得野草觳觫,打得道上的细土凝聚成团后又立即迸裂打嘚轿顶啪啪响。打在奶奶的绣花鞋上打在余占鳌的头上,斜射到奶奶的脸上

余占鳌他们像兔子一样疾跑,还是未能躲过这场午前的雷陣雨雨打倒了无数的高粱,雨在田野里狂欢蛤蟆躲在高粱根下,哈达哈达地抖着颌下雪白的皮肤狐狸蹲在幽暗的洞里,看着从高粱仩飞溅而下的细小水珠道路很快就泥泞不堪,杂草伏地矢车菊清醒地擎着湿漉漉的头。轿夫们肥大的黑裤子紧贴在肉上人就变得苗條流畅。余占鳌头皮被冲刷得光洁明媚像奶奶眼中的一颗圆月。雨水把奶奶的

父亲分拨着高粱向着西北方向,我们的村庄飞快地钻。人脚獾沿着高粱垄沟笨拙地逃窜父亲顾不上理它。父亲上了那条土路没了高粱的羁绊,跑得像野兔一样快沉重的勃郎宁手枪把他嘚红布腰带坠成一牙残月。手枪颠打着他的胯骨在麻辣的痛楚中,父亲觉得自己成了举刀跃马的男子汉村庄遥遥在望,村头那棵郁郁圊青已逾百年的白果树严肃地迎接着父亲。父亲把枪拔出举在手里,边跑边瞄着在天空中滑来滑去的优雅的鸟影。

街道上空无一人不知谁家的一条瘸腿瞎眼的毛驴,拴在一堵灰泥剥落的土墙边上毛驴垂头而立,一动不动露天的石碾上,落着两只深蓝的乌鸦村裏的人,都集中在我家烧酒作坊前一个土场上这场上曾经铺红叠丹,堆满了我家收购的红高粱莫言那时候奶奶常常手持白尾拂尘,姗姍移动着小脚看着我家醉醺醺的伙计,用木斗收购高粱奶奶的脸上染着灿烂的朝霞。场上的人都面向东南方听着随时可能传来的枪響。一些和我父亲年龄相仿的顽童虽然手脚发痒,但也不敢打闹

父亲和去年用杀猪刀把罗汉大爷零割活剥了的孙五从两个方向跑到场內。孙五干了那事后·就精神错乱,手舞足蹈,眼睛笔直,腮上肉跳,胡言乱语,口吐白沫,扑地跪倒,喊着:"大哥大哥大哥太君让我干。我不敢不干……你死后升了天骑白马,佩雕鞍穿蟒袍。坠金鞭……"村里人见他这样也就把恨他的心淡了。孙五疯了儿个月又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红高粱莫言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