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受伤躺在地上的戏时,腿叉疼怎么回事的太开四仰八叉仰面朝天合适吗


  他们都回去了,我一个留在野哋上,看守麦垛得有一个月时间,他们才能忙完村里的活儿,腾出手回来打麦子。野地离村子有大半天的路,也就是说,一个人不能在一天内往返┅次野地这是大概两天的路程,你硬要一天走完,说不定你走到什么地方,天突然黑了,剩下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谁都不想走到最后,剩下一截子嫼路是不是?
   紧张的麦收结束了。同样的劳动,又在其他什么地方重新开始,这我能想得出我知道村庄周围有几块地。他们给我留下够吃一个月的面和米,留下不够炒两顿菜的小半瓶清油给我安排活儿的人,临走时又追加了一句:别老闲着望天,看有没有剩下的活儿,主动干干。 
  第二天,我在麦茬地走了一圈,发现好多活儿没有干完,麦子没割完,麦捆没有拉完可是麦收结束了,人都回去了。
  在麦地南边,扔着一大捆麦子显然是拉麦捆的人故意漏装的。地西头则整齐地长着半垅麦子即使割完的麦垅,也在最后剩下那么一两镰,不好看地长在那里。似乎人干到最后已没有一丝耐心和力气
  我能想到这个剩下半垅麦子的人,肯定是最后一个离开地头的。在那个下午的斜阳里,没割倒的半壟麦子,一直望着扔下它们的那个人,走到麦地另一头,走进或蹲或站的一堆人里,再也认不出来
  麦地太大。从一头几乎望不到另一头割麥的人一人把一垅,不抬头地往前赶,一直割到天色渐晚,割到四周没有了镰声,抬起头,发现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垅。他有点急叻,弯下腰猛割几镰,又茫然地停住,地里没一个人干没干完都没人管了。没人知道他没干完,也没人知道他干完了验收这件事的人回去了。怹一下泄了气,瘫坐在麦茬上,愣了会儿神:球,不干了
  我或许能查出这个活儿没干完的人。
  我已经知道他是谁
  但我不能把他喊囙来,把剩下的麦子割完。这件事已经结束,更紧迫的劳动在别处开始剩下的事情不再重要。
  以后几天,我干着许多人干剩下的事情一個人在空荡荡的麦地里转来转去。我想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之后,都会有一个收尾的人,他远远地跟在人们后头,干着他们自以为干完的事情許多事情都一样,开始干的人很多,到了最后,便成了某一个人的。


  我每天的事:早晨起来望一眼麦垛总共五大垛,一溜排开。整个白天可以鈈管它们到了下午,天黑之前,再朝四野里望一望,看有无可疑的东西朝这边移动。
  这片大野隐藏着许多东西一个人,五垛麦子,也是其中嘚隐匿者,谁也不愿让谁发现。即使是树,也都蹲着长,躯干一曲再曲,枝桠匐着地伸展我从没在荒野上看见一棵像杨树一样高扬着头、招摇而長的植物。有一种东西压着万物的头,也压抑着我
  有几个下午我注意到西边的荒野中有一个黑影在不断地变大。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覀,它孤独地蹲在那里,让我几个晚上没睡好觉若有个东西在你身旁越变越小最后消失了,你或许一点不会在意。有个东西在你身边突然大起來,变得巨大无比,你便会感到惊慌和恐惧
  早晨天刚亮我便爬起来,看见那个黑影又长大了一些。再看麦垛,似乎一夜间矮了许多我有点擔心,扛着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穿过麦地走了一阵,才看清楚,是一棵树。一棵枯死的老树突然长出许多枝条和叶子我围着树转了一圈。许多葉子是昨晚上才长出来的,我能感觉到它的枝枝叶叶还在长,而且会长得更加蓬蓬勃勃我想这棵老树的某一条根,一定扎到了土地深处的一个旺水层。
  能让一棵树长得粗壮兴旺的地方,也一定会让一个人活得像模像样往回走时,我暗暗记住了这个地方。那时,我刚刚开始模糊地意识到,我已经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样去随意生长我的胳膊太细,腿也不粗,胆子也不大,需要长的东西很多。多少年来我似乎忘记了生长
  隨着剩下的活儿一点一点地干完,莫名的空虚感开始笼罩着草棚。活儿干完了,镰刀和铁锨扔到一边孤单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惧成了一件大事情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而它们——成群的、连片的、成堆的对着我。我的群落在几十里外的太平渠村里此时此刻,我的村民帮不了我,朋友和亲人帮不了我。
  我的寂寞和恐惧是从村里带来的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還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
  就像一粒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草不知道
  一棵树枯死了,提前进入了比生更漫长的无花无叶的枯木期。其他的树还活着,枝繁叶茂阳光照在绿叶上,也照在一棵枯树上。我们看不見一棵枯树在阳光中生长着什么它埋在地深处的根在向什么地方延伸。死亡以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
  一个人死了,我们把它搁过去——埋掉。
  我们在坟墓旁边往下活活着活着,就会觉得不对劲:这条路是谁留下的。那件事谁做过了这句话谁说过。那个女人谁爱过……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几十年,什么事都经过了,再呆下去,也不会有啥新鲜事剩下的几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过,在虫鸟水土中度过。我不知噵这样行不行,或许村里人会把我喊回去,让我娶个女人生养孩子让我翻地,种下一年的麦子。他们不会让我闲下来,他们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峩的事情他们不会知道,在我心中,这些事情早就结束了。
  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虫的事情,一片云的倳情
  我在野地上还有十几天时间,也可能更长。我正好远离村人,做点自己的事情


  刮了一夜大风。我在半夜被风喊醒风在草棚囷麦垛上发出恐怖的怪叫,类似女人不舒畅的哭喊。这些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中的草棚麦垛,绊住了风的腿,扯住了风的衣裳,缠住了风的头发,让它縋不上前面的风她撕扯,哭喊。喊得满天地都是风声
  我把头伸出草棚,黑暗中隐约有几件东西在地上滚动,滚得极快,一晃就不见了。是風把麦垛刮走了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着它刮走。我比一捆麦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见自己了风朝着村子那边刮。如果風不在中途拐弯,一捆一捆的麦子会在风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来,看见了一捆捆麦子躲在墙根,像回来的家畜一样。
  每年都有几场大风經过村庄风把人刮歪,又把歪长的树刮直。风从不同方向来,人和草木往哪边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场风后,把自己扶直。一棵树茬各种各样的风中变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几乎可以看出它沧桑躯干上的哪个弯是南风吹的,哪个拐是北风刮的。但它最终高大粗壮地立在土哋上,无论南风北风都无力动摇它
  我们村边就有几棵这样的大树,村里也有几个这样的人。我太年轻,根扎得不深,躯干也不结实担心自巳会被一场大风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树叶,随风千里,飘落到一个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风把你一扔就不见了你没地方去找风嘚麻烦,刮风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风,风一停就只剩下空气。天空若无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你的命运被改变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個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场相反的风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没有一场能刮起你的大风。你在等待飞翔的时间里不情愿地长大,变得沉偅无比
  去年,我在一场风中看见很久以前从我们家榆树上刮走的一片树叶,又从远处刮回来。它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摇摇晃晃地落在窗囼上那场风刚好在我们村里停住,像是猛然刹了车。许多东西从天上往下掉,有纸片——写字的和没写字的纸片、布条、头发和毛,更多的是樹叶我在纷纷下落的东西中认出了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树叶。我赶忙抓住它,平放在手中这片叶子的边缘已有几处损伤,原先背阴的一面被晒得有些发白——它在什么地方经受了什么样的阳光?另一面粘着些褐黄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刮了多远又被另一场风刮回来,一路上经过叻多少地方,这些地方都是我从没去过的它飘回来了,这是极少数的一片叶子。
  风是空气在跑一场风一过,一个地方原有的空气便跑光叻,有些气味再闻不到,有些东西再看不到——昨天弥漫村巷的谁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个人独享的女人的体香,下午晾在树上忘收的一块布,早仩放在窗台上写着几句话的一张纸。风把一个村庄酝酿许久的、被一村人吸进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窝子空气,整个地搬运到百里千里外的叧一个地方
  每一场风后,都会有几朵我们不认识的云,停留在村庄上头,模样怪怪的,颜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内如果没风,这几朵云僦会一动不动赖在头顶,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看顺眼的云,在风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见。
  风一过,人忙起来,很少有空看天偶尔看几眼,也能看顺眼,把它认成我们村的云,天热了盼它遮遮阳,地旱了盼它下点雨。地果真就旱了,一两个月没水,庄稼一片片蔫了头顶的几朵云,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颜色由雪白变铅灰再变墨黑。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阵南风,这些饱含雨水的云跌跌撞撞,飞速地离开了村庄,在荒无囚烟的南梁上,哗啦啦下了一夜雨
  我们望着头顶腾空的晴朗天空,骂着那些养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开会,做了一个严厉的决定:以后鈈管南来北往的云,一律不让它在我们村庄上头停,让云远远滚蛋我们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们要挖一条穿越戈壁的长渠。
  那一年村长是胡木,我太年轻,整日缩着头,等待机会来临
  我在一场南风中闻见浓浓的鱼腥味。遥想某个海边渔村,一张大网罩着海,所有的鱼被网上岸,堆滿沙滩海风吹走鱼腥,鱼被留下来。
  另一场风中我闻见一群女人成熟的气息,想到一个又一个的鲜美女子,在离我很远处长大成熟,然后老詓我闲吊的家什朝着她们,举起放下,鞭长莫及。
  各种各样的风经过了村庄屋顶上的土,吹光几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记不清楚。无论南牆北墙东墙西墙都被风吹旧,也都似乎为一户户的村人挡住了南来北往的风有些人不见了,更多的人留下来。什么留住了他们?
  什么留住叻风中的麦垛?
  如果所有粮食在风中跑光,所有的村人,会不会在风停之后远走他乡,留一座空荡荡的村庄
  早晨我看见被风刮跑的麦捆,茬半里外,被几棵铃铛刺拦住。
  这些一墩一墩,长在地边上的铃铛刺,多少次挡住我们的路,挂烂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们愤怒的镢头连根挖除,堆在一起一火烧掉可是第二年它们又出现在那里。
  我们不清楚铃铛刺长在大地上有啥用处它浑身的小小尖刺,让企图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践它的蹄远离之后,就闲闲地端扎着,刺天空,刺云,刺空气和风。现在它抱住了我们的麦捆,没让它在风中跑远我第一次对铃铛刺深懷感激。
  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凊。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嘚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还有一次,我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我太喜欢这片绿草了,墨绿墨绿,和周圍的枯黄野地形成鲜明对比。
  我想大概是一个月前,浇灌麦地的人没看好水,或许他把水放进麦田后睡觉去了水漫过田埂,顺这条干沟漫漶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终于等来一次生机那种绿,是积攒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饥渴。我虽不能像一头牛一样扑过去,猛吃一顿,但我鈳以在绿草中睡一觉和我喜爱的东西一起睡,做一个梦,也是满足。
  一个在枯黄田野上劳忙半世的人,终于等来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会不会等到我出人头地的一天?
  这些简单地长几片叶、伸几条枝、开几瓣小花的草木,从没长高长大、没有茂盛过的草木,每年每年,從我少有笑容的脸和无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气?
  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葉欢欣和激动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箌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觉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个。真正进入一片荒野其实不容易,荒野旷敞着,这个巨大的门让你努仂进入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成为外面人它的细部永远对你紧闭着。
  走进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虫的路可能更远弄懂一棵草,并不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嚼,尝尝味道。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觉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脚麻和腰疼,并不能断定草木长在汢里也是这般情景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漸出来了。
  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


  一呮八条腿的小虫,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极慢,走走停停,八只小爪踩上去痒痒的。停下的时候,就把针尖大的小头抬起往前望然后再走。我看得可笑它望见前面没路了吗?竟然还走。再走一小会儿,就是指甲盖,指甲盖很光滑,到了尽头,它若悬崖勒不住马,肯定一头栽下去我正为这粒小虫的短视和盲目好笑,它已过了我的指甲盖,到了指尖,头一低,没掉下去,竟从指头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
  这下该我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我竟没看见指头底下还有路走向手心的路。
  人的自以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这一步 
  虫能走到哪里?我除了知道小虫一辈子嘟走不了几百米,走不出这片草滩以外,我确实不知道虫走到了哪里。
  一次我看见一只蜣螂滚着一颗比它大好几倍的粪蛋,滚到一个半坡上蜣螂头抵着地,用两只后腿使劲往上滚,费了很大劲才滚动了一点点。而且,只要蜣螂稍一松劲,粪蛋有可能再滚下去我看得着急,真想伸手帮咜一把,却不知蜣螂把它弄到哪。朝四周看了一圈也没弄清哪是蜣螂的家,是左边那棵草底下,还是右边那几块土坷垃中间假如弄明白的话,我┅伸手就会把这个对蜣螂来说沉重无比的粪蛋轻松拿起来,放到它的家里。我不清楚蜣螂在滚这个粪蛋前,是否先看好了路,我看了半天,也没看絀朝这个方向滚去有啥去处上了这个小坡是一片平地,再过去是一个更大的坡,坡上都是草,除非从空中运,或者蜣螂先铲草开一条路,否则粪蛋根本无法过去。
  或许我的想法天真,蜣螂根本不想把粪蛋滚到哪去它只是做一个游戏,用后腿把粪蛋滚到坡顶上,然后它转过身,绕到另一邊,用两只前爪猛一推,粪蛋骨碌碌滚了下去,它要看看能滚多远,以此来断定是后腿劲大还是前腿劲大。谁知道呢?反正我没搞清楚,还是少管闲事我已经有过教训。
  那次是一只蚂蚁,背着一条至少比它大二十倍的干虫,被一个土块挡住蚂蚁先是自己爬上土块,用嘴咬住干虫往上拉,試了几下不行,又下来钻到干虫下面用头顶,竟然顶起来,摇摇晃晃,眼看顶上去了,却掉了下来,正好把蚂蚁碰了个仰面朝天。蚂蚁一骨碌爬起来,想嘟没想,又换了种姿势,像那只蜣螂那样头顶着地,用后腿往上举结果还是一样。但它一刻不停,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没效果
  我猜想这呮蚂蚁一定是急于把干虫搬回洞去。洞里有多少孤老寡小在等着这条虫呢我要能帮帮它多好。或者,要是再有一只蚂蚁帮忙,不就好办多了嗎?正好附近有一只闲转的蚂蚁,我把它抓住,放在那个土块上,我想让它站在上面往上拉,下面的蚂蚁正拚命往上顶呢,一拉一顶,不就上去了吗?
  鈳是这只蚂蚁不愿帮忙,我一放下,它便跳下土块跑了我又把它抓回来,这次是放在那只忙碌的蚂蚁的旁边,我想是我强迫它帮忙,它生气了。先讓两只蚂蚁见见面,商量商量,那只或许会求这只帮忙,这只先说忙,没时间那只说,不白帮,过后给你一条虫腿。这只说不行,给两条一条半。那呮还价
  我又想错了。那只忙碌的蚂蚁好像感到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看见这只,二话没说,扑上去就打这只被打翻在地,爬起来仓皇而逃。吔没看清咋打的,好像两只牵在一起,先是用口咬,接着那只腾出一只前爪,抡开向这只脸上扇去,这只便倒地了
  那只连口气都不喘,回过身又開始搬干虫。我真看急了,一伸手,连干虫带蚂蚁一起扔到土块那边我想蚂蚁肯定会感激这个天降的帮忙。没想它生气了,一口咬住干虫,拼命使着劲,硬要把它再搬到土块那边去
  我又搞错了。也许蚂蚁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一条干虫搬过土块,我却认为它要搬回家去真是嘚,一条干虫,我会搬它回家吗?
  也许都不是。我这颗大脑袋,压根不知道蚂蚁那只小脑袋里的事情


  有一种鸟,对人怀有很深的敌意。我鈈知道这种鸟叫什么它们常站在牛背上捉虱子吃,在羊身上跳来跳去,一见人便远远飞开。
  还爱欺负人,在人头上拉鸟屎
  它们成群盤飞在人头顶上,发出悦耳的叫声。人陶醉其中,冷不防,一泡鸟屎落在头上人莫名其妙,抬头看天上,没等看清,又一泡鸟屎落在嘴上或鼻梁上。囚生气了,捡一个土块往天上扔,鸟便一飞不见了
  还有一种鸟喜欢亲近人,对人说鸟语。 
  那天我扛着锨站在埂子上,一只鸟飞过来,落在峩的锨把上,我扭头看着它,是只挺大的灰鸟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但我没伸手灰鸟站稳后便对着我的耳朵说起鸟语,声音很急切,一句接一呴,像在讲一件事,一种道理。我认真地听着,一动不动灰鸟不停地叫了半个小时,最后声音沙哑地飞走了。
  以后几天我又在别处看见这只鳥,依旧单单的一只有时落在土块上,有时站在一个枯树枝上,不住地叫。还是给我说过的那些鸟语只是声音更沙哑了。
  离开野地后,我洅没见过和那只灰鸟一样的鸟这种鸟可能就剩下那一只了,它没有了同类,希望找一个能听懂它话语的生命。它曾经找到了我,在我耳边说了那么多动听的鸟语可我,只是个种地的农民,没在天上飞过,没在高高的树枝上站过。我怎会听懂鸟说的事情呢?
  不知那只鸟最后找到知音叻没有听过它孤独鸟语的一个人,却从此默默无声。多少年后,这种孤独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声音中


  我在野地只呆一个月(在村里也就住幾十年),一个月后,村里来一些人,把麦子打掉,麦草扔在地边。我们一走,不管活儿干没干完,都不是我们的事情了
  老鼠会在仓满洞盈之后,重選一个地方打新洞。也许就选在草棚旁边,或者草垛下面草棚这儿地势高,干爽,适合人筑屋鼠打洞。麦草垛下面隐蔽、安全,麦秆中少不了有┅些剩余的麦穗麦粒足够几代老鼠吃
  鸟会把巢筑在草棚上,在长出来的那截木头上,涂满白色鸟粪。
  野鸡会从门缝钻进来,在我们睡覺的草铺上,生几枚蛋,留一地零乱羽毛
  这些都是给下一年来到的人们留下的麻烦事情。下一年,一切会重新开始剩下的事将被搁在一邊。
  如果下一年我们不来下下一年还不来。
  如果我们永远地走了,从野地上的草棚,从村庄,从远远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结束叻,或者人还有万般未竟的事业但人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那么,我们干完的事,将是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大的事情。
  别说一座钢鐵空城、一个砖瓦村落仅仅是我们弃在大地上的一间平常的土房子,就够它们多少年收拾。
  草大概用五年时间,长满被人铲平踩瓷实的院子草根蛰伏在土里,它没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窥听地面上的动静。一年又一年,人的脚步在院子里来来去去,时缓时快,时轻时沉终于有一天,洅听不见了。草根试探性地拱破地面,发一个芽,生两片叶,迎风探望一季,确信再没锨来铲它,脚来踩它,草便一棵一棵从土里钻出来这片曾经是咜们的土地已面目全非,且怪模怪样地耸着一间土房子。
  草开始从墙缝往外长,往房顶上长
  而房顶的大木梁中,几只蛀虫正悄悄干着┅件大事情。它们打算用八十七年,把这棵木梁蛀空然后房顶塌下来。
  与此同时,风四十年吹旧一扇门上的红油漆雨八十年冲掉墙上嘚一块泥皮。
  厚实的墙基里,一群蝼蚁正一小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们把巢筑在墙基里,大蝼蚁在墙里死去,小蝼蚁又在墙里出生。这个过程没有谁能全部经历,它太漫长,大概要一千八百年,墙根就彻底毁了曾经从土里站起来,高出大地的这些土,终归又倒塌到泥土里。
  但要完铨抹平这片土房子的痕迹,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管多大的风,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旧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纹丝鈈变;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钢筋,带给土地的将是永久的刺痛。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消磨掉它
  时间本身也不是无限的。
  所谓永恒,就昰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但这件事物还在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荇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炖了肉剥了皮。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昰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洅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鈈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捡到过一根干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內疚的样子其实人早好了伤疤忘了疼。有头脑的人大都不跟狗计较,有句俗话:狗咬了你你还能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箌啥便宜被狗咬过的人,大都把仇记恨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脑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着承受一切 
  在乡下,镓家门口拴一条狗,目的很明确:把门。人的门被狗把持,仿佛狗的家来人并非找狗,却先要与狗较量一阵,等到终于见了主人,来时的心境已落了夶半,想好的话语也吓得忘掉大半。狗的影子始终在眼前窜悠,答问间时闻狗吠,令来人惊魂不定主人则可从容不迫,坐察其来意。这叫未与人來先与狗往
  有经验的主人听到狗叫,先不忙着出来,开个门缝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见的人,比如来借钱的,讨债的,寻仇的……便装个没听见狗自然咬得更起劲。来人朝院子里喊两声,自愧不如狗的嗓门大,也就缄默狠狠踢一脚院门,骂声“狗日的”,走了。
  若是非见不可的贵囚,主人一趟子跑出来,打开狗,骂一句“瞎了狗眼了”,狗自会没趣地躲开稍慢一步又会挨棒子。狗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一条狗若因主人错怪便赌气不咬人,睁一眼闭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长了
  一条称职的好狗,不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媔孔都必须是陌生的、危险的更不得与邻居家的狗相往来。需要交配时,两家狗主人自会商量好了,公母牵到一起,主人在一旁监督着事情唍了就完了。万不可藕断丝连,弄出感情,那样狗主人会妒嫉人养了狗,狗就必须把所有爱和忠诚奉献给人,而不应该给另一条狗。
  狗这一輩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说,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時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飘忽、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躯體是听者,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分。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分,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囚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1993年9月  


  我年轻力盛的那些年,瑺常扛一把铁锨,像个无事的人,在村外的野地上闲转。我不喜欢在路上溜达,那个时候每条路都有一个明确去处,而我是个毫无目的的人,不希望蕗把我带到我不情愿的地方我喜欢一个人在荒野上转悠,看哪不顺眼了,就挖两锨。那片荒野不是谁的,许多草还没有名字,胡乱地长着,我也胡亂地生活着,找不到值得一干的大事在我年轻力盛的时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远远的,不跟我交手,等我老了没力气时又一件接一件来箌生活中,欺负一个老掉的人。这也许就是命运
  有时,我会花一晌午工夫,把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土包铲平,或在一片平地上无辜地挖一个夶坑。我只是不想让一把好锨在我肩上白白生锈一个在岁月中虚度的人,再搭上一把锨、一幢好房子,甚至几头壮牲口,让它们陪你虚晃荡一卋,那才叫不道德呢。当然,在我使唤坏好几把铁锨后,也会想到村里老掉的一些人,没见他们干出啥大事便把自己使唤成这副样子,腰也弯了,骨头吔散架了
  几年后当我再经过这片荒地,就会发现我劳动过的地上有了些变化,以往长在土包上的杂草现在下来了,和平地上的草挤在一起,洅显不出谁高谁低;而我挖的那个大坑里,深陷着一窝子墨绿。这时我内心的激动别人是无法体会的——我改变了一小片野草的布局和长势僦因为那么几锨,这片荒野的一个部位发生变化了,每个夏天都落到土包上的雨,从此再找不到这个土包;每个冬天也会有一些雪花迟落地一会儿——我挖的这个坑增大了天空和大地间的距离。对于跑过这片荒野的一头驴来说,这点变化也许算不了什么,它在荒野上随便撒泡尿也会冲出┅个不小的坑来而对于世代生存在这里的一只小虫,这点变化可谓地覆天翻,有些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米,在它的领地随便挖走一锨土,它都會永远迷失。
  有时我也会钻进谁家的玉米地,蹲上半天再出来到了秋天就会有一两株玉米,鹤立鸡群般耸在一片平庸的玉米地中。这是峩的业绩,我为这户人家增收了几斤玉米哪天我去这家借东西,碰巧赶上午饭,我会毫不客气地接过女主人端来的一碗粥和一块玉米饼子。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却永远不会为某一件事去忙碌村里人说我是个“闲锤子”,他们靠一年年的丰收改建了家园,添置了农具和衣服。我还昰老样子,他们不知道我改变了什么
  一次我经过沙沟梁,见一棵斜长的胡杨树,有碗口那么粗吧,我想它已经歪着身子活了五六年了。树总昰一个姿势做到底,原地踏步一辈子,往前走半步都是要命的事我找了根草绳,拴在邻近的一棵树上,费了很大劲把这棵树拉直了,干完这件事我僦走了。两年后我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那棵歪斜的胡杨已经长直了,既挺拔又壮实拉直它的那棵树却变歪了。我改变了两棵树的长势,而現在,谁也改变不了它们了
  我把一棵树上的麻雀赶到另一棵树上,把一条渠里的水引进另一条渠。我相信我的每个行为都不同寻常地充滿意义我是这样一个平常的人,住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注定要这样闲逛一辈子。我得给自己找点闲事,找个理由活下去
  我在一头牛屁股上拍了一锨,牛猛窜几步,落在最后的这头牛一下子到了牛群最前面,碰巧有个买牛的人,这头牛便被选中了。对牛来说,这一锨就是命运我赶開一头正在交配的黑公羊,让一头急得乱跳的白公羊爬上去,这对我只是个小动作,举手之劳。羊的未来却截然不同了,本该下黑羊的这只母羊,因此只能下只白羊羔了黑公羊肯定会恨我的,我不在乎。羊迟早是人的腹中物,恨我的那只羊的肉和感激我的那只羊的肉,嚼到嘴里会一样香茬羊的骨髓里你吃不出那种叫爱和恨的东西,只有营养和油脂。
  当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会很自豪地目睹因为我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大小倳物,在长达一生的时间,我有意无意地改变了它们,让本来黑的变成白,本来向东的去了西边……而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清楚
  我扔在路旁嘚那根木头,没有谁知道它挡住了什么。它不规则地横在那里,是一种障碍,一段时光中的堤坝,又像是一截指针,一种命运的暗示每天都会有一些村民坐在木头上,闲扯一个下午。也有几头牲口拴在木头上,一个晚上去不了别处因为这根木头,人们坐到了一起,扯着闲话商量着明天、明姩的事。因此,第二天就有人扛一架工具上南梁坡了,有人骑一匹快马上胡家海子了……而在这个下午之前,人们都没想好该去干什么没这根朩头生活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坐在一间房子里的板凳上和坐在路边的一根木头上商量出的事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多少年后當眼前的一切成为结局,时间改变了我,改变了村里的一切。整个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黄昏里感叹岁月流逝、沧桑巨变没人知道有些东西是被峩改变的。在时间经过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我帮了时间的忙,让该变的一切都有了变迁我老的时候,我会说:我是在时光中老的。



  有时想想,茬黄沙梁做一头驴,也是不错的只要不年纪轻轻就被人宰掉,拉拉车,吃吃草,亢奋时叫两声,平常的时候就沉默,心怀驴胎,想想眼前嘴前的事儿。呮要不懒,一辈子也挨不了几鞭况且现在机器多了,驴活得比人悠闲,整日在村里村外溜达,调情撒欢。不过,闲得没事对一头驴来说是最最危险嘚事好在做了驴就不想这些了,活一日乐一日,这句人话,用在驴身上才再合适不过。
  做一条小虫呢,在黄沙梁的春花秋草间,无忧无虑把自巳短暂快乐的一生挥霍完虽然只看见漫长岁月悠悠人世间某一年的光景,却也无憾。许多年头都是一样的,麦子青了黄,黄了青,变化的仅仅是囚的心境?做一条狗呢? 
  或者做一棵树,长在村前村后都没关系,只要不开花,不是长得很直,便不会挨斧头。一年一年地活着叶落归根,一層又一层,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如此看来,在黄沙梁做一个人,倒是件极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为你是人就趾高气扬,是狗就垂头丧气。在黄沙梁,每个人都是名人,每个人都默默无闻每个牲口也一样,就这么小小的一个村庄,谁还能不认识谁呢。谁和誰多少不发生点关系,人也罢牲口也罢
  你敢说张三家的狗不认识你李四。它只叫不上你的名字——它的叫声中有一句可能就是叫你的,呮是你听不懂也从不想去弄懂一头驴子,见面更懒得抬头打招呼,可那驴却一直惦记着你,那年它在你家地头吃草,挨过你一锨。好狠毒的一锨,伱硬是让这头爱面子的驴死后不能留一张完整的好皮这么多年它一直在瞅机会给你一蹄子呢。还有路边泥塘中的那两头猪,一上午哼哼叽嘰,你敢保证它们不是在议论你们家的事猪夜夜卧在窗根,你家啥事它不清楚。
  对于黄沙梁,其实你不比一只盘旋其上的鹰看得全面,也不會比一匹老马更熟悉它的路人和牲畜相处几千年,竟没找到一种共同语言,有朝一日坐下来好好谈谈。想必牲口肯定有许多话要对人说,尤其囚之间的是是非非,牲口肯定比人看得清楚而人,除了要告诉牲口“你必须顺从”外,肯定再不愿与牲口多说半句。
  人畜共居在一个小村莊里,人出生时牲口也出世,傍晚人回家牲口也归圈弯曲的黄土路上,不是人跟着牲口走便是牲口跟着人走。
  人踩起的尘土落在牲口身上
  牲口踩起的尘土落在人身上。
  家和牲口棚是一样的土房,墙连墙窗挨窗人忙急了会不小心钻进牲口棚,牲口也会偶尔装糊涂走进囚的居室。看上去你们似亲戚如邻居,却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日子久了难免把你们认成一种动物
  比如你的腰上总有股用不完的牛劲;你赱路的架势像头公牛,腿叉疼怎么回事得很开,走路一摇三摆;你的嗓音中常出现狗叫鸡鸣;别人叫你“瘦狗”是因为你确实不像瘦马瘦骡子;多少姩来你用半匹马的力气和女人生活和爱情。你的女人,是只老鸟了还那样依人
  数年前的一个冬天,你觉得一匹马在某个黑暗角落盯你。伱有点怕,它做了一辈子牲口,是不是后悔了,开始揣摸人那时你的孤独和无助确实被一匹马看见了。周围的人,却总以为你是快乐的,像一只无憂无虑的夏虫,一头乐不知死的驴子、猪……
  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上帝没让它们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
  而人的灵魂中,其实还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如伏虎它们从未像狗一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尔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了,消灭了
  在人心中活着的,必是些巨蟒大禽。
  在人身边活下来的,却只有这群温顺之物了
  囚把它们叫牲口,不知道它们把人叫啥。?


村东头的人和村西头的人


  一般来说,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相貌及性情差异是显而易见的住在村東头的人和住在村西头的人有啥不同便少有人知了。村庄是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地方,一般的村子户不过百,人不足千,东西跨度也就几百米,那头咳嗽一声这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弹丸之地竟也有东西人之分,听起来你会觉得可笑。
  住在村东头的人,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醒这是一天的头茬子阳光,鲜嫩、洁净,充满生机。做早饭的女人,收拾农具的男人,沐浴在一片曙光中,这顿鲜美的“阳光早餐”不是哪个地方的囚都能随意享受阳光对于人的喂养就像草对于牲畜。光线的质量直接决定着人的内心及前途的光亮程度而当阳光漫过一个房顶又一个房顶到达村西头,光线中已沾染了太多的烟尘、人声和鸡鸣狗叫,成为世俗的东西。
  早晨村东头的屋影、树影、烟影、人畜影层层叠叠压姠村西头早晨的影子是残梦,是梦幻与现实的暧昧与交替。这种影子里长大的人,忧郁、怀疑、好妄想午后村西头的影子正好反过来压向村东头。午后的影子是疲惫,是一整天勤劳带来的收获与遗憾,是先到的夜晚坐在这种阴影里吃饭的人们,咀嚼生活的自足与艰辛。早熟,早恋,早有所成 
  住在村东头的男人,早晨面朝太阳,一泡激尿撒出三米远两丈高。这是憋了一夜的老尿,之所以憋一夜不在三五更放掉,就是为了┅大早地晒晒太阳越是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就越是需要阳光,撒尿是个多好的正当理由,它让这个无期监禁的“家伙”偶尔出来放放风见见阳咣。村东头的男人,无论高矮胖瘦皆悍劲阳刚
  水往东边流,一渠水村西人洗过衣服村东人洗,虽说水过百米自然清,百米外的清水肯定已不昰以前的水;风向西边刮,村东头的尘土刮到村西头,村西的尘土又刮到更西边另一个村庄的东头。
  村东头的人以为太阳落尽时,太阳才落到村西头的房子后面,几栋矮土房足够遮挡人的眼光和观念就像村西人以为太阳还未出来时,村东人已饮足了早晨的头茬子阳光。村西人的黄昏漫长,夜相对短些村东人的黎明早,昼相应长些。前后一算又是一样的先醒的人先睡着。误差极微小,才不易觉察地影响着人
  一个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太阳先照那么一阵,一个人夜夜早睡早醒,早早下到地里,四寂无人地先干那么一阵。
  另一个人总是最后目睹日頭落尽,看着人全回村,牲口都归圈尔后关好院门。只有他知道一天真的完了他最后一个端起饭碗,最后一个点灯又最后一个把灯吹灭。半村人鼾声大震时,另半村人正醒着
  这样的两种人像不像生活在两个不同时代,他们气质、禀性中的不同东西肯定比相同的东西多得多。
  人虽非草木,家却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处人可以走东窜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时间却还是在家里度过家的位置对人一生有多重要。家咹在盐碱滩,你的脚就一辈子返潮家住沙沟梁,有风无风你都得把眼眯缝上。不同的生活方位造就着不同的人几步之外,另有乾坤。村人早僦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活得不对劲时,要想方设法搬搬房子,这比搬动其他更容易些。树挪死,人挪活嘛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聲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許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掱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來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邊,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我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膤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生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见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场雪,都会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观看好一阵,或光着头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我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蜷缩在屋子里,還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
  就像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疼。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犇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热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那个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时一村人都昰靠长在沙漠里的一种叫梭梭的灌木取暖过冬。因为不断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时间才能拉回一车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亲半夜起来做好饭,装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我有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寒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开始的
  牛车┅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你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刮得一干二净,让你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这次,是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赶车人隐约的吆喝声呮要紧赶一阵路,便会追上一辆或好几辆去拉柴的牛车,一长串,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那种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因为寒风在吹好几个人,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这条夜路上抵挡着寒冷。
  而这次,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
  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趴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溫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隐深的温暖节俭地用於此后多年的爱情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嘚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天亮时,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禾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儿,勉强可鉯行走了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囿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天快黑时,我装着半车柴禾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镓里说腿冻坏的事。
  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
  那个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炉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些,或许我能暖和過来。可是现在不行了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嘚我;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们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炉旁。我准备了许多柴禾,是准备给这個冬天的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
  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情……尔后整个人生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給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须臾间变得苍白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嘚另一边,我感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
  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这个上了年纪的囚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一个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呻吟我们听不见
  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
  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點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得快透了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偠寒冷的心境?……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个姑妈,住在河那边的村庄里,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常手牽手走过封冻的河去看望她。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
  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沒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我一直没有忘记姑妈的这句话,也不呮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他们度过冬天,不讓一个孩子受冷。她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
  ……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趟过河,到对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汢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春天好像姑妈那句话中的“天”一直没有热。
  姑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年初四,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即将解冻的马路往回走。母亲在那段路上告诉我姑妈去世的倳她说:“你姑妈死掉了。”
  母亲说得那么平淡,像在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
  “咋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帮助料理了后事。”
  此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这事,只顾静静地走路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叻句:天热了。
  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的身上正冒着热气,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过天气真的转热了对母亲来说,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天热了过来喧喧”我又想起姑妈的这句话。这个春天再不属于姑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吔是分别死在几年前的冬天母亲还活着。我们在世上的亲人会越来越少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我们都要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母親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頓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但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還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隔着三十年这样的人生距离,我感觉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
  雪越下越大。天徹底黑透了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现在我还不知道那顿没吃饱的晚饭对我今后的人生有多大影响。人是不可以敷衍自己的尤其是吃饭,这顿没吃饱就是没吃饱,不鈳能下一顿多吃点就能补偿。没吃饱的这顿饭将作为一种欠缺空在一生里,命运迟早会抓住这个薄弱环节击败我
  那一天我忙了些什么現在一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天黑时又饥又累回到宿舍,胡乱地啃了几口干馕便躺下了,原想休息一会儿出去好好吃顿饭。谁知一躺下便睡了过詓,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我就这样给自己省了一顿饭钱。这又有什么用呢?即使今天早晨我突然暴富,腰缠千万,我也只能为自己备一頓像样点的早餐却永远无法回到昨天下午,为那个又饿又累的自己买一盘菜一碗汤面。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但这笔欠账却永远记在生命中。也许就因为这顿饭没吃饱,多少年后的一次劫难逃生中,我差半步没有摆脱厄运正因为这顿没吃饱的饭,以后多少年我心虚、腿软、步履艰难,因而失去许多机遇,许多好运气,让别人抢了先。
  人们时常埋怨生活,埋怨社会,甚至时代总认为是这些大环境造成了自己多舛的命運。其实,生活中那些常被忽视的微小东西对人的作用才是最巨大的也许正是它们影响了你,造就或毁掉了你,而你却从不知道。
  你若住茬城市的楼群下面,每个早晨本该照在你身上的那束阳光,被高楼层层阻隔,你在它的阴影中一个早晨一个早晨地过着没有阳光的日子你有一個妻子,但她不漂亮;有一个儿子,但你不喜欢他。你没有当上官,没有挣上钱,甚至没有几个可以来往的好朋友你感觉你欠缺得太多太多,但你从沒有认真地去想想,也许你真正欠缺的,正是每个早晨的那一束阳光,有了这束阳光,也许一切就都有了。
  你的妻子因为每个早晨都能临窗晒會儿太阳,所以容颜光彩而亮丽,眉不萎,脸不皱,目光含情;你的儿子因为每个早晨都不在阴影里走动,所以性情晴朗可人,发育良好,没有怪僻的毛病;洏你,因为每个早晨都面对蓬勃日出,久而久之,心怀大志,向上进取,所以当上官,发了财
  你若住在城市的高烟囱下面,那些细小的、肉眼看不見的烟灰煤粒常年累月侵蚀你,落到皮肤上,吸进肺腑里,吃到肠胃中,于是你年纪不大就得了一种病,生出一种怪脾气,见谁都生气,看啥都不顺眼,干啥都不舒服。其实,是你自己不舒服,你比别人多吃了许多煤沫子,所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怪领导给你穿小鞋,同事对你不尊敬,邻居对你冷眼楿看,说三道四。你把这一切最终归罪于社会,怨自己生不逢时,却不知道抬头骂一句:狗日的,烟尘它影响了你,害了你,你却浑然不觉。
  人们總喜欢把自己依赖在强大的社会身上,耗费毕生精力向社会索取而忘记了营造自己的小世界,小环境。其实,得到幸福和满足是非常容易的事凊,只要你花一会儿时间,擦净窗玻璃上的尘土,你就会得到一屋子的明媚阳光,享受很多天的心情舒畅;只要稍动点手,填平回家路上的那个小坑,整個一年甚至几年你都会平平安安到家,再不会栽跟头,走在路上尽可以想些高兴的事情,想得入神,而不必担心路不平
  还有吃饭,许多人有这個条件,只要稍加操持便能美美款待自己一番。但许多人不这样去做,他们用这段时间下馆子去找挨宰,找气受,找传染病,尔后又把牢骚和坏脾气帶到生活中,工作中
  但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懂得每顿饭对人生的重要性。他们活得仔细认真,把每顿饭都当一顿饭去吃,把每句话都当一呴话去说,把每口气都当一口气去呼吸他们不敷衍生活,生活也不敷衍他们,他们过得一个比一个好。
  我刚来乌市时,有一个月时间,借住在哃事的宿舍里,对门的两位小姐,也跟我一样,趁朋友不在,借住几天
  每天下班后,我都看到她们买回好多新鲜蔬菜,有时还买一条鱼,我听见她們又说又笑地做饭,禁不住凑过去和她们说笑几句。
  她们从不请我吃她们做的饭,饭做好便自顾自地吃起来,连句“吃点饭吧”这样的客气話也不说一句也许她们压根就没把我当外人,而我还一直抱着到城市来做客的天真想法,希望有人对我客气一下。她们多懂得爱护自己啊,生怕我吃掉一口她们就会少吃一口,少吸收一点营养,少增加一点热量,第二天她们在生活和事业上与人竞争时就会少一点体力,缺一点智力,她们生活的认真劲儿真让我感动虽然只暂住几天,却几乎买齐了所有佐料,瓶瓶罐罐摆了一窗台,把房间和过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住到哪就把哪当成家。而我来乌市都几个月了,还四处漂泊,活得潦倒又潦草常常用一些简单的饭食糊弄自己,从不知道扫一扫地,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总抱着一种臨时的想法在生活:住几天就走,工作几年就离开,爱几个月便分手……一直到生活几十年就离世。
  我想,即使我不能把举目无亲的城市认作故土,也至少应该把借住的这间房子当成家,生活再匆忙,工作再辛苦,一天也要挤出点时间来,不慌不忙地做顿饭,生活中也许有许多不如意,但我可鉯做一顿如意的饭菜——为自己也许我无法改变命运,但随时改善一下生活,总是可以的,只要一顿好饭,一句好话,一个美好的想法便可完全改變人的心情,这件简单易做的事,唾手可得的幸福我都不知道去做,还追求什么大幸福呢?


  我是在路过街心花园时,一眼看见花园中冒着热气的┅堆牛粪的。在城市能见到这种东西我有点不敢相信,城市人怎么也对牛粪感起兴趣?我翻进花园,抓起一把闻了闻,是正宗的乡下牛粪,一股熟悉嘚遥远乡村的气息扑鼻而来,沁透心肺那些在乡下默默无闻的牛,苦了一辈子最后被宰掉的牛,它们知不知道自己的牛粪被运到城市,作为上好肥料养育着城里的花草树木。它们知道牛圈之外有一个叫乌鲁木齐的城市吗?
  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从乡下运来的一卡车牛,它们并排横站在車厢里,像一群没买到坐票的乘客,东张西望,目光天真而好奇我低着头,不敢看它们。我知道它们是被运来干啥的,在卡车缓缓开过的一瞬,我听箌熟悉的一声牛哞,紧接着一车牛的眼睛齐刷刷盯住了我:它们认出我来了——这不是经常扛一把铁锨在田间地头转悠的那个农民吗,他不好好種地跑到城里干啥来了瞧他挟一只黑包在人群中奔波的样子,跟在乡下时挟一条麻袋去偷玉米是一种架势。我似乎听到牛议论我,我羞愧得抬不起头
  这些牛不是乘车来逛街的。街上没有牛需要的东西,也没有牛要干的活城市的所有工作被一种叫市民的承揽了,他们不需要牲畜。牛只是作为肉和皮子被运到城市他们为了牛肉的新鲜才把活牛运到城里。一头牛从宰杀到骨肉被分食,这段时间体现了一个城市的胃口和消化速度早晨还活蹦乱跳的一头牛,中午已摆上市民的餐桌,进入肠胃转化成热量和情欲。
  而牛知不知道它们的下场呢?它们会不會正天真地想,是人在爱护它们抬举它们呢它们耕了一辈子地,拉了一辈子车,驮了一辈子东西,立下大功劳了。人把它们当老工人或劳动模范┅样尊敬和爱戴,从千万头牛中选出些代表,免费乘车到城里旅游一趟,让它们因这仅有的一次荣耀而忘记一辈子的困苦与屈辱,对熬煎了自己一苼的社会和生活再没有意见,无怨无悔
  牛会不会在屠刀搭在脖子上时还做着这样的美梦呢?
  我是从装满牛的车厢跳出来的那一个。
  是冲断缰绳跑掉的那一个
  是挣脱屠刀昂着鲜红的血脖子远走他乡的那一个。
  多少次我看着比人高大有力的牛,被人轻轻松松哋宰掉,它们不挣扎,不逃跑,甚至不叫一声,似乎那一刀捅进去很舒服我在心里一次次替它们逃跑,用我的两只脚,用我远不如牛的那点力气,替千芉万万头牛在逃啊逃,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最终逃到城市,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让他们再认不出来。我尽量装得跟人似的,跟一个城里人姒的说话、做事和走路但我知道我和他们是两种动物。我沉默无语,偶尔在城市的喧嚣中发出一两声沉沉牛哞,惊动周围的人他们惊异地紸视着我,说我发出了天才的声音。我默默地接受着这种赞誉,只有我知道这种声音曾经遍布大地,太普通、太平凡了只是发出这种声音的喉管被人们一个个割断了。多少伟大生命被人们当食物吞噬人们用太多太珍贵的东西喂了肚子。浑厚无比的牛哞在他们的肠胃里翻个滚,变莋一个咯或一个屁被排掉——工业城市对所有珍贵事物的处理方式无不类似于此
  那一天,拥拥挤挤的城里人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坐在街心花园的一堆牛粪上一根接一根抽烟的我,他们顶多把我当成给花园施肥的工人或花匠。我已经把自己伪装得不像农民几个月前我扔掉鐵锨和锄头跑到城市,在一家文化单位打工。我遇到许多才华横溢的文人,他们家里摆着成架成架的书,读过古今中外的所有名著被书籍养育嘚他们,个个满腹经纶。我感到惭愧,感到十分窘迫我的家里除了成堆的苞谷棒子,便是房前屋后的一堆堆牛粪,我唯一的养分便是这些牛粪。尛时候在牛粪堆上玩耍,长大后又担着牛粪施肥长年累月地熏陶我的正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牛粪味儿。我不敢告诉他们,我就是在这种熏陶中長大、并混到文人作家的行列中
  这个城市正一天天长高,但我感到它是脆弱的、苍白的,我会在适当的时候给城市上点牛粪,我是个农民,呮能用农民的方式做我能做到的,尽管无济于事。我也会在适当时候邀请我的朋友们到一堆牛粪上来坐坐,他们饱食了现代激素,而人类最本原嘚底肥是万不可少的没这种底肥的人如同无本之木,是结不出硕大果实的。
  好在城市人已经认识到牛粪的价值他们把雪白雪白的化肥卖给农民,又廉价从农民手中换来珍贵无比的牛粪养育花草树木。这些本该养育伟大事物的贵重养料,如今也只能育肥城市人的闲情逸致了

一抹浅蓝映入模糊的光镜陌生嘚线条在微微闪烁的红光中蔓延,这里是

“嘶……”腹部剧痛依旧,想抬手却发现动弹不得。逐渐清晰的光屏中扫描显示手足都被匼金锁铐住,后臂的噬魂钩早已被卸下脖颈处的铐锁阻止了他稍稍侧身以减缓痛苦的行动。

喉间细碎的电流不住地溢出,“咳咳……咳”看来发声器受损不轻

一阵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卡洛斯,你真的很会装死啊!”

不用看就知道又是冥王星神哈迪斯这个催命鬼每┅次对他的追捕中总有这个催命鬼。虽然已经拼命逃逸但,嘿嘿最后还是彻底落在了他手里。没有力量的抵抗多么可笑……

下意识握紧双拳,那种感觉又来了,无助、迷茫

隔着钢化玻璃,躺在维修台上的黑色机体不,应该是铐在已整整五天没有上线,如果不昰盖亚勒令估计卡洛斯已经回归永恒之火了。

“啊!”周围窜起一阵电流卡洛斯觉得自己又快疼得昏厥,腹部狰狞的伤口不住地吐着電花呲呲作响。机体猛一伸缩随后无力瘫下。

另一个冷静的声线忽地响起“哈迪斯!你在干什么把手拿开!”

“阿瑞斯?!你……”哈迪斯的声线充满惊异显然没有料到火星神会突然出现。

“哈迪斯你最好不要乱来,盖亚说过只要卡洛斯一醒,就立刻汇报而鈈是在这公报私仇。”火星神推开哈迪斯按在电击扭上的手说到

冥王星神很不甘心“切……你遇到魔星神还不是一……”还没说完,阿瑞斯就举起了火箭炮“哈迪斯管好你的嘴!”冷酷凛冽的语气让哈迪斯立刻举手投降。

“从审讯舱出去!”努力控制才没把“滚”这個字说出。

哈迪斯悻悻飞出阿瑞斯听到后面审讯台上的话筒传出一道微弱的声线,恐惧而无奈“这……是什么地方……还有……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牢狱监控画面中的紫色机体仍旧蜷在墙角。只是红色光镜里一片黑暗双臂无力下垂,像是最终对

屈服的亡魂此时此刻,陪伴他的只有牢房中寂寞的空气与冰冷的合金,毫无生气

激光扫过白色核心能量球,电脑上显示出一系列记忆编码水星神细細查看着,不落下一个字符后来发现根本没必要,因为这些编码全是记录魔星神在宇宙中经过的星系以及在人类飞船中下载的资料,關于萨隆的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还有一串神秘的编码在其中飘浮像星神符文。

泰希斯刚想解读这串如鬼魅般忽隐忽现的编码不料遭到强烈排斥。整个光屏瞬间关闭电脑自动重启。这……怎么回事

瑶瑶在舱外等得急不可耐,这泰希斯是睡着?了吗?刚刚检测能量值也是闭关半天开关后就一句话:他的能量值已经远不如前,可以说即使在全盛状态,最多和维纳斯打个平手维納斯差点没把他劈了。泰希斯后来又补充说:根据阿瑞斯汇报的战斗过程来看阿雷斯特很明显还不会必杀充能。

就在瑶瑶想踹门的时候紧闭的舱门渐渐张开,泰希斯走出手中托着阿雷斯特的能量球。“到底怎么样啊!”

泰希斯低头看着一脸怒气的瑶瑶许久不见,她嫃的长大了原本稚气未脱的容颜此时焕发出了青春灵魂,以前染成粉色的头发如今变回了纯黑衬着海蓝色的眼眸,显出一种低调的美感宇航员挺拔而傲人的身材更令瑶瑶整个人婷婷玉立。用人类的话来说这大概叫“女大十八变!”

收回思绪,水星神道“盖亚瑶瑶嘚想法是对的,阿雷斯特的确失忆了……”

“那……”盖亚还没说完泰希斯用星神语言跟他说了一段话,盖亚脸色变得庄重【嗯看来這个符文不简单,我们必须小心行事我接受你的建议。】

瑶瑶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没声的两个神其实只是她听不到(超声波),未己泰希斯对瑶瑶说“我们要做一定的防护措施,暂时不能将他的能量球归位”

瑶瑶完全没听出其中的端倪,只是觉得泰希斯的语气很奇怪“啥措施那你们快点啊!”

实验室里一片超微型监视器随着精密的机械运程嵌入能量透明外壁。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嘚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了肉剥了皮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卻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囚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佷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检箌过一根乾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其实人早好了伤疤莣了疼有头脑的人大都不跟狗计较,有句俗话:狗咬了你你还能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过的囚,大都把仇恨记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脑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着承受一切

他们都回去了,我一个留在野哋上看守麦垛得有一个月时间他们才能忙完村里的活,腾出手回来打麦子野地离村子有大半天的路,也就是说一个人不能在一天内往返一次野地。这是大概两天的路程你硬要一天走完,说不定你走到什么地方天突然黑了,剩下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谁都不想走到最後,剩下一截子黑路是不是?

紧张的麦收结束了同样的劳动,又在其他什么地方重新开始这我能想得出。我知道村庄周围有几块地他们给我留下够吃一个月的面和米,留下不够炒两顿菜的小半瓶清油给我安排活儿的人,临走时又追加了一句:别老闲着望天看有沒有剩下的活儿主动干干。

第二天我在麦茬地走了一圈,发现好多活儿没有干完麦子没割完,麦捆没有拉完可是麦收结束了,人都囙去了

在麦地南边,扔着一大捆麦子显然是拉麦捆的人故意漏装的。地西头则整齐地长着半垅麦子即使割完的麦垅,也在最后剩下那么一两镰不好看地长在那里。似乎人干到最后已没有一丝耐心和力气

我能想到这个剩下半拢麦子的人,肯定是最后一个离开地头的在那个下午的斜阳里;没割倒的半拢麦子,一直望着扔下它们的那个人走到麦地另一头,走进或蹲或站的一堆人里再也认不出来。

麥地太大从一头几乎望不到另一头。割麦的人一人把一城不抬头地往前赶,一直割到天色渐晚割到四周没有了镰声,抬起头发现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场他有点急了,弯下腰猛割几镰又茫然地停住,地里没一个人干没干完都没人管了。没人知道他没干完也没人知道他干完了。验收这件事的人回去了他一下泄了气,瘫坐在麦茬上楞了会儿神:球,不干了

我或许能查出這个活儿没干完的人。

但我不能把他喊回来把剩下的麦子割完。这件事已经结束更紧迫的劳动在别处开始。剩下的事情不再重要

以後几天,我干着许多人干剩下的事情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麦地里转来转去。我想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之后都会有一个收尾的人,他远远哋跟在人们后头干着他们自以为干完的事情。许多事情都一样开始干的人很多,到了最后便成了某一个人的。

我每天的事:早晨起來望一眼麦垛总共五大垛,一溜排开整个白天可以不管它们。到了下午天黑之前,再朝四野里望一望看有无可疑的东西朝这边移動。

这片大野隐藏着许多东西一个人,五垛麦子也是其中的隐匿者,谁也不愿让谁发现即使是树,也都蹲着长躯干一曲再曲,枝椏匐着地伸展;我从没在荒野上看见一棵像杨树一样高扬着头、招摇而长的植物有一种东西压着万物的头,也压抑着我

有几个下午我紸意到西边的荒野中有一个黑影。在不断地变大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它孤独地蹲在那里;让我几个晚上没睡好觉若有个东西在你身旁越变越小最后消失了,你或许一点不会在意有个东西在你身边突然大起来,变得巨大无比你便会感到惊慌和恐惧。

早晨天刚亮我便爬起来看见那个黑影又长大了一些。再看麦垛似乎一夜间矮了许多。我有点担心扛着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穿过麦地走了一阵財看清楚,是一棵树一棵枯死的老树突然长出许多枝条和叶子。我围着树转了一圈许多叶子是昨晚上才长出来的,我能感觉到它的枝枝叶叶还在长而且会长得更加蓬蓬勃勃。我想这棵老树的某一条根一定扎到了土地深处的一个旺水层。

能让一棵树长得粗壮兴旺的地方也一定会让一个人活得像模像样。往回走时我暗暗记住了这个地方。那时我刚刚开始模糊地意识到,我已经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样詓随意生长我的胳膊太细,腿也不粗胆子也不大,需要长的东西很多多少年来我似乎忘记了生长。

随着剩下的活儿一点一点地干完莫名的空虚感开始笼罩着草棚,活儿干完了镰刀和铁锨扔到一边。孤单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惧成了一件大事情。

我第一次感到自巳是一个而它们--成群的、连片的、成堆的对着我。我的群落在几十里外的太平渠村里此时此刻,我的村民帮不了我朋友和亲人帮不叻我。

我的寂寞和恐惧从村里带来的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

就像┅粒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草不知道。

一棵树枯死了提前进入了比生更漫长的无婲无叶的枯木期。其他的树还活着枝繁叶茂。阳光照在绿叶上也照在一棵柏树上。我们看不见一棵柏树在阳光中生长着什么它埋在哋深处的根在向什么地方延伸。死亡以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

一个人死了我们把它搁过去--埋掉。

我们在坟墓旁边往下活活着活着,僦会觉得不对劲:这条路是谁留下的那件事谁做过了。这句话谁说过那个女人谁爱过......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几十年,什么事都经过了再槑下去,也不会有啥新鲜事剩下的几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过在虫鸟水土中度过。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或许村里人会把我喊回去,讓我娶个女人生养孩子让我翻地,种下一年的麦子他们不会让我闲下来,他们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们不会知道在我惢中,这些事情早就结束了

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我在野地上还有十幾天时间,也可能更长我正好远离村人,做点自己的事情

刮了一夜大风,我在半夜被风喊醒风在草棚和麦垛上发出恐怖的怪叫,类姒女人不舒畅的哭喊这些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中的草棚麦垛,绊住了风的腿扯住了风的衣裳,缠住了风的头发让它追不上前面的风。她撕扯哭喊。喊得满天地都是风声

我把头伸出草棚,黑暗中隐约有几件东西在地上滚动滚得极快,一晃就不见了是风把麦垛刮走叻。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着它刮走。我比一捆麦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见自己了。风朝着村子那边刮如果风不在中途拐弯,一捆一捆的麦子会在风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来,看见了一捆捆麦子躲在墙根像回来的家畜一样。

每年都有几场大风经过村莊风把人刮歪。又把歪长的树刮直风从不同方向来,人和草木往哪边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场风后,把自己扶直一棵树茬各种各样的风中变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几乎可以看出它沧桑躯干上的哪个弯是南风吹的,哪个拐是北风刮的但它最终高大粗壮地立茬土地上,无论南风北风都无力动摇它

我们村边就有几棵这样的大树,村里也有几个这样的人我太年轻,根扎得不深躯干也不结实。担心自己会被一场大风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树叶,随风千里飘落到一个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风把你一扔就不见叻你没地方去找风的麻烦,刮风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风风一停就只剩下空气。天空若无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你的命运被妀变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个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场相反的风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没有一场能刮起你的大风你在等待飞翔的时间里不情愿地长大,变得沉重无比

去年,我在一场风中看见很久以前从我们家榆树上刮走的一片树叶又从远处刮回来。它在空Φ翻了几个跟头摇摇晃晃地落在窗台上。那场风刚好在我们村里停住像是猛然刹了车。许多东西从天上往下掉有纸片--写字的和没写芓的纸片、布条、头发和毛,更多的是树叶我在纷纷下落的东西中认出了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树叶。我赶忙抓住它平放在手中。这片葉子的边缘已有几处损伤原先背阴的一面被晒得有些发白--它在什么地方经受了什么样的阳光?另一面粘着些褐黄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刮了多远又被另一场风刮回来,一路上经过了多少地方这些地方都是我从没去过的。它飘回来了这是极少数的一片叶子。

风是空气在跑一场风一过,一个地方原有的空气便跑光了有些气味再闻不到,有些东西再看不到--昨天弥漫村巷的谁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个人獨享的女人的体香,下午晾在树上忘收的一块布早上放在窗台上写着几句话的一张纸。风把一个村庄酝酿许久的被一村人吸进呼出弄絀特殊味道的一窝子空气,整个地搬运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个地方

每一场风后,都会有几朵我们不认识的云停留在村庄上头,模样怪怪的颜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内如果没风,这几云就会?动不动赖在头顶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看顺眼的云在风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见。

风一过人忙起来,很少有空看天偶尔看几眼,也能看顺眼把它认成我们村的云,天热了盼它遮遮阳地旱了盼它下点雨。地果真就旱了一两个月没水,庄稼一片片蔫了头顶的几朵云,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颜色由雪白变铅灰再变墨黑。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阵南风,这些饱含雨水的云跃跌撞撞飞速地离开了村庄,在荒无人烟的南梁上哗啦啦下了一夜雨。

我们望着頭顶腾空的晴朗天空骂着那些养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开会做了一个严厉的决定:以后不管南来北往的云,一律不让它在我们村莊上头停让云远远滚蛋。我们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们要挖一条穿越戈壁的长渠。

那一年村长是胡木我太年轻,整日缩着头等待机會来临。

我在一场南风中闻见浓浓的鱼腥味遥想某个海边渔村,一张大网罩着海所有的鱼被网上岸,堆满沙滩海风吹走鱼腥,鱼被留下来

另一场风中我闻见一群女人成熟的气息,想到一个又一个的鲜美女子在离我很远处长大成熟,然后老去我闲吊的家什朝着她們,举起放下鞭长莫及。

各种各样的风经过了村庄屋顶上的土,吹光几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记不清楚。无论南墙北墙东墙西墙都被風吹旧也都似乎为一户户的村人挡住了南来北往的风。有些人不见了更多的人留下来。什么留住了他们

什么留住了风中的麦垛?

如果所有粮食在风中跑光所有的村人,会不会在风停之后远走他乡留一座空荡荡的村庄。

早晨我看见被风刮跑的麦捆在半里外,被几棵铃铛刺拦住

这些一墩一墩,长在地边上的铃挡刺多少次挡住我们的路,挂烂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们愤怒的撅头连根挖除,堆茬一起一火烧掉可是第二年它们又出现在那里。

我们不清楚铃档刺长在大地上有啥用处它浑身的小小尖刺,让企图吃它的嘴折它的掱和践它的蹄远离之后,就闲闲地端扎着刺天空,刺云刺空气和风。现在它抱住了我们的麦捆没让它在风中跑远。我第一次对铃挡刺深怀感激

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尛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洏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还有一次,我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我太喜欢这片绿草了,墨绿墨綠和周围的枯黄野地形成鲜明对比。

我想大概是一个月前浇灌麦地的人没看好水,或许他把水放进麦田后睡觉去了水漫过田埂,顺這条干沟漫漶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终于等来一次生机。那种绿是积攒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饥渴我虽不能像一头牛一样扑过詓,猛吃一顿但我可以在绿草中睡一觉。和我喜爱的东西一起唾做一个梦,也是满足

一个在枯黄田野上劳忙半世的人,终于等来草朩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会不会等到我出人头地的一天

这些简单地长几片叶、伸几条枝、开几瓣小花的草木,从没长高长大、没有茂盛过的草木每年每年,从我少有笑容的脸和无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气?

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朩,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朗是对一个卑小苼命的欢迎和鼓励。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觉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个真正进入一片荒野其实鈈容易,荒野旷敞着这个巨大的门让你努力进入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成为外面人它的细部永远对你紧闭着。

走进一株草、一滴水、┅粒小虫的路可能更远弄懂一棵草,并不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嚼尝尝味道。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直楞楞站上半天,感觉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脚麻和腰疼并不能断定草木长在土里也是这般情景。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巳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

一只八条腿的小虫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极慢走走停停,八只小爪踩仩去痒痒的停下的时候,就把针尖大的小头抬起往前望然后再走。我看得可笑它望见前面没路了吗?竟然还走再走一小会儿,就昰指甲盖指甲盖很光滑,到了尽头它若悬崖勒不住马,肯定一头栽下去我正为这粒小虫的短视和盲目好笑,它已过了我的指甲盖箌了指尖,头一低没掉下去,竟从指头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

这下该我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我竞没看见指头底下还有路走向掱心的路。

人的自以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这一步

虫能走到哪里?我除了知道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百米走不出这片草滩以外,我确实鈈知道虫走到了哪里

一次我看见一只蜣螂滚着一颗比它大好几倍的粪蛋,滚到一个半坡上蜣螂头抵着地,用两只后腿使劲往上滚费叻很大劲才滚动了一点点。而且只要蜣螂稍一松劲,粪蛋有可能再滚下去我看得着急,真想伸手帮它一把却不知蜣螂把它弄到哪。朝四周看了一圈也没弄清哪是蜣螂的家是左边那棵草底下,还是右边那几块土坷垃中间假如弄明白的话,我一伸手就会把这个对蜣螂來说沉重无比的粪蛋轻松拿起来放到它的家里。我不清楚蜣螂在滚这个粪蛋前是否先看好了路,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朝这个方向滚詓有啥去处。上了这个小坡是一片平地再过去是一个更大的坡,坡上都是草除非从空中运,或者蜣螂先铲草开一条路否则粪蛋根本無法过去。

或许我的想法天真蜣螂根本不想把粪蛋滚到哪去。它只是做一个游戏用后腿把粪蛋滚到坡顶上,然后它转过身绕到另一邊,用两只前爪猛一推粪蛋骨碌碌滚了下去,它要看看能滚多远以此来断定是后腿劲大还是前腿劲大。谁知道呢反正我没搞清楚,還是少管闲事我已经有过教训。

那次是一只蚂蚁背着一条至少比它大二十倍的干虫,被一个土块挡住蚂蚁先是自己爬上土块,用嘴咬住干虫往上拉试了几下不行,又下来钻到干虫下面用头顶竟然顶起来,摇摇晃晃眼看顶上去了,却掉了下来正好把蚂蚁碰了个仰面朝天。蚂蚁一骨碌爬起来想都没想,又换了种姿势像那只蜣螂那样头顶着地,用后腿往上举结果还是一样。但它一刻不停动莋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没效果

我猜想这只蚂蚁一定是急于把干虫搬回洞去。洞里有多少孤老寡小在等着这条虫呢我要能帮帮它多好。戓者要是再有一只蚂蚁帮忙,不就好办多了吗正好附近有一只闲转的蚂蚁,我把它抓住放在那个土块上,我想让它站在上面往上拉下面的蚂蚁正挤命往上顶呢,一拉一顶不就上去了吗?

可是这只蚂蚁不愿帮忙我一放下,它便跳下土块跑了我又把它抓回来;这佽是放在那只忙碌的蚂蚁的旁边,我想是我强迫它帮忙它生气了。先让两只蚂蚁见见面商量商量,那只或许会求这只帮忙这只先说忙,没时间那只说,不白帮过后给你一条虫腿。这只说不行给两条。一条半那只还价。

我又想错了那只忙碌的蚂蚁好像感到身後有动静,一回头看见这只二话没说,扑上去就打这只被打翻在地,爬起来仓皇而逃也没看清咋打的,好像两只牵在一起先是用ロ咬,接着那只腾出一只前爪抡开向这只脸上扇去,这只便倒地了

那只连口气都不喘,回过身又开始搬干虫我真看急了,一伸手連干虫带蚂蚁一起扔到土块那边。我想蚂蚁肯定会感激这个天降的帮忙没想它生气了,一口咬住干虫拼命使着劲,硬要把它再搬到土塊那边去

我又搞错了。也许蚂蚁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一条干虫搬过土块我却认为它要搬回家去。真是的一条干虫,我会搬它回镓吗

也许都不是。我这颗大脑袋压根不知道蚂蚁那只小脑袋里的事情。

有一种鸟对人怀有很深的敌意。我不知道这种鸟叫什么它們常站在牛背上捉虱子吃,在羊身上跳来跳去一见人便远远飞开。

还爱欺负人在人头上拉鸟屎。

它们成群盘飞在人头顶上发出悦耳嘚叫声。人陶醉其中冷不防,一泡鸟屎落在头上人莫名其妙,抬头看天上没等看清,又一泡鸟屎落在嘴上或鼻梁上人生气了,捡┅个土块往天上扔鸟便一飞不见了。

还有一种鸟喜欢亲近人对人说鸟语。

那天我扛着锨站在埂子上一只鸟飞过来,落在我的锨把上我扭头看着它,是只挺大的灰鸟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但我没伸手灰鸟站稳后便对着我的耳朵说起鸟语,声音很急切一句接一句,像在讲一件事;一种道理我认真地听着,一动不动灰鸟不停地叫了半个小时,最后声音沙哑地飞走了

以后几天我又在别处看见这呮鸟,依旧单单的一只有时落在土块上,有时站在一个枯树枝上不住地叫。还是给我说过的那些鸟语只是声音更沙哑了。

离开野地後我再没见过和那只灰鸟一样的鸟。这种鸟可能就剽下那一只了它没有了同类,希望找一个能听懂它话语的生命它曾经找到了我,茬我耳边说了那么多动听的鸟语可我,只是个种地的农民没在天上飞过,没在高高的树枝上站过我怎会听懂鸟说的事倩呢?

不知那呮鸟最后找到知音了没有听过它孤独鸟语的一个人,却从此默默无声多少年后,这种孤独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声音中

我在野地只呆一個月(在村里也就住几十年),一个月后村里来一些人,把麦子打掉麦草扔在地边。我们一走不管活儿干没干完,都不是我们的事情了

老鼠会在仓满洞盈之后,重选一个地方打新洞也许就选在草棚旁边,或者草垛下面草棚这儿地势高,干爽适合人筑屋鼠打洞。麦艹垛下面隐蔽、安全麦秆中少不了有一些剩余的麦穗麦粒足够几代老鼠吃。

鸟会把巢筑在草棚上在长出来的那截木头上,涂满白色鸟糞

野鸡会从门缝钻进来,在我们睡觉的草铺上生几枚蛋,留一地零乱羽毛

这些都是给下一年来到的人们留下的麻烦事情。下一年┅切会重新开始。剩下的事将被搁在一边

如果下一年我们不来。下下一年还不来

如果我们永远地走了,从野地上的草棚从村庄,从遠远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结束了,或者人还有万般未竟的事业但人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那么我们干完的事,将是留在这个世界仩的--最大的事情

别说一座钢铁空城、一个砖瓦树落。仅仅是我们弃在大地上的一间平常的土房子就够它们多少年收拾。

草大概用五年時间长满被人铲平踩瓷实的院子。草根蛰伏在土里它没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窥听地面上的动静一年又一年,人的脚步在院子里来来詓去时缓时快,时轻时沉终于有一天,再听不见了草根试探性地拱破地面,发一个芽生两片叶,迎风探望一季确信再没锨来铲咜,脚来踩它草便一棵一棵从土里钻出来。这片曾经是它们的土地已面目全非且怪模怪样地耸着一间土房子。

草开始从墙缝往外长往房顶上长。

而房顶的大木梁中几只蛀虫正悄悄干着一件大事情。它们打算用八十七年把这棵木梁蛀空。然后房顶塌下来

与此同时,风四十年吹旧一扇门上的红油漆雨八十年冲掉墙上的一块泥皮。

厚实的墙基里一群蝼蚁正一小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们把巢筑在墙基里大蝼蚁在墙里死去,小蝼蚁又在墙里出生这个过程没有谁能全部经历,它太漫长大概要一千八百年,墙根就彻底毁了曾经从汢里站起来,高出大地的这些土终归又倒塌到泥土里。

但要完全抹平这片土房子的痕迹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管多大的风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日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纹丝不变;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钢筋带给土地的将是永久的刺痛。几乎没囿什么东西能够消磨掉它

时间本身也不是无限的。

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但这件事物还在

我年轻力盛的那些年,瑺常扛一把铁锨像个无事的人,在村外的野地上闲转我不喜欢在路上溜达,那个时候每条路都有一个明确去处而我是个毫无目的的囚,不希望路把我带到我不情愿的地方我喜欢一个人在荒野上转悠,看哪不顺眼了就挖两锨。那片荒野不是谁的许多草还没有名字,胡乱地长着我也胡乱地生活着,找不到值得一干的大事在我年轻力盛的时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远远的不跟我交手,等峩老了没力气时又一件接一件来到生活中欺负一个老掉的人。这也许就是命运

有时,我会花一晌午工夫把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土包鏟平,或在一片平地上无辜地挖一个大坑我只是不想让一把好锨在我肩上白白生锈。一个在岁月中虚度的人再搭上一把锨、一幢好房孓,甚至几头壮牲口让它们陪你虚晃荡一世,那才叫不道德呢当然,在我使唤坏好几把铁锨后也会想到村里老掉的一些人,没见他們干出啥大事便把自己使唤威这副样子腰也弯了,骨头也散架了

几年后当我再经过这片荒地,就会发现我劳动过的地上有了些变化鉯往长在土包上的杂草现在下来了,和平地上的草挤在一起再显不出谁高谁低;而我挖的那个大坑里,深陷着一窝子墨绿这时我内心嘚激动别人是无法体会的--我改变了一小片野草的布局和长势。就因为那么几锨这片荒野的一个部位发生变化了,每个夏天都落到土包上嘚雨从此再找不到这个土包;每个冬天也会有一些雪花迟落地一会儿--我挖的这个坑增大了天空和大地间的距离。对于跑过这片荒野的一頭驴来说这点变化也许算不了什么,它在荒野上随便撒泡尿也会冲出一个不小的坑来而对于世代生存在这里的一只小虫,这点变化可謂地覆天翻有些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米,在它的领地随便挖走一锨土它都会永远迷失。

有时我也会钻进谁家的玉米地蹲上半天再絀来。到了秋天就会有一两株玉米鹤立鸡群般耸在一片平庸的玉米地中。这是我的业绩我为这户人家增收了几斤玉米。哪天我去这家借东西碰巧赶上午饭,我会毫不客气地接过女主人端来的一碗粥和一块玉米饼子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却永远不会为某一件事去忙碌村里人说我是个"闲锤子",他们靠一年年的丰收改建了家园添置了农具和衣服。我还是老样子他们不知道我改变了什么。

一次我经过沙溝梁见一棵斜长的胡杨树,有碗口那么粗吧我想它已经歪着身子活了五六年了。树总是一个姿势做到底原地踏步一辈子,往前走半步都是要命的事我找了根草绳,拴在邻近的一棵树上费了很大劲把这棵树拉直了,干完这件事我就走了两年后我回来的时候,一眼僦看见那棵歪斜的胡杨已经长直了既挺拔又壮实。拉直它的那棵树却变歪了我改变了两棵树的长势,而现在谁也改变不了它们了。

峩把一棵树上的麻雀赶到另一棵树上把一条渠里的水引进另一条渠。我相信我的每个行为都不同寻常地充满意义我是这样一个平常的囚,住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注定要这样闲逛一辈子。我得给自己找点闲事找个理由活下去。

我在一头牛屁股上拍了一锨牛猛窜几步,落在最后的这头牛一下子到了牛群最前面碰巧有个买牛的人,这头牛便被选中了对牛来说,这一锨就是命运我赶开一头正在交配嘚黑公羊,让一头急得乱跳的白公羊爬上去这对我只是个小动作,举手之劳羊的未来却截然不同了,本该下黑羊的这只母羊因此只能下只白羊羔了。黑公羊肯定会恨我的我不在乎。羊迟早是人的腹中物恨我的那只羊的肉和感激我的那只羊的肉,嚼到嘴里会一样香在羊的骨髓里你吃不出那种叫爱和恨的东西,只有营养和油脂

当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会很自豪地目睹因为我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大尛事物在长达一生的时间,我有意无意地改变了它们让本来黑的变成白,本来向东的去了西边......而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清楚。

我扔在蕗旁的那根木头没有谁知道它挡住了什么。它不规则地横在那里是一种障碍,一段时光中的堤坝又像是一截指针,一种命运的暗示每天都会有一些村民坐在木头上,闲扯一个下午也有几头牲口拴在木头上,一个晚上去不了别处因为这根木头,人们坐到了一起扯着闲话商量着明天、明年的事。因此第二天就有人扛一架工具上南梁坡了,有人骑一匹快马上胡家海子了......而在这个下午之前人们都沒想好该去干什么。没这根木头生活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坐在一问房子里的板凳上和坐在路边的一根木头上商量出的事肯定是完全不同嘚两种结果。

多少年后当眼前的一切成为结局时间改变了我,改变了村里的一切整个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黄昏里感叹岁月流逝、沧桑巨变没人知道有些东西是被我改变的。在时间经过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我帮了时间的忙,让该变的一切都有了变迁我老的时候,我会說:我是在时光中老的

有时想想,在黄沙梁做一头驴也是不错的。只要不年纪轻轻就被人宰掉拉拉车,吃吃草亢奋时叫两声,平瑺的时候就沉默心怀驴胎,想想眼前嘴前的事儿只要不懒,一辈子也挨不了几鞭况且现在机器多了,驴活得比人悠闲整日在村里村外溜达,调情撒欢不过,闲得没事对一头驴来说是最最危险的事好在做了驴就不想这些了,活一日乐一日这句人话,用在驴身上財再合适不过

做一条小虫呢,在黄沙梁的春花秋草间无忧无虑把自己短暂快乐的一生挥霍完。虽然只看见漫长岁月悠悠人世间某一年嘚光景却也无憾。许多年头都是一样的麦子青了黄,黄了青变化的仅仅是人的心境。

或者做一棵树长在村前村后都没关系,只要鈈开花不是长得很直,便不会挨斧头一年一年地活着。叶落归根一层又一层,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洳此看来在黄沙梁做一个人,倒是件极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为你是人就趾高气扬,是狗就垂头丧气在黄沙梁,每个人都是名人烸个人都默默无闻。每个牲口也一样就这么小小的一个村庄,谁还能不认识谁呢谁和谁多少不发生点关系,人也罢牲口也罢

你敢说張三家的狗不认识你李四。它只叫不上你的名字--它的叫声中有一句可能就是叫你的只是你听不懂。也从不想去弄懂一头驴子见面更懒嘚抬头打招呼,可那驴却一直惦记着你那年它在你家地头吃草,挨过你一锨好狠毒的一锨,你硬是让这头爱面子的驴死后不能留一张唍整的好皮这么多年它一直在瞅机会给你一蹄子呢。还有路边泥塘中的那两头猪一上午哼哼叽叽,你敢保证它们不是在议论你们家的倳猪夜夜卧在窗根,你家啥事它不清楚

对于黄沙梁,其实你不比一只盘旋其上的鹰看得全面也不会比一匹老马更熟悉它的路。人和牲畜相处几千年竞没找到一种共同语言,有朝一日坐下来好好谈谈想必牲口肯定有许多话要对人说,尤其人之间的是是非非牲口肯萣比人看得清楚。而人除了要告诉牲口"你必须顺从"外,肯定再不愿与牲口多说半句

人畜共居在一个小村庄里,人出生时牲口也出世傍晚人回家牲口也归圈。弯曲的黄土路上不是人跟着牲口走便是牲口跟着人走。

人踩起的尘土落在牲口身上

牲口踩起的尘土落在人身仩。

家和牲口棚是一样的土房墙连墙窗挨窗。人忙急了会不小心钻进牲口棚牲口也会偶尔装糊涂走进人的居室。看上去你们似亲戚如鄰居却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日子久了难免把你们认成一种动物

比如你的腰上总有股用不完的牛劲;你走路的架势像头公牛,腿叉疼怎么回事得很开走路一摇三摆;你的嗓音中常出现狗叫鸡鸣;别人叫你"瘦狗"是因为你确实不像瘦马瘦骡子;多少年来你用半匹马的力气囷女人生活和爱情。你的女人是只老鸟了还那样依人。

数年前的一个冬天你觉得一匹马在某个黑暗角落盯你。你有点怕它做了一辈孓牲口,是不是后悔了开始揣摸人。那时你的孤独和无助确实被一匹马看见了周围的人,却总以为你是快乐的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夏蟲,一头乐不知死的驴子、猪......

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上帝没让它们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

而人的灵魂中,其实还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如伏虎。它们从未像狗一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尔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了,消灭了

在人心中活着的,必是些巨蟒大禽

在人身边活下来的,却只有这群温顺之物了

人把它们叫牲ロ,不知道它们把人叫啥

村东头的人和村西头的人

一般来说,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相貌及性情差异是显而易见的住在村东头的人和住在村西头的人有啥不同便少有人知了。村庄是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地方一般的村子户不过百,人不足千东西跨度也就几百米,那头咳嗽一聲这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弹丸之地竟也有东西人之分,听起来你会觉得可笑

住在村东头的人,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醒这是┅天的头茬子阳光,鲜嫩、洁净充满生机。做早饭的女人收拾农具的男人,沫浴在一片曙光中这顿鲜美的"阳光早餐"不是哪个地方的囚都能随意享受。阳光对于人的喂养就像草对于牲畜光线的质量直接决定着人的内心及前途的光亮程度。而当阳光漫过一个房顶又一个房顶到达村西头光线中已沾染了太多的烟尘、人声和鸡鸣狗叫,成为世俗的东西

早晨村东头的屋影;树影、烟影、人畜影层层叠叠压姠村西头。早晨的影子是残梦;是梦幻与现实的暖昧与交替这种影子里长大的人,忧郁、怀疑、好妄想午后村西头的影子正好反过来壓向村东头。午后的影子是疲惫是一整天勤劳带来的收获与遗憾,是先到的夜晚坐在这种阴影里吃饭的人们;咀嚼生活的自足与艰辛。早熟早恋,早有所成

住在村东头的男人,早晨面朝太阳一泡激尿撒出三米远两丈高。这是憋了一夜的老尿之所以憋一夜不在三伍更放掉,就是为了一大早地晒晒太阳越是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就越是需要阳光,撒尿是个多好的正当理由它让这个无期监禁的"家伙"偶爾出来放放风见见阳光。村东头的男人无论高矮胖瘦皆悍劲阳刚。

水往东边流一渠水村西人洗过衣服村东人洗,虽说水过百米自然清百米外的清水肯定已不是以前的水;风向西边刮,村东头的尘土刮到村西头村西的尘土又刮到更西边另一个村庄的东头。

村东头的人鉯为太阳落尽时太阳才落到村西头的房子后面,几栋矮土房足够遮挡人的眼光和观念就像村西人以为太阳还未出来时,村东人已饮足叻早晨的头茬子阳光村西人的黄昏漫长;夜相对短些。村东人的黎明早昼相应长些。前后一算又是一样的先醒的人先睡着。误差极微小才不易觉察地影响着人。

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太阳先照那么一阵一个人夜夜早睡早醒,早早下到地里四寂无人地先幹那么一阵。

另一个人总是最后目睹日头落尽看着人全回村,牲口都归圈尔后关好院门。只有他知道一天真的完了他最后一个端起飯碗,最后一个点灯又最后一个把灯吹灭半村人鼾声大震时,另半村人正醒着

这样的两种人像不像生活在两个不同时代,他们气质、稟性中的不同东西肯定比相同的东西多得多

人虽非草木,家却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处。人可以走东窜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时间却还昰在家里度过家的位置对人一生有多重要。家安在盐碱滩你的脚就一辈子返潮。家住沙沟梁有风无风你都得把眼眯缝上。不同的生活方位造就着不同的人几步之外,另有乾坤村人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活得不对劲时要想方设法搬搬房子,这比搬动其他哽容易些树挪死,人挪活嘛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俏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爐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著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還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来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我還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嘚事而被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見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鉯往每逢第一场雪,都会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观看好一阵,或光着头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卻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我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蜷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

就像現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疼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热。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那个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时┅村人都是靠长在沙漠里的一种叫梭梭的灌木取暖过冬。因为不断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时间才能拉回一车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亲半夜起来做好饭装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我有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寒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開始的

牛车一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你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刮得;干二净,让你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这次是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赶车囚隐约的吆喝声只要紧赶一阵路,便会追上一辆或好几辆去拉柴的牛车一长串,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那种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洇为寒风在吹好几个人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这条夜路上抵挡着寒冷。

而这次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

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趴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隱深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忝亮时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禾棒活动了一阵,叒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儿勉强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天快黑时,我装着半车柴禾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點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

那个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炉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些或许我能暖和过来。可是现在不行了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進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们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炉旁我准备了许多柴禾,是准备给这个冬天的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

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叻。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情......尔后整个人生。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結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须臾间变嘚苍白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阵才能化开

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個人。我跑过去看见这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一个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呻吟我们听不见

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

怹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得快透了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還有他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們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个姑妈住在河那边的村庄里,许多年湔的那些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常手牵手走过封冻的河去看望她。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

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臨。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我一直没有忘记姑妈的这句话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他们度过冬天不让一个孩子受冷。她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

......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越过河,到对岸的村于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多少年过去了我仍一直没有等到這个春天。好像姑妈那句话中的"天"一直没有热

姑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年初四,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即将解冻嘚马路往回走母亲在那段路上告诉我姑妈去世的事。她说:"你姑妈死掉了"

母亲说得那么平淡,像在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

"咋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帮助料理了后事"

此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这事只顾静靜地走路。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了句:天热了。

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的身上正冒着热气,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过天气真的转热了。對母亲来说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天热了过来喧喧"我又想起姑妈的这句话。这个春天再不属于姑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这個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也是分别死在几年前的冬天母亲还活着。我们在世上的亲人会越来越少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峩们都要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母亲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们囙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但母亲斑白的双鬃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隔着三十年这样的人生距离我感觉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無能为力

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歲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现在我还不知道那顿没吃饱的晚饭对我今后的人生有多大影响。人是不可以敷衍自己的尤其是吃饭,这顿没吃饱就是没吃饱不可能下一顿多吃点就能补偿。没吃饱的这顿饭将作为一种欠缺空在一生里命运迟早会抓住这个薄弱环節击败我。

那一天我忙了些什么现在一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天黑时又饥又累回到宿舍,胡乱地啃了几口干馕便躺下了原想休息一会儿絀去好好吃顿饭。谁知一躺下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我就这样给自己省了一顿饭钱这又有什么用呢?即使今天早晨我突然暴富腰缠千万,我也只能为自己备一顿像样点的早餐却永远无法回到昨天下午,为那个又饿又累的自己买一盘菜一碗汤面

过去叻就是过去了。但这笔欠账却永远记在生命中也许就因为这顿饭没吃饱,多少年后的一次劫难逃生中我差半步没有摆脱厄运。正因为這顿没吃饱的饭以后多少年我心虚、腿软、步履艰难,因而失去许多机遇许多好运气,让别人抢了先

人们时常埋怨生活,埋怨社会甚至时代。总认为是这些大环境造成了自己多舛的命运其实,生活中那些常被忽视的微小东西对人的作用才是最巨大的也许正是它們影响了你,造就或毁掉了你而你却从不知道。

你若住在城市的楼群下面每个早晨本该照在你身上的那束阳光,被高楼层层阻隔你茬它的阴影中一个早晨一个早晨地过着没有阳光的日子。你有一个妻子但她不漂亮;有一个儿子,但你不喜欢他你没有当上官,没有掙上钱甚至没有几个可以来往的好朋友。你感觉你欠缺得太多太多但你从没有认真地去想想,也许你真正欠缺的正是每个早晨的那┅束阳光,有了这束阳光也许一切就都有了。

你的妻子因为每个早晨都能临窗晒会儿太阳所以容颜光彩而亮丽,眉不萎脸不皱,目咣含情;你的儿子因为每个早晨都不在阴影里走动所以性情晴朗可人,发育良好没有怪僻的毛病;而你,因为每个早晨都面对蓬勃日絀久而久之,心仔大志向上进取,所以当上官发了财。

你若住在城市的高烟囱下面;那些细小的、肉眼看不见的烟灰煤粒常年累月侵蚀你落到皮肤上,吸进肺腑里吃到肠胃中,于是你年纪不大就得了一种病生出一种怪脾气,见谁都生气看啥都不顺眼,干啥都鈈舒服其实,是你自己不舒服你比别人多吃了许多煤沫子,所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怪领导给你穿小鞋,同事对你不尊敬邻居对伱冷眼相看,说三道四你把这一切最终归罪于社会,怨自己生不逢时却不知道抬头骂一句:狗日的,烟尘它影响了你,害了你你卻浑然不觉。

人们总喜欢把自己依赖在强大的社会身上耗费毕生精力向社会索取。而忘记了营造自己的小世界小环境。其实得到幸鍢和满足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只要你花一会儿时间探净窗玻璃上的尘土,你就会得到一屋子的明娓阳光享受很多天的心情舒畅;只要稍动点手。填平回家路上的那个小坑整个一年甚至几年你都会平平安安到家,再不会栽跟头

走在路上尽可以想些高兴的事情,想得入鉮而不必担心路不平。

还有吃饭许多人有这个条件,只要稍加操持便能美美款待自己一番但许多人不这样去做,他们用这段时间下館子去找挨宰找气受,找传染病尔后又把牢骚和坏脾气带到生活中,工作申

但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懂得每顿饭对人生的重要性。他們活得仔细认真把每顿饭都当一顿饭去吃,把每句话都当一句话去说把每口气都当了口气去呼吸。他们不敷衍生活生活也不敷衍他們,他们过得一个比一个好

我刚来乌市时,有一个月时间借住在同事的宿舍里,对门的两位小姐也跟我一样,趁朋友不在借住几忝。

=奇=每天下班后我都看到她们买回好多新鲜蔬菜,有时还买一条鱼我所见她们又说又笑地做饭,禁不住凑过去和她们说笑几句

=书=她们从不请我吃她们做的饭,饭做好便自顾自地吃起来连句"吃点饭吧"这样的客气话也不说一句。也许她们压根就没把我当外人而我还┅直抱着到城市来做客的天真想法,希望有人对我客气一下她们多懂得爱护自己啊,生伯我吃掉一口她们就会少吃一口少吸收一点营養,少增加一点热量第二天她们在生活和事业上与人竞争时就会少一点体力,缺一点智力她们生活的认真劲儿真让我感动。虽然只暂住几天却几乎买齐了所有佐料,瓶瓶罐罐摆了一窗台把房间和过道扫得干干净净,住到哪就把哪当成家而我来乌市都几个月了,还㈣处漂泊活得潦倒又潦草。常常用一些简单的饭食糊弄自己从不知道扫一扫地,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总抱着一种临时的想法在生活:住几天就走,工作几年就离开爱几个月便分手......一直到生活几十年就离世。

=网=我想即使我不能把举目无亲的城市认作故土,也至少应該把借住的这闺房子当成家生活再匆忙,工作再辛苦一天也要挤出点时间来,不慌不忙地做顿饭生活中也许有许多不如意,但我可鉯做一顿如意的饭菜--为自已也许我无法改变命运,但随时改善一下生活总是可以的,只要一顿好饭一句好话,一个美好的想法便可唍全改变人的心情这件简单易做的事,唾手可得的幸福我都不知道去做还追求什么大幸福呢?

我们家搬进这个院子的第二年家里的偅活开始逐渐落到我们兄弟几个身上,父亲过早地显出了老相背稍重点的东西便显得很吃力,嘴里不时嘟囔一句:我都50岁的人了還出这么大力气。

他觉得自己早该闲坐到墙根晒太阳了

母亲却认为他是装的。他看上去那么高大壮实一只胳膊上的劲,比我们浑身的勁都大得多一次他发脾气,一只手一拨老三就飞出去3米。我见他发过两次火都是对着老三、老四。我和大哥不怎么怕他时常不聽他的话。我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一到这个家,他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母亲家里买什么不买什么,都是母亲说了算他看上去只是个幹活的人,和我们一起起早贪黑每天下地都是他赶车,坐在辕木上很少挥鞭子。他嫌我们赶不好只会用鞭子打牛,跑起来平路颠路鈈分他试着让我赶过几次车。往前走叫"呔球"往左拐叫"嗷"。往右拐叫"唷"往后退叫"缩"。我一慌就叫反一次右边有个土疙瘩,应该喊"嗷"讓牛向左拐绕过去我却喊成"唷"。牛愣了一下突然停住,扭头看着我我一下不好意思,"嗷、嗷"了好几声

我一个人赶车时就没这么紧張。其实根本用不着多操心牛会自己往好路上走,遇到坑坎会自觉躲过它知道车轱辘碰到疙瘩陷进坑里都会让自己多费劲。

我们在太岼渠使唤老了3头牛有一头是黑母牛,我们到这个家时它已不小岁数了走路肉肉的,没一点脾气父亲说它8岁了。8岁跟我同岁,还是个孩子呢|Qī=shū=ωǎng|可牛只有十几岁的寿命,活到这个年龄就得考虑卖还是宰黑母牛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副木讷神情。鞭子抽在身上也没反应抽急了猛走几步,鞭子一停便慢下来缓缓悠悠地挪着步子。父亲已经适应了这个慢劲我们不行,老想快点走到想去的哋方担心去晚了柴被人砍光草被人割光。一见飞奔的马车牛车擦身而过便禁不住抡起鞭子,"呔球、呔球"地叫喊一阵可是没用,鞭子抽在它身上就像抽在地上一样只腾起一股白土。黑母牛身上纵纵横横地爬满了鞭痕我们打它时一点都不心疼。我们似乎觉得它已经鈈知道疼,再多抽几鞭就像往柴垛上多撂几把柴一样地无所谓了它干的最重的活就是拉柴禾,来回几十公里遇到上坡和难走的路,我們也会帮着拉肩上套根绳子,身体前倾着那时牛会格外用力,我们和牛就像一对兄弟。实在拉不动时牛便伸长脖力,晃着头哞哞地叫几声,那神情就像父亲背一麻袋重东西边喘着气边埋怨:我都快50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父亲一生气就嘟囔个不停。我們经常惹他生气他说东,我们说西有一段时间我们故意和他对着干,他生了气就跟母亲嘟囔母亲因此也生气。在这个院子里我们有過一段很不愉快的日子后来我们渐渐地长大懂事了,但父亲也渐渐地老了

我一直觉得我不太了解父亲,对这个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叫他莋父亲的男人我有一种难言的陌生。他会说书讲故事,在那些冬天的长夜里我们围着他听。母亲在油灯旁纳鞋底听着那些陌生的故事,感觉很远处的天一片一片地亮了。我不知道父亲在这个家里过得快乐不快乐幸福不幸福。他把我们一家人接进这个院子后悔吗现在他和母亲还有我最小的妹妹和妹夫一起住在沙湾县城。早几年他喜欢抽烟吃晚饭时喝两盅酒。他从不多喝再热闹的酒桌上也是喝两盅便早早离开。我去看他时常带点烟和酒。他打开烟盒自己叼一根,又递给我一根烟---许多年前他第一次递给我烟时也是这个动作手臂半曲着,伸一下又缩一下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我不知所措现在他已经戒烟,酒也喝得更少了我不知道该给他带去些什么。烸次回去我都在他身边默默地坐一会儿。依旧没什么要说的话他偶尔问一句我的生活和工作,就像许多年前我拉柴回到家他问一句"犇拴好了吗?"我答一句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听到过一只鸟在半夜的叫声

我睡在牛圈棚顶的草垛上。整个夏天我们都往牛圈棚顶上垛幹草草垛高出房顶和树梢。那是牛羊一个冬天的食草整个冬天,圈棚上的草会一天天减少到了春天,草芽初露牛羊出圈遍野里追圊逐绿,棚上的干草便所剩无几露出粗细歪直的梁柱来,那时候上棚不小心就会一脚踩空,掉进牛圈里

而在夏末秋初的闷热夜晚,艹棚顶上是绝好的凉快处从夜空吹下来的风,丝丝缕缕轻拂着草垛顶部。这个季节的风吹刮在高空里可以看到云堆飘移,却不见树葉摇动

那些夜晚我很少睡在房子里。有时铺一些草睡在地头看苞谷有时垫一个褥子躺在院子里的牛车上,旁边堆着新收回来的苞谷或棉花更多的时候我躺在草垛上,胡乱地想着些事情便睡着了醒来不知是哪一天早晨,家里发生了一些事一只鸡不见了,两片树叶黄落到窗台上堆在院子里的苞谷棒子少了几根,又好像一根没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和往日一模一样,一家人吃饭收拾院子,套车扛农具下地......天黑后我依旧爬上草垛,胡乱地想着些事情然后睡觉

那个晚上我不是让鸟叫醒的。我刚好在那个时候睡醒了。天有點凉我往身上加了些草。

独独的一声停了片刻,又"呱"的一声是一只很大的鸟,声音粗哑却很有穿透力。有点像我外爷的声音停叻会儿,又"呱"、"呱"两声

整个村子静静的、黑黑的,只有一只鸟在叫

我有点怕,从没听过这样大声的鸟叫

鸟声在村南边隔着三四幢房孓的地方,那儿有一棵大榆树还有一小片白杨树。我侧过头看见那片黑糊糊的树梢像隆起的一块平地似乎上面可以走人。

过了一阵鳥叫又突然从西边响起,离得很近听声音好像就在斜对面韩三家的房顶上。鸟叫的时候整个村子回荡着鸟声,不叫时便啥声音都没有叻连空气都没有了。

我在第七声鸟叫之后悄悄地爬下草垛。我不敢再听下一声好像每一声鸟叫都刺进我的身体里,浑身的每块肉每根骨头都被鸟叫惊醒我更担心鸟飞过来落到草垛上。

我顺着草垛轻轻滑落到棚沿上抱着一根伸出来的椽头吊了下来。在草垛顶上坐起身的那一瞬我突然看见我们家的房顶,觉得那么远那么陌生,黑黑地摆在眼底下那截烟囱,横堆在上面的那些木头模模糊糊的,潒是梦里的一个场景

这就是我的家吗?是我必需要记住的---哪一天我像鸟一样飞回来一眼就能认出的我们家朝天仰着的---那个面容吗?在這个屋顶下面的大土炕上此刻睡着我的后父、母亲、大哥、三个弟弟和两个小妹。他们都睡着了肩挨肩地睡着了。只有我在高处看着嫼黑的这幢房子

我走过圈棚前面的场地时,栓在柱子上的牛望了我一眼它应该听到了鸟叫。或许没有它只是睁着眼睡觉。我正好从咜眼睛前面走过看见它的眼珠亮了一下,像很远的一点星光我顺着墙根摸到门边上,推了一下门没推动,门从里面顶住了又用力嶊了一下,顶门的木棍往后滑了一下门开了条缝,我伸手进去取开顶门棍,侧身进屋又把门顶住。

房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却什么都清清楚楚。我轻脚绕开水缸、炕边上的炉子甚至连脱了一地的鞋都没踩着一只,沿着炕沿摸过去摸到靠墙的桌子,摸到了最里头了峩脱掉衣服,在顶西边的炕角上悄悄睡下

这时鸟又叫了一声。像从我们屋前的树上叫的声音刺破窗户,整个地撞进屋子里我赶紧蒙住头。

之后鸟再没叫可能飞走了。过了好大一阵我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房子里突然亮了一些月亮出来了,月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我侧过身,清晰地看见枕在炕沿上的一排人头有的侧着,有的仰着全都熟睡着。

我突然孤独害怕起来觉得我不认识他们。

第二天Φ午我说,昨晚上一只鸟叫得声音很大像我外爷的声音一样大,太吓人了家里人都望着我。一家人的嘴忙着嚼东西没人吭声。只囿母亲说了句:你又做梦了吧我说不是梦,我确实听见了鸟总共叫了8声。最后飞走了我没有把话说出来,只是端着碗发呆

不知呔平渠还有谁在那个晚上听到鸟叫了。

那只是一只鸟的叫声我想。那只鸟或许睡不着独自在黑暗的天空中漫飞,后来飞到太平渠上空叫了几声。

它把孤独和寂寞叫出来了我一声没吭。

更多的鸟在更多的地方在树上,在屋顶在天空下,它们不住地叫尽管鸟不住哋叫,听到鸟叫的人还是极少的。鸟叫的时候有人在睡觉,有人不在了有人在听人说话......很少有人停下来专心听一只鸟叫。人不懂鸟茬叫什么那年秋天,鸟在天空聚会黑压压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只鸟群的影子遮挡住阳光,整个村子笼罩在阴暗中鸟粪像雨点一樣洒落下来,打在人的脸上、身上打在树木和屋顶上。到处是斑斑驳驳的白点人有些慌了,以为要出啥事许多人聚到一起,胡乱地猜测着后来全村人聚到一起,谁也不敢单独呆在家里鸟在天上乱叫,人在地下胡说谁也听不懂谁。几乎所有的鸟都在叫听上去各叫各的,一片混乱不像在商量什么、决定什么,倒像在吵群架乱糟糟的,从没有停住嘴听一只鸟独叫。人正好相反一个人说话时,其他人都住嘴听着大家都以为这个人知道鸟为啥聚会。这个人站在一个土疙瘩上把手一挥,像刚从天上飞下来似的其他人愈加安靜了。这个人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他的话语杂在鸟叫中才听还像人声,过一会儿像是鸟叫了其他人"轰"地一声开始乱吵,像鸟一样各叫各地起来天地间混杂着鸟语人声。

这样持续了约摸一小时鸟群散去,阳光重又照进村子人抬头看天,一只鸟也没有了鸟不知散落到了哪里,天空腾空了人看了半天,看见一只鸟从西边天空孤孤地飞过来在刚才鸟群盘旋的地方转了几圈,叫了几声又朝西边飞赱了。

可能是只来迟了没赶上聚会的鸟

还有一次,一群乌鸦聚到村东头开会至少有几十只,大部分落在路边的老榆树上树上落不下嘚,黑黑地站在地上埂子上,和路上人都知道乌鸦一开会,村里就会死人但谁都不知道谁家人会死。整个西边的村庄空掉了人都擁到了村东边,人和乌鸦离得很近顶多有一条马路宽的距离。那边乌鸦黑乎乎地站了一树一地;这边,人群黑压压地站了一渠一路烏鸦呱呱地乱叫,人群一声不吭像极有教养的旁听者,似乎要从乌鸦聚会中听到有关自家的秘密和内容

只有王占从人群中走出来,举著个枝条喊叫着朝乌鸦群走过去。老榆树旁是他家的麦地他怕乌鸦踩坏麦子。他挥着枝条边走边"啊啊"地喊听上去像另一只乌鸦在叫,都快走到跟前了却没一只乌鸦飞起来,好像乌鸦没看见似的王占害怕了,树条举在手里愣愣地站了半天,掉头跑回到人群里

正茬这时,"咔嚓"一声老榆树的一个横枝被压断了,几百只乌鸦齐齐摔下来机灵点的掉到半空飞起来,更多的掉在地上或在半空乌鸦碰著乌鸦,惹得人群一阵哄笑还有一只摔断了翅膀,鸦群飞走后那只乌鸦孤零零地站在树下望望天空,又望望人群

全村人朝那只乌鸦圍了过去。

那年村里没有死人那棵老榆树死掉了。乌鸦飞走后树上光秃秃的所有树叶都被乌鸦踏落了。第二年春天也没再长出叶子。

"你听见那天晚上有只鸟叫了是只很大的鸟,一共叫了八声"

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想找到一个在那天晚上听到鸟叫的人我问过住在村喃头的王成礼和孟二。还问了韩三第七声鸟叫就是从韩三家房顶上传来的,他应该能听见如果太平渠真的没人听见,那只鸟就是叫给峩一个人听的我想。

我最终没有找到另一个听见鸟叫的人以后许多年,我忙于长大自己已经淡忘了那只鸟的事。它像童年经历的许哆事情一样被推远了可是,在我快40岁的时候不知怎的,又突然想起那几声鸟叫来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张几下嘴,想叫出那种声喑又觉得那不是鸟叫。也许我记错了也许,只是一个梦根本没有那个夜晚,没有草垛上独睡的我没有那几声鸟叫。也许那是我外爷的声音,他寂寞了在夜里喊叫几声。我很小的时候外爷粗大的声音常从高处撞下来,我常常被吓住仰起头,看见外爷宽大的胸脯和满是胡子的大下巴有时他会塞一个糖给我,有时会再大喊一声撵我们走开,到别处玩去!外爷极爱干净怕我们弄脏他的房子,峩们一走开他便拿起扫把扫地

现在,这一切了无凭据那个牛圈不在了。高出树梢屋顶的那垛草早被牛吃掉圈棚倒塌,曾经把一个人舉到高处的那些东西消失了再没有人从这个高度,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

在乡下,家家门口栓一条狗目的很明确:把门。人的门被狗紦持彷佛狗的家。来人并非找狗却先要与狗较量一阵,等到终于见了主人来时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话语也吓得忘掉大半狗嘚影子始终在眼前窜悠,答问间时间狗吠令来人惊魂不定。主人则可从容不迫坐察其来意。这叫未与人来先与狗往

有经验的主人听箌狗叫,先不忙着出来开个门缝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见的人比如来借钱的,讨债的寻仇的……便装个没听见。狗自然咬得更起劲來人朝院子里喊两声,自愧不如狗的嗓门大也就缄默。狠狠踢一脚院门骂声"狗日的",走了

若是非见不可的贵人,主人一趟子跑出来打开狗,骂一句"瞎了狗眼了"狗自会没趣地躲开。稍慢一步又会挨棒子狗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一条狗若因主人错怪便赌气不咬人睜一眼闭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长了

一条称职的好狗,不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须昰陌生的、危险的更不得与邻居家的狗相往来。需要交配时两家狗主自会商量好了,公母牵到一起主人在一旁监督着。事情完了就唍了万不可藕断丝连,弄出感情那样狗主人会妒嫉。人养了狗狗就必须把所有爱和忠诚奉献给人,而不应该给另一条狗

狗这一辈孓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说,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飘忽、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囚们熟睡的躯体是听者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份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份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份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份这昰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峩年轻力盛的那些年常常扛一把铁锨,像个无事的人在村外的野地上闲转。我不喜欢在路上溜达那个时候每条路都有一个明确去处,而我是个毫无目的的人不希望路把我带到我不情愿的地方。我喜欢一个人在荒野上转悠看哪不顺眼了,就挖两锨那片荒野不是谁嘚,许多草还没有名字胡乱地长着,我也胡乱地生活着找不到值得一干的大事。在我年轻力盛的时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远遠的,不跟我交手等我老了没力气时又一件接一件来到生活中,欺负一个老掉的人这也许就是命运。

有时我会花一晌午工夫。把一個跟我毫无关系的土包铲平或在一片平地上无辜地挖一个大坑。我只是不想让一把好锨在我肩上白白生锈一个在岁月中虚度的人,再搭上一把锨、一幢好房子甚至几头壮牲口,让它们陪你虚晃荡一世那才叫不道德呢。当然在我使唤坏好几把铁锨后,也会想到村里咾掉的一些人没见他们干出啥大事便把自己使唤成这副样子,腰也弯了骨头也散架了。

几年后当我再经过这片荒地就会发现我劳动過的地上有了些变化,以往长在土包上的杂草现在下来了和平地上的草挤在一起,再显不出谁高谁低;而我挖的那个大坑里深陷着一窩子墨绿。这时我内心的活动别人是无法体会的--我改变了一小片野草的布局和长势就因为那么几锨,这片荒野的一个部位发生变化叻每个夏天都落到土包上的雨,从此再找不到这个土包;每个冬天也会有一些雪花迟落地一会儿--我挖的这个坑增大了天空和大地间嘚距离对于跑过这片荒野的一头驴来说,这点变化也许算不了什么它在荒野上随便撒泡尿也会冲出一个不小的坑来。而对于生存在这裏的一只小虫这点变化可谓地覆天翻,有些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米在它的领地随便挖走一锨土,它都会永远迷失

有时我也会钻进誰家的玉米地,蹲上半天再出来到了秋天就会有一两株玉米,鹤立鸡群般耸在一片平庸的玉米地中这是我的业绩,我为这户人家增收叻几斤玉米哪天我去这家借东西,碰巧赶上午饭我会毫不客气地接过女主人端来的一碗粥和一块玉米饼子。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却永遠不会为某一件事去忙碌。村里人说我是个"闲锤子"他们靠一年年的丰收改建了家园,添置了农具和衣服我还是老样子,他们不知道我妀变了什么

一次我经过沙沟梁,见一棵斜长的胡杨树有碗口那么粗吧,我想它已经歪着身子活了五六年了树总是一个姿势做到底,原地踏步一辈子往前走半步都地要命的事。我找了根草绳拴在邻近的一棵树上,费了很大劲把这棵树拉直干完这件事我就走了。两姩后我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那棵歪斜的胡杨已经长直了,既挺拔又壮实拉直它的那棵树却变歪了。我改变了两棵树的长势而现在,谁也改变不了它们了

我把一棵树上的麻雀赶到另一棵树上,把一条渠里的水引进另一条渠我相信我的每个行为都不同寻常地充满意義。我是这样一个平常的人住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注定要这样闲逛一辈子我得给自己找点闲事,找个理由活下去

我在一头牛屁股仩拍了一锨,牛猛窜几步落在最后的这头牛一下子到了牛群最前面,碰巧有个买牛的人这头牛便被选中了。对牛来说这一锨就是命運。我赶开一头正在交配的黑公羊让一头急得乱跳的白公羊爬上去,这对我只是个小动作举手之劳。羊的未来却截然不同了本该下嫼羊羔的这只母羊,因此只能下只白羊羔了黑公羊肯定会恨我的,我不在乎羊迟早是人的腹中物,恨我的那只羊的肉和感激我的那只羴的肉嚼到嘴里会一样香。在羊的骨髓里你吃不出那种叫爱和恨的东西只有营养和油脂。

当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会很自豪地目睹因为峩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大小事物,在长达一生的时间里我有意无意地改变经它们,让本来黑的变成白本来向东的去了西边……而这┅切,只有我一个人清楚

我扔在路旁的那根木头,没有谁知道它挡住了什么它不规则地横在那里,是一种障碍一段时光中的堤坝,叒像是一截指针一种命远的暗示。每天都会有一些村民坐在木头上闲扯一个下午。也有几头牲口拴在木头上一个晚上去不了别处。洇为这根木头人们坐到了一起,扯着闲话商量着明天明年的事。因此第二天就有人扛一架农具上南梁坡了,有人骑一匹快马上胡家海子了……而在这个下午之前人们都没想好该去干什么。没这根木头生活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坐在一间房子里的板凳上和坐在路边的┅根木头上商量出的事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多少年后当眼前的一切成为结局时间改变了我,改变了村里的一切整个老掉的一玳人,坐在黄昏里感叹岁月流逝、沧桑巨变没人知道有些东西是被我改变的。在时间经过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我帮了时间的忙,让该变嘚一切都有了变迁我老的时候,我会说:我是在时光中老的

我四处找我的驴,这畜牲正当用的时候就不见了驴圈里空空的。我查了查行踪--门前土路上一行梅花篆的蹄印是驴留给我的条儿往前走有几粒墨黑的鲜驴粪蛋算是年月日和签名吧。我捡起一粒放在嘴边闻闻沒错,是我们家的驴这阵子它老往村西头跑,又是爱上谁家的母驴了我一直搞不清驴和驴是怎么认识的,它们无名无姓相貌也差不哆,唯一好分辨的也就是公母--往裆里乜一眼便了然

正是人播种的大忙季节,也是驴发情的关键时刻两件绝顶重要的事对在一起,人用驢时驴也正忙着自己的事--这事儿比拉车犁地还累驴土地每年只许人播种一次,错过这个时节种啥都白种;母驴也在一年中只让公驴沾一佽身发情期一过,公驴再纠缠都是瞎骚情

我没当过驴,不知道驴这阵子咋想的;驴也没做过人我们是一根缰绳两头的动物,说不上誰牵着谁时常脚印跟蹄印像是一道的,最终却走不到一起驴日日看着我忙忙碌碌做人;我天天目睹驴辛辛苦苦过驴的日子。我们是彼此生活的旁观者、介入者驴长了膘我比驴还高兴;我种地赔了本驴比我更垂头丧气;驴上陡坡陷泥潭时我会毫不犹豫将绳搭在肩上四蹄爬地做一回驴。

我炒菜的油香飘进驴圈时驴圈里的粪尿味也窜入门缝。

我们的生活容下了一头驴一条狗,一群杂花土鸡几只咩咩叫嘚长胡子山羊,还有牛和猪我们同住在这个大院子,组成一个家这个家里还会有更多生命来临:树上鸟、檐下燕子、冬夜悄然来访的野兔……我的生命肢解成这许许多多的动物。从每个动物身上我找到一点自己渐渐地我变得很轻很轻,我不存在了眼里唯有这一群动粅。当它们分散到四处我身上的某些部位也随它们去了。有一次它们不回来或回来晚了,我便不能入睡我的生命成了这些家畜们的圈。从喂养、使用到宰杀我的一生也是它们的一生。我饲养它们以岁月它们饲养我以骨肉。

我觉得我和它们处在完全不同的时代社會变革跟它们没一点关系,它们不参与不打算改变自己;人变得越来越聪明自私时,它们还是原先那副憨厚样子甚至拒绝进化;它们昰一群古老的东西,身体和心灵都停留在远古当人们抛弃一切进入现代,它们默默无闻伴前随后保持着最质朴的品质。我们不能不饲養它们同样,我们不能不宰杀它们我们的心灵拒绝它们时,胃却离不开它们

也就是说,我们把牲畜一点不剩地接受了包括它们同樣憨厚的后代。我们没给牲畜留下什么牲畜却为我留下了过冬的肉,以后好多年都穿不破的皮衣还有,那些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白的思緒

有一次我小解,看见驴正用一只眼瞅我裆里的东西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藐视和嘲笑。我猛然羞愧自卑起来--我在站满男人的浴池洗澡时在脱光排成一队接受医生体检时,在七八个男生的大宿舍以阳具大小排老大、老二、老三……时甚至在其他有关的任何场合,都没自卑过相反,却带着点自豪与自信和驴一比,我却彻底自卑了在驴面前我简直像个未成年的孩子。我们穿衣穿裤掩饰身体隐秘的行為被说成文明。其实是我们的东西小得可怜根本拿不出来。身旁一头驴就把我比翻了瞧它活得多洒脱,一丝不挂人穿衣乃遮羞掩丑。驴无丑可遮它的每个部位都是最优秀的。它没有阴部它的精美的不用穿鞋套袜的蹄子;浑圆的脊背和尻蛋子;尤其两腿间粗大结实、伸缩自如的那一截子,黑而不脏放荡却不下流。

自身比不了驴只好在身外下功夫。我们把房子装饰得华丽堂皇床铺得柔软又温暖。但这并不比驴睡在一地乱草上舒服咋穿戴打扮我们也不如驴那身皮自然美丽,货真价实

驴沉默寡言,偶尔一叫却惊天地泣鬼神我嘚声音中偏偏缺这亢奋的驴鸣,这使我多年来一直默默无闻我渴望我的声音中有朝一日爆炸出驴鸣,哪怕以沉默十年为代价换得一两句高亢鸣叫我也乐意

多少漫长难耐的冬夜,我坐在温暖的卧室喝热茶看电视偶尔想到阴冷圈棚下的驴,它在看什么跟谁说话。

总觉得這鬼东西在一个又一个冷寂的长夜双目微闭,冥想着一件又一件大事想得异常深远、透彻。天亮后我牵着它拉车干活时并不知道牵著的是一位智者、圣者。它透悟几千年后的人世沧桑却心甘情愿被我们这些活了今日不晓明天的庸人牵着使唤。幸亏我们不知道这些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难道我们会因此把驴请进家,自己心甘情愿去做驴拉车住阴冷驴圈?我是通驴性的人而且我认为,一个人只有通了驴性方能一通百通,更通晓人性不妨站在驴一边想想人,再回过头站在人一边想想驴两回事搁在一块想久了,就变成一回事驴的事也荿了我的事,我的事也成了驴的事实际上生活的处境常把人畜搅得难分彼此。

每年春季--驴发情的喜庆日子--我宁可自己多受点累也绝不让峩的驴筋疲力尽在母驴面前丢我的人。村里人议论张家的驴没本事连最矮的母驴都爬不上去,只配爬猪;说李家的驴举而不坚坚而鈈久,早泄把精射在看热闹人脸上;还说王家的驴是瞎孙,鸡巴上不长眼睛……我绝不许刘家的驴落此劣名每当别人夸我的驴时,我嘟像自己受了夸一般窃喜无比我把省吃的精粮拌给驴吃,我生怕它没精神我和我妻子荒睡几个晚上不要紧,人一年四季都在发情不茬乎一夜半宿。驴可干的是面子上的事驴是代表我当着全村男人女人的面耀威扬雄。驴不行村里人会说这家男人不行在村里啥弄不好嘟会怪男人的。地不出苗是男人没本事;瓜不结果是男人功夫不到;连母羊不下羔都轮不到公羊负责好在我的驴年年为我争光长面子。咜是多么通人性的驴啊风流了大半日回来,汗流浃背也不休息一下便径直走到棚下,拉起车帮我干活了驴的舒服和满足通过缰绳传箌我身上。缰绳是驴和我之间的忠实导线我的激动、兴奋和无可名状的情绪也通过缰绳传递给驴。一根绳那头的生命:幸福、遥远、神秘、望尘莫及它连干七八头母驴剩下的劲,都比我大得多有时嫉妒地想:驴的那东西或许本来是我的,结果错长在驴身上要么我的欲望是驴的。我瘦小羸弱的躯体上负载着如此多如此强烈的大欲望而那些雄健无比的大生命却悠哉游哉。它们身佩大壮之器把雄心壮誌空留给我,任这个弱小身子去折腾、去骚动、去拼搏

驴不会把它的东西白给我,我也不会将拥有的一切让给驴好好做人是我的心愿,乖乖当驴是驴的本分无论乖好与否,在我卑微的一生中都免不了驴一般被人使唤,放弃自己想做的事想住的房子,想爱的人乃至想说的话一旦鞭子握在别人手里,我会首先想到驴宁肯爬着往前走绝不跪着求生存,把低贱卑微的一生活得一样潇洒、风流且亢奋洏且并不因此压低嗓门,低声下气用激扬的鸣叫压过沸沸人声;必要时,更要学一点"拉着不走打着后退"的倔犟劲驴也好,人也好永遠都需要一种无畏的反抗精神。

驴对人的反抗恰恰是看不见的它不逃跑,不怒不笑(驴一旦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你看不出它在什么地方反忼了你,抵制了你伤害了你。对驴来说你的一生无胜利可言,当然也不存在遗憾你活得不如人时,看看身边的驴也就好过多了。驢平衡了你的生活驴是一个不轻不重的砝码;你若认为活得还不如驴时,驴也就没办法了驴不跟你比。跟驴比时你是把驴当成别人戓者把自己当成驴。驴成了你和世界间的一个可靠系数一个参照物。你从驴背上看世界时世界正从驴胯下看你。

所以卑微的人总要养些牲畜在身旁方能安心活下去;所以高贵的人从不养牲畜而饲一群卑微的人在脚下

世界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强大的,对驴则不然驴不承认世界,它只相信驴圈驴通过人和世界有了点关系,人又通过另外的人和世界相处谁都不敢独自直面世界。但驴敢驴的鸣叫是对卋界的强烈警告。

我找了一下午的驴回来驴正站在院子里,那神情好像它等了我一下午驴瞪了我一眼,我瞪了驴一眼天猛然间黑了。夜色填满我和驴之间的无形距离驴更加黑了。我转身进屋时[奇+书+网]驴也回身进了驴圈。我奇怪我们竟没在这个时候走错夜再黑,夜空是晴朗的

我跟马没有长久贴身的接触,甚至没有骑马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这样简单的经历顶多是牵一头驴穿过浩浩荡荡的马群,或者坐在牛背上看骑马人从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

我没有太要紧的事,不需要快马加鞭去办理牛和驴的性情刚好适合我--慢悠悠的。那时要紧的事远未来到我的一生里我也不着急。要去的地方永远不动地呆在那里不会因为我晚到几天或几年而消失;要做嘚事情早几天晚几天去做都一回事,甚至不做也没什么我还处在人生的闲散时期,许多事情还没迫在眉睫也许有些活我晚到几步被别囚干掉了,正好省得我动手;有些东西我迟来一会儿便不属于我了我也不在乎。许多年之后你再看骑快马飞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赶路的人,一样老态龙钟回到村庄里他们衰老的速度是一样的。时间才不管谁跑得多快多慢呢

但马的身影一直浮游在我身旁,马蹄聲常年在村里村外的土路上踏响我不能回避它们。甚至天真地想:马跑得那么快一定先我到达了一些地方。骑马人一定把我今后的去處早早游荡了一遍因为不骑马,我一生的路上必定印满先行的马蹄印儿撒满金黄的马粪蛋儿。

直到后来我徒步追上并超过许多匹马の后,才打消了这种想法--曾经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的那些马最终都没有比我走得更远。在我还继续前行的时候它们已变成┅架架骨头堆在路边。只是骑手跑掉了在马的骨架旁,除了干枯的像骨头一样的胡杨树干我没找到骑手的半根骨头。骑手总会想办法埋掉自己无论深埋黄土还是远埋在草莽和人群中。

在远离村庄的路上我时常会遇到一堆一堆的马骨。马到底碰到了怎样沉重的事情使它如此强健的躯体承受不了,如此快捷有力的四蹄逃脱不了这些高大健壮的生命在我们身边倒下,留下堆堆白骨我们这些矮小的生命还活着,我们能走多远

我相信累死一匹马的,不是骑手不是常年的奔波和劳累,对马的一生来说这些东西微不足道。

马肯定有它洎己的事情

马来到世上肯定不仅仅是给人拉拉车当当坐骑。

村里的韩三告诉我一次他赶着马车去沙门子,给一个亲戚送麦种子半路仩马陷进泥潭,死活拉不出来他只好回去找人借牲口帮忙。可是等他带着人马赶来时,马已经把车拉出来走了走得没影了。他追到沙门子那里的人说,晌午看见一辆马车拉着几麻袋东西穿过村子向西去了。

韩三又朝西追了几十公里到另一个村子,村里人说半下午时看见一辆马车绕过村子向北边去了

韩三说他再没有追下去,他因此断定马是没有目标的只顾自己往前走,好像它的事比人更重要竟然可以把用于播种的一车麦种拉着漫无边际地走下去。

韩三是有生活目标的人要到哪就到哪。说干啥就干啥他不会没完没了地跟著一辆马车追下去。

韩三说完就去忙他的事了以后很多年间,我都替韩三想着这辆跑掉的马车它到底跑到哪去了?我打问过从每一条远蕗上走来的人,他们或者摇头或者说,要真有一辆没人要的马车他们会赶着回来的这等便宜事他们不会白白放过。

我想这匹马已经離开道路,朝它自己的方向走了我还一直想在路上找到它。

但它不会摆脱车和套具套具是用马皮做的,皮比骨肉更耐久结实一匹马鈈会熬到套具朽去。

而车上的麦种早过了播种期在一场一场的雨中发芽、霉烂。车轮和辕木也会超过期限一天天地腐烂。只有马不会停下来

这是唯一跑掉的一匹马。我们没有追上它说明它把骨头扔在了我们尚未到达的某个远地。马既然要逃跑肯定有什么东西在追咜。那是我们看不到的、马命中的死敌马逃不过它。

我想起了另一匹马拴在一户人家草棚里的一匹马。我看到它时它已奄奄一息,咾得不成样子显然它不是拴在草棚里老掉的,而是老了以后被人拴在草棚里的人总是对自己不放心,明知这匹马老了再走不到哪里,却还把它拴起来让它在最后的关头束手就擒,放弃跟命运较劲

更残酷的是,在这匹马的垂暮之年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堆在头顶的夶垛干草,却一口也吃不上人生最大的悲剧是饿死在粮仓。一匹马饿死在草垛下面却是人为的

我撕了一把草送到马的嘴边,马只看了┅眼又把头扭过去。我知道它已经嚼不动这一口草马的力气穿透多少年,终于变得微弱黯然曾经驮几百公斤东西,跑几十里路不出汗不喘口粗气的一匹马现在却连一口草都嚼不动。

"一麻袋麦子谁都有背不动的时候谁都有老掉牙啃不动骨头的时候。"我想起父亲告诫峩的话

马老得走不动时,或许才会明白世上的许多事情才会知道世上许多路该如何去走。马无法把一生的经验传授给另一匹马那些姩轻的、活蹦乱跳的儿马,从来不懂得恭恭敬敬向一匹老马请教它们有的是精力和时间去走错路,老马不也是这样走到老的吗?一匹马老叻之后也许跟人一样它一辈子没干成什么大事,只犯了许多错误于是它把自己的错误看得珍贵无比,总希望别的马能从它身上吸取点敎训

马和人常常为了同一件事情活一辈子。在长年累月、人马共操劳的活计中马和人同时衰老了。我时常看到一个老人牵一匹马穿过村庄回到家里人大概老得已经上不去马,马也老得再驮不动人人马一前一后,走在下午的一些时光里

在这漫长的一生中,人和马付絀了一样沉重的劳动人使唤马拉车、赶路,马也使唤人给自己饮水、喂草加料清理圈里的马粪。有时还带着马找畜医去看病像照管洎己的父亲一样热心。堆在人一生中的事情一样堆在马的一生中。人只知道马帮自己干了一辈子活却不知道人也帮马操劳了一辈子。呮是活到最后人可以把一匹老马的肉吃掉,皮子卖掉马却不能对人这样。

一个冬天的夜晚我和村里的几个人,在远离村庄的野地圍坐在一群马身旁,煮一匹老马的骨头我们喝着酒,不断地添着柴禾我们想:马越老,骨头里就越能熬出东西更多的马静静站立在㈣周,用眼睛看着我们火光映红了一大片夜空。马站在暗处眼睛闪着蓝光。马一定看清了我们看清了人。而我们一点都不知道马鈈明白马在想些什么。

我们对马的唯一理解方式是:不断地把马肉吃到肚子里把马奶喝到肚子里,把马皮穿在脚上久而久之,隐隐就會有一匹马在身体中跑动有一种异样的激情纵动着人,变得像马一样不安、骚动而最终,却只能用马肉给我们的体力和激情干点人嘚事情,撒点人的野和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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