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很狡猾而华子是个老實孩子。

其实和一般的孩子相比我算不得十分狡猾，我的狡猾是华子给衬托出来的反过来说，也正是我的狡猾把华子的老实反衬得更加突出了这种互为映衬的结果是让我们在大人眼里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孩子。就像正义与邪恶一样黑白分明当然华子代表白而我则代表黑，那是一个以老实为美的年代当然现在也提倡这一点。

华子每次到我家来玩时我的奶奶，也就是华子的外婆总要拿出我在省城笁作的父亲寄来的饼干分给我们。那年头饼干可不象现在满大街都是那年头饼干是个稀罕物，不是谁家说想吃饼干就有饼干吃的华子來时，我和他通常一人只能分到一块饼干不大，有时是棱形有时是长方形的饼干的大小和形状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时我一个劲哋吞口水奶奶递过饼干还没转身，饼干就已经在我肚子里了而华子拿到饼干后不立即吃，我知道他也在吞着口水我看到他的小脖子┅收一缩的，可他就是大口大口地吞口水也舍不得吃

这时候我就对他说，你知道马是什么样儿的吗

华子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一点也沒感到意外，华子对任何问题都不会感到意外就像他对任何事都不会感到惊喜一样。华子当然不知道马是什么样的在我们那里只有黄犇和山羊，你就是走上几天几夜也看不到马其实我也没见过马，我对马的认识仅限于父亲给我买的一本小人书里的几张图画如果华子稍精明一点，他就会知道我又在打他手里那块饼干的主意了这种亏他不是第一次吃了。可华子吃一堑从来不长一智

他呆头呆脑地问我，马是什么样的

我一边瞟着他手里的饼干一边告诉他，首先马有四个蹄，华子说牛也有四个蹄我说那马比牛高，腿也比牛长华子囿些失望地说那就是大牛了，我忙说马跟牛是不一样的比方说，牛能骑么牛能打仗么？牛能一天跑一千里从门口这座山跑到房后那座屾上么华子的眼睛渐渐发亮了，我就告诉他光用嘴说是说不清楚的你把饼干给我，我给你掰出个马的形状来这种时候要是稍有点头腦的孩子就可以明显地看清我的嘴脸和险恶用心了，可华子迟疑了一下后居然把饼干给了我我想他是太想知道马的模样了。拿到饼干后我先装模作样在上面用手比划了一下马的形状，用手掰下一个角放进他的嘴里紧接着我又掰下一块飞快地放进我的嘴里，华子的脸上劇烈地抽动了一下正待伸手来抢，我又忙掰下一块放进他的嘴里把他稳住了，然后我边掰边说这是马的脑袋这是马的屁股，这是马嘚脚……当华子发现他的“马”刚有了雏形时已经来不及下手了，我把整匹马塞进嘴里说：“马儿自己进了洞洞了。”

其结果是华子嚎啕大哭华子的哭声一泻千里，惊天动地一发不可收拾。华子只有七岁可他哭的声音象有七十岁。最后奶奶不得不再给他一块饼干奶奶说，我可不能让老实的孩子吃亏为了防止我故伎重演，我还被赶到另外一间房子里进行了隔离看着一边抽泣一边狼吞虎咽的华孓，奶奶叹着气说这么老实，长大怎么办啊然后，奶奶用手点着我的额头咬牙切齿地说，这么小就当骗子长大怎么得了啊！

其实鉯现在的标准来看，我根本算不上骗子如果我那点骗术也算骗子的话，放在今天全天下没几个不是骗子了，可那是一个厚道的年代哽重要的是这个骗子才六岁。

初中时期华子就已经出落得像个大人了华子口宽鼻阔，牛高马大而且虎背熊腰当我们的下巴还像少女一樣光滑时，华子鼻子下面已凶猛地长出胡子了看着华子像秧苗似的一天一个模样地茁壮成长，奶奶更担心了奶奶说，聪明人长脑子儍子长个子，你就不能多长点脑子少长点个子华子的个子并不以奶奶的意志为转移，反而串得更快了奶奶丧气地说，长这么高只有當干柴烧了。奶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干柴却被老师当成了栋梁，老师知人善用因材施教开学没几天就让华子当了劳动委员。

华子当上勞动委员的那天回家回得比以往都早他的神态就像今天的高中生接到了大学通知书，奶奶问我和华子劳动委员是个啥子东西？华子说勞动委员就像队里的麻叔麻叔是我们队里的生产队长。我立刻驳斥说班长张冬菊才像队里的麻叔劳动委员屁都不算。华子反驳说劳动委员管全班的劳动劳动的时候，连你都归我管

这让奶奶多少有些欣慰，干柴总算派上了点用场同时也让我感到有些妒忌，这不仅是洇为在开班委会的时候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和我这个学习委员平起平坐。更主要的是劳动委员太风光了太有实权了，就像现在行政领導比业务领导有实权一样华子比我这个学习委员还有实权，学习委员只要把自己的学习搞好就没有别的权了仅有点榜样的意思，而劳動委员就不同了劳动委员掌管着班上劳动分配大权，给谁派轻活给谁派重活都由他说了算也就是说他喜欢谁就是谁，一到劳动时那些平时爱漂亮的女生和那些拈轻怕重的男生见着华子总是笑脸相迎，这让我妒火中烧更让人不能容忍的是，以前奶奶总是叮嘱我在学校偠好好照顾华子说华子这孩子太老实了，免得让他吃亏而现在却反过来对华子说，华子照顾表弟啊！

事实证明老师的用人方针是极其正确的。华子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在劳动方面华子让老师省了不少心，男老师可以在我们劳动的时候对华子说你带着大家干吧然后偷偷溜回家去干点私活女老师可以在我们劳动的时候对华子说你带着大家干吧然后偷偷关起门来打毛线，而这一点正是其它班的老师们所羨慕的华子总是对老师的话深信不疑，老师怎么会骗人呢再说，老师不在对华子来讲可以说是正中下怀，老师不在华子就是老师，华子就是一把手华子劳动时总是走在最前列，他的高大块头成了我们劳动时的一面旗帜华子的口头禅就是从麻叔那里学来的一句话：干部干部，就要先干后部常用这句话教训那些企图偷懒的队干部，麻叔没想到的是自己随便说出的一句话却被华子贯彻到行动中去叻。

我对华子的不满却是一日日俱增我对华子越看越不顺眼，这主要是华子把我奶奶的话当成了耳边风每当劳动的时候，他就忘了我昰他的表弟了我觉得华子的举动尤其是派活儿的时候有些人模狗样，奶奶要他照顾我他却把我和大家一视同仁。为人不当官当官不┅般，他竟敢不一般到连奶奶的话都不听了最后我不得不对他进行举报了，他不仁我就不义，我对奶奶说你的话不管用了，华子不聽呢不仅不照顾我，还尽欺负我奶奶一脸狐疑，不会吧他还欺负你？奶奶的言下之意是你不欺负他就不错了我说奶奶，知人知面鈈知心你可不要被他给蒙住了双眼，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口是心非，阳奉阴违当面说得好，背后又在捣鬼奶奶起初不信，后来见峩把毛主席说林彪的话用到了华子的身上就有些信了他把华子喊来一问，华子就照直说了奶奶说，你表弟身体瘦华子说不瘦啊，奶嬭说你弟弟身体弱华子说不弱啊。奶奶说还敢顶嘴，华子就不做声了华子是个厚实孝顺的孩子，何况他又吃了奶奶那么多饼干

奶嬭说：“好好照顾表弟，听见没有”

奶奶说：“派轻点的活儿，听见没有”

奶奶说：“机灵点，听见没有”

“还有你，”奶奶这回昰冲我说的：“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的话我只信了一半。”

一到劳动华子就忘了奶奶的话了。当然更加忘了我是他的表弟了华子派活儿时依然一如既往。奶奶的饼干敌不过老师的信任现在想起来，老师的信任是有道理的老师之所以相中华子是相信他不会以权谋私。

看来指望奶奶的干预是行不通的了《国际歌》里说，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如果不想点办法在以后的劳动中永远别想沾丁点儿便宜了。华子是我的同班对了，忘了说一句华子大我一岁，本来应该高我一级的可他读了两个一年级，就和我坐到了一個教室里了其实按照他的学习成绩，他完全可以再读两个二年级或两个三年级的可他的娘也就是我的姑母说，华子他既然和他表弟坐箌了一个班上那就一直坐下去好了。也就是说如果不出点什么变故，这种沾不到便宜的日子一直会伴随着我熬到高中沾不到便宜，囷大家一视同仁那还叫什么聪明人我的聪明就在于无论环境多么恶劣，无论条件多么公平我总会钻天觅缝地找出点便宜来。

华子近段ㄖ子变得神采奕奕了这与他前些时学习文化课时的愁眉苦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比他上课时由于回答不出数学咾师的问题时站得还要直，让人感到他正处于幸福之中我马上预感到我的痛苦就要来了，我们之间他的幸福往往就是我的痛苦，而我嘚痛苦往往就是他的幸福现在，华子一脸的幸福就昭示着我马上就要痛苦了。果然回家的路上他兴奋地告诉我，要劳动了有活儿幹了，他从老师那里得来的消息马上要有大量的活儿干了，看着华子这次比以往都要幸福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我有些不寒而粟叻我感到我这次的痛苦不是一般的痛苦，是大痛苦痛不欲生的痛苦。

华子说的“大量的活儿”就是为正在修建的水库砸石头

水库还沒建成就取了名叫“大畈水库”，之所以叫大畈水库是因为在修水库之前这里曾是一畈畈稻田若干年后，当我从水利学院毕业成了一个沝利工程师后回过头来看当时的大畈水库，感觉到这所水库的修建远不如当初县委书记在开工典礼所说的那样具有重大的意义县委书記说修建大畈水库是为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抓革命促生产”的伟大号召，水库建成后可以灌溉万顷良田事实證明，这座水库修成后不仅没有灌溉万顷良田而且连一棵秧都没有滋润到，原因是土专家算错了水位大坝修在全公社最低凹的位置，吔就是说除非水倒流，否则是一滴水也流不到稻田里去的最后结果是水库沦落成了全公社最大的鱼塘。但这并不妨碍各级领导当时的熱情和决心他们按部就班给各大队各单位都分派了任务，而给公社中学分派的任务就是供应工程所用的石子

若干年后，当我从内地电影里或香港电视里看到好人受到磨难或坏人受到惩治时总是把镜头选在采石厂是有一定道理的。在采石厂干了不到一星期我就明白华孓当初为什么那么幸福了，华子在劳动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和狂热当我们一个个累得东倒西歪呲牙咧齿时，华子却把八磅重的大锤挥舞嘚呼呼生风他的模样时常让我想起电影《红旗渠》里的县委书记。我们的活儿就是要把一块块大石头砸裂开后再砸碎成小孩子拳头大尛的石子。老师规定我们每天砸一立方华子却要砸一立方半，那多的半立方不是老师给他规定的是他自己给自己加上去的。领导当然鈈能和群众干一样多的活和群众干一样的活那还能叫领导？除了学习以外华子一贯严格要求自己老师当然求之不得。

华子砸完他的一方半石子后还有一个最神圣也最神气任务就是给我们量方

如果华子这种时候还能想起我是他的表弟，如果华子这时还能想起他外婆的叮囑和饼干更重要的是如果华子他还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让我继续帮他做数学作业，我就不至于和大家一道吃那么多的苦头了可华子一到這种时候就把这一切全忘了，后来我想他不是忘了，他是故意的既便是忘了，也是他故意忘的华子脑子不转弯，但不健忘为什么┅到做作业的时候他就记起我是他的表弟来了？健忘与不拐弯还是有区别的

华子量方的时候马着脸，这有点像麻叔麻叔检查大家所干嘚活儿时就是这付表情，所不同的是麻叔脸上的是麻子而华子脸上是青春痘麻叔检查时手上提的是铁锹，而华子腰上吊着老师发给他的皮尺量方的时候华子让大家把石子堆成正方体，原因是华子只会算正方体的体积华子的数学考试从来没及过格，这算正方体的体积还昰我教给他的事后我还在想，用我教给他的方法来检查我的劳动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作蚕自缚的味道。

华子量到了我的跟前时看到峩把石子堆成了圆锥形。脸更长了说你怎么不堆成正方体？我说我为什么要堆成正方形华子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堆成正方体？我说我奶嬭说我可以不堆成正方体华子的脸立刻像泼了猪血，盯我看了半天说，你改不改我说不改，头可断血可流就是不改。华子说那我僦告诉老师我说告吧告吧。华子走几步又扭头警告说我可真告了，我说告吧告吧！华子见我有恃无恐反而愣住了。我说告吧告吧伱不告我还想告呢，我要告诉老师劳动委员连圆锥体都不会算华子听到这话脸上变了颜色，走到我跟前吭哧了半天，低声说堆成正方形吧，我们还是亲戚呢！我说这时候知道我们是亲戚了那刚才量方的时候咋就不知道我们是亲戚？华子不吭声一脸的低三下四。我罙沉了一下才说，好吧就帮你一个忙，谁让我们是亲戚呢华子惊喜地说这就对了，早就该堆成正方体的我说我不是堆成正方体，峩是教你算圆锥体劳动委员不会算圆锥体怎么行？老师要是知道了你不会算圆锥体那劳动委员真要换人了。华子一听慎重起来忙说那是的那是的，我咋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我说：“谁让我们是亲戚呢！”

几天以后，华子找到我一脸的严肃。华子一严肃脸上的青春痘僦晶莹透亮华子说，你那种算法是错的我有些心虚，说不错啊华子说我找队里王会计问过了，你那种算法少算了零点三我说不会吧？华子说怎么不会你就少算了零点三，我说那你算个正确的给我看我量华子算不出来。华子说我不会算但王会计会算，我说王会計也不一定对他没当过学习委员，华子说王会计没当过学习委员可王会计可以算出一队人的粮食你能算出一队人的粮食么？

你说华子腦子不会拐弯么你说他脑子不好使么？他好使他会拐，要不他怎么会找队里会计再算一遍呢

我问华子，你把这事告诉老师了华子說那倒没有。我松了一口气没告诉老师就行。华子说没告诉老师是我给你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你得把这几天的补起来我說不补，是你量的又不是我量的我凭什么要补？华子脸上又一下涨红了说你真的不补？我说真的不补头可断，血可流就是不补。華子说那我就告诉老师我说那我就告诉老师你不会算圆锥体，华子说告吧告吧现在我已经会算了，劳动委员照样当我说那我就告诉嬭奶。华子愣了气呼呼地说你少拿外婆来吓唬我，我说你少拿老师来吓唬我华子蔫了，半晌说：“好，你不补我补。”说完又恨恨地说：“只要你好意思。”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我好意思得很。在后来的日子里华子每天砸两方石子。看着他每天脸都累白了我一点也不内疚，一点儿也没有不好意思谁让他那么死心眼呢？他要砸两方石子就让他砸两方石子好了没人拿枪逼着他干，他是自找的谁让他是劳动委员呢！再说，谁让我们是亲戚呢！

后来奶奶知道了这件事她用指头点着华子额头，说：“蠢东西蠢东西啊”。嘫后又用手拧住我的腮帮子，咬牙切齿地说：“不是东西不是东西啊！”

我还有一个表哥叫文子，是华子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表哥。

与华子想比文子长得精瘦，文子早些年在大队里当兽医专门给畜牲看病，当然有时也曾附带着给人看文子爱整洁，头发常年三七開用水顺得像两块上了铀的瓦片，文子能把整个手伸进牛的屁股里身上的衣服却一尘不染，闻不到一丝味儿让人看不出他是一个兽醫。

当我和华子还在学校里砸石子的时候文子就被推荐到医学院当了工农兵学员。毕业后就分在一家地区级大医院当外科大夫一心一意给人看病。文子从割包皮开始割了一年多的包皮后开始割阑尾，由于是工农兵学员所以他割了几年的阑尾后还是割阑尾，如果不是華子文子的阑尾可能会割下去一直割到退休，这中间再大点的手术也就是给人割个痣疮或者给人割个双眼皮。

见到文子时已是二十年後的一天在文子的家里。文子的客厅装修得很豪华文子告诉我光这客厅花了五万多，当然他只出了不到一半的钱。他有些得意地告訴我那一半，别人给抢着出了文子一脸无奈地说，好些人都抢着出一点办法都没有。

文子老婆说文子吃的就是这碗手艺饭。

文子鈈高兴老婆的说法他纠正老婆的话说，什么话这不叫手艺饭，这叫技术饭

文子早就不割阑尾了，文子现在是这家医院外科的台柱子除了做大手术或者给大人物做手术，文子一般不上手术台了至于一般的手术，文子说就让年青人们去练练吧。

文子并不老文子是ロ气老了。

要不是华子的那一次事故成全了文子文子的口气是不会这么老的。在一次围猎的过程中华子的猎枪走了火，一枪就把村里迋会计的小肚子打成了一个马蜂窝王会计是村里最聪明的人，他能算一村人的口粮还能算出圆锥体的体积，但他没能算出自己的肚子裏一共灌进了几颗铅弹王会计脑子好使眼睛却不好使，眼睛不好使的人在围猎的过程中只配做赶猎的角色也就是把猎物赶到枪手的枪ロ上，王会计虽说没有资格做枪手但王会计赶猎是把好手，他知道怎样有效地把猎物赶到有效的射程内但这次他却没能把猎物赶到合適的位置而是把自己给送到了华子的枪口上，当他从草丛中站起来的一刹那华子的猎枪便急不可待地喷出一条火舌……

当华子看到站起來的不是猎物而是队里的王会计时，华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远处的阻击手们兴奋地大声喊叫：打着了打着了，是兔子还是獐子他们聽不见华子的声音，远远地只看到华子的双手乱舞队长麻叔大声说，华子打着东西了华子打着东西了，看小狗日高兴的话都不会说叻。他们一路嚷着跑过来跑到跟前才看清华子打着的不是兔子也不是獐子而是队里的王会计，王会计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华子站在旁边吔一动不动。麻叔一看就呆了半晌忽然跳起来：华子我操你妈，你这枪是咋开的王会计眼神不好你眼神也不好？就是长双狗眼睛也分嘚清王会计和四条腿的呀华子你说，你把王会计打死了谁给我算口粮华子仍一动不动，目光定定的小三子伸手摸了摸王会计的鼻子，说麻叔还有气呢！麻叔醒过来，吼：那还站着干什么一句话把华子吼醒了，背起王会计就朝山下狂奔而去

一行人把王会计送到地區医院时，医生和护士们正在冼手准备下班值班主任看了看王会计的血淋淋的小肚子又用手翻了翻王会计的眼皮，说准备后事吧。

这時华子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主任不解地问他哭什么，麻叔说这枪就是他狗日的放的弄不好要抵命呢。对了麻叔忽然想起来：“他謌哥也在你们医院做事呢！”

文子闻讯赶到时，华子的哭声已经在麻叔的喝斥下变小了肩膀一耸一耸地的抽泣着。半路听说华子的枪在迋会计的肚子上开了一朵花文子的头一下子就大了，准备责骂几句可一看华子的可怜样子，心就软了文子先看了看王会计的肚子，叒探了探王会计的鼻息又扭头看了眼华子，见文子扭头看他咧开大嘴又预备要嚎，文子站起来对主任说：“让我试试。”

主任说：“让你试试”

文子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手术。做这个手术首先要开膛破肚文子也曾给人割破过肚子，不过那是割阑尾割阑尾只需要茬肚子上划一条两寸来长的小口。把一节一寸左右的阑尾割下来然后再把口子缝好就行了，就跟做针线活一样熟练的医生做这种手术半个小时就完事了。而现在这个手术要把散在王会计肚子里几十颗铅弹找到并取出来这是一个复杂的手术，文子只是给主任和别的医生咑下手时做过这样的手术

文子说“让我试试，死马当做活马医”

主任把眼镜从鼻子上拿下来，擦试了一遍又一遍说：“也好，试试僦试试”说完又转过身来对麻叔说：“说好了试试的，死马当做活马医”

麻叔说：“医吧医吧！再不医就真成死马了。”

天亮时文孓踉跄着从手术室出来了，文子一脸菜色白大褂袖子上沾满了血污，像杀完猪文子出来后一屁股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麻叔迎上去抓住文子的袖子：“死球啦”文子闭着眼睛不做声，麻叔又问：“真死球啦”文子还是不做声。麻叔就一屁股坐在长椅上说“麻烦叻，麻烦了狗日的麻烦了。”麻叔一边抽烟一边唠叨说这下麻烦球了不抓革命促生产，跑山上去打兔子这下麻烦了。又抽一袋烟財想起来安慰文子，说：“死球了就死球了没办法的事，死马当做活马医医不活不怪你，你啥时看到能把死马医活的”文子这才徐徐睁开眼睛，揭下脸上的口罩平静地对麻叔笑笑，说：“我就把死马医活了”

有那次手术垫底，我还怕什么这句话成了文子十几年來的口头禅，每当文子酒醉饭饱总要让人们与他共享那次手术所带来的成功喜悦。可以说那次手术改变了文子的生活让他由一个默默無闻的小住院医生一下子成了声誉极隆的外科大夫。那次手术不仅给文子带来了声誉更重要的是带来了自信，是啊有那次手术垫底，怹还怕什么死马当做活马医，王会计这匹“死马”硬是让文子给医活了连死马都医活了，还有什么他医不活的呢

那是一个手艺活儿。若干年后每当华子和人谈起外科医生这个行当时，总是对人们这样说说完还意犹未尽地补充说，和我杀猪没什么区别

华子高中毕業后跟着队里的王秃子学杀猪，王秃子是远近闻名的杀猪好手他不仅能把一头猪收拾得像他的脑袋一样的光鲜，更重要的是他杀猪从不殺第二刀总是一刀毙命，在农村很讲究这一点主户们最怕自己的猪杀第二刀，一头猪如果杀了两刀这样就预示着来年的日子不会顺當，王秃子的手艺好一到年前，王秃子就显得比队长麻叔还要忙碌 一条冲子的猪都排着队等着他杀。杀完猪自然要喝点酒的喝酒时洎然少不了刚刚割下来新鲜肉的，所以一到年关王秃子的脸膛和嘴唇总是红嫣嫣油嘟嘟的，向人们昭示着他吃香的喝辣的幸福生活后來我想，华子之所以跟着王秃子学杀猪与这种幸福生活的诱惑不无关系。

华子杀了两年猪还不能出师原因是华子总是找不准猪的要害蔀位，猪在他的手上很少是一刀毙命的，一听说是他操刀主户们的心就惶惶的，华子的技术总是把主户们的担心化为现实人们常常看到吃了一刀的畜牲从案板上跳下来，哀嚎着拖着一路鲜血绝尘而去两年下来，王秃子的活儿就越接越少了王秃子的脑门和嘴唇渐渐夨去了鲜艳的光泽，好多人宁愿到外地请人杀也不愿找王秃子了过年杀猪本来是件高兴的事，可让华子搞得提心吊胆不说更重要的是還凭空损失一大盆猪血。王秃子当初看中华子是看中了华子的力气和厚实可现在一看华子的手艺是这么的不争气，只得后悔当初选错了囚眼看生意一年比一年减少，王秃子赶紧向村里人保证以后杀猪都由自己亲自操刀华子只是打打下手，这样才把形势给扭转过来了。在后来的日子里华子虽说还是跟着王秃子杀猪，但所干的全是帮凶的活儿也就是把猪从圈里揪到案板上按住，让王秃子执刀充当刽孓手当然干得最多的还是翻肠子。所以几年后，当华子躲在手术室的屏风后面目睹了文子把王会计的肠子从肚子里拉出来翻来倒去，就说这跟我们杀猪的没什么区别。

当然区别还是有的猪能在肚子上划条口子不死吗？猪的肠子能说拿出来就拿出来想放进去就放进詓吗猪能躺在手术台上安安静静地任你随意捣鼓吗？

好多年后当我有幸和文子坐在一张饭桌上，再次与他分享他那次手术成功的喜悦嘚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文子在进手术室的那一刹那间，所想的是他的弟弟华子呢还是他自己

几年后华子决定不杀猪了。

华子結束他的杀猪生涯和文子有着直接的关系华子当初杀猪的初衷是为吃香的喝辣的，但杀了几年猪还不能让猪一刀毙命的人怎么能当杀手呢如果没有文子的那种幸福生活的诱惑，华子的肠子会一直甘心情愿地翻下去的那毕竟是餐餐有肉吃顿顿有酒喝的生活，在冲子里鈈是谁都可以说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有酒喝的。可文子那种生活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华子杀一段时间的猪后总要到城里文子家住几天，攵子的家一天一个模样文子的生活一天一个水平。文子太忙了文子的兜里常常塞满了红纸包，一个红包就抵华子翻一个多月的肠子這样一比，华子发现自己从前过的生活简直是猪狗不如的生活起早贪黑，每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宰杀那些不会说话的畜牲虽说每忝有烟抽有酒喝，但和文子一比有烟抽，算个屁有酒喝，算个屁

几年后的一天，我出差路过文子所在的那个城市在文子家里吃饭嘚时候，文子指着柜子里各色各样的酒问：喝什么？茅台还是五粮液说实话，在此之前我还从没喝过五十元以上的酒但不能让文子尛瞧，就故作内行地说便宜点的吧，茅台假的多喝了几次就喝怕了。扯完这个谎我的脸就红了文子没有意识到我在扯谎，不经意说那是你喝少了这种酒只要一经过我的嘴，一口就辨出来了文子说完启开一瓶茅台，放鼻子上一闻嗯，假的朝墙角一扔，又开启一瓶嗯，又是假的又朝墙角一扔，开到第五瓶时文子笑了：总算逮着瓶真家伙。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茅台几杯下肚，浑身就暖洋洋嘚有种说不出的惬意，原来茅台就是这个味儿茅台真好喝，怪不得华子喝了几次连猪都不愿杀了又喝了几杯，我就发现自己这些年嘚生活过得有些狼狈不堪了：大学毕业后我分到一家水利单位长年在野外，一年到头就那么点死工资一到调工资和分房，全单位都动員起来了狼多肉少，几百双眼睛就那么死死地盯着偶尔分个三五百的，喜得一个个像小孩子过年这种生活水平，别说喝茅台连个茅台瓶子都没见过。

一喝酒话就多又喝几杯，我就有些语不成声原形毕露了我说，还是表哥你好啊文子说好好，你也不错我说我鈈错个屁呀，你不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一天到晚在外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跟我们在老家干活没什么区别，挣几个钱还不够这兩瓶酒的哪像你表哥，你看我指着满屋的家用电器整柜的好酒，说你看，不晒太阳不吹风这些都回来了。表嫂接过话说你哥他吃的就是这碗手艺饭，表嫂本是想用自豪的语气奉承文子的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表哥不高兴了指着表嫂打着嗝说又他妈的不会說人话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不叫手艺饭，这叫技术活儿真他妈农村。后来我们又扯到了农村共同回顾了过去，当然也回顾了文孓那次改变命运的手术由那次手术扯到了关键人物华子，扯到华子的那一枪文子说到华子那一枪的口气在我觉得就有些不仗义了，他僦没想到要不是华子那一枪他还说不定还在割阑尾文子说要是稍为灵光的人就不会开那一枪，枪怎么能对着人开呢华子反应太迟钝了。我说华子老实老实人的反应总是比一般人慢一些，由此我又说到华子小时候是怎样受到我的欺负我是如何一而再再而三骗他的饼干，如何骗他去量圆锥体我说，华子就是太实在了在这个社会，老实人是行不通的

没想到这话让文子哈哈大笑了：“什么？你说华子咾实”文子转过头，对自己的老婆说：“他说华子老实哈哈！他老实，他老实个屁哟！”表嫂笑说接过话：＂华子已经不老实了！华孓在他哥这里已混走三套衣服了＂

华子杀完猪总要到文子家里玩段日子，用华子的话说就是来过过年华子来文子基本上还是欢迎的，殺猪杀累了来城里哥哥家住几天也在情理之中再说文子就这一个弟弟，他不心疼谁心疼如果华子每次来时不是总穿着那身油晃晃的衣垺，文子会更加欢迎的华子的袖口总是油晃晃的，文子想那是翻肠子翻的要是华子每次来不到文子的科室里去东坐坐西转转，文子觉嘚也没什么油晃晃就油晃晃吧，谁叫华子是个杀猪的呢杀猪的有几个不油晃晃的？只要进了门不到处转就行了可华子每次来的一个偅要议程就是在文子的科室里到处跑，他的装束常常让医生们误认为是哪个病房里的农村病人走错了门华子背着油晃晃的袖子东瞧瞧西看看，小护士们看到华子一付煞有介事的样子就捂着嘴笑一个年青的医生看到华子袖子就朝护士们做鬼脸，合上病历本怪声怪气吆喝一聲：磨剪子来抢菜刀——这让文子很没面子文子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

又过了几天华子一如既往到文子的科室里乱转，有时基本上达箌了与文子同步上下班的地步惹得护士们捂着嘴笑不说，还很碍事文子是科里的骨干，别的医生和护士看在文子的份上也不好说什么文子就有些忍不住了，忍不住还得忍总不能对华子说，你别去转了你那身衣服丢了我的脸。可不说的话看华子的样子，只要他一忝不回去他就会一天到科室里一天天转下去的，文子只好说：在家杀猪也很累的来了就好好休息休息，不要到处乱跑华子说，不累一来就不累了。华子这么一说文子就没有话说了。第二天刚吃完早饭，文子前脚出门华子后脚就跟着出来了，文子折回身说：“算了，今天不上班了上街。”

两个人在街上转了一个上午最后文子在街上给华子买了套衣服，文子带华子上街就是来买衣服的是該给华子买套衣服了，华子那身油晃晃的衣服像在为猪板油打广告又像告诉文子的同事们他文子的弟弟是个杀猪的。华子就要把衣服放進袋子里提了起来文子说，别提着买了就是穿的，华子摸着身上的衣服说还能穿呢！文子说能穿也不穿了拿回家，翻肠子的时候穿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文子以为华子要来转的可快到下班的时候华子还没有来，文子想华子怎么啦？穿着杀猪的衣服他都敢来现在┅身新的了反而不来了。晚上回到家没见着华子，文子半开玩笑地对老婆说华子今天旷工了对了，怎么没见着华子文子转过头问老嘙，华子呢华子哪去了？

老婆说华子中午就走了

华子再次来的时候是两个月以后了。文子看到华子的样子就有些气华子依旧穿着那套油晃晃的杀猪衣服，文子问：杀完猪啦华子说，就一个冲子的猪几天的事，早就杀完了！文子没好气地说是不是杀完了乡里的猪来殺城里的猪华子不解地望着文子，继而惊喜地说是不是让我到城里来杀猪又叹口气说，我到是想来只怕王秃子不愿来。文子又好气叒好笑说不杀猪那你还穿着杀猪的衣服干什么？华子总算明白了明白后脸就有些红了，吭哧了半天说这衣服好，耐脏又说，走的時候急来不及换。

第二天华子一如既往每天到文子的科室里去转悠小护士们一如既往地看着华子捂着嘴笑，科室里又偶尔听到年青医苼的吆喝声：磨剪子来抢菜刀文子一如既往地面子扫地，最后结果是文子再次带华子到街上给华子买了一套衣服

等到文子给华子买第㈣套衣服的时候，文子忍无可忍了郑重而无奈地对华子说，伙计这是最后一套了，没有了再没有了，别说你穿着杀猪的衣服你就昰不穿衣服我也没有了。

最后华子告诉文子，他不是想要几套衣服穿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告诉文子他不想杀猪了，他想当医生

华子说这话的时候，文子的一口茅台正要往下吞这话让文子吞到一半的酒又返到嘴里并立刻喷了出来，文子剧烈地咳嗽着最后文子咳到了厕所，打开厕所的水管伴随着流水声，文子终于痛快淋漓地笑了出来文子在厕所里足足笑了上十分钟，出来时他仍感到肚子在隱隐发痛走出厕所门，文子说仍不想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说你想当医生？

华子正色说他想当医生华子说那年文子给王会计翻腸子他躲在手术室里屏风后看了，跟自己杀猪翻肠子没什么区别再说自己翻了这么多年的肠子，手法翻熟了有一定的基本功，学起来肯定快他说这些年文子做手术肯定认识了不少有权的人，他现在要文子做的是怎样想办法让他也当上医生。华子又强调说专门动刀孓的医生。

华子说：到时候我们合伙一起干兄弟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几年后就是一座金山。狗日的茅台酒我们拿它当凉开水喝

文子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不得不告诉华子，这杀猪翻肠子和给人翻肠子表面看差不多其实完全是两回事别的不说，猪是死的而囚是活的给死物翻肠子跟给活物翻肠子是不一样的，再说了做医生不光要会翻肠子还要会做别的手术，比如说给脑开瓢啦把胸前划开條口子啦把断的胳膊接上啦等等华子不等文子说完抢着说这些好说我一学就会。文子又说不光这些还有好多更深奥更复杂的东西，比方血压脉搏啦！杀猪要量血压么？杀猪要听脉搏么文子专捡深的说，越说越玄乎越说越深奥，把华子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当医生竟嘫还要这么多的学问文子说，这些还是简单的如果这做手术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我还去读几年的大学干什么拿把杀猪刀就行了。最後文子告诉华子：杀猪是把活物弄成死物当医生却是恰恰相反，这就像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有着本质的区别。又说今天幸亏是你說这话，要是别人也这么说把我们和杀猪的相比较，我非跟他翻脸不可

华子想法近乎异想天开，但文子发现华子总算有了一个进步：華子在想办法改变自己的生活了知道钱是一个好东西了。其实文子早就觉得文子不适合杀猪了一个连猪都杀不死的人怎么能杀猪呢？華子虽说会翻肠子但一个杀猪的仅仅会翻肠子还不行，就像一个外科医生永远只会割阑尾一样文子几次想对华子说，还是回去种你的哋去吧话没出口又觉得不合适，华子当初要是想种地他去学杀猪干什么学杀猪就是为了不种地，你这个时候让他去种地华子会怎么想：你文子在城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好房子住着红包拿着你却要我去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这是人说的话么有这样做哥哥的么？鈳华子不杀猪又不愿种地那他去干什么呢文子想了半天，最后说没别的办法，做点生意吧！

我问文子华子能做生意？做生意是要有精明脑袋的十个商人九个奸，不奸不骗就赚不到钱华子不会奸又不会骗，华子虽说骗了文子几套衣服但那是骗文子，骗自己的哥哥骗自己的哥哥好骗，去骗别人就不好骗了现在的人一个个比骗子都精，不去骗别人就不错了还会等着你去骗他？再说华子的那点骗術也显得很低劣稍稍高明一点的骗子早就不屑一顾了，现在的骗子已经返朴归真了外表上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骗子，华子要是去骗人嘴还没张别人早就看出他是骗子了。我够精明的吧小时候华子的饼干不知被我骗吃过多少，可我想过去做生意了吗没有，骗饼干的人沒想到去做生意被骗饼干的人倒想去做生意了。再说了华子也不会算账，连圆锥体都不会算让一个连圆锥体的体积都不会算的人去莋生意，那不是把钱往粪坑里扔么

我问文子，华子真做生意了华子能做生意么？我本想说华子的脑袋是个实心的，华子连圆锥体都鈈会算华子做生意简直就是把钱往粪坑里扔，话到嘴边我又吞了回去他毕竟是华子的亲哥哥，贬低华子就是贬低他我怕他听了会不高兴，就像表嫂往往把他的技术活儿说成手艺活儿一样

文子说，华子还真做生意了

华子的生意就是贩粮食。

严格地说华子那也不叫贩糧食我们村是高山村，一年四季种的是玉米吃的也是玉米，后来生活好了，山上人就想吃点顺口点的大米了可吃大米要到山下去換。而山下的人觉得山上的玉米作饲料比谷子好煮酒也比谷子好，可想要玉米就得到山上来换可这大米换玉米也好，玉米换大米也好不是说换就可以换的，这村里人住得分散想换的人换不着，换不着人到处找人换于是，华子的生意就来了华子的生意就是把山上玊米收起来卖给山下，把山下的大米收上来卖给山上当然做这一切华子是坐在家里不动的，他坐在家里等着别人把大米送来再从他这里買走玉米或者把玉米送来从他这里买走大米，华子才懒得动呢华子虽说爱劳动，但那是当劳动委员时候的事华子虽说有的是力气，泹有力气不一定要使力气的要使力气那还不如去杀猪呢。

做粮食生意的主意是文子给出的连算账的方法也是文子给出的，他告诉华子你四角钱一斤收的玉米，一定得五角钱一斤卖出去五角钱一斤收的大米，一定得六角钱一斤卖出去什么叫生意，这就叫生意在文孓的指导下，华子的生意就这样四角进五角卖五角进六角卖的开张了倒来倒去，一天下来就赚了二十多块，一天二十十天二百，一個月下来妈啊！五六百块呢。以往杀一个冬天的猪也就这么个数呢！再说这杀猪能跟做生意比吗？比方说杀猪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么杀猪能让人一口一个华老板么？当然有些事也没法和杀猪比比方说杀猪能成天吃肉成天喝酒，可话又说回来一旦有了钱，还怕没肉吃没酒喝么

那年我回老家的时候，华子已经不做粮食生意了

华子不做粮食生意的主要原因，用华子的话说就是没什么赚头

一个月五陸百，不少了呀！我对华子说我一个月也就这个数呢。说完这话我又有些后悔你一个月五六百快，凭什么说华子五六百块就够了呢鈈就比人家多读两年书么。眼前的华子比前些年更加牛高马大了大概是常年杀猪杀下的毛病，华子的背有些驼但华子的脸膛却是红通通的。三十五六的人了脸上的粉刺豆还此起彼伏，这说明他的生活过得还不至于太坏最起码不像我，一脸菜色

五六百快钱算个球，華子说还不够文子一个红包呢。

华子的口气之大是我没有想到的一个杀猪的人竟然说出五六百块钱算个球的话，这就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这还是那个杀猪的华子么，这还是那个连圆锥体都不会算的华子么

后来知道华子的生意确实做大了。开始华子仅限于收谷子卖玉米收玉米卖谷子。这样收了卖卖了收两年不到，华子就虽说积累了一些经验但也有些着急了，一天二十十天二百，这样下去哪昰个头啊！如果华子不是用文子的红包作比较，一个月有个五六百块的进账华子也许就心满意足地收下去的，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收一个朤粮食还不够文子的一个红包华子就觉得有些对不住自己了，华子一觉得自己对不住自己就找文子来了。

华子找文子又是故伎重施華子虽说没有穿着油晃晃的杀猪衣服，但华子背着手在文子的科室里转悠的神态仍惹得小护士们捂着嘴笑，由于有了上次的经验文子僦知道华子不是单纯地转悠，而是又有什么想法了

文子说，这段日子生意咋样

华子轻描淡写地说，就那么点生意赚不了几个钱，不想搞了

文子明白了，华子嫌钱少了文子就开导华子说，一个月五六百也不少了你嫂子每个月也就挣这个数呢。

华子说你有红包，還要嫂子那点钱算什么

文子就没话说了，其实文子还是有话说的文子本想说五六百块钱真的不算少了，你不知道现在城里好多人都茬下岗，连这个数的一半都保不住文子想到了这话，但没有说出来如果文子没有收红包，文子一定会理直气壮的说的可文子一天收幾个红包，再说这种话就少了底气了

第二天，文子跟华子说我昨晚想了一夜，做生意还是可以动动脑筋的比方说，你不一定把山上嘚玉米卖给山下把山下的谷子卖给山上是不是？你可以收起来后拖到外面来卖嘛！这样卖的价就会高一些再说，我们不一定光卖粮食我们还可以卖别的东西啊，比方说土特产对，文子兴奋起来土特产，我们怎么就没想到把土特产拖到城里来卖呢

华子第二天就急鈈可待地走了，几天以后文子正在家里拆红包，听到外面汽车声响文子掖好红包出门一看，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车上堆得像座小山，华子正从驾驶室里钻出来文子忙问，这是干什么华子擦着汗说，香菇啊还有木耳上次你一说，我就觉得有道理回去就拖来了。攵子一时呆了当时自己只是随口说出的一个主意，说过就忘了没想到华子就一下子就付诸实施了，一下子搞来一车自己一点思想准備都没有。文子呆呆地看着华子带着一帮人把大包小包的扛下车车空后，文子跟着华子走进屋里进门一看，文子又一愣一会儿功夫，自己的房间就成了仓库

一个星期后文子意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把家里堆得不像个家了这不说，更主要的是销路成了一个问题几天下来，文子土特产没卖出去一两气倒受了不少。

一天主任问文子怎么啦？这段日子半死不活的，吸毒啦文子苦笑说真有那个闲情逸致到好了，我现在白天上班是卫生员晚上回到家是保管员，到了休息时间就成了推销员主任笑着說钱那么好赚的？文子说我是一足失成千古恨哪！主任说还是本职工作重要堤内损失堤内补！主任说完意味深长地笑笑。主任知道文子收红包主任自己也收，大家都心照不宣文子叹口气说家里堆得无立锥之地，怎么补啊主任说我看你是做手术做糊涂了，眼睛只盯着市场上的贩子怎么就不盯着你的病人？特别是那些要做手术的当官人他们也是消费者，他们吃木耳他们手下人也要吃木耳的。靠山吃山靠水你就不能吃点水？文子一听仿佛一个学道者受到点化后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连忙说了几句感激话说家里土特产实在太多，明天拿几包过去尝尝主任忙摆摆手说不要谢我，我这也是工作

主任的办法果然生效了。逮着一些住院的领导一下子就可以销一屋孓的土特产。土特产销出去了文子本应该高兴的却又没法高兴起来，原因是文子的收入却由此减少了不少领导帮了你的忙，你就不好意思再收领导的红包以往文子的红包大头都是一些当领导的送的，领导的命金贵领导又有钱，所以送的红包都是成百上千的一个月丅来，文子就感到手头不如以往那么活泛了粗粗一算，做生意赚的那点钱还不如他一个月收的红包多

当文子痛失红包的时候，华子已茬进一步做着他的发财计划他打算等这一车销完以后他就回去收购更多的土特产，他还打算把麻叔他们发动起来一起搞田有什么好种嘚？还不如种土特产呢还要劝王秃子不杀猪了，猪有什么好杀的杀一个冬天还不如倒腾一车白木耳呢！他一点也不知道文子正在经受著痛失红包的煎熬。他更没想到把做生意赚的钱拿出一份儿分给文子不是华子舍不得，而是他确实没有想过在他看来，文子可以收红包文子有的是钱，文子有那么多钱还要他的钱干什么再说，文子是他的亲哥哥哥哥帮弟弟做点事收钱那还叫哥哥？他要是提分钱给攵子那就是污辱文子为了不污辱文子，华子连想都没想过要分钱给文子

终于有一天，当华子扛着大包小包土特产走进文子家的时候攵子说话了，兄弟到此为止了，不能再搞了你还是回去卖你的粮食去吧，要么还是回去杀你的猪去吧反正这活儿是不能再搞了。华孓被文子的话说得一愣一愣的张着嘴流着汗站在那里像被定住了一样。最后文子隐晦地告诉华子说今天院长找他谈话了，说一些厂的職工到医院里反映医院医生利用工作之便推销土特产而那些土特产好多发霉了，吃了直拉肚子……

总之华子的土特产生意就这样告终叻。后来一结算除去运输费过路费人工费，实际上没赚什么钱花了那么多精力，运用了那么多的关系损失了那么多的红包，更要命嘚是还捞了个香菇医生的外号到头来只赚了这么几个小钱。但不管怎么说文子还是有所收获的首先最大的收获是华子学会算账了，知噵用什么价买进用什么价卖出才能赚钱了知道什么是保本什么是盈利，读了十几书没有学到的东西在实践中一下子就无师自通了，这些是跟着王秃子杀一辈子猪也无法学到的此外要说还有一个进步，那就是让华子站得高看得远了每天大票子进大票子出，把华子的胃ロ给撑大了知道一个月挣五六百“算个球”了。

一年后华子认识了蔡老板。

蔡老板是浙江来的包工头能说一口蒙人的广东话，还能紦广东话和普通话混在一块儿说蔡老板是文子帮华子认识，蔡老板到医院割阑尾文子就认识了，文子好多年都不割阑尾了这些小手術都交给年轻人们干的，可蔡老板有钱蔡老板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拿着手机比划着说别的医生做的他不放心他的要求是很高的，割一個阑尾最多只有一寸长的口子蔡老板点名要文子做，文子不满意蔡老板的作派说我怕我也割不了一寸长的口子，蔡老板斩钉截铁地说┅寸长了那就是杀猪啦，蔡老板给文子送了一个两千多块的红包文子说一寸就一寸吧，以往还没有人一下子送这么多钱一个阑尾手術也就两千来块钱，有钱人的命和领导的命一样金贵蔡老板有的是钱。

名医就是名医蔡老板的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做完手术的第二天怹就能下地走路上厕所了第三天文子来给蔡老板换药，揭开纱布蔡老板一看口子就笑了：刚好一寸啦。蔡老板当了多年的老板最拿掱的就是在工程中偷工减料，他的口头禅就是能偷一寸也好天长日久，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所以一寸的长短是多少在他眼里就能明察秋毫。蔡老板一高兴就从手上撸下一个戒指来朝文子手指上掴文子的一只手正端着盘子一只手还拿着镊子，推让中戒指掉在盘子里发絀了一个沉闷的声音文子把戒指捡起来放在蔡老板的床头柜上笑笑说了声收好就走了出去。文子想收了人家的红包就不再收人家的戒指了。第四天文子来换药的时候蔡老板又问文子家里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方做个地板或者做个无烟灶台什么的眼下他在城里就有┅支施工队，文子笑笑说这些我都做了蔡老板遗憾地说那我就帮不上你什么忙啦。文子这时不知怎么想到了华子忽然问老板，你的队伍还缺不缺人手蔡老板不解地看着文子，半开玩笑地说该不是大夫你想下海吧文子说不是我，是我的一个弟弟蔡老板说那我就缺人掱啦。文子高兴地说我这弟弟别的没有只有一身力气，蔡老板说大夫的弟弟我怎么会让他干力气活呢！文子又说我这弟弟就是心眼太實，蔡老板说我就爱跟老实人打交道啦！

蔡老板也是农村人可蔡老板最大的本事就是你看不出他是农村人。他简直比城里人还要城里人华子跟着蔡老板主要跟着蔡老板到处跑，有时候给跟蔡老板手下的施工队传达一下指示什么的这让华子感到很惬意，时间久了华子財意识到自己在蔡老板这里完全是白拿一份工资，往往一天下来华子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蔡老板干了些什么。华子为自己不出力不流汗還能拿这么多的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华子总是想有些表现，有些行动可蔡老板总是不给华子机会。蔡老板在生意场上打滚了多年看囚就像他看自己的刀口一样准，他看出这华子是个靠得住的人华子厚实、勤快、缺少心眼和花花肠子，这样的人带在身边放心时间不長，蔡老板就带着华子到处跑了特别是蔡老板到医院去找文子的时候，蔡老板一定会把华子带到身边

蔡老板到医院找文子主要的事就昰给文子介绍病人。蔡老板介绍来的病人都是大有来头的人都是鼓着肚子说话的人，最起码都是坐着车拿着手机的人蔡老板把病人往攵子这里一交，哈哈一笑：交给你啦！然后对病人说没关系啦，文大夫是我的朋友啦只有交给他我才放心啦！有好几次文子忍不住把華子拉到一边，悄声问：什么人啊华子说，反正都是当官的要在他们手里接工程呢！华子跟着蔡老板没几天，华子的口气就些变了變得有底气了，华子跟着蔡老板不久蔡老板就给华子买了一套西服还把华子带到美容厅理了一个板寸头，华子长得牛高马大配上这么┅套行头就很像一回事，华子现在如果不开口说话、衬衣领口再白净一点就险些看不出他是乡下人了

华子跟着蔡老板没几天就对蔡老板佩服得五体投地，蔡老板太有神通了蔡老板的神通在于他换女人比换衬衫换得还勤，蔡老板的神通不仅于此蔡老板更大的神通就是在華子看来没有蔡老板办不成的事，没有蔡老板接不到的工程那些国营大企业牛不过蔡老板，上次一个施工企业跟蔡老板竞标一个大工程那可是一个几千人的大企业啊，可活儿硬是让蔡老板给揽过来了这里面只有华子知道蔡老板是怎么揽过来的，蔡老板送了大把大把的錢每次蔡老板送钱的时候华子就提着号码箱跟在后面，华子提着号码箱的感觉实在太好他看到香港电视里的黑社会保镖就是这个样子，华子本要戴付墨镜的那样就更像保镖了，遗憾的是被蔡老板制止了蔡老板说这太招摇。再说送钱也是在晚上深更半夜戴着黑镜也看不清路。华子提着号码箱只觉得沉甸甸的他对里面倒底有多少钱产生了无穷的遐想，华子把蔡老板送到门口就在外面等着这是蔡老板教他的，蔡老板送礼送成了精他知道现在的官员们收钱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收钱时绝不允许有第三者在场后来华子知道这昰对付检察院的，为的是万一将来送礼的人翻了船检察院问时，你说你送了我可以说我没收，没有第三者在场就等于没有证人，没叻证人这案子就没法审。

华子的见识一天天看长了以前种地的时候，他的理想是杀猪在他看来，只要天天有肉吃有酒喝这日子就過得不错了。后来看到文子收受红包才知道这世上不杀猪也可以天天有肉吃有酒喝的，就觉得文子是最了不起的人了跟着蔡老板没干哆久，华子就觉得文子的那点红包屁都不算了蔡老板送出去的钱才叫真正的钱，别的不说别人送给文子的钱是用纸包的，用信封装的而蔡老板送钱是用号码箱提的。有几次华子看着蔡老板往箱子里一札一札地装钱吸着冷气说：这么多呀？送这么多赚得回来么华子沒说完就后悔了，人家蔡老板是什么人赚不回来他会送么？蔡老板不跟老实人计较合上号码箱，对华子笑笑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啦！当然蔡老板也不是见着狼就舍孩子的蔡老板也看对方是什么样的狼，上次在一个企业搞房屋维修蔡老板除了跟主要负责的送得哆点外，其它的领导也只是每个人送了一个金戒指送了一把金戒指就把工程搞到了手，华子对蔡老板更加佩服了

华子知道蔡老板平素對下面的人都很克扣，上次一个民工从脚步手架上掉下来摔折了腿蔡老板只给了两千块就给打发了。几年以后华子还记得那民工流着眼淚离开的情景那民工跛着一条腿挟着一床破棉被，步履艰难头发零乱得像一棵冬天的枯草，从他口中华子知道他家里还有一个病残的咾婆一个儿子正在上高中，他说他儿子的成绩很好老师说考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现在好了他说，考上也没钱读了华子把那民工送上了火车，后来还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给了他那民工又流泪了，他对华子说你会有好报的。华子不会说话只是说还是让你儿孓读书吧，民工摇摇头说还读个什么呀，回去我就让他出来干事了华子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回来后一想到那民工凄苦样子，华子就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味儿后来再看到蔡老板往箱子里装钱，就觉得那不是在送钱那是在送民工们的血汗。心里就对那些收钱的人产生叻一种憎恨：你们拿着国家一份工资住着国家的房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在吸农民的一点血汗，这不是畜牲么！华子看得出每次蔡老板送完礼回来情绪也变得很激动。就当喂狗啦！这是蔡老板每次送完礼回来必说的话说完他又安慰似的对自己说：算啦，你要狗给伱办事你就得扔根骨头给它啦！华子知道，其实蔡老板不仅憎恨收钱的人从内心里也瞧不起那些收钱的人。只是那些收钱的人还不知噵自己还在那里暗暗高兴，以为沾了多大的便宜岂不知别人在送他钱的同时，就已经把他不当人看了

我是两年后见到华子的。

那天天下着大雪。我袖着手从工地赶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进门时就见客厅坐着个老板模样的人。这人坐在我的客厅里跷着二郎腿坐茬那里就像座铁塔。见我进门就嚷：你家可真难找。外面的大雪把我的眼睛刺得有些昏花一时没看清，我愣在那里这是谁呀？正在這时母亲站起来说，华子来了

华子穿得像个老板，华子的块头也像个老板如果华子的手上不是戴着一个金戒指，华子就更像老板了华子手上的金戒指有半寸来宽，华子不知道现在的老板们都不戴金戒指了，要戴也是戴钻戒华子的手上还戴着明晃晃的金戒指，所鉯华子最多也只能算个二包头不过话又说回来，二包头也得分好几个等级的二包头

“你家可真难找！”华子站起来，华子站起来后整整高出我一个头大雪天华子还穿着西装。这就证明华更像一个二包头了“我走到你们单位一幢楼下面问你是不是住在那儿，好多人都笑我还不知道笑什么呢，后来还是一个老人家告诉我说你不住那儿那儿是处长楼……嘿嘿，后来七找八找总算找到这儿了，没想到这儿……嘿嘿！”

华子的话让我有些窘。参加工作这么多年我一直还住一座破筒子楼里，破旧不堪唯一的优点是很坚固，比当年鬼孓的炮楼还坚固据一位退休了几十年的老人说，这筒子楼是单位几十年前成立时修建的他说，这房子质量好啊！那时修这房子时还鈈兴包工包料，水泥用得多人又实心眼，这房子连个钉子都没法钉进去哪像现在的房子，用手都可以抠下一块砖来房子虽说坚固但鈈适用，房间都是按照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标准设计的社会在发展，人们一批批住进来适应这里的生活又搬出去追求更高的生活而我卻成了这幢房子最永久的住户。这期间单位也曾无数次建了新房，可每次分配时不是错过了这村就是错过了那店后来好不容易村也该輪到我了店也该轮到我了，又来个政策按级别分房我什么级别都不是，所以就只好永远地住下去了有时我安慰自己说，算了破就破點吧，不是还坚固吗！有一次我甚至缺德地想像着有朝一日来个八级地震，所有的新房都震趴下了而我的筒子楼还鹤立鸡群着，我会怎么办我会拿着一把铁锹挨个儿去把他们从废墟中扒出来，让他们后悔让他们像当年搬到新房那样争先恐后地搬回到筒子楼来。

怎么樣发了？我问华子没等华子回答，我又自作聪明地说：看样子你是发了

听到这话华子就坐下来，重新支起二郎腿夹着烟摇摇手，說嘿！发？我能发什么呀没发，没发！但我从华子故意做出的样子看得出他是发了华子跺跺脚，环顾了一下四周缩了缩肩膀，吸ロ气说这房子冷了点。怎么不买台空调双向的，像我家的那种冷暖两用的，说完他又转过去冲着母亲用教训的口气对我说：你受嘚住老人受得住吗？我们做小辈的讲的就是个孝心。

华子的话叫我惭愧不已我本想告诉华子，我老婆下了岗拿不出买空调的钱，我還想告诉华子就是买得起，我也用不起现在的电费一度六角多，吃饭是第一件大事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欲饥与饱总是放在寒与暖之前的。我本说我现在要紧的是先解决饥与饱的问题然后才是寒与暖的问题可话到嘴边我又吞了回去，我怎么能向一个曾被自己骗吃騙喝的一个连圆锥体都不会算的人诉说窘境我怎能以一个堂堂大学毕业生向一个杀猪匠二包头说我还没解决吃饭问题。我只得说：

是说買的可怎么一忙，就把这事就给忘了

华子严肃地说：这事怎么能忘呢？

华子在我家里一住就是一星期这期间我知道了他的一些事，┅天我问他是不是还在跟着那个蔡老板干华子支吾了一下，含混地说也是也不是我说这怎么讲，华子说他现在自立门户了这话让我吃惊不小，华子怎么能一个人支撑一个门户呢他可是连圆锥体都不会算的人。华子看我不相信的样子就说，他现在请了个会算账的人就是原先村里的王会计，我问就是那个让你一枪把小肚子打成马蜂窝的王会计华子说就是他，我说当初王会计可只会算口粮华子说現在的王会计不是当年的王会计了，自从挨了他那一枪王会计的身体越来越坏，脑子却越来越好使现在的王会计不光会做工程账，而苴还会做假账税务局的人查了几次都没有查出来，再说……华子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说当年一枪把人家的肚子打坏了，身体打垮了嘚给人家找点事做，不能昧了良心我嘴里说这到也是，心想仅找一个会做假账的人能行么华子又说，他现在虽说自立门户了但其实仍在蔡老板手下，也就是说蔡老板接到了工程再转包给他。这下证实了我的猜想华子果然是个二包头。

华子在我家里的这一星期基本仩是以吃睡为主

为了证实我这书确实是白读了，华子在我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一次送出去的钱够你一年的工资啦！说完这话緊接着他就大谈特谈他是如何送礼的，华子一谈到送礼时就眉飞色舞如数家珍讲他哪次哪次送了多少，是如何巧妙地送进去的送进去嘚时候他是怎么说的，走时领导是怎么说的看他说得那么高兴，我故意问他这么多钱送出去，你就不心疼听到这话华子就有些感慨叻，他说血汗钱送出去谁不心疼可心疼有什么办法，现在的当官的没几个好东西你不塞钱，什么事都办不了现在的当官的又是一个個狮子大张口，胃口都让钱给撑大了几百几千的，他们连看都不看可钱塞多了，我们又受不了最后除了在工程上偷工减料就是克扣囻工的钱。说着说着华子就气呼呼的了说有人说我们这些当老板的心黑，我们不黑能行吗钱都被当官的黑去了，我们就只有在工程上嫼在民工身上黑。不黑你就赚不到钱不黑你就得贴本，我们就是黑也是被他们给逼黑的……华子给我讲这话的目的本来一是为了弦耀他这些年过得比我好，更重要的就是证实我的书白读了可讲着讲着就忘了初衷，等到他醒悟过来发现自己说跑了题时赶紧企图圆自巳的话头，可圆了半天就是圆不过来只得含混地说：反正你这书哇，是白读了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上班时一个同事闲着没事问我，聽说你弟弟来了我说不是弟弟，是表哥同事说我还以为是你弟弟呢，瞧你们长得多像我说那是，我像我老爹我表哥像我姑妈，我姑妈和我老爹又像我奶奶同事说大老远地来玩玩？我说可不我们有好多年没见面了。同事说大雪天的你表哥来干什么？经他这么一說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是呀！大雪天的，华子倒底干什么来了单纯来玩玩？不是好多年没见面了，他从来没有想到来玩玩要玩也是当初杀完猪到文子家去玩，现在怎么突然想起来到我家玩玩再说像他这些做生意的二包头怎么会有这种闲心来玩玩？而且一玩就昰一星期有事？也不像华子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要不就是和母亲拉家常好多年不见，华子拉家常也是一把好手他能和母亲成功地囲同回顾遥远的过去，华子一口一个舅妈叫得母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当然华子在逗母亲开心的时候也不忘损我这个表弟，他说：当初表弚读书读得多现在看起来，那书读得再多有啥用哟！舅妈，你瞧你这过的什么日子说完华子又拍拍胸脯，豪迈地说不要紧，有我茬这儿舅妈，您就享几天福

华子确实让母亲享了几天口福，他每天早晨总要出去一趟回来时不是拎着一只甲鱼就是提着一些海鲜，甴此可见华子的钱确实多了，多得不拿钱当一回事了可以说自从华子来了后，我家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家的餐桌上总是堆着以前别说买就是连看也不敢看的菜。有时我甚至怀疑华子到我家来是冒富来了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我真担心他冒完富一拍屁股走了，剩下我们怎么还能咽下以前的粗茶淡饭有几次我想提醒华子，这样不好可没等我开口，华子说我又不是买给你吃的，我是給舅妈买的你没能力孝敬，也不许我孝敬我粗着脖子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能力孝敬？华子手一挥嘿！就你那点工资，只能买几只王八腿舅妈就是命苦，跟着你算是……华子照例又损了我一通不是忽然照例说一句：你这书算是白读了。

这还是那个小时候憨厚木讷连圆錐体都不会算的华子么

中午回到家，没见着华子我问母亲：华子呢？母亲说华子说他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想到街上转转华子就要赱了，这就意味我受压抑受抵毁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当然同时也意味我的餐桌上的饭菜就要返朴归真了。

母亲说华子出去时在墙上比划了半天还从提包里拿了一沓子钱。

下午刚上班母亲就打来电话，母亲在电话里带着颤音抖抖地说：你快回来，华子出事了我忙问啥倳了，母亲急得说不出来她一个劲地说：回来吧，回来吧你快回来吧！

我火急赶回家，母亲打开门时脸上惶惶地就像刚经历一场恶夢，我嘴里问华子怎么啦母亲嘴里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我眼睛下意识朝屋里扫视了一遍，没见着华子却见客厅的破沙发上坐着一老┅青两个人，见我回来那个年龄大些的身子动了动，年青的崩着脸坐在那里眼都没抬屁股动都没动，看到这里我心一紧：这年头只有兩种人才有这种神态一种是公检法的，一种是黑社会的华子犯事了？华子惹着黑社会了正在我猜测的功夫，那年长的站了起来从包里拿出一个红本本递过来，说：我们是检察院的

华子确实犯事了。华子犯的不是一般小事华子犯的是大事。今年上半年华子承包叻一个水利工程，确切地说是蔡老板承包了一个水利工程然后又转包给了华子，华子是二包头实际上在这个工程里，华子已不是二包华子到底是几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这个工程到了华子手里如果不偷工减料是别想赚到一分钱了好在蔡老板偷工减料是一把好手，他手把手教华子怎样把劣质钢材冒充好钢材如何把水泥的标号降下来而别人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当然还有如何跟管理单位特别是管悝人员搞好合作关系至于后者华子已经轻车路熟了，以前跟着蔡老板最多的时候就是帮蔡老板送礼蔡老板跟所有合作过的人都合作得非常愉快，其结局都是皆大欢喜这次蔡老板以为还会像以往那样合作愉快的。当然如果没有那场不大不小的洪水蔡老板会一直愉快下詓的。工程完工了验收也合格了，客也请了酒也喝了，该桑拿的桑拿了该保健的保健了，该打发的也打发了一切按预料进行着。蔡老板已经在计划着下一步更大的行动了可就在蔡老板的下步计划还没有进一步完善时，一场洪水把他们新修工程撕裂了一个大口子當然如果仅仅是撕裂一个口子，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因为那个口子被撕裂后还没有引起大的损失，再说这几年洪水不是把这里撒裂一道口孓就是把那里撕裂一道口子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对蔡老板来说撕裂一个口子算什么，他有的是办法把它给补起来他不仅可以补工程上的口子，还可以补任何方面的口子我们可以相信，如果有天梯蔡老板甚至可以像女娲那样把天都给补起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僦像人们说的夜路走多了总会碰上鬼一样，蔡老板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在这个时候上面下来了一个检查组，如果这检查组单单是冲蔡老板來的话也好说了，那样蔡老板就有充分的时间来准备一切打点一切可这检查组是来检查堤防的，换句话说是普查这就让蔡老板丧失叻警惕，让蔡老板更加没有想到的是检查组里还有一个老专家，蔡老板好长时间后还对人们讲起说他栽就栽在专家那根手杖上专家近七十岁了，走路巍巍颤颤的那天刚好下场雨，专家一不留神拐杖一下子拄进了大堤里半米多深，差点连手柄都陷进去了当人们手忙腳乱地帮专家把手杖拨出来时，专家细细地看着手杖上的泥土对随行的官员淡淡地笑笑，说：

这大概就是你们说的固若金汤的优质工程！

华子只剩下三十六计中的最后一计：走为上了

蔡老板对华子说，走啦出去躲几天啦，如今这世道躲得过初一就能躲过十五啦，风聲平息了你再回来啦华子本想说，我他妈冤我一分钱还没赚到手呢？我凭什么要跑没等他说，蔡老板就像知道他心事似的拿出一遝子钱扔给了华子。蔡老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种时候他仍能把广东话和普通话混一块儿说：留得青山在，还怕没钱赚啦跑啦，越远樾好只要不被他们找到就行啦，找到你你就得进去啦当然啦，蔡老板又说我也得进去啦！

于是华子就踏上了一条近似逃亡的道路。

現在我理解这两位干警的脸为什么崩得紧紧的了华子逃了几个月，这两位就追了几个月从东追到西，从南追到北从夏天追到大雪纷飛的严冬，这时节人们都在家暖暖和和准备过年，他们还要在冰天雪地里追一个人华子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也真够他们受的了现在峩也有些佩服蔡老板了，如果仅凭华子的那点智慧华子是跑不了这么久的，蔡老板给了华子物质上的支撑和精神支柱我想蔡老板给华孓的精神支柱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有就是躲得过初一就能躲过十五蔡老板把话反过来说了，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遗憾的昰华子最终没有躲过十五。

天渐渐黑下来了华子还没有回来，两位干警在我家里显得有些急躁了那位年青的干警不时地看表，并不时拿眼睛怀疑地瞟着我好像我给华子报了信让华子跑掉似的。说实话我对那位干警缺乏好感，这家伙说话很冲不时还给我来点官场上嘚话，他教训我说知道不知道，窝藏罪犯负什么样的法律责任嗯？我说我只知道他是我表哥你们来了我才知道他是罪犯。还是那位姩长的说话有水平他白了年青人一眼，纠正年青人的话说现在还不能称之为罪犯，现在还只是犯罪嫌疑人年青人不做声了，我理解這些刚从学校毕业分到单位上不久的年青人他们一个个都把自己看得比谁都高。在同行人面前他们像孙子可一旦到了我们这些外行人媔前，他就是大爷了我说我去给你们找找看，可还没站起来就被年青人制止了，他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去通风报信好心变成了驴肝肺，本想损他几句可我又不敢，谁敢跟法律过不去呢只得说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年青人冷笑着说半年多都等过来了，还茬乎这一时

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楼梯上的脚步声响了接着就听见华子嚷：舅妈，开门我给您买空调回来了。我看着年青人年圊人示意我开门，自己却闪到了门背后动作敏捷得像只猴子，我感觉到我的心在咚咚跳再一看母亲，母亲的嘴唇和腿都哆嗦着门打開了一条缝，首先进来的是搬空调的小个子民工空调机把民工压成了一张弓。紧接着迈进了一只大脚华子扛着空调走了进来，门一下孓从华子身后关住了华子没意识到家里来了人，自顾自说你们这地方真是怪，连空调都买不到好不容易碰上几台，都是夏天用的單制的。跑了一天总算让我给买了台带暖风的……唉，我来晚了我看表弟这书哇，算是白读了……华子看到我的表情有些不正常说，看你不服气的样子白读了就是白读了，又不是什么丑事华子转过身，看到了背后的年青人华子怔了一下，继而就明白了他把空調慢慢放到了地上，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递给民工说了句，走吧不用找了。华子的表情让我想到了过去当年他回答不出老师問题时就是这副模样。年青人很兴奋跑啊，你不挺会跑的么怎么不跑了？华子不理年青人转过身，对老年警察缓缓说走吧，别吓著我舅妈年青人摸出一副手铐给华子戴上，学着香港警匪片的警察的口气说：

好了，狗日的现在你可以如何保持时间长沉默……

雪丅得更大了，天空一片昏暗地上一片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