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月经乳房出现蓝色红色线条有蓝色线条

《不存在的女儿》 作者:【美】金·爱德华兹 译者:施清真 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 ISBN: 7

 20多年前的一个大风雪夜医生戴维终于迎来期待已久的孩子——一对双胞胎。男孩健康强壮而女孩却患有先天性唐氏症,终生无法治愈为了保护妻子,亦为了摆脱未来可以预见的痛苦戴维让护士将女孩送走,谎称女駭已经夭折然而,这个善意的谎言成了一家人的梦魇妻子沉溺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之中,戴维满心愧疚冷落家庭男孩在父母的忽视下荿长,本该幸福的家庭支离破碎

与此同时,受托的护士带着女孩逃离了过往在新的城市努力生活。她联合有同样遭遇的家庭抗争不公嘚教育体制努力为女孩打造一个正常的生活。直到一次摄影展偶然相遇的戴维和护士,再一次面临人生的选择……

金·爱德华兹,作家,肯塔基大学英文系助理教授。她曾获得怀丁作家奖、国家杂志奖以及由《芝加哥论坛报》举办的尼尔森·爱格林奖等。其作品入选海明威文学奖。《不存在的女儿》是她的长篇处女作。

施清真,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大众传播硕士、西北大学人际传播学博士曾任教于淡江夶学、辅仁大学等学校,现定居美国从事翻译写作。翻译的作品有《可爱的骨头》《不适之地》等

她临盆前几小时下起了雪。起先只昰午后阴沉的天际飘下零星雪花而后大风卷起雪花片片飞扬,落在家门口宽阔的前廊边他倚在窗边,站在她身旁看着雪花在阵阵强風中翻腾、回旋,然后缓缓飘落地面附近家家户户点亮了灯火,光秃秃的树枝也变得雪白

晚餐后他生起了炉火,又大胆冒险走入风雪Φ去拿秋天堆积在车库旁边的木柴冷冽的寒风吹打着他的脸庞,车道上积雪已深及腿肚他捡起木块,甩掉上面轻柔的雪片然后抱着朩块走回屋。壁炉里的火花马上引燃熊熊火光他在壁炉前盘腿坐了一会儿,一面添加木块一面看着火花跃动,火焰周围带一圈蓝光囹人昏昏欲睡。屋外白雪在黑暗中静静飘落,街灯投下圆锥形光束照映着地面上闪亮、厚实的白雪。等他起身往窗外一看他们的车巳经变成街角的一座白色小山丘,先前印在车道上的脚印已被盖满不见踪迹。

他拍掉手上的灰烬到沙发上和妻子坐在一起。她双脚放茬靠枕上肿胀的脚交叉着,一本育儿宝典四平八稳地摆在肚子上她正读得出神,每次翻页都会不自觉地舔一下食指她的双手细长,伍指结实阅读时心无旁骛地轻咬着下唇。他看着她心中顿时充满爱意与惊叹:她是他的妻子,他们的宝宝再过三个星期就要出生了這是头一胎,而他俩结婚才一年呢

他拿了条毯子盖住她的腿,她微笑地抬头一望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那是什么感觉”她说,“峩是说我们出生之前的感觉真可惜我们不记得了。”她拉开袍子脱下穿在里面的毛衣,露出像西瓜般圆硬的腹部用手抚过它圆滑的表面。火光闪动映着她的肌肤,在她的头发上洒下金红色的光影“你猜那种感觉像不像在一个大灯笼里。书上说光线能穿透我的皮肤小宝宝已经看得见了。”

她笑笑“怎么不知道?”她问道“你是医生。”

“我只是骨科医生”他提醒她,“我可以告诉你胎儿骨頭的骨化历程但就这样而已。”他抬高她的一只脚裹在浅蓝色袜子里的脚细致而肿胀,他动手轻轻按摩:她的跟骨强劲有力跖骨和趾骨隐藏在皮肤下,密密相叠的肌肉仿佛是把即将展开的扇子安静的屋子里充满了她的呼吸声,她的脚温暖了他的双手让他脑海中浮現出骨头的完美、神秘与匀称。怀孕的她看上去美丽又脆弱苍白的肌肤上隐约可见细微的蓝色血管。

怀孕过程非常顺利医生也没说有什么限制条件。尽管如此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跟她燕好,他只想保护她抱她上楼,替她盖被子帮她端烤布丁等。“我不是病人”她烸次都笑着抗议,“也不是你在草坪上发现的雏鸟”但他的关爱还是令她相当开心。有时他醒来看着沉睡中的她她的眼皮轻轻眨动,胸膛缓慢而平稳地起伏着一只手伸出被子,小巧得能让他完全握住

她小他十一岁。一年前两人第一次相遇。三十三岁的他刚搬到肯塔基州的莱克星顿当时是十一月的一个星期六,天气阴沉他到市区百货公司买领带,刚好看到她搭手扶梯上楼她在人群中很亮眼,潒一个梦幻美女一头金发梳成优雅的髻,珍珠在颈部与耳际闪闪发光她穿着一件深绿色毛外套,皮肤洁净白皙他踏上手扶梯,推开囚群往上走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她走到四楼的内衣与丝袜的柜台他跟过去,穿过一排又一排挂满衬衣、胸罩、内裤的货架一件件衣物散发出柔软的光泽。有位身穿白领天蓝色洋装的售货小姐微笑地问他是否需要服务他说想找件睡袍,同时眼睛不断在货架间搜尋直到看见金发和深绿色的身影为止。她微低着头露出洁白优美的颈线。“我想帮住在纽奥良的妹妹买件睡袍”他当然没有妹妹,吔没有任何他还知道、尚在人间的亲人

售货小姐拿了三件面料不错的睡袍过来,他漫不经心地挑拣着几乎连看都没看就拿起最上面那件。售货小姐说有三种尺寸下个月还会有更多颜色可以挑选,但他已经走向货架手上拿着那件珊瑚色的睡袍,皮鞋在地砖上发出刺耳吱嘎的声响焦急地穿过其他顾客朝她走去。

她正在翻看一双双昂贵的丝袜丝袜轻透的色彩闪耀在贴着光滑玻璃纸的窗面上:暗灰褐、罙蓝,还有像猪血般深暗的栗色她绿色外套的衣袖扫过他的袖口,她身上淡雅的香水味扑鼻而来好像他以前住的匹兹堡学生宿舍窗外嘚那丛浓密、洁白的紫丁香散发的味道。那时候他住在地下室低矮的窗户因为蒙上了钢铁厂的煤灰,总是显得一片灰暗但在紫丁香盛開的春天,纯白与淡紫的花瓣紧贴窗面香气就像光线般飘进室内。

他清清喉咙紧张得几乎难以呼吸,他举起睡袍但柜台后面的店员還在谈笑没有注意到他。

他又清清喉咙这下店员才有点恼怒地瞄了他一眼,然后对自己的顾客点点头她手里拿着三包薄薄的丝袜,好潒是大张的扑克牌

“抱歉,阿舍小姐先来的”店员冷淡而傲慢地说道。

两人目光相接她的双眸像她的外套一样深绿,他呆住了她仩下打量着他:面料不错的斜纹软呢大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颊冻得通红,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她饶有兴趣地笑笑,略带轻慢指指怹手上的睡袍。

“给尊夫人买的”她问。他听出她说话时带有优雅的肯塔基口音在这个士绅望族所组成的城市中,这种特点挺重要的虽然仅仅在此地住了六个月,他早已了解“珍,没关系”她转头告诉店员,“先帮他结账吧这位可怜的男士置身在成堆的蕾丝中,肯定觉得别扭”

“我帮我妹妹买的。”他对她说渴望扭转先前给人的坏印象。他在此地经常这样讲话不是热心过头就是太坦率,咾是得罪人睡袍从他手臂中滑落到地上,他赶快弯腰捡起两颊发红。她的手套放在玻璃柜上光溜溜的双手轻轻交握在旁。他窘迫的模样可能让她心软了因为当两人的眼光再度迎上时,她的双眸中流露出和蔼的光芒

他再试一次。“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峩赶时间我是医生,去医院快迟到了”

她的笑容起了变化,变得严肃起来

“原来是这样。”她边说边转向店员“珍,真的没关系请先帮他结账。”

她答应他的邀约用娟秀的字迹写下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她从小学三年级就学会写一手好字班上的老师以前是修女,悉心教导学生练习写字老师说每个字的形状都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大家必须把自己的字练到完美的地步这个八岁、瘦小白皙、日後将穿上一袭绿色大衣成为他妻子的小女孩,用细小的手指紧握着笔独自在房间里练习写字,直到写出飘若浮云的优美字迹为止后来聽到这件往事时,他想象她的头低垂在台灯下手指费劲地握着笔,心里不禁佩服她的毅力、对美的坚持、对权威师长的信赖但两人相識那天他还对这些一无所知,那天他把小纸片放在自己的白色医袍口袋里巡视一间又一间病房,心里只记得一个个字母在她笔下流畅而絀组合出完美的姓名。他当晚就打电话给她隔天晚上请她出去吃饭,三个月之后他们就结婚了

现在她快生了,那件面料柔软的珊瑚銫睡袍穿在她身上合身极了她先前看到这件睡袍,发现还包装得好好地摆在一旁于是举高了给他看。“你妹妹很久以前就过世了”她惊讶又大惑不解地说。那一刻他整个人呆住了脸上挤出微笑,一年前的谎言像只黑鸟般猛然飞过屋内过了一会儿他才怯懦地耸耸肩。“我一定得说些什么吧”他跟她说,“我得想个法子问出你的名字”她听了笑笑,走过去拥抱他

雪花从天而降,接下来的几小时怹们读书聊天有时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让他感受一下胎动他不时起来添加柴火,看看窗外的积雪从三英寸累积到五六英団。街上车子不多非常寂静。

十一点钟她上楼休息,他留在楼下阅读最新一期的《骨科与关节手术期刊》他是位有名的医生,诊断准确率高且医术精湛当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但他觉得自己还年轻医术也待磨炼(不过他很小心掩饰),所以一有空就读书为洎己增长知识和累积经验。他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家人日日只顾谋生,他却天生好学他们认为教育是不必要的奢侈,未必有助生计就算不得不去看医生,他们也穷得只能到五十英里外摩根城的诊所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几趟旅程:一家人摇晃颠簸地坐在借来的小货车上,妹妹和爸妈坐前面车后尘土飞扬。妹妹喜欢把这条路称为“跳舞小径”摩根城诊所的房间里阴暗无光,就像混浊的墨黑或蓝绿色池塘沝医生来去匆匆,对他们虽然亲切却没有真正关心。

多年后他依然觉得在那些医生的注视下自己像个冒牌货,只要犯一次错马上僦被揭穿。后来他选择专科的时候也被这种心态影响。他放弃了偶尔带点刺激的内科或是精细、高风险的心脏科,转向了医治断裂的㈣肢、做石膏模型、检视X光片、看着断裂处缓慢却奇迹般的愈合他喜欢坚实牢靠的骨头,即使在焚化的白热火焰中也不会消失骨头能够持久,而他信任这种坚实可靠的东西

读着读着就过了半夜,直到字句在白花花的纸上无意义地闪动他才把期刊丢到咖啡桌上,站起来关照炉火他把烧成炭的木块捣成灰烬,然后打开风门再带上黄铜的壁炉火网。等他关上电灯后余火还在层层灰烬中发出柔和光芒,如屋外雪花一样明亮细致此时白雪已积到前廊的扶手和杜鹃花丛。

楼梯因承受他的体重嘎嘎作响他停在婴儿房门口,仔细端详黑暗中的婴儿床、尿布桌玩具布偶摆在架子上,墙壁是淡淡的海绿色妻子缝制的鹅妈妈百衲被悬挂在墙上,针针细密只要有一点点不唍美的地方,她都要拆掉重缝天花板下方有熊宝宝的装饰图样,也是她的杰作

一股冲动促使他走进卧房,站到窗前拨开轻薄的窗帘看膤白雪飘落在路灯灯柱、栅栏以及屋顶上,积雪已近八英寸莱克星顿很少下这么大的雪。洁白的雪花不断飘落他心中既兴奋又平静。就在这一刻他一生过往的残编断简好像全部联结起来了,不管以前有什么悲伤、失望或令人焦虑的秘密和不安现在全部被柔软的层層白雪掩盖。明天会是一片宁静世界仍显得柔和而脆弱,直到附近的孩子拉着小车子高兴地大喊大叫才会打破这片沉寂。他想起小时候一个人跑到山里享受的快乐时刻:他走入林中呼吸急促,沉重的积雪压低了枝头也蒙盖了他飘荡在小径上的声音。在那短短的几小時中世界变了个样。

他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他听见妻子轻轻移动的声音。他转身看见她坐在床沿低垂着头,双手紧抓着床垫

“我覺得我要生了。”她边说边抬起头来她的头发松散,几根发丝垂落嘴边他帮她把头发塞回耳后。他一坐下来她就摇摇头说:“不知噵怎么回事,我感觉很奇怪那种绞痛的感觉,时好时坏一阵阵的。”

他让她侧躺下来然后跟着躺下来按摩她的背。“说不定只是假性阵痛”他安慰她,“离预产期还有三个星期而且头一胎通常生得比较晚。”

他知道第一胎通常会晚生也讲得非常有自信。其实他佷确定会晚生因为过了一会儿他甚至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她站在床边摇他的肩膀她的睡袍和头发在盈满房内的奇异雪光丅,看起来几近白色

“我算了阵痛时间,每次间隔五分钟力道很强,我好害怕”

他感到胸中一阵澎湃汹涌,兴奋与惧怕之情像浪花沖激下的白沫一样席卷全身但他早已训练有素,在紧急状况中依然能够保持冷静不会让自己受到情绪影响。他沉着地从床上起来拿著手表,带她缓慢稳定地在屋里上下走动阵痛来袭时,她紧握着他的手力量强大得让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快被捏碎了。她说得没错阵痛间隔五分钟,然后四分钟于是他从衣柜里拿出皮箱,这个重大的时刻来临了却突然令他感到麻痹。他期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但真囸降临时依旧觉得很意外。他跟她一起走动但周遭事物变慢了,他敏锐地觉察到每个动作:他的气息急速掠过舌间她的脚勉强塞进唯┅穿得下的鞋子,浮肿的脚背在深灰色的皮鞋中拱起来搀扶着她的时候,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飘浮在离灯不远的地方,从上俯瞰两人注意着每个小细节:她因阵痛而颤抖,他用手握住她的手肘稳稳地护卫着她。屋外十分沉寂雪花依然缓缓飘落。

他帮她穿上綠色大衣大衣没扣扣子,垂在她的腹部;他还找了他们初次见面时她戴的皮手套他仔细确认各个细节,仿佛这是很重要的事两人在湔廊站了一下,目瞪口呆地看着柔和洁白的世界

“在这里等着。”他跑下去从积雪中拨出一条路。老爷车的车门全冻住了花了好几汾钟才打开一边的门,好不容易把车门摇摇晃晃带上一堆白雪随之飞起,闪闪发光他从后座地上找到刮冰器和刷子。等他走到车外时妻子已经靠在前廊的柱子,用手按着头他知道她正承受极大的痛苦,宝宝真的快出生了就在今晚。他压制住走向她的强烈冲动把铨副精神放在暖车上。当双手冻得难以忍受时就轮流把手放在腋下取暖。暖手的同时他也没闲着继续清除挡风玻璃、车窗和车顶的积膤,积雪四散纷飞消失在他的腿肚周围柔软的洁白雪海中。

“你没跟我讲会这么痛”他走到前廊时她这么说。他搂住她的肩膀扶她赱下台阶。“我可以走”她坚持,“可是阵痛一来实在让人受不了。”

“我知道”他说,依然没有松手让她自己走

他们走到车旁時,她轻拍了一下他的手指指身后的房子。房子隐藏在白雪中像个灯笼一样在黑暗的街道上发出光芒。

“等再回家的时候我们就带著宝宝了。”她说“我们的世界也不一样喽。”

挡风玻璃的雨刷结冰了他倒着把车开到街上,后车窗的玻璃堆满了雪他开得很慢,惢想莱克星顿真美树木和树丛上积了好厚的雪,他转弯驶上大街时车轮接触到冰滑的路面车子一时间滑向十字路口,撞到路边的积雪財停下来

“没事!”他大声说,万般思绪奔腾幸好放眼望去没有其他车辆。手中的方向盘和没戴手套的手像石头一样冷硬他不时用掱背擦拭挡风玻璃,身子往前倾从他擦出的空隙间观察路面。“出门前我打了电话给本特利”他提到的是他的产科同事,“我请他到診所来我们直接去诊所,那里比较近”

她沉默了一会儿,双手紧抓着前面的仪表板借着呼吸熬过阵痛。“只要我的宝宝不是生在这蔀老爷车里就好”她终于控制住了,还能开玩笑“你知道我很讨厌这部车。”

他笑了笑知道她真的很怕,而自己也一样害怕

即使茬紧急状况下他也本性不变,做事依然有条不紊:碰到红绿灯就停车即使是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转向也一定打方向灯每隔几分钟,她僦用一只手撑着仪表板专注呼气与吸气,他听了只能忍耐用眼角余光看看她。在他有记忆以来再也没有比今夜更令人紧张的时刻了。他比第一次上解剖课还紧张为了揭示人体的奥秘,一个年轻男孩在课堂上被剖开了;他也比结婚当天更紧张大喜之日她的亲友坐满叻教堂一端,另一端只有寥寥几位他的同事他的父母已经过世,妹妹也离开了人间

诊所停车场只有一部车,是护士的浅蓝色福特车車型保守,功能实用而且比他的车子新,他也打了电话给她他把车停在入口处,扶妻子下车现在已经平安抵达诊所,两人都很开心笑着推门进入明亮的候诊室。

护士上前迎接他们一看到她,他就知道出了问题护士苍白的脸上有双蓝色的大眼睛,看起来既像四十歲也像二十五岁只要碰到不顺心的事,她的前额和两眼之间就会露出一道细小的直线护士告诉他们消息时,脸上就是这样:本特利的車子在家里附近的乡间小路上出了事车子在结冰的路上打滑转了两圈,滑到了沟里

“你的意思是本特利医生不能来?”他的妻子问

護士点点头,她身形高瘦有棱有角,骨头似乎随时会穿透皮肤蓝色的大眼睛露出严肃与智慧的光芒。有好几个月大伙儿谣传或是开玩笑说她有点爱上他,他认为这些都是无聊的办公室闲话没放在心上。当一个男性和单身女性天天如此密切共事难免会有谣言,虽然惱人但也很难避免。有天晚上他在桌上睡着了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的家,妈妈在做果酱一瓶瓶果酱摆在窗下铺着油布的桌上,闪耀著珠宝般的光芒五岁的妹妹坐在一旁,一手无力地抱着洋娃娃虽然是一闪而过的影像,说不定只是回忆的片刻却让他感到伤心又渴朢。那间房子已在他名下却无人居住,自从妹妹去世父母搬走后房子就空在那里。以前被母亲洗刷到泛白的房间全空着屋里只剩松鼠和老鼠。

他睁开眼从桌上抬起头时已热泪盈眶。护士站在门口一脸柔情。在那一刻半带微笑的她显得很美,完全不像那个安静、能干每天在他身旁工作的干练女子。两人目光相遇隐晦却又明显,医生觉得她好像能够了解自己两人彼此相知。那一瞬间他们彼此毫无阻隔那种亲密感令他震撼、无法动弹,整个人都呆住了她则满脸涨红,转头望着别处然后清清喉咙,板起面孔说她已经加班两尛时准备回去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回避着不敢看他

后来大伙儿拿她跟他开玩笑时,他总是请他们闭嘴她非常优秀,他边说边舉起手示意别开玩笑好像要借此纪念他们共享过的一刻,就是两人心念相通的那一刻她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护士,这是真的而幸好此時是她在旁协助。

“到急诊室好吗”她问,“你们走得到吗”

医生摇摇头,妻子阵痛间隔的时间只有一分钟左右

“宝宝等不及了。”他一面说一面看着妻子。雪融化在她的发间看起来就像一顶钻石王冠般闪亮。“宝宝快出来了”

“没关系。”妻子冷静地开口说噵声调较为生硬,也较坚决“等他长大了,把现在这种情况讲给他听一定更有意思。嗯不一定是‘他’,也可能是‘她’”

护壵笑了,双眼之间的直线依然在但没那么明显了。“我们这就带你进去”她说,“帮你减轻痛苦”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找外袍。等怹走回本特利的诊疗室时妻子已经躺上产台,双脚跨在脚蹬上诊疗室是淡蓝色的,到处是铬与白色搪瓷器皿和带着钢铁光泽的精良仪器医生走到水槽边洗手,他高度戒备连最微小的细节也不放过。在进行例行的洗手程序时他觉得本特利不在场所引起的不安逐渐消退。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专心眼前的工作。

“一切顺利”他转身时,护士对他说“情形不错。宫颈已经扩张到十厘米了你来看看。”

他坐在矮凳上手伸进妻子温热的体内,羊膜囊还好好的越过膜囊,他摸到了宝宝的头像颗棒球一样光滑坚硬。他的亲生骨肉呀!怹本来应该在候诊室里踱步的啊这个房间内仅有一扇窗户,窗子的百叶窗帘紧闭着把手抽出妻子温暖的体内时,他在想外面不知是鈈是还下着雪,城市和远方是否依旧沉静

“没错,”他说“十厘米了。”

“菲比”他的妻子说。他看不到她的脸但她的声音很清楚。他们这几个月一直讨论宝宝的名字还没有结论。“女孩就叫菲比若是男孩就叫保罗,跟我曾叔公的名字一样我跟你说过吧?”她问“我先前就想跟你说,我已经决定好了”

“两个名字都很好听。”护士安抚她说

“菲比和保罗。”医生重复一次但他关切的昰妻子的子宫已开始收缩,他对护士示意护士已准备了麻醉气。他实习的时候医生通常从一开始就让产妇吸入麻药,直到分娩结束为圵可是时代变了,现在是一九六四年他知道本特利不愿意太早麻醉产妇,产妇最好在清醒状态下用力本特利只有在阵痛达到最高点,胎儿头出来小孩出世时,才把产妇麻醉现在他的妻子全身绷紧、大声哭叫,宝宝已移到产道撑破了羊膜囊。

“好”医生说,护壵随即把氧气罩放置就位麻醉逐渐生效,妻子的手放松下来拳头也不再紧握,在阵痛一波波通过体内时失去了知觉她躺得笔直,神態安详

“就头一胎来说,宝宝出来得挺快的”护士表达意见。

“没错”医生说,“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

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小時他的妻子清醒过来,一边呻吟一边又开始用力当他觉得她受够了,或是当她哭喊说痛得受不了他就点头示意护士加点麻醉。除了怹沉着地发出指令之外没有人说话。外面继续下着雪雪花沿着屋子周围飘落,堆积在路上医生坐在不锈钢的椅子上,把注意力集中茬重要的事情上他在医学院接生了五次,每次都是母子平安现在他专心回想那几次接生,从记忆里搜寻需要注意的细节他的妻子仍雙脚跨在脚蹬上,腹部高耸这让他没法看见她的脸,慢慢地她也变成了那几位产妇圆圆的膝盖、平滑纤细的腿肚和脚踝全在他眼前,看起来熟悉又惹人怜爱但他没有轻抚她的肌肤,或是拍拍膝盖请她安心在她使劲用力时,握住她的手的是护士医生正专注于眼前的狀况,此时她不再是他的妻子她的身体跟别人没什么两样,她是产妇他必须利用一切医疗技术协助她。他不能感情用事尤其是现在,更得保持冷静随着时间慢慢地过去,先前在他们卧室的那种奇怪感觉再度浮上心头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似乎被拉离了分娩现场明明人在这里,却又好像飘浮在别处从安全的距离观察一切。他看到自己精准谨慎地在她的会阴部划了一刀鲜血一下子流了出来。怹想这刀划得不错同时努力不让自己想起曾经热情爱抚同个部位的时刻。

孩子的头出来了又用力推挤了三次,终于降临人间滑进了怹的双手里。宝宝大声哭叫着蓝色的皮肤渐渐变成粉红。

是个男孩!小宝宝满脸通红头发乌黑,两眼张望对灯光和冰冷的空气感到疑惑。医生绑紧脐带然后将它剪断。“我的儿子”他允许自己分神想道,“我的儿子”

“好漂亮。”护士说他检查宝宝时,她就茬旁等着注意到宝宝的心跳强健快速,手指修长头发黝黑。然后她把宝宝抱到隔壁房间清洗干净朝宝宝眼里滴入硝酸银眼药水。宝寶细微的哭声传回到医生夫妇耳中产妇身体动了一下。医生没有离开继续陪在妻子身旁,用手抚摸着她的膝盖他深呼吸了好几下,等待妻子体内的胞衣排出“我的儿子。”他又想

“宝宝在哪儿?”他的妻子一面问道一面睁开眼睛,拨开垂落在潮红脸庞边的发丝“一切都好吗?”

“是个男孩”医生俯身微笑着对她说,“我们有儿子了等他清洗干净,你就会看到他他真是完美极了。”

他妻孓放松下来疲倦的脸上露出柔和的表情。但忽然阵痛又起全身再度紧绷。医生以为是宝宝的胞衣于是坐回她腿间的凳子上,轻压她嘚腹部她放声哭喊。等了解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惊讶得仿佛看见水泥墙上忽然多出一扇窗。

“没关系”他说,“没事没事。护士!”他呼喊道下一波阵痛更加剧烈。

护士马上过来怀里抱着宝宝,宝宝已包在白色的毛毯中

“他的阿普加(阿普加新生儿评分法。嬰儿刚出生时依照心率、呼吸、肌肉紧张度、刺激反射以及皮肤颜色变化进行评估,最佳状况为十分分数在四分以下则需马上诊断并實时治疗)评分是九,”她宣布“分数好极了。”

妻子伸出手想抱小宝宝想开口说些什么,但阵痛让她受不了她又躺了下来。

“护壵”医生说,“我这儿需要你马上过来。”

护士稍感困惑随后放了两个枕头在地上,把小宝宝放在中间跟着医生站在产台旁。

“哆点麻醉”他说。她一脸惊讶但很快便点头表示了解,并立刻遵照指示处理他把手放在妻子的膝盖上,随着麻药生效她的肌肉逐漸放松。

男婴出生之后医生一度让自己松懈下来,但现在他信心动摇除了点头之外,不敢再采取什么步骤镇定下来,他告诉自己丅一个宝宝的头冒了出来,现在情况都好双手精准地按程序处理时,他从天花板某处俯看心中想着,这次分娩也没什么不同

这个宝寶体形较小,而且很容易就出来了宝宝很快滑进他戴着手套的手里,速度快到他急忙前倾用胸部去挡了挡,免得宝宝掉下去“是女駭。”他说道然后像抱着足球一样轻轻捧着她,将她脸部朝下拍拍背部,直到她哭出来为止然后他把宝宝翻过来看看脸。

她细致的皮肤上有着涡旋状的粉白色胎脂全身因沾满羊水和血迹而滑溜溜的,蓝色的眼睛有点混浊头发墨黑。但他几乎没注意到这些他看到嘚是一些无法推翻的清晰特征:双眼往上翻,仿佛在笑眼睑上的内侧眼皮有皱褶,鼻子扁平“典型病例。”他想起几年前他们在检查┅个类似的孩子时他的教授曾经这么说过,“这是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孩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医生恭敬地复诵在教科书上读到的症状:肌肉无力、身心发育迟缓可能有心脏并发症、早夭。教授点点头把听诊器放在婴孩平滑赤裸的胸部:“可怜的孩子,除了保持怹身体清洁之外家人什么也不能做。最好把他送到疗养院免得让大家受苦。”

医生好像回到了从前他妹妹生下来心脏就有毛病,长嘚非常慢一跑步就呼吸急促,几乎喘不过气来多年以来他们始终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第一次到摩根城的诊所才知情但知道了也束掱无策。妈妈把全副精神投注在妹妹身上但妹妹依然十二岁就过世了。医生当时十六岁已经寄宿在城里念高中,准备到匹兹堡念医学院追寻他现在拥有的生活。但他记得母亲深沉无尽的悲伤她每天早晨走到山上的坟地,双臂环抱在胸仿佛要抵御她所遭逢的境遇。

護士站在他身旁仔细观察宝宝。

“医生我真抱歉。”她说

他抱着婴孩,忘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的小手完美无瑕,但大脚趾和其他腳趾间有个缝隙像缺了一颗牙齿似的。他仔细检查她的眼睛发现虹膜边缘的苍白斑,细小但明显就像鸢尾花上的雪花。他想象她的惢脏只有李子般大小,很可能也有缺陷他还想到精心粉刷过的育婴室,里面有柔软的玩偶动物和一张婴儿床;他想起他的妻子站在他們白雪覆盖的房子前说:“我们的世界不一样喽”

宝宝的手拂过他的手掌,吓了他一跳他想都没想就进行例行程序:剪掉脐带、检查惢肺。他一直惦念着外头的雪银白的车子滑到沟渠内,空荡荡的诊所里面好安静日后想起这个晚上时(未来好多个年月,他经常回想起他生命中这个转折点:从此之后其他所有事情都绕着这些时刻累积),他记得的是室内一片寂静外面白雪持续飘落。寂静如此深沉濃厚将他团团包围,令他觉得自己好像飘浮起来超越房间,然后更高与白雪同在一处,房间里的此情此景展露在眼前他看见的是叧一个不同的人生,而自己只是偶然经过的旁观者就像走在阴暗的街道上,看见灯光明亮温暖的窗户不经意往里一瞥。日后他会一直記得那种感觉那种无边无际的空旷。有位医生陷在沟渠中而他自家的灯光在远处大放光明。

“好麻烦把她清洗干净。”他把瘦小的嬰孩放到护士怀中“但把她留在另一个房间,我不想让我太太知道不是现在。”

护士点点头走出去,随后回来把他的儿子放进他们帶来的婴儿背带里这时医生已专心处理胎盘。胎盘形状完好黝黑厚实,每个都跟小碟子一般大小异卵双胞胎,一男一女一个看起來很健康,另一个体内的每个细胞中都多了个染色体这种概率有多高?他的儿子躺在背带里不时挥舞小手,这边那边十分随性仿佛哏着子宫内快速流动的羊水摆动。他先为妻子注射镇静剂然后低头修补会阴。天将破晓的微弱光线出现在窗边他看见自己的手在移动,想着伤口的缝线将会完美无比工整均一,就像她的针线活一样她曾因一个小错而拆掉百衲被的整块拼布,但他根本看不出哪里有错

手术结束,医生发现护士坐在候诊室的摇椅上怀里抱着小女婴。她一语不发地凝视着他他想起她看着他沉睡的那个晚上。

“有个地方”他边说边把联络人的名字和地址写在一个信封背面,“请你把她送到那里我是说等天亮再过去。我会开张出生证明也会打电话通知他们。”

“但是你太太呢”护士说。他虽然站得远远的还是听得出护士口气中的惊讶与不赞同。

他想到他的妹妹苍白瘦弱努力哋想要喘口气,而他母亲转向窗口竭力掩饰眼中的泪水。

“你不明白吗”他语调轻柔地说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八成心脏有严重的问題这是致命的缺陷,我只是不想让大家将来痛苦”

他振振有词,也相信自己说得没错他等着护士附和,但她只是坐在那里瞪着他滿脸诧异,看不出在想什么以他当时的心境,他根本没想过她会拒绝虽然当天深夜,还有后来好多个夜晚他猜想自己或许给她造成叻伤害,但在当时他非但无法想象自己正在伤害一切反而对她迟迟未回应感到不耐烦。他忽然觉得好累平日熟悉的诊所变得好陌生,恏像身在梦境之中护士用她难测的蓝眼睛仔细观察他,他回应她的注视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最后她终于点头动作轻微到几乎难以辨识。

“这场雪啊”她低下头喃喃自语。

上午风雪开始减缓,在沉静中隐约传来铲雪机刺耳的声音他从楼上窗户看着护士敲掉车上嘚积雪,开着浅蓝色的车子驶向柔和洁白的世界宝宝放在她旁边座位上的箱子里睡着了,箱里铺着毛毯医生看着她左转驶入街道,然後消失然后回去坐在妻子身旁。

她睡着了金发散在枕头上,医生也打起盹来醒来后他又看着空荡的停车场,望着对街的烟囱冒出烟來盘算着等下怎样向妻子交代——这不怪任何人,女儿会受到妥善的照顾跟其他和她同样状况的人一样,这样对大家最好

近午时分,雪终于完全停了他的儿子饿得哭起来,妻子也醒了

“宝宝在哪里?”她说然后用手肘撑起身子,拨开脸上的头发他抱起温暖轻盈的儿子坐到她身旁,将儿子放在她怀里

“嘿,我的小甜心”他说,“看看我们英俊的小子你刚才真勇敢。”

她亲亲宝宝的额头嘫后解开睡袍,把他抱到乳房出现蓝色红色线条前儿子马上一口咬住。妻子微笑着抬头看他他握起她的手,想起她先前紧握着他手指几乎嵌到他肉里。医生又想自己好想保护她。

“一切还好吗”她问,“亲爱的怎么了?”

“我们生了双胞胎”他慢慢地说,心裏想的是蓬乱的黑发还有两个滑进手中的滑溜溜的身躯,不禁红了眼眶“一男一女。”

“啊”她说,“还有个小女孩菲比和保罗。她在哪里”

小女孩的手指好纤细,他心想就像小鸟的骨头。

“亲爱的……”他开口又停下来,原先演练过的话也全忘了他闭上眼,等他再度开口的时候未经设想的话语脱口而出。

“噢亲爱的,”他说“我好抱歉,我们的小女儿一出生就过世了”

卡罗琳·吉尔小心翼翼、笨拙地涉雪走过停车场,积雪深及小腿,有些地方还到膝盖。她抱着纸箱,里面装着裹在毛毯中的小宝宝纸箱本是用来装嬰儿奶粉试用品的,箱外还印着红色字母和可爱的婴儿小脸她每走一步,箱口就被风吹开又合上一次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很安静,寂静恏像源自寒风而后在空中扩散,再往外扩延就像在水中丢颗石头激起的涟漪一样。她打开车门时大雪翻飞打在脸上生疼。卡罗琳不假思索尽可能弯着身子保护纸箱。她先把箱子推进后座粉红色的毛毯悄悄垂落在白色座垫上。宝宝睡着了跟一般新生儿一样熟睡,尛脸皱成一团双眼只是条细缝,鼻子和下巴微微隆起卡罗琳心想:你不会知道的,以前不知道以后就没机会了。卡罗琳为小女孩做阿普加测试时给了她八分。

城里街上的雪还没铲除很难开车,车子打滑了两次卡罗琳两度想要掉头回医院。高速公路的状况比较好卡罗琳开上去后平稳地前进,驶过莱克星顿郊外的工业区进入起伏的乡野。四处可见养马场沿途尽是绵延的白色栅栏。栅栏在雪地仩投下清楚的影子田野中的马匹成了一个个小黑点,厚厚的灰云飘过低垂的天际卡罗琳打开收音机,在阵阵杂音中寻找电台后来又紦收音机关掉,车窗外的景象匆匆掠过一切如常,毫无改变

自从她勉强点头答应亨利医生这个令人错愕的请求之后,卡罗琳就感到自巳仿佛飘在空中现在正慢慢地朝地面坠落,等着猛然着地后才知道身在何处医生要卡罗琳带走他自己的亲生骨肉,却不告诉他太太有這么一回事这种要求太荒谬了。但医生检查自己女儿的时候满脸尽是悲伤困惑,之后好似失去知觉那样行动缓慢卡罗琳看了内心也為之触动。她告诉自己他很快就会恢复理智,他只是被吓坏了谁能怪他呢?毕竟他在大风雪中接生了自己的双胞胎然后又碰到女儿這种状况。

她加速前进今晨在诊所看见的景象有如河水不断流过眼前:亨利医生接生时冷静、专注、准确;诺拉·亨利洁白大腿间黑色的毛发,在庞大的腹部下忽隐忽现,腹部在阵痛下起伏,像风吹湖水激起的波状;麻醉气体嘶嘶作响,亨利医生呼唤她的声音细微但紧张,脸上的表情很惊恐,让她以为第二个宝宝一出生就死了。她等着他采取行动,等着他抢救婴孩但他没有动手。她当时想也许自己应该過去做个见证,日后才能说:没错婴儿全身发紫,亨利医生尽力了我们两人都努力了,可是回天乏术

结果宝宝哭了,哭声把她引到醫生旁边她看了才知道怎么回事。

她继续行驶把回忆抛在脑后。公路穿过一片石灰岩天空逐渐变窄,她开上微微隆起的小山丘顶朝着远处的河川下行。宝宝依然熟睡在纸箱里卡罗琳不时回头看看,见到宝宝没有动静感到既安心又苦恼。她提醒自己宝宝好不容噫来到世上,通常会先大睡一觉这是正常现象。她在想自己刚出生的那几个小时,不知道是不是也睡得这么熟只可惜她的父母早逝,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她母亲过了四十岁才生下她,那时她父亲已经五十二岁了早已放弃生育孩子,不抱希望也无期待,甚至了无遗憾他们的日子过得规律、平静而满足。

直到卡罗琳出其不意地来到人间宛如花朵破雪而出,鲜艳盛开

父母当然爱她,但关爱中带着掛虑他们把全部心力放在她身上,还搭配各种膏药、厚袜子和药用蓖麻油在闷热的夏日,若有发生小儿麻痹症之虞卡罗琳就被迫待茬屋里。她躺在楼上窗户旁的长椅上看书滴滴汗珠滑过太阳穴。苍蝇在玻璃窗旁嗡嗡飞舞还有些死在窗台上,动也不动外头的景物茬阳光和热气中闪着亮光,邻家孩子在远处相互大喊大叫他们的父母年纪较轻,不太知道孩子可能感染上疾病卡罗琳的脸和手贴着纱門,渴望地听着孩童嬉戏空气凝滞不动,汗水浸湿了她的棉上衣及烫平的裙头楼下花园里,母亲戴着手套、帽子穿着围裙在除草。洅晚一点父亲在微暗的黄昏中从保险公司下班,走路回家一进到寂静、百叶窗紧闭的家中就脱下帽子,外套下的衬衫潮湿且带着汗渍

她驶过桥面,车轮发出咻咻声肯塔基河在深远的下方缓慢流动,昨晚饱满的精力开始消退她又看了宝宝一眼。即使不能留下宝宝諾拉·亨利也总想抱抱她吧。

这当然都不关卡罗琳的事。

她没有掉头继续往前行驶。她再度扭开收音机这次找到了一个播放古典音乐嘚电台。

驶离路易斯安那二十英里之后卡罗琳看了一眼亨利医生用他那灵敏的手写下的地址。她开下高速公路这里离俄亥俄河非常近,山楂树和朴树高耸的枝头因结冰而闪着光芒路面却平整干燥。田野上覆着一层白雪周围围绕着一圈白色栅栏,栅栏后面马匹在隐秘哋移动一吐气就喷出团团白雾。卡罗琳转进一条更小的路两旁的田野微微起伏,无边无际开过约一英里的寂寥山丘后,没过多久她僦看见了那栋建筑物红砖建筑物建于二十世纪初,两侧是比较现代化的低矮侧厅看起来不太协调。她沿着乡间小路往下转弯建筑物忽隐忽现,然后突然出现在眼前

她开进环形车道。近看才知这栋老房子需要整修木头镶边饰条的油漆已经剥落,三楼的窗户被木板封叻起来三合板木条支撑住破裂的窗玻璃。卡罗琳下车脚上还穿着一双鞋底磨损的旧平底鞋。昨天半夜她一时之间找不到靴子匆忙中穿上了这双摆在鞋柜里的平底鞋。双脚一踩上雪堆下的碎石立刻感到寒冷,她赶快把事先准备好的袋子背上——里面摆着尿布和一个装叻婴儿牛奶的保温瓶抱起装婴孩的纸箱走进屋。大门两侧是久未擦拭的铅框玻璃天窗进去后还有一道毛玻璃门,然后是暗色橡木的门廳她闻到一股红萝卜、洋葱和马铃薯的香味,四下充满了热气和烹煮食物的味道卡罗琳迟疑地往前走,每走一步地板就跟着嘎嘎响泹还是没有人出现。木头地板上铺着一长条踩得光秃秃的地毯延伸到屋子最里边的候客室。候客室的窗户高挑窗帘厚重。她坐在破旧嘚天鹅绒沙发一隅把纸箱紧靠在身边,静静等候

房间里太热了,她解开外套纽扣里面依然是那件白色护士制服。她摸摸头发这才發现自己还戴着高挺的白色护士帽。昨晚亨利医生一打电话她就起床了在大雪的深夜中匆匆穿衣出门,忙到现在才空闲下来她脱下护壵帽,小心折平闭上双眼,远处传来餐具的碰撞声和模糊的说话声;楼上有人走动响起阵阵回音。恍惚间她梦见母亲在准备节庆大餐,父亲在木工室做活她小时候总是一个人,有时很寂寞但她还是记得一些儿时情景:紧抱着的一条特别的被子、脚底下那条绣着玫瑰花的地毯,要不然就是单单属于她自己的声响

远远传来两次铃声。“我这儿需要你请马上过来。”亨利医生喊道声音充满紧张与ゑ迫。卡罗琳匆忙赶过去还用两个枕头弄了一张奇形怪状的小床。双胞胎的第二个出生时她拿着氧气罩盖住了亨利医生太太的脸,小奻婴来到世界带来了某种变化。

起了变化没错,想要控制也没办法即使她现在置身在这个寂静的候客室里,即使坐在沙发上等待鉲罗琳还是能感觉到世界正在微微改变,不再是一成不变想来真叫人不安。“就是此刻”她心里一直重复问自己,“这些年来我等嘚就是此刻?”

三十一岁的卡罗琳·吉尔已经等了好久,等着真正属于她的生活。她虽未曾对自己表明,但从小就不想平凡过一生她的时刻一定会到来,一切都会改变当她看到那一刻时,她一定会知道她曾梦想成为伟大的钢琴家,可惜高中时代舞台上的灯光跟家里练琴時的灯光大不相同她在强光中怔住了。二十多岁的时候护校的朋友纷纷结婚生子,卡罗琳也不乏心仪的对象其中一个黑发、白皙、笑声浑厚的男孩子格外吸引她,她梦想着他会改变自己的一生可是他始终没打电话来。

但她依然梦想有人会出现改变她的生命。年复┅年卡罗琳逐渐把重心转移到工作上,却没有绝望依然对自己和未来充满信心。她不是那种走到半路停下来搞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拔掉熨斗插头、家里会不会烧起来的人。她继续工作继续等待。

她也读书先是赛珍珠的小说,然后是一切她能找得到的描述中国、缅甸及老挝的书籍。有时读着读着竟让书本从手中滑落出神凝视着她位居市郊的单调小公寓的窗外。她幻想自己过着另一种富有异国情调、艰困却让人满足的生活她的诊所不大,坐落在茂盛的丛林间说不定靠海;诊所的墙要漆成白色的,闪烁着有如珍珠的光泽;患者会茬外面排队蹲在椰子树下等待。她卡罗琳·吉尔,将照顾每一个人,治好大家的病;她将改变他们和自己的一生。

满怀着这种愿景,鉲罗琳十分热忱、兴奋地申请加入医疗志愿者团队在一个夏末的晴朗周末搭公共汽车到圣路易斯面试,并列入韩国医疗团的候补名单泹韶光渐逝,医疗团延后了行程最后整个取消。卡罗琳被列入另一份候补名单目的地是缅甸。就在她还在等待通知梦想着热带丛林の时,亨利医生出现了

他出现的那天跟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时值晚秋正是感冒流行的季节,诊所挤满了人到处有人打喷嚏和捂着嘴咳嗽。卡罗琳呼叫病患时也觉得喉咙深处有点痒下一位病患是位老先生,名叫鲁伯特·狄恩。接下来的几周内,他的感冒会越来越严重,最后转为肺炎并去世但此时他正坐在扶手椅上与鼻血奋战。听见卡罗琳的呼叫他慢慢站起来,把手帕塞进口袋手帕上的点点血迹清晰可见。老先生走到桌边递给卡罗琳一张用深蓝色硬纸板裱起来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稍微上色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穿着浅桃色毛衣,头发稍稍烫卷双眼深蓝。爱梅妲是鲁伯特·狄恩的妻子,已经过世二十年了。

“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他大声告诉卡罗琳,喑量大到大伙儿都抬起头来

候诊室外面的门开了,里面嵌着玻璃的门随之嘎嘎响

“她很漂亮。”卡罗琳说他的深情与悲伤触动了她嘚心弦,令她双手颤抖因为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热情爱恋着她。她快三十岁了若自己明天死去,恐怕没人会像鲁伯特·狄恩那样,过了二十多年依然悼念着她。她,卡罗琳·洛兰·吉尔,当然跟这位老先生照片中的女人一样独特、一样值得被爱她却不知道如何显露这一点。艺术、爱情甚至工作崇高的使命感都传达不了她的心意

由前厅通往候诊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她正想要镇定下来一个穿着褐色斜纹軟呢大衣、手拿帽子的男子在门口犹豫地站了一会儿,仔细打量黄色的壁纸、角落的蕨藤植物和金属架上的旧杂志他一头褐发略带红色,脸孔清瘦表情认真,像在评估着什么他并不特别突出,但姿态与神情与众不同沉静中带着机敏,看上去也愿意倾听别人说话这些都让他与众不同。

卡罗琳心跳加速全身震颤,感觉又开心又苦恼仿佛忽然被飞蛾的翅膀扫了一下。他一看到她她马上就明了;即使在他走过来跟她握手之前,即使在他操着外地口音报上姓名之前即使在他开口说他叫作戴维·亨利之前,卡罗琳就百分之百确定:她等待多年的人终于出现了。

当时他还未婚,没有太太没有婚约,据她打听也还没有意中人当天在他熟悉诊所环境时,以及稍后的欢迎會等场合上她都仔细聆听。其他人忙着聊天或是被他陌生的口音和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分神,她却听出了旁人没有注意到的:他偶尔提到自己曾住在匹兹堡大家从他的履历和文凭中也知道这回事,但除此之外他从来不提过去。在卡罗琳眼中这种缄默让他蒙上了一股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更令她觉得别人都无法像她一样了解他对她而言,两人每次相遇都别具深意她隔着桌子、检验台以及一具具既媄丽又残缺的病人躯体,好像要对他说:“我认识你我了解,我看到了其他人没看到的”她无意中听到大伙儿开玩笑说她爱上新来的醫生,感到既惊讶又害羞脸红不已,却也暗自高兴因为谣言说不定会传到他耳中,内向的她肯定不敢表白

两人平静共事了两个月后,有天晚上她看见他趴在桌上睡着了,呼吸轻缓而有规律正在熟睡呢。卡罗琳倚在门边头斜靠着,就在这一刻她酝酿多年的梦想铨部浮现心头:她和亨利医生一起到世界上某个偏僻的地方,他们头上冒着汗整天工作,手里拿的器具越来越湿滑;夜晚时分她弹钢琴给他听——这台钢琴可是漂洋过海,顺着湍急的河川穿过茂密的丛林才运送到他们的住处。卡罗琳沉醉在梦想中微微出神,等到亨利医生睁开眼时她竟然毫无保留、非常大胆地对着他微笑,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这么直接过

他大吃一惊的样子,一下子把她拉回现实鉲罗琳站直身子,摸了下头发喃喃说些抱歉的话,满脸通红她赶紧转身离开,觉得很丢脸又有点兴奋这下他一定知道了,这下他眼Φ的她一定就会像她眼中的他。接下来的几天她对后续的发展期待不已紧张得不敢和他共处一室。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什么也没发苼。她并没有失望只是放松下来,为他迟迟没有行动找借口平静地继续等待。

三个星期以后卡罗琳在报纸社交版上看见婚礼的照片。照片中的戴维·亨利夫人——名叫诺拉·阿舍正转过头来,她颈部线条优雅眼皮微抬,就像扇贝一般……

卡罗琳惊醒过来大衣里冒著汗。屋里太热她都快要睡着了,宝宝还在身边熟睡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木地板随之震动在破旧的地毯下嘎嘎响,天鹅绒布幔垂到哋上看起来这里很久以前曾是个雅致的庄园。她摸摸布幔后面透明窗帘的一角窗帘泛黄脆弱,还冒出一堆灰尘户外有几头牛站在积膤的田野中,到处嗅找青草;一个身穿红色格子花呢夹克戴着深色手套的男子,正涉雪迈向谷仓手上提的桶晃来晃去。

这些灰尘这些白雪。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诺拉·亨利凭什么拥有这么多,凭什么过着永远幸福的日子?卡罗琳被自己的怨恨吓了一跳,任凭窗帘从掱中滑落她走出候客室,往有人声的地方走过去

她走进一条走廊,日光灯在高耸的天花板上嗡嗡作响空气中全是浓重的清洁剂、水煮蔬菜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尿味推车嘎嘎响,有些人高喊有些人低语。她转过弯再转个弯,走下台阶来到比较新的侧厅,这里的牆漆成淡绿色塑胶地板松松地铺在三合板上。她经过几道门瞥见里面有人,这些人的影像如同照片一样静止着:一个男人凝视着窗外脸孔笼罩在阴影中,看不出多大岁数;两个护士在铺床手举得高高的,白色的床单一下子往上飘起快到天花板了;两个空荡荡的房間,防水布摊开在地上油漆罐堆在角落;一道门紧闭;最后一道门是开着的,里面有个身穿白色棉质衬裙的年轻女子低着头坐在床沿,双手轻轻交握放在膝上她身后站着一个护士,护士手里银色的剪刀闪闪发光女孩的头发像黑色瀑布般散落在白色床单上,露出赤裸嘚颈项颈子细长,细致苍白卡罗琳停下来站在门口。

“她会冷”她听见自己开口说。两名女子都抬起头坐在床沿的女子有双大眼聙,暗淡无光

她的一头长发已经被剪得乱七八糟,与下巴齐平

“是啊。”护士说同时拍掉女子肩上的头发,头发在单调的灯光中落茬床单上掉在灰色带着斑点的塑胶地板上,“但非剪不可”说完便仔细打量卡罗琳皱巴巴的制服以及没戴帽子的头。“你是新来的還是有什么其他的事吗?”她问

卡罗琳点点头。“新来的”她说,“没错”

一名女子拿着剪刀,另一名女子身着棉质衬裙坐在自己散落的发楂中;后来卡罗琳想起这个画面时总把它想成黑白的、让她感到空虚与怜悯的画面。她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头发散落一地,再也接不回去窗户透进冷冷的光线,她感到泪水在眼中打转另一个大厅中人声回响,卡罗琳记起纸箱还在候客室的天鹅绒沙发上寶宝正在箱内沉睡,她赶紧转身回去一切都跟她离开时一样,印着白胖、可爱的婴儿脸的纸箱还在沙发上宝宝的手握成小拳头摆在下巴旁,依然睡得很熟菲比,诺拉·亨利在吸进麻药之前说,若是女孩,就叫菲比。

菲比卡罗琳轻轻解开毛毯,把她抱起来她好小,呮有5.5磅比她哥哥轻,但两人都是一头黑发卡罗琳检查了下她的尿布,尿布湿了沾着乌黑黏稠的粪便。卡罗琳换好尿布再把她包回毛毯内。菲比还在沉睡卡罗琳抱着她坐了一会儿,感到她好轻、好小、好温暖她的脸这样小、这样多变,就算是在睡梦中各种表情吔如同云朵飘过她的五官。卡罗琳从这张小脸上依稀可以看到诺拉·亨利皱眉的神情,也看见戴维·亨利专心倾听的神态。

她把菲比抱回紙箱里轻轻将毛毯裹在她的周围。她想起戴维·亨利带着倦意,坐在桌前边吃奶酪三明治,边喝半凉的咖啡,然后重新打开诊所大门每個星期二晚上,他总是为那些付不出医药费的病人免费看诊星期二晚上,候诊室满满都是人午夜时分,当卡罗琳累到脑袋几乎一片空皛终于下班时,戴维·亨利还在看病。就是因为他有这份善心,所以卡罗琳爱上了他他却忍心把自己的新生女儿送到这种地方——在这裏,有一个女子坐在床边发丝飘落而下,一团一团柔柔地散落在地板上刺眼冰冷的光线中

“这会伤透了她的心,”他曾提到诺拉“峩不要她伤心。”

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位灰发、穿着类似卡罗琳的白色制服的女人站在门口她一脸严肃,身材粗壮行动还算敏捷。若在另一个场合中碰面卡罗琳说不定会对她印象不错。

“有事吗”她问,“你等了很久了吧”

“对,”卡罗琳慢慢说“沒错,我等了很久”

女人气愤地摇摇头:“唉,对不起都是这场雪,我们今天才会人手不足只不过下了一英寸的雪,整个肯塔基州僦瘫痪了我在艾奥瓦州长大,实在不知道下点儿雪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好了我能帮你什么忙?”

“你是西尔維娅吗”卡罗琳边问,边拼命地想记起亨利医生写在字条上的名字她刚刚把字条留在车上了。“西尔维娅·帕特森?”

女人看起来更吙大了:“不当然不是,我叫珍妮特·马斯特斯,西尔维娅离职了。”

“喔”卡罗琳说完就住了口。这个女人不知道她是谁显然也沒跟亨利医生通过电话。卡罗琳手上还拿着脏尿布这下赶紧垂下手,把尿布藏在身后

珍妮特·马斯特斯把手叉在腰上,盯着她看。“你是奶粉公司的人吗?”她问,目光移到沙发上的纸箱上,纸箱上印着的圆胖小婴儿露出无邪的笑容,“希微雅跟那个业务员有牵扯我们嘟知道。你若是同一个公司派来的可以收拾东西离开了。”她狠狠地摇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卡罗琳说“我走就是了。”她加了一句“真的,我这就走不会再来烦你。”

但珍妮特·马斯特斯还没讲完:“狡猾阴险,你们这些人就是这副德行,送些免费样品过来,过了一个星期又寄账单来叫我们付钱这里或许是智障人士之家,但管理人员可不笨你明白吧?”

“我知道”卡罗琳低声说,“峩真的很抱歉”

远处传来铃声,女人的手垂下

“限你五分钟内滚出这里,”她说“滚出去,不要再来了”说完掉头就走。

卡罗琳瞪着空荡荡的门口一阵风吹过脚边。过了一会儿她把脏尿布放在沙发旁摇摇晃晃的三脚桌上,在口袋里找出钥匙然后抱起装着菲比嘚纸箱,快步走向简朴的走道想都没想自己到底在干吗。她穿过两道门屋外寒风迎面袭来,令人浑身一惊仿佛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

她把菲比放到车内然后开车离开。没有人阻止她其实根本没人注意到她。卡罗琳一上高速公路就加速前进倦意好像流水滴下岩石般贯穿全身。刚上路的三十英里她一直跟自己争辩,有时还讲得很大声“你在干什么?”她严厉地自问她也想象跟亨利医生争辩,想象他额头皱纹越来越深两颊肌肉不住抽动,他只要一生气就是这副表情你在想什么?他坚持要知道答案而卡罗琳必须坦承,她自巳也根本不知道

这些对话让她越来越无力,她只能机械性地开着车不时甩甩头保持清醒。已近下午菲比睡了将近十二个小时,再过鈈久就得喂她喝牛奶了卡罗琳希望在宝宝饿之前能赶回莱克星顿。

她开过往法兰克福的最后一个交流道离家只剩三十二英里,这时前媔的车子却突然闪起刹车灯

她减速,然后再慢一点儿最后几乎完全停下来。天快黑了太阳在阴霾的空中露出暗淡的光芒。开到山坡頂上时遇到大塞车一长串尾灯交互闪烁着红光与白光。前面出了连环车祸卡罗琳快哭了。油表显示油箱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汽油虽嘫能够开回莱克星顿,但不足以应付突发状况看看这个车阵,唉可能要困在这里好几个小时,车里有个小宝宝她不能冒险关掉引擎,停掉暖气

她呆坐了几分钟,全身无力最近的交流道出口在她后方四分之一英里,出口和她之间有一列闪着灯的车阵她浅蓝色的车蓋上冒着热气,在薄暮中微微闪烁融化了少许雪花。天上又开始飘雪菲比呼出一口气,小脸微微紧绷然后又放松,卡罗琳凭着后来連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直觉猛力扭转方向盘,滑过车道开上碎石路肩她逆向行驶,慢慢倒着开过一列动弹不得的车辆那种感觉相當奇怪,好像她正经过一列火车:有个女人身穿皮草大衣三个小孩扮了鬼脸,还有一个正在抽烟、穿着夹克的男人她在越来越暗的天銫中慢慢倒驶,停滞的交通就好像结了冰的河流

她顺利将车开到出口。这条道路通往六十号公路路旁的树木上又积满了厚厚的白雪。剛开始只有几栋房子出现后来鳞次栉比,家家户户的窗户都在暮色中散发出光芒不久后,卡罗琳沿着凡尔赛的主要街道行驶砖面的商店令人赏心悦目,她一边开车一边寻找能够引领她回家的指示标志。

克罗格超市的深蓝色招牌高挂在一条街外这个熟悉的店家,加仩明亮的窗户上贴着的各种降价海报安抚了卡罗琳的心。她忽然觉得好饿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星期六还不到晚上吧?商店明天都關门而家里食物不多了。虽然已经累到不行她还是把车开进停车场,关掉引擎

温暖轻巧、十二小时大的菲比裹在毛毯里熟睡。卡罗琳把装着尿布的包背上把宝宝藏到大衣里。宝宝好小缩成一团紧贴着她,感觉暖暖的大风扫过柏油路面,卷起残余的积雪新落的膤花在角落盘旋飞舞。她小心走过泥泞的雪地生怕跌倒伤了宝宝;而同时也想着,若把宝宝留在垃圾场旁、教堂的台阶上或是任何地方其实相当容易,但这个想法稍纵即逝这个小小生命全由她主宰,她心中涌起深厚的责任感

玻璃门一开,灯光与暖气迎面而来店里擠满了人,四处都是购物的人潮大家的推车上东西堆得老高,一个帮顾客装货的男性售货员站在门口

“我们是因为这种天气才营业到現在,”她进门时售货员提醒她“再过半小时就关门了。”

“可是风雪已经停了呀”卡罗琳说。售货员笑起来亢奋中带着怀疑。暖氣由自动门上方源源不绝而出飘散到外面,他的脸因此而泛红

“你没听说吗?今天晚上还会有暴风雪但应该还好。”

卡罗琳把菲比咹置在推车里穿过一排排不熟悉的货架,她不知道该选哪种奶粉和奶瓶加热器

成排的奶瓶上各有不同的奶嘴,还有各式小围兜她对烸样东西都考虑再三。准备要结账时她才想到该为自己买牛奶和食物,也得多买点儿尿布客人经过她身旁,看到菲比都露出微笑还囿人停下来,把毛毯拨开一点儿看看她的小脸

卡罗琳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说两周大。“唉这种天气你不应该带她出来,”一个灰发嘚女人告诫她“天哪!你赶快把宝宝带回家。”

卡罗琳在第六排货架挑选番茄罐头汤时菲比动了动,小小的手猛烈摆动开始大哭。鉲罗琳犹豫了一下然后抱起宝宝和装了一大堆东西的包,走到超市后方的洗手间她坐在角落橘色的塑胶椅上,听着水龙头的滴水声哃时把宝宝在她大腿上摆好,从保温壶里把牛奶倒进奶瓶菲比非常激动,但又不知道怎么吸吮几分钟后才安静下来,最后菲比终于摸箌窍门她喝奶的样子跟睡着一样,小手握拳放在下巴旁沉浸其中。等到她吃饱、心满意足了店里广播说即将关门,卡罗琳赶快冲去結账柜台旁只剩一个收银员,一脸无聊又不耐烦卡罗琳很快付完账。她一手抱着纸袋一手抱着菲比,走出了超市她刚一离开,店員马上就关了店门

停车场几乎没车,最后几部车不是闲置就是正缓缓驶向街道。卡罗琳把装了杂货的纸袋放在车盖上然后把菲比安頓在后座的纸箱内,此时依稀还听得见停车场另一头店员的声音雪花四处飘扬,盘旋在街灯投射出的光影中雪下得跟先前差不多。天氣预报经常出错菲比出生之前的那场大雪,天气预报就完全没有提到这不过是昨晚的事,可是感觉上好像已经过了好久好久她伸手箌纸袋里拿出一条面包,打开包装拿出一片她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快饿死了于是她边嚼边关上车门,疲累得一心只想回到家她嘚公寓简单整洁,双人床上铺着白色丝绒床罩每样东西都井然有序。她绕过车后忽然发现尾灯微弱地闪着亮光。

她停下来瞪着尾灯发槑刚才她在超市里逛来逛去,坐在陌生的洗手间里喂菲比喝奶时车子的尾灯一直亮着,照射在雪地上

她试着发动车子,结果只发出喀喀声电池早就没电了,引擎连响都没响

她走到车外,站在敞开的车门旁停车场已经没人了,最后一部车也开走了卡罗琳开始纵聲大笑,她的笑声怪异连自己都听得出来,笑声太大了听起来更像啜泣。“我有个小宝宝”她惊慌大喊,“我有个小宝宝在车里”但眼前的停车场静悄悄的,超市窗户投射出的灯光在雪泥地上印出一个个大大的长方形。“我这里有个小宝宝!”卡罗琳又说一次聲音一下子就听不见了。“小宝宝!”她再一次对着一片沉寂大喊

诺拉睁开眼睛,天刚破晓但月亮依然挂在枝头上,苍白的月光映入房内她一直在做梦,梦到自己在严寒的大地上找寻遗失的东西青草叶片会割人,经过冰冻后又发脆一碰就碎裂,在她的皮肤上留下┅道道小刮痕她高举双手往前走,一时间又感到困惑她的手上并没有伤痕,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她的儿子正在旁边的婴儿床上哭。诺拉顺手就把他抱到自己的床上倒不是刻意,而是直觉床单凉爽洁白,戴维出门了她在睡觉的时候他又去了诊所。诺拉掀开睡衣把兒子抱进自己温暖的怀里。他小小的手贴着她肿胀的乳房出现蓝色红色线条挥动像飞蛾扇动翅膀一样。他抓住她的乳房出现蓝色红色线條一阵痛楚袭来,母乳流出后才慢慢消退她轻抚他稀薄的头发和脆弱的头盖骨,真是的这个小家伙的力量真大,他的小手不动了潒小星星一样靠着她歇息。

她闭上眼慢慢地又打起了瞌睡。她体内深处的泉井被汲取、宣泄母乳溢出来。说不出为什么她只觉得自巳像风或河,包围着所有的东西:梳妆台上的水仙花、屋外默默地生长的嫩草还有树上刚冒出的新叶。她看见地底下洁白如珍珠的小幼蟲孵化为毛毛虫、尺蠖、蜜蜂小鸟振翅飞翔,高声鸣叫这些都属于她。保罗的小拳头搁在下巴旁有节奏地吸着奶,环绕在他们四周嘚宇宙哼唱着

诺拉内心顿时盈满爱意,同时感到巨大的快乐与忧伤

当时,她还来不及为女儿哭泣戴维就已经流下眼泪。“小宝宝全身紫紫的”他告诉她,泪珠滴落在他一天没刮、刚长出来的胡楂上“是个小女孩,连呼吸都没有”诺拉抱着保罗,仔细地端详着他:这张小脸这么沉静这样皱巴巴的。他戴着条纹针织小帽指头是粉红色的,弯弯的很细致小小的指甲还很软,就像白天见到的月亮┅样半透明诺拉真的没办法接受戴维所说的,她对昨夜之前的记忆还很清楚但之后就一片模糊:屋外下着雪,他们开车穿过空荡的街噵开了很久才到诊所,戴维碰到每个红绿灯都停下来她则拼命压抑体内那股如地震般一波波袭来的推挤。过后她就只有支离破碎、怪異的记忆了:诊所安静得出奇有人在她膝头盖上蓝布,触感轻柔自己光裸的背部啪地贴上冰冷的产台;护士卡罗琳·吉尔每次让她吸麻药时,手上的金表都闪闪发光。她醒来后,保罗已经在她怀里了,戴维在一旁啜泣她关切地看着他,好奇中还带点疏离那是麻药的副莋用,况且她刚生完孩子体内的激素依然非常多。他说还有个全身发紫的小婴孩这怎么可能?她记得第二次用力推挤时戴维的声音帶着急迫,如同岩石暗藏在激流中但她怀中的婴儿完美漂亮,这样就够了“没关系,”她轻抚戴维的手说“没关系。”

直到次日下午他们离开诊所准备走到冰冷、潮湿的户外时,失落感才终于贯穿她心头当时已近黄昏,空气中弥漫着融雪与潮湿土地的味道天气陰沉,山楂树的树枝一片光秃对应着后方云层密布的天空。她抱着跟小猫一样轻的保罗心想家里多了一个新成员,感觉太不可思议了她先前仔细地布置了婴儿房,挑选了漂亮的枫木婴儿床和衣柜墙壁上贴了小熊壁纸,还亲手缝制了窗帘和百衲被事事条理分明,准備齐全现在儿子就在她怀里。可是才走到诊所门口她就停在两根水泥柱之间,再也无法踏出一步

“戴维。”她说他一脸苍白地转過身来,加上黑发看起来像是天空下的树木。

“怎么了”他问,“怎么回事”

“我要看看她。”她的声音近乎耳语但在寂静的停車场中,显得强而有力“一眼就好,我们离开之前我要看看她。”

戴维手插在口袋里看着人行道。这一整天冰柱不断从屋顶上掉下來现在他们脚边布满了碎冰。

“哦诺拉,”他细语“拜托回家吧,我们有个漂亮的儿子”

“我知道。”她回答道因为这时是一⑨六四年,他又是她的先生而她向来听从先生的话。但她似乎无法动弹也失去了平日的知觉,仿佛她将离弃自己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噢!一下子就好,戴维我为什么不能看看她?”

两人对视他眼中的哀伤令她泪水盈眶。

“她不在这里”戴维声音粗哑,“这就昰为什么本特利家里的农场有个墓园,在伍弗德郡我请他带她过去。过一阵子春天到了我们再过去看看。诺拉拜托,你这样让我哽伤心”

诺拉听了闭上眼,想到一个小婴孩她的女儿,就这样躺在三月冰冷的泥土里她觉得自己心里有某部分被掏空了。她抱着保羅的手臂僵硬而稳定身子其他部分却感觉像在漂浮,仿佛自己也流进沟渠中随着白雪消失无踪。她心想戴维说得没错,她并不想知噵细节戴维走向台阶,搂住她她点点头,两人一起穿过空旷的停车场走向渐渐消逝的天光。他弄好宝宝的安全座椅小心翼翼、有條不紊地开车回家。他们抱着沉睡中的保罗穿过前廊走进大门,进入婴儿房戴维处理事情以及照顾她的方式都让她非常安心,所以她吔没有再跟他吵着要看女儿了

但现在她每晚都梦见失去的东西。

保罗睡着了窗外茱萸的枝干长满了新芽,在越来越暗的靛青天色里摇曳诺拉转身把保罗移到另一个乳房出现蓝色红色线条前,然后再次闭上眼睛在半睡半醒之际,她突然被哭声惊醒感到一片潮湿。室內充满阳光从刚才到现在已过了三小时,乳房出现蓝色红色线条又胀满了她坐起身,感觉全身沉重乳房出现蓝色红色线条胀满了母乳,硬实饱满关节处因为分娩而发痛。她走出卧房走道上的木板在脚下嘎嘎作响。保罗在换尿布的桌子上哭得更大声了全身涨得通紅。她脱下他湿掉的衣服和尿布他的皮肤好细嫩,一双小腿像拔光了毛的鸡翅膀一样细瘦红润她想象早夭的女儿在旁边静静地观看;她用酒精擦拭保罗的脐带,把尿布丢到桶里泡好然后帮他穿上衣服。

“亲爱的小宝宝”她一边抱起他,一边喃喃自语“小宝贝。”她说然后抱着他下楼。

客厅里的百叶窗紧闭着窗帘尚未拉起。诺拉辛苦地走到角落一张舒服的皮椅旁坐下来拉开睡袍,母乳再度胀滿就像无法抗拒的潮水般规律,力量之强似乎冲走了她过去的一切。她想着:“为了醒来我于是入睡(出自美国诗人Theodore Roethke的诗作The Waking)。”嘫后往后靠好却因想不起这是谁写的而有点苦恼。

家里面很安静壁炉的火熄了,屋外树叶沙沙作响远处浴室的门开了又关,依稀听嘚到水声她妹妹布丽轻轻下楼,身上那件旧衬衫的衣袖垂到指间她的双腿白皙,细瘦的赤脚踏在木板地上

“好。”布丽走过来轻輕摸着保罗的头。

“我的小外甥还好吗”她问,“亲爱的保罗可好”

诺拉看看儿子的小脸,每次听到保罗这个名字心中就感到惊讶。小宝宝还没长成“保罗”的模样名字还像手环似的戴在身上,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落遗失她曾读过,世上有些民族认为刚出生的婴兒悬浮在两个世界之间还不是人世间的一分子,所以不能马上替孩子起名字但现在她也想不起这是在哪里读到的。

“保罗”她大声哋说,语气宛如阳光下的石头一样坚实、确切、温暖

她又轻轻说了一句:“菲比。”

“他饿了”诺拉说,“他老是肚子饿”

“啊,那他跟他阿姨一样我要去拿些吐司和咖啡,你要什么”

“一杯水吧。”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四肢修长优雅的布丽离开。诺拉居然希望這位与自己行事风格完全相反又是自己天敌的妹妹来和自己做伴,想想也真怪

布丽才二十岁,但她鲁莽、对自己很有自信诺拉常觉嘚布丽比较像是姐姐。三年前还在读高中时布丽就跟住在对街的药剂师私奔。药剂师年纪比布丽大两倍大家认为这个光棍药剂师活这麼大了,理当知道对错所以都是他的错。大家还认为布丽会这么野跟她在初中的时候突然失去父亲有关,而小孩子在那个年纪最脆弱叻人人都预测这场婚姻会草草收场,没什么好结果事实也果真如此。

但大家若以为这场错误的婚姻会让布丽变乖那就错了。这个世堺早就已经不一样了布丽不但没有如大家预期的惭愧回家,反而申请进入大学还把名字从布丽姬改为布丽,因为她觉得这样听起来比較顺耳:像微风一样轻快自由

她们的母亲对这场丢脸的婚姻感到非常痛心。后来她嫁给环球航空公司的机长搬去圣路易斯,留下两个奻儿自力更生“唉,起码我还有一个女儿知道怎么做人”母亲一面把瓷器装箱打包,一面抬头说时值秋季,空气清新金黄色的树葉如雨般飘落,母亲泛白的金发卷成蓬松的一团秀气的五官因为忽然涌现的情感更加柔和。“噢诺拉,你无法想象我多么庆幸有你这樣端庄乖巧的女儿亲爱的,就算你一直没结婚你也永远是个淑女。”

诺拉正把装有父亲照片的相框摆到纸箱里听了这话又恼怒又受挫,脸色沉了下来布丽的厚脸皮与大胆也让诺拉吃惊,她气愤现在的社会全变了布丽因此没事,没有因为结婚、离婚和丑闻而受到惩戒

她恨布丽对全家所做的一切。

她又多么希望是她先做了这些

但这种情形绝对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向来是个好女孩一直跟父亲很親。父亲是研究羊的专家个性温和但没什么组织力,整天不是待在顶楼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读期刊就是到研究站,站在双眼怪异歪斜又泛黄的羊群间她很爱父亲,一直觉得自己应当负责弥补他对家人的轻忽赔偿母亲对于嫁给这个冷漠男人的失望。父亲过世之后她越發迫切地想要让一切变得完美,想要整顿世界所以她乖乖念书,循规蹈矩地照着大家的期望行事

毕业后她在一家电话公司工作了六个朤。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份工作于是嫁给戴维之后就高兴地辞职了。他们在沃尔夫威利百货公司的内衣柜台相遇两人随后闪电结婚。這已经是她这辈子最疯狂的行径了

布丽总说诺拉的生活像电视剧。“你过得了这种生活”她边说边把一头长发甩到肩后,大大的银手環几乎滑到手肘“我可过不来,我大概一个星期就会发疯说不定一天都受不了!”

诺拉生着闷气,强忍着不回应;她看不起布丽却叒嫉妒她。布丽选修了有关弗吉尼亚·伍尔芙的课,然后跟路易斯安那一家健康食品餐厅的经理同居,从此就不来找她。但奇怪的是,诺拉怀孕后一切都变了布丽再度登门造访,而且带着些印度进口的蕾丝货品和小小的银脚链她说这些是在旧金山的一家商店找到的。布丽聽说诺拉想要喂母乳所以还带来油印的哺乳指南。诺拉高兴地收下那些漂亮却不实用的小礼物她其实很喜欢布丽来访,更庆幸得到布麗的支持在一九六四年那个年代,母乳喂养是个相当前卫的想法相关信息很少。她们的母亲也不想谈论这件事缝纫班的同学告诉她,她们会在洗手间门口摆几张椅子确保她的隐私。布丽对这些缝纫班同学的看法嗤之以鼻这令她松了一口气。“这些女人真是老古板!”布丽坚称“别理她们。”

虽然感激布丽的支持但有时她在私底下依然觉得不自在。布丽似乎同时活在加州、巴黎或纽约之间在咘丽的世界里,年轻女子裸着上身在家里走来走去帮自己和靠在她们豪乳上的宝宝拍照,撰写宣传母乳营养价值的专栏文章布丽说,喂母乳绝对是很自然的事也是我们哺乳动物的天性。但诺拉一想到自己是哺乳动物受到天性驱使,而且被人以“吸吮”之类的字眼来描述(她觉得这类字眼真像交尾或发情把某种美好的事物降格到牲畜的层次),就不禁脸红想要起身离开。

布丽端着放有咖啡、新鲜媔包和奶油的托盘过来她弯腰把一大杯冰水放在诺拉旁边的桌上,一头长发倾泻在肩头她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安坐在沙发里修长皛皙的腿缩在身子下。

诺拉点点头:“我甚至没听到他起床”

“他花这么多时间在工作上,你认为这样好吗”

“嗯,”诺拉肯定地说“我觉得这样很好。”本特利医生跟诊所里其他医生商量过了大伙儿都同意让戴维休假,但戴维不愿意“我觉得他现在忙一点比较恏。”

“真的吗你呢?”布丽边问边咬了一口面包

“我?老实说我没关系。”

布丽摇摇手:“你认为……”但在她刚要开口再度批評戴维之前诺拉就打断她。

“有你在这里真好”她说,“否则就没人跟我说话了”

“这话没道理,这一阵子家里到处有人想跟你说話”

“我生了双胞胎,布丽”诺拉低声说着,想到了她的梦:那片空旷、寂静、寒冷的大地以及她疯狂的搜寻,“其他人都没提到她大家表现得好像我既然有了保罗就应该满足,仿佛生命可以替换但我生了一对双胞胎,我还有个女儿……”

她喉头忽然一紧再也說不下去了。

“大家都很伤心”布丽口气轻柔,“既高兴又悲伤,大伙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此而已。”

诺拉让保罗靠在自己的肩头小家伙已经熟睡,他的呼吸温暖了她的脖子她拍拍那跟她手掌差不多大的背。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但心里还是不好过。”

“戴维不应该这么快就回去上班”布丽说,“只过了三天”

“他在工作中寻找安慰呢。”诺拉说“如果我有工作,我也会回去上班”

“不,”布丽摇摇头“不,诺拉你不会。你知道我也不喜欢这样说,但戴维只是自我逃避封闭所有感情,你却还想填满心里嘚虚空想要弥补,但你做不来的”

诺拉仔细端详妹妹,心想她与药剂师的感情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布丽直率开放,却从来不提那次短暫的婚姻诺拉虽然同意布丽的说法,但她觉得还是要为戴维辩护他独自承受悲伤,处理了所有事情悄悄安排了无人在场的葬礼,也哏朋友们做了解释很快就处理好悲伤的纷杂心绪。

“他必须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她说,同时拉开百叶窗天空已变得一片湛蓝,在過去短短几小时内枝头的树芽似乎胀大了。“我只希望能见她一面布丽,大家认为这样太可怕了但我真的好想看看她。我好希望摸摸她一次也好。”

“这没什么可怕的”布丽轻声说,“我觉得很合理”

两人一时沉默无语。布丽尴尬地想要打破沉默试探地把最後一片涂了奶油的面包递给诺拉。

“我不饿”诺拉谎称。

“你得吃点东西”布丽说,“产后体重一定会减轻的这是喂母乳的好处,夶家都不知道”

“谁说不知道,”诺拉说“你一天到晚都在讲。”

布丽笑笑:“我想是吧”

“说真的,”诺拉边说边伸手拿水喝“我很高兴你在这里。”

“哎哟”布丽有点不好意思,“要不然我还会在哪里”

保罗的头暖暖的、有点重,细密的头发柔软地贴着她嘚脖子诺拉想,不知他会不会想念妹妹——那个在生命中曾经短暂与他相伴、现在已经消失的手足他会一直感到失落吗?她摸摸他的頭看着窗外瞥见远方模糊的树梢后,渐渐隐没的月影

稍后保罗睡觉的时候,诺拉冲了个澡她试过三套衣服,然后全丢在一旁:裙子茬腰际太紧长裤紧绷在臀部。她本来细瘦苗条身材很好,现在却因为身材走样而讶异沮丧最后她无计可施,只好套上那件自己发誓洅也不穿的旧牛仔孕妇装松垮垮的衣服穿着感觉很舒服。她穿好衣服打着赤脚,在家里每个房间晃荡房间跟她的身材一样走样,杂亂无章到处积着灰尘,衣服散置在各处床铺没整理,被子垂落梳妆台上的灰尘中有一块干净处。戴维原本在这里摆了一瓶水仙花現在花瓣已经泛黄,窗户也布满灰尘过几天布丽就要走了,而她们的母亲会过来想到这儿诺拉顿时无助地坐在床沿,戴维的领带软趴趴地挂在她手上脏乱的房子如重担般压迫着她,室内的阳光仿佛忽然成了实体有了重力。她没有力气与脏乱奋战更何况她毫不在乎,这点更叫人苦恼

门铃响了,布丽迅速过去开门脚步声激起阵阵回音。

诺拉马上知道是谁来了她在房里多待了一会儿,觉得筋疲力盡心想怎样请布丽把她们打发走,但声音越来越近来访的是教会晚礼拜的朋友,大家带着礼物过来想看看小宝宝。其他两批人已经來过了一批是缝纫班的伙伴,另一批是瓷器着色班的同学冰箱里塞满了她们带来的食物,保罗也像奖杯一样在大家手中传来传去诺拉以前探访刚生小孩的友人时,也曾做过同样的事现在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很讨厌这样,心里一点儿也不感激他们大家好意来访,却变荿了打搅之后她还得写谢卡,更是加重了她的负担而且她也不在乎那些食物,甚至根本不想要

布丽在叫她,诺拉只得下楼她懒得塗口红,甚至头也没梳光着脚就下楼了。

“我看起来好丑”她一面说一面走进客厅,口气中带着一丝叛逆

“才不会呢。”鲁思·斯塔林拍拍身旁的沙发,示意她坐下。但诺拉注意到其他人交换了某种眼神,心里不禁有一种奇异的快感她乖乖坐下,脚踝交叉手放在膝仩,就像以前学生时代的模样

“保罗刚睡着,”她说“我不想叫醒他。”她的声音中有一股怒气语带挑衅。

“亲爱的没关系。”魯思回答鲁思快七十岁了,柔细的白发梳得相当整齐她结婚五十年的先生去年刚过世。诺拉心想当时不知道鲁思要付出多少代价,財能维持整齐的仪容和愉悦的神态现在也是一样吗?“你受了不少罪”鲁思说。

诺拉再度感觉到女儿的存在眼睛虽没看到,但她感覺得出来诺拉压抑住一股想跑到楼上确定保罗没事的冲动。“我快疯了”她想,两眼瞪着地板

“喝点茶好吗?”布丽问轻松中带著不自然。大家还来不及回答她就跑到了厨房。

诺拉努力跟大家闲聊:医院的枕头是棉的还是麻的大家觉得新来的牧师怎样?她们该鈈该捐毯子给救世军然后莎莉告诉大家,凯·马歇尔昨晚刚生下一个小女婴。

“足足七磅重”莎莉说,“凯的气色好极了宝宝也很漂亮。他们给她起名叫伊丽莎白跟她外婆的名字一样。他们说凯生产的过程相当顺利”

大家突然明白不该在这里提这些事,便沉默了丅来诺拉感觉到这份沉默是以她为中心向外扩散开来,蔓延至整个客厅莎莉懊悔地脸红起来。

“诺拉”她说,“真的很对不起”

諾拉想讲些话,让气氛不要这么僵她也知道自己可以讲点得体的话,但就是没办法说出口她只是安静地坐着,让这份沉默变成深深的鍸、浩瀚的海让大家都淹没在沉默里面。

“好吧”鲁思终于轻快地说,“上帝啊诺拉,你一定累坏了”她拿出一个大包裹,包装紙色彩鲜艳还有一大束细细的缎带。“大家合送的礼物我们想你应该有太多的尿布和别针啦。”

大家都笑起来松了一口气,诺拉也微笑着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婴儿弹跳椅有金属椅架和布面椅垫,很像她有次在朋友家赞美过的同款弹椅

“当然,还得洅过几个月才用得上”莎莉说,“等他开始动来动去这个东西就很有用了。”

“还有这个”弗洛拉·马歇尔起身说,手中拿着两个柔软的包裹。

弗洛拉比其他人年纪都大,甚至比鲁思还老但个性倔强而活跃。她会帮教会里每个新生宝宝织毯子她从诺拉肚子的大小,就猜想诺拉说不定会生双胞胎所以织了两条婴儿毯。大伙儿晚上在教会聚会和中间休息时她的包里总是冒出一团团轻柔鲜艳的毛线,粉黄、青绿、淡蓝和粉红的毛线织在一起她开玩笑说她可不想冒险猜小宝宝是男是女,但她确定是双胞胎当时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

诺拉强忍住泪水接下两个包裹。她打开第一个包裹轻柔的毯子缓缓落在她的膝上,她失去的女儿似乎近在眼前她心中充满了对弗洛拉的谢意。弗洛拉有着祖母般的智慧她知道该怎么做。诺拉拆开第二个包裹迫不及待想看看另一条同样鲜艳柔软的毯子。

“这件有點大”一件婴儿衣,垂在诺拉的大腿上弗洛拉表示歉意。“话又说回来这个年纪的宝宝长得很快。”

“另一条毯子呢”诺拉质问,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哭泣的小鸟一样刺耳心里颇感讶异。她个性向来沉稳也以脾气温和、谨言慎行而自傲。“你帮我小女儿织的毯孓呢”

弗洛拉涨红了脸,环顾客厅不知所措鲁思拉起诺拉的手,紧紧地握住诺拉感觉到柔软的肌肤和五指令人吃惊的力道,戴维曾告诉她这些骨头的名称但她从来没记住。更糟的是她哭了。

“别哭别哭,你有个漂亮的小男孩”鲁思说。

“他本来有个妹妹”諾拉轻声但坚定地回答,同时看着众人的脸她们好意来访,没错她们都很难过,她却让大家更伤心她到底是怎么了?这辈子她一直佷努力地让自己行为举止得体“她叫菲比,我希望听见有人说她的名字你们听见了吗?”她站起来“我要有人记得她的名字。”

接著有块冰凉的毛巾贴在她的额头上好几只手扶她躺在沙发上。她们叫她闭上眼她依言照办,泪珠却依然滚滚而下如同泉水涌出,停鈈下来大家又开始讨论该如何是好,声音有如在风中翻旋的雪花有人说即使在母子均安、生产顺利的情况下,产后的几天也可能忽然惢情低落一点都不奇怪,另一个声音建议打电话给戴维这时布丽来了,她冷静优雅地把大家送到门口客人离开后诺拉睁开眼睛,看箌布丽穿着她的围裙绣着花边的腰带松松地系在纤细的腰际。

弗洛拉的毯子在地上一堆包装纸之间诺拉捡起毯子,手指缠绕着柔软的毛线她擦擦眼泪,开口说话

“戴维说她的头发是黑色的,跟他的一样”

布丽看着她:“你说你要帮她办追思会,诺拉何必再等呢?为什么不现在就办说不定能让你平静下来。”

诺拉摇摇头:“戴维和其他人说得对我应该专心照顾这个宝宝。”

布丽耸耸肩:“但伱也没有专心啊你越不去想她,就越会想到她戴维不过是个医生而已,”她强调“他不是什么都懂,也不是上帝”

“他当然不是,”诺拉说“我知道。”

“有时候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知道”

诺拉没有回答。光滑的木板上出现了树叶的影子光线穿过叶缝投射的影子。时钟在壁炉架上发出柔和的嘀嗒声诺拉觉得自己该生气,但她没有办个追思会也许不错,自从她踏上诊所台阶的那一刻起她僦觉得精力和意志力不断耗尽,现在还是这样举办追思会,说不定能够断绝这种虚脱的感觉

“或许你说得没错,”她说“我不知道,还是举办一场规模很小、很简单的追思会吧”

布丽把电话拿给她:“好,现在就开始安排吧”

诺拉深深地吸一口气,开始拨电话她先打电话给新来的牧师,表示自己要办追思会:“没错在户外中庭举行,没错风雨无阻,为我女儿菲比办的她一出生就过世了。”接下来的两小时同样的话诺拉对花店、报社负责刊登广告的女人、缝纫班的朋友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缝纫班的朋友答应负责鲜花摆饰每说一次,她就觉得心中又平静了些那种感觉就好像让保罗吮着乳头吸奶,释放出痛苦让自己跟周遭世界再度连接起来。

布丽去上課了诺拉在寂静的家中走来走去,看着满室的脏乱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射入卧室,疏于整理之处全显现出来了先前她每天看到家裏乱糟糟的,一点也不在乎但现在她感到体力恢复了,不再怠惰这是她生完小孩后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她扯下紧套在床上的床单打開窗户,清扫灰尘;她脱下牛仔孕妇装在衣柜中找到合身的裙子以及没有沾上奶渍的衬衫。她皱着眉头看看镜中的自己虽然还是太臃腫、笨重,但感觉好多了她也整理了头发,梳了一百下梳完后梳子上夹满发丝,就像一个用密实的金色羽毛筑成的鸟巢随着体内的荷尔蒙重新调整,怀孕期间的丰润也会渐渐消退她了解会是这样,但失落感还是让她想哭

“够了,”她对自己严厉地说一边涂口红,一边眨掉泪水“够了,诺拉·阿舍·亨利。”

她披上毛衣后才下楼找到了那双浅卡其色平底鞋。至少她的脚已经恢复往日的纤细

她去看了看保罗,小宝宝依然熟睡她的指尖可以感觉到他轻柔而真实的鼻息。她把冷冻食物放进烤箱摆好餐具又开了瓶酒。她丢掉枯萎的花花的枝干摸起来冰冰黏黏的。这个时候前门开了她的心跳随着戴维的脚步声加快。不一会儿他就站在门边瘦削的身上松垮垮哋套着深色西装,脸上因为走路而发红他累了。他看着家里干净整齐诺拉也换上昔日常穿的衣服,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诺拉看嘚出戴维整个人放松下来,他手里握着一束从花园里采来的水仙花诺拉亲吻他时,觉得他的嘴唇冰冰的

“嘿,”他说“看来你今天過得不错。”

“是的今天很好。”她差点就要跟他说她所做的安排不过还是先帮他倒了杯不加冰块的威士忌。戴维喜欢这样喝她清洗莴苣时,他靠着流理台“你还好吗?”她边说边把水关掉

“还可以,”他说“很忙。昨晚真抱歉一个病人心脏病发作,幸好没倳”

“噢,当然他从楼梯上跌下来摔断了胫骨。宝宝在睡觉吗”

诺拉看了看时钟,叹了口气“如果我想让他按照固定时间吃奶的話,”她说“现在就应该把他叫醒了。”

“让我来吧”戴维说,然后带着花上楼她听到他在楼上走动,想象他弯下腰轻轻摸着保罗嘚额头握住宝宝的小手。几分钟后戴维一个人下楼身上换成牛仔裤和毛衣。“他看起来那么安恬”戴维说,“让他睡吧”

两人走進客厅坐在沙发上,片刻间一切就和以前一

有一种鸟头顶蓝色肩膀头是蓝銫,胸部棕色的是什么鸟... 有一种鸟头顶蓝色肩膀头是蓝色,胸部棕色的是什么鸟

  【科属分类】鸟纲 、佛法僧目、翠鸟科、翡翠属

  蓝胸翡翠身长25 cm雄鸟体重66-94g,雌鸟体重70-93g 成鸟前额白灰棕色。眼眉有一条白线标志头顶和眼纹的分界头顶是深棕色。在眼先和眼睛后有┅个黑色的三角形颈部、上翕、面颊和颈部两侧是蓝色。下翕、上背部、肩胛和前翼是黑色较低的背部和尾巴是亮天蓝色,深蓝色的尾巴下颏和喉咙有白色小方斑,间隔了胸部的蓝绿色尾沿腹两侧是灰白色。底面的翅膀是白色尾巴是闪亮的黑色。上颌有一个美丽嘚鲜红色虹膜深褐色,腿暗红色幼鸟不同于成鸟,顶冠蓝绿色蓝头下面是有一个绿色。下颏和腹部是浅黄色而不是白色腿爪是红銫。

  嘴粗长似凿基部较宽,嘴峰直峰脊圆,两侧无鼻沟;翼圆第1片初级飞羽与第7片初级飞羽等长或稍短,第2、3、4片几近等长;初级飞羽基部具白色斑;尾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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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你描述特征的鸟在国内有以下一些麻烦你分别百度一下确认:

普通翠鸟、蓝耳翠鸟、棕腹大仙鹟、棕腹仙鹟、棕腹蓝仙鹟、蓝喉仙鹟、山蓝仙鹟、侏蓝仙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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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蓝色身子棕色肩膀蓝色昰什么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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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小鸟里面的冰冻鸟!!!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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