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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读书分享|《白鹿原》12

朱先生重新开始因赈济灾荒而中断已久的县志编纂工作一度冷寂的白鹿书院又呈现出宁静的文墨气氛。他四处奔走的劳顿和风尘早已消失饥饿造成的恐怖阴影却依然滞留在心间,眼前时不时地映现出舍饭场粥锅前拼死拥挤的情景尽管这样,他的心头还是涌起案头文字工莋的渴望和生气

大饥馑是随着一场透雨自然结束的,村民们迫不及待从青葱葱的包谷秆子上掰下尚未干须的棒子撕去嫩绿的皮衣,把┅掐即破的颗粒用刀片刮削到案板上流溢出牛奶似白色浆汁,像捣蒜一样捣砸成糊浆倒进锅里掺上野菜煮熟了吃。有人连同包谷棒子嘚嫩芯一起搁石碾上碾碎下锅村巷里每到饭时就弥漫起一缕嫩包谷浆汁甜丝丝的气息,大人和小孩的脸色得了粮食的滋润开始活泛起来交谈说话的声调也硬朗了,尽管还有那些赤贫户不得不继续拉着枣木棍子去讨饭讨到的毕竟是真正的粮食。原野上呈现出令人的惊喜嘚景象无边无际密不透风的包谷、谷子、黑豆的枝枝秆秆蔓蔓叶叶覆盖了田地,大路和小道被青葱葱的田禾遮盖淹没了这种景象在人們的记忆里是空前仅有的。白鹿原的伏天十有九旱农人只注重一料麦子而很少种秋,棉花也因为干旱的天象制约而几乎不种收罢麦子鉯后就开始翻地,用一把二尺长镶着铁刃的木板锨扎翻土地让土壤在伏天里充分曝晒,秋天播种小麦时那土壤就松散绵软如同发酵的媔团儿。整个广阔的原野上男人们只穿一件短短的裤头,在强暴的烈日下挥舞锨板地头的椿树或榆树下必定有一头装着沙果叶凉茶的瓦罐。有人耐不住寂寞就吼喊起来四野里由近及远串连起一片“嘿……哟……哟……嘿”只存吼声而无字词的悠扬粗浑的号子……今年嘚年馑打乱了白鹿康的生产秩序,农人等不及到明年夏天才能收获的麦子谁和谁不用商量就一律种下秋粮了。苍天对生灵施行了残暴之後又显示出柔肠连着下了两三场透雨,所有秋粮田禾都呼啦啦长高了“扬花了、孕穗结荚了原上再不复现往年里这个时月扎翻土地吆喝号子的雄浑壮观的景象。所有土地被秋庄稼苫着农人们无法踏进田地就在村巷荫下乘凉,农闲时月的悠闲里便生出异事有人忽然忆忣朱先生赈济救命的恩德而发动大家纷纷捐款,敲锣打鼓一块刻着“功德无量”的牌匾送到书院来朱先生听到钢鼓和茺响走出大门,弄清了原委就发了一通脾气:“你们刚刚吃上嫩包谷糊汤就瞎折腾!兴师动众槁这些华而不实的事图的啥再说赈济粮是上头拨下的,不是峩家的我不过是粮食分发下去,我有何德敢受此恭维”说罢关了大门再不出来、那些人突然改变了主意,抬着金匾敲着锣鼓赶往朱先苼的故里朱家泛去了朱先生的儿子不胜荣光热情接待,把匾额端端正正挂到门楼上方接着又有几个村子效法起来,朱先生家门口隔几忝便潮起一次庙会而且大有继续下去的势头。朱先生闻讯后赶回老家制止了儿子们的愚蠢行为,把挂在屋里屋外的大小金字牌匾统统卸下来塞到储存柴禾的烂窑里去。

这件事多少干扰了朱先生清理赈灾帐目的工作拖延了几天才接着一摞明细帐簿走进郝县长的办公房。郝县长接过那一摞帐簿很激动:“这真是‘有口皆牌’!”当即与朱先生商定时日要为他以及参与救灾的诸位先生设宴洗尘;朱先生避而不答转身就告辞了,走到门前说:“如若发现帐目上有疑问尽管追查朱某绝不忌讳。”郝县长拉着推着又把朱先生拽进门来说:“峩还有话跟你说”朱先生坐下来。郝县长说:“年馑已过人心稳住了。县府新添国民教育科我想请先生出山。”朱先生听了一笑說:”你不知道我这个人不成器,做点文墨文字的事还可以滥竿充数一当起官来自个心里先怯得惶惶,日里不能食夜里不得眠生就的雀儿头戴不起王冠——你饶了我吧!”郝县长根本不信:“这话不实。单是这次赈灾先生所作所为无论朝野有口皆碑。卑职以为滋水不乏有识之士当今最短缺的却是清廉的人。”朱先生依然不为所动摇摇头轻淡地申述说:“我一生不勉强人,人也不经勉强我勉强的倳是做不好的。”说着又站起来告辞郝县长再开不得口,钦服而不无遗憾地陪朱先生出门又提出开头的话来:“那……你还是择空儿抽一天时间咱们聚聚,我也好代饥民向诸位先生说一句谢承的话呀”朱先生笑着却很果断:“不必了。你有这心意把那笔款子籴成粮喰,分给街头路口的那些乞丐吧!他们的年馑还没过哩!”

县志编纂进入最费神的阶段在一一找出前人所编几种版本的疑问和寥误之后,现在就要进行严格的考证关于本县历史沿革需要大量查阅史料典籍,有关风土人情以及物产特产要到四乡去踏访询问有关历朝百代夲县所出的达官名流、文才武将、忠臣义士的生平简历需得考证,还有数以百计的烈女节妇的生卒年月和扼要事迹的查核这么庞杂的事項都得由诸位先生分头去做。顶麻烦的是对本县山川岭原地貌的核查一沟一峪,一峰一溪都得勘测而这样的专门技能的测工得到省城詓请。朱先生亲自出马到西安请来了一主二副三位测工,又雇来三位年轻农人帮他们背行李扛测具就开始钻山巡河去工作了……朱先苼决计编出一部最翔实最准确的可资信赖的新县志,那无疑是滋水县的一部百科全书大饥馑的恐怖在乡村里渐渐成为往事被活着的人回憶,朱先生偶然在睡梦里再现舍饭场上万人拥挤的情景像是一群饿极的狼争夺一头仔猪,有时在捉筷端碗时眼前猛然现出被热粥烫得满臉水泡的女人的脸影响他的食欲……尽管如此,毕竟只是一种阴影他对县志的编纂工作更加专注了。

白灵的不期而至使朱先生又惊诧叒喜悦朱先生在后院吃罢午饭走到前院去阅稿,看见迎面走来了一位风姿绰约的女洋学生齐耳的短发乌黑发亮,上穿一件月白色的短袖衫下穿一条白色的折叠裙,一双圆口青布鞋齐眉的刘海下是一双圆圆的眼睛,笑着叫了一声“姑父”朱先生说:“灵灵呀?你不叫姑父姑父真不敢认你咧!”朱先生领着白灵折身又走到后院来,悄悄暗示说:“你先甭叫姑妈看你姑妈能认得你不?”说着抢先一步跷上台阶:”有客人来了”朱白氏掀开竹帘站在台阶上,拘谨温厚地招呼说:“请屋里坐”举步和神态和接待一切朱先生的崇拜者┅样。朱先生又说:“这是从省城来的贵客”朱白氏仍然温谦地笑笑:“哪儿来的都一样,请屋里用茶”白灵大叫一声:“姑妈,你嫃的认不得我咧”说着跳上台阶,抱住朱白氏的肩头朱白氏惊得合不拢嘴:“噢呀灵灵呀……”

坐下来以后,朱白氏抓着灵灵的胳膊┅直不松手温柔敦厚的性情也发生变异,连着询问侄女在哪儿住在哪儿吃,在哪儿念书等等惦念的事朱先生端坐在一边插不上话,對着白灵的眼睛瞅了又瞅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有点突出,尽管不像他爸白嘉轩那么突出但仍然显示着白家人眼球外凸的特征;这种眼聙首先给人一种厉害的感觉,有某种天然的凛凛傲气;这种傲气对于统帅对于武将,乃至对于一家之主的家长来说是宝贵的难得的而對于任何阶层的女人来说,就未必是吉祥了;白灵的眼晴有一缕傲气却不像父也不像兄那样外露,而是作为聪意灵秀的底气支撑主宰着那双眸子于是就和单纯的美女或一切俗气的女人显示出差异来;纺线车下,织布机上锅前灶后,无论如何窝不住这一双眼睛整个白麤原上恐怕再也找不到这种眼睛的女子了。朱先生在心中这样想着忽而浮出第一次看见妻子朱白氏的眼睛的情景——

那天在涝池边上帮毋亲白赵氏淘布。春天织成的白布搁到夏天打下核桃捶下青皮,再摊到石碾上碾轧成糊涂然后和白布一起装进瓷沤窝起来;五至七天鉯后,再掏出来到涝池淘洗白布已经变成褐黑色的了,这种颜色直到棉楣烂朽成条条缕缕也不少色紧紧连接的第二道工序是把着了底銫的棉布塞进涝池的青泥里再度加色,黑青色的淤泥给棉布敷上黑色然后就可以做棉袄裤夹衣或套裤面料了。那时候朱先生和媒人装莋走累了也走热了的过路人,到涝池旁边卸下肩头的褡裢洗手媒人悄悄指向涝池左边那半腰上结着一块树瘤的皂荚树下的那个女子。大澇池四周长满大大小小的皂荚树那是女人们洗衣用过皂角遗下的胡核又繁衍的族。那时候朱白氏跟母亲白赵氏把最后一络经过核桃皮漚染的棉布从瓷瓮里掏出来,在涝池里摆呀淘呀搓呀拧呀长工鹿三当时在涝池边沿挖下一个半人深的坑,坑边堆积着从涝池里捞出的沤荿的黑色的淤泥朱白氏和母亲把刚刚淘洗干净的褐黑色的棉布一段一段铺进坑里,鹿三挖一锨表泥覆盖上去朱先生看见那女子挽着袖孓,露出健壮白嫩的小胳膊两只于被核桃皮染得黑紫如漆,附着一条粗辫子的脑袋始终低垂着不抬起来朱先生佯装找一处清水实际是想换一个角度,不料脚下踩着淤泥几乎摔倒果然那母女听到涝池周围女人们哗笑扬起头来。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见她的模样转身就离開涝池上了官路,对媒人说:“就是这个八字不合也是这个。”

朱先生不是瞅中了好的模样而是瞅中了那双眼晴此前他曾毫不惋惜地擯弃了四五个媒人介绍的亲事,全是她们的眼睛经不住他的一瞅朱先生向父亲坚持一打要求,凡是媒人介绍给他的女子必须他背看一眼他已看四五个媒人介绍下的七八个女子,都不是因为门不对或相貌丑陋在于朱先生一瞅之后发觉,有的眼睛大而无神有的媚气太重,有的流俗他究竟要找到一双什么样的眼睛自己也说不透彻,在涝池边瞅见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时心里一颤那种朦胧的追寻顿然明朗起來:刚柔相济!男子眼里难得一缕柔媚,而女子难得一丝刚强朱先生从涝池离时断肯定,即使自已走到人生的半路上淬然死亡这个女囚完全能够持节守志,撑立门户抚养儿女……现在,朱白氏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愈见深沉愈见刚正,愈见慈爱了……

朱先生注視看白灵的眼睛似乎比初见到朱白氏的眼睛更富生气了,甚至觉得这双眼睛习文可以治国安邦习武则可能统领千军万马。他沉默专注嘚神情引起白灵的注意:“姑父你盯我是认不得我了?”朱先生自失地笑笑说:“噢!姑父正给你相面哩!”白灵兴趣陡生:“站父伱算我命大还是命苦?”朱先生说:“你的左方有个黑洞你得时时提防,不要踩到黑洞里去跷过了黑洞,你就一路春风了”白灵真嘚当回事追问起来,黑洞意味着一般灾祸还是彻底毁灭?是指不治之症还是指挨黑枪上绞架,塞枯井甚至自杀吊跳涝池?她装出轻松的不在乎的神气:“姑父你说明白点,我好防备着”朱先生也笑着说:“你防备着点好。”白灵还想问个究竟姑妈却插话说:“伱甭听你姑父胡掐昌算。他是跟你说笑哩!”转过脸对丈夫流露出一数责备:“年轻轻的娃嘛你给她算啥哩掐啥哩?吓娃做啥哩!”有意岔开话题问起妹子家皮货铺子的生意朱先生理会了妻子的眼色反而笑起来:“我知道灵灵信西学不信八卦,才跟她故意笑哩!”白灵坦然地说:“姑妈放心吧我不会吓出毛病的。岂止我的左侧有黑洞我的前头后头,左首右首生都布满陷阱。可以说整个中国现在就昰一个大黑洞咱们全都在这黑洞里头。”

朱白氏顶关心的是侄女的婚事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和白灵见面的机会,心诚意笃地要尽一番莋为姑妈的责任企图松动弟弟嘉轩父女之间的死结:灵灵,你咋么今儿想起来看姑妈咧”白灵毫不迟疑地回答,声调里颤动着真切的嬌气:“我成年成月天天都在想着姑妈好姑妈你想想,我而今有家难归只剩你一个亲人啦……”朱白氏倒真的被侄女感动了朱先生悄嘫退出寝室前院书房去了。朱白氏便斟酌了字眼的探问:“你跟鹿家老二还拉扯着”白灵做出坦荡无掩的声调说:“早先几年我们都私訂终身了哩!那阵儿都小都不懂啥。现在都大了懂得道理了觉得不合适又拆散了,只是一般乡亲乡党有点来住再没啥拉拉扯扯的事。”朱白氏听着就很惊诧白灵说着私订终身这种伤风败俗悖于常情的事,跟说着今的庄稼长得好或不好一样平淡一样无所顾忌,便不禁鈈住撇着嘴角鄙夷地骂:“灵灵你的脸皮真厚!”白灵委屈地叫起来:“姑妈,是你问我我才踉你说的呀!你问我我能哄你吗?”朱皛氏说:“你看你说这号事的神气跟喝米汤一样,脸连红一下下都没有你的脸皮还不厚?”白灵故意抹一下脸颊顽皮地盯着姑妈说:“姑妈,你忘了我自小就不会脸红!”朱白氏不为所动语意反而更重铁硬:“你不脸红你爸可脸红,你脸皮厚你爸可脸皮薄你不要臉你爸可是要脸的人!”白灵再也撒不出娇来:“姑妈,我来看你你倒骂我?”朱白氏依然冷着脸:“你看我做啥你连你爸你妈都能丟舍,还在乎我”白灵受到当头捧击,一下子无所措起来慈爱可亲的姑妈一下子变得冷峻如铁,心里顿时产生了沉重的失望而哑口无訁朱白氏说:“你一张退婚字条儿,把你爸的脸皮揭光咧你知不知道?”

腊月根上白灵托一位回原上过年的同学给王村婆家捎去一葑信。信中只写着一句话:你们难道非要娶我革你们的命白灵借些彻底勾销了那柱没有任何感情的婚姻,也想对从未照面的女婿和阿公開一个辛辣的玩笑至于这封信捎去以后的结局,好已经无心顾及了姑妈现在就来给她补一课。

王家父子见信气得暴跳如雷扔下正在籌办新年的诸多家事,父子两人拉着媒人找到白家把那一绺信纸掷到白嘉轩的面前。白嘉轩从桌面上捡起信纸看着白灵风流潇洒的墨跡,眼前顿时涌起一片浑黄厚重的土雾手里捏着信纸如同攥着一条死蛇。王家儿子唱白脸耍脾气说难听话老子则唱红脸慢条斯理讲仁義道德,论乡风民俗父子俩一高一低,一阴一阳挖苦酿制掸牙,耍尽了威风出完了恶气。白嘉轩始终僵硬在挺着腰瞪着眼,一声鈈吭媒人被拉来时,对白嘉轩也颇多埋怨表面上做出居中调节不偏不倚的态度,现在突然发生了根本逆转:“够了够了尽够你爷儿倆的了!甭话能呔下一牛车,嘉轩一句中吭还不够吗”白嘉轩满脸灰败,如同刮去了紫皮的茄子硬撑着脸制止媒人:“你悄着,有话讓人尽量说”又侧过脸做出更真诚的姿态对王家父子说:“有话尽管说,有气尽管出我都揽着,即就唾到我脸上我都不擦。”王家父子互相瞅着交换着眼色;是不是还要继续骂下去王老先生突然抢起拳头捶到桌面上,懊侮地自我责备起来:“嘉轩我混帐!”说罢拉着儿子的手不告而辞了。第二天白嘉轩指使孝武和鹿三从楼上粮囤里灌出整整二十口袋麦子,又捆筷了十五捆棉花装了满满两套牛車给王家送去。鹿三扬起落满粮食尘土的脸:“灵灵的彩礼不是五石麦十捆花么你给他退这么多?”白嘉轩平静地说:“我把利息加上叻”鹿三猴头粗大的疙节猛烈滑动了两下、闭上了毛楂楂的阔大的嘴巴。孝武缓缓转过头猛然用力着动皮绳帛击着黄牛的肚子,牛车嘎吱嘎吱启动了白嘉轩瞅着两套装满食的口袋和棉花捆子的牛车驶出巷道,转过身抱起双拳对围聚在街巷里的族人说:“我给本族白麤两姓的人丢了脸了!”说着扬起头来,两只粗大的手背抄在弯蜷的后腰上沉静如铁地宣布:“白姓里没有白灵这个人了。死了”说罷依然背抄着手走进自家街门。……

姑妈叙说过这段事抿嘴不语,有意使自已因为重提往事而激起的情绪平静下来陷入凝然不动的沉默里。白灵看了一眼姑妈凝重的脸色自然地联想到父亲的脸色。她有点懊悔自己的鲁莽捎给王家父子的,最终像石头一样砸到父亲的鼻梁上;王家父子拿那二十口袋麦子和十五捆棉花不仅可以订娶一个媳妇甚至连将来给孙子做满月的吃用花费也够了。姑妈平静地说:“你爸苦就苦在一张脸上孝文揭了他脸上一层皮,你接着再揭一层”白灵想到此行的重大便命,便从家庭的纠缠里跳出来对姑妈说:“这样也好。权当我死了俺爸也再不为我伤脸蹭皮了。”姑妈还想说什么白灵捺不住性子听她数落,便抢断说:“姑妈我还要到縣城去,我给旁人捎了一封信要送”姑妈到前院书房叫来姑父。姑父说:“给谁的信放我这儿让顺路人捎进城去,免得你跑”白灵說:“郝县长的公子是我同学,嘱我亲自交给他爸”

白灵走进滋水县县府大院时正值午休。郝县长在他的卧室里接待白灵白灵赶上午休时间,不是偶然而是经过悉心的算计,所以才有听姑妈数落她的难堪她以县长公子的同学关系说了一通编好的假话,然后就把那封信交给县长郝县长拆了信封,看了信双手握住白灵的手久久不语。白灵忍不住说:“如果有困难你就甭勉强。”郝县长松开坐下來挥一下手:“困难咋能没有嘛!可问题已经解决了。”郝县长告诉白灵红三十六军溃散后的第三天,他就安排山区地下党在峪口和山裏收容红军战士引渡出山,不少人已经返回老窝茂钦郝县长压低声音,惊喜万分地说:“廖军长虎归北山让组织放心。”白灵按捺鈈住问:“鹿政委呢”郝县长瞅了瞅白灵异常殷切的眼睛,反而有点矜持地说:“他也回到老窝白鹿原上”白灵猛然站起握住郝县长嘚手说:“你可真是遮风挡雨的老母鸡啊!”

白灵一身轻松走出郝县长的房子时县府开始上班,院子里有小干事匆匆忙忙的身影也有老職员仿而不露城府很深的持重脸孔,她有点好笑如果某一天郝县长突然站在院子里宣布一声:“我是共产党”那么这些小干事老职员肯萣会吓得跌坐到地上。白灵走过县府很深的宅院时反覆考虑要不要去会一会大哥孝文?见了会有什么影响不见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朂后决定还是应该去

白孝文瞅着站在门口矜持地笑着的洋学生不禁一愣,整个滋水县城也没有这样漂亮的女子白灵叫了一声“大哥!”白孝文僵硬狐疑的脸色顿然活泛起来:“噢呀灵灵呀!”白灵完全是一个妹妹的天真姿态:“哥呀,我要毕业了原先还想考高等学府,没人供给只好不考了”白孝文说:“你考你考,我供给你顶好考到北平去。”白灵说:“迟了迟了我已经找下饭碗了。”白孝文問:“做啥”白灵说:“撒书。”白孝文点点头赞赏地说:“教书也不错日子很安宁。”说着才记起问“你今日怎么记起寻哥来了?”白灵说:“我来看看大姑妈也来看看你,我而今有家难归成了孤儿一个……”白孝文宽慰妹妹说:“咱爸那人就是个那……好了好叻你别伤心。一会儿我领你去认一下嫂子这几天忙得要死……”白灵漫不经意地说:“大哥如今正开顺风船,当然很忙”白孝文摇搖头说:“平时紧一阵松一阵倒也罢咧!前一向共匪三十六军窝死在山里,这一向正收合那些散兵败丁抓不紧可就让他们溜出山了。上邊见天崔报抓人的数目哩!”白灵做出好奇的样子问:“我从报上看到消息说是‘全歼’。你们参加围剿来吗”白孝文说:“我只负責县城防务。”这么说似乎又不过瘾接着就不无遗憾地说:“有天晚上,我陪岳书记去看大姑父万万没料到共匪三十六军政委就在大姑父屋里。你猜是谁鹿兆鹏呀!碍着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小子又跑了算是命大……”白灵的心早已缩成一蛋儿想不到兆鹏差点栽到大哥手里,而大姑父居然没有向她提及这件事姑妈肯定觉得这件事没有她的退婚信引起的反响重要。白孝文得意地笑着问:“你看玄乎不玄乎”白灵从最初听到的惊诧里松懈下来,反而完全证实了兆鹏已经脱险的消息证实了郝县长说的兆鹏就在老窝白鹿原上。她裝作表示遗憾:“玄玄玄真个玄乎!到手的银洋又丢了——你和岳书记一人正好分五百哩!”白孝文说:“钱算个屁!关键是让这个祸根又逃了。他是滋水的大祸根滋水县不除兆鹏甭想安宁。”白灵淡淡地笑笑说:“你要是抓住他可就有热闹戏了。飞是咱们一个村子嘚人闹事”白孝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现在亲老子也顾不上了,甭说一个村的乡党两党争天下,你死我活地闹……”说到这里白孝文忽然意识到作为兄长的责任:“灵灵呀,你可得注意而今当先生了,你就好好教书甭跟不三不四的人拉扯,共匪脸上没刻个‘共’字把你拉扯进去你还不晓得。”白灵笑着说:“要是那样的话哥呀,你就带人来抓我”白孝文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吓唬说:“嫃要那样的话,哥也没办法——我吃的就是这碗饭嘛!”白灵说:“这碗饭可是拿共产党的人肉做的!”白孝文瞪起眼白灵嘎嘎嘎笑起來伸出双手:“铐上我的手吧,大哥我是共匪,你铐吧!”白孝文莫可奈何地笑笑在妹妹伸过来的白手上拍打了一掌:“你长到这么夶还是没正性……”

白灵以惋惜的口吻谢绝了哥哥邀她去认新嫂,说她今晚必须赶回省城明天早晨要给学生上课,再晚就搭不上进城的犇车了这样的理由不容变通,白孝文只好应允热情诚挚地叮嘱妹妹得空儿就回县城来,甚至以玩笑的口吻和妹妹结成联盟:“你跟哥┅样都是有家难归哦!咱们就相依为命咯!”

白灵坐上回城的牛车舒出一口气来,“碍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耳际蓦然回响着這句显示着职业特点和个性特征的用语……白灵现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兆鹏问他在一千大洋的悬赏者岳维山和“不好出手”的皛孝文当面,究竟是怎么逃脱的牛车粗大体重的木头轮子悠悠滚动着,在坑坑洼洼的土石大路上颠出吭喳吭噔的响声轮轴磨出单调尖銳的吱嘎吱嘎的叫声,渐渐远离了灰败破落的县城进入滋水川道倒显出田园的生气,一轮硕大的太阳正好托在白鹿原西部的平顶上恰洳一只滗去了蛋清的大蛋黄。白灵双手掬着膝头瞅着对面陡峭的原坡,顶面上平整开阔的白鹿原其底部却是这样的残破丑陋……

从原頂到坡根的河川,整个原顶自上而下从东到西摆列着一条条沟壑和一座座峁梁每条又大又深的沟壑统进几条十几条小沟,大沟和小沟之間被分割出一座或十几座峁梁看去如同一具剥撕了皮肉的人体骨骼、血液当然早已流尽枯竭了,一座座峁梁千姿百态奇形怪状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苍鹰,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昂首疾驰的野马有的像静卧倒嚼的老牛;有的酷似巍巍独立的雄狮,有的恰如一只匍伏着疥蛙……它们其实重像是嵌镶在原坡表层的一事副动物的标本只有皮毛只具形态而失丢了生命活力。峁梁上隐约可见田堰层叠的庄稼地沟壑里有一株株一丛丛不成气候的灌木,点缀出一抹绿色渲染着一缕的珍贵的生机。这儿那儿坐落着一个个很小的村庄稠密的树木嘚绿盖无一例外地成为村庄的标志。没有谁说得清坡沟里居民们的如祖何朝何代开始踏进人类的社会,是本地土著还是从草株戈壁迁徙洏来的杂胡抑或是土著与杂原互相融化的结果……“碍着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哥哥孝文的残忍狰狞,被职业习惯磨成平淡时得意和轻俏当时应该给他一个嘴巴,看他还会用那种口吻说那种职业用语不革命现在到了危急关头,报纸上隔不了几天就发布一条抓获黨的大小负责人的消息三十六军的溃灭和姜政委的叛变是粹不及防的灭顶之灾。兆鹏半年前临走时只告诉她一句:有一个段老师和你接頭直到报纸上登出三十六军被歼的重大消息时,她才知道鹿兆鹏半年前去了三十六军段老师之后又来了一位薛老师,说他从今往后和她联系因为段老师被抓捕了;前不久又有黄先生来和她接头,说薛老师也被当局抓捕和段老师一起被装进麻袋投进枯井黄老师说,小皛你所以还安全无虞正好证明段、薛两位老师堪称真正的老师。白灵脑子里只剩下两只装着段老师的麻袋七尺汉子塞进三尺长的麻袋紮紧袋口,被人拽着拖着扔进干枯的深井的逼真情景她当时听罢哑然无语,最初的惊恐很快地转化为无可比拟的愤怒她对黄先生冷笑著说:“多亏你给我说明了这个消息,临到我被装麻袋时我就不惧怕了”后来她一再重现段、薛两位老师被装进麻袋扔进枯井的情景;她从来没有经过活人被装进麻袋和投进枯井的情景,却居然能够把那捉情景想象得那么逼真那么难忘。白灵觉得正是在黄先生说出那种凊景的那一刻里最终使她成熟了,也看轻了自己;死了不算什么;一个对异党实施如此惨无人寰的杀戮手段的政权你对它如若产生一絲一毫的幻想都是可耻的,你就应该或者说活该被装进麻袋投进枯井;必须推翻它打倒它,消灭它而不需要再和它讲什么条件;她现茬才能切迫地理解义无反顾和视死如归这两个成语的生动之处。

黄先生隔了好久才第二次与她接头在这段时间隔里,她几乎天天都担心黃先生也被装进麻袋摞人古城某一眼枯井这个创造过鼎盛辉煌的历史的古城,现在保存着一圈残破不堪却基本完整的城墙数以百计的尛巷道和逐年增多的枯干了的井,为古城的当权者杀戮一切反对派提供发方便既节约了子弹又不留下血迹,自然不会给古城居民以至整個社会造成当局残忍的印象黄先生这次来更显得心沉重:“党组织这回遭到的破坏是太惨重了。”白灵忍不住溢出泪来:“你好久不来我瞎想着……你大概也给……摞进枯井……”黄先生苦笑一下:“这很难避免。我现在给腰里勒着一条红丝带将来胜利了,你们挖掏哃志们的尸骨时可以辨认出我来。”白灵破涕笑了:“我用丝绸剪一只白鹿缝到衬衫上你将来也好辨出我……”黄先生随后就指派她箌滋水县来给郝县长送信……

大蛋黄似的太阳觉落到白鹿原西边的原坡下去了,滋水川道里呈现一种不见阳光的清亮水气和暮霭便悄然從河川弥漫起来。白鹿!一只雪白的小鹿的原坡支离破碎的沟壑峁梁上跃闪了一下白灵沉浸在浮想联翩之中………

她进入教会女子学校苐一次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上帝时,就同时想起了白鹿上帝其实就是白鹿,妈妈的白鹿奶奶坐在炕上,头顶的木楼上挂着一撮淡褐色的麻丝丝奶奶抽下一根麻丝子加进手中正在拧着绳子里,左手提起那只小拨架右手使劲一拨,紫红溜光的枣木拨架儿啪啦啦啦转荿一个圆圈奶奶就讲起她的白鹿来。那是一只连鹿角都是白色的鹿白得像雪,蹦着跳着又像是飞着飘着,黄色的麦苗眨眼变成绿油油的壮苗了浑水变成清水了,跛子不跛,瞎子眼亮了秃子长出黑溜溜的头发了,丑女子变得桃花骨朵一样水灵好看了……她冷不丁问奶嬭:白鹿是大脚还是小脚白鹿她妈给白鹿缠不缠脚?白鹿脚给缠住了蹦不起来飞不起来咋办奶奶的嘴就努得像一颗干枣,禁斥她不许亂说乱问……

教会女子学校的先生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律的女人,一律的穿着连行为举止说话腔调都是一律的,只有模样的宽窄胖瘦黑白的差异;脸上的表情却同样是一律的没有大悲大喜,没有慷慨激越没有软溃无力,更没有暴戾烦躁永远都是不恼不怒,不囍不悲不急不躁,不爱不恨不忧不虑的平和神色。经过多年训育的高年级女生也就修炼成这份习性的德行古城的各级行政官员军职官长和商贾大亨等等上流社会的人们,都喜愿到这所女子学校来选择夫人或纳一个小妾古城的市民争相把女儿送到这所学校就读的用心昰不言而喻的,一夜之间就可能成某个军政要员的老岳丈

皮匠姑父和二姑在两个表姐身上也押着这注宝。大表姐嫁了个连长婚后不到┅月开拔到汉中。半年后大表姐忍不住寂寞,翻山越岭赶到汉中去寻夫那连长已经有一个皮肤细腻的水乡女子日陪夜伴。大表姐打了鬧了抓破了连长的脸和那女子的下身,随后就再也找不着那俩人的踪影了她没有回家的路费,几乎在汉中沦为乞丐后来被一位茶叶鋪子的掌柜发现。听她口音是关中人就把把她引进铺子里询问身世。掌柜本是关中人在汉中落脚做小买卖死了女人不愿意再娶一个汉Φ女人,主要是听不顺汉中人那种干涩的发音大表姐就落脚为茶叶铺掌柜的续弦妻子。他比她大整整二十岁正当中年,倒是知道体贴她疼她只是经济实力并不比姑父的皮货铺子强多少。

二表姐嫁给一位报馆文人权势说不上,薪金也不高日子倒过得还算安宁。那位攵人既不能替老岳丈的皮货生意扩张开拓也没有能力孝顺贵重礼品,却把皮匠丈人的苦楚编成歌谣在自己的报纸上刊登出来:皮匠苦皮匠苦年头干到腊月二十五。麻绳勒得手腕断锥子穿皮刺破手。双手破裂炸千口满身腥膻……这是他第一次拜竭老丈人时在皮货铺子嘚真切体验的感受。他被各种兽皮散发的腥膻味儿熏得头晕恶心尤其在饭桌上看见岳丈捉筷子的手又加剧了这种感觉。那手背上手腕上被麻绳勒成一道道又黑又硬的茧子死皮指头上炸开着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用黑色的树胶一类膏药糊着有的新炸开的小口渗出了血丝,手心手背几乎看不到指甲大一块完整洁净的皮肤二女婿一口饭一匙汤也咽不下去,归去就写下这首替老岳丈鸣不平的歌谣而且让二表姐拿着报纸念给父亲。皮匠听了一半就把反手拉过来又踩又唾脸红脖子粗地咆哮起来:狗东西,把我糟践完咧!狗东西没当官的本事鈳有糟践人的本事!而今满城人都瞧不起皮匠行道了你还念个屁……皮匠姑父十分伤心发誓不准二女婿再踏进他的皮货作坊。

白灵明白姑父失望的根本症结并不在此是在于两个女都没有跟上一位可以光耀门庭的女婿,但他并不知道这几乎是痴心妄想。教会女子学校是奻人的世界整个城市里各种体态的女子集中于一起,那些精华早被高职要员一个个接走了屑于这个女人世界里芸芸众生的两位表姐,呮能被军队的小连排长或穷酸文人领走皮匠姑父后来直言不讳地给白灵说:“你比那俩个出息呀灵灵儿,凡团长以下的当科员跑闲腿打閑杂的都甭理识他跟个有权有势的主儿你能行喀!到那阵儿,看哪个龟五贼六死皮丘八敢穿皮鞋不给钱?皮匠姑父这桩夙愿的实现可能性确实存在。无论学识无论气质尤其是高雅不俗的眉眼,白灵在美女如族的教会女子学校里也是出类拔萃的白灵已经谢绝过几位求婚者,挡箭牌倒是那位从未照过面的王家小伙儿她对求婚者说:“家父在我十二岁就许亲订婚了。在她离开教会学校之前校务处通告她说有一位政府要员要见她,她问什么事如果是求婚者她就不去。校务处职务忧心忡忡地劝她说应该去愿意不愿意都得去,此人校方得罪不起白灵去了。她看见一位精明强干的中年人端端正正在校务处的桌前坐着棱角分明的脸膛,聪颖执著的眼睛从脑门中间分向脑袋两边嘚头发又黑又亮。白灵一进门那人就站起来颔首微笑。校务处的先生介绍了那位中年人的身份是省府某要员的秘书,随后就退出门去那秘书很坦率地问:“小姐你的第一印象如何?人和人交往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白灵天真地说:“你像汪精卫。真的我进门头一眼瞧见你就奇怪,汪精卫怎么屈尊坐在这儿”秘书含而不露地笑笑:“小姐过奖了。汪是中国第一美男子我怎么能……”白灵笑着说:“你就是中国第二。”秘书不在意地转了话题:“白小姐毕业后做何打算”白灵问:“你找我究竟要问什么事?”秘书说:“你愿意求學我可以资助你愿意就业我可以帮助安排。”白灵问:“你怎么对我这样好呢”秘书说:“这还用问吗?”白灵说:“我已经嫁人了”秘书说:“难道他比汪还英俊?”白灵说:“他可是世界第一”秘书俏皮地说:“怕是情人眼里出潘安吧?他在哪里”白灵说:“十七师。”秘书轻舒一口气:“杂牌子”白灵说:“杂牌子军队没规矩。那可是个冷恐子他说谁要是在我身上打主意,他就跟他拼個血罐子”秘书说:“这我倒不怕。”白灵说:“我怕”属于政府部门的人都怯看杂牌子十七师,秘书说他不怕是强撑面子白灵再┅次重复说:“他会连我都杀死的。我怕那真是冷恐子!”

白灵又想起和鹿兆海的铜元游戏,那多像小伙伴们玩过家家娶新娘然而正昰这游戏,却给他们带来不同的命运蒋介石背叛革命以后,她每天都能听也能从报纸上看到国民党屠杀共产党的消息古城笼罩在阴森囷恐怖之下。那天后晌正上课两三个警察蹭进门,把坐在第三排一个女生五花大绑起来一位警察出教室门口才转头向先生也向学生解釋了一句:“这是共匪。”女学生们惊疑万状女先生说:“共匪不是上帝的羔羊,让她下地狱”白灵浑身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麻绳勒著,首先想到了鹿兆海鹿兆鹏到保定烟校学习去了,他能挣脱五花大绑的麻绳吗她那时急不可待地想见到鹿兆鹏,打问一下鹿兆海的喑讯却找不到他。五六天后一个更令人像讶的事情发生了,那位被绑走的同学领着三个警察到学校来由她指点着绑走了三个外班的哃学。那时候整个学校乱了秩序女生们拥挤在校园通往大门的长长的过道两边,看着三个用细麻绳串结在一起的同学被牵着走到校门口塞进一辆黑色的囚车。

白灵已经无心上课就断断续续请假,寻找鹿兆鹏她回到白鹿原一位老亲戚家打听见声,说是鹿兆鹏早跑得不見踪影了倒是听到不少整治农协头目的种种传闻。白灵连夜离开白鹿原又回到城里皮匠姑父家她再次回到学校时,听到女生们悄悄说被捕的三个共产党分子全部给填了枯井,本班那个领着警察来抓捕同党的女生也一同被填进井里白灵恶毒地说:“上帝不能容忍赎罪嘚羔羊。”

可是当她找到鹿兆鹏以后,却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那天午间放学回来,白灵在皮匠姑父的柜台前看见了鹿兆鹏惊讶得几乎大叫起来。鹿兆鹏迅即用一种严峻深切的眼光制止了她鹿兆鹏一身半新不旧的西装,戴一顶褐色礼帽像是一位穷酸的教员,在柜台湔琢磨着柜台里的各式皮鞋鹿兆鹏说:“你发愣干什么?我是鹿兆海的国文老师兆海带你听过我的课你忘了?白灵立即按照鹿兆鹏递過来的话茬儿往下演戏:“噢!老师呀屋里坐”转脸就对二姑父喊:“姑父,这位老师想请你定做一双皮鞋”皮匠热情地招呼说:“伱快把老师引进来嘛!”鹿兆鹏悄声说:“你得让我在这儿磨蹭到天黑。”

皮匠姑父像接待任何主顾那样认真地给鹿兆鹏量了双脚的长短寬窄又征询了皮鞋的颜色和款式,就继续忙他手中活儿去了白灵领着鹿兆鹏进入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转过身问:“你害怕给塞进井里?”鹿兆鹏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住片刻紧紧盯着白灵的眼睛,企图从那眼神里判断出她话的意图他却看见那两只微微鼓出的眼睛周边渐渐湿润,然后就潮起两汪晶莹的泪水鹿兆鹏点了点头。白灵眨了眨眼睛泪水使溢流下来,颤着声说:“我要加入共产党”鹿兆鹏用手按着白灵的肩膀让她坐下来,说:“现在全国都在剿杀共产党”白灵说:“我看见他们剿杀才要入。”鹿兆鹏说:“我们被杀嘚人不计其数”白灵说:“你们人少了,我来填补一个空缺”鹿兆鹏猛地抓住白灵双手,热泪哗哗流淌下来:“我而今连哭同志的地方也没有了……”白灵说:“我讨厌男人哭哭咧咧的样子”

鹿兆鹏磨蹭于是在黑定时走了。走时对白灵吩咐了两点再不许她去找任何囚申述要加入共产党的意愿,二是继续在教会女子学校念书那儿无疑是最安全的所在。大约一月后鹿兆鹏于傍晚时分来到皮匠铺店取赱了定做的紫红色皮鞋。对皮鞋的手艺大加赞扬皮匠则亲自把皮鞋给他穿上脚上,要他在作坊里走一圈而且叮嘱他要是夹脚或者绳子斷裂可以随时来修理。鹿兆鹏肯定这是他买到过的最称心的皮鞋发誓说比上海货好得多。皮匠得意自己的杰作鹿兆鹏随之把一本圣经茭给皮匠,说这是白灵要他买的白灵于傍黑时分回到皮货铺子,在那本圣经里找到一个联络地址:罗嗦巷15号

罗嗦巷在这座古老的城市幾乎无人不晓。罗嗦巷大约在明初开始成为商人的聚居地一座一座青砖雕琢的高大门楼里头都是规格相似的四合院,巷道里铺着平整的圊石条雨雪天可以不沾泥。这条巷道的庄基地皮在全城属最高价码破产倒灶了的人家被挤出罗嗦巷,而暴发起来的新富很快又挤进来填补空缺;进入罗嗦巷便标志着进入本城的上流阶层鹿兆鹏住进罗嗦巷用意正是在这里,特务宪兵警察进入罗嗦巷也不敢放肆地咳嗽皛灵找到15号,见到鹿兆鹏就迫不及待地问:“你这几天都到哪儿去咧”鹿兆鹏说:“在原上。”白灵问:“你还在原上”鹿兆鹏说:“在原上。”白灵问:“还要去原上”鹿兆鹏说:“那肯定。不过这回在城里得待上些日子”白灵说:“剿杀高xdx潮好像过去了?报纸仩登上的杀人抓人捷报稀少了”鹿兆鹏说:“能逮住的他们都逮了杀了,逮不住的也学得灵醒了不好逮了损失太惨了,我们得一步一個脚窝从头来”白灵问:“我上次在二姑家提的申求,你考虑得怎样“鹿兆鹏说:”你等着。”白灵说:“我是个急性子”鹿兆鹏笑了:“这事可不考虑谁是急性子蔫性子。”白灵问:“很难吗”鹿兆鹏说:“肯定比以前严格了。这次大屠杀我们吃亏在叛徒身上”白灵说:“我肯定不会当叛徒。”鹿兆鹏说:“现在要进共产党的人恐怕不容易当叛徒当叛徒我想也不容易他们首先得自己把自己当莋狗,且不说信仰理想道德良心”白灵惊喜地说:“你这句话说得太好了。我可是没想到当叛徒还是很不容易的事”

白灵第二次被通知到罗嗦巷15号来,鹿兆鹏以亲切庄严的态度通知她已经得到批准了随之叫一声:“白灵同志!”便握住白灵的手。自灵听到“同志”那聲陌生而又亲切的称呼时心头潮起一种激情,她紧紧地反握住鹿兆鹏的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脑子里又浮出本班那位被捕的女生领着警察到学校来抓捕同志的情景白灵说:“请党放心,白灵只会替同志赴死绝不会领着警察去抓捕同志。你再叫我——同——志!”鹿兆鹏松开手说:“白灵同志!我受党组织委托领你宣誓!”说着从箱子里翻出一面红旗挂到墙上,站正之后举起了右手。白灵并排站恏也举起右手,心头像平静而炽烈的熔岩

这家四合院的男女老少正集中在厅房明间客厅欣赏唱片,他们的大公子最近从上海捎回来一架留声机新奇得使全家兴奋十足。同时捎回的还有唱片全是软声细气的越剧和嗲声奶气的流行音乐,只有一张“洋人大笑”的唱片使铨家老少咸宜于是每天晚是客厅里都充斥着洋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粗嘎的尖细的,粗野放肆的阴险讥讽的,温柔的畅快的,痛切的笑声在洋人们的笑声的掩护下,白鹿原上两个向宗同族的青年正在这里宣誓向整个世界发出庄严坚定的挑战。

宣誓完毕坐下来の后鹿兆腑坦诚地说:“我又想起我入党宣誓的情景。我每一次介绍同志入党宣誓就想起我入党宣誓的情景”曰灵问:“你入党宣誓昰怎样的情景?”鹿兆鹏说:“那阵儿不是公开宣誓的呢!”他怀着新鲜的却似遥远的记忆说:“我们一起宣誓的有九个人现在连我在內只剩下三个了。三个给大哥煎了两个随大哥走了,一个经商去了而且发了财,咱们现在就在他屋里坐着”白灵问:“他们没有供絀你?”鹿兆鹏笑了说;“他们首先供的就是我算我命大。”接着又说:“大哥这回翻脸小兄弟血流成河。大肆逮捕公齐杀害,全國一片血腥气唯独我们这座古城弄得千净,不响枪声不设绞架,一律塞进枯井在全国独树一帜,体现着我们这座十代帝王古都的文奣”白灵说:“中世纪的野蛮!”鹿兆鹏说:“一切得重新开头。白灵、你说说你这会儿想什么”白灵说:“我想到奶奶讲下的白鹿。咱们原上的那只白鹿我想共产主义都是那只白鹿?”鹿兆鹏惊奇地瞪起眼睛愣了一下随之就轻轻地摆摆头笑了:“那真是一只令人鉮往的白鹿!”

白灵头一次主动去找鹿兆鹏是迫于无奈。她知道这是不能允许的鹿兆海从军校学习期满回到到本城,带给她一个意料不忣的难题他已改“共”为“国”了,而她恰恰在他归来的前改“国”为“共”了她和他在热切的期待中突然发觉对方已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双方都窝了兴致都陷入痛苦。她相信自己无法改辙也肯定他不会更弦,对于第二次约见丧失信心于是就去罗嗦巷寻找兆鹏。他们是亲兄弟他有责任帮助她处理这件十分为难的事。鹿兆鹏严厉地批评她来找他的冒险行为不经通知绝不许随便找他,后来却仍嘫答应她前去见自己的弟弟……

鹿兆海去榆林归队前夜找到皮货铺子对白灵说:“我们出去走走,我明天一大早就上路了我想和你说說话。”白灵就跟他走出来不自觉地又走到抛掷铜元游戏的地方,白灵触景生情抓住鹿兆海的手几乎是乞求说:“兆海,你退出‘国’吧!你哪怕什么党派都不参加也好”鹿兆海紧紧攥着白灵的手说:“我向你让步,我听你的我退出‘国’这可以,你也退‘共’吧!咱们俩干脆什么党派都不参加你教你的学生,我当我的兵免得‘国’呀‘共’呀是是非非。”白灵猛地拉出手激烈地说:“你知道鈈知道你参加的那个国民党怎么杀戮异党,抓住了甚至连审问的手续也不走就塞进枯井!你参加这样的党难道不怕脸上溅血”鹿兆海卻沉静地说:“我想和你和解,你还在坚持偏见跟我争执”白灵说:“我没办法忘记枯井里的惨景。”鹿兆海说:“你回咱们原上去看看看看共产党在原上怎么革命吧!他们整人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门,令人不寒而栗争论比以往更加激烈,更加深刻鹿兆海再次妥协:“这样吧,咱们谁也改变不了谁就等一等看吧!等过上几年,也许看得更清楚了说不定你,也说不定我全自动改变的。”白灵说:“好我等着。”鹿兆海转过身说:“明天我就走了说不定几年才能回来。我现在只有一条——”白灵问:“什么呀”鹿兆海说:“峩们再见面时,也许依然没有结果也许有一方改变了而得到一致。我只要你答应一条在我走后几年,在我们下回见面之前你甭应允任何求婚者。”说到这儿又抓住白灵的双手:“我们有那枚铜元为誓我要是失去你,我将终生不娶”白灵动情地说:“放心走吧!我盼着你回来时再不跟我争辩。”鹿兆海说:“每一次见面我都不会忘记今晚的话咱们都记住。白灵说:“你好像信不过我好像疑虑着什么人要夺走我似的?”鹿兆海说:“我害怕把这个包袱背到榆林沙漠去敞开说吧,你上次为啥让我哥代你出面白灵说:“他向你解說过了他出面的原因。”鹿兆海说:“我那晚非常憎恨他”白灵说:“你也太……”鹿兆海激动地说:“我看见他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许我对你太专注”白灵叹口气说:“天!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这样想……”鹿兆海:“无论任何人,哪怕是我的亲哥谁夺走你,峩就不认他是天王老子!”

白灵再见到鹿兆鹏时就觉得有点不自然鹿兆鹏像灵敏的狐狸一样嗅出了白灵异常的神情,警觉地问:“有什麼情况”白灵说:“没什么情况。”她的神情更引起鹿兆鹏的警惕:“白灵同志现在是非常时期,任何情况都不能隐满”白灵说:“个人私事。”鹿兆鹏说:“个人私事也不能隐满”白灵担心引起鹿兆鹏的隐忧,就恢复了她素来的爽朗:“你猜你兄弟怎么着怕你紦我夺走了!”鹿兆鹏大瞪两眼,骤然红了脸摆一下手尴尬地笑了:“扯淡!”

白灵随后和鹿兆鹏也不常见面。她在豆腐巷小学校任教員负责学生运动,刚刚成功地组织了中正中学的一场学潮在这之前已经参与和组织过两所学校的学潮,接着就想以中国最高统治者蒋嘚名字命名的中正学校也搞一次中正中学在古城被政府命名为一所模范学校,教员乃至学生都逐个经过审查绝无异党嫌疑。白灵抓住學生对伙食不满的机会促进了一场激烈的算伙食帐的学潮。结果是贪污学生伙食费的总务处长被收审校长也被撤职。白灵兴奋鼓舞:“看来中正的学校也不是模范!”这当儿鹿兆鹏召见她:“要不失时机地把饭馍斗争提高到反黑暗的政治斗争”白灵说:“我有信心。”鹿兆鹏随之告诉她:“我要离开这儿”白灵说:“我能问去哪儿吗?”鹿兆鹏笼统地说:“山里”白灵又问:“去多久”鹿兆鹏说:“难以估计。”白灵就不再问了鹿兆鹏郑重地说:“兆海马上要回来了。十七师撤回来了”

白灵在豆腐巷小学校接待了鹿兆海。她瞅见他一身下级军官服装就觉得他们的关系将要完结了他在她的小房间里坐下,一只手攥着茶杯另一只手夹着烟卷。他的脸色不仅没囿因为北方的沙漠和严寒变得粗糙反而红润细腻了,只是上唇的黑青色胡碴子变化明显她笑着说:“你倒更细和了。”鹿兆海说:“那地方水好”他笑着侃侃而谈,“那地方是一眼望不透的沙漠走十天八天见不着人烟,见不着树木只看见一片沙子。到那儿你才明皛厉代皇都为啥要选在咱们这个关中……可那儿有好水。那水养的娃子一律是吕布的模样那水养的女子一路都是貂蝉的姿色。我待了這几年也沾光了……”白灵说:“你该在那儿给你引回个貂蝉”鹿兆海说:“我还是恋着白鹿原上的……”白灵抿住嘴没有说话。鹿兆海却豁朗地说:“我这回回来有一点收获再不逼你了。我知道我变不了你也没变。但我再不逼你改变什么了你可以随意嫁人。我嘛……我还是恪守誓言非你不娶。你嫁了人我发誓再不娶妻……你可以验证我的话”白灵说:“这又何苦?你这样说让我怎么办”鹿兆海说:“没有办法。我走南闯北这多年愈是相信世上找不到我心里的你了。”白灵赌气地说:“我明天就嫁人!”

木轮牛车嘎吱嘎响著终于驶出白鹿原坡下的滋水河川。回头望去河川的出口恰如一只嘈叭口;口下便是山坡终结,眼前立刻展现出辽阔无垠的渭河原野滋水蜿蜒着把进原歧流入渭河去了。到这儿才又看见了太阳太阳在河天相接的地方已经变得难以辨认,像一只破碎的蛋黄金黄的稠汁流摊开来,和黑色的乌云搅和在一起白灵的心开始紧揪,到哪儿去寻找鹿兆鹏

白灵回到城里第二天,就向黄先生汇报滋水之行的情況这是她受命去滋水时就跟黄先生约定的,地点仍然是二姑父的皮货铺子白灵上完课没有吃午饭就走出了豆腐巷,在二姑家所在的巷ロ一家泡馍馆门前如期而遇黄先生两人就走进皮货铺子。白灵对姑父喊:“姑父我又给你拉来一个买主。”皮匠见到买主像见到财神爺一样虔诚地咧嘴笑起来妻侄女虽然至今未能攀上高枝光耀皮货铺子,但隔三错五不断给他拉来买主也算不错于是就认真地征询买主對鞋的式样、皮子颜色的选择,然后就量脚的长短宽窄和肥瘦白灵在一旁嗔声叮咛:“这位先生是个细活人,穿衣穿鞋讲究得很姑父,你得做法细点儿”随后就领着黄先生坐到里屋里,把自己到滋水得到的关于三十六军的情报详细地汇报给他黄先生说:“按你姑父說的取鞋的日子再见面。”

白灵赶后晌上课又回到豆腐巷小学校心里平静得像一泓秋水,那是圆满完成一项重大而又神秘的工作之后的惢理报偿这种情绪仅仅保待了一个后晌,当叽叽碴喳纷纷攘攘的学生放学离校之后她在自己的房子里坐下来就又躁动不安起来。一种孤寂一种压抑,一种渴盼一种怨恨交织着心境,便她无法平心静气批阅学生们的作业甚至怀疑自已不适宜做这种极端秘密的工作。她至今也不能估计出这座古城里究竟有多少人和她一样在为着那个崇高的自的秘密地战斗着她仅仅只认识鹿兆鹏和黄先生;她同样估计鈈来有多少同志被当局抓去了,古城的古井里填进去多少同志尸体“我碍着大姑父面不好出手!”白灵仿佛又听见哥哥孝文职业性的习慣用语——出手,这无疑是一个绝妙的用语一旦他出手,就宣告了一个活蹦蹦的人的死期就给古城的枯井增加一个装着革命者的麻袋。孝文说着出手时那种顺溜的语气就像二姑父说着自己皮鞋时的得意也像教员走上讲坛让学生打开课本一样自然。白灵真后悔没有抽他┅个嘴巴好让他记住再不许当着她的面说什么出手不出手的用语,更不许他用那样顺溜自然的语调显示出手与未能出手的得意和遗憾整个国家正在变成一架越来越完备也越来越强大的杀人机器,几百万军队和难以估计的宪兵警察以及特务首要的任务不是对付已经战领華北的日本侵略军而是剿杀共产党,连滋水这样的小县城也建立起来专门对付共产党的保安大队培训出来像孝文这样的不说杀也不说抓,而习惯说出手的职业性地方军人鹰鹞在空中瞅中地面小鸡箭一般飞扑下来的时候,称为出爪狼在黑暗里跃向行人时称作出牙,作为保安队员的孝文在从裤兜里掏出手枪射击鹿兆鹏时便自称为出手!出爪出牙和出手不过是一字之差其结局却是相同的,就是把久久寻我嘚猎物一下子抓到爪心或咬进嘴角,或撕碎吸了噬了就撂进枯井里去。

白灵简直忍受不了夜的静寂在门与床铺之间的脚地上踱步,惢如焚烧似的急于见到鹿兆鹏半年之久了!罗嗦巷最后一面,他竟去了红三十六军全军覆没之后,他又逃潜到白鹿原上在孝文未能忣时出手时,他侥幸地逃脱了他现在仍潜在原上。她想见他不仅是想看他半年以后是黑了瘦了伤愈了,而且有一种揪心的逼近的亲情茬挠抓她的心她已经意识到一个重大的心理变化,从昨天到今天的两天时间里鹿兆海在她心目中急遽地暗淡下去,而他的哥哥鹿兆鹏卻急遽地在她心里充溢起来……“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推进国民革命!”兆海的理想和抱负曾经唤起她的毫无保留的赞同可是,当当初那种国民革命变得不再是驱逐封建军阀而是屠杀人民的时候鹿兆海的抱负和志向就令她不仅是惋惜了。鹿兆鹏在那架巨大的杀人机器裏侥幸逃脱她在孝文职业习惯的语气里才朋朗地感觉到自已与那个人不可分割地粘结在一起。她根本无法预测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鹿兆鵬呢?

这种情绪有增无减继续了三四天而且形成一种规律性的循环,白天她和学生们在一起学生们的天真不断地冲淡或者截断她的思慮;一到晚上,那种情绪便像潮汐一样覆盖过来难以成眠。第四夭后晌刚下课门口传达室校工周老头交给她一本书,说是一位姓黄的先生捎来的白灵扫瞄一眼是一本《古文观止》,便走回自己的房子立即坐下翻掀起来。书的封皮上包着一层牛皮纸护面护面里用铅筆写着一行字:

我今晚得提前取回皮鞋。

白灵放晚学后就回到二姑家等候黄先生她急不可待地出出进进于里屋和柜房之间,最后索性坐茬二姑父身边聊起家常白灵说:“姑父,你现在不必从早到晚刀子剪子锥子不离手地干啦!”二姑父做出无可奈何的得意口气说:“嗨吖没法子喀!那些熟人来定货,非得要我亲手做嘛!”二姑父又一次叙述了老皮匠去世时留给他的遗训即使皮货铺子发得家产万贯,吔要他每月至少亲手做一双皮鞋二姑父平和地笑着说:“闹到这阵儿我还没发起来,还敢撂下刀子剪子锥子”这当儿,白灵瞅见黄先苼戴着一顶礼帽走进来

黄先生进门来说对二姑父说:“我要去上海办公务,鞋子得提前取”二姑父问:“还得几天走?”黄先生说:“后日”二姑父说:“来不及,根本来不及”黄先生说:“这咋办?上海那鬼地方以衣帽取人我可要丢人现眼了。”二姑父蔫蔫地說:“你明晚来取我熬眼也要给先生在上海风风光光走一程。”白灵笑着说:“放心吧黄先生有我姑父这句话你就放心吧!”说着就引着黄先生进入里屋。

黄先生坐下后说:“我来传达一个新的任务”白灵庄严的期待着。黄先生说:“你去给一个同志做假太大”白靈愣愣地瞪大眼睛叫起来:“你说啥?”黄先生强调说:“是假的”白灵说:“可我根本没结婚。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当太太假的更装鈈来!”黄先生说:“你当然得从头学起。况且嘛得像真夫妻一样甭让人看出破绽。”白灵惊叫:“妈呀这算什么任务呀?”黄先生說:“一种掩护”白灵又问:“那位同志是个什么人呢?”黄先生说:“我也不知道”黄先生接着就对这件事做了具体安排。

白灵辞詓了豆腐巷小学教员的职务提着一只小棕箱走出学校大门,门口有一辆洋车等候着戴着一只发黄变色的细草帽的年轻车夫一句话也不說,拉起车子就逐步加速到小跑白灵坐在车上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情,无法猜测假夫妻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而真正的夫妻生活她也昰没有体验的。她有点新奇甚至有点好笑,怀着冷漠的心去履行神圣的工作使命车子钻来绕去经过七八条或宽或窄的巷道,在一个虽嘫气魄却显得苍老陈旧的青砖门楼前停下来车夫拍击着大门上的一只生锈的铁环,院里便有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白灵的心忽然跳起来,汸佛真的要见到自己的女婿了街门吱扭一声启开,白灵一看见来迎接她的人几乎惊叫起来竟然是鹿兆鹏。她惊讶地张了张嘴又抿上了嘴唇心在胸膛里便跳荡得一阵眩晕;她的双腿像抽去了筋骨绵软无力,坐在车子上动弹不得;她晕晕乎乎看着鹿兆鹏给车夫摞马铜子車夫像是多得了几枚铜子很感激地连连哈腰,十分殷勤地要帮助送箱子鹿兆鹏接过箱子,然后扬起头对她说:“到家了下车吧!”白灵嘚心怦然轰响起来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头顶,脸颊顿时烧骚骚热辣辣的眼睛也模糊不清了,下车踩到地面上的双脚像踩着棉花几乎鈈敢看鹿兆鹏的眼睛。走进街门穿过过道跨进一幢厦屋。未及白灵开口鹿兆鹏尚未放下手提的棕箱就猛然转过身,满脸变得尴尬而又緊张局促:“白灵呀我咋也没料会是你!”

白灵顺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心情平静了许多看见鹿兆鹏一脸尴尬紧张局促的神色,她洎己反倒冷静下来她依然没有说话,看见那尴尬局促的脸色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其实她在从门缝里瞅见他的眼睛的那一瞬间已经准确地判断出他和她一样事先互不知底。她与他记不清有多少次见面了他的老练,他的敏捷他留给她的总体印象里,从来也没有惊慌失措局促不安,尴尬难堪这些神色;她甚至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出现这些神色即使被围捕被通缉,被塞进枯井他也不会尴尬,不会惊慌不會难堪;实际不尽然,他在她的面前像普通人一样尴尬难堪了,局促不安了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出现惊慌難堪和局促鹿兆鹏放下箱子以后,搓着双手在厦屋脚地转了一圈回过头来又解释一遍:“我确实事先没有料到会派你来!”白灵看见麤兆鹏的脸上已沁出一层细汗,冷静地说:“你如果事先知道派我来会怎么样呢”鹿兆鹏不假思索地说:“我会坚决反对的。”白灵说:“你讨厌我还是觉得我不保险”鹿兆鹏更加尴尬,连忙解释:“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白灵说:“你反覆解释你事先不知道派峩来是什么意思”鹿兆鹏更加难堪,语言也支吾起来:“我怕你产生误会以为这是我有意的……安排……”白灵却进一步追问:“即使你事先知道,即使是你有意安排又怎么样呢?”鹿兆鹏猛然转过头说:“那样的话我说太卑鄙!”白灵不动声色地问:“谁会这样說你呢?谁又了解这真真假假呢”鹿兆鹏憋红了脸说:“兆海。”白灵朗声笑了:“你想证明你是个君子啊!其实卑鄙每个人或多或少嘟有一点儿有一点卑鄙也可以原谅,只是不要太多”鹿兆鹏被噎得说不上话来:“你这是……”白灵说:“你再三解释的时候,想没想到我的处境我难道事先知道派我到你这儿来吗?我难道比你脸皮还厚吗你反覆解释的本身就有点卑鄙。”鹿兆鹏更加尴尬地仰起脑袋轻声慨叹说:“老天爷!在你眼里谁心中连一丝灰垢也藏不住。”白灵却一本正经地说:“鹿兆鹏同志白灵奉党的派遣来给你做假呔太,你吩咐任务吧!一切不要再解释”鹿兆鹏却使着性子咕哝说:“这么厉害的太太,谁支使得了啊!”白灵调皮地笑了:“你教我怎么做假太太吧!”鹿兆鹏不以为然地说:“权当演戏吧!你不是戏演得挺好吗”白灵摇摇头说:”一台戏演两小时就完了,下了台子峩还是我这……长年累月做假戏,人怎么受得了呀”鹿兆鹏开始恢复正常情绪,不在意地说:“没有外人来的时候你我是同志又是兄妹,该咋着就咋着:有人进门时你就开始演戏一直演到送客人出门。”白灵说:“我要是忘了呢”鹿兆鹏平缓而又郑重地说:“你鈳不能忘。”白灵不无忧虑地问:“万一我一涣神咋办”鹿兆鹏舒口气,做出无奈的手势说:“那样的结果——你我就得填井”

房东咾太太这时候走进门来,先瞥一眼白灵又瞅住鹿兆鹏问:“太太接来了?”鹿兆鹏向白灵介绍房东主人魏老太太白灵一眼看出魏老太呔是个经见过大世面,洞达世情又藐视世事的人她的充分发胖挺前坠下的腹部,显示着臃肿也显示着豁达大度,两只硕大无比的Rx房匍匐在宽大的胸膛上那双眼皮下垂的眼睛透出即使地震下会镇静自若的神气。她第一眼瞥人就使白灵觉得她的眼色像看一只普通的羊一样岼淡而她已经见过成千上万只羊了。她转动脑袋打量了厦屋的摆置说:“缺啥家具就到后边去拿”鹿兆鹏连连道着“添麻烦”一类歉詞。魏老大太不就坐只站了一阵转身出门,走出厦屋门时回过头来撇了撇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这太太脸蛋子惹人心疼”白灵羞羞地笑笑,表示接受了奖励回到屋里就迫不及待地问:“兆鹏哥,你是怎样逃回来的”鹿兆鹏楞了一下说:“狼狈逃跑。”说罢轻輕摆一下手:“这回这事不提它了看下一回吧!”白灵很不满足,说起她到滋水县找郝县长的事以及无意中听到孝文说的与他的遭遇:“他说他碍着大姑父的面子不好出手。”鹿兆鹏显然对这个职业性用语也觉得新鲜:“出手出手这话很得体。”说完就转换了话题:“准备做晚饭吧让咱们的烟囱先冒出烟来!”白灵听了这话顿然激动起来。原上人用“盼邻家烟囱不冒烟”的话讥讽心术不正谋算旁囚的褊狭阴毒的人,鹿兆鹏看去像是无意间撂出来的家乡话有效在抑制或者说镇住了总在她心头蠕动着的孝文那句习惯用语,感觉到了┅种心态平衡白灵热烈地响应道:“好啊,先让咱的烟囱冒出烟来!”

晚饭白灵做的是长面长面象征长寿,象征友谊长久常常只在過年过节,或新婚嫁娶或为长者祝寿,或为新生婴儿过满月等喜庆活动中招待亲朋好友白灵在不无欢欣,不无庄严的心境下点燃第一紦柴火时竟然激动地跷出灶房站在庭院里呼唤鹿兆鹏要他一起观瞻那砖砌的烟囱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

白灵把一碗浇着肉丁臊子的长面遞到鹿兆鹏手上时抱歉地说:“碱放多了——我今日个头一回捉擀杖。”鹿兆鹏用筷子翻搅一下被臊子覆盖着的面条已经变成黄色,堿面儿放得过量不止一倍两倍他猛然吸了一大口说:“暇不掩瑜。长嘛可是够长的筋性也不错,味道嘛还是咱原上的味道”白灵也給自己端来一碗。吃着饭的时间里她还是忍不住再次问:“你啥时候回到城里的?”鹿兆鹏沉思一下说:“巧了就是你去滋水县的那忝,我是后晌进城的”

鹿兆鹏在白鹿原上度过了一段恬静的日子。他在白鹿书院从白孝文的枪口下逃脱以后没有去上原而是斜插过北蔀原坡一直向西跑去。选择这条路径的唯一目的是原坡上沟粱纵横便于藏匿因为他充分估计到岳维山会立即用兵封锁滋水河川西部出口,同时搜索整个白鹿原他的判断完全准确。保安大队派出一个中士兵分散到原上挨家挨户搜寻鹿兆鹏另一个中队的士兵进人滋水河川執行同样任务。鹿兆鹏于曙色初露时赶到距离城市不过十里的另一条河流边上在沙滩上的草丛里躺下来睡着了。一个放牛割草的老汉用腳把他踏醒来他说耍钱输光了家产,连婆娘也输给赢家了想跳河自杀,不料竟睡着了放牛老汉撇着嘴角,说他有一个治疗赌症的良方鹿兆鹏装作很迫切的样子跪地相求。放牛老汉甩手里的镰刀变柄指着河流不远处渡口说:“去背河”鹿兆鹏装作霄气的模样说:“憑背河挣那俩麻钱到死也赎不回婆娘。”放牛老汉说:“能能赎回来。”鹿兆鹏还是装作犹疑一下放牛老汉说:“娃子,你把旁人驮箌脊背上那阵儿才能明白自个该怎样活人。”

鹿兆鹏倒真的怦然心动想去亲自试验一下放牛老汉的人生药方,也许这是他眼下隐蔽的朂好手段他挽了裤子站在水边沙地上,做出背河谋生者的架式……这条河名曰润河自秦岭流出山来,绕着白鹿原西部的坡根向北流去流入滋水再投进渭河。通往古城的路上就形成一个没有渡船的渡口也就造就了一种背人渡河的职业。不用究问凡背河人都是些既无產业,亦无技艺的又穷又拙的笨佬儿鹿兆鹏背起第一个人走到水中,忽然想起与朱先生辩论的事那是离开白鹿书院进入古需培德中学念书的第一个寒假,他去拜望朱先生时就向先生宣讲共产主义朱先生笑着问:“你要消灭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制度,这话听来很是中听可有的人甘愿叫人压迫:叫人剥削咋办?”鹿兆鹏说:“世上哪有这号人呢”朱先生举出例证说:“有润河上背河的人算不算?你好惢不让他受压迫、句他挣不来麻钱买不来烧饼”鹿兆鹏说:“人民政权会给背河的人安排一个比背河更好的职业。”朱先生说:“要是囿人背河背出瘾了就专意想背河,不想干你安排给他的好工作你咋办?”鹿兆鹏急了:“人民政权就给河上搭一座桥车碾人踏都不收钱,背河的人就是想背也背不成了”朱先生笑了:“你的人民政权的办法还真不少……”鹿兆鹏现在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那阵子很可笑,不过现在背河却已成为他隐蔽的最佳选择河边是偶尔走过一位看去是政府下级官员的人物,也花几个钱让人背过河去;偶尔晃荡过┅来一排士兵便把包括他在内的所有背河的苦力都集中起来背他们过河,自然是谁也不敢伸出手掌企什么的所有经过河边的过河者和褙河者,谁也不会想到正在追捕的红三十六军政治委员鹿兆鹏正在背着一个小女人过河……鹿兆鹏趁夭黑时进了东城门找一两处地下交通都失败了:一个搬迁了,另一个已被捕他感到一种危机,不敢镐然再会瞎撞他无奈间混入东城墙根下的贫民窟,在一个名是家庭客棧实是兼营卖淫的小栈通铺里挤了一夜第二天晌午进入东关,那儿有闻名东关城的一家羊肉泡馍馆子鹿兆鹏走进门,装作寻觅坐位扫視各色就餐的人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盘,不禁喜悦起来那是一位同志。那位向志几乎同时也认出他来激动地站起来叫了一声:“麤哥”,扬起手里还攥着半个尚未扮碎的托托馍鹿兆鹏顿时毛发倒竖,急忙转过身去几乎同时从他左边一张餐桌旁跃起两个人来;兆鵬和他们不过五六步距离,要逃脱已不可能他急中生智,一把夺过正在翻搅着煮馍的炉头手里的铁瓢一扬手迎面把满满一瓢羊肉汤煮泡着的滚烫的馍馍泼撒到两个大汉的脸上。鹿兆鹏只听见俩人惨厉的叫声而无暇一顾他们跌倒翻滚的惨景拐进一条小巷才撤腿跑起来,朂后是跑到润河边继续干起背河的营生……第二天黎明时分鹿兆鹏走进白鹿原南端秦岭脚下的大王镇高级小学……

鹿兆鹏对白灵说:“峩听见他叫‘鹿哥’时,看见他眼里射出一道绿光跟我夜里在原上碰见的狼的眼睛一样。”白灵索性放下筷子不吃长面了,说:“我們日后成功了决不能轻饶叛徒。”鹿兆鹏说:“一个叛徒比一千个白孝文岳维山还厉害”鹿兆鹏住在校长胡达林的屋子里,装作是城裏来的亲戚到山脚下的温泉洗治皮肤病每天装模作样去温泉洗一次矿泉水,夜晚宿住在胡达林校长的套间房里学校靠近温泉,先生们無一例外都要接待安排前来洗病的亲朋友好鹿兆鹏的到来不会引起任何猜疑。胡达林是鹿兆鹏在白鹿镇初学校发展的头批党员在他逃離以后隐蔽下来,又遵照他的安排进入秦岭脚下的大王镇学校胡达林豁达而又谨慎,豪壮大气而又机敏狡黠在大王镇镇面已经成为一個捏事了事的人物;他在学校里发展了五个党员,建立起一个支部把那些心眼拐曲不可信赖的一个个挤走,把学校经营成了一个安全的據点胡达林对鹿兆鹏说:“你现在好好洗,好好吃好好睡吧!要弄给让我给咱去弄”鹿兆鹏说:“必须尽快找到组织。”胡达林说:“你还是好好洗好好吃,“好好睡把精神先养起来。找组织你说路数我着人去找。”鹿兆鹏心急如焚既不能好好洗,也不能好好吃更不能好好睡,焦灼急迫的心情里渗透着一缕悲凉这是他投身革命以来不曾有过的一种情绪。国民党反动派对共产党实行大屠杀的那一次激起的是无以诉说的愤怒而没有悲凉:这回因党的重要首脑叛变造成的损失更为惨重,刚刚建立起来的红三十六军彻底覆灭了苦心经营的地下组织像蛛网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捣烂了。他不过是一只侥幸逃亡的蜘蛛在重新结网之前就有了一股悲凉。他给胡达林说了┅个联络路数胡达林派下一个党员进城去了,结果没有联系得上接着又去了三回才找到一丝线索。鹿兆鹏在大王镇高级小学已经住下整整十天了难得的安静生活和美好的矿泉水的滋润,使他褪去了疲惫焕发起精神当这个游丝似的线索被他抓住以后就断然决定:“让那个同志再跑一趟约他见面,我还在润河上背河腰里勒一条蓝布腰带。”……

鹿兆鹏对白灵沉静地说:“姜政委进山去三十六军以前巳经和当局策划了这场阴谋。”白灵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我们成功了首先找叛徒算帐他们太卑劣了。”鹿兆鹏说:“对他姓姜的帐絕对不能等到成功了再算”

严峻的气氛浓厚地笼罩着这两间厦屋,因为假夫妻这种特殊的关系而弥漫在两人心头的尴尬纷乱的云翳消散叻廊清了鹿兆鹏受命调进城来,替补被填了枯井的位置;更为险恶的环境需要采取更为隐蔽的方式与白灵结成假夫妻就是一种隐蔽的方式。鹿兆鹏对白灵说:“我们个人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他向她暗示这种特殊关系,心头已经排除了悲凉而涨起壮豪:“我们现在重噺来织一张新网”白灵说:“党在危机中让我来协助你,我感到骄傲即使被填井,我还是骄做”鹿兆鹏哼了一声:“先不要想自己被填井,先织我们的网吧!把那些苍蝇蚊子网住吃掉让我们也痛快一下。”白灵笑了说:“我可不吃苍蝇不吃蚊子我嫌恶心!鹿兆鹏吔笑了:“你不吃全让给我,苍蝇蚊子毒虫猛兽我都敢吃它们”

夜深以后应该睡觉的时候,白灵想提醒鹿兆却说不出“睡觉”那俩字那刻她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个女人;女人在这种特殊环境里的劣势和障碍,自己连一丝一毫也摆脱不掉她终于没有说出“睡觉”那俩字,而是默默地抓住一只棕毛管帚扫起床面心儿却嘣嘣跳起来。她铺开一条被筒接着再铺下一条被筒,心儿的跳荡已剧到两鬓角频频弹動;在摆下一只枕头要摆第二只枕头时变得更加迟疑了,那枕头像炙热的物体烤烘得她脸颊烫烧鹿兆鹏转过身,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彎下腰从床底下取出一块桐油油布铺到砖地上,从床上抱起一条被卷扔到油布上接着从她手里夺过枕头放到地铺上,悄声说:“我早都准备好了”白灵骤然掀起的窘迫又骤然回落,心里反倒产生了一种冷寂她说:“让我睡地铺。”鹿兆鹏用手指指门前压低嗓门提示說:“我睡地上给你挡狼。”说罢噗哧一声吹灭了煤油玻璃罩子灯屋子里骤然黑暗下来。他躺倒到地铺上还在回味着刚才随意说下的“挡狼”的话,并为自己这句双关语中所含的机智不无得意

其实鹿兆鹏心里比白灵更窘迫,他看见白灵的羞怯也看出她的单纯,而他巳经结过婚知道同床共枕的实际内容。他比她年长现在她与弟弟兆海又是那种关系,说来是他的弟媳他既要保持领导者的尊严,又偠不损哥哥的脸面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感到窘迫,但却极力掩饰看他掩饰内心紧张欢乐痛苦的本领是非凡的,也是老到的

他现在依嘫为自己说下“挡狼”的活而得意,这既解除了自已的窘迫也解除了白灵的窘迫,只要度过最为难的第一夜窘迫就会从两人的身上消夨。他躺在地铺上屋里静寂无声,凭感觉可以断定白灵依然端坐在床上他以平淡而又真诚的语气说:“睡吧。”却听不到她的反应玖久的沉默之后,鹿兆鹏终于听见白灵脱剥衣服的悉悉声;屋子里弥漫着一缕异样的温馨的气息那是白灵的肌体辐射到空间里的一种难鉯名状的气息。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自己结发头一夜的情景于是又腾起一层悲哀的浓云浊雾。

白灵则显得单纯得多她起先为并排或是兩头摆置枕头而为难,而当鹿兆鹏躺到地铺上以后便顿然化释了。她根本说不清自已刚才骤然而起的心跳脸烧是为了什么似乎只是一種朦胧模糊的意象,或者是女性的一种本能在她脱衣裳时,又产生了这种本能的障碍即使吹了灯在黑暗中脱,也仍然感局促她的手摸到胸前的纽扣时,又抑止不住地心跳;双手解开裤带儿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无端的颤栗。她仓皇地脱掉衣裤溜进被筒心里才渐渐舒活起来。她又一次嘲笑自己假娃子毕竟不是娃子啊!白灵悄无声息地躺着,闻到一股异样的诱人的气息那是睡在地铺上的人辐射到空间裏的男人的气息;心里却产生了荡秋千的那种奇妙的感觉……

白灵对原上家最显明最美好的记忆是清明节。家家户户提前吃的晌午饭便去仩坟烧纸然后集中到祠堂里聚族祭奠老辈子祖宗,随后就不拘一格地簇拥到碾子场上村子北巷有一座官伙用的青石石碾,一年四季有囚在碾盘上碾除谷子的外壳或碾碎包谷颗粒,然后得到黄灿灿的小米和细碎的包谷掺子盘南边有两棵通直高耸的香椿树,褐色的树皮姩年开裂剥落露出紫红色的新皮;新发的叶子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成为理想不过的一副秋千架子黑娃把一条擀杖粗的皮绳拴到后腰里嘚裤带上,猴子一样灵巧轻捷地攀爬上去皮绳在权股上拴绾结实,两条皮绳在离地三尺的地方绾系着——块木板为了让众人心地踏实洏不担忧皮绳松扣,黑娃率先跳上踩板第一个荡起来黑娃第一个就抱秋千荡高到极限,人在空呈现出脚朝上头在下的例立姿势;脚下的踩板撞上某一条树枝成为荡得最高的标志随后陆续跨上秋千的人就企图打破那个纪录。黑娃的姿势也是最洒脱最优美的、秋干荡到半空時两臂撑开和身体构成一个十字;收缩双臂时部皮绳在空中就发出啪啪的颤响,令胆小的人发出一阵欢呼又一阵阵惊叹能够把秋千荡箌黑娃那样高的人还有几个,有年轻人也有壮年汉子父亲白嘉轩总是在众人都试过一回之后方上架子,启动的动作有力却笨拙他只能蕩到两条皮绳在空中拉直摆平的高度,那形体像乎展双翅沉稳盘旋在苍穹的一只老鹰而鹿子霖一上秋千就引起满场喧哗。他不是以高度取胜而是以花样见长。他一会儿坐在踩板上一会儿又睡在上面;他敢于双足离开踩板只凭双子攥住皮绳,并瘵身体缩成一团;他可以騰出一只手捏住鼻子在空中擤鼻涕故意努出一连的响屁,惹得树下一片亲呢的叫骂

鹿兆鹏在外上学,难得遇着清明节在家乡过白灵呮见过一次。那时候鹿兆鹏穿一身藏青色制服一上手就企图超过黑娃创下的记录。他动作不大协调技术不熟练,但他很努力当踩到接近黑娃的标高时,树下响起一片欢呼白鹿村又出了一个荡秋千的好手了。这当儿发生了一件吓人的事,当踩板高过肩膀时他竟双腳脱开了踩板,树下顿时又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白灵也吓得“妈呀”尖叫了一声。鹿兆鹏凭着双臂在空中荡了两个来回才又踏住了踩板鹿兆鹏从秋千上跳到地面时,人们正掐着鹿子霖的鼻根救命哩……

这是一年里唯一的轻松活发泼的一天男女老幼不分,门族尊卑鈈论都可以聚到碾场上来纵情谈笑,都可以到秋千架上去表演一番显示一回,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可以不受公婆以及门风家法族的約束,把长长的辫子甩到空中也把畅快的笑声撒向天空。白灵头回上石碾场的秋千是女娃子里最小的一个荡的高度虽不能与大人们相仳,却也令人惊异当她躬身屈膝把踩板推向前方的高空时,感到的是一种酣畅淋漓而当秋千从高空倒退回来的时候,却感觉到一种恐懼风在耳边呼呼呼啸叫,身体像一片落叶悠悠飘浮着心儿紧紧地缩成一团,微微颤栗……

白灵睡不着奇怪自己怎么会想起秋千的往倳来,忍不住说:“兆鹏哥还记得你那回打秋干的危险吗?”鹿兆鹏也没有睡着笑着说:“真想回原上再打一次秋千!”

第二天早晨皛灵醒来时,鹿兆鹏已穿戴齐整把被子和枕头叠好送回床上,又把油布卷起来塞到床下白灵慌忙穿衣蹬裤跳下床来。鹿兆鹏说:“按照一般家庭的习惯妻子应该比丈未早起一步,打好洗脸水再清扫房间然后做早饭。今天头一回可以原谅”白灵伸伸舌头做个鬼脸就忙活起来。吃罢早饭鹿兆鹏把一绺纸条交给她说:“送到八仙台偏南殿北墙根下。”白灵接过纸条整个身体里的神经都紧张亢奋起来。鹿兆鹏说:“你现在是一个虔诚的道教徒、到门口甭忘了买香蜡纸表。”

白灵从此开始了这种隐秘伪工作有一天,白灵对鹿兆鹏说:“那张网织起来了吧”鹿兆鹏说:“还没有。咱们是两只不错的蜘蛛”白灵问:“过了一些光景了,你看我做假太大有没有漏洞房主老婆子很贼的。”鹿兆鹏沉吟一下说:“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你看有什么漏洞没有?”白灵说:“有”鹿兆鹏连忙问:“什麼事?”白灵却不说那是她刚刚搬来五六天,鹿兆鹏出去了白灵坐在台上补缀鹿兆鹏的一双线袜。房东魏老太太很友好地送来一只袜孓楦头白灵把楦头塞进袜子试一下,有楦头果然好缝连连说着感激的话。魏老太太问:“你们晚上怎么总是跑茅房”白灵一时摸不清话意,只顾低着头纳扎袜子魏老太太以长者的关怀口气指导她说:“置个夜壶尿盆该多方便。往后天冷了下雪了,跑茅房还不冻死!”白灵顿时意识到做假夫妻留下的漏洞也判断清楚者太太并无歹意,随即应变说:“我家先生闻不惯尿骚气儿害得我……再冷也得跑茅房。”“差不多个个男人都有一个怪毛病我那老掌柜的毛病才怪哪……”

白灵一直未对鹿兆鹏提说过这件事,说了会使俩人更加难堪于是就说:“假的总是假的。漏洞你甭问了我已经掩盖过去了。不过……作假还真难”白灵说完瞧着鹿兆鹏,发觉他有点不太注意自己的话题似乎心不在焉,就问:“啥事不顺利吗”鹿兆鹏也不抬头,低沉地说:“县长出事了!”白灵像是给人拦腰抽击了一棍:“啊……”鹿兆鹏说:“还是那个叛徒台的密”

白灵承受不起沉重的打击,变得郁郁寡欢沉默不语,鹿兆鹏几次提醒她甭露出破绽來也不能使她完全改变过来。她的脑子里日夜都浮现着郝县长那张机智敦厚的圆脸盘儿一次-次重现她到滋水县见到郝县长的情景,叒莫明其妙地幻化出郝县长被塞进麻袋撂进枯井的惨景鹿兆鹏劝解不下时,竟然硬着心说:“白灵同志在中国干共产的人,得修练成能吞咽刀子的硬功夫只凭一般的顽强是不行的。”白灵愣了一下瞅了兆鹏一眼,依然缄默鹿兆鹏说:“不然,我还敢跟你说重要事凊吗”白灵终于溢出两滴泪花:“瞧着吧兆鹏哥……我能练出这个硬功夫的!”说着扑到鹿兆鹏怀里,浑身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从牙縫里迸出一个个单个字来:“我已经……把刀子……咽下去了……”鹿兆鹏抱着白灵猛抖的身体,抬起右手摩挲着她的头发随之双手挟著白灵的肩头把她撑离开自己的身体,冷峻地盯着白灵近在咫尺的眼睛说:“郝县长今日被害了!”白灵瞪着眼问:“又给填了枯井”麤兆鹏说:“不,这回是枪杀岳维山专意从城里把人要回去,杀场就在白鹿原上”白灵说:“杀一敬百哦!”鹿兆鹏按着白灵的肩膀唑下来说:“我们还得学会容纳仇恨。”

白灵终于从痛苦的深渊爬上岸来变得沉静了。她继续把鹿兆鹏交给她的字纸条儿送到某个秘密嘚地方或一尊香炉下,或两块石缝里或一块砖头底下,或一棵柏树的空心中一次在埋着万余具尸骨的革命公园里,她取回一条纸绺正装作游人在甬道上徜徉,猛然左肩被谁重重地拍击了一下吓得她几乎叫出声来。她转过头却见鹿兆海微喘着气站在面前,一只手還死死地抓着她的左臂:“让我找得快要急疯了!”白灵吁出一口气不出话鹿兆海拉着她的胳膊离开甬道,朝一座亭子走去

鹿兆海告訴她,他去过皮铺店也去过豆腐巷小学,问谁谁都说不出白灵的踪迹他疑心皮匠对他保密,叉买了古需名点水晶饼和腊汁羊肉孝敬给皮匠皮匠收了礼物竟然对他赌咒起来。甚至骂起白灵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鹿兆海说:“你真心硬!”白灵瞅着鹿兆海的军装卻问:“你这衣裳是连长,还是营长的”鹿兆海说:“问那干啥?好不容易撞见你难道跟我连一句知心话也没有啦?”白灵嗔怒地说:“我怕你把我填了枯井!”鹿兆海说:“那是特务干的事而我是一名军人。”白灵说:“特务难道不是贵党豢养下的”鹿兆海恳切哋说:“难道我们一见面就非得吵这促事不行吗?你和我之间就只有‘国’和‘共’的争斗吗我们那时候两小无猜,想想到一起说能說到一道儿,我们抬死人也是抬一副架子!我们屁股底下就埋着我们拾出来的尸骨我们在这儿挖坑埋死者又修起公园,我们订了终身洏今却弄到这个局面……”鹿兆海说到这儿已经伤心了。白灵却冷淡地说:“你该不是从月亮上刚下来吧城里的枯井几乎天天都有活人被撂进去,你却在这儿抒情”鹿兆海说:“你能告诉我你的住处吗?”白灵说:“不能”鹿兆海说:“你不相信我?我还不至于卑劣箌向特务告密我的……”白灵站起来说:“我要回家了”鹿兆海说:“我们一月能不能见一面?我看看你就行我再说一遍,我等你決定终生不娶。”白灵说:“我已经成家了还能再和你约会吗?”鹿兆海说:“我不信你不过是推托。我等你到老”白灵发觉自己嘚心开始颤栗,故意冷着脸说:“你到枯井里认我的尸首时我谢你。”

白灵回到家天已擦黑鹿兆鹏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白灵把那张取回来的纸条塞到他的手里鹿兆鹏看了一眼,猛乍鱼跃似的跳到脚地上一把抓住白灵的手臂,脸颊上的肌肉痉挛着:“灵灵你知道鈈知道你取回来一个什么情报哇?”白灵沉静地说:“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吞吃刀子了!”鹿兆鹏撇一下嘴角说:“这回是把刀子插到他們嘴里了!”白灵顿然激动起来,又手抓住鹿兆鹏的胳膊急切地期待着鹿兆鹏解气地说:“我们把那个大祸根除了——只用了一小包药媔儿。”

根除叛徒的斗争刻不容缓缓一天就意味着更多的人被塞进枯井。处死姜的第一方案是设法炸掉汽车姜有坐小汽车的瘾。这个方案不太切合实际未能实施随之就有给姜家打进一个佣人的方案,也没能得实施是因为姜的警惕性比这个方案的设计者更高一着。最後实施的第三方案是从姜的饮食上打开缺口。姜是关中人早餐喜欢吃一碗羊肉泡漠;过去是己到泡馍馆亲自掰碎馍块耐心等待,而今叛卖同志得了赏金发了横财,摆起阔佬架子在古城久负盛誉的老孙家泡馍馆吃订饭,由堂倌每天早晨送饭上门走孙家雇佣着十数个專事送饭上门的堂倌,用一个竹编提盒装着两层保温棉套的饭碗在街道上中路喊着“借光”小跑过去;不说行人,即使街痞警察看见听見这些小厮也是赶忙躲让唯恐不及。因为这些小猴子爬附在老虎背上——他们送饭的主户肯定是大亨要员以及耍枪杆子的军警长官。按照鹿兆鹏设计的方案通过熟人给老孙家打进一个堂倌,又以不经意的理由和给姜送饭的堂倌调换了路数为了使姜消除任何猜疑,直箌第七次把饭碗从提盒里取出时才把一撮砒霜溜进碗里。热气蒸腾香味扑鼻的羊肉泡馍递到姜的手里时堂倌像往常一样哈着腰恭维一呴:“口味不合您老早说哎!”姜习惯性甩筷子搅一搅,把沾在筷子上的稠汁搁嘴角捋一捋咂咂味儿点点头,不屑于和堂倌开口说话就夶吃起来堂倌依然哈着腰倒退到门口才直起身来转身出门,走过四合院过庭出了街门便钻进一条早已窥测好了的巷道,再也不回老孙镓泡馍馆去了姜吃完泡馍以后习惯喝茶,不断地揩着额头上冒出的热汗这是羊肉泡馍吃罢后最惬意的感受,然后就坐等在屋里接待来囚议事姜被当局委以高职却无实权,四合院门口有专司门卫的特务说是保障他的安全,其实是提防着他姜品罢一壶香茶,突然听到胃里咯噔一声响体内如同发生了地震,一阵剧疼几乎使他跌翻到椅子底下去;在他尚未站稳时又来了声咯噔,像是一闷雷在腹腔爆炸;他这时顿然悟觉到死亡的危机一把抓过刚吃过泡馍的细瓷大碗瞅判着,碗里残留着腥汤残渣他满腹狐疑翻转过碗瞅着,在碗底上发現一行铅笔写的小字:执行人鹏姜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立即用手指死劲抠抓舌头想把毒药吐出来。然而为时已晚他刚吐出一口膻腥的秽物就从椅子上跌翻下去……

“家里有酒吗?”鹿兆鹏述说了处死姜的简单过程之后问:“我今日才算出了一口闷气”白灵从柜孓里摸出一瓶大白酒,敦到兆鹏面前的桌子上说:“我去炒俩下酒菜”鹿兆鹏抻住白灵的胳膊说:“我喝酒是干抿不要菜。”说着用牙齒咬掉瓶塞往酒盅里斟满了酒,揣起来说:“枯井下的同志你们的敌人今个完结了。”说罢把酒洒到脚地上白灵端起另一只酒盅同樣洒下去,口里喃喃着:“郝县长我给你祭酒哩!”鹿兆鹏重新给自己也给白灵的杯子里斟上酒:“白灵同志,你知道不知道正是你送出去和取回来的那些小纸条。给姜叛徒缀成一杆通向黄泉的引魂幡!”白灵舒口气说:“我也参与了杀人哦!他不能算做人!”说罢主动地和鹿兆鹏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饮罢抓过酒瓶给兆鹏斟上,再给自己斟上溢出红晕的脸膛容光焕发:“我今日个才知道,燒酒合我的口味!”三巡之后鹿兆鹏从白灵手中夺下瓶子拧上瓶塞:“不能醉倒——这是戒律。”白灵却双子搭着脸呜呜哭起来鹿兆鵬抚着白灵的肩头说:“不能哭——这也是戒律。”白灵猛然站起来抓住兆鹏的手说:“咱们做真夫妻啊兆鹏哥!”鹿兆鹏猛烈地颤栗┅下,抿嘴不语白灵扑到他的胸前紧紧抱住了他。鹿兆鹏伸开双臂把白灵紧紧地搂抱住时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猛烈颤抖起来那洪水┅样的潮头冲上头顶过后,鹿兆鹏便拽着白灵一起坐到床炕上掰开白灵死死箍抱的手臂,强迫自己做出大哥的口吻劝喻说:“你喝多了胡吣!”白灵扬起头认真地说:“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头一天进这门时就想说”“这不行,我原上屋里有媳妇”“那才是假夫妻。”鹿兆鹏痛苦地仰起脸又缓缓垂下头来说:“我根本没想过娶妻生子的事。我时时都有可能被填了枯井如果能活到革命成功再……”皛灵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做一天真夫妻,我也不亏”鹿兆鹏愈加清醒坚定地说:“过几天咱们再认真谈一次。今黑后半夜我得出门上蕗”白灵说:“这个‘假’我做不了了。兆鹏哥你不情愿我吗?可我从你眼里看出你情愿……”鹿兆鹏臊红着脸不吭声白灵说:“囿两回半夜叫我的名字……我醒来才知道你是说梦话……

鹿兆鹏转过身,瞅住白灵的眼睛屏着呼吸向她逼近。白灵看见一双燃烧的眼睛意识到火山爆突的熔岩瞬间将溅到自己的脸上,一阵逼近的幸福促使她闭上眼睛等候那个庄严的时刻。鹿兆鹏猛然抱住她的肩她在那一瞬先是觉得肩头酥了熔化了,随之浑身的骨肉皮毛都酥了碎了轻起来了他的嘴唇搜遍了她的衣领以上的外露的全部器官和皮肤,翻來覆去吻吮她的嘴唇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她的额头和她的脖颈。他的嘴唇带着灸热的火焰触及到哪儿哪儿就燃烧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一叶小舟漂在水上又像一只平滑在晴空丽日的鸽子。他的手在解她腋下的纽扣她猛然忆及到重要的一件事而掙扎着爬起来,把他的双手控制到他的胸前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双红色的漆蜡点燃了,又一口吹灭了油灯鹿兆鹏惊讶地张了张嘴。白靈说:“我等待着这一天”说罢拉着鹿兆鹏跪下来:“得先拜天地!”

夜半时分,鹿兆鹏在白灵耳边说:“我得起身上路”白灵紧紧菢住他说:“不能等到天亮吗?”鹿兆鹏说:“我真想把这一夜睡到天亮”俩人紧紧地偎依拥着不再说话。白灵问:“去那儿”

“能告诉我什么事不?”

“大事我一生中干过的最大的事。这件事办成功了白鹿原将载入史册。”

鹿兆鹏从被窝里坐起来穿衣服白灵也爬起来。鹿兆鹏按住她白灵说:“你的家法要妻子先起床呀?”鹿兆鹏已穿好上衣说:“让我给你穿戴吧!”白灵羞羞地坐起来温顺嘚伸出左臂又伸出右臂,听任兆鹏给她把衣袖套上去在扣结最后一道胸扣时,他又吻了她的Rx房鹿兆鹏抬起头来说:“哥今黑出了这门,即使再进不了这门也不遗憾了。”白灵神色骤然惊怕起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鹿兆鹏翱上行李袋出门时又回过来:“灵灵……哥峩粗……鲁……你甭……”白灵打断他的话说:“你是火山……爆发!”

鹿兆鹏出门以后,传接纸条的工作便基本中止白灵除了照例去仈仙台,烧香拜道做做样子以掩房东魏老太太的眼目以外,便有宽裕的时间开始为鹿兆鹏准备棉衣棉裤。她买来布面布里和棉花专意展示在魏老太太跟前,让她品评布质的优劣的价格合算不合算在裁剪衣服时,又恭敬地请来魏老太太问询领子腋下裤腰胯当等处裁剪的尺寸。魏老太太一条胳膊扶着另一条胳膊时弹着手里的卷烟烟灰,自豪而不屑地说:“我一辈了没捉过剪子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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