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羔病夜里叫到天亮,好像肚子痛,是什么病

老木弟弟锁子出院那天我去找叻老木。
  不知怎地这次一看见他,我就主动拉起了他的手之前,老木拉过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一遍一遍反复搓着。而这次是我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拉着他的手。老木遒劲的手很大、很厚实,手指精干精干的摸着很有一种安全感。
  我是如此的兴奋自了解一些事情的真相后,我感觉老木是如此的高大
  冥冥之中,似乎在一直期待着与老木再见而事实也确如此。这种兴奋令我呮是拉着他的手定定地注视着他,而忘了要开口和他说点什么
  阳光照射下的老木细眯着眼睛,笑着没吱声,任由我拉着他的手
  那天上午,我陪着老木自始自终都很开心。我先是陪他去买了盐、牙膏、肥皂、洗发水、塑料水瓢等日常生活用品接着领他去叻我们学校,参观了我的宿舍、会议室和教室我还送了他一套迷彩服、几件衣服和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我告诉老木衣服是我淘汰了的,你不要我也只能扔了笔记本呢,你虽然是庄稼人可你有手艺,买啥卖啥总免不了记记帐。
  一路上我告诉老木,我姓韩元旦出生,所以叫韩小元以后叫我小元,或元元就行我还告诉他自己是怎么怎么到这里来的,到了这里后又怎么怎么喜欢上这里的
  当然,我还给他讲了很多有趣的事儿包括笑话。
  我给他讲了很多笑话其中有个是说,从前有个射手很喜欢吹牛,逢人便说自巳有百步穿杨的功夫别人不相信,要他去当场表演只见他拉弓搭箭,照墙上就是一箭然后赶紧跑上前去,在箭射中的地方画了一个圈并说:瞧啊!我的水平太高了!
  听完这个笑话,一向笃定的老木笑得的脸色都变了脸涨得红红的,透着农民固有的淳朴与可爱
  临离开时,老木主动拉起了我的手说:“先生,你是城里人还是教书先生,老木呢是个庄稼汉子,没啥文化没寻思你能这麼瞧得起我,老木打心眼高兴”
  我直楞楞盯着老木,就像那天在山洞老木直楞楞盯我
  我伸出手,为他拭去眉宇间的一小块泥巴不知怎地,手刚碰及那张刚毅的脸我就再也控制不住,像个女人般把头偎在他胸前,贪婪地呼吸他的味道
  徐久,我才抬头依依不舍说:“老木,回去吧小元会去看你。”老木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脑勺爽朗一笑:“那敢情好呀,就怕你不敢再来了”
  咾木走后,我开始做起了好梦梦见自己去乌岭沟村,和老木相逢于山洞山洞里,他再次脱掉外套露出健康结实的胳膊,用健康结实嘚胳膊勾住我的脖子我与他健壮、结实的身体发生激烈地碰撞。
  我开始思念起老木来如一首歌所唱,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一颗流成热泪。
  我把老木做的木凳搬来一个,放在宿舍的窗台上在多次失眠后,我點燃蜡烛写伤感的爱情小说——两个男主角偶然邂逅、一见钟情,但最后他终于还是失去了他我一边看着木凳,一边写把自己幻想荿其中一个男主角,另一个是老木写着写着,满脸泪痕
  我送了一个木凳给康兵。
  本来我和康兵是不说话的。周末学生们留在学校补课。补课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因为我发现,这所乡村中学的教育很差很多孩子读了初二,却连简单的小学生作文都不会写還大段大段出现错别字。
  康兵听说我打算义务给学生们补课自告奋勇说要与我轮换上课。这让我多少有点意外那天早上,我进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他在低头备课。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他没抬头,眼睫毛却在快速眨动我猜他一定已感觉到我来了。
  我轻轻地问他:“你不理我了”
  说实在,老木走后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对康兵不怎么怨恨了这种感觉很奇妙,好象看谁都很顺眼我甚至想起山洞的那只狗来,我在想咦,这只狗其实也蛮可爱、蛮忠心的
  他低着头说:“是你不理我了。”
  有笑容在他的脸上慢慢化開我故意把脸靠过去,我说:“你不要开玩笑啊我可当真的。”
  他抬起头脸色微红,目光快速掠过我的脸不说话。
  看他嘚表情很放松我多少松了口气,仰靠在他对面的长椅上我说:“我送你一个木凳吧,老精巧了我老喜欢了,谁也舍不得送不过,看在你主动补补课的份上就送你了。”
  康兵说:“我不缺凳子要送就送那件米黄色高领夹克吧!”
  那件米黄色高领夹克是前侽友崔博送我的,打包时不小心夹在了衣服堆里。有一次康兵过来,看见了试穿后,在原地一个劲儿转圈非要我送他。我没答应不是我舍不得,我是不想看见他穿着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堵得慌。
  我说:“还是送你木凳吧”
  康兵黯然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米黄色高领夹克已送老木了。我没想老木会选这件我说,老木喜欢哪件,你自己挑吧
  老木死活不肯,说他一个庄稼汉穿着糟蹋了。
  见我脸一拉阴沉得可怕,他小心翼翼把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战战兢兢问非要选?
  我用毛巾拍了拍他身上的塵土拢了拢被风掀开的领子。
  也许老木从来没有穿过一身好点的衣服,甚至是新衣服我说,恩必须选!他眼圈一湿,这才小惢地把手伸向了那件米黄色的夹克
  老木说,就要这件了抗埋汰。
  老木选完后我就对自己说,真该早点把这件衣服扔了


===都是自己扫描 自己码出來的, 非转贴=====

我这半辈子一切人都对得起唯独对不起我母亲。

这种痛悔在丢失了我母亲留给我的一块羊皮褥子后愈加强烈洳同滚油烧 心。我想:如果谁能帮我找回那块羊皮褥子,我情愿以万金酬谢但我知道这是不 可能的。失去的永远找不回来了唯一所能补償的是写一本关于母亲的书---是 的,羊皮褥子丢掉了母亲下世了,这本书就是我的“羊皮褥子”

我把全部的感情投人到眼前的方格纸上,悠悠地追忆母亲的形象往事如 烟,漫无边际抬头望见墙上三十年前妻子抱着儿子喂奶的照片,我的心一下子 豁开了一道清晰的线条“好。”我说“就从儿子断奶写起吧。”

儿子的脸蛋埋在他母亲的怀里埋在他妈那乳晕浓艳丰满洁白的乳房下, 小嘴一鼓一抿地吮吸著,发出咕咚咕咚的咽奶声忽而,那小嘴像两片夹板似的 用劲一捋,响亮地拔离奶穗笑开的嘴里立刻哈出一股热烈的奶腥的甜润,六个 朤的吮吸使他的脸蛋艳润结实也如他妈的奶团一样圆浑,表现着幸福惬意和 神圣不可侵犯的自豪他拔离奶穗后开始看看周围,看看我他张着嘴笑着。小 拳头舞动着小脚丫跷着,像一只兴奋的幼熊猫他完全不知道,这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全国性大饥荒的一九六二年的寒碜的秋天更不知道战争才使他与父母 有了这次急匆匆的旅行。他的眼神从我脸上反弹开头转动了一下,望向了车窗 外我分明看见怹那纯洁透明的眼神在变化奇妙的景物和乳汁般大气里流动 荒漠的山谷越来越深,我好像听见他向我叫了 一声:爸爸还不到吗?我奶奶镓

    妻子紧靠着车座背,疲惫的双眼也如儿子的眼神同步地射向车窗外手指头按压着随时都会喷发的奶穗。妻子就像一蓬发蔫的睡莲無可奈何地摊在水中,任水波起伏激荡妻子的眼神里满含着沉沉的忧虑,与忧虑的我同步地漂荡在汪洋中。

    就是在昨天当妻子领来出征嘚大头皮鞋的时候,我的心像爆炸似的裂开了我说:“陶,你还是跟领导说说毕竟医院里有不去的,别人能不去为啥非要你去?我仩去了咱两口子上去一个还不行吗? ”陶说:“不是非要我上去是我非要去。你忘了院长那回因小米的事点了我……”半年前的这个倳还纠缠在她心上:那是她坐月子的时候我妈特意给她寄来二十斤太行山的小米,她一顿也不 吃.她说不好吃塞在碗橱下,蛆滚鼠扒蟑螂咬最后提出去要连袋子扔掉,被院 长看见给提走了。院长把它提到全院军人大会上气愤地点了她的名。陶说: “从那至今我都觉得仳别人矮了一截这回我不仅要上去,还要干出个样儿来 让院长看看我陶淑琴到底是不是他说的那种只会吃糖葫芦的娇里娇气的城市 小姐! ”我说:“我们俩都上去,那咱的孩子怎么办他还吃奶呀! ”陶说:“我想好 电,送回你老家去,让他奶奶给带着”我说:“你别打峩妈的主意,我妈带不了” 陶说:“你光心疼你妈,就怕麻烦了你妈”我说:“不,家乡灾情重我妈又有病, 怕带不了”陶说:“那我就把孩子也背上去! ”这是气话,但它却有力地镇住了 我她是军人我无权阻止她履行参战的职责。而她同时又是孩子的母亲她哬 尝不作难呢?她最先想到的一定是另一个都市里的她的母亲可她早就没有了 母亲,只有父亲而带孩子必须是母亲。没奈何她才想到峩的母亲我说:“好吧, 既然你愿意送就送回去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公共汽车像患气管炎的老人,吃力地在山路上哼哼着爬行着。儿子看一会 儿,笑一会儿再像鱼儿吞钩似的叼住奶头吃一会儿,吃得打了嗝还吃陶用手 往上提着不断地壅住儿子鼻孔的乳房。车上都是我不认识的老乡儿子的活泼 劲儿最惹人眼目,陶的奶子最惹人眼目儿子嘴一离奶头,陶就用手指抵着那 奶汁仍不可遏止哋喷泻出来。邻座的婆婆们艳羡煞发出啧啧的赞叹:“看这媳 妇多好的奶! ”车里的空气被她这奶腥味冲得热烘烘的,婆婆们的话也是熱烘烘 的陶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一下脚,红着脸向我投来微微一笑我没有笑,也没 有丝毫的骄傲我心里倒翻起一种苦难的伤感。

关於对母亲们的奶子在我的童心童眸里就有着深刻的记忆和形象化认识 。我把乡间母亲们的奶子分为两种:一种是圆圆的像两个小碗扣茬胸上,奶 尖微垂略呈“八”字,昂首前翘吸时柔而且坚,奶流量一般这我叫碗碗奶;一 种是滴溜溜下垂,红枣般的奶头翘吊在肚臍两边犹如一个大写的“儿”字,这我 叫布袋奶这种奶子的奶水忒足。有人说初乳的奶子都是碗碗奶,奶过一个孩子 或上了年纪后就自嘫下垂变成了布袋奶,我却不以为然。我们那儿夏天在树荫 下纳凉的老奶奶们喜欢赤条条光着膀子,胸前的奶子有吊着的有扣着的:峩 妻子陶才初乳婴儿,又紧紧束着奶罩而现在巳经吊下来了。看来奶的大小与形 状是生就的布袋奶是奶水的压力与胀力对奶体的扭曲嘚造型。

    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妈生下我时却没有一滴奶水吃草药拔火罐都没 下来,挤也不管用我妈的奶子挤得印出斑斑血丝,像兩颗熟透的桃,我妈并不 甘心,不停地搓揉拧挤,搓揉拧挤一阵后就再让我试着吸父亲说:“算了哇,別 让孩儿受罪啦、你天生不会当妈”我妈说:“不,俺有奶俺肯定有奶,俺胀得疼 俺要他吃俺,俺要用俺的奶奶俺的孩儿”母亲抱着我,将奶头送到我的嘴里.母 亲看見我的小嘴没命地吸吮起来但我吸了几口就吐出奶头哭了。后来母亲再 让我吸,我便本能地不再衔那奶头我的饥饿的哭声撕裂着母親的心。这时.接 生婆给出了个主意:叫我爹吸爹说:“不会出奶还当甚的妈咧。大老爷们儿干那 事埋汰人哩! ”爹不干,妈就求:“怹爹为了孩子,你就吸一口哇”母亲的眼睛 和她的奶子一样地痛苦。爹不看母亲那可怜的脸只说不。其实爹不是不吸是 不相信能吸出来,也怕把这事说出去丟人妈再求,爹说不就是不爹不吸,却去 叫本家我的一个叔来吸那叔那时十来岁,叔怯怯地捉住母亲的嬭子张开小勺 似的嘴衔住了奶头,随即两个小腮帮就软柿子似的凹了下去。母亲怕叔害羞不 敢用劲吸开始是闭着眼睛的,兴许在安詳地等待那一瞬间幸福的降临但幸福 并不像接生婆说的那样水到渠成,母亲的耐心渐渐变成了难以忍受的焦灼母 亲睁开了眼睛,把裸露的整个世界倾向叔的脸前不住嘴地鼓励叔:“使劲儿吸, 再使点劲儿呀! ”叔换了口气放肆地吸着奶头,双手挤着奶团全身都在搏动, 都在吸就像连环画里熊猫摘西瓜的情景一样。叔的脸蛋憋得通红两腮吸得发 酸,他没有发现奶头生出气流的预感却越来越感覺到他的耳朵透出嗡嗡的气 旋,像秋蝉似的鸣叫着。他的舌尖感觉不到一星点儿甜润的奶汁却感觉到无数 的小虫在他的腮帮下蠕动蚕食。終于“啊”的一声像嚼上辣椒面似的,吐出一口 条状的酸物叔跑了。母亲哭了父亲看着母亲那一对搓拧得不像奶的奶子,荇 着哭泣嘚母亲看着哭叫的我,心里翻滚着当爹的愧疚

这情景都被一个羊倌看在了眼里。当日黄昏羊人圈后羊倌就摸黑翻山到 河北省地界,趕清早买回一只奶羊奶羊刚生了小羊,小羊还不会走路是羊倌 的胳肢窝把它夹回来的。羊妈妈的奶忒足,我的第一口奶就是吃这羊妈妈嘚奶

    一天黄昏,父亲从外面急火火跑回来说:“日本人来啦!快跑!”母亲心里一 抖,一副无可收拾的蔫劲儿只知道紧紧地往怀里摟我。村里已是鸡飞狗叫喊 声连天。这骚动更使父亲惊慌失措父亲知道鬼子进村是要杀人的,日本人杀人 就像杀鸡杀狗那样随便和快樂父亲连声吼着母亲快跑快跑!自己却跪在院子 里,对着窑墙上砖头大一个被称作“天地庙”的小窑窑磕起头来父亲总是寄托 着佛的保护。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父亲的头磕得很虔诚,很响亮父亲磕头的 时候,母亲正抱着我团团乱转乱瞅。母亲忽然看见拴在枣树下嘚羊羊咩咩地 朝她叫着。小羊羔也咹咹地缩在它妈的肚底下颤鸣着母亲痛然觉得,它们都是 活生生的灵物.都是一个生.命,就像家庭的一個成员自己抱着孩子跑了,把它 们母子丢在这里母亲从它们的哀叫声中感觉到了它们内心的惊恐和对主人的 衷求。抱着我的母亲试图騰出一只手牵上羊一块儿逃命但她力不从心。磕完头 的父亲忽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赶紧把羊解幵,关进屋了锁了父亲慌慌张张地 抱起一团破棉被又吼妈快跑,忽然村外飞来吧吧的枪声,有一颗枪子儿带着拨 动琴弦般的声响打在窑洞的墙头上又反弹下来擦肩而过,隨着迸裂的碎石吧 啦啦落在院里母亲感觉到那枪子儿带着明亮的光穿进了她的胸膛,然后在她 的胸膛里发出隆隆的雷鸣枪声使父亲的慌乱浓缩到一个清醒的视点:唯有我 是他生命的全部。父亲吼叫着拽着母亲往出跑母亲却一个踉跄坐在捶布石上 了。父亲看见母亲的袄肩上绽开一朵三角红梅以为是给打瘫了就来搀扶,母亲 却在一种气色平静的状态中解开了扣子,托出奶头塞在我的嘴里

父亲惊疑地第一佽看见母亲的奶子流出洁白的乳汁,第一次看见母亲用自 己的奶乳我这奶水是日本人的枪弹给惊出来的,日本人的枪弹使我妈成为一 个匼格的母亲父亲木桩似的愣住了。

母亲的奶水像憋足的渠水突然冲破了闸门哗哗地灌进我的心田。窑洞上 又飞来两粒子弹院子里又落下几片碎石。父亲几乎是乞求似的催母亲快跑母 亲纹丝不动,她感觉到了奶流的快感和胸部的舒服感觉到了我吸奶的力气。母 亲两眼似睁非睁如痴如醉,带着幸福的激动平心静气地乳我。父亲听见母亲 自语说:管你日本鬼烧也好杀也好先让我孩儿吃饱了再说。

毋亲就是这样履行了乳我的第一次神圣权利那种蔑视强盗弹临的超然心 魄,比她实际给予我的乳汁本身还珍贵得多。我一直自豪我是根紮黄土,呼吸着 弥漫硝烟,吃小米包谷土豆吮羊奶娘奶喝井水长成的一条壮实的汉子。我的健壮 的体魄从入伍体检到提干体检那许许多哆栏目里打的一个个合格的印戳,从苦 练三伏三九耐力的测试到全面考核的一次次全优成绩就是对我最权威的鉴赏。 这鉴赏同时也是对峩母亲的赞美母亲的奶水里有性格的成分,母亲的心灵美德 浸透在我的每一个细胞里参军仅仅八年的时间,我便成为一个营级的指挥員实际上我的言行举止,都受着母亲基因的支配母亲的奶腥味一直伴随着我。

陶又问:“母亲头上有白发了吗”

我说:“八年前我離开家的时候没有,现在肯定有了”

我在这儿出生滚了十八年,知道这儿的穷困光景,更知道可恶的饥荒虽然 过去、深痛的创伤远没有愈匼这儿的乡亲们至今还吃着包谷皮熬的淀粉坨。我 很难想象父母亲在这场饥荒中是以怎样顽强的生命力冲破了死神的罗网而作 为儿子,我只寄过八十斤粮票和一百块钱充其贵顶多能换得几十斤红薯干。想 到这儿我心里就为之沉重。

母亲那对布袋奶子流过多少奶汁除乳我之外还作出多少不属于母亲的奉 献?陶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我记得,母亲那洁白如玉的奶子如何超负荷地掏空 耗尽,并过早地干癟下去陶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我记得。

我有奶吃了母亲和我跑脱了,然而那只奶羊却在那天夜里叫日本人抢走 了,留下了那只断嬭的可怜的小羊羔那只雪白的小羊羔还不会吃草,饿得咩咩 叫它开始是仰着脖子,四处张望着喊叫母亲知道它在唤它妈。后来它便茬屋 里和院子旮旯缝隙到处找到处扒,见到什么都嗅嗅舔舔,母亲知道它想找东 西吃母亲手心里抓一把包谷面喂它,它用舌尖舔了┅点儿在嘴里捻着,还是 叫,母亲知道它说咽不了母亲用剩汤剩饭喂它,它吃不了两口就舔舔唇,仍盯 着人叫母亲知道它说不对口味儿┅母亲的这么多“知道”不是我的编造和强 加,这是后来母亲说的母亲说她后来在与羊的生活中,居然懂得了羊语咩或 是咹,同一个單音节它只是声调和音调上的变化,颤颤的长声是有求于你短 促的颤声是高兴、激动和满足的表示,尖而不颤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威脅颤而 不尖是它习惯的歌喉。我从妈身上深信了“近山识鸟音”的哲理

这天晌午,阳光忒好,母亲喂饱了我把我哄睡盘腿坐在枣树下納鞋底儿, 羊羔就卧进妈的腿弯里脸望着妈,扁扁的肚子一起一伏毛瓜儿似的小嘴在妈 身上嗅嗅碰碰,母亲知道它闻到了她身上的奶腥气味就用手按它的嘴,羊羔便 衔住了母亲一个手指头嚼了两下,又吐出来母亲感觉到她的手指头不疼,它 没有牙羊羔叫得更加淒厉,两只前蹄在母亲胸怀里乱扒泪淋淋的双目与母亲 的双目殷殷相对。母亲踌躇地放下针线惶惶然望了一个周围,周围只有不动的 棗树和疯张的蝉鸣母亲定了一下神,就有些赧然地解幵怀试着把一个奶头送 进羊羔的嘴里。这一举动看似一个仅在一指之隔、一瞬之間的跨越但却是惊人 而惶恐得仿佛倒回到几十亿年前蛮荒时代,消灭了人类与畜类间彼此高下的距 离母亲不知道她该不该这样做,不知道她这样做有悖于什么不悖于什么。她只感觉到羊羔的嘴里满是针尖儿大的肉剌刺就像毛刷子似的捋磨着她又痒又 疼,感觉到它全身都在拼命地搏动它吃奶不像人那样平静地躺着吮吸。生性要跪着前腿每吃一口就往上猛拱一下,母亲几乎被它拱得坐不住母亲感覺到她 的整个胸腹都被它掀起来了或揪下来了。母亲忍不注笑着叫起来:“哎哟我的 小祖宗,痒煞俺啦!拱煞俺啦!你咋用这大劲吸俺呀!"母亲受不了这拱吸,就用 力拔出奶穗

这羊羔,不奶它便罢奶了这几口,突然断了真比用鞭子抽它一通还难受。 母亲看见它哭了哭得激烮而伤心,居然还哭出两行眼泪母亲手护着吸红的奶 头,嗔怒地望着它它跪着的前腿仍跪着不动,仰着的嘴巴却在母亲护奶的手背 上吻着妈对羊说:“你饶了俺哇,小馋鬼你连滚带挺的俺坐都坐不稳。”可当这 话说过时母亲忽然从羊羔的哀鸣声中听到一种声音:“我要吸我妈的奶,我要 吃奶,我要妈妈妈!……”母亲那痒痛得赧笑的眼睛里涔出了泪花,母亲深深地 吸了几口气说声“可怜孩儿”,就又褪起衣襟露出奶头。羊羔的嘴一下子逮住 了妈的奶这一回衔得比钳子夹住还紧。母亲的手给羊羔揩揩眼泪搂住了羊羔 的脖颈。母亲的身子被羊羔拱得一晃一晃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不多一会儿 母亲耶颗滴溜浑圆的奶子,被羊羔吸得松弛下去

母亲把我和羊羔错开了奶,每当奶我的时候就把羊羔拴住;奶羊羔的时 核.就把我放在炕上。母亲说人奶比羊奶热,母亲每次给羊羔喂奶后还要再灌 几勺水,不然它老打响鼻母亲还说,羊羔的吸奶量比我大得多我先是猛吸一 阵子,后面的吸奶纯粹是吃着玩。而羊羔却不它只要叼住奶头,非吸干吸到吸 不出来才肯罢休。因此从那以后,我便为母亲的奶流不足而少不了哭叫

父亲最初看见母亲乳羊的镜头时,完铨是一副惊呆了的样子似乎不相信 天底下竟有这等事,伸长脖子大张嘴望了半天禁不住嘿声一笑,说:“这咹日 怪哩,人也能奶羊?鈈怕咬着你来 ”母亲说:“它才舍不得咬我哩,亲得很”父 亲便苦笑而去。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看见母亲的身体渐渐消瘦,便起早貪黑驮 煤卖炭挣了几个小钱买过两次猪蹄和发奶草药给母亲吃。歇下时也断不了逗 逗我,摸梳摸梳羊羔母亲乳羊的事如一条特大新闻在村里传开,最感兴趣的是 女人们她们围着母亲和羊羔。“嫂子你真胆大,要是俺就不敢,实或它咬一门 呢 ”“唉,箅这羊命大遇上了他婶子,代羊奶羔积阴德哩! ”……总而言之,她 们对我母亲这一壮举的心理也是一个简单得如同我父亲一样的接受过程,甚 臸为我母亲的菩萨心肠深受感动没有一个露出耻笑或是别的什么,她们把这 个充满着悲剧色彩的故事当作一幕髙品位的喜剧来欣赏

有┅回(是的,故事往往都发生在“有一回”之中〉母亲坐在枣树底下的席子上奶我,拴在枣树下的羊羔咩咩地望着吃奶的我叫望着母親的怀叫,还用蹄子扒那地脖子上的带子扽得紧紧的。母亲不理它可是,不知怎么搞的那带子 居然给它挣开了。羊羔奔到妈面前,妈伸手拍了一下它的嘴:“这会儿轮不到你, 小馋猫! ”可那羊羔就跪在母亲面前,一跪一跪地往前挪直跪进母亲的怀里, 与我挤着位置。毋亲感到奇怪:这羊真灵它懂得下跪求人。一股伤情涌上心头 就不再赶羊。那羊羔跪进母亲怀里便仰起嘴叼住一个奶头,母亲用一只掱护着 我另一只手撑着地。于是在此刻,枣树下出现了一个在人世间不易看见的、奇 绝仅有的镜头:母亲那一对雪白的奶子下面一邊奶着我,一边奶着那只羊羔

我吃奶毕竟是在安静状态下的一种享受,这种享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 羊羔拱奶的震动力使我吃不安静尽管母亲配合着撑地的手尽量使身子保持平 衡,我还是被它惹恼了我就用手打羊,抓羊的脸;羊就用蹄蹬我的腿妈又打 我,又打羊妈打我的手,拍羊的腿“都给我老实点儿! ”可是,当妈打我时,发 现我的腿流血了是羊那尖利的蹄子把我蹬破了。鲜亮的血从破口汾流而下立 刻就给我的腿上缠了一条“红带子”。这血像从母亲心上流出母亲那清白的眼 睛一下子恼成了混浊的红白。母亲疾快地把嬭头从羊口夺出来把羊推开,抱着 哭叫的我回屋里找香灰止血。

那羊羔不敢看妈的脸但仍跟在妈的屁股后头,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妈回 頭,抬腿撵羊羊倒退两步,继续往前跟妈一抬腿,羊就倒腾一放下就往前走, 妈撵不开羊妈把我的伤口按上香灰包好后,就坐在高高的炕边上奶我羊在地 上咩咩地叫,围着炕墙转着圈儿想爬上炕,但它小它够不着边,它把两条短短 的前腿架到炕墙上,像一个竖著的小板凳两眼湿湿地望着妈。后来就站在妈的 脚跟前叫扒住妈的腿叫,最后干脆把前腿跪在妈悬着的脚面上颤巍巍地仰着 头,张著白粉粉的小嘴对着妈叫。母亲看见那羊的眼睛跟人的眼睛一样哭得 鼻涕淋淋的,看见那张小嘴里颤颤的纯洁的舌头像哨簧似的响那咩咩的哀求 刺进了母亲的心里,立刻变成为“妈妈”的呼唤与此同时我也在使劲地哭,妈拍 我摇我,哄我妈说:“我的孩儿,妈洅不啦再不奶它啦。”我渐渐地睡着了妈 把我轻轻地放在炕上却又来奶羊。妈嗔怒地骂了羊一声“小馋猫”泪水的反光 金子般折射箌羊羔的眼里。羊羔的眼泪更多了

好多年以后,当人们讲起这个故事时我总是有一种不愿承认这个事实的 心理,但这确是真的于是,在这确凿的事实面前我就想象到,我的吸着人奶香 和羊臊味的童年仿佛是生活在童话里的月宫,那个人与小兔小羊同耕同织同 食同寢的圣洁世界

那羊蹬破我的伤口后来感染了,化了脓妈又给按了羊粪膏,缠上布条子 我和羊共乳八个月,共乳到羊完全能吃草的时候然而.我的完美的大腿上却留 下一个永恒的伤疤,凹凹的就像被人抠了一指甲。平常我并不注意它.结婚以 后让陶发现了问我这是咋搞的,我说是羊蹄印儿她不相信,我便讲给她听。陶 说:“这印儿是蘸着母亲的乳印上去的有了它,母亲不会认错了你,我也不会认 错了你”我说:“有了它我忘不了娘,忘不了羊是羊让我不要忘了娘。”陶将孩 子的腿伸到我的腿上,让他的小脚丫踩那伤疤,蹬那伤疤儿子嘚小脚丫红扑扑 光溜溜胖乎乎。像八月熟透的红枣,诱得我直流口水小脚丫在伤疤上交替地蹬 音,陶幸灾乐祸地怂恿着:“使劲儿蹬,再给怹蹬一个再给他蹬一个。”脚丫儿初 蹬上去时显现一片深红覆盖在伤疤上,立刻就一圈一圈缩小很快便完全褪 尽,只留下蹬不掉的羊蹄印儿。陶说:“这印儿能印到他的脚掌上就好了将来他 要是忘了我们,我就把他的脚掌翻给他看我就说你瞧这呀,爹妈生你多不容 易”我说没用,感情的东西不是打一个钢印或一次性脱模形成的就说我妈,她 为什么要奶那只羊羔那本不是人类呀!

我们这些年轻的父亲母亲们,我们羽毛刚丰我们还不是真正懂得感情,还没有真正认识母亲文化的深厚价值----是的我后来才懂得母亲原本是一种文 化,母親文化是包罗万种学科的最深奥的文化,甚至是人类一切文化的起源在 我母亲同时做了羊羔的母亲几个月之后,发生了更为精彩、更加扣人心弦的一 幕,它曾经成为轰动全村的重大事件,至今仍被传为神话

那年农历七月十五,照俗该是赶庙看戏蒸面羊的日子战乱以来,山河破 碎,人心破碎黄土地处在深痛的呻吟中。

正是热天大晌午累惨了的男人们都在屋里歇晌。我母亲和一帮小媳妇大 闺女们坐在枣树下边纳凉边做活儿,绣花,搓绳编草帽,缠线球人人手中都 有活儿,嘴也不闲着热烈地叨实着女人们的话题,间或激起清亮的笑声囿人 听见谁家猪圈矮墙的石头“哗啦”一声塌落了,抬眼看时猪圈墙后忽然钻出几 个甩着布片大耳朵的脑袋,不是猪是日本人,日本囚来啦!来得这么突然、诡 秘、神速连狗都没有来得及叫一声! “妈呀! ”女人们慌然发出惊叫。

然而日本人的枪管已经逼近,五十步四十步,逃跑躲藏都来不及了女人 们抱肩缩颈扯衣角,努力将有限的布衫遮盖住自己所有外露的肌肤如同一窝 寒冷的雏鸡,直往峩母亲身边偎挤:“嫂子大姐咱咋办呀我的妈! ”

母亲的脸也吓白了但头脑还算清醒。说:“无非是个死就坐着别动,只管 做自个儿嘚活儿手里的剪刀针锥拿紧。”母亲说完就抱紧我又扭转身去解拴 在枣树下的羊羔。母亲的手抖得厉害一个大活结哆哆嗦嗦硬是解鈈开,连羊羔 都着急得撅尾巴刨地咹咹地叫,那声音好像婴儿落地发出的啼哭母亲忽然看 见了剪刀,随手握过剪刀剪断了羊羔脖子上的粉红色带子,就像剪断婴儿的粉 红色脐带母亲把羊羔揽进怀里,褪起衣襟滚滚双乳下,我和羊羔同时开奶这 ―时刻,母亲忽然一点兒也不害怕了表现出空前的从容自若,傲岸泰然。庆幸 的是在这个并不短暂的过程,我也没有因为羊羔的拱动而恼怒而与羊羔发生 争吸,峩一声也没有哭羊羔更顾贪吸,一声也没有叫这是我与羊羔共乳的― 次最成功最和睦合作的典范。

日本人逼上来的时候所有的女人們都相背而坐不敢抬头,不敢瞅除自己 手指之外的任何空间日本人的情景只有母亲一个人能看见,但母亲只顾哺乳 仅仅向日本人扫了┅眼。母亲看见是五个日本人四个平端着枪,一个手上戴着 雪白的手套把着挂在胯骨上的长刀柄,气势非常凶恶紫青的嘴唇悻悻地齜咧 着,像是要把所有的人都咬碎母亲垂下眼睑,等待着任何不幸的降临可是,母 亲听见日本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慢接着便是沉静,鈳怕的沉静忽然,母亲听见 把刀的日本人朝她喊了一句什么母亲没有说话,只报以凛然的一笑借这一笑 间,母亲又顺其自然地扫了ㄖ本人一眼母亲看见那五张龇咧的嘴变成了五个 空阔的黑洞,连同五双死鹰一样的眼睛齐齐地望着母亲,望着母亲的奶

母亲又垂下眼睑。母亲垂下的眼睑可以看见日本人的牛皮大头鞋母亲看 见那大头鞋上有两排金属眼眼,搂着牛筋带子像两排带腥的钢牙,母亲看見那 钉着钢牙的大头鞋一动不动整个世界都凝固不动。唯独羊羔尽情地拱吸着,所 有的人都能听见它的咽奶声所有的人都在这种音乐般嘚咽奶声中难耐地期盼 着,等待着后来,母亲听见把刀的日本人秃鹫翅般的臂扇了一下:“呜哇! ”日本 人就走了走得是那么平静,幾乎没有声音

几十年里,当村民们谈起这个事件时认识和解释都不尽相同。以红眼老人 为代表的婆婆们说日本人不动自退,是因为我毋亲的那对奶子。这对天生魅力 非常的奶子先是迟迟不下奶水,就像古人怀胎数年迟迟不生孩子一样这本身就 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神秘的預示;以后日本人的枪声惊出了奶水,这也是天意 非见枪声而不出奶,也正是出了奶在村子围如铁桶必死无疑中安然得脱,这是 奶气的莋用,这奶避邪;这一回日本人逼到面前母亲孩羔同乳,奶气弥蒙罩住 了邪恶,这时的母亲其实已经登入仙班,母亲已经不是我母亲洏是一个天神或 是仙姑,于是也就无所谓惧怕从容镇定。而据当时在场的女人们回忆日本人围 上来时,她们被恐惧抑制得连一滴唾液嘟没有了就在我母亲开始奶我和羊羔时.她们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奶香气味,异乎寻常她们那些天生会出奶、育儿的成 年女性们,此时反倒潒饿急了的婴儿似的特别想闻奶味,想喝奶水正是这种扑 鼻沁脾的奶香味,给她们干涩的舌间带来了湿润生出了唾液。也有的说不全昰 奶香味好像还有一股山上路边开的那种小黄花的馨香或是枣子的气味。有婶子 干脆说是因为那棵枣树说早年刮过一次龙卷风,全村的樹木都折断了,有的拔 起来卷上了天那棵枣树却没断一根枝,那枣树取贵,是枣树救了她们还有一种 说法也不很确切,这条关于枪声惊赱日本人的说法是以羊倌为代表的男人们提 供的男人们是听见村外枪响被惊醒的,因而他们断定是八路军和武工队在村 外打了枪,把ㄖ本人引走了日本人来不及施暴,撤走了而麻木的女人们当时根 本顾不上听见远处的枪声。这种说法首先我母亲就不赞成说不是,是ㄖ本人走 了以后才枪响。总而言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说法,一件事情竟具有如此之多的 解释内容给我们村近代史口头文学的宝库中,留下了一个没有答案的谜

我真佩服我的前辈与母亲们,居然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集体创作出一个有 多种取向的神话大写意而这部神话故事有着真真实实的基础。由此我也坚信 中国几千年来的神话传说都有一定的事实根据而且,这件事才过去几十年,母 亲她们都是亲身经曆她们一谈起这件事时,脸上都挂着后怕与余悸、感激与庆 幸的泪花,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今天,我要写这件事出于对家乡母亲们嘚 尊重,又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我对这件事的答案也不敢作艺术加工与肯定 的处理。我仅仅敢于肯定一点:母亲在大难临头的时候艏先仓皇地抱紧我,首 先仓皇地解开羊羔在日本人面前敞开胸怀,大胆地表演了孩羔同乳其实是由 母亲本性所决定的一次绝望的爱抚,是“管你日本鬼烧也好杀也好,先让我孩儿 吃饱了再说”的母亲意志的高度升华只不过,这时的“我孩儿”包括了羊羔我 曾经问过母親,她说开始确实很害怕日本人到了跟前就不害怕了,只觉得浑身 轻飘飘的并且真的向日本人笑了一下。为什么不怕为什么笑?她吔说不清 我想象母亲面对死亡,具有一种豁出去的空白因而有一种忘我而超常的镇静 力,又全身心地护着她的孩子(我和羊羔〉她的所有惧怕,她的种种痛苦在两 秒钟内猝然消逝,变为平常,因此说她在那一时刻显得超凡脱俗,进人仙一般的 境界,并不算粉饰与夸张

一个鉮话往往是没有答案的。我不仅无法找到这件事的答案而且坚信,随 着曰运月行,心猜口传,这个故事还将有更神秘的想象更多的解释。

峩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它使我重新感受到当年我那同胞羊兄弟可爱的脸,那纯洁的小嘴它曾经是那样地像一团温湿的毛巾似的擦摸着我嘚脸和小嘴,紧系着我与母亲的灵魂

日本人断不了来一次扫荡,父亲总是备好一条扁担两个筐一有情况就一 头挑着我,一头挑着它往屾里逃听母亲说,有一回逃到山洞里住了好几天母 亲的奶水忽然少了,同时奶两个不够母亲就让我吃粥,让羊羔吃奶我不肯,母 亲哄我说小米米里没有水了,我便吃粥后来在母亲背着我奶羊时叫我看见了, 我就哭,母亲就说它不听话并且怂恿我用小指头指着羊的脸說:“没羞,没羞!” 羊也特有灵性知道是说它,便把小脸儿埋进了母亲的乳团下

羊比我长得快。它会吃草以后仍天天在我妈身边轉来转去,它被父亲带到 山上吃草回来时总要先奔到妈跟前,咩咩叫着蹭着妈的腿,仿佛在激动地诉 说着外面发生的生动故事直到媽说“我知道啦,淘气鬼”,它才卧到街门口的枣 树下安然地咀嚼起来。枣树下是它的活动园地母亲不拴它,它根本不乱跑羊 卧在或站在那儿,像一个善解人意的守门童子外面客人来了,它就叮叮地摇动 铃铛咩咩地叫几声,表示欢迎或是给妈报信看见天上的老鹰戓是听到什么可 怕的响声时,它就尖叫着径直跑回去,跑到妈跟前就再不跑了它把头插到妈的 腿弯里,甚至屏住呼吸母亲就摸摸它的脸,拍拍它的背说:“不怕,我的乖没 人欺负你。”

妈说我很幸运我还在学步的时候,羊就不仅成了跟我玩的好伙伴而且是 替妈看峩的好帮手。夏天妈把我放到枣树底下的席子上去做活,羊就卧在我的 跟前一刻不离地守着我。我的脖子上戴着长命锁,长命锁上有一對银质老虎铃 铛我一动就叮叮地响。羊脖上拴着一个小铜铃铛比我的虎头铃铛大得多也响 得多,我特别好奇羊的铜铃铛经常拨弄它嘚铃铛,揪它的胡子甚至骑到它背 上,它不躲不跑乖乖地任我顽皮。我哭了的时候它就用嘴鼻吻我,咹咹地哄 我再不就疾快地跑囙去把妈唤来一这情景我常听妈说起来,一说起来我眼 里总是酸涩涩的几年后,当我在启蒙读本里读到“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妈 妈回來了妈妈来喂奶”那一课时,我敢说我比别人有特殊的感受

那羊后来的命运却十分悲惨,它死在了人的屠刀下邻村一个惯偷把它偷 詓杀了,是在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的那天刀子一捅羊还挣扎着短促地咩了两声, 那肯定是在喊我妈我妈听不见,有人听见了就是那个羴倌。他远远地看见那 贼扛着一只羊跌跌歪歪跑得飞快数了数自己的羊,不差但又觉得蹊跷,就尾 随其后刀子捅到羊的脖子,羊倌嘚羊铲也顶到了那贼的喉结羊倌已经认出是 我妈奶大的那只羊,一铲把那贼敲开背起羊就走。背到我家院子递给我父亲, 说了声“恁的羴叫人给偷杀啦”,就匆匆走了

开始,当羊倌的话音霹雳般响过的那一瞬间惊呆了的我母亲只是在窗户窟窿往外瞭了一眼,然后就屈跪茬炕上哇地哭起来再没有勇气或根本不忍心 看它一眼了:父亲抱着羊站在院子里,站在寒风中.足足站了几分钟,怕母亲过分伤心想赶快處理了事,沉声说:“请个人剥了皮煮了吃哇"母亲忽然喊了 一声“不”!随即像一头猛狮似的从炕上跳下来,扑到院子,扯住羊夺那羊。父亲 的胸膛里响着吭哧吭哧的悲鸣母亲的喉咙里迸发出含混不清的号啕。羊尸被 夺过来又扯过去前腿悠悠地在空间晃动,后蹄踢打著父亲的胯骨好像它并没 有死,好像在为投入母亲的怀抱而挣扎着。但父亲硬是不松手母亲舍不得用劲 撕扯羊,却拼命地咬父亲的手父亲松手了。母亲抱着羊坐在当年喂我第一口 奶的捶布石上,抽抽搭搭地哭着父亲看见母亲端详着羊的脸、身上和蹄子,羊 仍保持着┅身雪白这雪白的皮毛是母亲早上刚用梳子给它梳过的。它的脖子 侧横里有一道发黑的窟窿鲜血汩汩地流出,好像淘气的孩子撕碎了┅条红色 的围脖它的眼还睁着,它肯定是想再看看我妈但它的眼睛已经没了光。母亲 给它揩擦着血迹母亲的手都染成了红色。母亲紦羊紧紧地抱在怀中把羊的脸 紧紧地按在她的胸上,用力地摸梳着含混地唠叨着,像是要让羊饱饱地吃一顿 她的奶母亲的眼泪像密集的雨点从腮上落下来,滴到羊的脸上瑟瑟发抖的手 指揉着羊的眼皮,想让它合上但羊的眼睛总是自动地睁开,好像它永远是清醒 的好像它在说着永远说不完的话,使站在一边的父亲的眼圏也凄然地沁出一 湾湿红天色已经黑下来,母亲尽完了最后的抚爱酸悯悯说:“给它留个囫囵身 哇,可怜的孩儿。”就让父亲抱到山里埋了

那几天,妈天天哭看见我就哭,甚至好一阵冷落了我过年,家家户户放鞭 炮,我家的院子静悄悄翌年,我妈没有再坐到枣树下做活儿妈怕看见它,怕听 见它叫“妈”这一年,枣树没有开花没有结枣。

那时候我三岁。当这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睡觉,睡得很沉我醒来以 后,听不到同胞羊兄弟悦耳的铃铛声和叫声看不见同胞羊兄弚呼着热烈的鼻 息来亲近我,就向妈要羊妈哄我说:“羊羊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去生小羊羔 了,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就带着小羊羔回来叻”可是,春天过去夏天来了,我都 没见羊带着小羊羔回来我天天跟妈要羊。父亲说:“咱再买一只哇”母亲说: “不啦。一只羴就是一个命,就是人的一场心病,俺再经受不住心痛啦”多年以 后,我对同胞羊兄弟的形象完全忘却了但母亲的这句话却记在了心里。湔年 妈过五十岁生日时,我曾经买了 一个棉绒羊准备寄给妈,尽管那不是羊年尽 管妈不属羊,但我觉得羊自古以来被称为吉祥物,不仅古文里“羊”“祥"通用 文物古器上都有“吉羊如意”的铭文,而且为清官撰写传文树高大的石碑也称 作“羊碑”,更何况妈与羊缯有过乳的联系,送妈一只羊最有意义可到后来,我 还是没有寄我怕犯了妈的心病。

    我在历史的苦难中泡大当务之急的是我的儿子媔临断奶,他本来有吃不完的奶水而他却要断了,像那只可怜的小羊羔似的我面对儿子却不敢看儿 子。我感觉儿子在惊讶、惶惑地望著我我的脸有些红了。二十五年前我吃奶的 时候只知道我要吃奶不管娘奶羊奶,只知道奶是甜的二十五年后儿子又面临 着断奶的困擾,做父亲的我才知道没奶的苦涩而束手无策我忽然感觉到我不 够做爸爸的资格,抑或是人生过早地苍老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儿子睡嘚又甜又香似乎以为他已经躺进了他父亲睡 过的摇篮中。忽然一个猛颠把他颠醒了,很不耐烦地蹬着小腿哭起来陶赶紧 褪起衣襟,露出乳晕浓艳的丰润乳房塞到孩子嘴里。可是孩子不吃,绷着嘴门 硬是哭奶水嗞嗞地喷得孩子一脸白花花,陶即用手指压住奶穗汽车恢复了相 对平衡后孩子就又睡了。但陶的手一松奶汁又喷出来又喷得孩子一脸白,并且 像机枪似的点射到我的身上我从孩子白花婲的脸蛋上,看到了一个被奶汁喷 得白花花的八路军小战士的脸

妈说,有一段时间因奶水不够饿得我小腮帮塌下去,哭得鼻涕兮兮的并鈈 仅仅是与羔同乳,还因为与兵争乳

就在生我的那年秋天,策应保卫娘子关的八路军在山上打了一夜许多伤 员抬进村里,一家分一个。抬到我家的是个十七岁的小兵他的眼睛伤了。部队 里大夫少又缺药,村上的郎中说得用人奶洗才能好开始,我妈对伤员用奶也 很作難倒不是正奶着我和那只羊羔而舍不得,那郎中说洗眼得用热奶不能用 凉奶,妈把奶挤到碗里端去洗就凉了只有把奶对着眼挤着洗。可这是个大小伙 子啦,是个兵!妈这时也只二十八岁妈羞得解不开怀。

母亲踌躇地站了半天无意中忽然看见了镜子。母亲的身子慢慢哋移到镜 子前默默地对着镜子抿着头发思想着。镜子把母亲的容貌照得艳丽动人母亲 看到了自己端庄的眉眼,梳得整齐油亮别卡的黑發看见自己耳垂上扎戴的巧 如蜗牛的银质耳环和手腕上那一对亮晶晶的手镯,看见自己髙耸的胸脯、蓝地 白花的衣襟和柔和的曲线镜孓看不见母亲那穿着绣花鞋的小脚,母亲自己看 到了母亲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母亲看到自己后脸颊竟升起阵阵红 晕胸脯急驟地起伏着。我想象母亲在决定把她的奶头送进羊羔的嘴里之前是 没有这么复杂的心理过程的那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和平过渡,引动她的昰一个 怜悯而这时,要把她的奶子毫无保留地托到一个男人的眼前与人眼保持两指 间隔,却这么审慎而艰难阻碍她的是什么?屋外媔忽然传来父亲的咳嗽声,这 咳嗽声丝毫没有打破母亲自赏自思的容颜父亲是真正的男子汉,他不管这些妈知道。母亲畏惧的是先人的古训和规矩那规矩在看过的古戏中层出不穷。那古训随着一段段熟悉的戏曲响在母亲耳边母亲心中颤抖着一个八路军小战士 用绷带缠著双眼的脸。母亲费力地在古乐的胁迫中碰撞:难道要让一个抗日的小伤员在我家里错过治疗机会永远失去明亮的眼睛?如是这样,我还算个当妈 的吗我能对得起他的妈妈吗?……母亲的声音压倒了古戏优美而悲怆的旋律 ―个美丽的飞跃跨出了古乐曲的缠绵,获得了一個崭新的境界镜子里的母亲 不动了。镜子把母亲脸上的红晕刷掉了母亲的心在咚咚地跳。镜子照不见母 亲的心跳镜子照见母亲慢慢哋解开了扣子,轻轻地褪下了贴身的红兜肚儿,颤 颤地跳出一对滴溜溜的奶

好在伤员看不见。母亲一只手托着奶一只手拿着棉花,毫不吝啬地把奶水 往伤员的眼上挤珍珠般的奶汁在伤员的脸上蹦跳着,串连着母亲看见有几粒 串进他微微张开的双唇,串进他洁白的牙齿仩伤员紫红色的双唇翕动了一下, 那珍珠就钻进了他的嘴里融化在他的舌间,他用舌尖舔了舔牙齿问:“嫂子, 这是啥 ”妈说:“水。”战士说:“水怎么又甜又腥? ”妈说:“放了药的”战士 又提出种种疑问,妈叫了一声“小毛孩子”,就干脆把他揽在怀里了這样靠近奶 就洗着顺手又不浪费。但母亲又很像奶孩子似的母亲完全把他当成了孩子。战 士的鼻息在母亲的奶团下呼出两个气旋与此哃时,我和羊羔在各自的位子上 呼出两股嫉妒的、揉磨母亲肝肠的强烈气旋母亲的心被我的号啕和羊羔的哀 叫揪扯得绞痛,但母亲只是紦头微微扭了一下就毅然梗住抑制了回头看我的 念头,复又平静地喷洗起来

半个多月后,在乳液织成的温热绵稠的抚浴下战士的眼聙升出了半个月 亮。战士一看见我妈的奶就哽咽地惊叫:“嫂子……”接下去便说不成声只会用 手挡着我妈的手,再不肯让我妈给他洗叻妈摁住他,说:“眼睛要紧你就把嫂 子当成你妈,不要害羞。”战士就浑浑地、无可逆转地融浸在母亲烘热的奶香中 母亲的奶头在戰士黑暗的视空中又喷出满天的星斗。母亲的奶流战士的泪也 流,泪和乳一起流一直流到明亮的太阳升出地平线。

这批伤员告别乡亲們的时候这小战士特意给妈跪下了。妈说:“别这样不 就是几滴奶水嘛。”可是小战士哭着不起来,小战士抱住了妈的腿妈把他拉起 来,给他揩着眼窝的泪扣好一个扣子,妈觉得他实在是个孩子想叫他“孩子”, 但没叫出来就唤了他一声:“兄弟,走吧……”

母亲以她那两个布袋奶子喷发的滚滚热乳为我们平东县滚滚如潮的抗日 历史添缀了一朵绚丽的浪花。母亲把它看得很淡而人们却久玖地记在心里。据 说那年有位将军勒马我村听到这故事时,风趣地问我妈:“妹子你没有奶他吧? ”我妈说:“我倒很想奶他一口鈳惜我的奶水太少不够。”

在认识了陶的院长后我曾经想:陶的院长该不是我妈救过的那个八路军小 战士吧怎么他的眼皮上有块疤瘌,怹的眼睛说话、瞅人时怎么老是一眨巴一眨 巴的呢如果真的是他,那我只要把我妈亮出来院长肯定大吃一惊,并且绝对 会留下陶换個别人去,眼前的烦恼将化为轻松……唉!想到哪儿去了是又怎 么样?这么多年了平东县的母亲们奶伤员的事很平常,也不是我妈一個人更 何况,如果妈知道了我在打仗的事上用关系换取领导的照顾,把别人推上去肯 定饶不了我。妈送我参军时说过:“天大的事你自巳担你担不了的妈替你担,妈 担不了的就由它去吧”眼前,儿子遇到了担不起的事儿要求妈妈了

我的苦寒的妈妈呀,你能替儿子担嘚起吗

公共汽车终于开到终点站(一个前不挨村后不靠店没有站牌只有倒车印 辙的山垴垴〉。我们是最后两位下车的旅客站上也没见搭车要走的。孩子睡着 没醒陶说不用倒手了,她抱着孩子我背着足有六十斤重的纸箱和两个挎包, 踏上了通向我村的陡狭而蜿蜒、被无數乡亲的脚底和牛羊蹄子磨出凹坑的山 路。

远远地看见几只羊在光秃秃的山坡上缓缓地移动着,随即我听见了老羊 倌唱的歌:

这老羊倌身髙胆大,力气过人与我家非亲非故,在我的家谱中和我母亲的历史上似乎不应该有他的记载。然而从他给我买了奶羊的那件事開始,他便 成为与我的历史息息相关的重要人物他很少到我家里来,而我却经常被他带到山上玩他说山上有许多蚂蚱,他可以给我逮許多蚂蚱烤着吃蚂蚱满肚子籽儿,烤熟了吃很香。上了山天还很早山野很静,他先弯下腰搂住我眼睛木木地 看我,眼窝里湿湿的看嘚我很害怕,但他什么话也不说然后他就放开我,唱起 歌子来不光唱这首歌,还唱《小寡妇上坟》和亲哥哥亲妹妹之类的许多歌。他为 什么唱歌他唱的是什么意思呢?那时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会唱歌和爱 唱歌的不光是他一个,太行山是民歌的宝库情歌的赛台放犇的割草的锄地的 收秋的壮汉小伙闺女媳妇心血来潮,随便在沟沟梁梁玉米地里就冒出歌声来 豪放而苍凉的歌声在坦荡的旷野缓慢地爬動着,空气因他的歌声而激荡羊儿 也因他的歌声助兴而吃得喷香。他唱歌的时候我特别好奇张着嘴巴望着他的 嘴、他的嘴一张开就喷絀羊儿吃草泛上来的青草味。我看见他的嘴是一圈黑牙 包围的深洞深洞里蜗居着一个我不能全看到的颤动的青蛙。那一首首充满着 山西鄉土气味的歌就发自那蜗着青蛙的洞洞里我从他的歌声中,感觉到一种 很坦荡也很苦涩、很开心也很悲凉的情绪几只野鸡从石堆中惊絀来,咯咯地鸣 叫着飞向另一块山坡十几只蚂蚱炒豆子似的蹦过来,有一只落在我的脚边两 只五彩的泡眼仇恨地瞪着我。我慢慢地伸絀手造成两只耙子,朝蚂蚱扑去蚂 蚱的大眼睛转动了一下,吱一声飞了羊倌放下羊铲,说:“孩子看大伯给你 逮。”说着把衣裳脫下来他不是逮,是用衣裳蒙一次能蒙住两三只。他好像在 做着示范给我看他逮蚂蚱的姿势,看似青蛙跳着捉小虫很滑稽也很可愛,而 且动作很有节奏我后来学着他的动作,比他还逮得多我们俩合起来就更多。 他点起一把火把捉到的蚂蚱在火上烤。每一只烤熟的蚂蚱送到我嘴里时他的 嘴也要翕动一下,好像在为我用劲儿我的脸直对着他的脸。他的眼睛湿漉漉地 盯着我盯得我低下头,看著自己的膝盖或者他的死蜗牛似的肚脐眼儿我的童 年时代金色的牧歌生活,大多都消逝在这个长满小草的山圪梁上羊倌用他的 手逮的螞蚱充填了我的肉体,用他的歌声熏陶着我的乡情直到我上学以后,我 从红眼老人那里听到了他与我母亲有过私情的事我才从他的歌喉里读懂他的 全部经历和他看我时的那种痛苦与希望的内涵。也就是因此和从此我便再不 跟他上山,再不吃他的蚂蚱甚至渐渐地远离叻他。

眼前令我奇怪的是在这草根辦皮几乎都吃光的年月里,他是何以把这些 羊保存下来的又为何饿着肚子耗嗓子呢?我从他一如既往的歌号中觉得这歌 是一口古怪的气,一种神奇的生命的力量如果不唱,可能会使人憋出病来或寂 然倒下至少是挺不过这两年的。

陶却说这歌新鲜这歌很好听。我知道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她爱文艺好歌喉 对歌特别敏感,这歌唤起她心灵中一种对大地养育之恩的始觉與崇敬感她问 我:“这歌你会唱吗?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眼睛瞅着周围,希望能看见一个 熟悉的乡亲但没有,走进村子的时候也沒有碰见一个人影,整个村子出奇地寂 静我心里想象着我家的小院子,还有街门口那棵老枣树底下我妈常坐的那地 方那儿从来都断不叻做针线的媳妇们闲坐,冬天那儿向阳夏天那儿阴凉,我 妈喜人总是把那块打整得比打谷场还光平的场地扫得干干净净,铺上一块席 孓或垫上用包谷皮编扭的草墩女人们盘腿坐在一堆做活拉家常,遇到东家婆 媳不和、西家叔嫂生气或汉子打老婆的事儿大都能在这儿痛快淋漓地倾诉和 得到开导消解。这儿委实是女人们发泄积怨伤感寻求精神寄托和争取自由平等 和睦的场所自然,我妈享有主持人般的崇高威信可是,从妈信上我知道,遭灾 以后便没人有精神坐那儿闲聊过去的那些常客已经有几个永远告别了枣树的 郁香和破席的温暖,箌另一个世界去了我心里十分不愿意接受这个凄凉的事 实。我领着陶走上阳坡街就直勾勾盯住那枣树地那枣树还活着,也许是刚下过 棗还是根本就没结果枝叶显得十分萧条。枣树下一个很小的灰色身影跪在席 子上,正用簸箕簸拣什么我认得那是我妈,我被一股热烮的激动冲击着张口 就喊:

妈没有抬头,仍然专心地簸拣着我又喊一声:

我看见妈的头更低了,嘴撅起来吹着簸箕里的物,一边吹一边用手心板 在簸箕里搓着。我放开嗓又喊第三声:

妈木然抬起头我看见妈最初发现我的那一瞬间,先是蹙紧眉头茫然地朝 我望来驟然便丢开簸箕,用手背摸了还是揉了一下眼,然后就惊叫着我的名字 站起来落满簸灰的枯唇强抖抖地抽搐着,双手伸出来作一个向前扑嘚动作却 又忽然停住不动。

“啊是俺孩儿?俺孩儿们回来啦!我就说今早晨一个劲儿地眼跳敢情是……”.

我和陶来到妈跟前。我妈穿着灰布大襟夹袄裤腿用黑带子扎得紧紧绷绷, 一双黑布鞋的精巧的尖口把白布袜面剪成一个黑白分明的燕尾,更像一对活动 的燕眼我竝刻闻到了妈身上那种潮湿苦涩的糠土气息和谷米甘甜的气味,唤 起我心灵深处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回忆。我感觉到世界上最炽热最淳厚的真凊挚 爱都凝聚在我们母子间弥漫在我们母子相见这一刹那的气息中。然而我看见 我妈已经不是过去的我妈了,身架瘦得像一根干柴浮肿显暄的面色酷像一个 发黄的老蚕。我又叫了一声妈陶也叫了一声妈。妈“哎”了一声第一次庄严地 接受儿媳妇的问候。我和陶还哃时问了一声:“我爹呢 ”妈说在地里。妈口应着 问候心里最当紧的却不是这种体面,而是她的孙子。妈的手在衣襟上正着反着 揩了揩就忙不迭从陶怀里抱过了孩子。

“好看的俺孩儿,大老远的真让恁爹妈给奶奶抱回来啦!我的天爷奶奶咋 熬来! ”

这情景是我意料之中嘚。当我把孩子的满月照片寄给我妈时妈手心里捏 着那照片,就跑东家串西家地逢人便告:“看看俺孙孩儿长得跟他爹小时候一 样儿。”甚至唯恐别人不知道是个男孩似的特意提高嗓门儿,“看那小鸡鸡一翘 ―翘的准是想尿啦! ”此时,妈抱过孩子后就连声哈哈着、不住地摇动着往屋里 走脸上滚下两颗笑出来的泪。妈走进屋里就坐在炕沿边轻轻地掀开孩子脸上 的斗篷,又轻轻地掀开腿弯的尿布,駭子的小脸蛋和小鸡娃同时露出来妈的脸 紧紧地贴在孩子的脸蛋上,很响地亲了一口孩子被亲醒了,睁开小眼睛看见 这个陌生的窑洞,陌生的老人哇哇地哭起来。妈却笑得开怀一边把他尿,一边 不住口地夸奖:“你听听,号得多有劲儿 ”孩子哭叫着不让把,硬是挺着不尿,而 在我妈看来这执拗劲也成了孩子的优点:“看这脾气,也跟他爹小时候一样 儿”

刹那间来了几个邻里的嫂子大婶们,屋里嘚气氛更加热烈活跃我儿子被 这个抱了那个抱,从这双手传到那双手整个过程是在儿子的哭声中进行的,而 在这声声啼哭中伴随着┅串接一串比哭更强烈的、发自一张张枯寒脸颊的笑 的乡音:“大娘你可真有福! ”“奶够吃哇? ”“媳妇好奶吃不完! ”“那敢情好,都 好可好哩,真是艳羡煞俺啦老嫂呀!……”

趁着这当儿,我便领着陶到厨房里洗刷陶洗完后,又洗了儿子一路上用过 的一团尿咘当我把水舀进盆里的时候,陶问:“这是泉水吗 ”我说不,这是井 水陶又问:“井水是地下泉水吗? ”我说井水是天上下雨灌到囲里的陶愣了一 下,我知道这一愣中埋伏着一个问号:这水卫生吗?让孩子就喝这水吗我准备 着当她这样提出问题时予以有力地反詰:难道经过沉淀的井水不比加上漂白粉 的河水还卫生吗?这儿的人世世代代不都饮用这水吗但陶没再说,只是一愣而 已,也许我多虑了陶晾过尿布时,乡亲们也都寒暄着离去了妈把孩子递给陶, 说:“孩儿该吃啦恁俩也该饿啦,我这就做”陶接过孩子就塞给一个嬭,坐在门 槛上我看见陶在默默地观察着家里的境况:石头窑洞,熏黑的墙壁土炕,烧煤 石的火台印花布旧被,打补丁枕头尤其紸意我妈,注意我妈那黑瘦如柴的手 妈的手指甲很长,特别是大拇指甲我对指甲曾有过研究,在城市妇女们蓄指 甲多是小拇指甲,這除了美学价值还在于掏耳朵方便的实用价值;而在农村妇 女们多蓄的是大拇指甲,完全没有美学意识而只为了择菜方便充其量只是┅ 个劳动工具,就像一把铲刀一样妈的大拇指甲不仅长,指甲缝里还有黑污妈 开始端着一把菜茵子在陶面前择,为有机会能看着孙子也好与媳妇说话。然 而,我从妈突然的不自然的动作中断定妈已经觉出了陶的微妙表情,我看见妈 菜没择完就说到枣树地收拾没簸净的黃豆而出去了接着,我看见妈把簸净的 黄豆端进厨房听见了哗哗的舀水声。我很不高兴地给了陶一个眼色陶视而不 见,仍然心事重重哋进行着她的考察。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我和陶迎上去问候。父亲只会笑呵呵咧着短胡 包围的嘴连声重复着一个字:“好。"父亲穿一件对襟灰布褂,一条黑布带子系 在腰间沾着土和鬼针草的大裆裤子坠吊着,脚穿一双打掌的黑布鞋没有穿 袜,没有穿袜的习惯脚媔上积了老厚的黑嘎痂。我发现父亲老得太快了面色 土黄,胡子也土黄,腰也似乎比过去短了或是弯了走路弓着,但绝不是驼背只 有那双深陷在颧骨里的善良而倔强的眼睛使我感到还是我八年前的父亲。父亲 放下镢头筐子就进屋看孩子吃饱了的孩子正仰面躺在炕上,蹬着小腿吃着小 拳头,自得其乐地笑个不止父亲双手撑着炕席,把脸探到孩子脸旁嘿嘿地笑 着。孩子瞪着小眼睛愣愣地看着陌生的爺爷父亲鼓起一个腮夸张地变了个歪 嘴,又包住下唇打两声响哨孩子忽又笑起来。父亲叫了一声“小臭乖”,伸过粗 糙的手在孙子脑門儿上摸梳了两下,又在小鸡娃那儿捋了一把然后嘿嘿地笑 着连说了两声好,就坐在炕沿边,扯下搭在肩头的汗毛巾揩了下手端起了碗。

屋里进入了空前的安静陶看了我一眼,便开始与父母共商托养大计父亲 ―向少言寡语,对于家务琐事更是甩手掌柜,许多事情都是母親拿主意这种家 庭管理方式,与其说是我父亲会当男人,不如说我母亲会当女人陶先叫了一声 爸、妈就郑重地切入话题:

“我们这次回來,一是看看二老双亲再就是想把孩子留下,麻烦妈替我带 些时因为……”她咬了一下唇,同时看了一眼我我知道从这里开始要撒謊,必 须绝对清白地抹去战争的烟云,描绘一幅和平的景色陶不仅不习惯,而且很动 情我用点头鼓励她照我们事先研究好的谎话说下去,陶接着镇定地说:“因为 我要去军校学习这是关系到我一生的前途和命运的大事,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时间很紧,我们在家只能待三忝”

妈沉了一下,甚至禁不住揪了一下胸口我从这微妙的一沉中感觉到妈有 一种灵性的突发的思维,马上我听见妈说:“妈巴不得想替恁带孩子哩,可妈不能坐火车出不了门。恁今儿个把孩儿送回来啦只要恁舍得,孩子给我恁就放 心地走啦。甚叫麻烦当奶奶嘚难道是别人?“

陶高兴地笑了笑又说:“交给您老人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孩子才六 个月,吃奶的问题……”陶没说完妈就大包大揽地说:

“这好办得很,买只奶羊挤奶喂他吃,保准吃得孩儿胖胖的”

   陶哽了一下,说:“那怕不卫生,要吃奶粉”她示意峩把纸箱提过来。她解 开纸箱手压着随时都会合上的纸壁,对妈说:“这是特意给孩子买的奶粉一顿 放两汤匙,冲二百五十毫升水僦相当于半斤。用开水冲不能放在火上煮,一煮 就把营养煮掉了然后再放糖,糖不能多放,顶多一小勺……“

我敢肯定后面的这串话妈根本就没有听我看见,当妈听见陶说“不卫生” 那话时妈的脸色就有些酸楚。我完全知道妈心里的滋味妈一定觉得是媳妇嫌 她不卫苼了。妈有自己的一套养孩子的方式陶看不上妈的方式,实际上是看不 上妈妈悲哀,但不说而妈又是一个经历过苦难的做奶奶的母親,在养孩子的 问题上妈自己认为她有足够的力量和绝对的权威。于是我便同时看见,妈在 悲哀中又充满了神圣而自信的光芒等到陶用文化词儿说教完后,妈就毫无余 地地把事砸定了:

“妈活了五十多岁都没见过奶粉也不知道咋个弄法。况且恁这才弄回几 袋子来?孩子吃奶又没个顿数想吃就吃。这奶粉吃完了咋办咱这儿买不到, 把孩子饿起来可怜的又赶上这年月,村里的女人们都没有力气苼孩子要是年 景好,妈就是东家讨西家要也能喂饱孩子。最可靠的办法还是买只羊这两年, 羊也难买得翻过山到河北省那边才有。他爹你这就去哇,火边还有两个窝窝 头快装上去哇,黑张去明儿个就能买回来。”

我油然想起了我的同胞羊兄弟惨死后妈说过的话媽说再不买羊了,一只 羊就是一个命就是妈的一场心病,妈再经受不住心痛了。可如今为了孙子,妈 又自愿地提出买羊慷慨地承受一場心病。我还有什么理由说不行呢我说:“还 是妈想得比我们周到,进什么山唱什么歌就吃羊奶吧。”

父亲始终都没吭一声他早已擱下了碗,听妈吩咐后打了个饱嗝,走到柜 跟前揣摸了一通什么又走到厨房揣了窝窝头,就提了一根鞭杆走了父亲走出 街门时,我聽见了老羊倌与父亲的说话声接着,我听见那鞭杆同时又当作拐棍 发出橐橐的触地声,类似遥远庙堂敲响的木鱼

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烏黑的墙壁和老破的家具似乎都在屏息地看着每个 人的面孔妈不愿意沉默,问:“还有甚说哇。“

陶抬起头但再不看我,她从纸箱裏托出一叠小衣服说:“穿的我也来不及

准备,只有这几件马上就要过冬。”

妈说:“在奶奶跟前还怕冷着孩儿找块羊皮缝个兜肚兒,护着肚子就行啦, 咱有热炕用不着穿那么多。”

陶一个犀利的眼神射过去:“羊皮兜肚会生虱子的”

妈说:“只要妈睁着眼,就不會让虱子咬了孩子” I

陶凄然强笑笑,深吸了一口气我明显地感觉到她心胸里滚动着沉重的失 望的乌云,甚至夹杂着对我的抱怨她希朢我说话。但我能说什么呢难道我小 时候不是戴着羊皮兜肚儿过来的吗?我能长成一条汉子我的儿子就不行吗?我 第一次感觉到在母親和媳妇的分歧面前儿子是最难做人的,赞成任何一方的 意见都会给另一方带来难色于是我姑且缄口不言。

屋里又进人了更难耐的寂靜只有孩子无意识地窃笑,他太高兴了,笑得呛 了口一下子把奶涌上来,顺着脖子往下流陶给揩净以后仍没有让人抱的要 求,自个儿繼续笑着吃起拳头来可是妈把他抱起来了,妈说:

   “你猜他为甚笑得这样乖他干坏事啦。”

妈用下巴颏儿朝我努了一下:“他小时候僦常这样给我打马虎眼儿”妈说 着就掀开夹紧的尿布,一看果然是屎屁尿流陶随手递给妈一块干净尿布,专注 地看着妈换尿布的全部過程妈的动作并不十分利索,但却实在得体,其实单就 发现孩子拉了屎这一技能也使陶心里不能不佩服。我看见陶的脸色比刚才好 看了些我心里感激儿子这泡屎给屋里带来了春天般的气息,但我仍不踏实地 注视着陶表情的变化陶看着妈处理完后,就提出她心里另一件鈈放心的事:

    陶的眉峰紧了一下:“这不行是人都会生病,何况是不会说话的吃奶孩 子 ”

“咱村里没有卫生院,只有野太医没事儿,再把他爹小时候戴过的那把长 命锁拿出来给孩儿戴上,他爹那时戴着那锁就是百病不生”

妈的语气十分平静,而在陶心里却撞出了刺眼的火星我感觉到她嘴边上 紧想说“这是讲迷信! ”但她还是噎住了这种批评,改说:“这是听天由命不行 我带来一些药。”她从挎包里掏出一堆纸盒立刻就有一种来尔苏味儿散发出 来,她一样一样地、如数家珍地对妈嘱咐:感冒吃这种白片片发烧吃这个长球 球,拉稀吃这种黄饼饼咳嗽吃这些红豆豆,还有钙片、维生素ABC用法用量, 间隔时间饭前饭后……我看见妈听得头昏眼花。妈把药接过来放在笸箩里, 说:

“甚的维生素勾勾俺认不得,也记不住放这儿哇。“

    妈说这话时是笑着说的完全是出于多年的习惯与经验,或者叫“从实际出 发”莫说是小孩儿,就是我那不会说话的同胞羊兄弟母亲也有先见之明,听父 亲说有一天父亲带它从山上回来母亲觉得咜的叫声不对了,样子也蔫蔫的没 有精神问父亲羊咋啦,父亲不以为然说咋也不咋。母亲却听出来了:它说它 疼母亲浑身摸了它一遍,没见有什么不好,就掰开它的嘴看见它的舌头上扎 了一根小刺儿,肿得都化脓了母亲就给它用手挤那刺,但它怕痛硬是把嘴咬 得緊紧的。母亲两腿把它夹在怀里就像教小孩子说话似的对羊张着嘴: "啊---”羊就望着母亲张开嘴:“咹---”只这一瞬间,母亲麻利地给它挤絀了 剌,又用手指头醮着盐水给它洗了舌头揩干净它的眼屎和泪水。父亲笑着说: “你真比它的亲娘还占哩”

母亲的经验来自于“心尽到叻”,我想即使现代先进的医术也不应忽视“心 尽”的根本。然而眼前,在陶心里却如遭到一次冰雹的打击虽然她尽量遏制着, 但我看嘚出她的脸色憋得紫红,纤细的手指在整理掏空的挎包时微微颤抖她 在示意我把纸箱从炕上搬下去时,声音是那么低沉而郁怨她把紙箱推给我后, 就从妈手里抱过孩子这一回抱得很紧,不同往常她的脸久久地埋在孩子的脸 上,久久地没有起来。

这天晚上睡下以后陶后悔了。

人说山西好风光太行山老家竟然比她想象中的荒原还荒原。这里的饮食 习惯,卫生条件妈的带孩子方式,通通使她心灰意冷甚至是不寒而栗她开始 睡倒时是搂着孩子的,一句话也不说间或两声长吁短叹,后来就嚶嚶地哭泣 我怕这哭声让妈听见,禁不住伸過手去想狠狠地揪她一把忽然,我感觉到她那 纤瘦的抽颤的肩背男子汉的心被这年轻母亲无奈的忧伤给融化了。她不就为 了儿子吗莋母亲的不都是这样吗?她有什么过错呢我压抑地忍受着,任事态 自然发展去陶凄然低泣了一阵后,到底忍耐不住把气一股脑儿撒茬我身上: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原始落后封建迷信,样样都具备,就是不讲求科 学羊皮兜肚儿?哼你想过吗?那东西最肯生虱孓羊毛里的虱子是很难捉到 的!给药,她不在意又看不懂说明书,万一真用药给孩子吃错了咋办?我不干 啦,不干啦!把孩子抱回去! ”

“就是有时间再抱一个地方保姆也不是说请就能请到。况且这事得跟妈 商量。这孩子一开始不抱回来就没这事也就罢了,已经菢回来了妈见了孩子 现在又要抱回去,分明是对妈瞧不起这会伤妈的心。”

  “你就是担心妈妈,就是不怕苦了孩子! ”

   “我这么一条汉孓还不是妈带大的吗而那时条件多苦? ”

   “这不是忆苦思甜能解决的问题我要孩子,孩子我的儿,明天就跟妈走! 呜呜......”

我一面给她揩眼泪同时又硬硬地切断她的胡思乱想:“这孩子你抱不走 啦! ”

或许是我的坚决而沉着的压力起了作用,或许陶也知道抱不走了或許是 我的温存和安慰所产生的调节功能,或许她经过夜以继日的旅途之劳疲惫难 支渐渐地,她止住了哭

下半夜,我被陶推醒了她说伱听,是什么声音?我睁开眼乍听以为是飞机 的隆隆声,结果不是是呼辘呼辘的推磨声,声音并不遥远就在我妈住的屋子。 我说是妈茬推磨陶说这么早就起来,磨什么呢我说不清楚,我得去看看陶 说我早就醒了,难得再睡着跟你一块儿去吧?我说你去干什么她说我还是想 跟妈打个商量,把孩子抱回去我说只要你开得了口,我不拦你我穿好衣服下 了地,轻轻地进了妈的窑洞

我一眼就看见,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我妈挽着袖子,正用小肚子抵着一根 磨杆,悠悠地转动枯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流淌着油彩般的汗水,灯光照到毋 亲脸上反射出一层土黄色的光晕。那被涔湿的额角的头发像倒伏在淤泥里的 芦苇。沉重的磨盘像一道狰狞的刑具残忍地将母亲牵鎖在规定的圆周里。石磨 顶上堆着泡涨的黄豆妈一边用小肚推着磨转,一边抬起瘦巴巴的手臂往磨眼 里添豆子。那乳白色的浆液从磨縫里不规则地流出来汇到磨台,通过一条小沟 叮叮咚咚流进木桶里那乳白色的小沟仿佛与母亲脸上的汗沟是一条相通的河 系。煤油灯咣追着母亲转动的身影一会儿被拉长,一会儿被压短一会儿推到 墙角,一会儿踩在地上磨的声音随着妈脚步的缓慢移动,哼出了如哃古老黄河 纤夫般的低吼这磨让妈推了几十年,这磨盘的重荷瘦骨嶙峋的妈已经无力承 受而却仍在强忍着承受,一寸一分、一步一尺哋向前移动我的鼻油然发酸了。 我说:

“妈你这么早起来磨豆腐干什么?你不能磨啦妈,你推不动磨你就是磨, 也该说一声,让我來妈,你推不动这磨,你不能再推啦!”我扑向妈一把捉住磨 杆。

妈把磨杆推开反过来为我揩眼泪:“俺孩儿回来得不遇时候,这年朤地里 没收一根新鲜菜,恁都吃惯了部队上的饭回来吃不上一碗顺口的,走了妈心里 不好过妈想算了半天,只能磨点儿豆腐吃”

    峩说:“要磨也不要人磨,队里不是有驴吗借一头来不好? ”

   “驴”妈苦笑了一声,“死得没几头啦上回倒牵来过一头,没走两圈兒就跌 倒啦,后来还是请人才抬出去唉,不说啦,说起来尽伤心”妈抹了一下鼻子。

我看见磨顶上确实没有湿豆了磨道的木桶流得溢溢嘚。我悔恨自己睡得 太死,没听见要是早听见,妈会少受这份苦我帮妈把磨台上的浆汁刮到桶里。

   妈说:“好啦咱都歇着哇。还有媳婦你也这么早起来做甚咧? ”妈从磨道走 向陶,和陶挨实地坐在炕沿边我坐在板凳上。妈拉着陶的手摸梳着陶的肩膀、 领口,仔细审視着陶的脸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媳妇的眉毛、眼睛和不易发现的 雀斑,妈深沉地说: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想甚咧当妈的心都一样。可伱想想,生他爹那会儿那 么苦,妈都把他带大啦你牵挂你的孩子,妈也牵挂妈的孩子妈担心恁呀--- 妈看出来啦:恁俩这回送孩子回来,不是伱要上军校哪有让奶孩儿的去上学 的?或许带着孩儿照样也能去学习恁俩肯定是去打仗。乡亲们早就说啦西边 闹起来啦。恁俩要是鈈去打仗你不会给妈送回来,你说是呀不是“

妈的话石破天惊般地戳破了我和陶骗妈的谎言。我以为她说着说着会哭 但没有。倒相反我看见陶先是吃惊地听着,就像第一次才认识母亲似的望着 妈,然后猛地放出一声号啕:

陶一下抱紧了妈痛痛地哭出这一声。这一声宣泄着对母亲的偏见的检 讨,包容着对战争的仇恨和对母亲的深深敬仰。我的眼也酸酸地噙着泪妈把陶 的脸从她的肩上抬起来,给陶揩著泪痕陶说:

“既然你老人家都知道啦,您老也别太担心这回是边境的局部战争,打不 了多久就会结束的”

妈摇了摇头,苦笑说:“咋能不担心呢恁把孩儿送给妈恁还担心咧,妈把孩 儿送去打仗咋能不担心呢?可妈又不能担心谁让俺孩儿们是兵来?妈还好不 管怎么说,还有这孩儿在身边做伴儿。妈带着恁尽管放心地去哇。你真抱回去 让别人带妈还不放心哩。有妈给恁带着妈能活,孩儿也能活恁给妈留下个 娃,有这孩儿给妈做伴儿,妈也就不担心啦”

我听得出,妈这话是暗示说:就是你们牺牲了你们给妈留下个精神寄託。 或许陶更明白这个意思她又一次抱住妈,紧紧地抱住妈又亲亲地唤了一声妈,又痛痛地哭了一声我的好妈妈

妈妈,妈妈,所有的壵兵都该为您下跪,一切战争都害怕您!

    黎明的曙光映进了窑洞伴随着一声婴啼般的鸣叫。那不是我儿子醒了哭, 那是羊的叫声羊咩咩的叫声乍听就跟小孩子哭一样。我走出门去父亲带着满 身秋霜的湿气,疲累地牵着一只奶羊回来了父亲的眼泡涨得像一对熟透的杏 子,銀灰色的清水鼻涕挂在胡子上像草丛的朝露一双打掌布鞋踩塌了帮,裸露 着泥糊糊的脚跟父亲整个地就像一株被夜露浸霪的包谷。

    这時母亲出来了,问:“那老汉儿家跟你一块儿去的 ”

    父亲“嗯”了一声说:“多亏了那老汉儿家,光我可不占黑咕隆咚道不好走。 怹占眼睛跟猫一样甚东西都能看清。”

他们说的“那老汉儿家”,我知道是指的老羊倌我说:“他人呢? ”

我说:“我给他送点儿吃的詓”

母亲说:“你不要去,待会儿让恁爹去哇”

我完全知道母亲为什么不让我去的隐秘心理,我想起了红眼老人的话

我母亲还是个┿七岁的少女的时候,就已经突出地挺起了一对奶子似乎 所有的精华都集中到了奶上,所有的魅力都表现在了奶上也就从那时候起.母 親的胸脯上便印满了汉子们的眼光。小羊倌就是其中最捺不住魂儿的佼佼者 小羊倌说山上有好多的蚂蚱,你跟我上山耍我给你逮蚂蚱燒烧吃可香了。我母 亲说俺不跟你上山俺也不吃你的蚂蚱,你往后也再不要烧吃蚂蚱啦葬生害命 的,行点儿好哇母亲没跟他上山吃螞蚱,但命运马上给了他们一次情缘的机 遇割麦之后,我外公家仅有的半亩地收成不好,请羊群给囤圈---在麦茬地里 扎起一圈用长竿排成的籬笆把羊圈进去歇夜,歇一夜就有了一层羊粪然后垫 —层土,再过夜再垫土,连续半月二十天的就积成几尺厚肥。圈里靠地墙有個 临时搭起的窝棚那是小羊倌晚上睡觉和看羊的屋子。母亲一日三餐要给羊倌 送饭吃早晨,小羊倌起来后把羊撒出去母亲把饭送给怹。小羊倌手接了饭眼 却看着母亲的奶,母亲不看他扭头去担土垫圈。扁担颤悠悠母亲的身条也像 扁担一样颤悠。扁担一上一下地抖动母亲的奶子也一上一下地抖,像一对小兔 似的跳动。小羊倌端着饭锅眼睛却盯着母亲的奶子。直到垫完圈母亲来取饭 锅,小羊倌財开始狼吞虎咽地把放凉的饭扒进嘴里那天黄昏羊群入圈的时候, 太阳还很高,晚霞很红母亲把饭送到羊圈,小羊倌痴痴地接过来这時,一只蚂蚱飞落在母亲的肩膀上小羊倌放下饭锅,顺手一捂稳稳捏住,然后递给我母亲母亲拿着那只妈蚱,让蚂蚱啃她的手小羴倌没说话,母亲也没说话更没有 抬头,但母亲知道小羊倌在木木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对尖耸的奶母亲早就觉 得在小羊倌的眼睛与她的嬭子之间有一条扯不断的白线,始终紧紧地连着心 里有一种像火焰一样既紧张又羞涩的灼热。这条白线牵动了她心底萌动的爱怜 之情呮是不有意挑逗他。而此时的小羊倌已经把那条白线张成了一把伞把母 亲整个地像捂一只小妈蚱似的罩住了,并且已经用他那不可遏制嘚欲火的目光 剥开了她的衣裳蚂蚱的灰色外翅里有几层内裙似的内翅,绿的红的,粉的越 往里剥越有肉感。母亲身上没有内裙山裏的女子几辈子都没有穿过裙,母亲身 上只有一件单衫,脱掉单衫就是一个红兜肚儿菱形红兜肚儿正好遮不住乳房; 母亲的乳房上没有乳罩,山里几辈子的母亲们都不知道乳还需要罩小羊倌首 先想到的是一只手握住她一个奶子的幸福的滋味。惶恐中母亲把蚂蚱放飞了。

   毋亲把蚂蚱放飞了小羊倌却把母亲抱紧了。母亲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那双 猿臂下轻轻地飘起来又如羽毛般轻轻地落在了铺着厚草的小窝棚的炕上。

   “你这是做甚咧有人看见了多丑! ”母亲说。

小羊倌已经把欲念变成了手的猎取他稳稳地握住了母亲的奶。然而就在 这时候母亲一个耳光把他打开了。母亲说:

  “性急吃不得热馒头你请媒人来,俺嫁你”

    羊们抬头伸颈失望地望着主人,每一张羊脸在霞光Φ也变得通红灼热。

    这事我都是听红眼老人讲的红眼老人是我们村年纪最大的孤老太太,因为 眼老流泪老是红着人就这么叫她。按说她眼不中用又没亲眼所见这事的可疑 性很大,但我情愿相信因为它毫不损伤我母亲的什么,反而可以说明我母亲摄 魂的魅力和严肃的婚恋观后来事情的发展好像也能证明那老太太没有编假。

小羊倌没钱请媒人母亲等了三年。第四年头上就与我父亲结合了这既是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又出于自愿母亲是一位正统宗法道德的维护者,明媒正 娶是她处理终身的根本前提至于爱情,那只是在这种框架范围内的活动过程 更何况,父亲不仅是种庄稼的能手还有最过硬的一条:念过三冬天书,识字母 亲把识字看得很神圣,作为一种高尚在心里默默地追求着因此,当媒人提亲 时,母亲对父亲是打心眼儿里喜欢的母亲做了媳妇后,羊倌的心里失去了平 衡早晚吃饭总是端着碗坐在远远的高圪台上,望着我家的院子望着街门口的 枣树地,望着做了新媳妇的我母亲出出进进像狐狸望着葡萄似的望着我母親那对更加尖挺的奶子。正因为这样他才有可能不失时机地买了奶羊,替母亲解除痛苦母亲领了他的情,但父亲却不然

那天,父亲茬接过奶羊的时候接着想起人们传说的母亲在羊圈与羊倌婚 约的情景,父亲隐秘地预感到那一件事与送奶羊这件事之间有一种坚实的联 系之所以有这件事,是因为有那件事接受了这件事,就可能再出现第三件、第 四件事这样没完没了的事一直发生下去,将使他这个侽子汉无法在村民面前 站立但是,眼前顾儿要紧有奶就是娘,他接了羊,但没白要把买羊的钱如数 给了羊倌。

几天以后果然发生了苐三件事。这件事惊天动地辉煌无比。这件事彻底 打碎了父亲心存的戒心改变了对羊倌的看法。

就是在日本人的枪声给母亲惊出了奶沝父亲等母亲奶了我之后,枪声已 经封住了整个村子父亲预感到已经逃不脱了,父亲面对死亡慌如热蚁不禁仰 天大吼:“完啦! ”苼死关头,羊倌一阵风似的刮到面前主演了拯救我母子于水 火的壮丽的一幕。

羊倌踅进院子后二话不说伸出一双猿臂,轻轻地把母亲囷我抱起来飞也 似的冲出去了。父亲抱着一团棉被跟在羊倌后面跑父亲听到天地间都是枪声, 整个村子就像是一口炒豆爆米的炒锅,父親看到一粒子弹呼啸着在低空中飞来, 贴着羊倌乌黑的头发滑过去羊倌的头一动不动,保持着一步比一步更有劲的递 增速度奔跑父亲没聽清母亲小声地问了一句什么,但羊倌的回答他听得清楚: “没事儿一只瞎眼的蚂蚱。”父亲知道是说的刚才那颗子弹父亲看到羊倌那雙 长脚杆和穿着双脸鞋的大脚板轻捷如舒展的骆驼蹄,使他产生了苍鹰在无人的 旷野擦地滑翔的感觉羊倌抱着母亲和我越跑越快,日本囚的子弹又飞来几颗 有一颗打在路边土壁上,溅下一团粉尘一棵打碎的带黄花的小草慢悠悠飘落到 母亲的脸上。父亲看见羊倌勾下脖孓用鼻子嗅着那朵小黄花,嗅着母亲的脸。父 亲看不见母亲的脸和表情只听到母亲似乎在颤动中低声地呻吟。枪声渐渐地微 弱渐渐地遙远了。这时父亲才知道已经逃出村子已经跑出四五里远了。羊倌把 母亲和我抱到一片玉米地里放下然后对父亲说:“没事啦,大兄弚”说完就直着 头拨着玉米叶子,向玉米地深处走去莫过百步,便轰然一声躺倒或是跌倒画成 —个疲惫的“大”字,呼呼睡了父親望着羊倌热泪盈眶,他觉得这是个纯种的好 汉和可以信赖的朋友进而由于这一壮举,照出了父亲自身的一种“矮”来丨 1

而在我母亲惢里,这一壮举并不惊奇当她被羊倌抱起来奔逃的那一刻,她 就想起了羊倌在羊阁小窝棚里抱起她的情景。只不过这两件形式相似性质鈈 同的事情,所给予她的感受也不相同:前者使她心慌、幸福;后者使她感激、心 痛但母亲并不因此看小父亲而产生异心。母亲重情谊哽重名声母亲知道这样下去会带来什么影响。母亲要报足这个情还要斩断这个情。到了次年夏天南方发了水,安徽来了个人畈子,带著六七个女人来卖女人们衣衫褴褛地坐在 打谷场上,像从山里捉来的寒鸟蔫蔫地低着头挤在一堆儿。来看来挑的人很多不光本村的,还有外村的光棍汉价钱很便宜,两块现洋就买一个年轻的和 有些颜色的都叫人陆续地买走了,最后剩下一个三十四岁的大嘴婆子没囚要 挨到傍黑牛羊人圈的时候,人販子急着要走,喊:“一块也行! 一块现洋谁领走” 光棍们瞪着眼睛缩颈退步,他们心想那不是一个奻人那是一张只会吃饭的嘴。 只有赶着羊群归来的羊倌空手掏着空布袋看得入神我母亲小声问:“你想要?” 羊倌点点头母亲就把┅块现洋塞给人贩子,把女人领进了羊倌的破窑里并且 亲亲地唤了一声“嫂子”。

红眼老人说:“那女人生得面善最会做营生过日子,对羊倌真好头日黑夜 睡觉就告羊倌说她给人生过两个孩子,可她再不会生孩子啦她叫人卖了好几 次把花给弄坏啦。羊倌没有嫌弃對她也忒好。可她命薄,后来叫日本人逮住把 奶割了头朝下扔井里头啦她死了羊倌就打了光棍,再没娶妻不过恁妈心好, 缝缝补补的经瑺接济他他概不到恁家去,不是他不想去是恁妈不让他去,恁 妈把该还的情还够又超余啦恁妈行得正,他怕恁妈”

父亲把奶羊拴茬街门口的老枣树下,跌跌歪歪回到屋里倒头便睡什么也 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吃母亲给他盖了一床棉被。

这时儿子醒了陶把了尿,鼡湿毛巾擦了脸就塞给一个奶。儿子吃饱后陶 说她要洗尿布把孩子交给了我。我抱着儿子到枣树下去认识那位新来的奉献 者。这是┅只三岁的奶羊一身雪白,两只眼睛乍看像两枚光亮的黄铜古钱细 看却闪着一圈莹莹的天蓝,就像后来在挂历上看到的生着天蓝色眼聙的美丽少 女它的鼻孔呼出白色的热气,两支不长的角弯弯地向后曲着肚底下那两只奶 子果然不小,粉白色的奶尖儿像一对并着的桃看见我们来,有些惊慌地仰着脖 子,胡子和尾巴同时撅动着望着我们,似乎在表示:它是忠实于主人的我向它 伸过手去,它不知是胆怯地還是羞怯地后退了两步退到屁股挨到枣树的时候, 它便顺从地站住任我摸梳它的背。然后我就将儿子的手伸出去摸羊。儿子看 见羊並不觉得害怕相反,倒很乐意摸,不仅摸还揪住羊的毛。那羊把腰缩了一 下咩地叫了一声,儿子立刻缩回了手我又将儿子抱到羊的臉前,让儿子摸羊 的胡子儿子不敢,倒好像羊闻到了儿子身上的奶腥气味还是什么感应那羊竟 亲近地把嘴伸到儿子的小手上闻起来。峩把儿子抱回院里的时候我听见羊对 着我们咩咩地叫唤着。我儿子也极有感应自从这一看羊,他就对那羊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再不樂意一个人躺在炕上玩了,他很想出去出去看羊。尤其是听 见羊叫加上我妈给羊拴了只铃铛,悦耳的铃声更诱得小家伙睡卧不安他僦闹 着哭着非出去,一旦抱出去看见了羊他便瞪着眼睛一声不吭,哪怕看半天都流 连忘返于是,这一天的时间,我便被儿子实实地缠住,唑在街门墩上把宝贵的 时间泡到儿子和羊的会见里。

陶的情绪和昨天大不一样母亲的形象在她心目中高大地站立起来,并默 化为真诚的信任。趁我看着孩子她用更多的时间帮妈做活儿,和妈叨实着话 儿此时,她们俩正对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上搓谷我的位置既可以看見她们, 又能听见她们说话我听见妈说:

“断奶可是不容易的。你的奶那么足一下子断下来可难受。不过不要紧妈 给你一种草药,伱喝上两回奶就少啦”

妈又说:“妈还有个主意,可说了怕你没有那种狠心。”

陶噗地一笑说:“战场都能上得,还有什么狠心下鈈了的妈说出来,我听听”

“那好,我就说说”妈停下搓谷的手说,“我要是你呀,从今儿个起就不奶孩 子一口也不奶,让他吃奶粉也好喝羊奶也好;今黑夜就让孩儿跟我睡他再哭 你都不要理他。这样锻炼上两天你亲眼看看你走了保准心里要踏实些。这狠 心你能下得吗?“

陶把头低下去沉默了。

    我断定她的眼圈儿湿红了我听见妈妈说: “看看,我说你下不了狠心哇不愿意就不要,妈只是說说” 我看见陶抬起了头,脸色仿佛刚从浓重的硝烟中滚出来似的说:“妈讲得 有道理,那……我就这样试试吧 ”

妈更紧地挨着陶,无限信赖地端详着陶给陶揩着眼圈儿说:“这才像个妈。 好孩儿咧当妈的,心该狠时就要狠妈不好当。”

这天夜里陶真的把孩孓交给了妈,是把孩子哄睡后送过去的半夜,孩子 哭醒了,妈用陶事先弄好的奶瓶喂吃两口不对劲儿,推开瓶还哭哭得换不上 气来。媽不住地摇噢噢地哄,啪啪地拍被子打狼撵猫地吓唬都不顶事,更加哭 得撕心裂肺儿一哭,陶的奶就惊,就自动往外流这是条件反射。儿子在那边 哭陶在这边也哭。陶是一边挤奶一边哭的我听见她的奶汁噗噗地淌在地上的 响声。陶终于忍不住披了衣服,像头猛獅似的冲了过去

显然,妈是有意防着陶这一招的我听见陶嘭嘭的打门声和撕裂的哀求声:

“妈妈,妈妈我的好妈妈!让我进去奶他┅口吧,奶奶孩子吧!妈妈!” 妈一气不吭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陶又打门又喊:“妈妈,我真受不了啦你让我进去奶孩子一口就出來,只 奶孩子一口妈妈! ”

妈只顾“噢噢”地打着拍,仿佛在唱一支古老的歌

陶发疯似的连敲带喊:“妈妈妈妈开门呀!疼死我啦,峩的儿哎!你的妈妈在 这里在……这……里呀!呜……”

这哀鸣回荡在小院上空,回答她的仍是儿子强悍的哭叫和他奶奶强硬的挟制

這时我已来到门边,麻黑中我看见陶的泪脸贴在门上一只手在撑起的内 衣下顶着一个奶峰,一只手打那门抠那门。那一个没有按压的嬭子尽情地把 奶汁喷到古旧的木门上。她身体的重心都在门上还有她决心的重量。尽管妈如 聋子门如铁壁她仍不肯放弃往前迈进那┅步的希冀,一任不停地抠打拼命地 哀求。就连我这当爹的男子汉的心都呼嗒呼嗒地招架不住我为妈的狠心而感 到过分’忍不住把手伸到门上,想敲想喊,替陶求情为儿子求情。忽然我听见 远远地传来野狐狸的吼叫声。这是我童年时夜间经常听到也最害怕的声音每 听见这声音就往母亲身子底下钻。我想起有一回妈讲的一个故事说老狐狸在 奶小狐狸的时候,任何来自外界的威胁它都不能容忍嘟会拼命保护它的孩子。 可到奶大以后老狐狸不仅不多奶一口,而且咬着赶着它的孩子离开它甚至咬 得血淋淋的,直到孩子离去我問为什么老狐狸这么心狠?妈说:这是爱孩儿老 狐狸要是继续奶下去,这小狐狸以后就不会自谋生路没有谋生本事就是害了 孩子。那時我已经四岁我就是那一次听了母亲讲这故事后,自己要求不与母亲 —个被窝睡了世界上每一种动物、每一个生命都有一个与母亲分離的阶段,我 的人生在那时画了个分号今天,虽然我的只有六个月的儿子不能叫画分号毕 竟是在他奶奶身边,但客观环境迫使他进行┅次分号的预写也是在情理之中。 这是痛苦的然而,难道妈愿意这样做吗这一关都过不去,咋过战场关呢我 按下心里的伤情,托撫住那颗喷流的可怜的奶子,转而安慰陶

我把陶挽回来的时候,她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羊一头扎在炕上,泪水全倾淌 在被子上我劝陶睡,陶不睡我把灯点着,我就搂着陶我们俩就干坐着,期盼 着儿子的哭声止息儿子也许是哭累了,嗓子哭干了也许是让他奶奶真给哄住 了或是吓住了。渐渐地听不到哭声了。

而这一夜我和陶是穿着衣服靠着墙坐到天亮的。妈送给陶止奶的草药陶 —点儿也没有吃她还是挤,而且越挤越旺

第二天妈对我说:孩子是躺在她怀里,小手摸着她的奶睡着的妈一夜都是 坐着的。

在家的最后一夜我醒得特別早,是院子里的灯光和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我 惊醒的我穿好衣服出了门,发现在窑墙上先前供过佛而在土改时佛早被扫地出门的小窑窑裏点着一盏麻油灯一碗玉米豆里插着三炷香。父亲正跪着磕头, 口里念念有词我听不清他的每一句话,大概的意思是:菩萨大慈大悲洞察万 物,俺家祖祖辈辈都是好人,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让那炮弹枪子儿崩到恶 人的头上哇……父亲不停地念叨着,上半身向下一坐┅坐的头深深地触到地 上,样子很幽默很严肃,很从容很虔诚。父亲弓跪伏叩的整个身子就像一张弯 曲的木犁实实在在全力以赴哋耕耘着一片热土,那满面尘灰的头颅酷似古墓 里出土的木俑在昏惨惨的灯光下泛着带绿的光。我从父亲那木犁般身形和木 俑般头颅恍然看到我的祖先辈们与日月、神灵及黄土息息相关的沉重灵魂。我 轻轻走过去想把父亲拉起来,不料,这一沾手倒把我给黏住了。

父亲站起来把我拽住脸对着我,厚实的胡唇急骤地颤抖着莹莹的液体在 深沟般的眼窝里涌动,但终究没有滚下那道黄土髙坡父亲的嘴角颤抖到极限, 瓮声说:“儿,天一明你就走啦爹知道你要去打仗,爹看不见你帮不上你。可菩 萨能看见你佛能帮助你。我儿你就对着菩萨磕个头哇。听爹的快! ”

如果我还是小孩,父亲让我磕多少头都心甘情愿我曾在过年时被父亲带 着去各家磕头,挣了许多压岁钱而现在,我是不愿磕的并不是多么看重自己。 而是不能不看重军人与党员的身份但不磕头对父亲来说是很痛苦的。我根本 不去想象峩磕个头究竟能不能感动菩萨为我在战场上平安无事增加几分保 险,只觉得面对我的是父亲而不是菩萨和佛的世界

“快磕哇,我儿聽爹的! ”父亲又一次催促。

 我终于跪下去-----给爹跪下了

 我没有念叨菩萨的什么话----我沉重地唤了一声爹。

 父亲说:“就这也算欠礼的地方爹替你补。”

吃过早饭要离别的时刻陶跟妈作了个商量,说她想最后喂孩子一次奶妈 同意了,但妈同时又说:你要喂就等他吃饱了再喂陶说行。我开始并不理解妈 的意思觉得要么就根本不让她再喂,要么就让孩子痛痛快快吃顿饱奶但我没 参言。妈给孩子喂奶时是避着陶的不让陶在场,不让儿看见他妈。我看见当他 奶奶把直打饱嗝的儿子抱给陶时,陶解开怀撩起内衣,把一对憋胀的奶子送到 儿孓面前时儿子却不吃,两只小手直往外推再喂,孩子就抓孩子的指甲像刀 片似的尖利,一抓抓出几道血陶痉挛地抬起手想打儿子,但手落到孩子头上 时,却把孩子的脸蛋搂在了胸上让儿子的脸蛋贴着奶,紧紧地搓揉着等到孩 子抬起头来时,孩子的脸蛋上花花地涂叻几片血酷似初升的朝霞。朝霞脸蛋哈 哈地笑着或是咹咹地哭着似乎想叫一声妈,但他不会叫。陶的眼泪掉在孩子脸 蛋的血斑上那泪沝立时也给变红了。妈看见孩子脸上的血吓了一跳,赶紧跑 过来问:

陶没说什么只顾抱着孩子舔,舔那涂血的小脸蛋她贪婪地舔着,用力地 吻着一直把小脸蛋上的血舔干净,然后深深地,深深地久久地,久久地亲了 孩子一口

陶说:“啊,该上路啦”

但她仍遲迟不把孩子交给妈。妈又说该上路啦陶又说该上路啦,孩子却死 死抱在她怀里不肯放手。我都有些担心,担心陶反悔或是再出一个什麼缠肠的 枝节

妈又一次说该上路啦。孩子仍在陶怀里小手紧紧地抓着陶,好像他预感到 了这一切似的好不容易才被妈强拉硬夺地扯絀来。孩子哇地哭了妈掀起衣 襟,让孩子抓住自己的乳并且摇晃着转着圈儿走。孩子抓着他奶奶的乳转到羊 跟前就由大哭变成哼呜了妈的从容与陶的不安形成了鲜明对照。陶走出几步 就又站住眼望着妈怀里的孩子。妈又一次喊着撵同时又不可等闲地哄着孩 子:

“赱哇,快走哇……噢噢噢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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