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文学报》 | 文珍《三四越界》:秋夕之灯,照亮没有边界的爱与好奇心
《三四越界》是文珍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所谓“三四”,除经济学上著名的“三四定 律”之外,亦有再三再四越界创作之意 。从她原本擅长的小说跨界到散文,以洞悉世事的敏感,如电影导演一般,让镜头从生活中的常见之物一一掠过,再闪回到过往人生中的悲欢离合。物无哀喜,人或有情,便能在寒冷时节生出温暖,在幽暗的角落拢住光明。
今天推荐的假日悦读来自此书中的《灯》,从家火到文学作品中的灯烛微光,文珍看见的是丰盛的人生和情感,“就着这点光芒,将心事在风雨飘摇中映得透亮,亦足以照亮私心所爱者的归程;又因为这一灯如豆,仿佛随时就会熄灭,却也并不怕人知道。”
在这部作品中,文珍还尝试了自己手绘插画,文章结集之后,她发现,画画也是越界之一种。
杜鲁门?卡波特在《别的房间,别的声音》里有一段著名的话。“头脑能接受劝告,心却不能。而爱,因为没学地理,所以不识边界。” 所有的动物里我最喜欢的就是猫。“好奇心杀死猫”,因为求知欲之大,甚至比爱欲更难遏制。
不识边界的,当然不止爱和好奇心。想要的丰盛人生亦如是。
我现在的家是2009年布置的,买的第一件家具就是灯。一个长鸟笼形状的灯。时常我一个人在家里,什么台灯工作灯吊灯都不开,独开这一盏。尤其黄昏的魔术时刻,夕阳随影流光,渐渐从茶几转移到玄关,最后和这个长鸟笼灯的灯光汇合,随即阳光便消失,三足金乌纵身一跃,彻底跃入西山的阴影中。
我时常想那金乌跳得那样仓促,会不会跌痛。但鸟笼灯永远安详地、幽幽地亮着。橘红色,不亮堂,却是暖色调,像一个洞穴内篝火曲折传出的光。放在餐桌边,完全不够看书,只能勉强看清楚桌子对面的眉目。偶尔有朋友来看我,开这盏灯的好处在于在暗中,可以坦然地凝视对方而不觉得突兀。尤其是阴天或者夜晚。
友人的眼睛里就像跃着烛火,又像远方的星。料想他们眼中的我或许亦如是。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哎,那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到今年,鸟笼灯已经在我家亮了九年。很多来过我家的朋友都记得这盏灯。
2012年我援疆半年,为当时的临时居所买下的第一个大件,也是灯,白铁玫瑰环绕的铁艺落地灯——并非偏爱钢铁柔情的美式田园风格,只因为淹留此地统共不过一百八十天,华凌市场虽大,真正性价比高的选择实在也有限。大理石底座,全钢灯杆,非常沉,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设法把它从离住处南门尚远的华凌市场运到出租车上,下车后又如何费劲地从一楼搬运到了六楼。然而灯亮起的那一刻,所有必要不必要的辛劳都得到了回报——几天来看上去简陋破败的居所突然就被抹上了一层神光,旧丝绒窗帘的颜色也变得柔和了。那半年,只要在乌鲁木齐的日子,我进门的第一件事,总是先伸足果断地踏亮那盏灯。整个房间瞬间就笼罩在暖光里,让我知道,在这个陌生的亚心之城里,唯有这一小块亮光是完全属于我的。我可以在这灯下读书,发呆,吃葡萄,像原始的穴居人守着洞口的篝火,以一种足以吓退猛兽的教人安心的明亮。因为灯泡瓦数很高,在一些边地寒冷的夜晚,甚至可以直接带来热暖。
半年后离开新疆,犹豫再三,仍然决定把这沉重的落地灯拆卸成灯罩、灯杆和灯座,分头装箱,千里迢迢运回北京。好比把自己在乌鲁木齐的一部分光阴仔细打包运回,中间尚藏有无数个借灯光驱散寒冷和黑暗的夜晚。
帮我拆灯打包的朋友随口问:这灯很贵吧?
其实不贵的。那种田园铁艺在北京,几年前就过时了。我笑着,没说话。
回忆中有时还夹杂一只小猫的身影——离开乌市前最后半月,终于机缘巧合收养了一只小猫叫阿思琅——在明亮的黄光里向我跃来。那真是记忆中关于新疆最美的画面之一。
黄仲则的《癸巳除夕偶成》里,本是“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一灯如月是一个朋友和我说起的。后来我也一直没有再问他是不是即兴改编,只是觉得这句改了意思也甚好。
黄诗的好处,原本不在“一星如月”的以小见大,而是“悄立市桥”的孤清。除夕独看星月的人,并不知道为谁风露立中宵,而区区四字,寂寥情态全出。此处“星”若改成“灯”,则有星的室外就移到灯下内室,抬头变作低头,“看多时”虽同样凄寒,却因为空间变得狭小,寻常事物也更多了几分百无聊赖。
是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突然察觉了一件小事。
你的房间里,竟然并没有一盏我记得起来的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陆陆续续想到替你添置安排的一切,却一直忘了买灯。你的工作台上本来是有台灯的,只是光的颜色不大对。根本你整个房间的颜色都不对,太惨白了,日光灯一打开就清清楚楚暴露出所有细部的摆放随意,临时,不讲究,凑合。不知为什么,其他都还可以忍受,一想到你这样一个好人在这样惨白的灯下看书,就不免非常之难过。分开之后那么久,我一直避免想到一个游子深夜归来,在那样一个房间里疲惫地和衣而卧的场景。白天伏案工作,晚上斜靠在床边就着台灯看书。这些形象都太具体也太真实了。如此很容易就带入感情,让人感到虫蚁噬咬般的微细痛苦。
这些天虽然说了很多话,仿佛都和感情无关,只和人世间那些固有的道理有关。我原本以为这次诀别能够解决我所有的精神问题。然而后来才发现,闹半天一切只是从一块浮冰,千辛万苦地跳到了另一块浮冰上。而我又并不是企鹅,而只是一个穿着单薄、仍在不断流失热量的人。因此就一直一直感到冷。太阳出来了,从外部似乎获得短暂的温度。同时身下的冰块又在渐渐化去。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小块小块的春日融化的冰。这才发现离岸已远。早已回不去了。
上述是一篇废弃小说里的段落。小说没有写完,我甚至忘记了最初要写这小说是为了什么。过了差不多一年再看到浮冰的比方,觉得小说主人公的处境委实是非常艰难的,几乎也要感同身受地替她寒冷起来。这样难,怪不得要一直写信。但是写这样曲折的信又有什么用呢,连写小说的人都吃力得编不下去,最后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讲起这个残篇,只因为开头也是灯。我原本一直是如此迷恋灯的人,所以就继续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吧。比如说,第一盏灯到底是谁发明的呢。世人只知爱迪生发明了灯泡——在后世的中文里,渐渐变成尴尬的比喻。还有什么关于灯的歇后语?
“瞎子点灯——白费蜡。”
“太阳下点灯——白费蜡。”
有趣的隐喻。残酷的戏谑。灯很难雪中送炭,最多锦上添花,偶然照亮那些幸福或哀凄的眉眼,一旦熄灭,面容又瞬间隐至暗处。
微弱的那么一小盏灯火,远处夜航的船看到了,很慢很慢地靠过来。天亮了,灯塔也便悄悄暗了。和城市里无数路灯一样,完成了上一夜的使命。未见得一定有用却严格遵守关于起灭的约定,灯比篝火总要离现代文明更近。
当我们说起万家灯火的时候,也许只是在说,回家。该回家了。
在并非久远的过去,很多城市夏天傍晚都会停电,因为所有人同时在用风扇空调,经常短时间内电力供应不足。
每当停电,大人不见得有多快乐,却永远都是小孩们的盛大节日。终于可以合法地从某种正常(因而无聊)的秩序里脱逃,动静很大地互相追逐着,啸叫,欢笑,高兴得像发了疯。而乏味的大人们都在做什么呢?他们总是在翻箱倒柜地找蜡烛,好像。
当时爷爷奶奶家用一种自制的蜡烛。用剩下的蜡烛头去芯,加热熔化在一个小小的废弃不用的旧搪瓷缸子里,再趁未凝固时放入一条粗棉线做灯芯,这种自制蜡烛极其经烧,而且蜡油烤融后仍旧熔在杯子里,因此丝毫不至于浪费。是聪明的家用省钱法则,但我却不大喜欢,因为每次燃烧后都会积下焦烟,放久了又落上新灰,看上去总不够体面。还是欢喜商店里买来的新蜡烛,甚至钟意白蜡烛更多过红蜡烛,因为格外洁净、精致,接近半透明的纯白,快烧尽时又能留下浪花卷涌的形状。
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借一根橄榄枝从日神阿波罗前进的车轮里盗来的火,可被视为尘世的第一盏灯。最早的灯只和火有关,灯与灯的最大区别只在于燃料,以及用什么容器承载这脆弱、充满危险又灼灼其华的光焰。最常见的当然是纸灯笼,透光性能好又轻巧的灯器,则莫过于西洋舶来的玻璃。即便到了曹公写红楼的清朝,荣国府这样吃穿用度皆非寻常的贵胄之家,一盏玻璃绣球灯也依然是连宝玉都要珍视的物事。
这一幕发生在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里。是个秋雨夜,黛玉刚刚吟罢闷杀人也么哥的《秋窗风雨夕》,正待搁笔安寝,可巧宝玉穿着北静王送的蓑衣来了。黛玉取笑他“哪里来的渔翁”,又忍不住赞这蓑衣精巧,宝玉忙许愿要送她一件同样式的,此情此境下,作者对黛玉言行心理有一番极精微的工笔描写。
黛玉笑道:“我不要它。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得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可惜黛玉难得流露如此不设防的小儿女态,宝玉当时却未领会得。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得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得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径去了。
这段曹公看似写寻常对话,竟无一字可删。无论是读诗夺诗烧诗,还是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抑或是刚刚披蓑戴笠地出去又想起一句不相干的闲话复 “翻身进来”。然而这一节最动人的,还是黛玉少见的软语温存:“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这是她少有的不疑忌,不自伤,也不隐藏心意的时刻,一切的一切,也许只因为是个雨夜,又有玻璃绣球灯和小蜡这样美丽的物事,在这样一个闷制风雨词的雨夜,平白笼照出一团晶莹剔透的暖意,就着这点光芒,将心事在风雨飘摇中映得透亮,亦足以照亮私心所爱者的归程;又因为这一灯如豆,仿佛随时就会熄灭,却也并不怕人知道。
《秋窗风雨夕》里也有“泪烛摇摇爇短檠”之句。“爇”就是燃烧,“檠”就是蜡。这一晚原本属于摇红的烛影,却可惜宝黛终究没有共剪西窗烛的缘分。
灯缓缓燃尽的不光是灯蜡,还有彼此失去的可能,和曾经如此动人的靠近瞬间。
中信出版集团 2018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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