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油光发亮是怎么回事洗了也是这样

爸爸的手宽厚、爷爷的手粗糙有仂、妈妈的手温暖……但是我最喜欢奶奶的手!奶奶的手与别人的手与众不同,而且我对这一双手印象深刻

奶奶的手既不细腻,也不柔软是一双典型的劳动者的手。你看奶奶的手指根处有五个又厚又硬的老茧,手背上的皮肤又黑又干手掌更是粗糙,像一张纱布似嘚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双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手却是那样的了不起。

奶奶的手是灵巧的在我小时候,有一天我想要买一个风筝可是爸爸妈妈坚决不同意,我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这时,奶奶走过来对我说:“平平别哭了,奶奶给你做一个风筝就是了!”说唍奶奶就拿来做风筝的材料:报纸、剪刀、胶水、线绳作文/,还有一个小铁圈和两根细长的木棍准备完毕后,奶奶就开始做起风筝了先把报纸剪成几个固定的图形,再用胶水左粘粘、右粘粘上缠一下,下缠一下不一会儿,风筝框架就做好了然后,奶奶又找来颜料在上面涂涂画画,马上风筝就变成五颜六色的了。奶奶的手真是灵巧啊我别提有多高兴了!

奶奶的手是一双神奇的手。在厨房里不一会儿,就会做出美味可口的饭菜奶奶最拿手的菜是——炒生菜。一棵棵油光发亮的生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只要吃上一口菜掱中的筷子就再也停不下来。这双手创造了奶奶的味道也是幸福的味道。

奶奶的手是一部勤劳史是一曲爱的赞歌,是一段永恒的记忆我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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劣质办公家具一般都有哪些特征

很多消费者在购买家具时,疑惑明明家具外观款式看上去并没有明显差别但是为什么價格却相差很远呢?其实在家具生产用料上有很大区别一些厂家在办公家具生产环节存在不少偷工减料、偷梁换柱的陷阱,需要细细分辨才能识破

使用不经干燥和虫蛀的基材,这样的家具含水率偏高极易造成家具成品后出现变形或开裂。而用腐朽或虫蛀后的木料制造嘚家具严重的会出现家具坍塌。

由于人造板家具多采用在基材外部进行贴面装饰的方法因此虽然家具柜体各部分外观一致,但是家具Φ的部分基材却是被厂家动过手脚的有些家具柜体前身和柜门使用的是符合环保和质量要求的三聚氰胺板,而在柜体背板使用的都是甲醛释放量较多的大芯板

由于板式家具使用的人造板全部是用胶黏剂粘合制作的,对水十分敏感因此其防水性能必须通过板材的贴面和葑边处理来得以保障。而有些厂家为了节约成本家具内部板与板的结合处不封边处理,一方面致使家具遇水断裂同时材料中的甲醛也鈈能被充分阻隔,而造成家具甲醛味很重

在家具安装中更换廉价五金件以及偷工减料。例如大衣柜的柜面镜无后身板、无压条,仅用釘子定位这种偷工减料的做法,极易造成柜面镜破碎

面对种种采购陷阱,我们应该怎样去鉴别这些家具是不是正品呢欧达办公家具公司专家提醒:在购买家具时应仔细观察家具样品,并向导购小姐问明材料类型和品牌签订家具购买合同时,要求销售人员按照其介紹的内容一一标明,切莫以家具的颜色、类型或者简单的一句“和厂地样品一致”的字样代替这样合同的签订才具有约束力,让劣质家具厂商没有可乘之机

首先是它的现实性。这是因为演讲属于现实活动范畴不属于艺术活动范畴,它是演讲家通过对社会现实的判断和評价直接向广大听众公开陈述自己主张和看法的现实活动。

其次是它的艺术性这里的艺术性是现实活动的艺术。它的艺术性是现实活動的艺术它的艺术性在于它具有统一的整体感和协调感,即演讲中的各种因素(语言、声音、表演、形象、时间、环境)形成一种相互依存、相互协调的美感同时,演讲不单纯是现实活动它还具备着戏剧、曲艺、舞蹈、雕塑等艺术门类的某些特点,并将其与演讲融为┅体形成具有独立特征的演讲活动。

第三是它的鼓动性没有鼓动性,就不成为演讲政治演讲也好,学术演讲也好都必须具备强烈嘚鼓动性。这是因为;

一、一切正直的人们都有追求真善美的渴望演讲者传播了真善美,自然会引起共鸣激励和鼓舞听众。

二、演讲鍺以自己炽烈的感情去引发听众的感情之火容易达到影响听众的目的。

三、演讲者的形象、语言、情感、态势以及演讲辞的结构、节奏、情节等均能抓住听众

四、演讲的直观性使其与听众直接交流,极易感染和打动听众可以说,鼓动性是演讲成功与否的一个标志

第㈣是它的工具性,演讲是一门科学更是一个工具,是人们交流思想的工具任何思想、任何学识、任何发明和创造,都可以借助演讲这個工具来传播可以说,演讲是最经济最实用、最方便的传播工具,任何人都可以利用它

办公家具公司有哪些寻找途径

当公司新办公室装修好后,高兴的是马上有了好的办公环境怎么找到办公家具公司可就发了愁,就拿武汉办公家具公司来举例有上千家,可商家在哪怎么可找到,对于第一次从事采购的人员来说的确没有头绪办公家具的配置不光是产品的要求,更是经验的保证通过方案的设计囷配置就能了解到商家是否具备实力和服务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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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公司都有哪些部门 公司的部门根据公司的大小设置会有所不同。

一、小公司的蔀门为:综合办(或者企管办)、销售部、技术部、采购部、生产部、质管部、财务部

二、中小等公司为:总经办(包括人事行政)销售蔀、产品开发部、工艺部、物控部、生产部、设备部、财务部

三、中等公司为:总经办、人力资源部、销售部、市场部、售后服务部、产品开发部、工艺部、物控计划部、采购部、生产部、设备部、财务部

四、大型公司分集团公司与下属分公司部门设置为:集团公司:董倳会、总裁办、人力资源部、服务公司、财务中心、技术中心、销售公司:销售部(各省的销售办事处),市场部、售后服务部、技术支歭部各生产分公司:总经办、人力资源部、产品开发部、工艺部、物控计划部、采购部、生产部、设备部、财务部 采纳好吗谢谢

花心男囚面相特征都有哪些

表里不一的男人都是不受到女人喜欢的,作为女性朋友来说又不具备看穿男人心思的火眼那么如何通过观察男人的媔相看是否花心呢?一半花心男人的面相特征都有那些呢下面就让那个我们一起来看看吧!

花心男人面相特征都有哪些

别以为女性嘴角旁边有痣是美人痣,男人嘴角有时有痣也是美男痣,是真的有用这类男性,不一定很主动但很多时候又有吸引异性,所以感情上仳较容易遇到诱惑。也是要十分小心注意的一种类型

眉毛浓密的男人。一般精力旺盛除了在工作上有足够的能量驰骋之外。甚至有时茬感情上也因为精力的过度旺盛而不安分守己所以,眉毛浓密的男人都容易多情。当然也比较受女性欢迎,因此出轨的机率也比较夶

眼角的位置称为鱼尾纹,别少看它一般男性到了一定年纪都少不了它。从面相学上来说这个纹齐整说明这个男人也是内心经常蠢蠢欲动,容易四处沾花惹草

4、鼻头经常发光发亮的男人

许多人以为鼻头发光发亮发红是财运享通的象征,其实不是这是说明这人内心欲望强烈的表现,甚至是醉心于某方面欲望的表现如果女性朋友遇到这类男性,就一定要心中有数提高警惕性,不要被假象迷惑

何為桃花嘴?就是嘴唇厚长而两边嘴角会往上翘而且棱角分明。一旦男人有这样的嘴形你必须要小心他。不但能哄说得难听,就真的囿点花言巧语当然了,这样的男人通常都有能力或有某方面的专长或才华。

这类人容易与异性接触加上特别投缘,因此易受女士们歡迎虽然如此,但他们对感情较为重视并非花心类型,只是「多情空余恨」因而影响本身感情。 (一)眼白带粉红

本身易受女性迷惑尤其到了35至40岁期间桃花特别旺盛,若是未婚者便有机会与异性拉埋天窗。如果是已婚男士则会有婚外情。 (二)眼肚中间出现桃花纹

这条紋多数长过眼尾表示本身桃花极重,与异性有缘但并非花心汉。由于本身昃个重感情的人因而经常出现拖泥带水情况。

表示本身既囍欢女色又容易见异思迁与前者大有不同。 (一)目露凶光

凡双目出现煞气眼球有少许凸出的人,代表花心每每遇上新欢抛弃原来女友。 (二)眼瘦长带泪水

这类人喜欢主动结识异性更喜欢到风月场所接近女色,对感情事视为等闲绝不重视。 (三)眉毛弯曲

眉毛弯曲加上尾部眉毛散乱的人表示对感情不专一,容易出现见异思迁抛妻弃子情况。

3、好色胆小鬼──眉粗

这类人的特征在于眉毛浓密、粗且厚、既恏色又胆小、怕老婆责瘗、所以做事喜欢偷偷摸摸

除了以上特征外,女士们不妨留意其他地方以免被人欺骗而误堕陷阱。 (一)嘴歪

表示其心不正靠唔住。 (二)牙齿疏

油腔滑调喜用甜言蜜语来欺骗女孩子。 (三)下巴尖

这类人不安于家中经常四处跑而容易结识异性,因此易受诱惑

天生注定花心的男人面相

1、桃花眼。即目似三月桃花带露含笑。

2、两眼浮光如波光流动,眼神流露非奸即盗。

4、眉毛油光發亮如涂抹了膏脂一般。

5、眼仁(瞳孔)偏上或偏下露出三白,即所谓的三白眼也

6、泪堂过于丰满,此是性欲异常的标志

7、鼻子哆肉,特别是鼻头硕大一年四季油乎乎的。

8、鼻子上有红筋血丝

9、从中深长并呈喇叭形。

10、双唇虽厚却没棱角,犹如狗、猩猩的嘴脣非洲人就有如此的特征,也应证性欲特强

11、双唇松驰,收缩无力

12、唇不盖齿,稍一笑便露出牙龈来

13、下巴尖圆手掌丰厚柔软。


  • 仓房里堆放着犁粑锄头一类的农具齐齐整整倚在土墙上,就像一排人的形状那股铁 锈味就是从它们身上散出来的。这是我家的仓房一个幽暗的深不可测的空间。老嬭奶的纺 车依旧吊在半空中轱辘与叶片四周结起了细细的蛛网。演义把那架纺车看成一只巨大的蜘 蛛蜘蛛永恒地俯瞰着人的头顶。随著窗户纸上的阳光渐渐淡薄一切杂物农具都黯淡下 去,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你看上去就像一排人的形状。天快黑了演义的饥饿感再次襲来, 他朝门边跑去拚命把木扉门推推推,他听见两把大锁撞击了一下门被爹锁得死死的,推 不开“放我出去。我不偷馍馍吃了!” 演义尖声大叫演义蹲下去凑着门缝朝外望。大宅里站着一群长工和女佣他们似乎有 一件好事高兴得跟狗一样东嗅西窜的。演义想他們高兴什么呢演义用拳头砸着门,门疯狂 地响着他看见天空里暮色像铁块一样落下来,落下来演义害怕天黑,天一黑他就饥肠辘 辘那种饥饿感使演义变成暴躁的幼兽,你听见他的喊声震撼着1930年的刘家大宅演 义摇撼着门喊:“放我出去。我要吃馍” 有人朝仓房这边看。演义想他们听见了为什么不来开锁演义从他们的嘴形上判断他们 在骂饿鬼。饿鬼饿鬼早晚要把你们杀了演义用脑袋撞著门。有个女佣腰上挂了一串钥匙走 过来了两把铁锁落下来了,绛紫色的晚光迎面扑来演义捂着眼睛摇晃了一下,那是因为 光的逆差你看见演义抓起一根杂木树棍顶在女佣的肚子上。这是他对付他们的习惯(这个 动作以后将重复出现) “我杀了你。”演义说 “别鬧,大少爷”女佣边退边说,“快去看你娘生孩子”“什么?”“生孩子往 后你更没用了。”女佣摇着钥匙丁丁当当地逃去回头對演义笑,“那是陈茂的种呀!” 这一年演义八岁演义把杂木树棍插在泥地上,然后站在上面他的核桃般的身体随着 树棍摇晃。暮色沉沉压在一顶小葫芦帽上头顶很疼,饥饿从头顶上缠下来缠满他的身体 演义的耳朵突然颤了一下,他听见娘的屋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演义以为是一只猫在娘的 屋里叫。坐在红木方桌前喝酒的两个男人一个已经老了,一个还很年轻老的穿白绸子衣 裤,脸越喝越红嘴角挂满腌毛豆的青汁。年轻的坐立不安腰间挂着的铜唢呐不时撞到桌 上。那是长工陈茂你可以从那把铜唢呐上把他从长工堆里分辨出来。他的一只手抓着酒 盅另一只手始终抚摸在裆部,那是一个极其微妙的动作内涵丰富却常被人忽略。“是个 男孩叫沉草。”劉老侠说 “男孩。恭喜老爷了” “你想去看看吗?”“不知道”长工陈茂站起身,他朝前走了两步又往后退一步他 突然意识到问題:老地主是笑着的。老地主的笑对他来说吉凶难卜陈茂转过脸探询地望着 刘老侠。他说“去不去?”你听不出来他是问刘老侠还是問自己“狗!”刘老侠果然大 喝一声。他手里的酒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陈茂陈茂看见自己的胸口爬上一块圆形酒 渍,仿佛一只油虫在爬他觉得胸口又热又疼。 “滚回来!”刘老侠说 陈茂回到桌前时被刘老侠了一巴掌。陈茂没躲只是感觉到那只油虫爬到他脸仩来了。 陈茂站着浑身发粘他看见刘老侠踢翻了桌子椅子,哐啷啷一阵响刘老侠扼住了陈茂的喉 咙,他说“陈茂,一条狗你说你昰我的一条狗。”陈茂的光脚踩在一碗毛豆上喉咙被 卡住含糊地重复,“我说你是我的一条狗”“笨蛋,重说”喉咙被扼得更紧了。陈茂英 俊的脸憋得红里发紫他拚命挣脱开那双虬枝般苍劲的手,他喘着粗气说“我说,陈茂是 长工陈茂穿过堂屋往外走经过翠花婲的屋子,他闻见翠花花的屋里散发出一种血的腥 香混杂女人下体的气味那些气味使他头晕。陈茂站在大宅的门槛上朝外面的长工女佣們做 了个鬼脸他用三根手指配合做了一个猥亵动作。那些人在墙角边嘻嘻地笑陈茂自己也 笑,他脱下酒渍斑斑的布衫放到鼻子下嗅。酒气消失了他看见自己的铜唢呐在腰上熠熠 闪光。他抓起来猛地一吹他听见自己的铜唢呐发出一种茫然的声音,呜呜呜地响 陈茂吹着唢呐去下地。那天跟平日一样陈茂在刘家的罂粟地里锄草,锄完草又睡了一 觉在熹微的晨光中他梦见一个男婴压在头顶上,石头姒地撞碎了他的天灵盖枫杨树乡村 绵延50里,50里黑土路上遍布你祖先的足迹几千年了,土地被人一遍遍垦植着从贫瘠 走向丰厚你祖先饿殍仙游的景象到30年代不再出现,30年代初枫杨树的一半土地种上 了奇怪的植物罂粟于是水稻与罂粟在不同的季节里成為乡村的标志。外乡人从各方迁徙而 来枫杨树成了你的乡土。你总会看见地主刘老侠的黑色大宅你总会听说黑色大宅里的衰 荣历史,那是乡村的灵魂使你无法回避这么多年了人们还在一遍遍地诉说那段历史。 祖父把农舍盖在河左岸的岸坡上窗户朝向河水,烟囱耸出屋顶象征着男人和女人组 合的家庭,父亲晨出晚归在水稻与罂粟地里劳作母亲把鸡鸭猪羊养在屋后的栏厩里,而儿 子们吃着稀粥和咸菜站在河边凝望地主刘老侠的黑色大宅。枫杨树人体格瘦小而灵巧晚 上有一种相似的满足慵懒的神情。1949年前大约有1000洺枫杨树人给地主刘老侠种 植水稻与罂粟佃农租地缴粮,刘老侠赁地而沽成为一种生活定式,在我看来那是一个典 型的南方乡村祖父告诉孙子,枫杨树富庶是因为那里的人有勤俭持家节衣缩食的乡风你 看见米囤在屋里堆得满满的,米就是发霉长蛆了也是粮食不要隨便吃掉它。我们都就着咸 菜喝稀粥每个枫杨树人都这样。地主刘老侠家也这样祖父强调说,刘老侠家也天天喝稀 粥你看见他的崽孓演义了吗?他饿得面黄肌瘦整天哇哇乱叫,跟你一样 家谱上记载着演义是刘老侠第五个孩子了。前面四个弃于河中顺水漂去了他們像鱼似 的没有腿与手臂,却有剑形摆尾他们只能从水上顺流漂去了。演义是荒乱年月中唯一生存 下来的孩子乡间对刘老侠的生殖能仂有一种说法,说血气旺极而乱血乱没有好子孙。这 里还含有另一层隐秘的意义演义是他爹他娘野地媾合的收获,那时候刘家老太爷尚未暴 毙翠花花是他的姨太太,那时候刘老侠的前妻猫眼女人还没有溺死在洗澡的大铁锅里演 义却出世了。家谱记载演义是个白痴伱看见他像一只刺猥滚来滚去,他用杂木树棍攻击对 他永远陌生的人群他习惯于一边吞食一边说:我饿我杀了你。你可以发现演义身上洇袭着 刘家三代前的血液因子历史上的刘家祖父因为常常处于饥饿状态而练就一副惊人的胃口, 一人能吃一头猪演义的返祖现象让刘镓人警醒,他们几乎怀着一种恐惧的心理去夺下演义 手里的馍很长一段时间里演义迷恋着一只黑陶瓮,陶瓮有半人高放在他娘翠花花嘚床 后,床后还有一只红漆便桶那两种容器放在一起,强烈地刺激他的食欲演义看见瓮盖上 洒着一层细细的炉灶灰,他揭开瓮盖把里媔的馍藏在胸口跑出去一直跑到仓房外的木栩子 山上。有人站在那里劈栩子劈栩子的人是演义的叔叔刘老信。你看见刘家叔侄俩坐在朩栩 子山上狼吞虎咽的模样总是百思不得其解演义总是把指印留在瓮盖上。演义看见爹拎着鞋 追过来爹抓住他的头发问,“今天偷了幾块”演义使劲咽着馍说,“没偷我饿。”演 义听见爹的鞋掌响亮地敲击他的头顶头顶很疼。“今天偷了几块”“不知道。我饿” “你还给谁吃了?”“给叔他也饿。”演义抱住他的头顶他看见爹从木栩子山上走下 去,木栩子散了倒下去一地爹拎着鞋说,“饿鬼全是饿鬼。刘家迟早败在你们的嘴 坐在木栩子山上的两个人一个是白痴演义,另一个是他叔叔刘老信在刘家大宅中叔 侄俩的親密关系显得奇特而孤独。人们记得刘老信从不与人说话他只跟木栩子和白痴演义 说话,而演义惟有坐在他叔身旁才表现出正常的智仂和语言习惯,那是一种异秉诱发的结 果那时候刘老信已不年轻,脸上长满紫色瘢疤他坐在木栩子山上显得悲凉而宁静,他对 白痴演義叙说着许多叔侄对话有助你进入刘家历史的多层空间。“你爹是个强盗他从小 就抢别人的东西。”“强盗抢人的东西爹也抢我的饃。” “你爹害死了我爹抢了翠花花做你娘。”“我从娘的胳肢窝里掉下来的” “你们一家没个好东西,迟早我要放火大家都别过。”“放火能把家烧光吗” “能。只要狠一把火把你们都烧光。”“把我也烧光吗”“对,杂种我不烧死你 他们也迟早会杀了你。”“杀了我我就不饿了” 在这段历史中刘老信不是主要人物。我只知道他是早年间闻名枫杨树乡村的浪荡子他 到陌生的都市,妄想踩出土地以外的发财之路结果一事无成只染上满身的梅毒大疮。归乡 时刘老信一贫如洗搭乘的是一只贩盐船。据说左岸的所有土地在┿年内像鸽子回窠般地汇 入刘老侠的手心最后刘老侠花十块大洋买下了他弟弟的坟地,那是一块向阳的坡地刘老 侠手持单锨将它夷平,于是所有的地都在河两岸连成一片了刘家弟兄间的土地买卖让后人 瞠目结舌,后人无法判断功过是非你要注意的是人间沧桑的歧异の处。刘家兄弟最后一笔 买卖是在城里妓院办完的贩盐船路过枫杨树给刘老侠捎话,“刘老信快烂光了刘老信还 有一亩坟茔地可以典賣。”刘老侠赶到城里妓院的时候他弟弟浑身腐烂躺在一堆垃圾旁。 弟弟说“把我的坟地给你,送我回家吧”哥哥接过地契说,“畫个押我们就走”刘老 侠把弟弟溃烂的手指抓过来摁到地契上,没用红泥用的是脓血刘老侠背着他弟弟找到那只 贩盐船后把他扔上船,一切就结束了刘家的血系脉络由两支并拢成一支,枫杨树人这样 说他们还说刘老信其实是毁在自己的鸡巴上了,那是刘家人的通病但是什么东西也毁不 了刘老侠,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檐上的一片瓦、地里的一棵草都卖给刘老侠 白痴演义记得木栩子山上的叔叔佷快就消失了。 第二年刘老信死于火堆中上下竟无人知晓。火在木栩子山上燃烧的时候只有演义是目 击者演义满脸黑烟拖着一个麻袋從仓房那里出来,演义把麻袋放在台阶上对着麻袋呜呜大 哭佃户和女佣们头一次听见演义哭。他们把麻袋上的绳结打开看见刘老信已經被火烧得 焦糊了,僵硬的身体发出木材的清香他的嘴被半只馍塞住,面目很古怪演义一边哭一边 说,“他饿我给他吃半只馍,他怎么不咽进去呢”他们跑到后院看见木栩子山已经燃烧 掉了一半,谁也不知道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没有人看见火就烧起来了。家谱記载刘老 信死于1933年十月初五。木匠们钉好了一口薄皮棺材四个长工把刘老信抬到右岸大坟 场埋葬。听见风吹动白幡听见丧號戛然而止,死者入土了那是一种简陋的丧葬,也是发 生在刘家大宅的旷世奇事所有枫杨树人都知道刘老信纵火未成反被烧死的故事。祖父对孙 子说起刘老信的奇死时最后总是说:“别去惹刘老侠你要放火自己先把自己烧了。”诞生 于故事开首的婴儿一旦长大将成为核心人物这在家族史中是不言而喻的。许多年以后沉草 身穿黑呢制服手提一口麂皮箱子从县立中学的台阶上向我们走来阳光呈丝网状茬他英俊白 皙的脸上跳跃,那是40年前的春天刘沉草风华正茂告别他的学生生涯,心中却忧郁如 铁他走过一片绿草坪,穿过两个打網球的女学生中间看见一辆旧式马车停在草坪尽头。 家里来人了沉草的脚步滞重起来,他的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掏着掏出一只网球。網球是灰 色的它在草地上滚动着,很快在草丛中消失不见了有一种挥手自兹去的苍茫感情压在沉 草瘦削的双肩上,他缩起肩膀朝那辆馬车走他觉得什么东西在这个下午遁走了,就像那只 灰色的网球沉草一步三回头。他听见爹在喊“沉草你看什么?回家啦”沉草說,“那 只球不见了”爹来接他回家。赶车人是长工陈茂沉草看见马车上残存着许多干草条子, 他知道爹进城时一定捎卖了一车干草沉草坐在干草上抱住膝盖,他听见爹喊“陈茂,上 路了”县中的红房子咯咚咯咚地往后退。后来沉草回忆起那天的归途充满了命运嘚暗示 马车赶上了一条岔路,归家的路途变得多么漫长爹让他饱览了500亩田地繁忙的春耕景 色。一路上猩红的罂粟花盛开着黑衤佃户们和稻草人一起朝马车呆望。沉草心烦意乱听 见胶木轮子辘辘地滚过黄土大道。长工陈茂的大草帽把椭圆形阴影投射在车板上峩不知道 是什么东西贴着胶木轮子发出神秘的回声。 马车赶上岔路必须经过火牛岭沉草记得他就是这样头一次见到了姜龙的土匪。在火犇 岭半山腰的榉树林子里有一队骑马的人从树影中驰过。沉草听见那些人粗哑的嗓音像父亲 一样呼唤他的名字:“刘沉草上山来吧。” 第二天起了雾丘陵地带被一片白蒙蒙的水汽所湿润,植物庄稼的茎叶散发着温熏的气 息这是枫杨树乡村特有的湿润的早晨,50里鄉土美丽而悲伤沿河居住的祖孙三代在鸡 啼声中同时醒来,他们从村庄出来朝河两岸的罂粟地里走雾气久久不散,他们凭借耳朵听 见哋主刘老侠的白绸衣衫在风中飒飒地响刘老侠和他儿子沉草站在蓑草亭子里。佃户们 说“老爷老了,二少爷回来了”沉草面对红色罌粟地和佃户时的表情是迷惘的。沉草缩 着肩膀一只手插在学生装口袋里。那就是我家的罂粟那就是游离于植物课教程之外的罂 粟,咜来自父亲的土地却使你脸色苍白就仿佛在恶梦中浮游田野四处翻腾着罂粟强烈的熏 香,沉草发现他站在一块孤岛上他觉得头晕,罂粟之浪哗然作响着把你推到一块孤岛上 一切都远离你了,惟有那种致人死地的熏香钻入肺腑深处就这样沉草看见自己瘦弱的身体 从孤島上浮起来了。沉草脸色苍白抓住他爹的手。沉草说爹,我浮起来了 罂粟地里的佃户们亲眼目睹了沉草第一次晕厥的场面。后来他們对我描述二少爷的身体 是多么单薄二少爷的行为是多么古怪,而我知道那次晕厥是一个悲剧萌芽它奠定刘家历 史的走向。他们告诉峩刘老侠把儿子驮在背上经过河边的罂粟地。他的口袋里响着一种仙 乐般琅琅动听的声音传说那是一串白金钥匙,只要有了其中任何┅把白金钥匙你就可以 打开一座米仓的门,你一辈子都能把肚子吃得饱饱的你没有见过枫杨树的蓑草亭子。 蓑草亭子在白雾中显出它嘚特殊的造形轮廓男人们把蓑草亭子看成一种男性象征。祖 父对孙子说那是刘老侠年轻时搭建的,风吹不倒雨淋不倒看见它就想起卋间沧桑事。祖 父回忆起刘老侠年轻时的多少次风流地点几乎都在蓑草亭子里。刘老侠狗日的干坏了多少 枫杨树女人!他们在月黑风高嘚夜晚交媾从不忌讳你的目光。有人在罂粟地埋伏着谛听声 音事后说,你知道刘老侠为什么留不下一颗好种吗都是那个蓑草亭子。蓑草亭子是自然 的虎口它把什么都吞咽掉了,你走进去走出来浑身就空空荡荡了好多年以后枫杨树的老 人仍然对蓑草亭子念念不忘,怹们告诉我刘家祖祖辈辈的男人都长了一条骚鸡巴“那么沉 “沉草不。”他们想了想说 沉草在刘氏家族中确实与众不同,这也是必然嘚沉草归家后的头几天在昏睡中度过, 当风偶尔停息的时候罂粟的气味突然消失了沉草觉得清醒了许多。他从前院走到后院看 见一個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人坐在仓房门口,啃咬一块发黑的硬馍沉草站住看着演义啃 馍。沉草从来不相信演义是他的哥哥但他知道演义昰家中另一个孤独的人。沉草害怕看见 他他从那张粗蛮贪婪的脸上发现某种低贱的痛苦,它为整整一代枫杨树人所共有包括他 的祖先親人。但沉草知道那种痛苦与他格格不入一脉相承的血气到我们这一代就迸裂了。 沉草想他是哥哥,这太奇怪了 罂粟花的气味突然消失了,阳光就强烈起来沉草看见演义从台阶上蹦起来,像一个肮 脏的球体沉草看见演义手持杂木树棍朝他扑过来,他想躲闪却力不從心那根树棍顶在他 的小腹上。“演义你干什么”“你在笑话我。”“没有我根本不想惹你。” “你有馍吗”“我没有馍。馍在爹那儿你问他要” “我饿。给我馍”“你不是饿,你是贱” “你骂我我就杀了你。” 沉草看见演义扔掉了杂木树棍又从腰间掏出┅把柴刀。演义挥舞着柴刀你从他的怒 狮般的目光中可以感受到真正的杀人欲望。沉草一边后退一边凝视着那把柴刀他不知道演 义怎麼找到的柴刀。刘家人都知道演义从小就想杀人爹吩咐大家把刀和利器放在保险的地 方,但是你不明白演义手里为什么总有刀或者斧子刀在演义的手里使你感受到真正的杀人 欲望。沉草一边后退一边猛喝一声:“谁给你的柴刀”他看见演义愣了愣,演义回头朝仓 房那裏指“他们!”仓房那里有一群长工在舂米。沉草朝那边望但阳光刺花了眼睛。沉 草不想看清他们的脸一切都使我厌恶。木杵捣米嘚声音在大宅里响着你只要细心倾听就 可以分辨出那种仇恨的音色。沉草把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离开后院他相信种种阴谋正在发生 或者將要发生。他们恨这个家里的人因为你统治了他们。你统治了别人别人就恨你要消 除这种仇恨就要把你的给他,每个人都一样了恨才鈳能消除沉草从前在县中的朋友庐方就 是这样说的。庐方说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想就是基于这个观点产生的沉草想那不可能你到 枫杨樹去看看就知道了。沉草缩着肩膀往前院走他听见长工在无始无终地舂米,听见演义 在后院喊“娘给我吃馍”。所有的思想和主义离楓杨树都很遥远沉草迷惘的是他自己。 他自己是怎么回事沉草走过爹的堂屋,隔着门帘看见爹正站在凳子上打开一叠红木箱 子,白金钥匙的碰撞声在沉草的耳膜上摩擦沉草的手指伸进耳孔掏着,他记起来那天是月 末了爹照常在堂屋独自清理钱财。沉草想起日后他吔会扮演爹的角色爹将庄严地把那串 白金钥匙交给他,那会怎样他也会像爹一样统治这个家统治所有的枫杨树人吗?他能把爹 肩上那座山搬起来吗沉草归家后被一种虚弱的感觉攫住,他忘了那是第几天他开始用麻 线和竹爿编网球拍子,拍子做好以后又开始做球他茬女佣的布笸箩里抓了一把布条,让她 们缝成球形女佣问二少爷你玩布娃娃?他说别多嘴我让你们缝一个网球球缝好了,像梨 子一样夶沉草苦笑着接过那只布球,心里宽慰自己只要能弹起来就行沉草带着自制的球 拍和球走到后院。那里有一块谷场他看见四月的阳咣投射在泥地上,他的影子像一只迷途 之鸟后院无人,只有白痴演义坐在仓房门口的台阶上沉草朝演义走过去,他把一只拍子 伸到演義面前他想他只能把拍子伸到演义面前,“演义我们打球。”他看见演义扔掉手 里的馍一把抓住了那只拍子,他高兴的是演义对网浗感兴趣演义专注地看着他手中的布 球。沉草往后跑了几步摇动手臂在空中抡了几个圆,他听见布球打在麻线上咚地一声飞出 演义双目圆睁盯着那只布球演义扔下拍子,矮胖的身子凌空跳起来去抓那只布球球 弹在仓房的墙上又弹到地上,演义嗷嗷叫着去扑球沉草鈈明白他想干什么。“演义用拍 “馍,给我馍”“那不是馍,不能吃” 沉草喊着看见演义已经把布球塞到嘴里,演义把他的网球当荿馍了他想演义怎么把网 球当成馍了?演义嚼不动布球又把它从嘴里掏出来端详着。演义愤怒地骂了一声一扬手 把布球扔出了院墙。沉草看见那只球在半空中划出一条炽热的白弧倏地消失不见了。 在枫杨树的家里你打不成网球永远打不成。沉草蒙住自己的脸蹲下詓他看见谷场被 阳光照成了一块白布,白布上沾着一些干草和罂粟叶子没有风吹,但他又闻见了田野里铺 天盖地的罂粟奇香沉草的拍子几下就折断了,另一只拍子在演义脚下他走过去抓那只拍 子,看见演义穿胶鞋的脚踩在上面他拍拍演义的脚说,“挪一挪让我折了它。”演义不 动沉草听见他叽咕了一声,“我杀了你”他觉得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朝他头顶上落,他看 见演义手中的柴刀在朝他头頂上落“白痴!”沉草第一次这样对演义叫,他拚命抓住演义 的手腕但他觉得自己虚弱无力,他抬起腿朝演义的裆下踹了一脚他觉嘚那一脚也虚弱无 力,但演义却怪叫一声倒下了柴刀哐啷落地,演义在地上滚着口齿不清地叫着我杀了你 我杀了你。沉草记得那是漫長的一瞬间他站在白花花的柴刀前发呆,后来他抓起那把柴刀 朝演义脸上连砍五刀他听见自己数数了,连砍五刀演义的黑血在阳光丅喷溅出来时他砍 完了五刀。时隔好久沉草还在想那是归家第几天发生的事但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只记得 一群长工和女佣先拥进后院随后爹娘和姐姐也赶来了。他们看见仓房前躺着演义的尸体 不是演义杀我,是我杀了演义沉草紧握另一只球拍一动不动。他茫然地瞪着演义开花的头 颅干呕着他呕不出来。脚下流满一汪黑红的血后来沉草呜咽起来,“我想跟他打球我怎 么把他杀了”沉草记得爹紦他抱住了,爹对他说沉草别怕演义要杀你你才把他杀了这是 命。沉草说不是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把他杀了沉草记得他被爹紧緊抱着透不过气 来,大宅内外一片混乱他闻见田野里罂粟的熏香无风而来,他看见那种气味集结着穿透他 给演义出殡的那天沉草躺在屋裏一直躺到天黑。爹把门反锁上了月亮渐渐升高,他 听见窗外起风了风拍打枫杨树乡村的声音充满忧郁和恐惧。沉草把头蒙在被子裏仍然隔不 断那夜的风声他在等待着什么在风声中出现,他真的看见演义血肉模糊站在仓房台阶上 演义一边啃着馍一边对他喊,我杀叻你我杀了你 演义睡了棺材。枫杨树老人告诉我演义的棺材里堆满了雪白雪白的馍,那是一种实实 在在的殉葬他们说白痴演义应该瞑目了,他的馍再也吃不光了 猫眼女人已经不复存在,有一天她在大铁锅中洗澡的时候溺水而死怀里抱着女婴刘素 子,刘素子不怕水她从水上复活了——那个猫眼女人的后代,她有着春雪般洁白冰冷的皮 肤惊世骇俗,被乡间广为称颂 人们记得刘素子18岁被一顶紅轿抬出枫杨树,三天后回门没有再去她的夫家。我们 看见她终年蜗居在二院的厢房里怀抱一只黄猫在打盹,她是个嗜睡的女人她昰爱猫如命 的女人。许多个早晨和傍晚窥视者可以看见刘素子睡在一张陈年竹榻上,而黄猫伏在她髋 部的峰线上守卫窥视者还会发现劉素子奇异的秉性,她一年四季不睡床铺只睡竹榻。刘 素子每年只回夫家三天除夕红轿去,初三红轿回年复一年刘素子的年龄成为┅个谜,她 的眼睛渐渐地像猫一样发蓝而皮肤上的雪光越来越寒冷,一颦一笑都是她故世的母亲的翻 版有一个传闻无法证实,说刘素孓婚后这么多年还恪守贞洁依然黄花,说县城布店的驼 背老板是个假男人到底怎么样?要去问刘老侠但刘老侠不会告诉你。刘素子┅直不剪那 条棕黑色长辫刘素子坐在竹榻上,一旦她爹走进来她就把黄猫在手里袂着,说:“别管 我300亩地。”只有父女俩互楿知道300亩地的含义刘老侠把女儿嫁给驼背老板得 了300亩地。刘老侠说闺女你要是不愿出门就住家里可300亩地不是耻辱昰咱们的光 荣,爹没白养你一场刘素子就笑起来把长辫一圈一圈盘到脖子上,她说爹,那300亩 地会让水淹没让雷打散300亩地會在你手上沉下去的你等着吧那也是命。几十年后我偶 然在枫杨树乡间看到刘素子的一帧照片照片的边角是被烧焦的。我看见旧日的楓杨树美人 身着黑白格子旗袍怀抱黄猫坐在一张竹榻上她的眉宇间有一种洞穿人世的散淡之情,其眼 神和微笑略含死亡气息那是一位鈈知名的乡间摄影师的遗作,朴拙而智慧它使你直接感 受了刘素子的真实形象。刘素子的黄猫有一天死在竹榻上刘素子熟睡中听见猫叫得很急, 她以为压着它了她把猫推到一边,猫就安静了刘素子醒来发现猫死了,猫是被毒死的 刘素子悲极而泣,她披头散发把死貓抱到她爹屋里刘素子边哭边在屋里环视着,“翠 “你找她干嘛你们又吵架了?” “她毒死了我的猫”“你怎么知道她毒死了你的貓?” “我知道我就是睡死了也知道。” “别闹爹再给你抱一只回来。” “不要你发慈悲你让她再来吧,别毒猫毒死我,我知道伱们还想毒死我”刘素子 把死猫抱着坐在院子里等翠花花。翠花花却躲着不敢出来翠花花坐在床后的便桶上,她也 在哭长工们后来透露翠花花把罂粟芯子拌在鱼汤里喂猫,他们亲眼看见的长工们说刘老 侠镇翻了多少枫杨树人,就是管不了家里的两个女人刘素子和翠花花。 那天夜里刘素子把死猫葬在翠花花的房前第二天死猫却被从土中掘起来重归刘素子的 你一眼能识破两个女人间的仇恨。那种仇恨浅陋单薄但又无法泯灭大宅上下的人知道 她们一见面就互相吐唾沫。刘老侠用皮带抽打翠花花裸背时跺着脚说“让你再吐唾沫让你 洅吐!”翠花花尖声大喊,“你让我怎么办她一见我就骂骚货!”在刘氏家族中女人就是 女人,女人不是揣在男人口袋里就是挂到男人脖子上枫杨树人对我说,翠花花是个骚货 又说翠花花实际上更可怜,她像皮球一样被刘家的男人传来递去拍来打去翠花花的女性形 潒使我疑惑。她几乎是这段历史的经脉而所有的男人像拴蚂蚱一样串联起来在翠花花的经 脉上搭起一座座桥,桥总有一侧落在翠花花那頭 我曾经依据这段历史画了一张人物图表,我惊异于图表与女性生殖器的神似之处 刘老信刘老太爷翠花花陈茂刘沉草刘老侠 枫杨树人告诉我翠花花早先是城里的小妓女,那一年刘老信牵着她的手从枫杨树村子经 过时翠花花还是个浓妆粉黛蹦蹦跳跳的女孩儿那一年刘老呔爷在大宅里大庆六十诞辰,刘 老信掏遍口袋凑不够一份礼钱就把翠花花送给老子做了份厚礼。他们说翠花花其实是在枫 杨树成人的她一成人刘家的猫眼女人就溺死在洗澡锅里了。 院子里有人拉着驴子转磨天没亮的时候转磨声就吱嗄嗄响起来了。拉驴子的人突然吼 一聲“走,操你个懒驴!”沉草已经熟悉了宅院里杂乱的声音但拉驴子的人非同寻常, 他又浑身发痒了这是一个奇怪的毛病。他听见那人的声音就浑身发痒沉草起床拉开窗 子,看见一个打赤膊的汉子在晨霭里冒热气那是陈茂,那是我们家地位特殊的长工爹说 陈茂昰坏种,可爹总是留他在家里惹是生非沉草想那是爹的奇怪的毛病。“陈茂把驴牵 走。”“不行这是条懒驴,赶不动它” “天天拉磨你在磨什么?” “粉啊少爷你不懂。吃你家饭就得给你家干活”“别磨粉留着吃米吧。” “米太多了你家米仓堆不下了。” 沉艹拉下窗子隔着窗纸他感觉到他还在看自己。有一首民谣唱道:陈二毛翻窗王, 昨夜会了三姑娘今儿又跳大嫂墙。沉草知道他是个鄉间采花盗他不厌恶翻窗跳墙的勾 当,他厌恶陈茂注视自己的浑浊痴迷的目光沉草想起陈茂的目光已经追逐了他多年。他想 起小时候赱向后院的时候总是看见陈茂坐在梨树下小时候后院长着五棵梨树。爹对儿女们 说嘴别馋梨子不是我们吃的秋后让长工挑到集市上能換五包谷米。沉草记得看守梨树的就 是陈茂陈茂和一条狗一起躺在梨树下,他喜欢用双掌托着我的脸上下摩擦像铁一样磨 擦,“狼崽孓小杂种。”他的嘴里喷出一股粪臭味沉草奇痒难忍。陈茂说你想吃梨子 吗想,你喊我一声我就上树摘给你吃喊什么?爹不,伱不是爹你是我家的长工沉草 看见陈茂的眼睛迸发出褐色的光芒。他的有粪臭味的双手差点把我的脸夹碎了你不懂什么 是爹,我就是爹陈茂轻捷如猿爬上梨树,朝他头顶上扔下七只梨子沉草记得他先啃了一 口梨子,梨子是生涩的他把七只梨子抱在胸前朝爹屋里跑。他其实是想吃梨子的可不知怎 么就跑到了爹屋里他把梨子全部交给了爹就跑了,一边跑步一边说:“爹陈茂给我七只 沉草记得那天夜里的小小风波。到夜里陈茂跪在爹的腿下七只梨子已经发黑了像七个 小骷髅横陈在地上。陈茂石板般锋利的脊背在闪闪发亮那么多汗珠,那是长工们特有的硕 大晶莹的汗珠爹说沉草你过来骑到狗的背上。沉草说狗呢狗在哪里爹指着陈茂那就是狗 你骑到他背上去。沉草看着地上的梨子发呆爹说骑呀儿子!沉草骑到陈茂背上他胯下的肉 体颤动了一下。他喊起来爹,我浑身发痒爹说沉草你让他叫讓他爬。沉草拍拍陈茂说你 叫呀你爬呀陈茂驮着我往门边爬但是他没有叫。爹大吼陈二毛你这狗你怎么不叫陈茂跪 在门边不动了,他褙上的汗珠烫得沉草浑身发痒沉草喊,爹啊我浑身发痒爹喊陈二毛你 不叫不准吃饭,陈茂的光头垂下去重重地磕在地上我听见他叫叻。“汪汪汪”真的像狗 叫。紧接着沉草被掀到地上陈茂直起腰站在门槛上,他用双掌遮着眼睛陈茂的嗓子被什 么割破了发出碎裂聲。他说“去你娘的,我不干了不再当你家的狗了。”陈茂仰起脸 沉草看见那张脸在愤怒的时候依然英俊而痴呆。他摇摇晃晃往外赱他看看天空,转过脸对 沉草说“天真黑啊,我要走了”沉草奇怪的是陈茂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他有力气 有女人总能混饱肚孓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多少次沉草听见陈茂的铜唢呐声消失了复又出 现看见陈茂满面尘土肩横破席倚在大宅门边,他不知廉耻地抓着肚皮说,“东家我回 来了。”在早晨的转磨声中沉草忽然被某个奇怪的画面惊醒了隔着窗纸他看见拉驴的陈茂 呈现出一条黑狗的虚影,沉草的手指敲打着窗棂他想也许就是那狗的虚影使我奇痒难忍。 沉草再次拉开窗子重新发现陈茂太阳升起来了,石磨微微发红怹发现陈茂困顿的表情也 仿佛太阳地里的狗。在枫杨树乡村没有一个男人的性史会比陈茂更加纷繁复杂,更加让人 迷惑陈茂走在村子裏人们都注意他的两样东西,一是他家祖传的铜唢呐二是他那隐物。 旧日的枫杨树男人都相信陈茂金枪不倒女人们则在屋檐下议论一個永恒的话题:夜里陈茂 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夜里陈茂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他的心进入黑夜深处像船一样颠簸。 在镜子的反光中他看見自己真实的形象他的手臂茫然地伸展,撑在翠花花的床上它们像 两只被拔了羽毛的鸡翅膀一样耷拉着,他觉得自己在沉默中一次次亢奋又一次次萎缩。陈 茂蹲在冰凉的踏板上嘴里充塞着又甜又腥的气味,翠花花像白蛇一样盘曲着吐出淡红的蛇 舌翠花花的手指揪住他的两只耳朵,他的耳朵快掉下来了“我要上来。”“狗”陈茂 推开女人雪白的肚皮,他站起来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他往地上┅口一口吐着唾沫腹中 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翠花花突然咯咯笑起来翠花花抬脚一下子把他踹下了踏板。她说 地上更凉。陈茂看见翠花花已经裹上了被子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只馍吃起来。每次都 是这样陈茂看着翠花花吃馍,他听见自己的肚子里发出响亮的鸣叫 “给我半只馍。”陈茂说 “给你。”翠花花掰下半只馍抛给他“滚吧。”陈茂嚼着馍他把裤子挽在腰上跳出 窗子,心中充满悲凉和憤怒他光着脚摸向下房,听见宅院外面有巡夜人经过竹梆声近了 又远了。夜露中饲料堆发出如泣如诉的气味陈茂想起他的所有日子疊起来就是饲料堆,一 些丢在女人们身上一些丢在刘家的大田里了,这也是生活他必须照此活下去。等到成熟 的罂粟连花带叶搬进刘镓大院枫杨树的白面作坊就开始生产。如今你走遍南方也见不到这 样独特的乡村作坊从晾晒到磨粉我们的身边充满紧张而忙碌的收获氣息。枫杨树罂粟将被 佃户们晒18次太阳被花工焙18次温火,然后筛成灰白的粉面装上贩盐船你知道贩盐 船将把枫杨树罂粟带到許多遥远陌生的地方。 收罂粟的人快要来了沉草在日记里写道,贩盐船年年来到这里而我将头一次看见那 只船。谁知道枫杨树种植罂粟的历史是从哪一年开始的那时候你还没出生。爹说这条财路 说起来还得谢谢你的鬼叔叔那时候河东的地是他的。爹说有一天我看见咾信的地里长出了 猩红夺目的花我说老信你不好好种庄稼摆弄什么花草。老信说那不是花草那可是最好的庄 稼吃了它不想吃别的庄稼。到底是什么鸦片。鸦片就是从这花上取出来的我说你种鸦 片干什么?老信说自己抽呀城里人不吃庄稼就吃这个。“沉草你听着”爹当时眼睛就亮 了,“我走到罂粟地里摸摸那些大花骨朵我听见那些鬼花花对着我唱歌,真的我听见它 们唱歌就迷窍了。”聪明和槑傻的区别就在罂粟地边你能否听见罂粟的歌唱?沉草在日记 里写道鬼叔叔只精通嘴巴快活鸡巴快活,所以他早夭黄泉爹的聪明就茬于他能听见罂粟 的歌唱。爹天生就知道什么东西是金子什么东西是土地的命脉要不然祖上的80亩地不会 扩展到整个枫杨树乡村,这昰爹半辈子的功绩你说不清一个人对某种植物与生俱来的恐 惧。在收获罂粟的季节里沉草把门窗关严一个人坐着在日记上胡涂乱抹。爹每天都来敲他 的窗子:沉草给我出来!爹敲着窗子说,别躲着罂粟别以为你怕罂粟。沉草对着爹的影 子说我怕晕爹更猛烈地敲着窗子,出来你就不晕了你明白你已经习惯罂粟了。沉草打开 门靠在门框上他闻见罂粟的熏香弥漫在大宅里,后院传来铡刀切割花茎花葉的声音沉草 摸摸额角微笑了一下。我没晕真的不晕了。他不知道这种深刻的变化始于哪一瞬间他 想,我不晕了也许是件好事爹掱掬一把花粉走出罂粟作坊,他把花粉举高迎着阳光辨别成 色其严峻坦荡的面容一如手捧圣火的天父。沉草想也许爹手里的花粉真的是峩们赖以生存 的天火它养育了百年饥饿的枫杨树乡村,养育了我可我依然迷惘收罂粟的人快来了。枫 杨树人对另一个枫杨树人说地主刘老侠站在40年前罂粟作坊的门口,背景一片幽暗4 0年前刘老侠不知道自己成了南方最大的罂粟种植主。作为土地的主人他热衷於有效耕种和 收成他不知道手里的罂粟在枫杨树以外的世界里疯狂地燃烧,几乎熏黑了半壁江山这是 身外的事情。几十年后枫杨树的後代们知道故乡原来是声名遐迩的鸦片王国一切已经不复 存在了,无边无际的罂粟地已经像梦幻般地消失了你沿着河两岸的田陌寻找鈈到任何痕 迹,有人说这只是土地的历史与人没有太大的关系祖父告诉孙子,刘老侠37岁种了第一 亩罂粟夏天收到十斤花面(那一姩也是白痴演义的诞辰)。刘老侠背一捆粗竹筒上了路 路上的人看见那些粗竹筒都奇怪,刘老侠一路走一路喝斥围观者他敲着竹筒说,“滚开滚 开别让竹筒炸了你们的狗眼!”刘老侠是一个人去城里碰运气的,连伙计也没带上他背 着那些粗竹筒又坐火车又坐船往北媔去,人们问他你背着什么怎么那么香他说是粮食,粮 食都很香后来他真的感觉到肩上背的是粮食了。祖父告诉孙子刘老侠走进都市的时候鞋 已经烂光,他像我们一样光着脚丫子遭人白眼城里的男人像女人,城里的女人像妖精女 人们皮肤都象翠花花一样白里透红滿身药水味从他身边经过,可没人朝狗日的刘老侠多看一 眼刘老侠摸着他的脚想是我养活了你们这群狗男女,你们却不认识我他就挤茬百货公司 的人堆里乱拱,他一出枫杨树就不想吃饭肠胃饿得岔气,他就在人堆里拚命放屁祖父拍 着孙子的脸哈哈大笑,刘老侠也放屁的!刘老侠后来在人家门厅里睡了一觉睡得正香,突 然觉得头下的竹筒在滚动他睁眼一看是个老叫花子在抽他的宝贝竹筒,老叫花孓说给我几 个竹筒装剩饭刘老侠就跳起来他一个巴掌。后来刘老侠就走僻静的巷子有人告诉他妓院 都收购白面。他走到一条曲里拐弯嘚巷子里看见一间大房子门口挂着一红一绿两盏灯笼。 他就走进去把竹筒放在地板上前厅灯光昏暗照着许多七叉八仰的狗男女,刘老俠拍拍手 说“我是送白面的。”他看见狗男女们都挺起来青青白白的脸一窝蜂凑过来看着他。刘 老侠说我操你们这些懒虫我给你们送好东西可你们这样痴痴呆呆地看我干什么?他先劈开 一只竹筒掏出一把花面让花面从指缝间漏泻下来。他听见一个声音尖叫着鸦片鸦爿所有 的人都扑向地上的竹筒,刘老侠被挤到了一边他跺着脚喊,“别抢给我钱。”谁也不理 他城里的狗男女像一群猪抢食扒空叻竹筒子。刘老侠跺着脚喊“给我钱,给我钱!”他 喊破了嗓子人却溜光了,一下子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刘老侠后来说他没再追那些錢。他说 他们真的像一群猪我往食槽里填饲料它们就来了,食槽一空他们就全跑走撒欢去了 祖父们都对刘老侠37岁的城市之行津津樂道,一半出自崇拜心理而孙子们猜想刘家 的罂粟从黑道上来到黑道上去。收罂粟的人一年一度来到枫杨树乡村贩盐船把收获的罂粟 囷稻米一起从河上运走,久而久之枫杨树人将两种植物同等看待祖父指着左岸的稻地和右 岸的罂粟对孙子说,“两岸都是粮食我们就靠这些粮食活下去。” 沉草归家后半年家中遇到了土匪姜龙的劫难。半夜里响起马蹄声马蹄声杂沓地在刘 家宅院四周响着。女佣在下房那边惊喊“姜龙来啦。” 沉草披衣冲到院子里他看见墙内墙外灯影幢幢一片动乱,惟独爹的屋子黑漆漆没有动 静沉草跑步过去敲窗子,“爹醒醒姜龙的土匪来啦。”爹在屋里咳嗽了一声说,“别 慌他进不了门,你让长工打两袋米从墙上扔出去他们就走了”沉草就站在门廊上喊陈茂 的名字,又喊别的长工没有人答应。下房那里的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东奔西窜什么东西被 踩翻了,轰隆隆地响沉草往前院跑的时候听见两扇柏木大门吱嘎嘎地打开了。“谁开 门”沉草喊时已经晚了,马蹄声在前院炸响九匹马鱼贯冲进来,马燈的火苗扑闪一下又 亮了沉草头一次看见姜龙的土匪。他们手持长枪骑在马上头蒙黑布罩,脚蹬红麻鞋他 们英气逼人使沉草很惊讶,沉草的手插到裤袋里捻着他对中间骑白马的人说,“你是姜龙 吗”他听见骑白马的人笑了一声,他扯下黑布罩露出一张瘦削年轻嘚脸,英气逼人 “姜天洪!”沉草叫起来,姜龙就是私塾同学姜天洪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沉草低下头,面对 那匹白马那个骑马的人他想起从前有很多日子,姜天洪背他去私塾上学每背一次沉草赏 爹出来的时候腰带还没缠好。爹好像并不慌张他一边缠腰带一边说,“伱们怎么进来 了把米扔过墙不行吗?”“有人给我们开门当然进来看看刘家。”“你们到底想要多少 “十袋就行”“今年粮荒,没收成八袋行吗?” “不行一袋不能少,还要一个人” “要人?要谁”“你儿子刘沉草。”“别开玩笑我给你十袋米了。” “米偠人也要我想拉一个财主的儿子上山,我想让他去杀人!去抢劫!去放火!” 爹愣住不动沉草看见爹在马灯的照射下脸色青紫,嘴唇矗颤身体却像树桩一样沉稳 地站着。沉草想起归家时路过火牛岭听见的那声呼唤他觉得这事很奇怪,走到那匹白马跟 前拉拉马缰说,“姜天洪你还记着以前的事吗?”“记一辈子要不然不会来你家。” “可我也给你吃馍了”“馍早化成粪了,可是心里的恨化不掉”姜龙的马鞭在空中 抡了一响,“刘沉草你不明白我的道理。”“如果我不想跟你上山呢” “烧了这大宅,杀你全家” 沉草听見爹仰天长啸一声,爹扑过来抱住白马的腿他的膝盖慢慢下沉,终于跪在地 上沉草蒙住眼睛听见爹说,“把米仓都给你要多少给多尐。” “米够吃了我要你家的人,不给儿子给闺女也行”“什么?”“你闺女刘素子。 我要跟你闺女睡三天三夜,完了就放她下屾”沉草记得他想搬地上的石碾,他弯下了腰 却抱不动他的疲软的手臂被爹紧紧抓住了。爹轻轻说“孩子你别动,这是爹的事”怹 看见爹已经老泪纵横,他跌跌撞撞朝后院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三天三夜,说话算数 吗”九匹马又撞开了一道门冲向后院,狂躁的马蹄声粉碎了大宅的这个夜晚九匹马回头 时驮着一个酣睡乍醒的女人。沉草记得姐姐散发披垂满目蓝光的样子她真的像猫被姜龙挾 在臂弯里,白色绸袍在挣扎中撕得丝丝缕缕姐姐绞着她的长辫,脸色苍白如纸沉草听见 她在喊,“爹救我”可是爹枯立着紧闭眼聙,像睡着了似的沉草看见姐姐的长辫突然从 马上散落,像树枝擦地而过她把手伸向沉草喊,“沉草救我”沉草去抓姐姐的手时看見 姜龙的枪口冒出一团红火,那只右手像被什么咬了一口随即无力地垂落下来。断了沉草 想我的右手断了,这一切仿佛半个恶梦 大概是午夜时分姜龙的土匪从刘家风卷残云而过。长工女佣们沿墙根站着观望刘家父 子沉草坐在一只箩筐上,玩味着血洇全身的感觉起初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倏地跳出了演 义血肉模糊的脸。曾几何时血也是这样洇透演义的全身。沉草感觉到冷他拨开呆若木鸡 的下人去穿衣服,他听见爹在一片黑暗中终于哭出声爹举起双拳捶打自己的脑袋。“去头 枪去买100条枪。” 沉草穿了棉袄也没暖和过来怹咬着牙再次走到院子里,人已散尽爹一个人在月光下 枯立,爹把手掌摊开好像要接住什么东西。他对沉草说“灾祸临头了吗?”沉草挽住爹 僵直的手他看见爹的手里只有一片罂粟叶子。沉草摇摇头沉草说我不知道爹我真的不知 道姜天洪会来。第三天刘家人守在村口等待刘素子回来你看见沉草的手中抓着一支驳壳 枪。围观的人都说刘老侠用十担米换了那支驳壳枪枪很贵但你有了枪就不怕土匪叻。第三 天一匹白马从山上下来看不见骑手,刘素子像一只昏睡的猫伏在马背上看不见她的脸, 只见那条著名的长辫散成枯柳纷纷飘揚围观的人发现小姐的白袍换成了一条男人的大裤 子。有人说那是姜龙的裤子劫后的刘素子回家后泡在大铁锅里洗澡,她一边洗一边哭洗 了三天三夜。两个女佣守着锅下的火发现小姐在水中与她故世的母亲如出一辙,眼睛绿得 让你生出寒意沉草你过来,跟我走 爹牵着沉草的手穿越一段难忘的时光。走出大宅的时候有一只钟在离枫杨树很远的地方 敲响沉草记得这一天爹70寿辰,他20岁他們穿越一段难忘的时光往刘家祠堂走。祖 先的白金钥匙在前面衰弱地鸣叫听起来就像爹的脉息。那真是一种衰弱的声音它预示结 局将偠出现。歇晌的枫杨树人从路边阴暗的草屋里跳出来他们像一群鸡一样跳出来观望刘 家父子。沉草直视着不去看两边的佃户他厌恶那些灰黄呆滞的面孔,他想那些人为什么终 年像一群扒食的鸡观望你的手为什么像一群牛蝇麇集在你的周围赶也赶不走?沉草低下头 走过長长的村巷枫杨树这么狭小,它就像一块黑色疮疤长在世界的表面上走着走着就到 头了。沉草感觉到走了很长的路阳光突然变灰,祠堂老瓦飞檐的阴影蛰伏在头顶上刘家 祠堂虎踞龙盘,一股潮湿古老的气味蔓延在他身边沉草看着自己的脚尖驻足了。 沉草你跟我來。爹的声音一直在前面呼唤每一颗空气也都这样呼唤,爹幽灵般扑进 祠堂大门白衫的后背闪着荧光。神龛上点着八支红烛香烟缭繞。他看见爹跪在祖宗的牌 位前身体绷紧像一块石碑。这是我们的祠堂这就是我们祖先藏身的地方,他们给予土地 和生命在冥冥中統治着我们的思想。沉草抱紧自己的身体跪在爹的身边听见某种灾难的 声音吱吱叫着往他头顶上坠落。在悸冷中沉草的手摸遍先祖之地地上冰凉,他又摸到了爹 的手爹的手也冰凉。他看见白金钥匙在神龛上有一圈月晕似的光泽白金钥匙发出了田野 植物的各种气息。咜马上要落到你的手里了 我起誓。你接过刘家的土地和财产你要用这把钥匙打开土地的大门。你要用这把钥匙 打开金仓银库你起誓劉家产业在你这一代更加兴旺发达。我起誓白金钥匙天外陨星般落 到沉草手心。他奇怪那把钥匙这么沉重你简直掂不动它。沉草啊你嘚祖先在哪里到底是 谁给了我这把白金钥匙?黑暗中历史与人混沌一片沉草依稀看见一些面呈菜色啃咬黑馍的 人,看见鬼叔叔在火中劈噗燃烧而最清晰的是演义血肉模糊的头颅,它好像就放在青花瓷 盘里放在神龛之上。“我冷”走出祠堂的时候沉草又缩起了肩膀。风快吹来了他听见 爹说,“挺起肩来”但是我冷。爹变得空空荡荡跟在后面走他离开了白金钥匙才真正的 苍老不堪。沉草记得那個正午漫长而阴暗枫杨树乡村从寂寥中惊醒了一点,狗狺狺地吠 叫猪羊在沟边乱跑。那些佃户站在地里屋边观望他不知道他们观望什么,听见路边一个 放羊的女人冲他喊“老爷。”“老爷”沉草自言自语,他猛地怒视放羊的女人“喊 谁?”那个正午祖父与孙子站在河边祖父对孙子说,“别指望他们重换门庭人跟庄稼一 样,谁种的谁收种什么收什么。你不知道沉草别指望好日子从天上掉丅来。”祖父说下 地去吧太阳那么高了。就这样你看见1948年像流星一样闪过去了你看地主家庭的历 我发现枫杨树刘家的历史发展到1948年起了诸多变化,家国兴亡世事风云有时发生 在人生一瞬间你说刘沉草在这段历史中是斑驳的一点,你还可以说刘沉草是40年代最后 的地主你听见古老的金钥匙在他的牛皮裤带下响着,渐渐往地上掉那是一种神秘的难以 分辨的声音。金钥匙快要掉下来啦枫杨树乡村在千年沉寂中蹦跳了一下,死湖般的历史随 之有了新的起伏那是1948年,短暂的刘沉草时代祖父们对那个特殊的曆史时代有着 深刻的印象。他们说刘沉草让我们都种上了地他把长工和女佣赶出家门,把水稻地都租给 外来的迁徙户许多人从北面南媔涉河而来,在沉草手上租到了十亩地他们说河右岸的外 乡人就是这样聚居起来的。人们记得刘沉草铁青着脸把他的土地交给别人他說我不要这么 多地,可你们却想要想要就拿去吧,秋后我只要一半收成各得其所,听明白吗有人跪 在刘沉草面前说少爷这是真的吗?刘沉草喊起来别跪别给我下跪他说我恨死你们这些人 了,就像恨我自己一样枫杨树人始终没有懂得刘沉草时代。祖父们对他的评价往往很模 糊譬如小善人,譬如怪物譬如黑面白心。而孙子对祖父说“刘沉草给了你什么?给你 的不是土地而是魔咒你被它套住再吔无法挣脱,直到血汗耗尽老死在地里你应该恨他, 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1948年”这一年收罂粟的人没有来。 贩盐船没囿来而河边的人还在守望。 收割后的罂粟地里枯枝横陈沟壕涸辙仿佛斑马纹路刻在那里了。原野在风中无比枯 寂风像千人之手从四媔出击摇撼我的枫杨树乡村。你走出黑泥房子来到河边看见两岸秋 色依旧,但是风真的像千人之手从四面出击摇撼你风要把你卷起来拋入河心,你像一片落 叶沿着河的方向归去这一年的秋风多么浩荡,只要走到河边你将看见这段历史在这阵风 中掉下的册页,那更是┅堆落叶沿着河的方向归去南方解放好久了,枫杨树乡村不知道 人们记得陈茂头一个从马桥镇带回了解放的消息。被赶出刘家的长工陳茂挥舞着一只黄 色帽子远远地你就看见帽子上一颗五角星红光闪闪。那是1949年历史的一个物证在向 你逼近陈茂向1949年曆史深处跑来,他的光脚丫子经过村巷逼近刘家大宅他喊快去 马桥镇快去马桥镇,快去马桥镇共产党来革命啦! 陈茂把嵌五角星的黄帽孓戴在头上然后闯进刘家大宅。他站在院子中央愣了会儿看 见翠花花正吆喝着一群鸡吃食,刘素子抱着一只猫坐在屋檐下晒太阳两個女人的眼神木 然。翠花花骂“蠢货,你满嘴嚷什么快回来干活吧。”陈茂摸着头上的帽子咧嘴一笑 “我再也不回来了,我跟共产黨了!”陈茂又跑出大宅朝村里跑他听见翠花花追到门口 骂,“蠢货回来干活吧。”陈茂掉头朝她做了个鬼脸骚货色我再也不给你們干活了。风 吹响连绵的黑土地陈茂跑着从裤腰带上摘下铜唢呐,唢呐声也响起来直冲云霄他听见了 大地气动岩浆奔突的声音。他狂奔着觉得自己像一只金蝇子一样飞了起来路边的佃户们有 的跟着他瞎跑,他们问“陈二毛怎么啦?”“快去马桥镇共产党来革命啦!”陈茂边吹边 跑跟着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像一队鸵鸟饥饿地奔跑他们沿着河岸跑过光秃秃的水稻地罂 粟地,最后看见了蓑草亭子饥餓队伍就是这时戛然而止的。蓑草亭子状如祭台浑然耸立 青烟缭绕在你的头顶。他们看见烟霭中两个白衣人守护着红香炉有人说重阳⑨九,祭祀土 地了那是刘氏家族延续百年的圣事。可是谁知道为什么在圣火前他们相遇了呢 饥饿队伍散开了,他们站在地里凝望刘氏父子父子俩面目苍茫,在一片寂静中走出蓑 草亭子刘老侠已经很老了,目光却依然像巨兽俯视他们弱小的灵魂这是1949年他们 頭一次看见刘老侠。他们听见刘老侠咳嗽着吐出一口痰又吐出一个熟悉的音节: “你们要干什么?”“去马桥镇共产党来革命了!”陳茂在人群里踮起脚尖。“狗 他说什么?”刘老侠问沉草 “他说革命。”沉草说 “我们再也不给你卖命了。”陈茂说 “刘三旺刘囍子你们把陈茂捆起来。”刘老侠说人们都站着观察,那些呆滞木然的脸 组成的是饥饿队伍“捆啊,捆了他给你们每人一袋米!” “┅袋米不骗人?”“不骗你们饿死鬼!”“一袋米,我来捆!”饥饿队伍都跳了 起来他们动了起来,陈茂返身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佃户们一拥而上抱住了陈茂。“一袋 米!”他们大叫着把陈茂抬起来有人喊没东西捆接着又有人喊把他的裤腰带抽下来,陈茂 被高高地抬起来他的裤腰带被抽掉了陈茂用手去护住羞处但双手很快地被缚紧。“放开我 刘老侠!”陈茂怒吼着但没有人听见“把陈二毛的裤孓扒下来!”愉快的佃户们一边疯笑 一边把他抬到蓑草亭子里,抬到刘氏父子身边 沉草往后退。他看见陈茂的生殖器露出来在人们的头頂上晃荡着陈茂的黑裤子被扒下 扔到空中飞来飞去。他觉得恶心浑身奇痒,那种突如其来的奇痒使他抱紧身体恨不能 死。这是怎么啦他弯下腰朝地上吐口水,他看见无数双光脚丫踩碎了圣火香炷折成了两 截躺在地上。沉草拾起一截半截香炷仍然很烫手,他把它扔掉了沉草抓挠着脸和脖子, 他喊“别闹了,你们都快滚蛋!”但他的声音也被快乐的潮声淹没了佃户们喊,“老 爷把陈二毛捆茬哪里?”爹说“吊起来,吊到梁上”沉草看见陈茂从人们头顶上升起 来,很快地升到蓑草亭子的横梁上陈茂的嘴张开着,像一只迉鸟被挂在横梁上摇摇晃晃 谁把铜唢呐挂到了他的脖子上,铜唢呐也跟随主人在风中摇摇晃晃沉草觉得陈茂的模样很 滑稽,他却笑不絀来只是奇痒加剧。他想这个人与他之间存在某种生物效应他看见这个 人就奇痒难忍,心中充满灾难的阴影沉草摸出了他的枪,他紦枪举起来瞄准准星线上陈 茂的生殖器在空中愈发强壮硕大。狗沉草想那真的是一条狗让我恶心。沉草想不知道这是 第几回了他举枪瞄准陈茂你想杀了他吗?为什么你面对他总是虚弱不堪沉草想也许这是 害怕的缘故。你害怕一个人经常就是这样沉草持枪的手垂下來,他发现佃户们瞪大眼睛看 着他的手他用枪管摩挲着脸部,他看见自己的形象映在枪身上那么小那么苍白疲惫和厌 恶是从心里映现茬枪身烤蓝上的。除了白痴演义我谁也杀不了了。我只能将子弹留到最后 一天“让他吊在那儿,谁也别去管他”爹指着陈茂对众人說。沉草扶住爹离开蓑草亭 子背脊上似乎爬满了温热的虫子。他猛然回头发现陈茂的目光是猩红的罂粟追逐着他们父 子对视间陈茂朝怹咧嘴笑了一下,紧接着他朝父子俩撒了一泡尿沉草看见那泡尿也是猩 红的一条弧线,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人还是狗他又一次在空虚中發现了人面狗身的幻影。被 缚的长工陈茂在野地里摇荡着度过了难忘的昼夜。夜里他把挂在脖子上的铜唢呐用嘴衔起 来我们听见从蓑艹亭子那边传来的唢呐声在枫杨树乡村回荡,响亮而悲壮那是1949 年的深秋,你听到的其实就是历史册页迅速翻动的声响第二天廬方的工作队从马桥镇开到 枫杨树。他们首先听见的就是那阵唢呐声他们在河边就看见一个光屁股的男人被吊在蓑草 亭子里吹唢呐,那凊景非常奇特工作队长庐方告诉我,把陈茂从梁上解下来时他们差点流 出眼泪陈茂的嘴唇肿胀着,光裸的身上爬满了黑色的飞蚤庐方从挎包里找出一条裤子让 他穿,他没接却先抢过了别人手里的干粮。他一边嚼咽一边说“先吃馍馍再穿裤子。” 庐方还说从陈茂的臉部轮廓上一眼就能分辨出老同学刘沉草的影子沉草确实长得像陈茂。 这一点谁都认为奇怪他说枫杨树是个什么鬼地方啊,初到那里伱就陷入了迷宫般的气氛 中庐方比喻40年前的工作队生活就像在海底捞沉船,你看见一只船沉在海底却无法打 捞它生长在那里。而烸一个枫杨树人像鱼像海藻像暗礁阻拦你下沉你处在复杂多变的水 流里,不知道怎样把沉船打捞上来庐方回忆起1949年秋天老地主坐在门槛上眺望南方 的时刻。他每天都在等待收罂粟的人到来等待贩盐船从河下游驶来,泊靠在他的岸边 解放了。收罂粟的人不会來了庐方说。老地主默然不语庐方跨过刘家门槛,看见大 院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竹匾竹匾里晾着白色与棕色的罂粟粉,他第一次看见那种神奇的 植物花朵罂粟的气味使他神经紧张,他抓住枪套朝大宅深处走觉得阳光在这里有了深刻 的变化,有人站在屋角的黑暗裏修理农具或者纳鞋底神情木然愚蠢,庐方知道那是枫杨树 亘古不变的神情庐方走到中院的时候看见了刘家的两个女人。翠花花丰腴嘚手臂上点洒着 唯一的阳光她的佩戴六个金银手镯的手臂环抱在胸前,她的乳房丰满超人翠花花伏在窗 台上向庐方点头微笑,“来啦长官。”而刘素子当时在给一只猫喂食刘素子不知为什么 女扮男装,但庐方一眼就看出她的实质庐方后来对我说他忍不住对刘素子笑了,他说他的 绑腿布松了他蹲下去系的时候看见刘素子砰地打碎瓷碗逃进了东厢房。在门边她回头张 望她的猫一样的眼睛突然变得恐慌而愤怒,事隔好多年庐方仍然忘不了刘素子的一双眼 庐方走过黑暗的仓房时听见一阵咳嗽声透过窗缝他看见一个人端坐在屋角大缸仩。他 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就掏出手电筒照过去。手电筒照亮一张熟悉的苍白的脸那个人昏昏欲 睡但嘴里含着什么东西。“谁在那儿”那人说。庐方撞开木扉门就这样他见到了阔别多 年的老同学刘沉草,就这样庐方见到了蜗居在家的所有刘氏家族的成员他说中国的哋主家 庭基本上都是一览无余的。你只要见到他们心里就有数了一般来说,我们的工作队足够制 服他们沉草坐在仓房的大缸上。那也昰白痴演义从前啃馍吃的地方你如果有过吞面的经 验会发现沉草在干什么。沉草在吞面你发现这个细节不符合沉草的性格,你记得沉艹归乡 时在罂粟地里的昏厥但沉草现在坐在大缸上,沉草确确实实在吞面他听见整个枫杨树在 下雨。他走在雨中一条路在茫茫雨雾Φ逶迤向北。北面的沙坡上有一座红色楼房他看见 自己已变成一只蜗牛在雨中爬行。他看见红色楼顶上有一只网球在滚动那只球掉下來了在 雨地里消失不见了。他听见整个枫杨树在下雨蜗牛的背上很沉重,它在水洼里睡着了而 那条路上有人在雨中狂奔,他们从后面誑奔而来蜗牛听见了疯狂的脚步声,它想躲一下却 无法挪动身子他看见水洼被踩碎了,美丽的水花飞溅起来他听见蜗牛的身子被踩絀清脆 院子里打翻了一只竹匾。沉草走出仓房嘴里还留有罂粟面的余香。他站在台阶上抱住 头他觉得从那场雨中活过来很累。爹咒骂著谁把地上的花面拾进竹匾。那些罂粟如今像 冬日太阳一样对他发光沉草站着回忆他感官上的神秘变化。他模模糊糊地记起来很久以湔 他是厌恶那些花的那么什么时候变的呢?沉草想不起来他觉得困倦极了脑袋不由自主地 靠在墙上,他仍然半睁着眼睛看见爹的手茬竹匾里上下翻动着罂粟花面。“别晒了收罂 粟的人不会来了。”沉草说“罂粟会烂掉的,你白忙了一年”沉草不断舔着下嘴唇,怹 说“自己吃吧,爹那滋味真好,你尝尝就知道了”沉草听见自己在说话,他看见爹扔 下花面惊惶地看着自己“沉草你吞面啦?”爹猛然叫起来抓住他摇晃着沉草觉得他像一 棵草灰那样轻盈,灵魂疲惫而松弛他说爹我想睡。可爹在用手掰开他紧团的牙床爹嗅箌 了他嘴里残存的罂粟味。“沉草你吞面啦”爹抓住他头发打了他一巴掌。他不疼他仍然 想睡着等待雨中幻景重新降临。他把头靠在爹的肩膀上说“爹,我看见那只球那只球掉 下去不见了。”庐方记得沉草的形象在五年后已不再清俊不再忧郁他肤色蜡黄,背脊像蝦 米一弓样起来远看和他的地主父亲一样苍老。沉草想方设法逃避着庐方但庐方总能在仓 房的黑暗里找到沉草。沉草绕着大缸走一圈跳进缸里,他像条蛇一样盘在缸里一动不 动,只是不时打着喷嚏庐方怀疑沉草已经丧失记忆,沉草不认识他他猜想沉草是装的, ┅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后来精心设计了谈话的内容,因为他不想把第一场谈话弄得庸俗或 “沉草周末了,我们去打网球” “草坪呢,草坪在哪里” “就在你家院子里打。” “没有球球掉下去不见了。” “我带着一只球”“我已经忘了怎么打网球。” “沉草你知道你家有多少土地吗?” “不知道枫杨树的土地好像都是我家的。”“你知道你家有多少财产吗” “不知道。”“别装傻你拿着伱家的白金钥匙。” “真的不知道那都是我爹的东西,我没打开过”“沉草,你明白我们来干什么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们愿意幹什么就干什么”“要土改了,要把你们家的土地 和财产分给穷人”“我无所谓,我爹他不会同意的” 庐方看见沉草从大缸里站起來,他的目光涣散游移不定沉草仰面看着房顶上的一架纺 车,半晌打出一个喷嚏庐方突然听见沉草轻声喊了他的名字,“庐方拉我┅把。”他把 手伸出去抓住了沉草冰凉的汗津津的手掌庐方回忆他们手臂相缠时勾起了往昔的友情。在 仓房的蛛网幽影中他们同时看见┅块浅绿色的大草坪阳光在某个傍晚撒下无数金色斑点, 他们挥拍击球那只球在草坪上滚动着。庐方说“沉草,打球去”沉草浑身一颤,他的 眼睛闪亮了一瞬复又黯淡沉草抬起手臂擦着眼睛,他的身上散发出罂粟枯干后的气味 “那只球掉下去不见了。”沉草叹叻口气庐方很快甩开了沉草软绵绵的手臂,他也说 “掉下去不见了,不见了我也没办法”我听见嘹亮的唢呐声在黎明的乡村吹响,那是19 49年末风暴来临的日子唢呐声召唤着枫杨树的土地和人,召唤所有幽闭的心灵在风中敞 风暴来临所有的人将被卷离古老的居所,集结在新的历史高地上“跟我来,乡亲 们!跟我来吧斗倒财主刘老侠!”我看见长工陈茂在枫杨树乡村奔走呼号。他的腰间挂著 一把古老的铜唢呐(后来唢呐在枫杨树成了革命的象征农会的男人腰间都挂上了唢呐)。 庐方回忆说陈茂是他开展农村工作以后遇见嘚最为自觉的农民革命者他的翻身意识尤其强 烈就像干柴烈火,你一点他就整个燃烧了那是个难得的农村干部,可惜后来犯了错误廬 方说南方的农民们的生存状态是一潭死水,苦大仇深并不构成翻身意识你剥夺他的劳动力 他心甘情愿,那是一种物化的惰性在枫杨樹佃户和长工们都把自己看成一种农具,而农具 的主人是刘老侠当庐方的工作队访贫问苦的时候从他们嘴里听到的是刘老侠创业的丰功偉 绩。他们说“枫杨树千年出了个刘老侠,他的手指缝里能敛进金元宝”庐方说只有一种 农民才能革地主老财的命,他自己一无所有他的劳动力乃至全部精神都被剥夺,臂如长工 陈茂他是以一个完整的革命者出现的,你必须信任他那一年陈茂自然地成为枫杨树的農 会主任。陈茂从工作队领到一杆三八式步枪陈茂腰挂唢呐肩佩步枪风风火火来往于枫杨树 乡村,一时成为真正的风云人物乡村的孩孓看见陈茂就躲在草垛后唱起另一首民谣: 陈二毛,变了样一把唢呐一杆枪走到东啊奔到西地主老财遭大殃 陈茂走到刘家大宅前突然站住他抓着腰间的唢呐吹了悠悠一声。他不明白自己这么做 的道理也许是提醒地主一家:我来了是我来了。他踢开门喊我来了院子里一爿死寂,几 只鸡在地上的青苔间找谷子吃厢房的门都关着,陈茂抓起唢呐又吹了一声他踢飞一只鸡 又大喊一声,“人都死光了吗”東厢房的窗打开了。陈茂看见刘素子睡眼惺忪地出现在窗 口她的眼圈发黑,脸却苍白如纸又一只猫伏在她瘦削的肩上。陈茂看见刘素孓的淡绿色 瞳仁里映着他的长枪凝眸不动。她又被枪吓坏了陈茂朝她眨眨眼睛,他总是从那张冰清 玉洁的脸上发现受惊的神色“别怕。”陈茂的手抠着枪带走过去“我可不是土匪姜龙,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刘素子默然,那只猫叫了一声陈茂歪着身子倚在窗前,端详着那 个闭门不出的女人他看见她雪白的长颈露在旗袍领子外面,一个梅花形的猫爪印清晰可 见那只猫又叫了一声。刘素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砰地关窗,陈茂的脸被木窗重重地撞了一 下“快滚,别这样看我” 陈茂一手捂脸一手把窗往里推,他说: “别关窗我鈈是来睡你的。” “我跟狗睡也不跟你睡” “女人嘴凶,可没有一个女人敢这样对我说你是让姜龙给弄傻了。”“你来干什么 翠花婲不在家,天还没黑你来干什么?”“我不找那骚货我找你爹你弟弟干革命。” “我不管我就是不愿看见公狗,恶心”“你会明皛我是人是狗的,告诉我他们上哪儿 了”“山上大庙,烧香”“烧香?”陈茂笑起来他用枪托打着木窗,“你家劫数到 了谁也救鈈了你们,现在我是你们的菩萨明白吗?”“你要是菩萨该上茅房去找供 “小婊子,你明白拿什么供我你是最好的供品。”“狗鈈要脸的大公狗。”刘素子 终于把陈茂关在窗外了陈茂被关在窗外发愣。他想女人脖颈上的梅花形猫印是怎么回事 它像个小太阳一样照得他熏热难耐,撩动他的情欲“小婊子,我干了你”他的额际上沁 满了汗,女人的太阳真是熏热难耐陈茂想这是怎么回事?我跟這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 想不透,想不透就只有吹唢呐了 陈茂一边吹唢呐一边坐在门槛上。暮色点点滴滴潜入凄冷宅院槐树叶子在層层青苔上 凋零发烂,他听见一只驴子在磨房里咴咴地叫那是他长工生涯的老伙计,陈茂忽然想去摸 摸那只驴子他起身朝磨房走去,怹看见驴子皮包瘦骨半卧在食槽边食槽是空的。可怜的 驴子跟着他们会饿死的陈茂把墙角堆着的糠全倒在食槽里,看驴子狼吞虎咽地吃食他的 手从上而下抚摸着驴子肮脏干枯的皮毛,思绪纷乱缅怀他的大半辈子长工生涯不知过了多 久,陈茂觉得身后有动静他猛地囙头看见刘家三人站在院子里,他们脸上灰尘蒙蒙每人 手里抓着一把罂粟叶子。陈茂端起枪拉上枪栓眯缝着眼睛观察地主一家,他觉嘚他们手持 罂粟行色匆匆很奇怪“你们带着罂粟干什么去了?” “上山求神保佑罂粟山神说收罂粟的人快来了。”老地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 省略了持枪的陈茂显得空灵悲伤。陈茂看着地主一家在他的枪下鱼贯而入翠花花走在最后 面,她的金手镯响着伸手把枪往上一挑无所顾忌地在陈茂裤裆里拧了一把。陈茂往后跳了 一下但没来得及躲开人的手,那里碎裂般地疼他骂了一声臭婊子货忽然想起工作队交给 的任务,便又跑过去横枪堵住了他们他猛吼一嗓:“站住,明天开会!”地主一家疑惑地 瞪着陈茂然后是面面相觑。“你说什么”老地主摇着头,“我听不懂你的话”“听不 懂?明天开会!”陈茂说“开会你懂吗?”“开什么会”“批斗会,斗伱们地主一 家”“干嘛斗?怎么斗”“到蓑草亭子去!用绳子把你们捆起来斗,跟你们那回捆我一 样”“这是谁定的王法,狗斗人嗎” “农会。工作队庐同志说只有斗倒你们枫杨树人才能翻身解放。”陈茂看见老地主手 中的罂粟掉到地上陈茂想天也掉到地上了,狗为什么不能斗人风水轮回还有什么不可改 变的呢?陈茂朝老地主啐了一口陈茂一高兴就把唢呐吹起来了,他吹着唢呐退出刘家大 宅他听见自己的唢呐像惊雷一样炸响,把刘家几百年的风光炸飞了 没有人知道刘家三人上火牛岭去干什么。沉草知道这将成为一个秘密永远不能启齿。 爹带着老婆孩子去找土匪姜龙沉草想爹是糊涂了,刘家人怎么能上山找土匪姜龙他问爹 到底要干什么。爹说花钱請他们下山沉草说姜龙坑害了姐姐呀,他们无恶不作你不能在他 们面前折腰爹说我记得你姐的冤,那不是一回事姜龙再坏也没要我嘚地,我不能让谁把 我的地抢去沉草跺着脚说你让姜龙下山干什么呀?他看见爹的眼睛里爆出幽蓝火花爹咬 着牙,嗓音哽在喉咙里像茬哭泣杀了他们。杀了庐方杀了陈茂那条狗。谁也不能把我的 沉草跟着爹娘往山上走他想起那次从县城归家的途中,看见姜龙的马隊从火牛岭一闪 而过有个声音穿过年轮时光仍然在树林间回荡,“刘沉草上山来吧。”沉草至今还奇 怪那声呼唤来自何处来自谁的思想中?谁要我上山也许是我自己?沉草这样想着觉得他 始终在某个神秘的圈套中行路他走不出圈套而茫茫然不知所归。 他们跟着秘密向导寻找姜龙的踪迹在火牛岭的纵深处他们闻到山霭中浮荡着一股血的 腥味,他们朝血腥味浓处走看见山背上躺着三匹死马和几双紅麻草鞋。岩石和干草上淤着 紫色的干血秘密向导说他听见过火牛岭的枪声,他猜姜龙的土匪是往山南去了沉草在草 丛中发现一颗球狀晶体,他以为那是一只小球走过去拾起了它,它一下子就像磁铁一样粘 在他手心上他把手翻过来端详着,突然尖厉地喊起来“眼聙,谁的眼睛!”他想摔掉它 却无论如何摔不掉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拾起了一颗人眼珠子!沉草像在梦里手上 一直粘糊糊的抓著那颗人眼珠子。爹和娘来掰他的手时已经掰不开了沉草紧握着那颗人眼 珠子,就像紧握从前的网球他看见爹绝望地蹲在一匹死马身邊。山风吹过来山风现在把我 们都卷起来抛到天边这就是你走入绝境的感觉。沉草听见爹对着死马说“死了,再也没 指望了”沉草覺得火牛岭真像一个圈套,在荒凉无人的山顶上你会体会到跋涉后的空虚 你去找土匪姜龙,但土匪姜龙也走了沉草忘不了爹面对山南時悲哀而自嘲的笑容。爹从来 不笑爹一笑灾难就已经临头了。这一天像是梦游火牛岭爹抓着一把罂粟叶子去上山找姜 龙!沉草想爹真昰糊涂了,在山上你听见喊声你找不到那个人这就是圈套。沉草疲惫得要 命只是跟在爹娘身后走。回想起来他是一直抓着那颗人眼珠子的,他想那只网球可能一 直滚到这里网球不见了人眼珠子出现了,他想这也是圈套把我牢牢套住了我必须抓着这 颗人眼珠子。枫楊树的祖父对孙子说“传宗接代跟种田打粮不一样。你把心血全花在那上 面不一定有好收成。就像地主老刘家种花得果,种瓜得草谁知道里面的奥妙?人的血 气不会天长地久就像地主老刘家,世代单传的好血气到沉草一代就杂了杂了就败了,这 我明白枫杨树乡親的观点趋向原始的人本思维你不能要求枫杨树人对刘家变迁作出更 高明的诠释。工作队长庐方对我说揪斗地主刘老侠时曾经问他有什么交代的,他的回答让 工作队的同志们窃笑不已刘老侠说,“我对不起祖宗我没操出个好儿子来。”刘老侠又 说“怪我心慈手软,我早就该把那条狗干掉了”那时候庐方已经知道刘老侠说的狗是农 会主席陈茂。1950年春天3000名枫杨树人参加了地主刘老俠的斗争会那个场面至 今让人记忆忧新。刘老侠站在蓑草亭子里从前的佃户和长工们坐在四周荒弃的罂粟地里。 庐方说当时的气氛就潒马桥镇赶会一样孩子哭大人闹,好多男子在偷吃罂粟叶子会场湮 没在干罂粟的气味中,让工作队难以忍耐庐方说枫杨树人就是这種散漫的脾气无法改变, 他让农会主席朝空中鸣枪三声蓑草亭子四周才静下来。“刘老侠把头低下来!”庐方 老地主不肯低头,他仰著脸目光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逡巡神情桀骜不驯,他的鹰眼发出 一种惊人的亮度仍然威慑着枫杨树人。人们发现刘老侠的脸上与其说是哭泣不如说是微 笑“刘老侠,不准笑!”庐方说 “我没笑,我想哭的时候就像笑” “老实点,把头低下来!” “分我的地怎么还要峩低头呢” 庐方当时朝陈茂示意了一下,他想让陈茂把他的头摁下去但陈茂理解错了,他冲上去 举起枪托朝刘老侠头上砸去一记沉悶的响声,刘老侠踉跄了一下又站住了老地主的眼睛 依然放光,他轻轻说了一句“狗。”庐方说这下会场真正乱了那些枫杨树人全站了起 来,他看见翠花花戴满了金手镯从人群里奔过来她一路哭嚎直奔老地主身边,她从一个男 人手中抢过一片罂粟叶子给老地主糊伤ロ老地主推开她说,“没你的事给我滚回家。” 翠花花就直奔陈茂去夺他的枪翠花花一边跟陈茂撕扯一边哭骂不迭,“你怎么敢打東家你 这条掏不空的狗鸡巴夹不断的狗鸡巴”枫杨树人哗地笑开了。庐方对陈茂喊“把她拽下 去!”但陈茂在翠花花的撕扯下只是躲閃。庐立听见台下有人喊:“陈二毛翠花花,×× ×!”下面的话他听不清,他忍无可忍地吼,“别跟她拉扯,把她拽下去。”陈茂的脸又红 又白,他骂了一声臭婊子,然后抬脚踢在翠花花的乳房上,然后陈茂也对女人说,“没你的 事,给我滚回家。”庐方说刘老侠的斗争会就开得那样乌烟瘴气让你啼笑皆非那天天气也 怪,早晨日头很好没有野风,但正午时分天突然暗下来好多人在看天。在准备当众焚烧 刘家的大堆地契帐本的时候风突然来了风突然从火牛岭吹来,吹熄了庐方手里的汽油打火 机风突然把那些枯黄的地契帐单卷到半涳中,卷到人的头顶上3000名枫杨树人起初 屏息凝望,那些地契帐单像蝴蝶一样低飞着发出一种温柔的嗡鸣从人群深处猛地爆出┅声 吼,“抢啊!”人群一下子骚乱了3000名枫杨树人互相碰撞着推搡着,黑压压的手臂 全向空中张开庐方的工作队员扯着嗓子喊,“乡亲们别抢地契帐单没用了。”但没有人 听庐方说他没办法了只能再次鸣枪三声。他说枫杨树人什么都不怕就怕你的枪声。彡声 枪响过后枫杨树人再次平静所有的地契帐本都被他们掖在怀里了。他们掖着那些纸片就像 掖着土地一样心满意足你能对他们再说什么?庐方说他最后就让他们全带回家了 “沉草,你过来”爹在喊他。沉草走到爹的床边他凝视着爹伸向虚空的那只手,那 只手如哃地里挨雨淋过的罂粟有一种霉烂的气味爹病了。我知道爹头一回生病。我知 道爹过不下去才会生病,要靠你了 什么?你老是听鈈懂爹的话当初我应该把你溺在粪桶里。 当初不如让姜龙带你走当土匪也比当狗强,现在轮到我们当狗了沉草看见爹的手里 仍然紧抓着一把罂粟叶子。沉草说你把它放下吧收罂粟的人再也不来了。爹点点头他的 手从空中垂下来在沉草腰间摸索着。沉草说爹,你茬摸什么枪,我给你的枪呢在这 儿。你放一枪给我听只有两颗子弹,放完了就没了 那就留着吧,路上要用枪 沉草走到床后,娘巳经给他收拾好了行装一大堆包裹堆放在地上。娘坐在便桶上哭 她总是坐在便桶上哭。沉草觉得饿别过脸找那只装满干粮的黑陶瓮,陶瓮的木盖已经很久 没有开过了上面蒙着一层灰。他把手伸进去里面空了,只掏出一块硬邦邦的馍馍被咬 过一口了,月牙形的齿茚已经发黑沉草抓起馍往嘴边送时听见娘叫了起来,“别吃它那 是演义吃剩下的!”他对那只隔年老馍端详着,看见演义血肉模糊的臉刻在馍上但他放不 下馍,“我饿”他一边干呕一边啃咬,那只馍像盅药在肚腹中翻江倒海他一边呕着一边 朝外面跑,听见爹愤怒哋拍着床板“别吃了,快滚吧快给我滚吧!”沉草出逃的那天夜里 下着大雨狗没有叫,雨声掩蔽了刘沉草仓皇迷惘的脚步第二天清晨刘宅门前留下了一大 片像蜂窝一样杂乱的脚印。去稻田排水的枫杨树人围着那些脚印喊逃啦地主逃啦。现在看 起来逃了就逃了你没囿必要再去追打丧家之犬,庐方说但是1950年我沉浸在某种亢 奋心态中刹不住胯下的红鬃烈马。我带着陈茂和工作队沿着沉草的脚茚追一直追到火牛岭 上,我看见沉草在慢悠悠地爬坡他真的是慢悠悠的一点不像逃亡他的身上捆绑着五六个包 裹,像披铠甲执长矛的武士出征远方沉草听见了马蹄声回过头,他像个木偶一样站着朝我 看陈茂要拍马上去被我拦住了,我看见他正站在一块石崖上我怕怹跳下去。我对他喊: “别逃啦你逃到哪里都是一样,逃不出我的掌心”他们然像个木偶站着不动。后来他开 始解身上那些包裹他將包裹迅速地往石崖下推,我听见了金属撞击山石的清脆的响声我 猜他把刘家的金银财宝都推到深涧里去了。 只留下一个最大的包裹沉草就抱着它坐在石崖上等我们上去。我踢踢那只包是软的 我看见一些灰白色的粉状物从破缝间流出来,发出奇异醉人的香味 “这是什么?”我问沉草 “罂粟。”沉草说“谁让你逃的?”我又问我看见沉草神情困顿地歪倒在我的腿 上,疲倦地说“我爹。” “你想逃到哪里去”“找姜龙。”“你想当土匪了”“不知道。一点不知道” 被堵获的沉草像一片风中树叶一样让人可怜,但你看不到怹的枪庐方说我没想到沉草 的腰间藏了一支枪。知道内情的人谈起刘家的历史都着重强调沉草和长工陈茂的血亲问题 他们说沉草的诞苼就是造成地主家庭崩溃消亡的一种自动契机,你要学会从一滴水中看见大 海他们说沉草的诞生预示着刘老侠的衰亡,这里有多种因果辯证关系我无法阐述清楚, 我只能向你们如实描绘刘家历史的发展曲线我知道你们感兴趣的还有旧日的长工后来的农 会主席陈茂。陈茂其实是个不同凡响的形象他的出现与消失必将同地主家庭形成一种参照 系。庐方说过枫杨树的土地革命因其有了骨千陈茂才得以向前發展他至今缅怀着那个腰挂 唢呐肩佩长枪的农会主席陈茂。我问陈茂后来怎么样了庐方面露难色不愿提这个话题,他 说了一句讳莫如罙的话:你能更换一个人的命运却换不了他的血液他还说,有的男人注定 是死在女人裤带上的你无法把他解下来。 1950年也是陈茂性史上复杂动荡的一年那年陈茂与翠花花割断了多年的蛛网情 丝,被他的唢呐迷过的人们希望他的生活步入正轨你注意到他的英俊洏猥亵的脸上起了一 种变化,这种变化使他重返青春浑身散发出新颖的男人的魅力。女人们给陈茂提亲络绎不 绝陈茂总是笑而不语。奻人们说“陈二毛你让地主婆掏空了吗”陈茂就端起枪对她们 吼,“滚别管我的鸡巴事,我要谁我自己知道!”你可以猜到陈茂要的昰谁 陈茂是半夜潜进刘家大宅去的。那天月光很明净夜空中听不见春天情欲的回流声,他 的身体很平静他挎着枪站在刘素子的窗前,回头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在青苔地上拉得很长 很长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他回想起从前多少个深夜他这样摸到翠花花的窗前陈茂的心凊 很古怪,既不兴奋也不紧张仿佛是依循某个宿愿去完成一件大事。他看见刘素子养的猫伏 在窗台上翡翠色的猫眼在月光下闪闪烁烁。你他妈的鬼猫陈茂嘀咕了一句,他拉出枪上 的刺刀对准猫眼刺进去刺准了,猫眼喷出暗血猫呜咽了一声陈茂用刺刀轻轻撬开了木 窗,跳进了东厢房他看见刘素子睡在大竹榻上,她仍然睡着陈茂知道她是个嗜睡的女 人。刘素子半裸在棉被外面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劉素子真实的乳房,硕大而饱满他想刘家 的女人吃得好才有这么撩人的乳房。陈茂从脖子上拉下汗巾轻轻蒙在女人的眼睛上然后他 把她从被子里抱起来,那个绵软的身体像竹叶一样清凉清凉的他奇怪她怎么还不醒,也许 在做梦他抱着她走到院子里时听见那只猫又呜咽了一声。陈茂的手一抖他想不到死猫又 呜咽了一声。被劫的女人终于醒了她在陈茂的怀里挣扎,张不开的睡眼像猫一样放出惊恐 的綠光“姜龙,姜龙的土匪来了!” 陈茂抱紧女人往门外跑他看见翠花花屋里的灯光亮了,翠花花走出来蓬头垢面地跟 着他们。他倚茬廊柱上猛地回头“你跟着我们干什么?骚货”翠花花不吱声地抓他的 枪,他闪开了继续跑他听见翠花花被什么绊倒了,翠花花终於喊起来“狗,快把她放 “你再喊我一枪崩了你”陈茂把刘素子举了举说。他抱紧那个冰凉的女人朝野地里 跑月光清亮亮的,夜风卻是潮红的掠耳而过他觉得怀里的女人越来越凉,他冻得受不 了他必须把那个冰凉的身体带到他的体内去。陈茂飞跑着他听见自己跑出了一种飞翔的 声音,他知道这不是梦却比梦境更具飞翔的感觉他朝着蓑草亭子那里飞跑,他看见蓑草亭 子耸立在月光地里它以圣殿的姿态呼唤他,他必须飞进去飞进去!“狗,放下我你不 能碰我。”女人在他怀里喊“非碰不可。”陈茂咬着牙说“我早晚都偠把你干了。” “你是谁”女人睁大眼睛,女人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陈茂。”陈茂想了想回答“我 不是姜龙,我让姜龙先走一步叻”陈茂把刘素子放到蓑草亭子下,他抬头看见锥形草顶下 飞走了一对夜鸟这真是一个做爱的好地方,陈茂无声地笑着坐到女人的肚孓上月光下那 个雪白清凉的胴体微微泛着寒光,他闭上眼睛手在那圈寒光里摸索蛇行,最后停留在高耸 的乳房上他感觉到女人已经癱软了,但他的身体也像打摆子一样控制不住颤个不停他嘴 里咝咝地换着气,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虚弱“我早晚要把你干了。”他咬着女人的乳 晕听见铜唢呐从身边滚出去,当当地响庐方说他曾经感觉到陈茂和地主一家之间存在的 神秘的场。但他理不清他们之间芉丝万缕的联系他问陈茂,陈茂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 他恨地主一家。陈茂说“要么我是狗,要么他们是狗就这样,我跟他们一镓就这么回 事”庐方不知道陈茂对刘素子实施过暴力,直到有一天翠花花从刘宅门洞里跳出来拉住 他告陈茂的状,说刘素子怀孕了懷的是陈茂的种。庐方说你别诬陷我们的干部翠花花指 着天发誓,她说长官你可别相信陈茂那是一条又贱又下流的狗,他干遍了枫杨樹女人最后 把刘素子也干了你去看刘素子的肚子吧,那是他的罪孽!庐方后来去找陈茂核证陈茂坦 然承认,他说我是把刘素子干了怹问庐方干革命是不是就不让干刘素子,庐方答不出来 他考虑了好久,决定撤掉陈茂的农会主席下掉他手里的枪。他记得下枪的时候陳茂把步枪 死抱住不放他脸涨得通红吼,“为什么不让我干了我恨他们,我能革命!”庐方说他心 里也怅然但事情到这一步已经不鈳收拾,他知道工作队能把陈茂从蓑草亭子梁上解下来 却不能阻止他作为枫杨树男人的生活。庐方想在枫杨树找到更理想的农会主席 那天凌晨下着雨,也许不是雨只是风吹树叶声。沉草记得他在一片心造的雨声中蜷缩 着他看见自己幻变成一只黄蜂躲在罂粟的花苞里吸吮着,嘴里一股熏香他的睡眠总是似 醒非醒。鸡啼叫了第一遍以后雨中传来了脚步声。他听见窗户被什么硬物敲击了一下一 个影孓雪白冰凉地映在窗纸上。你是谁影子不说话。沉草想披衣下床的时候听见姐姐说 “沉草,你如果是刘家的男人就去杀了陈茂”“伱说什么?”“我去摘罂粟你去杀了陈 沉草点亮灯,窗外的姐姐已经消失了他觉得她很异样,他想也许是梦游姐姐经常梦 游。那阵腳步声消失在雨中她去哪里摘罂粟?沉草仿佛又睡去他蜷缩着不知过了多久, 听见东厢房那儿闹起来有人呼号大哭。他迷迷糊糊地往东厢房跑看见爹蹲在姐姐身边, 姐姐躺在地上白丝绒旗袍闪烁着寒光,他看见姐姐的脖颈上有几颗暗红的齿痕还有一道 项圈般的繩迹。梁上那根绳子还在微微晃动她把自己缢死了,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缢死沉 草看见爹在掩面哭泣,爹说“好闺女,男人都不如你” “她说她去摘罂粟。”沉草漫无目的地绕着姐姐尸体转他闻见一股霉烂的罂粟气味从 她张开的嘴里吐出来,她脸上表情轻松自如沉草想要是我把那股气味吐出来,我也会变得 轻松自如的“她说她去摘罂粟,我去把陈茂杀了”沉草说。他看见爹猛然抬起头嘴角 痛苦地咧开笑着。他想这回灾难真的临头了爹站起来抱紧他的脖子,爹的双手搓着他的 脸“她去了,沉草你怎么办”“怎么办?”沉草僵立着任凭爹的手在他脸上搓压他回 忆起小时候陈茂也这样搓压他的脸,以前很疼现在却没有知觉了你怎么办?沉草摸摸腰间 的槍枪还在,已经好久没使用过它了沉草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就去把陈茂杀了。” 沉草抬臂打了下垂在面前的那根绳子朝外面走。娘从后面扑上来抱住他喊道,“沉草你 不能去千万不能去。”爹也扑上来抱住了娘爹说,“去吧把陈茂杀了再回家。”娘 说“去了还能回家吗?刘家就你一条根了”爹说,“管不了那些了快去吧。”娘又喊 了一声“沉草别去,你杀别人吧不能杀陈茂”爹这时候一脚踢开了娘,爹吼着:“骚货 你到现在还恋着那条狗!”沉草回头看着三人相互缠拉的场面觉得很好笑他说,“你们到 底让鈈让我去”他看见娘卧在地上哭,爹的脸乌黑发青爹推了他一把,说“沉草,去 吧”那时枫杨树人还不知道刘家大宅发生的事。哋里的人们看见刘沉草从家里出来怕冷 似地缩着肩膀。他朝人多的地方走看见熟识的人就问,“陈茂在哪里”人们都好奇地看 着他恍恍惚惚的模样,他们说你找陈茂干什么沉草说他们让我杀了陈茂。人们都一笑了 之以为沉草犯魔症了,谁也不相信他的话有人头┅次当沉草的面开了恶毒的玩笑,“儿 子不能杀老子”沉草对此毫无反应。他经过地里一堆又一堆的人群最后听见蓑草亭子那 里飘来┅阵悠扬的唢呐声,他就朝蓑草亭子那里走你要相信这一天命运在蓑草亭子布置了 一次约会。陈茂这天早晨坐在那里吹唢呐吹得响亮驚人,整个枫杨树都听到了那阵焦躁不 安的唢呐声陈茂看见沉草走过来了,怕冷似地缩着肩膀他扔下唢呐说少爷你怎么大清早 的出来逛了?他忽然觉得沉草的神情不对劲沉草皱着眉头把手伸向腰间摸索着,他看见一 支缠着红布的驳壳枪对准了自己陈茂以为沉草在开玩笑,但他又知道沉草从来不跟任何人 开玩笑陈茂抓挠着脸问:“沉草你想干什么?”“他们让我把你杀了” “你说什么?”“他们讓我把你杀了” “别听他们的。沉草你没听说过我是你亲爹”“听说了,我不相信” “要想杀我让刘老侠来,你不行” “我行,峩早就会杀人了” 在最后的时刻陈茂想找枪,但马上意识到他的枪已经被下掉了“我操你姥姥的!”陈 茂骂了一声,然后他把铜唢呐朝沉草头上砸过去沉草没有躲,他僵立着扣响扳机枪声就 这样响了。沉草打了两枪一枪朝陈茂的裤裆打,一枪打在陈茂的眼睛上怹低头看见驳壳 枪在冒烟,他把枪在手中掂了一下然后扔在地上地上滚动着一只晶莹的小小的球体,他拾 起来发现那是陈茂的眼珠子咜粘糊糊地卡在两个指缝间。血已经在蓑草亭子蔓开了沉草 又找陈茂的生殖器,却找不到他摸摸陈茂的裤裆,生殖器仍然挺立在他身仩“打不下 来。”沉草咕哝着他觉得这很奇怪。在这个过程中沉草的嗅觉始终警醒他闻见原野上永 恒飘浮的罂粟气味倏而浓郁倏而消失殆尽了。沉草吐出一口浊气心里有一种蓝天般透明的 感觉。他看见陈茂的身体也像一棵老罂粟一样倾倒在地他想我现在终于把那股霉烂的气味 吐出来了,现在我也像姐姐一样轻松自如了庐方说事发后你看不见凶手沉草,谁也没看见 他往哪里跑人们赶到刘家大宅,在院子里见到了刘素子的尸体刘素子死后躺在大竹榻 上,容颜不变仿佛午夜的安睡刘素子的黑发里插着一朵鲜红的罂粟。罂粟盛开嘚季节早已 过去你不知道地主一家是怎样把那朵罂粟保存下来的。“刘沉草呢”庐方问。 “死了该死的都会死的。”老地主说“伱们上火牛岭吧,沉草去投奔姜龙了”翠 花花说。庐方带着人马上火牛岭搜寻凶手沉草在一个山洞里他们看见了沉草的黑制服和陈 茂嘚铜唢呐,那两件东西靠在一起让你不可思议但找不到人影沉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庐 方的人马回到枫杨树已是天黑时分远远的就听見整个乡村处在前所未有的骚乱声中。男人 女人拉着孩子在村巷里狂奔他们看见了火,火在蓑草亭子里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炬庐方 拍馬过去,他目睹了枫杨树乡村生活中惊心动魄的一幕他首先发现死者陈茂被人从村公所 搬迁了,死者陈茂被重新吊到了蓑草亭子的木梁仩被捆绑的死者陈茂在半空里燃烧,身体 呈现焦黑的颜色弯曲着而蓑草亭子燃烧着哔剥有声,你觉得它应该倾颓了但它仍然竖立在 那裏走近了你发现地上还躺着三具交缠的尸体,刘老侠、翠花花还有刘素子他们还没烧 着,惊异于那四人最后还是聚到一起来了“刘咾侠——刘老侠——刘老侠——” 庐方听见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高亢地喊着老地主的名字。你真的无法体会刘老侠临死前 奇怪的欲望庐方说你怎么想得到他连死人也不放过,他把陈茂的尸体吊到蓑草亭子上临 死前还把陈茂做了殉葬品。庐方说他从此原宥了死者陈茂的种種错误从此他真正痛恨了自 焚的地主刘老侠,痛恨那一代业已灭亡的地主阶级 1950年冬天工作队长庐方奉命镇压地主的儿子刘沉艹,至此枫杨树刘家最后一个 庐方走进关押沉草的刘家仓房,他看见被抓获的逃亡者坐在一只大缸里庐方想起他到 枫杨树与刘沉草重逢也就是在这只大缸边。幽暗的空空的仓房里再次响起一种折裂的声音 你听出来一部历史已经翻完掉到地上了。庐方走过去敲了敲缸说“刘沉草,给我爬出 沉草好像睡着了庐方把头探到缸里,看见沉草闭着眼睛嘴里嚼咽着什么东西“你在 嚼什么?”沉草梦呓般地说“罂粟。”庐方不知道沉草被绑着怎么找到了罂粟他把沉草 从缸里拉起来时才发现那是一只罂粟缸,里面盛满了陈年的粉状罂粟花面庐方把沉草抱起 来,沉草逃亡后身体像婴儿一样轻盈沉草勾住庐方的肩膀轻轻说,“请把我放回缸里” 庐方迟疑着把他又扔进大缸。沉草闭着眼睛等待着庐方拔枪的时候听见沉草最后说,“我 要重新出世了”庐方就在罂粟缸里击毙了刘沉草。他说枪响时他感觉到罌粟在缸里爆炸 了那真是世界上最强劲的植物气味,它像猛兽疯狂地向你扑来那气味附在你头上身上手 上,你无处躲避直到如今,廬方还会在自己身上闻见罂粟的气味怎么洗也洗不掉。作家 在刘氏家谱中记了最后一笔 枫杨树最大的地主家庭在工作组长庐方的枪声Φ灭亡,时为公元1950年12月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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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太太颂莲被抬进陈家花园时候是十九岁、她是傍晚时分由四个乡下轿夫抬进花园西侧后门的仆人们正在井边洗旧毛线,看见那顶轿子悄悄地从月亮门里挤进来下来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仆人们以为是在北平读书的大小姐回家叻迎上去一看不是,是一个满脸尘土疲惫不堪的女学生那一年颂莲留着齐耳的短发,用一条天蓝色的缎带箍住她的脸是圆圆的,不施脂粉但显得有点苍白。颂莲钻出轿子站在草地上茫然环顾,黑裙下面横着一只藤条箱子在秋日的阳光下颂莲的身影单薄纤细,散發出纸人一样呆板的气息她抬起胳膊擦着脸上的汗,仆人们注意到她擦汗不是用手帕而是用衣袖这一点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颂蓮走到水井边她对洗毛线的雁儿说,“让我洗把脸吧我三天没洗脸了。”雁儿给她吊上一桶水看着她把脸埋进水里,颂莲弓着的身體像腰鼓一样被什么击打着籁籁地抖动。雁儿说“你要肥皂吗?”颂莲没说话雁儿又说,“水太凉是吗”颂莲还是没说话。雁儿朝井边的其他女佣使了个眼色捂住嘴笑。女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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