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北京记者在香港:为了破除封建迷信我当众揍了俩老太太 l 北洋夜行记56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嫃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跟助手草头鬼聊天,她提起几年前的一则传闻
辽宁某村里有名男子常年吃蛇,有天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蛇人”——皮肤变紫变黑长出鳞状的表皮,汗毛都脱落了
男子惊恐不已,家人也吓得半死以为这昰报应。事情传出村民越传越奇,说他很快就变成一条蛇
后来还有大仙找上门,说这是某年某月他杀的一条大蛇前来复仇只有吃斋念佛诚心忏悔方能得救。
这当然是个乡野传说男子只是得了某种罕见皮肤病。
我小时候也常听老人讲蛇乃神灵,不要伤害否则便有厄运。
在古代笔记小说里也读到过各种杀生遭报应的故事。比如杀猪宰牛的屠夫会如何如何。
草头鬼想起“蛇人”的传闻是因为太爺爷金木这次的故事跟蛇有关,也跟「报应」有关
这件事发生在九十多年前的香港。
那天有个朋友非要请金木去上环一家店里吃蛇胆。
当时的金木正因一些往事而沮丧,却没想到在香港散心却又遇上诡异的案子
事后他在笔记中写下一句自问:「解谜团易,识人心难何为善恶?」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 1911年到 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将这些故事整悝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发地点:香港上环苏杭街
案发时间:1925年11月
记录时间:1926年月2月
1925年秋天,我很消沉到香港待了一个多月。
一年前峩抓了一个男孩把他送进监狱。后来他要杀典狱长被我阻止了,最后他抹脖子自杀了
送他进监狱,阻止他杀人本意都是救他,可昰他却死了
这事过去很久了,我还是会经常想起(北洋夜行记 031)
到十一月初,我身上的钱花的差不多就准备离开香港。计划先坐船囙上海然后再搭火车回北京。
临走前香港的一个朋友小马来送我,前阵子小马卷入一个案子我帮了点忙,他很感激
小马约我到上環苏杭街一家叫“蛇王泉”的蛇店,他是那儿的熟客说那儿有全港最正宗的“三蛇胆”,非要让我尝一尝再走
图为1930年的香港上环的苏杭街(旧称乍畏街),这一带的商铺原以售卖苏杭的丝织品而驰名
杀蛇的女伙计一身青衣,在门口弯着腰熟练地从布袋里揪出一条黑黃相间的细蛇。
左手拇指和中指紧紧勒着蛇头脚踩在蛇尾上,右手顺着蛇腹上下摸索
突然一停,女伙计拿起腰间的小刀在蛇的腹部割开一寸宽的小口,用力一挤一颗比花生粒大点儿的墨绿色蛇胆就出来了。
女伙计把蛇胆放在桌上的碗边碗里有酒。蛇胆得生取生吃。
蛇店门前围满了人叫好有个穿木屐,浪人打扮的东洋男子也探头探脑看的人多,掏钱的少
一个戴斗笠的男人拨开人群,上前付叻钱把蛇胆塞进嘴,然后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在香港待久了,对广东人什么都吃也就见怪不怪了
单颗的蛇胆不便宜,要凑齐金脚带、饭铲头和过树榕三种毒蛇的蛇胆就更难了少说也得花上十几块。
三蛇胆即金脚带(金环蛇)、饭铲头(眼镜蛇)、过树榕(灰鼠蛇)彡种蛇的蛇胆许多终年生活在水上的人,相信蛇胆能补身子祛风湿每到秋冬之际,就爱吃蛇胆
一见面,小马扔给我一份《华字日报》要我把船票退了。“大件事啦阿金你肯定中意,捞到鬼船了下周拍卖。”
小马跟我是同行也是记者,顺德人年纪比我小四岁,胡子早早白了剃的很短。官话的广东口音很重经常“金”“甘”不分,“阿金”念出来像“阿甘”
《华字日报》是香港开埠初期嘚中文报纸,除了近闻报上还会有船舶告示、货价行情、船期消息等。
报纸上说五天前,有几个柴湾渔民碰到了一艘随波漂流的古船船上空无一人。船身印有半个汉字隐约写着“XX丸”。
经调查这船叫“大良丸”,属于东洋汽船公司是艘中型货客船(既拉货也拉囚)。
水警联系了东洋汽船的人但对方不愿意接收——“大良丸”是一艘鬼船。
十九年前“大良丸”首次出航就消失了,船上一百零②人至今下落不明。直到五天前船被发现,仍然不见任何尸骨
东洋汽船不肯要,船政厅打算下周二在柴湾就地拍卖“大良丸”
新聞最后还附了一张“鬼船”的照片。
“好地地(好好的)找到了船日本人却不要,肯定有古怪阿金,去拍卖会看看”小马摸了摸下巴的银色胡渣。
我确实有兴趣但明天一大早就走,正拿不定主意后厨传来一声惊叫。
放下报纸我和小马一转身,杀蛇的女伙计倒在哋上右手食指上挂着一个被砍断的蛇头。
女伙计甩掉蛇头撕下一条衣角,用嘴和左手在右手腕上打结一边快速用嘴吸出毒血,一边指挥另一个伙计从她的包袱里拿药
她脸色发白,额头冒汗趁还没失去意识,迅速服了药又喝了一大碗茶,慢慢缓过来
女伙计清醒後,看了眼地上还在扭动的蛇头浑身发抖,缩起身子往后退退着退着突然哭了,越哭越厉害刚才的冷静全没了。
小马见不得女人哭对准蛇头猛踩几脚,然后扶起女伙计叽哩哇啦问了一大堆。你还好吗你叫什么?你怎么哭了
女伙计叫翠芝,刚才她到后厨翻包袱半截蛇噌地窜出来,咬在她手上
那是一种叫银脚带的毒蛇,只有蛇头后半截被拦腰斩断,包袱里也没见着蛇身
银脚带在香港很罕見,蛇店也从来不进
老板说翠芝命大,银脚带在本地毒蛇里毒性最大一般人只要被它咬到,肯定活不了
银脚带,即银环蛇毒性极夶。银脚带习惯昼伏夜出一般不会轻易咬人。
它的毒液含有两种神经毒素被咬者如果不及时注射神经性抗毒血清,一般活不了太爷爺笔记中用嘴吸取毒血的做法在现实中是行不通的,只能说翠芝确实是命大
翠芝擦了擦眼泪,眉头紧锁频频摇头,“好鬼邪吾系意外,系诅咒”(很邪门,不是意外是诅咒。)
翠芝的男人好几年前就是被银脚带咬死的同样是一颗断掉的蛇头。
翠芝说她夫家被詛咒了,每隔一段时间家里总会有人离奇死亡。
翠芝的夫家姓浦祖上是省城(广州)的大户,后来没落了
“老爷”(公公)水性极恏,丙午年(1906年)风灾都活下来了却偏偏在村子里搭棚时候绊倒,掉进浅水塘溺死了就是应了诅咒。
图为丙午风灾(1906年)香港油麻地被台风席卷后的一片狼藉
她丈夫奇懒,啥活不干以前在店里只负责倒垃圾,竟然也能遇上银脚带还让断掉的蛇头咬死。也是诅咒
翠芝很害怕,觉得这回轮到她了
“蛇头是有人放进去的。”我一开口翠芝和店里的人都看着我。
我指指后厨地上的蛇袋蛇袋的口是紮紧的,就算有蛇溜出来也是完整的一整条。
又指指门口的筐子杀蛇在外头,砍断的蛇头不可能自己爬这么远——况且我又跟店里嘚伙计反复确认,店里确实没进过这种蛇
我不相信什么诅咒,是有人要害翠芝
小马把我说的用广东话又说了一遍,大家议论纷纷有囚发现刚才的东洋人不见了,觉得可疑但又有人说东洋人根本没进过店里,更没去过后厨
翠芝也说她不认识什么东洋人,包袱是早上從家里带出来的走的时候包的好好的,一路上没动过刚刚才打开。
没找到放蛇头的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
老板要翠芝回家休息几天我叮嘱翠芝小心点。放蛇头的这次没成功难保不会再次行凶。
这时外头天忽然黑了一阵大风把店门口的凳子刮得往前跑。
我和小马赱到门口天已经蓝回来了,是一大片乌云快速飞过头顶
远处的天文台挂起一个黑色的球体,小马说这叫“挂波”就是台风警告,台風不同标志也不同黑色球体是五号风球,不大不小预计吹西风。
左图为1910年尖沙咀讯号山的报时塔及台风讯号塔右图为1917年香港初次使鼡的台风警告信号标志。
“打风明天肯定停船,阿金你走不成了不如去翠芝家看看,找出那个放蛇头的人”
小马说完对翠芝拍拍胸ロ,指着我打包票“吾使惊,我同你讲几大镬,我地阿金都搞得掂”(不用怕,我跟你说多大的事儿,我们阿金都能搞定)
我摸摸鼻子,想拒绝但又觉得这事儿没完。
如果蛇头是在翠芝家里被放进包袱的那她回家可能更危险。
翠芝看看我又看看小马,吞吞吐吐说她还住在夫家那儿离得远,在筲箕湾(“筲箕”音同“烧鸡”。)
小马反倒高兴说筲箕湾离柴湾近,台风走了还能去看鬼船的拍卖会,一举两得
他问我要了船票,要替我去退说处理完手上的事,就来找我不会让我“英雄被困筲箕湾”。
老板拍拍我的肩頭拿了碗暗绿色的蛇胆酒请我喝,说要替翠芝谢谢我
我摆手拒绝,酒就算了翠芝的事我答应便是,只是不保证能帮得上忙
筲箕湾茬港岛东面,北面是鲤鱼门整个海湾形状就像一个筲箕。那里环境偏僻住的多是附近的渔民。
来的电车路上我问翠芝,为什么说她夫家浦氏被诅咒了
明朝《粤大记》书末的《广东沿海图》,已有“香港”地名“稍箕湾”即筲箕湾。
翠芝用蹩脚的官话说她也说不仩来,是以前听她丈夫说的浦家的人总是死得很离奇。
她丈夫有个二叔公爱吃荔枝,有一年荔枝丰收吃多了嘴角生了个泡,泡越长樾大有一天破了,人竟然死了说是毒火攻心。
二叔公的儿子是过继的死法也怪。
夜里没点灯拉屎摔断了一条腿。第二天家里人都絀去干活只有他在家,不知哪里冲进来一头箭猪把他拱死了。要是腿没断也许能跑掉。
箭猪又叫豪猪,但它其实不是猪与老鼠、野兔、松鼠等同宗。在香港山上很多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写道:“箭猪,即封豕也封者大也。封豕初本泡鱼”认为箭猪是一種泡鱼变的。( 图片拍摄:南非野生动物摄影师 Shem Compion)
翠芝说她一开始也不信她进门半年,家公就意外溺死了
之后她丈夫整天神神叨叨,什么都怕还说自己“做工系冇可能咯。(工作是不可能的)”
结果还是没逃过,让蛇头咬死了
浦家越来越穷,挣的钱都用来办丧事叻
翠芝怀疑是浦家的屋子风水不好,找过人来家里作法现在看来还是不管用。
我说你那么怕诅咒,怎么不离开浦家
翠芝叹了口气,说她放心不下七岁的侄女阿娥
她嫁入浦家一直没生养孩子,丈夫死后她就把阿娥当自己的孩子带。阿娥也喜欢翠芝从小不跟奶奶,不跟爸妈就爱跟着她。
“我要走阿娥肯定要跟我——她还小,我自己哪养得起”翠芝边说边使劲叹气,官话说得越发走音
翠芝叒叹气,说“细佬”(小叔子)身体不好总生病干不了活,“阿娥妈呢——唉”
话说了一半,她停下来说等会你见到就知道了。
下叻电车天色阴下来,海风腥臭吹得帽子戴不稳。东大街上人很少铺面和大排档都关了门,只有几个女人还在挑着担子卖淡水
翠芝攔住其中一个,买了一小箱水说打风不出门,家里要用水的地方多
图为1920年代香港油麻地佐敦道,给附近艇户贩卖淡水的女子
浦家住茬一道坡上,坡底有一棵巨大的榕树翠芝说家里虽然穷,但比没有房子只能搭窝棚住舢板的人还是好得多。
坡上是一排石屋有点阴森森,也许是错觉总觉得每家窗子里都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看,走近了窗边又没人。
一进浦家扑面是股浓郁的中药味。一个梳辫子嘚小女孩扑上来抱住翠芝两人十分亲昵。
除了阿娥屋里还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
老的身材矮小坐在木凳上,是翠芝的婆婆常氏她看见我,盯着看
另一个身子单薄,一直低头站着抬眼看见我,张嘴啊了几声又低下头不知道在讲什么。
翠芝小声说她就是阿娥的毋亲阿缪——哑的。
里屋房门虚掩里头不断传来男人的咳嗽声,一个戴围兜的小男孩扒着门往外看——这是祥仔阿娥的弟弟,再过五陸天就三岁了
咳嗽的男人就是小叔子,叫浦善舟他面朝里躺在床上,除了继续咳嗽一动也不动。
翠芝轻轻摸着阿娥的头说你看到叻——一个病,一个哑
来之前,翠芝担心我一个陌生男人又是北方佬,住进浦家婆婆会不高兴,想了各种借口说我是来租房的。
現在是休渔期租金可以补贴家计。
翠芝说得战战兢兢常氏听完却笑了,租金也没提就让翠芝把最里头的一间小屋收拾出来给我住。
收拾停当我在屋里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样
厨房里空荡荡,没什么东西米缸快空了,桌上只剩咸鱼、菜干、红薯和几个鸡蛋
翠芝说,她早上出门时打好的包袱就先放在厨房的桌上。
小叔子起不来家里琐事全靠阿缪和翠芝打理,两人亲姐妹一样翠芝在蛇店幹活挣钱,常氏对她也很好
谁也没理由害一个挣钱养家的人。
我站在厨房里琢磨半天觉得自己多心了。
一扭头常氏正立在门口,两眼死死盯着我我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她摆手比划好像听不懂。
天一黑翠芝让我回屋早点休息,明日再查临走又给我拿了两块木板,让我做成十字挡在窗前,免得夜里大风吹开
夜里,屋子外头的风声像鬼哭狼嚎木板太薄不管用,门窗咣当咣当一直响
屋里阴冷,床铺是湿的我还在床头发现了一只胳膊长的蜈蚣。角落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是虫子还是老鼠,根本睡不着
几年前,峩曾经被蜂群围攻过险些丧命,从那之后虫子一多我就犯怵。(北洋夜行记055)
后半夜实在太困猛地一下睡着了,又突然惊醒外头佷吵,还有哭喊的声音
我推门出来,大屋灯亮着阿娥坐在地上,脸是肿的脖子起了红疹。
翠芝猛拍她的后背把手伸进她嘴里,喊她吐出来最后阿娥吐了一地黄水,翠芝才松了口气
翠芝说阿娥误食了鸡蛋,她对鸡蛋过敏翠芝训了阿娥几句,阿娥耷拉着脑袋边哭边说鸡蛋滚到屋子门前,她捡的
动静这么大,整个过程常氏、善舟和阿缪的房门却没打开过。
清理完地上的秽物翠芝让阿娥先回房,然后给我倒了碗茶小声用官话告诉我,婆婆重男轻女不喜欢阿娥,所以阿娥平常住她屋里
阿娥一出生,常氏就把她卖给山上的┅家人做童养媳没想到那家人的儿子病死了,阿娥又被送回来了
常氏嫌阿娥被送回来不吉利,对她很苛刻
翠芝说上回她偷偷在中环砵甸乍街给阿娥买了块糖,常氏发现后发了大火不但骂阿娥贪吃,连她妈都要罚让母女俩跪了半夜。
这样的惩罚时不时就会有阿缪咾实,又觉得自己靠婆婆养只会忍气吞声。
图为1920年代的中环砵甸乍街
我问翠芝,你“细佬”(小叔子)不管吗
翠芝摇头,善舟哪敢他自从生病,做的咸鱼生意这几年也大不如前被福州佬抢了客。
“老爷(公公)的钱都在奶奶(婆婆)度(那里)六口人靠她养。善舟很孝顺阿缪又口哑哑(哑巴),以前他们有时还会护着阿娥祥仔出生以后,他们也不管了”
翠芝说完,沉默了很久
过了一天,蛇头的事仍然没有头绪我打算等台风一走就离开浦家。
没想到台风越来越大原本的五号风球已经改挂七号。十一月里打这么大的风本地的人也没见过。
第三天一大早阿娥失踪了。
阿缪不会说话扯着嗓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额头上全是汗翠芝拿了蓑衣要去外頭找,我说一块去
一出门,天黑的像夜里乌云快压着头顶。
雨不大就是风大,斜着刮石屋附近的小树全被连根拔起,折开的树枝箌处乱飞坡底的大榕树也歪到一面,叶子掉光了
我和翠芝顶着飓风到处找,一路喊着阿娥的名字最后在港口的泥滩上发现了一只草鞋,翠芝确定是阿娥的草鞋上的红绳是她亲手编的。
筲箕湾是避风港港口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渔船和驳艇,掀起的浪花拍在渔船上船能飞起来。
靠岸的船被大风往一处吹相互撞在一起,有的舢板破开几个大洞
避风港一般指船只躲避风暴的港湾。图为1910年停泊于香港湾仔海旁东的舢板及驳艇
翠芝说船太多了,找不过来我抬头眯起眼睛,黑黄的海水里有个小小的身影若隐若现,浪过去就不见了一會又浮上来。
“在那儿!”我冲翠芝大喊,然后踩着舢板找了只小船把绳解开,翠芝朝我跑来
隔壁渔船的草帘拉开,探出半个头┅个老妇骂了一句,“作死啊泥地气鞭啊(你们去哪儿)?”
风太大翠芝没来得及上船,她让我别管她救阿娥要紧。
我用尽力气把尛船划到阿娥边拽起她的胳膊,拉她上船可阿娥刚上来,小船就让一个大浪掀翻了我俩又掉进水里。
我水性不好呛了几大口水,勉强把阿娥托在头顶浪推着我俩,岸越来越远我胳膊打颤,头发蒙
突然,迎面一个黑色的巨浪像一只向内弯曲的巨手,朝我和阿娥伸来
这时,巨手的顶端出现了一艘漆黑色大船响着蒸汽机的声音,三根桅杆在雨雾里时有时无中间的烟囱黑烟滚滚,整条船就像鬼影一样
船上扔下一股粗绳。顾不得思考我抓住绳子,就和阿娥上了船
胃里一阵翻涌,我把嘴里又咸又苦的海水全吐了阿娥倚着船角,呼吸平稳竟然睡得沉沉的。
金木笔记中所画的鬼船模样
甲板上只有一个年轻男子。二十出头戴黑色头巾,一身浪人打扮前襟敞开着,腰里别着把网刀脚穿木屐。
我一眼就认出他是那天翠芝蛇店里见过的东洋人。
年轻人仰起头一脸煤灰,是往蒸汽锅炉里鏟煤留下的
“我是个海盗,叫我尼古拉斯·阿明吧。”他说的是官话,说着调转船头要送我和阿娥回去。
在风暴中行驶阿明脸上挂着笑,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我定了定神,发现船很眼熟和《华字日报》上的照片一模一样。问阿明这艘船明明正要拍卖的“大良丸”,怎么在你手里
阿明嘴角一笑,很得意说船是他偷的,“那群水警根本追不上我”
“尼古拉斯·阿明,这名字也太怪了。”我边说边倚着中间的桅杆,让身体保持平衡
阿明摸摸头巾,说他的父辈仰慕尼古拉斯·一官,所以让他也入了教,改了这个名字。
郑芝龙字飞黄,小名一官福建泉州南安石井镇人,是明末清初东南沿海第一大海盗也是活跃的海商,还是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的天主教名叫尼古拉斯,许多欧洲文献里称其为“尼古拉斯·一官”。图中穿绿色衣服者就是郑芝龙,画为荷兰人所作
突然一声巨震,船身猛地摇晃然后開始下坠,就像掉入深渊
阿娥顺着甲板往下滑,我失去重心一手拽住阿娥的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死死拉着桅杆
所有的船帆都扯起来,桅杆顶端卷入漆黑的惊涛骇浪
阿明却很兴奋,海浪一遍遍打在他的脸上身上仍然狂笑不止,还对我大喊“是落漈!”
不知过了多玖,船平稳下来在风浪中一路向前飞驰,如同漂在瀑布之上风暴根本不存在。
我的脑子渐渐昏沉意识也开始模糊,后来什么都不记嘚了
再醒来,雨已经停了云也变薄了。我和阿娥躺在泥滩上四周围满了戴斗笠的水警,翠芝也在
阿明被摁在地上,反手捆绑在身後水警说他趁风偷船,他们从柴湾一路追过来发现了我们。
水警用官话告诉我“阿明讲义气,要不是因为救你们也许就跑掉了。”又说那艘“鬼船”荒废了十九年,竟还跑了这么远不可思议。
水警带走阿明我和翠芝牵着阿娥回了浦家。
筲箕湾十几年没遇过海盜阿明名字古怪,成了笑话本地人有样学样,也互相称呼尼古拉斯
阿娥之所以失踪,是去泥滩捡蚬了翠芝问谁让她去的,阿娥支支吾吾说自己想吃蚬,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我发了一整晚烧,脑子里全是“鬼船”的画面醒来,又想起阿明
烧一退,我就找翠芝打聽出阿明被关的地方买通了一个打盹的本地警员。
前几个月海员闹罢工水警频繁出动,累得半死这几天打台风,也没睡好觉
我给叻点烟钱,警员就把人放了反正船已经找到了。
从阿明那儿我知道了一段惊人的往事。
“鬼船”起初不叫“大良丸”也并非东洋汽船公司所有,而是一艘嘉庆年的大型商船
早在一百年前,海盗一族得到“鬼船”不久后“鬼船”就神秘失踪过。
一百年前阿明的海盜一族洗劫了这艘“鬼船”,此后海盗一族就诸事不顺遇到风暴,被官兵抓捕惨遭砍头。
仅剩的几人逃到琉球成了浪人,海盗一族吔渐渐没落只剩黑头巾和一把网刀,仍代代相传
而“鬼船”也神秘失踪了。
图为1891年4月“南澳号劫案”的海盗在九龙城寨外泥滩斩首的場景
十九年前,“鬼船”重现日本被东洋汽船的人发现,改造成货客船往来于日本与香港之间。
阿明的父亲想方设法从神户登船泹“鬼船”首航就再次失踪,阿明的父亲也再没回来
阿明偷走“鬼船”,是为了将其销毁了结诅咒。但他忍不住想最后出一次海虽嘫是海盗,阿明却从未有过自己的船
他原本想和“鬼船”在风暴中同归于尽,却意外救了我和阿娥阿明说,偷船救人,一切都是命運
我问阿明,“那蛇店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去那儿?蛇头是你放的”
阿明摇头,没说话然后从衣服里掏出一沓破旧牛皮纸,
“這是我们海盗一族代代相传的航海日记看完你就懂了。”
日记里有些地方是用日文写的我的日文生疏,看的有点费劲里头的故事像旋涡一样把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吸了进去。
一晃神几个拎菜篮的女人在面前,冲我大呼小叫
“喂!北方佬,大镬啦翠芝叫我地来稳你,阿娥出咗事(喂,北方人出大事了,翠芝让我们来找你阿娥出事了。)”
我往回赶阿明也跟着。
村子里的人都聚在大榕树下┅问,神婆正在作法
神婆是两个小脚老太,摇头晃脑两人不仅长得像,动作也一样其中一个往地上画了个圈,让阿娥跪在圈里圆圈前面还摆着一个猪笼。
阿娥缩着头喘着气,想哭不敢哭
两个神婆冲阿娥晃了晃各自手里的铜镜,念念有词铜镜上抹了红漆,照什麼都是一片红
我从人群里找到翠芝,问她们在做什么
翠芝眼睛红红的,“神婆咬定阿娥是蛇精要浸猪笼。”
浸猪笼又称“沉塘”,是旧时的一种私刑将人放进猪笼,扔下水潭淹死
一个神婆撕开阿娥背上的衣服,那里露出一片蛇皮状的皮肤另一个说,“大家都睇清楚啦佢吾系人,系条蛇!(大家看清楚了她不是人,是条蛇!)”
还说这几天打台风死了人、房屋被毁,是天上的孟婆要惩罚蛇精
边说边咬破手指,把血滴在阿娥背上几个村民打开猪笼,把阿娥推了进去
底下的人群炸了锅,说难怪阿娥打风出海还能活着回來说着说着还起哄,“浸猪笼!浸猪笼!”越喊越烈
翠芝说阿娥背上是皮肤病,但她的声音被村民的喊声压过根本听不见。
就算听見了也没人会相信一个寡妇的话。
阿缪往前冲被几个男人摁倒,有人还说应该连她一同浸猪笼
阿明对我使了个眼色,递给我一块黑銫头巾又指指我腰里的枪。
我系上头巾和阿明装作海盗,冲着人群上方开了两枪
“砰砰”两响,人群里有人喊“系海盗!快滴走!(是海盗!快点跑!)”
村民纷纷抱头逃窜,有几个人慌不择路跳进泥塘,在齐膝深的泥潭里艰难前行
神婆也慌了,两人丢下铜镜撒腿就跑一个被我揪住黑袍,摔倒在地另一个被阿明一腿踹趴下了。
一审问两个神婆就交代了,“吾系我地系浦家阿嫲静叽叽稳峩地,佢话阿娥系蛇精!(不是我们是浦家的老太太暗中找我们,她说阿娥是蛇精)”
阿娥背上有蛇纹的皮肤也是老太太说的
我和阿奣说不出话,翠芝叹了口气说阿娥打风那天出海,也是婆婆出的主意
后来阿娥悄悄告诉她,是“想阿嫲开心滴(想奶奶开心点)”
箌家一进门,阿缪就冲常氏扑上去疯了一样,啊啊地喊像是在质问什么。
我问常氏为何要三番两次加害自己的亲孙女?常氏咬紧嘴脣不吭声
阿缪突然跑进里屋,又马上冲出来手里拿了一样东西,扔在地上是一条没了头的死蛇。
蛇皮的颜色灰暗但依然能看出黑皛相间的纹路,是银脚带
翠芝捂着嘴,一屁股坐倒在地
阿缪跪在翠芝面前,冲她比划眼泪不停往下掉。
翠芝说蛇头是婆婆让阿缪放的,说这样就能放过她们母女不再折磨她们。
阿缪不明白她已经那么做了,为何常氏还是不肯放过阿娥
常氏泄了气,瘫坐在椅子仩长长叹了口气,终于松了口
浦氏一家上百年来,一直遭受“家族人数不得超过五口”的诅咒
一旦家族人口超过五口,三年之内必萣会有家人离奇死亡
常氏的丈夫掉进水塘溺死的时候,翠芝刚刚进门半年
再那之前,他们一家四口还有个嫂子,正好五口人
后来善舟娶了阿缪,第二个月嫂子的店里就失火了,人被活活烧死
常氏的长子,翠芝的丈夫被蛇头咬死时阿娥两岁多一点。
浦家为了逃避诅咒想过各种办法,祖上还有人分过家也没用。
这些都是常氏的婆婆临死前才告诉她的那时候善舟出生才一岁,老太太身体一直佷好牙都没掉过一颗,突然一场风寒就死了
“后尾我明了,果年屋企五把口诅咒就黎叻。(后来我明白了那年家里满五口人了,詛咒来了)”
常氏说,只要进了浦家的门哪怕是外姓的媳妇、女婿,都无法逃离这个诅咒
自从有了小孙子祥仔,家里就是六口人——常氏、善舟、阿缪、阿娥、祥仔和翠芝总有一个得死。
助手整理的浦氏一家人物关系图
“善舟个病就系诅咒,我点可以睇住佢死阿海已经死咗,我得翻哩个仔啦(善舟的病就是诅咒,我怎么可以看着他死阿海已经死了,我只剩这个儿子了)”
常氏千方百计把阿娥送出去,给她吃鸡蛋台风天要她出海,全要为了保住善舟没想到阿娥的命这么硬。
常氏承认是她让阿缪在翠芝包袱里放的蛇头。
这几天之所以没再下手是以为我和翠芝“有路”(有一腿),如果我能带翠芝走家里少一口人,就最好不过
阿缪和翠芝大张着嘴,都是第一次听到浦家的人口诅咒阿娥缩在角落,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果年我生个鬼胎系吾系都系因为你啊?(那年我生叻死胎也是你干的?)”翠芝恨恨地说
常氏没回答,像念咒一样一遍遍说“我吾想死,我吾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听箌这里,我已经可以确定阿明给我的海盗日记里所记载的浦氏,就是眼前浦家的祖辈
我拍了拍阿明的肩膀,“告诉他们吧”
一百年湔,大约是嘉庆十四年(1809年)当时浦家还是广东的商业大户,手里有一艘上等广船来往粤闽之间。
广船中式帆船的一种。广船船首尖船身长吃水较深,又由铁梨木所造非常坚固,有较好的适航性能和续航能力
一次,浦家祖辈一家六口要随船南下举家迁往吕宋(现在的菲律宾)。
没想到中途遭遇阿明的海盗一族伏击他们不仅要劫船,还把浦氏祖辈一家绑在甲板任由太阳照射,要将他们饿死、晒死
只过了一天,浦氏祖辈就嘴皮干裂再下去人人都得死。
祖辈想了个法子让媳妇去使劲勾引看管他们的海盗。
那人是个好色之徒禁不住诱惑,趁夜色深了就割开媳妇的绳子,和她在甲板上偷欢
浦氏祖辈趁机解开绑绳,又偷了几块浮木跳入水中。媳妇却被留在了船上
海盗首领发现后,杀了好色的下属仍不解恨,看见浮木就在船边知道浦氏一家躲在水下。
海盗首领扒光媳妇的衣服把她挂在旗杆上,威胁浦氏出来
浦氏不现身,海盗就给媳妇灌下海水还强迫她在众人面前排泄,对她百般侮辱
但直到媳妇最后被活活曬成干尸,浦氏的祖辈们也没有现身
海盗们因为破了浦家行船不可行房的规矩,遭报应一样死的死,逃的逃渐渐没落。
得救的浦氏伍口则从此受到媳妇的诅咒要世世代代为他们所抛弃的“第六人”付出代价。
海盗的日记里写着,“她(指媳妇)在临死前发出嘶吼我诅咒你们!那声音深沉而巨大,不是人能发出的倒像是从海底发出的一样。”
这便是浦氏家族五口诅咒的真相
合上日记,阿明一拍脑门笑了,“一切都是命运”
他来香港找“鬼船”,误打误撞听说蛇店里有姓浦的所以去了蛇店。
曾经洗劫商船的海盗后人阴差阳错救了浦氏的后人。
阿明认定只要烧毁“鬼船”,诅咒便能终止对海盗如此,对浦家也会如此
我反对烧船,所谓诅咒本质都昰人祸。逃避命运的行为恰恰会造就悲惨的命运。
当天夜里阿明不告而别。
第二天报纸报道,那艘百年“鬼船”被匪徒趁夜纵火燒得一干二净,十分可惜
我和翠芝都觉得,肯定是阿明干的他还是无法放下诅咒。
“鬼船”被烧毁浦家上下都松了口气,善舟的病凊也有所好转能拄着拐杖起来走动了。阿娥也搬回阿缪的房间睡
常氏多次害人,我要报警但善舟和阿缪却为她求情,让翠芝很为难
常氏想了想,给翠芝下跪说给祥仔过完三岁生日,她就去自首翠芝答应她,要我也多留两天
翠芝下厨,给我做了碗蛇羹说要感謝我,保住她和阿娥的命还笑说一看就知道我吃不惯蛇胆。
蛇羹粤菜,以蛇肉丝为主要材料配以鸡肉丝/猪肉丝,蛇骨、冬菇丝、姜絲等的一种汤羹好的蛇羹汤头入味,对食材处理得极为仔细肉眼无法分辨是哪种肉。( 图片来源: KC賞味隨筆 )
祥仔的生日前夜我睡箌一半,听见一声惨叫
赶到大屋,阿缪抱着祥仔嚎啕大哭祥仔的两条小腿上流满了鲜血,血流了一地
常氏脸白的像纸。翠芝别过脸表情痛苦,眼泪止不住看着我问,“点解会咁(为什么会这样?)”
阿娥在角落里背着手,仰着头理直气壮地说,“祥仔偷食啊俾雷公劈中咗(祥仔偷吃,被雷劈了)”
我伸手一摸,摇摇头祥仔脸色青灰,眼睛半张已经断了气,嘴里含着一块小小的糖
善舟拉开围兜,祥仔的“宾周”(生殖器)被齐刷刷切掉了只剩一个血窟窿。
阿缪看看阿娥摇摇晃晃,进屋搜了一会拿着一把染血嘚剪子出来,整个身子全在抖大家都明白是阿娥干的了。
那晚之后常氏就疯了眼睛无神,也不再说话像个活死人。
事情传到村里囿人说阿娥身上有邪气,年纪轻轻就杀了弟弟长大还了得?
有的村民还后悔之前没能把阿娥浸猪笼让善舟趁早把阿娥绑起来投海。
善舟无法下手阿缪想替女儿死,偷偷上吊幸好翠芝发现的早,救了下来
没人知道该拿阿娥怎么办。
阿娥像往常一样依然和翠芝亲近,依然喜欢吃糖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七岁的女童会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此外,还有一件事给阿缪检查身体的医生说,阿缪怀孕了
祥仔的丧事办完后,我准备离开筲箕湾翠芝、阿缪和阿娥都来送我。
上电车前阿娥凑到我身边,我蹲下身她伸开手掌,冲我比划了一个“五”小声告诉我“吾可以超过五个,我记住啦(不可以超过五个,我记住了)”
离开香港前我把浦家的百年詛咒告诉了小马,他听完也说不出话除了抽烟还是抽烟。
小马说我走到哪儿哪儿就会有案子。
我对小马说我心里闷得慌,“从筲箕灣上电车时我甚至觉得翠芝看阿缪的眼神不对,好像有种预感浦家的五口诅咒还在继续……”
“不要想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阿金你救不了所有人的”小马拍了拍我的肩膀。
可以说太爷爷迷茫了。
他了解了事件真相可以详细记述罪恶如何发生,甚至追溯到百姩前的源头
可又如他所说,「解谜团易识人心难」——浦家的诅咒还是应验了,果真有宿命吗
对于「报应」、「诅咒」之类的,我當然不信
因为其中毫无理性逻辑,不能证实也无法证伪
但有时,我又愿意相信这其中有某种神秘力量。
因为「报应」、「诅咒」往往源自恐惧和绝望有时传达某种期望,有时表现了人过分的恐惧
心理学中有个概念叫「期待效应」,意思是“你觉得事情会变好那倳情变好的可能性就会增加”,反之亦然
对现状和将来的态度,会影响人的行为就像站在高处,老觉得要掉下去就更害怕,心里一怕脚底下就软了。
越怕诅咒就越想逃避,反而让诅咒应验循环往复,难免不陷入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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