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趾头伤到骨头了要多久才能好踢开了,要用什么才能愈合,一直流水,要怎么才能干水

《美人相公》是由“棠月”所著的一本小说,故事讲述:无情无欲疏淡寡情如苏逍成亲之后彻底变成了宠妻狂魔,对他家那个作天作地的小娇妻唯命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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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三月下扬州,柳烟含翠,小桥流水,十里画坊,细密的春雨似乎也侵染了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

“你们听说了吗?了尘大师被掳去当男宠了?”

“什么!了尘大师可是受五湖十六国臣民朝拜供奉的圣僧,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穿着锦袍华服的青年男子压低声音道:“月华宫的宫主,剑阁暗影杀手。”

众人噤若寒蝉,一青袍男子扼腕叹息,“在下有幸听过了尘大师在万清寺开坛讲法,当真是出尘若仙,风华绝代,那样的容貌气度怪道会招致祸患。”

“据闻那位月华宫宫主,貌若无盐,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又极好美色,宫中豢养了不少男宠,都是极出色顶尖的人物。”

青袍男子皱眉道:“就没有人管束一二?”

“摘叶为刀,拈花为剑,杀人于无形,见过她真容的人几乎没有人可以活着回来,除非剑阁阁主自行清理门户,不然……”

“了尘大师风姿卓然,可惜了……”

二楼雅间,四面折合的碎玉漏窗,天青色纱幔低垂,室内茶香四溢,芊芊玉指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的紫砂茶盅,“大师,你说我是不是貌若无盐呢?”

对面坐着一个身穿白色僧袍的和尚,眉目俊朗,清冷无尘,手上套着一串莹润如水的白玉念珠,阖目不言。

青瓷把从纱幔后递过来的饭菜一一放在桌案上,委身一礼退了出去,扶疏身穿胭脂红嫦娥月衣上绣几朵青花牡丹,身上披着一件黑色斗篷边缘用银线绣了一圈缠枝番莲花纹饰,红纱覆面,一对水润风清的丹凤眼带着几分缠缠绕绕的妩媚轻佻。

又不说话?她微微往他身边靠了靠,呵气如兰,手指慢条斯理抚弄着他的僧袍,“大师,奴家美不美?”

他转动念珠的手微动,不着痕迹的侧了侧身子,温文道:“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这招果然奏效,人都有七情六欲,她这样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投怀送抱她就不信他可以无动于衷,扶疏指尖拂过他的下巴挑了挑眉,眼角上扬笑得魅惑妖艳,“与大师相比,受之有愧。”

“宫主,男女授受不亲。”

她翘着兰花指理了理宽大的水袖,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好好好,男女授受不亲,用膳吧!”

他执着佛珠合十一礼,用竹筷夹起了清汤寡水的素面,斯文儒雅的只吃了一口便止不住了筷子,扶疏掩唇而笑,狡黠的歪头望着他,“你怎么不吃了?”

他看了她一眼执筷继续默默吃面,她自讨没趣,饮了两杯酒,以手撑额静静看着他吃饭,目光有些迷离,“大师,既然我长得如此好看,你为何从不看我呢?”

她伸手解下了身上的黑色斗篷,簌簌乌发如流水般垂至腰际,“那奴家与大师探讨探讨佛法怎么样?”

他道:“宫主但说无妨。”

“ 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

扶疏眸光微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似乎破戒破的也差不多了,柔若无骨的身体软软倚靠在了他的身上,“我想让大师日日夜夜为我讲经说法。”

他背挺若松,俊朗的面容无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手指转动着念珠念着她听不懂的经文,她嗅着他身上清淡的檀香无端想要离得更近,藕臂缓缓环住了他的身子,轻叹了一口气,“你这条命现在是我的,人也是我的,大师也该知情识趣一点。”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宫主仁慈,我此生诵经念佛为宫主积福,还望宫主成全。”

扶疏道:“我可没有什么仁慈之心,我看上的只是你这张脸,我也从不信神佛,我只想要你这个人。”

“皮囊皆为外物,宫主执念过甚。”

她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慵懒,“你俗家姓什么?”

他默然不语,她下巴抵着他的肩膀微微抬了抬眼皮戏谑道:“或者你更想让我称呼你为夫君?”

他脊背一僵,扶疏的手指俏皮的敲打着他的胸口,“对着一个和尚叫夫君,感觉还不错。”

“苏……逍?”她有瞬间的恍神,“字什么?”

她温柔道:“苏……臣之。以后你便字臣之好不好?”

浓重的牡丹花香丝丝入鼻,大把青丝垂落在他的白色僧袍之上,他清清淡淡道:“在下无字。”

“无字?”她自嘲一笑,强制性的掰过了他的脸,不容置疑道,“我说你字臣之你便字臣之,你现在已经还俗了,不再是什么方外之人。”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宫主何必如此执迷不悟。”

她讨厌那些佛法经文,吵得她脑仁疼,“不要再念经了!当和尚有什么好,摒弃七情六欲青灯古佛终此一生,你命悬一线时救你的是我不是你供奉的佛祖。”

扶疏起身时手腕上的镯子叮的一声与白玉佛珠相撞,银镯做工很是精巧,枝叶疏落有致,盛开着两朵白玉雕刻的玉兰花,宛若把一截玉兰花枝绕在了皓腕上,他的手颤了颤,白玉念珠掉在了地上。

“救命之恩我让你以身相许怎么了?自古以来天经地义,我有权有势,容貌也是当今少有的绝色,你还吃亏了不成?好像我强抢民女,逼良为娼一样。”

扶疏摩挲着手腕上的银镯抬眸一笑,“你总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刚刚怎么不把我推开?”

苏逍捡起念珠,抬手斟了一杯温茶推到了她的面前,她的手覆在他未来的及收回去的手背上,他连忙把手往回收,推拒之下茶盅从桌案上掉落了下去,茶水在她裙摆上浸染出朵朵梅花。

她委屈巴巴道:“你弄痛奴家的手了。”

他有些手足无措的偏转了头,扶疏奸计得逞的弯了弯眼睛不以为意的用帕子擦了擦红裙,执筷夹了一块鱼肉放到了他面前的小盘中,“既然鸡汤面都吃了,便无需忌荤腥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你告诉我心中有佛,万物皆为幻象。

你又何苦如此固执,瞧瞧这几个月都饿瘦了。”

起初她每餐必定备上美味佳肴,他硬是饿晕过去也不肯动筷,固执的要命,扶疏无法,只好着人做了素斋,然后悄无声息的把素面换成了鸡汤面,她到现在还记得他愠怒的神情,至少比现在有生气多了。

想她纵横江湖那么久,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她神魂颠倒,对付一个不懂风月的和尚绰绰有余,她掐指一算,八戒?还有什么戒没破呢?

青瓷挑开幔帐走了进来,颇有些目瞪口呆的看扶疏极为耐心的剔鱼刺,“小姐,画舫准备好了。”

她淡淡应了一声,“楼下又在啰嗦何事?”

青瓷跪坐在一旁伺候,扶疏拂手拒绝她有些愕然的看了苏逍一眼方道,“青山派掌门人白儒德过世之后,扬州白府怪事频生,先是掌门信物被盗,后白府五小姐成亲之日离奇死亡,夫家当晚付之一炬无一人逃出。

上月白府旧宅闹鬼莫名其妙又死了很多人,皆无伤无痕惊惧而死。

听他们说近日晚上从街上走,无故会听到女子的哭泣迎亲的唢呐。”

“无稽之谈。”她从不信神佛,这世上大多鬼魅作祟的事情都是居心叵测之人精心策划的骗局,人心可比神鬼可怕多了。

“胭露已经安排那几个小辈在别苑住下了,他们想请见小姐一面。”

“真是麻烦。”她揉了揉发痛的额角,窗外疏雨愈发大了,打在窗棂上滴答作响,让她应付一群被剑阁整整几百条门规教导出来的小辈,真是对牛弹琴,苍书那个老头也不怕她把他们带歪了。

苏逍面色苍白抵唇咳嗽了几声,扶疏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蹙眉道:“怎么又起烧了?”

“什么扬州名医,区区风寒都治不好。”她拾起逶迤在地上的斗篷披在他的身上,手指灵巧的打了一个结,“青瓷,回府,你派人再去找个郎中给苏公子诊脉。”

“你不去游湖听戏了?”

扶疏扬了扬眉,意兴阑珊道:“既比不上云笙的唱腔也比不上阿顾的身段,无趣。”

过午之后雨便下得大了,打落了一院子的梨花,她躺在廊下的竹椅上听着雨打芭蕉,天色渐渐暗沉,“可想清楚了?云嵇山那次暗杀的带头人是谁?”

庭外雨中跪着一个衣衫破烂的中年男人,旁边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几只狼狗围着啃食,鲜血把满地的梨花染成了血红色,他惊惧之下结结巴巴道:“我……我真不知道……我只……认得一个传口信的人……”

“青山派掌门人白儒德。”

第二章 美人在骨

扶疏眼中骤然涌起阴厉的杀意,拂袖之间中年男人立时毙命,青瓷着人清理院中零碎的尸体,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小姐,我亲自去查白府?”

“先把尸体挖出来挫骨扬灰。”

她披着披风起身,春雨夜寒,浑身都透着冷意,檐角挑着的一盏羊皮灯笼被打的昏黄不定,借着暗沉的烛光她抬头瞥到了杏花梢头挂着一个纸鸢,风雨飘摇之间早已残破不堪。

扶疏足尖一点冒雨从梢头把纸鸢扯了下来,描画的颜料晕染在一起,她指尖轻轻一碰纸便破了,青瓷提裙步入院中,把一把丁香紫色的油纸伞遮在了她的头顶上方,“小姐,莫着了风寒。”

她浑身早已湿透,瞳孔毫无焦距,握着纸鸢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

青瓷只听竹篾折断的声响,她厌弃的把捏碎的纸鸢丢在一旁,“血腥气太大,头疼。”

次日清晨,惠风和畅,庭院中摆满了姹紫嫣红的时令鲜花,花香扑鼻,待在扶疏身边久了才能摸清楚她的脾气秉性,察言观色用在她身上是行不通的,阴晴不定用在她身上有些……有些过誉了,她的喜怒哀乐可能仅仅只在半句话之间。

扶疏身穿胭脂红绣粉红绣球花的衣裙,系着雀蓝腰带,垂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银红荷包,眉如墨画,唇不点而朱,乌发盘在脑后,斜侧箍了一支四寸余长的红玛瑙榴花紫金发钗,半圈细碎的流苏顺着乌发垂落,少了几分妖艳多了几分端庄雅淡,“衣服送去了吗?”

扶疏用茶盖拨弄着茶盏中的浮叶,“你去告诉他,他若想身穿僧袍陪我去游瘦西湖我并无任何异议。”

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的人不少可江湖之大也没有几个人敢当着她的面说三道四,她百无禁忌早就已经习以为常,可超凡脱俗如了尘大师可不一样,大抵容不下世人毁他清誉。

与她这样声名狼藉的人牵连在一起,若非她以菩提寺僧众的性命做要挟怕不是已经投湖自尽或者上吊自杀以保清白了吧?

自己不仅供了一尊佛祖还救回来一个病西施,寻医问诊看不出什么毛病又总不见好,她要陪他说话,哄他吃药用膳,还得想法设法试图把他从什么佛道正途上拽回来,别提有多累了。

问题是她累死累活往往只换回来一句阿弥陀佛,再无下文,她何曾对人如此低声下气过?

廊下吵吵嚷嚷一阵喧哗,胭露带着四五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走了进来,他们皆穿着一样的服饰,白袍白衣领口袖口绣着剑阁独有的月见草纹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束着一模一样的白色发带,腰间悬着长剑,连垂落的剑穗都是一模一样的。

少年抬眸望向扶疏时皆怔愣在了原地,美人一顾,倾国倾城,不过如此吧!

为首的少年剑眉星目,抱拳一礼,“晚辈温清参见前辈。”

众少年纷纷回过神来对着她行礼自报姓名,扶疏温柔一笑,好整以暇的问道:“前辈?我有那么老吗?”

“不不不……前辈……不是……你一点也不老,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不可无礼。”温清低斥了一声,对扶疏歉疚道,“温文言语唐突之处还望二宫主见谅。”

原来是把她当做毓儿了,怪道苍书那老头如此放心把这些个宝贝弟子交给她,她抬手让诸人落座,“你们来扬州所谓何事?”

温清垂首道:“苍书长老让我们代剑阁去给归云山庄的庄主云中鹤贺寿,顺道历练一番,归程时听闻扬州怪事频出,特来探看一二。”

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说话竟如此老气横秋,哪里有一点少年人该有的风流不羁,她扶额,连喝茶的动作都一模一样,“你们这群小娃娃合该好好出来见见世面。”

“晚辈谨遵前辈教诲。”

前辈就前辈吧,扶疏正欲歪在榻上瞧见下面坐得端端正正的小辈理了理衣袖正襟危坐,“过会我带你们去游瘦西湖。”

温文于其他几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好啊好啊!”

温清恭敬有礼道:“前辈,剑阁门规忌无故游乐。”

不愧为苍书的得意弟子,温字辈的翘楚,酸腐古板的模样与老头一模一样,温文失望的垂下头,瞥了一眼温清又识趣的缄口不言。

她高深莫测柔声道:“苍书长老既让你们与我同行自有他的深意,此去瘦西湖名为游玩实为历练。”

“晚辈但凭前辈吩咐。”

温文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若非温清在旁估计会跳起来手舞足蹈,真是一个不错的乖孩子,扶疏摸了摸下巴暗忖,不知苍书那老头知道她带着他们去饮酒作乐寻花问柳会不会提剑杀上月华宫。

“小姐,苏公子来了。”

她提裙踏出房门,梨花树下,男子负手而立,月白云纹长袍,白色缎带束发,清冷无尘。

“世上竟有如此超凡脱俗之人?他是谁呀?”温文感觉自己有些回不过神来,剑阁之人向来被世人奉若神明,他见过出尘绝艳的人物还真不少,比如沐护法,但眼前之人似乎真的与万千红尘隔离开来,飘渺如烟,通透如水。

“啊?我们在剑阁并没有听闻月华宫二宫主成婚的消息呀。”温文侧目讶然道:“前辈,你怎么哭了?”

扶疏用指尖拭了拭眼角的泪珠,“昨晚未休息好,眼睛有些疼。”

那串白玉念珠换成白玉箫便好了,她笑语嫣然的走过去扯住了他的宽袖,眼睫犹自濡湿,根根分明,“夫君,你怎来得这般迟?”

苏逍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套着佛珠的手刚刚抬起,扶疏望向他的凤眸眯了眯,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肩头拂落了几朵梨花。

也只有这般品貌的人物才能般配得上前辈这样的绝代佳人吧,真真是郎才女貌,可他确实没有听到一星半点有关扶黎前辈成婚的风声,倒是每日都能听到扶疏前辈……

温文打了一个冷战低声对温清道:“月华宫的两位前辈怎么差别这么大?扶疏前辈竟然把了尘大师掳去当男宠了!男宠啊!那可是了尘大师。”

院外停着两辆乌沉朴素的马车,扶疏回头对着苏逍莞尔一笑抬起芊芊玉手娇嗔道:“夫君,你扶我上车。”

他垂首让她的手覆在他的手腕处搀扶着她上了马车,弹墨轿帘甫一落下她整个人便软软的靠在了他的身上,“想通了?”

苏逍手指微蜷淡淡道:“如卿所愿,还望宫主莫要食言。”

扶疏的手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抚至他的额头,“不起烧了,脸色怎么还是这么难看。”

他身体僵硬的往后挪了挪恰好靠在了车壁上,无处可避,她的指尖若有似无从他的唇角滑过,手指缠绕着他垂落在肩头的几根头发,还是有头发的模样看起来比较赏心悦目,“刚刚我唤你夫君你为何脸红呢?”

“瞧瞧这耳垂都红了。”她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问道,“你躲什么呢?心虚了?大师?苏公子?你听听你的心早就乱了。”

扶疏趴在他的颈窝处,淡淡的呼吸打在他的耳侧,“你怎么从来不敢看我呢?”

苏逍侧头静静对视上了她的眼睛,清明澄澈,无情无欲,不应该是这样的,美人计还失效了不成,她撒娇道:“你抱我。”

“叫我扶疏,或者疏儿也可,亦或娘子?”

苏逍垂在身侧的手一动不动,“扶……扶疏。”

她阖目靠在他的肩膀上不容置疑的重述道:“你抱我。”

马车忽然停下她整个人后倾往车壁上撞去,软绵绵的,并没有预料中的疼痛,苏逍不自然的收回了垫在她脑后的手掌,“可有伤到?”

扶疏摇了摇头,青瓷在车外道:“小姐,到了。”

二人静默无言的下了马车,瘦西湖十里画景,歌舞笙箫红袖招,刚刚下马车的温清等人眸中掩饰不住的雀跃之色,到底是小娃娃资历尚浅定力不足,闷在剑阁遵守几百条门规都把好好的孩子给养坏了。

扶疏望着画舫上袅娜娉婷的美人问道:“臣之,那些美人好看吗?”

“苏公子,你这话怎么听上去奇奇怪怪的。”温文挠了挠头,“美人在面怎么就在骨了?温清,你说是与不是?”

“哟哟哟,学会怜香惜玉了,真看不出来啊。”温文用手肘揶揄的抵了抵温清的手臂。

温清回瞪了他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们都说说何为美人。”扶疏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历练题目之一。”

几个小辈一听是历练题目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面色微红,她皱了皱眉,难为他们把如此风花雪月的一件事说得如此一本正经枯燥乏味,难为他们条条框框用骈文论述竟然还可以脸红。

温清察觉到了扶疏细微的表情变化,知她不满,拱手对着苏逍道:“请苏公子赐教。”

温文功课比较差结结巴巴论述不出来抓耳挠腮道:“以前辈为例,何解?”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温文目瞪口呆道:“果真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情话说得可真好。”

温清钦佩道:“苏公子凤采鸾章。”

扶疏笑若春花绽放,斜睨了苏逍一眼,听过那么多恭维奉承的话,都没有他说的合她心意,声音温润如珠玉,文采斐然平生仅见。

情话吗?她伸手拍了拍温文的肩头,“不错,有前途。”

温文不可置信的用手指指了指自己,不可能吧?苍书长老可是说他无舞文弄墨之才,也无舞刀弄剑之慧,前辈真的是人太好了,知他未答述出历练题目怕他心灰意冷如此安慰鼓励他。

他泪眼汪汪的望向她,“前辈,你对我简直太好了。”

胭露娉娉婷婷从画舫上走了下来,说话声音轻轻柔柔,软软糯糯,“已准备妥当,诸位请。”

画舫之上软帐青罗,婢女打起湘妃竹帘,及目所至陈设几近奢华,矮几上摆满了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见过的珍馐佳肴,丝竹笙箫隔着水声一丝一缕的飘来夹杂着千回百转的昆曲。

温文等人站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扶疏敛裙落座,苏逍平静的坐在了她的旁边,温清迟疑道:“前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温清垂首敛目,“前辈可是扶疏宫主?”

温文不可置信的啊了一声,下意识的退后几步打量着她结结巴巴道:“不……不会吧?”

扶疏斜斜靠在软垫上,“何出此言?”

“前辈言行举止与扶黎前辈相去甚远,擅暗器者掌心往下三寸有老茧,扶黎前辈惯用梅花镖。”温清恭恭敬敬对苏逍行了一礼,“晚辈再斗胆一问,苏公子是否就是了尘大师?”

“见微知著。”扶疏慢条斯理的剥着葡萄皮,用银签剔籽喂到了苏逍唇边,“大师,你说是与不是?”

温文双手护胸又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了温清的身后,他都看到了什么!前辈真的把了尘大师掳来当男宠了?传闻竟然是真的!前辈对他那么好,不会是……不会是……

苏逍眉头几不可查的皱了皱,就着她的手把葡萄吃了下去,温文眼睛瞪的大大的,这也太……太禁忌了,不觉又往温清身后缩了缩。

扶疏勾了勾手指,“温清、温文,你俩过来。”

温清坦坦荡荡走过去跪坐在了她的旁边,温文揪着温清的衣角低声道:“她……她……她……”

她手指敲打着小几,往前探了探身子歪头对着他好整以暇的笑笑,“文文,你有没有听说我特别喜欢长相清秀的娈童?”

“娈童?”他迷惘的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温清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苏逍亦勾了勾唇角,扶疏从长颈白瓷瓶中抽出一枝桃花隔着温清便打了过去,温文抱头不轻不重挨了好几下,粉色花瓣落了满身。

“美人投怀送抱你躲什么躲?真是没出息。”

“我……我……我……”

“你什么你,话都不会说了?真是不长脑子,身为剑阁弟子,面对未知的危险,装也要装出淡定自若,你瞧瞧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扶疏丢了桃花枝饮了一杯酒笑语晏晏的望向温清,“你不怕我吗?”

“苍书长老让我们前往浣花小筑拜访前辈,是我等无礼错认前辈身份,还望前辈海涵。”

她点了点头,处事有礼有度,思虑周全细致,虽然有些古板酸腐气,假以时日,多加历练,必然是江湖中的翘楚,“都坐吧。”

扶疏按住苏逍拨着念珠的手指,“你刚刚笑了。”

他垂下眼睫,薄唇抿了抿,她往他身前靠了靠,“你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苏逍对视上她满目风情的凤眸侧了侧头,“吃葡萄。”

扶疏意味深长道:“你喜欢我喂你吃葡萄啊?”

她按住他的手挑了挑眉,苏逍淡淡应了一个是字。

温文不敢明目张胆的去看又忍不住去看,想说话又不敢说脸色涨的通红,他自感自己窥探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急得抓耳挠腮,尽量压低声音对温清道:“了尘大师似乎被前辈染指了。”

温清剥着橘子问道:“你说什么?”

温文稍稍提高音量道:“了尘大师已经被前辈染指了。”

温清把橘子放入口中,“了尘大师怎么了?”

温文急得抓耳挠腮,大声道:“了尘大师绝对已经被前辈染指了!”

画舫之中刹那的静寂,扶疏蹙眉白了他一眼笑得前仰后合,苏逍轻轻把她从怀里扶了起来,侍候在侧的青瓷掩唇而笑,“小公子可知何为闺房之乐?”

“就是……”他小心翼翼的瞄了扶疏一眼啃着苹果掩饰尴尬,“不知道。”

青瓷打开一个描金小柜子,从里面抱出一摞线装书,一人两本一一放在了他们面前,温清略翻了一页便红了脸。

“苏公子,晚上回去我陪你慢慢看。”扶疏特意把两本书慢慢的翻给苏逍看,一本是《风月宝鉴》,另一本是《龙阳秘事》。

“你不应如此教诲晚辈。”

“不通晓男女之事如何过得了美人关?”她合上书,敲了敲桌案,“回去好好看看,这也是历练题目之一,苍书长老对你们约束过甚,这些所谓□□我不给你们看以后你们自己也会偷偷看。

未免你们这群纯白如纸的小娃娃被有心人利用我就勉为其难的给你们授一课。”

温清求助的望向苏逍,“大师?”

“菩提本无树,宁静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侍女卷起竹帘,胭露引着两个身穿戏服的戏子走了进来,“小姐,人已经到了。”

为首的一人,头戴花钿,钗环相撞,泠泠作响,身穿月白如意云头对襟戏服,领口绣着几枝浅粉桃花,裙裾之上百只紫蝶翩飞,似弱柳扶风般对着她盈盈一拜,“未登台便得姑娘打赏,白芍先行谢过。”

温文震惊的用口型对温清道他是男人!温清给了他一个闭嘴的眼神,扶疏略抬了抬手,青瓷打开一个红漆描金小匣子,里面是一整套的蝴蝶头面,镶嵌的珍珠颗颗圆润饱满,红玛瑙艳若朝霞,“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薄礼?与前辈在一起简直时时刻刻颠覆他的认知,这未免有些过于奢靡挥霍了,莫非前辈看上这个戏子了?

白芍浅浅一笑,“恩客厚礼,愧不敢当。”

扶疏道:“受不受得起,先来一折游园惊梦。”

十里画舫艳惊四座的名角,甫一开嗓,缠绵婉转,余音绕梁,几个少年听得兴致勃勃,她用自斟壶自斟自饮一杯又一杯喝着杏花酒,有些微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身段、唱腔都很不错,不是她偏爱护短他比起云笙还是差点火候,秦淮河畔漏月台初见,也是这样一出游园惊梦,也是这样身穿月白百蝶戏服对着她行礼含笑道,扬名立万非我所求。

他是天生的情种,为人为戏,呕心沥血,如痴如狂,不疯魔不成活,他是秦淮河畔的一轮明月,那才是真正的名伶佳人,可惜她喜欢逢场作戏,又有些喜新厌旧。

扶疏斜靠在绣花软垫上半闭着眼睛问道:“苏公子,你听过游园惊梦吗?”

她似在问他又似自言自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真的可以吗?”

苏逍把她手边的自斟壶放到了桌案上,“喝酒伤身。”

扶疏抬了抬眼皮飞给他一个媚眼,“知道心疼我了?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温文掩耳盗铃般的伸手遮了遮眼睛识趣的侧转了头,了尘大师绝对是被前辈蛊惑了!他还是万事当心为好。

扶疏纯感觉冷不丁调戏一下苏逍十分有趣并未指望他有何反应,支撑着身子坐起顺手指了指最外侧的白袍少年,“我为何从未听过他讲话?”

少年乌润的黑眸羞怯的看了她一眼低下了头,温文解释道:“他结巴。”

她温柔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瞧着他怯怯弱弱的模样扶疏顿时有了怜幼之心,同温念说话轻轻柔柔,和和气气,甚至于让温念坐到她身边陪她说话,温文看了看外面的身段曼妙的白芍,又瞧了瞧秀气白净的温念,自感又窥探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急不可耐的对温清道:“前辈是不是也看上温念了,我们回去该如何向苍书长老交代?”

温清摇头道:“无药可救。”

“啊?前辈真的想把温念收为男宠?”

他一大声嚷嚷顺利又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温清扶额,朽木不可雕也,他此刻真想不认识此人。

一折《游园惊梦》尚未唱完骤然止了,扶疏不悦的皱了皱眉,画舫之外喧闹声不绝,青瓷入内回禀道:“小姐,湖心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

苏逍拨着白玉佛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温文豁然站了起来,“是不是又与白府的案件有关?”

温清道:“前辈,青山派白府命案疑窦丛生,苍书长老命我等尾随前辈查清缘由。”

青瓷从袖口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小姐,玉绾姑姑书信。”

扶疏随意扫了两眼重重把信笺拍在了案几上,杯盏尽倒,目光阴厉,“让我帮他们雪冤?痴心妄想!我不灭他白府满门已经仁至义尽。”

温柔和气笑语晏晏刹那间在她身上荡然无存,浓烈的杀意让在场所有人毛骨悚然,几个小辈不明所以,一言不发齐刷刷望向了苏逍,他冰凉的手指隔着宽袖按在了她颤抖不止的手腕处,“扶疏。”

她修炼的清音功法早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因急于求成魔根深种,一旦触及她的逆鳞,阴狠暴戾,六亲不认,日复一日内力反噬,剑阁暗影从来都是不得永年。

扶疏缓缓闭上眼睛,以手撑额,平复着略有些紊乱的呼吸,“如此也好,彻底清查。”

众人长长舒了一口气,青瓷对于温清等人见风使舵的本领颇为佩服,往日扶疏发脾气,她们只能硬生生受着,由着她摔东西甚至是杀人,没想到这位苏公子与宫主而言这么不同寻常。

大多时候扶疏的阴晴不定阴沉冷厉,都是似真似假,除非事涉宣和五年雁月旧事。

桃红柳绿处聚集了很多人,仵作正在验尸,几个水性比较好的捕快在瘦西湖中打捞头颅,扶疏戴着红纱帷帽远远瞥了一眼意兴阑珊的走去临湖的花摊旁挑拣鲜花。

尸体早已腐烂,残破的衣服连着血肉附在白骨上恶臭难闻,温文捂着鼻子怪声怪气问道:“找到头颅也辨认不出身份了吧?”

温清道:“此案交由官府审理,我等不好插手,得同前辈商量个对策才可。”

温文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低声道:“我不去!白府也不知怎么得罪前辈了,刚刚可真把我给吓死了。”

温念道:“苏……苏公子……在。”

鲜花摊铺旁有个卖各类蜜饯的小摊,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看到苏逍便移不开目光了,极力向他兜售蜜饯,声音清脆似出谷的黄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公子,你不是本地人吧?你喜欢吃哪个?我送你也成,这都是我自己做得,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可好吃了呢。”

扶疏上前一手挽住苏逍的胳膊,一手略扶了扶帷帽软绵绵的便往他身上靠,“夫君,奴家浑身乏力,头晕恶心,刚刚从湖心打捞上来一具死尸,奴家好怕。”

卖蜜饯的姑娘皱了皱眉,上下打量着被帷帽遮挡的严严实实的红衣女子,举止轻浮,不守礼法,必然不是什么正房夫人,没想到这位公子看上去温文尔雅一本正经竟然也喜欢这种狐媚的调调。

苏逍温和道:“姑娘,三两梅干。”

扶疏微微有些愕然,隔着影影绰绰的红纱盯着用牛油纸包起来的梅干攥着他手臂的力道紧了紧,既而仰头娇滴滴道:“夫君,自从有了身孕便一直想吃酸的,老人常道酸儿辣女,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呢?”

他把梅干递到她的手中,平静无波的目光微动,声音暗哑,“都好。”

他顺从的反应让她有些意外,得寸进尺的软绵绵道:“你抱我上马车。”

苏逍按住她不安分的手,侧了侧头,“不妥。”

这三个多月扶疏每每以挑战他的底线为乐,他顺从乖巧她反而会自讨没趣,但凡他表现出丝毫不愿她绝对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不抱?她挑了挑眉,双眼一闭直接扶额晕了过去。

他把她半搂在怀中,温柔道:“扶疏?”

你叫我名字我就会醒来吗?怎么着也要配合她一下唤一声娘子或者夫人,她也许还会考虑考虑自己走过去。

温文咽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道:“前……前辈……她……她……”

温清道:“不要学温念说话。”

他愣愣的看着苏逍大庭广众之下把扶疏打横抱起,层层叠叠的纱裙旋起一道优美的弧度宛若一朵绽放的牡丹花,“前辈肚子里的孩子不一定是苏公子的吧……”

温清摇头叹息,“剑阁门规,谨言慎语。”

“前辈豢养了那么多男宠怎么就知道……”他对视上温清警告的目光声音越来越低,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温念认真道:“是……是苏公子的。”

温清翻了个白眼,“自己想。”

扶疏比他想象中要轻很多,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他刚刚把她抱到马车上,她便一把掀开帷帽双手勾住他的脖颈眼角上挑对着他笑,“你不是说于礼不合吗?你不是说不抱吗?夫君?”

苏逍肢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她瞧着他发红的耳垂抿唇笑笑,松开了勾在他脖子上的手,打开牛油纸捻起一块梅干慢条斯理的吃着,“青瓷,让他们都上马车。”

温清等人依言上了马车,乖顺的坐在一旁聆听教诲,扶疏道:“可看出什么了?”

温清道:“死者为朱府的管家。”

温念迟疑道:“死……死后……砍头……抛……抛尸。”

温文乌黑的眼珠瞪的大大的,他们明明一直在一起,他们明明看的是同一具尸体,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对他说啊!

扶疏看着温文心虚躲闪的目光蹙了蹙眉,“你俩姑且说说。”

“死者腰间有朱府铜牌可判定为朱府之人,手骨上带着一枚翡翠戒指,残破的衣袍是福寿暗纹的绸缎,里面包裹着三枚骰子,右腿骨错位,是以可判定是朱府管家李贵。”

温文挠了挠头,“为什么呢?”

“自己想。”扶疏温声对温念道,“念念,你要多说些话才好。”

温念红着脸点了点头,“朱……朱府起火……在半年之前,扬州大雨,瘦……瘦西湖水涨,未……未有浮尸,今……今被打捞,或……有人刻意为之。

头……头颅应在……在案发……现场。”

温文嘴巴张的大大的,几欲脱口而出的为什么在看到扶疏微眯的凤眸时紧紧闭上了嘴巴,她摸了摸温念的头顶,“真乖。青瓷,去朱府。”

马车缓缓而行,温文满腹疑问无处诉,扯了扯温清的胳膊轻声道:“为什么呢?”

温清揉了揉额心,“朱府管家李贵,二夫人内侄,嗜赌如命,骰子从不离身,因欠大笔赌债被讨债人打断了右腿,结合其穿着遍观朱府只有此人。

坊间传闻朱府大火无一人逃出,眼下在瘦西湖发现李贵的尸体,或许真如温念所说实乃有心人刻意为之。”

他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怎么所有人貌似都猜到了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苏逍手指拨着佛珠默念着往生咒,扶疏已经吃了大半梅干,“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

温文瞥了阖目静坐的苏逍一眼试探道:“前辈有身孕了?”

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好整以暇的问道:“你说呢?”

“那……那苏公子他……他……”

“你自己直接问问苏公子与我有无巫山云雨之事不就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他的了。”

温文嗯嗯啊啊干笑两声,扶疏伸手抓过一个软枕便丢在了他的头上,“你脑子里整天乱七八糟都想些什么?一团浆糊。”

至晚,一行人从朱府回转留宿在了京郊白府旧宅,宅子荒废已久,杂草枝蔓丛生,屋内结满了蜘蛛网,桌椅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黄色符篆贴满了长廊,映衬着苍白的月光无端让人感觉背后阴风阵阵,头皮发麻。

青瓷、胭露等人动手收拾东西,扶疏咬了一口点心嫌弃硌牙又吐了出来,苏逍在青石台阶上铺了厚厚的毯子,另拿了一件孔雀裘披在了她的身上,“更深露重。”

“我不披,一会我冷了你抱着我给我暖暖就好。”扶疏握着他的手踮起脚尖把孔雀裘披在了他的身上,“手怎么这么凉?你的病若再不好我可是要心疼坏了。”

冰凉的指尖慢慢有了温度,他声音平和清淡,“我没事。”

“非礼勿视。”扶疏侧目睨了一眼排排站的小辈,“荒郊野外,冷月孤灯,这样的良宵美景极适合看我白日给你们的书,或许还能与伶仃无依的妖狐女鬼来个春宵一度。”

她话音刚落,寂静的夜里隐隐飘来迎亲的唢呐声响,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第五章 你看看我。

月光骤然变得黯淡,冷风卷起地上飘落的符篆,诡异的唢呐声渐渐止了,四周一片寂静,虫鸟声皆不可闻,温清握着佩剑的手紧了紧,扶疏掩口打了一个哈欠轻笑道:“冥婚?不知这鬼新娘长得如何?”

青瓷蹲跪在地上烧水煮茶,胭露手持一把精致的匕首把烤好的野鸡肉整整齐齐的片到了白瓷盘中,温文努了努鼻子,紧绷的弦啪的一声便断了,“好香啊!”

扶疏坐在厚厚的软垫上,接过胭露递过来的百合茯苓薏米粥,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了苏逍唇边,“一整日都未见你吃东西,我喂你吃一点粥好不好?”

苏逍伸手去接白瓷勺触碰到她的手指又收了回来,她固执的维持着原有的姿势对着他挑了挑眉,他无奈张口由着她一勺又一勺喂了大半碗,“你看看你瘦的只剩下骨头了,抱起来可真不舒服。”

他微微一怔,侧了侧头,她放下手中的瓷碗好整以暇的抬头望着他笑,“我是不是对你特别好?你现在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她卸了钗环,大把青丝垂于脑后透着几分慵懒散漫,眸中倒映着细碎的烛光,笑容明媚而温暖,让人感觉她整个人如同笑容一般纯良无害,她用帕子擦了擦他的嘴角,“怎么办?我可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你……你不是饿了吗?”

扶疏把手伸进孔雀裘中环住了他的身子手指轻佻的沿着他的脊背往下摩挲,媚眼如丝,红唇微启,舌尖舔了舔嘴唇,轻声道:“我想吃你。”

苏逍皱了皱眉,“不可胡言。”

“我说真的。”她下巴抵在他的胸膛上仰头望着他,无辜的眨了眨水润风清的凤眸,“为何我说的话你总是不信呢?”

他由着她为所欲为越来越顺从听话也越来越寡言清冷,扶疏靠在他怀中嗅着他身上清淡的檀香有些昏昏欲睡,“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的。”

苏逍用孔雀裘包裹住她的身体,她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撒娇般的在他身上蹭了蹭,双手环住他的腰沉沉睡着了。

温文瞥到他从袖口掏出一个白色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吃了下去好奇问道:“苏公子,你病了?”

温清并未有片刻懈怠,佩剑置放在手边,警戒的望向宅外浓重的夜色,朱府一百多口人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无一人逃出,官府匆匆结案,必有隐情,“依苏公子之见,朱府灭门与白府有无关系?”

苏逍道:“《涅槃经》有言,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

因果循环,有因才有果。”

白府与朱府为姻亲,唯一的牵系便是已故的五小姐白念,若说白府根深蒂固仇家以朱府灭门杀鸡儆猴,但为何白府不予深究呢?

温念一直低头摆弄着石子灌木,低声道:“五……五行八卦,朱……朱府设有……法阵,故……无人……可逃出。”

话音刚落,院外隐隐传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温文打了一个激灵,“真的有女鬼?”

扶疏蹙了蹙眉懒懒道:“你们出去看看。”

温清不由分说拉着支支吾吾的温文便走了出去,古旧的院门开合发出沉闷的吱嘎声,扶疏捡起脚边的树枝拨了拨温念摆的石子,“中规中矩,不能应势而变。”

胭露把泡好的温茶递了过去,轻笑道:“一针见血,已属不易。”

片刻几人回转,温文拿着一块红盖头,做工精美,上绣龙凤呈祥,温念则捧着一把绿油油的青菜若有所思,温清道:“只看到一道红色身影。”

温文阖目嗅了嗅红盖头,“紫茉莉的脂粉?这里莫不是她的家?刚刚在那间废弃的女子闺房我也闻到了这种味道。”

他们仔细查看过白府旧宅所有房间,其中一间女子闺房最为凌乱残破,但罩着胭脂红床幔的绣床纤尘不染,床头青花瓷瓶中插着一束水灵灵的红茶花。

温念乌润的眼珠一眨不眨的望着扶疏,紧张道:“空……空心菜。”

温文笑得前仰后合,扯了一片空心菜的叶子放入口中嚼了嚼,“无毒,可以吃。追到菜地之后便没有了踪迹,你总不能把一把菜也当做线索吧?”

温念低着头,有些手足无措,扶疏拉着他坐在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念念聪慧无双,心思缜密,最可爱了。”

这也太偏心了吧!温文敢怒不敢言的默默走到了一旁,前辈对温念绝对有什么非分之想,看他的眼神温柔的都快化了。

苏逍道:“空心即无心。”

一宿无话,次日清晨,扶疏换了一套与他们一模一样的服饰,举手投足之间竟无半分女子的娇柔脂粉气,风流倜傥,除了……

温文望着她覆在苏逍手背上的双手忍不住道:“前辈,你这样会被别人误以为是断袖。”

她摸了摸下巴,宽大的衣袖下滑露出半截藕臂,淡淡嗯了一声,整个人都歪在了苏逍身上。

青山派白府凭借平沙落雁十二式在江湖上有些威望,现任掌门三少爷白成然,为人谦逊有礼,大少爷白成慎风流成性不学无术,四少爷白成今身有残疾性情孤僻,已故五小姐白念据闻是扬州城远近闻名的大美人。

白府位于扬州城西北方,曲折游廊,小桥流水,一步一景,如独步江湖的平沙落雁剑法一般处处透着柔媚婉约,下人引着一行人入府,扶疏去牵苏逍的手次次被他巧妙的躲了过去,她不甘示弱的用手指勾住了他手上的白玉佛珠,“臣之,我手凉。”

她的手指拨弄着一颗颗佛珠轻轻触碰到了他的手指,微凉,心头也跟着颤了颤,“你看看我。”

苏逍轻声道:“不可胡闹。”

扶疏止住步子,几不可查的扯着念珠摇了摇,“你看看我呀!”

他步伐微顿,侧目看了她一眼,她狡黠笑笑,“是不是我更好看?”

他勾唇笑笑,似冰雪初融,柳抚春水,扶疏一时有些恍神,握着佛珠的手紧了紧,微微离他稍近一些道:“你这样对我着笑我会以为你在引诱我。”

苏逍不确定她下一瞬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说出什么样的话,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道:“走吧。”

中庭种着一颗亭亭如盖的桂花树,几堂明净,古朴素雅,白成然笑着迎了出来,“贵客远道而来,招呼不周,还望海涵。”

温清回礼道:“扬州命案频出,我等奉命彻查,叨扰之处,莫怪。”

剑阁被五湖十六国的人奉若神明,剑阁暗影令江湖中人谈之而色变,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普通的江湖门派招惹不起的。

“扬州分属青山派管辖,在下治理不周,惊扰剑阁,是我的过错。”

扶疏翘着二郎腿摇着折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白成然语塞,尴尬的赔笑,“是是是。”

白府管家附耳低声道:“大少爷在醉花楼喝得烂醉如泥,欠了一千两银子,老鸨抬着大少爷过府讨债,惊扰贵客,恐有不妥。”

“不成体统。”他面上维持着不变的笑容对着扶疏等人道,“诸位舟车劳乏,稍作歇息,在下安排了厢房酒菜。”

扶疏合上折扇打了一个哈欠,用扇骨敲打着肩膀道:“昨晚留宿在京郊旧宅,听了一晚上迎亲的唢呐,女子的哭泣,整宿都没睡。”

前辈真是一本正经的睁眼说瞎话,明明她抱着苏公子早早便安歇了,明明一晚未有任何异象,明明是来查案的她这便打算去睡觉了?

管家惊恐万分道:“那里有鬼……”

白成然厉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亲自带他们往后院而行,“近日旧宅怪事频出,伤了好几条无辜的人命,寻查月余无果,着实心忧,不知诸位可有何发现?”

扶疏饶有兴致的瞧着一丛红艳艳的山茶花不以为意道:“冥婚吧,等了一晚上无形无影的,连个热闹都没有瞧上。

你们府上的红茶花开得比别处的娇艳,不知可有什么秘法?我极喜欢红茶花,却总养不好。”

“公子若感兴趣,在下稍候便遣花匠过去厢房。”

上等的厢房,美酒佳肴皆备,扶疏望着疏窗前的一枝桃花以手撑额道:“臣之,我想要那枝桃花。”

苏逍摘了一朵桃花放在了她的手心,她捉住他的手低头认真的研究其上掌纹扬眉道:“你又不听话了。”

温文搬着圆凳坐到了扶疏跟前焦急道:“前辈,我们不是来查案的吗?”

“是我父亲让你来找我的?”眼前这个老态龙钟、瘦骨嶙峋的老人的问话,让我不由得头皮收紧、汗毛陡立,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直往上蹿。我强忍着没往地上吐唾沫,左手在自己麻簌簌的头顶摩挲几下,大声回道:“是老崔介绍我过来的!”

黄河水利委员会退休干部老崔对我说,坝头镇有个姓杜的老人是部“活字典”,肚子里的河兵故事三天三夜讲不完。还说老人的儿子杜援朝平常都在大王庙前摆烟摊,可我到大王庙前却没见到烟摊。问庙门口下棋的人,一个姓铁的老头说:“找援朝啊?他今天不出摊,到河堤上给人讲课去了。”得知我真正要找的是杜援朝的父亲,铁老汉让旁边的人替自己下棋,把我引到一个胡同口。“胡同里头路南第三家就是。”他丢下我,回头边走边说:“俺杜伯住三楼临街屋,估计在家午睡没起哩。”

杜家院门大开,院子里寂静无声。我沿着楼梯上到三楼,见正房门关着,便沿过道往北边走,隔着玻璃窗望见东厢依次是洗澡间、厨房和餐厅。推开半掩着的南屋门,见屋内摆满了老旧的铁锹、撬杠、网片、马灯、石夯、石硪和一些叫不上名的河工器具。听老崔讲,杜援朝准备办个私人河工展览馆,这些应该是他的收藏品。

我轻轻推开西侧卧室的门,看到一个老人脸朝里墙蜷曲着躺在一张小床上。我带上门伫立良久,再推门见老人仍然纹丝不动地躺着。我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难道老人死在了床上?果真如此,一旦他家人过来我可有嘴说不清啦!”正想带上门悄然离开,却见老人翻身坐了起来,神色诡异地盯了我一眼,招手让我过去。我一到床前老人便伸手抓着我的右手,推我坐在床前的破藤椅上,开口便问:“是我父亲让你来找我的?”

老人没理会我的回话,顺着自己的话继续往下讲:“我父亲刚才对我说,有位张先生不忍心我们治河的丰功伟绩湮没于世,立志要为我们河兵做个传奇。他知道你要来,特意嘱咐我把这本《杜公宣防录》交给你。”老人丢开我的手,动作麻利地从床边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本旧书稿交给我,然后默无声息地躺倒在床上,就像他并没有坐起过一样。

我满腹狐疑地捧着这本《杜公宣防录》回去细看,发现前面简略记着些河工技艺,渐渐开始记些堵口筑坝事件。从民国二十六年开始,记事变得翔实起来。这年立秋后,夜晚有了些凉意,从酷暑煎熬中解脱出来的坝头镇居民都早早上床睡觉了。

崔庆安本是个躺倒就起鼾声的人,这天夜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从晚饭前接到儿子要回来的电话开始,他的大脑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要说也难怪,毕竟他年过半百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上次来家还是学校放寒假时节,转眼半年多过去,如今儿子不仅从国立中央大学顺利毕业,而且在一个家庭背景好的同学帮助下,在省黄河修防处谋了份体面的差事。儿子在电话里说,那位同学是自己人生道路上的“福星”,还说这位“福星”想跟他一起坝头镇,问父亲同不同意。崔庆安视儿子如珍宝,儿子的“福星”就是全家的“福星”,他怎么能不同意。

崔庆安哪里想到,儿子口中的这位“福星”,竟然是自己的“灾星”。这个人的出现,使崔庆安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三个年头里惶恐不可终日,直到被杀。

然而,当下崔庆安正沉浸在喜悦中,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憧憬着儿子光辉灿烂的前程。街道上儿童嬉戏打闹的声音渐渐平息后,不时有骡马拉车走过,留下阵阵“踢嗒踢嗒”的马蹄声,赶车人慵懒地吆喝着牲口,像是在梦中发臆怔。不觉间后院的公鸡叫了一声,接着各家各户的公鸡此起彼落叫了起来。崔庆安在交响曲般的鸡鸣中渐渐有了睡意,却隐约听到有人翻墙进了自家后院,甚至能听出来是三、四个人,他知道自己又起了幻听,二十多年来这种幻境出现过无数次,却一次也不曾成真,他断定这次也一样,就放意宽心躺着不动。突然间一声激烈尖锐的叫声划破宁静,像是大石头“哐当”一声砸破了玻璃窗。这撕心裂肺的声音,起初听着以为初生婴儿可着喉咙在嚎叫,渐渐听出是两只猫在决斗,像是你死我活的厮杀,听到的人无不毛骨悚然。崔庆安顿时起了个念头,想起床提刀把猫的主人杀死。还没等他起身,两只猫的战斗却在渐次低沉的“呜呜”声中结束了。片刻寂静过后,不知是谁家的毛驴“嗯啊嗯啊”地叫了起来,镇上的公鸡误以为是鸡叫,跟着叫了二遍。鸡叫过后,风又把大王庙殿阁上的铃声送了过来,这铃声起初稀稀落落,后来变得急促起来。秋风毕竟不同于夏风,隐隐透着肃杀的气氛,像是崔征的号角,又像在预示着什么,直到鸡叫三遍风也没消停下来。几声狗吠过后,天亮了。

虽说一晚都没睡着,崔庆安起床后却不觉得困,洗漱过后,摇晃着矮胖的身躯,哼着小曲儿进饭厅,边吃早饭边吩咐管家老钱套车,说饭后要去码头上接人。

说起来崔庆安五十多年的人生也算是成功的。他家有良田千亩,膝下儿女双全,有几十年河兵当下来终于熬成了怀河营长,他的宅院处在坝头镇最繁华的东大街上,后门直接通向粮棉胡同。

崔庆安哥嫂早亡,留下一个闺女叫月娥。崔月娥从小由崔庆安抚养,长大后嫁给了怀河营副营长杜春来。杜家在粮棉胡同临街开着个粮油铺,家境也算殷实。崔月娥过门后生下一男二女,儿子杜琪已九岁,生得明眸皓齿,肤白如玉,最讨人喜欢。

黄河水利委员会前几天打来电话,抽调怀河营一百名精干河兵,到黄河南岸的柳园铺集训。杜春来带人走后,崔庆安跟其余河兵在坝头镇留守。时下主汛期已过,黄河安流,崔庆安乐得过几天清闲日子。

崔庆安吃过饭,临出门前嘱咐夫人:“让爹多睡会儿。琪儿今天不到学堂去,待会儿过来了,让琪儿陪爹出去走走。免得爹在家闷出病来。”杜琪这孩子乖巧伶俐,深得崔老太爷喜欢,平时常过来陪老太爷聊天解闷。崔夫人也很待见杜琪,对丈夫交代的话自然是满口答应。

管家老钱早年做过车把式,赶车的手艺一直没落下。他挑最好使唤的一头骡子,套在那辆装有遮阳顶篷的车子上。崔庆安一出门,老钱忙扶他上车,待他坐安稳了,老钱吆喝声“嘚儿起——”拉车的骡子极其通人性,闻声不待鞭响,拉起车子起步。老钱叫声“驾——”,骡子摇晃着项上铜铃铛,“叮咣、叮咣”跑了起来。

大王庙正对着南大街。老钱赶车从东大街到大王庙前,拐入南大街,没多大会儿来到南大街尽头。黄河大堤横在正前方,老钱赶车向右拐入一条爬堤路,沿着这条斜路,一路上坡到堤顶。然后,左转右拐,接着一条下堤进滩路。这条路的西侧沿河堤一带的河滩上,各类货物堆积如山,是水陆码头的货场。进滩路的东侧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

车子沿进滩路跑出两里多远,到了客运码头。老钱吆喝一声“吁——”稳稳停住车,扶崔庆安下来,恰好就有一艘载客的船靠岸。陆续有人下船走过来。崔庆安瞅了又瞅,没瞧见儿子的身影。

等人时节,时间过得最慢。眼巴巴望着又来了一艘船,仍没见到自己的儿子志芳。太阳虽已升起老高,顺河的小风仍让人感到一丝凉意。崔庆安让老钱瞅着,自己上车坐着抽烟。才抽两袋烟,就听老钱喊道:“少爷!”崔庆安一回头,一张熟悉、可爱的脸庞就出现在他面前。

“芳儿!芳儿!”崔庆安激动地叫嚷起来。崔志芳紧走两步,挥手跟老钱打着招呼,快步冲到车前。他见父亲欠身准备起来,忙伸手扶父亲坐回去,说:“您别下车啦!”接着,崔志芳侧一下身子,让父亲看到身后自己的同伴。

这是一位身材高大、面目清秀的青年。崔志芳介绍说:“这是我在电话里给您提起过的张凤鸣先生。”崔庆安跟张凤鸣目光交错的瞬间,心中陡然一惊,转而又想,眼前这人如此年轻,决非二十多年前的故人,才镇定下来。

张凤鸣上前一步,冲崔庆安鞠了个躬,问候道:“您好!崔营长。”崔庆安心里想着心事,便没听清张凤鸣的话,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只是连连点头说好。

在崔志芳一再谦让下,张凤鸣率先上了车,崔志芳随后上来。老钱待他俩坐安稳了,赶车调头往回走。没走几步,崔志芳就提高嗓门儿对崔庆安说:“张先生跟我同在黄河修防处做事,他这次过来,是想考察一下怀河营。”

张凤鸣满怀期待地望着崔庆安。崔庆安眨巴眨巴眼睛,说:“那可真不巧,春来前几天带人到柳园去啦!留下的人可不多。”他没有察觉儿子失望的心情,接着说:“你们在修防处当差,难道不知道集训的事?”

张凤鸣说:“晚辈这次过来只是随意看看,了解河防营的情况,人多人少都没关系。”崔庆安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欢迎啊。”崔志芳见父亲有些心不在焉,清了清嗓子,问道:“俺爷、俺娘都好吧?”

“都好,都好。只是我这会儿右眼有点儿跳。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 崔庆安说着话,闭上眼睛养起神儿来。崔志芳见状,就不再打搅他,接着在渡船上跟张凤鸣聊天的话题,低声说:“眼看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我还是觉得,团结抗日最重要。毕竟人多力量大。”

张凤鸣不以为然地说:“虽说如今是国共合作,但‘攘外必先安内’的基本国策决不能变!”崔志芳说:“俗话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国家到了危亡的关头,只有一致对外,才能挽救中华民族。”张凤鸣摇着头说:“话是没错啊。可一旦共产党得了势,别说我们这些在政府机关工作的人要被清算,像崔营长这样有些家财的人,也是他们革命的对象哩。”

崔庆安闭目想着自己的心事,忽听得有人要革自己的命,猛地惊醒过来,没头没脑地说:“想革老子的命,没那么容易!俺那巡河班也有几杆枪,逼急了,老子跟他真刀真枪干一场!”话音未落,车子“嘎吱”一声停了下来。不等问话,管家老钱就说:“前头堵车啦!”

张凤鸣的舅舅是国军新编七十四师的师长,张凤鸣因此常到军营去,接触过枪支。听说怀河营里配有枪,他顿时眼睛一亮:“崔营长也会使枪吗?”崔庆安边揉眼睛边含混说道:“年轻时玩过,如今上了年纪,手生啦!”说着话,见车子迟迟不挪动,有些焦躁,要下车去前面察看。

崔志芳、张凤鸣依次下了车,一起回头扶崔庆安下来。三个人穿过拥堵的车队,来到上堤路口,堵塞的症结就在这里。一辆运盐的驴车翻倒在地上,装着盐巴的麻袋散落一地,阻塞了道路。一来盐包太重抱不起,二来车板磕破了没法儿载货,拉车的毛驴也趴在地上死活不起来,急得赶车老汉手足无措、只是团团转。崔庆安一见,冲那老汉骂道:“你这该死的孙哑巴,堵了多少车在这儿!”

孙哑巴年轻时并不哑,也是一名河兵,后来不知何故成了哑巴,就在坝头镇做了拉脚夫。他平日就怵崔庆安,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崔庆安责骂,不由得惊恐万状,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旁边围观人群中,一个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穿着长袍子、戴着眼镜、教书先生模样的青年,见孙哑巴窘迫可怜,为他抱不平:“眼看国家都要亡了!他堵个车有啥要紧的,况且他又不是故意的,值得您老骂他?”

崔庆安并非恃强凌弱的人,只是看见堵了许多车在这里,心中有些焦躁,又自恃孙哑巴过去曾是自己部下,才喝斥了他。只是不小心,把自己在车上压抑许久的无名火发了出来。崔庆安还以为自己是代众人出头说话,不料反招人指责,心中更觉窝火。崔庆安想要争辩,斜眼瞥那教书先生一眼,心中暗想:“这穷酸教书匠定是难缠的主儿,理论起来自己未必能占到便宜。再说这又是个外乡人,弄不好还会落个欺生的名声。”崔庆安觉得自己今天够倒霉了,不想再多生事端,于是,“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侧不再吭声。

张凤鸣却不肯罢休,他把教书先生上下打量一番,冷笑着问:“先生尊姓大名?”教书先生搭眼一看,便知张凤鸣不是个善茬儿,板着脸回道:“俺不过是一个小教员,不敢劳你动问。”张凤鸣再问:“先生也宣传抗日救亡?”教书先生反问:“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宣传抗日有错儿吗?”张凤鸣继续质问:“先生还宣传共产主义吧?”教书先生冷笑一声,沉着应道:“如今国共合作,共产在省城可以公开活动。宣传共产主义也不犯法!”

崔志芳生怕爹生闷气,一直在旁边劝慰。见张凤鸣跟教书先生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怕他们打起架来,回头拉了拉张凤鸣的衣袖,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这种人废什么话。”

张凤鸣未及回话,蓦地发现人群中有些骚动。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娇艳妇人在两个壮汉簇拥下走了过来。眼瞅着她走过去,到翻倒的盐车跟前,先帮孙哑巴将毛驴卸了套,前拉后赶让毛驴站起来。紧接着,她喊随从的壮汉拿来几块厚木板垫在盐车上,招呼众人帮忙把盐袋抬上车。在妇人招呼下,众人帮忙推车,一口气将拉盐车送上堤顶。张凤鸣先惊讶妇人的妩媚丰姿,后折服于她举手投足间的果敢气质,不觉间呆住了。

崔志芳一心劝慰父亲,没留意旁边发生的事情。待那妇人从堤上往下走时,崔志芳远远望见,认出来是自己的表姐,便大声喊道:“金铃表姐!”妇人看到崔志芳,冲他挥了挥手。

崔志芳回头对张凤鸣说:“她是俺表姐陈金铃!她家在省城开有怀药铺,生意都是她独力支撑。今天估计是回武阳老家拉货路过这里。”陈金铃的公婆都已谢世,她那大烟鬼丈夫瘦得皮包骨头,所以生意才由她打理。但这个话,崔志芳怎么好对外人讲呢?

张凤鸣像在自语:“你表姐咋嫁那么远啊?”崔志芳愣了一下,才说:“你知道,前清彰卫怀道衙门的驻地在武阳。家公在道台衙门当差时,俺们家就在武阳。家父来坝头镇当把总后,才把家迁过来。说起来,武阳也算俺第二故乡哩。”

崔庆安在旁边冷眼观察着张凤鸣,陈金铃到了跟前他也没注意到。陈金铃大声问候:“您好!舅舅。”崔庆安这才如梦初醒,没头没脑地“呜呜”应了两声。陈金铃也不以为怪,接着说:“志菲跟我一起从省城过来,在后面车上哩。”

崔志菲是志芳的妹妹,在省立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她在后面等得不耐烦,也下车跑过来,这时恰好来到跟前。崔志菲还没顾上跟父兄打招呼,前面的车辆就开始移动了,大家赶忙往回走。到崔家的马车跟前,几个人相继上了车,准备出发。陈金铃还要赶回二百里外的武阳县,就跟大家告别,回去找自己车子去了。

崔志菲上车一坐下,就开始大讲抗日救亡的道理。张凤鸣积极响应,跟她一起议论了一会儿,忽而二人又起了争执。崔志菲坚信抗日救国要靠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张凤鸣不以为然:“国民党几十个军,共产党只有一个军,当然要靠国民党。”

崔志芳打断他们的争论,对崔志菲说:“凤鸣兄这次是冲着春来哥的名声来的。春来哥在黄河上,也算得上名人啦!”提起杜春来,崔志菲顿时又来了兴致,抢着说:“那年凌汛发生漏洞,咋堵也堵不住。最后还是春来哥破冰潜入河水里,用棉被堵住了。可是,没过多久水把棉被冲开,他就再次潜水进去,终于将漏洞彻底给堵上了。——春来哥浮出水面,一下子就昏了过去。被人抬着送回家,把俺月娥姐心疼得不行。”

张凤鸣悄声问:“不是该叫嫂子吗?”崔志菲“噗嗤”笑了一声,说:“月娥是俺堂姐!”张凤鸣恍然悟过来:“原来是这样!那杜春来的本事,想必是崔营长一手调教出来的。”

崔庆安开言前先清了清嗓子,然后才说:“这可不敢当!杜家老爷子是俺师傅。春来跟俺一样,都是杜千总带出来的徒弟。”张风鸣问起杜千总的名讳,崔志菲说:“就是大名鼎鼎的杜义德啊!”张凤鸣一听,不由赞叹道:“真是虎父无犬子!大河上下,谁不知杜义德前辈的大名。可惜杜前辈英年早逝,让人感慨啊!”接着话锋一转,问崔庆安:“当年杜前辈在坝头镇是河兵最高首领了吧?”

“算是吧,当年他是正六品的千总,俺是正七品的把总。不过,陈桥驿还驻着怀河营的守备大人,人家是正五品,俺们北岸的河兵都归人家统领。”崔庆安说到这里,突然来了兴致,讲起了河兵的历史。

黄河过豫省武阳县进入下游平原后,淤积严重,时常决口改道,泛滥成灾,自古就有河兵负责河防修守。清朝雍正初年豫省河兵员额为一千七百人,分属豫河、怀河两个河防营。豫河营驻祥符县埽头镇,统领南岸河兵一千二百人;怀河营驻陈桥驿,统领豫省北岸河兵五百人。

这里还有个小典故!按说豫省两个河防营该叫豫河一营、豫河二营。可是,北岸河防营认为所管堤防是拱卫京津的重要屏障,要求称第一豫河营,南岸河防营不服:“俺们人数是北岸的两倍多,俺们要称第二,谁敢称第一!”河标大人只得和稀泥:“彰德、卫辉、怀庆三府古属冀州,秦汉归河内郡管辖,而河内郡的驻地就在怀县,北岸河防营就取一‘怀’字,称怀河营吧。”这样算是把问题解决了。其实,唐朝的时候怀县就废入武阳县了。

你们可能不知道!清朝河道总督下面文武两套机构,文职设管河道台、厅、汛,负责核算钱粮、采买储备料物;武职设河标、河营,负责河防修守。清朝前期驻守在江苏省的河兵最多,咸丰五年黄河在铜瓦厢决口改道,经直隶省大名府长垣、濮阳和东明境进入鲁省,直、鲁两省沿黄河开始有河兵,江苏省的河兵被裁撤了。

俺这坝头镇在陈桥驿西十里处,历来是黄河防洪重要险点,清朝时在这里驻有河兵一百七十人。清朝末年,坝头镇河兵由千总杜义德统领,俺在杜千总手下做把总。

清朝河兵与其他绿营兵在待遇、服装上没啥两样儿,只是不用去打仗,专管黄河筑堤抢险。进入民国,河兵摘掉红缨帽,拆掉褂子上的“兵”字,职责依旧。民国初期,黄河下游由冀鲁豫三省分治,河兵分散在各个工巡队。孔祥榕担任黄河水利委员会的委员长后,选拔精干河兵,于民国二十五年三月重建鲁河、冀河、怀河、豫河四个河防营。新组建的豫河营驻邙山铺、怀河营驻坝头镇,俺从那时开始担任怀河营长。

崔庆安见车上几个人都没认真听他讲话,便打住话头,没再往下讲。接下来一时没人说话,崔庆安又觉得眼睛不舒服,轻声自语:“我这右眼咋老跳?”张凤鸣没听见崔庆安的自语,他由衷地赞叹:“今天真是大开眼界!杜春来是河兵中的精英,陈金铃也称得上巾帼英雄!”

崔志菲自豪地说:“金铃姐从小就跟高手学太极拳,一学便会,她跟俺春来哥都是天赋异禀的人,真是天生一对,可惜——”话音未落,马车在大王庙前向东一拐,已近崔家门口。崔志菲望见自家门口围着一群人,马上意识到出事了。这时,就见杜琪一路小跑过来,哭着喊道:“俺老外公不见啦!”

崔家后院的两间小屋背靠前院主房。崔老太爷住在这里,既得清静,又能闲看伙计们侍弄后院的菜地、牲口,不过分孤寂,经主房西侧的过道去前院也很方便。

杜琪到崔家来总是走后门,除了贪走近路,也为着先来见崔老太爷。这天早饭后,杜琪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进了崔家后院,见小屋房门紧闭,就先到前院来。

崔夫人才吃过饭,躺在炕上抽着老旱烟。杜琪一进门,崔夫人便喊他上炕坐自己身边,让贴身伺候的赵妈取花生糕给他吃,随口问他在学堂的情况。杜琪依偎着崔夫人随口答音。崔夫人抽完烟,让赵妈到后院瞧老太爷起来没有。赵妈去没多久回来说还没起来。崔夫人感觉有些困倦,对杜琪说:“琪儿乖,到外头耍会儿,让姥娘再眯会儿。”杜琪赖着不肯走,头枕着崔夫人的胳膊,说:“琪儿也眯会儿。”

崔夫人睡意上来,不再理会杜琪,只顾自己昏昏睡去。杜琪待崔夫人睡熟了,起身下炕。出了屋门,在廊下逗弄会儿笼中的黄雀鸟,觉得无聊,仍到后院找崔老太爷。

眼见太阳已升得老高,杜琪去敲小屋的门。敲了几下不见动静,用力一推,门却开了。屋里寻遍,不见老太爷。一摸被窝,早没了热气儿。杜琪从小屋出来,逐个问后院喂牲口、种菜的伙计,众人都说没见到老太爷。杜琪慌忙到前院告诉赵妈,赵妈感到事态严重,陪着小心叫醒崔夫人,如实禀报。

崔夫人一听说老太爷不见了,很是着慌,赶紧把佣人、伙计们都叫来,吩咐大家四下寻找。众人家里家外找遍,不见老太爷踪影。全家上下正乱作一团,老钱赶着马车回来。杜琪跑过去报告了老太爷失踪的消息。

崔庆安下了车,递个眼色给老钱。老钱会意,待车上人下完,便急匆匆赶车绕道粮棉胡同去了崔家后院。

崔庆安边走边叹息着说:“早起开始右眼跳,我就知道没好事!”进家门听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事情经过,崔庆安越发心烦意乱。闻讯赶来的河兵和崔家的佣人、伙计,一大群人都在等崔庆安拿主意。崔庆安此时方寸已乱,全无一点儿主张。

崔志菲提议报警,崔志芳说:“没弄清原委,报警有啥用?再说,镇联保办那几个警察能破啥案!”

这时,老钱从后院过来,暗中冲崔庆安点了点头,然后站在一旁。崔庆安平复一下心绪,沉吟着说:“如果他是自己出去,自然还会回来。就怕是被人绑架,那咱就不能轻举妄动。”崔志菲说:“那也不能这么干等着啊!”

张凤鸣提议扩大搜寻范围,再四处找找。崔庆安觉得别无良策,就让老钱带几个人去镇上找,又吩咐铁柱带上枪,跟志芳一起到河堤上、河滩里寻找。

铁柱是怀河营巡河班的班长,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身材瘦削,脸盘窄长,一双大眼透着坚毅与忠诚。崔庆安一发话,他便应声出门往怀河营取枪去了。

崔志芳带着张凤鸣往后院走,崔志菲也跟了过来。他们每人选一匹马骑着,出后门从粮棉胡同转入南大街,再沿南大街上河堤。来到怀河营大门口,跟骑马扛枪等候的铁柱汇合后,一起沿黄河堤东行。

过了怀河营大院,堤外是一片莲花池,里面种着望不到边的莲藕。过了这片藕坑,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种着花生、玉米。因为干旱,庄稼都打着蔫儿。

四个人沿黄河堤跑出去十多里,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张凤鸣见堤外有一片杨树林,提议进林子查看。四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堤顶树上,一起进林子搜索一番,也无收获。

调头往河堤走时,崔志芳问铁柱这片林子是谁家的,铁柱说:“崔营长上年在堤外新置了二百亩地,这林子紧挨着新置的地,顺带也给买下啦。”张凤鸣一听,拿手指着崔志芳说:“你们崔家真是大财主啊!堤里有八百亩河滩地,堤外还有这么多田产、林地。共军要是打过来,你们家靠准要遭殃!”

崔志菲走在最后面,见哥哥答不上话有些尴尬,她紧走几步跟上来,冲着崔志芳说话给张凤鸣听:“爷爷多半是被绑票了,咱这样盲目找可不行。”铁柱接过她的话来,说:“这一层,崔营长肯定也想到了。一定是怕绑匪撕票,不敢轻举妄动。”张凤鸣问铁柱:“这一带哪股土匪势力最大?”铁柱说:“最厉害的土匪当数田七,据说他手下有二百来号人。”

张凤鸣闻听有些犯愁:“这么多土匪?你们巡河班的几杆枪可不济事!”崔志菲气恼地说:“让我遇到绑匪,一枪一个连锅端了,看谁还敢做这丧天良的坏事!”

崔志菲说话行事带着股子耿劲儿,她这种别致性情让张凤鸣怦然心动。张凤鸣耐心地对崔志菲说:“枪可不是拿起来就能打中目标。在战场上,平均几千发子弹才能打死一个敌人。”崔志菲撇了撇嘴儿,有些不以为然。张凤鸣一心要说服她,就从铁柱手中要过长枪,熟练地将子弹上膛。他把枪递给崔志菲,让她瞄准远处的树干:“你试试就知道啦。”

崔志菲提着枪,心不在焉地说:“如今不见爷爷的踪影,我这心里正急得慌。哪有心思学打枪啊!”张凤鸣说:“等咱们回去,兴许老爷子已回到家,只是虚惊一场哩!再说,急也没用。”接着向她讲解射击要领:“缺口、准星、目标,三点呈一线。击发时要——”

堤坡上蓦地飞起一只野鸡,崔志菲双手一抬,“砰”地一声响,野鸡应声落地。张凤鸣见状惊得合不拢嘴,呆了半晌,才羞愧地说:“我这是班门弄斧啦!没想到你枪法这么好,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崔志芳说:“啥深藏不露,她不过是瞎猫撞到个死耗子。她以前从没打过枪。”说着跑过去捡了野鸡回来。

张凤鸣将信将疑地盯着崔志菲问:“你从没接受过射击训练?”崔志菲瞅了他一眼,认真地点了点头。张凤鸣更加钦佩崔志菲,感叹她天生是神枪手的料儿。崔志芳捡了野鸡回来,接过话头,说:“别夸她啦!哪有女孩儿家舞刀弄枪的。”

四个人上河堤骑马一起回到崔家没多大会儿,钱管家也带着人垂头丧气回来了,不用问,他们这拨人也无收获。午饭摆上桌,大家坐在桌前,都没心情吃。

崔月娥带着自家两个闺女过来,絮絮叨叨地劝说着崔夫人。崔夫人听她说话心中越发烦乱,恨不得喝令她闭嘴,反怕她伤心,况且知她素日说话便是颠三倒四,也就装作听不见,坐在炕上一个劲儿地抽烟,一言不发。

院门外突然有响动。杜琪一溜烟跑过去,发现门口有封信。他拿信回屋交给崔庆安,崔庆安打开信,只见上面写着:“六点前送来赎金十万块,否则撕票。田七爷。”得知是田七绑架了老太爷,崔庆安反觉心安一些。他叫上管家老钱到账房筹钱,两个人算来算去,只能凑够两万块现钱。崔庆安叹了口气,说:“都怪我这两年置地花了太多的钱,才会遇事这么窘迫。如今去哪儿借这八万块钱啊!”

老钱盯着崔庆安说:“实在不行,动用那宗银子吧?”崔庆安闻听脸色大变:“万不可再提这话!”老钱跟随崔庆安几十年,从没见他神情这么可怕过,吓得不敢再作声。过了一会儿,崔庆安压低声音说:“你没看出来志芳带来的年轻人像谁?”老钱茫然地摇了摇头。

崔庆安想了一下,叹道:“我也是糊涂了,你当年并没见过他。”老钱压低声音问:“您说的是当年沉船失银的张道台?”崔庆安微微点了一下头。两个人又嘀咕了几句,崔庆安突然想起了孙哑巴,说:“姓孙的虽说成了哑巴,可留着他毕竟是个祸患,想个办法把他撵出坝头镇才好。”接着跟老钱又商量了好久,苦无良策,决定先报案再说。

坝头镇联保办公室的牛长林警长接到报案,带着两名警员来到崔家。问明案情,牛长林建议崔家派人与绑匪见面,请求绑匪降低赎金的数目。崔庆安说:“跟他们说不上话啊!”

牛长林说:“田七爷一定会再派人来。警察在你家反而会坏事,不如我们回去。田七爷再派人来,你就按他们的要求做。等收钱的绑匪一露面,我们就实施抓捕。”

牛长林的话还真准。他前脚刚走,一个鞋上带泥、乡民模样的人后脚就过来,说是绑匪派来交涉的。崔庆安讲起自己的难处。那人不耐烦听,说他也做不得主,让崔家派人跟他们当家的面谈。限定只能一个人过去。

崔庆安深知志芳天性孱弱,自然不敢前往。志菲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嚷嚷着要去,崔庆安又岂肯答应?张凤鸣见崔庆安犹豫不决,主动请求让自己去,说:“我是局外人,正好可以跟绑匪讨价还价。再说,我舅是国军师长,量他们也不敢加害我。”

崔庆安感觉有些意外,权衡再三,答应了张凤鸣的请求。送张凤鸣出门时,崔庆安悄声说:“我只筹到两万块钱,你过去小心试探绑匪的底线。千万当心,不要惹恼绑匪。”张凤鸣嘴上应着,到门口跟崔家人告别,随绑匪派来的人到大王庙前,见一辆车停在这里。车上跳下来两个人,带头的是个麻子。麻子让张凤鸣上车,随后将他双手捆绑,拿块布蒙上了他的双眼。

马车启动后,七转八拐走了半个多小时停了下来。张凤鸣被绑匪拉下车挟持着走了没多远,感觉过了个门槛,接着被推倒在地。随后有人揭去他眼上的黑布。

张凤鸣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破房子里。刚才进来的门洞用草席挡着,对面墙上有个破洞,也有席子挡着,只从破屋顶上透出些光线来。当屋站着的大汉脸色白里带青,一脸狡诈。汉子开口就问赎金带来没有,张凤鸣说:“崔家正在凑钱,我能不能先见一下崔老太爷?”汉子咳嗽一声,有人押着一个干瘦老头儿从破墙洞外进来。草席掀起那一刹那,张凤鸣看到外面是一片芦苇荡。

押进来的老头儿就是崔老太爷,他茫然地瞅着张凤鸣。张凤鸣只得向他介绍自己:“我是志芳的同学。您老人家还好吧?”崔老太爷听说来人是自己孙子的同学,忙喊:“我没事,让庆安快拿钱来赎我!”绑匪不容他多说话,押着他出去了。汉子对张凤鸣说:“见过人啦,交钱吧!”张凤鸣说:“我也只是带个话,崔家实在拿不出十万块钱来。”汉子阴声说道:“没事儿,那就等着收尸吧。”

“这又何苦!杀个老人家有何用?崔家尽力只能凑到一万块——”张凤鸣话音未落,汉子突然大恼,吼道:“这是你自找的!”随即叫人把张凤鸣拉出去枪毙,麻子闻声拖着张凤鸣往外走。张凤鸣挣扎着喊道:“我舅是七十四师师长郭伯韬!杀了我,你们这伙人都得赔命!”

汉子楞了一下,随即对麻子挥了挥手,麻子便松开了张凤鸣。汉子缓了些口气说:“江湖上传说崔庆安私吞张道爷一百万两官银,没钱拿银子来也行啊!”张凤鸣闻听心中暗自吃惊,但他很快掩饰了自己的情绪,冷笑着说:“江湖传言岂能相信!一百万两官银少说也得十五辆大车才能拉走,别说私吞,只怕他藏也找不到那么大的地方吧!”

汉子笑道:“年轻人懂的还不少!罢了,你回去告诉崔庆安,七点之前让人带着两万块钱到坝头镇西街口,有马车等在那里。敢动别的心思,就等着撕票吧!”不由分说,让人带张凤鸣出去。

张凤鸣再次被蒙上眼睛,拉到外面带上马车,这次只用不到十分钟,车就到了大王庙前。绑匪放张凤鸣下车后,赶上马车扬长而去。

张凤鸣在破房子里见到的汉子,就是土匪头子田七。牛长林跟田七一直有勾结,他已把崔家筹到两万块钱的事告诉了田七。所以张凤鸣一说崔家筹的是一万块,田七便勃然动怒。然而,郭伯韬当下正派人跟田七商谈收编的事。如果收编成功,郭伯韬就是田七的长官,因此田七才对张凤鸣有所顾忌。

张凤鸣回到崔家,把匪首的话讲了一遍,崔家上下宽心不少。崔志芳见张凤鸣见过土匪安然返回,大着胆子同意去送赎金。

张凤鸣见崔家上下都在忙碌,只有自己闲着没事,便让杜琪带自己去参观怀河营。两个人出门步行到大王庙前,再沿南大街一路闲逛沿街门店。将近南大街尽头的地方,路东有个小门,是怀河营的后门。

杜琪引张凤鸣进了门,只见院内有两排面南背北带前廊的瓦房,北边这排地势低,南边那排地势高,这两排房都是河兵宿舍。紧靠院子西侧围墙有台阶,顺着台阶拾级而上,就到了河防营区。

营区大院的地面高度接近堤顶。五间正房的中间三间是议事室。门西侧有虎头牌,上书“昼夜巡查”。门东侧虎头牌上是河兵花名册,并附职责分工。营长室、副营长室分列议事室两侧。

东厢房是抢险器具、料物仓库,西厢房是河兵学习室。学习室的墙上,人工绘制拴绳打桩的图画。拴绳的方法有羊角、鸡爪、单头人,三星、棋盘、连环五子,圆七星、扁七星、连环七星,名堂繁多;打桩的方法分为手硪、油锤打桩,既有动作要领,又有硪工号子,形象生动。还用图文展示了黄河上常见的渗水、管涌、滑坡、风浪、漫溢等险情的抢护方法。张凤鸣细察所列之法,无不深得河工之妙,心内暗自佩服。

大院当中竖起一根高大的旗杆,上面悬着方形黄色旗帜,上书“普庆安澜”四个大字。营区大门开在堤上,大门两侧是一副木雕对联:“民心泰否关天下,黄河安澜固江山 。”大门外也树着一根杆子,顶端装着相风鸟。徐风吹来,木雕小鸟尾巴上的小旗随风摆动。腹空的木鸟发出清脆的响声。

张凤鸣在怀河营里流连忘返之际,崔志芳带着两万块钱,在西街口坐上绑匪的马车。马车一路上了黄河大堤,向西北跑出两三里远停下。两个人等在这里,其中一个是麻子。麻子收了崔志芳的两万块钱,让崔志芳走路回去。崔志芳问:“钱给过了,啥时候放人?”

“收了钱,很快就放人。爷爷是讲信用的!”麻子说着话,坐上马车走了。崔志芳无奈,只得一路步行,傍黑时回到家。进门听说爷爷已经到家,崔志芳感叹道:“绑匪还真讲信用,收了钱就放人。”崔庆安瞅着志芳楞了一下,才说:“你爷不是绑匪放回来的,是张先生跟琪儿一起救回来的。”

原来,张凤鸣在怀河营大门口听到相风鸟的响声,猛忆起自己被蒙上眼去见匪首的路上,曾几次听到相风鸟的响声。他问了杜琪,得知坝头镇只有怀河营门前设有相风鸟,断定绑匪当时是拉着自己兜圈子。而且,他感觉自己见到崔老太爷的地方距离怀河营不远。张凤鸣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杜琪。杜琪问那破房子在镇上还是野外,张凤鸣说:“应该是野外,房子外面都是芦苇!”

杜琪指着大堤下的河滩,说:“大堤下面就有片芦苇荡,里面有座小破房。”张凤鸣心中豁然一亮,当即决定去探个究竟,他到巡河班借了杆枪,让杜琪带路过去。两个人沿着往客运码头的路下大堤,没走多远,杜琪在路东草丛中找到一条小路。张凤鸣检查草地,发现有车辆新碾压过的痕迹,越发坚信自己的直觉:“就是这里!”

两个人蹑手蹑脚穿过一片芦苇荡,一座废弃的破房子出现在面前。平常人很难发现这个破房子,杜琪也是跟小伙伴们在芦苇荡中游玩时,偶然发现有这个破房子。

张凤鸣反复试探,确信破房子里面没人,持枪冲了进去。四下搜索,不见任何踪迹。正当他失望之际,地下蓦地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循声望去,发现声音是从当屋平铺着的一块石板下传出的。张凤鸣过去掀起石板,只见崔老太爷背剪着站在一个仅容一人站立的坑洞中。

张凤鸣将老人提上来,解去绳索,拔掉堵嘴的破布。见老人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张凤鸣背起老人就走,杜琪提着枪紧随其后。黄昏时分,张凤鸣背着崔老太爷悄无声息地回到崔家。崔家人见老人平安归来,无不喜出望外。

崔老太爷吃了些茶饭,才被人搀扶着去后院安歇,崔志芳就进了门。得知事情原委,崔志芳骂道:“这挨天杀的绑匪!白骗咱家两万块钱。”崔庆安说:“财去主人安,只要你爷平安回来,两万块钱算个啥!”接着对张凤鸣说:“今天的事,多亏了张先生。你可真是俺家的恩人啊!”张凤鸣连连摆手:“救回老人家,晚辈只是出些力气。幸亏杜琪这孩子聪明,才能找到地方。”崔庆安说:“你们两个都有功劳,都得犒劳!”说话间两大桌酒菜备齐,崔庆安招呼张凤鸣和河兵弟兄们入席,特意让杜琪紧挨着自己坐。席间,大家对杜琪赞不绝口。

崔庆安陪众人喝过三杯酒,便让志芳、铁柱帮忙招呼客人,自己带着老钱出去。他让老钱到厨房拿些酒肉,随自己到后院犒劳了在这里值守的两个伙计。然后走进小屋,见老太爷安然入睡,房间内没有任何异常,才放心出来。老钱随手带上房门,瞅四下没人,悄声说:“从码头回来俺就安排这两个伙计在后院,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崔庆安一声不吭往前院走,老钱跟在后头低声说道:“孙哑巴的毛驴死了,到处寻活计干。咱们家堤外那片林子正缺个看护的人,不如让他去护林,免得他像个无头苍蝇在镇上乱撞。”崔庆安轻“唔”了一声,算是允准了。二人回到前院,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崔庆安让老钱去门口看是什么人,自己先回了客厅。

敲门的人是麻子。老钱一开门,麻子便气势汹汹地往里闯,把老钱甩在了后头。进客厅见崔家一派喜庆景象,麻子大感意外,然而事到临头,只得硬着头皮吼道:“七爷说啦,还得再送一万块钱才能放人!”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麻子,没一个人出声。少顷,张凤鸣缓缓站起身,装出一副可怜相,上前对麻子说:“俺们实在凑不出一万块钱来,请高抬贵手,放俺们一马吧。”

麻子见有人说软话,顿时气壮起来,仰着脸说道:“爷爷可做不了这个主。实在有难处,你们再派个人面见田七爷——”他话没讲完,不知谁骂了一句:“七你娘个头!”麻子一时没反应过来,盯着张凤鸣楞了一下。再瞅席上众人,见大家全无恐慌表情,都在嘻笑说话。麻子绑票、收赎金多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乍地吼道:“都给爷爷严肃点儿!惹恼了爷爷,说撕票就撕票!”

张凤鸣骤然冲过去,一巴掌打在麻子脸上,打得麻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口中骂道:“一个做土匪的,猪狗一样的东西,竟敢称爷,不是作死!”霍地掣出一把匕首来,伸手揪住麻子的胳膊,说道:“今天让你也尝尝被撕的滋味!”麻子急待挣扎,却被张凤鸣死死箍住动弹不得。

大家起初以为张凤鸣是逗麻子耍,见他要动真格的,赶忙都来拦他。张凤鸣也觉得在崔家杀人不妥,想放手又不甘心。于是,左手揪着麻子一只耳朵,右手一刀下去,削去半拉。他一松手,麻子抱头鼠窜而去。

麻子跑到院门口,迎面撞见牛长林打着手电进门。牛长林照见麻子负伤而去,拿出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进崔家客厅声色俱厉地嚷道:“伤了田七爷的人,坝头镇要遭殃啦!”张凤鸣感觉有些奇怪,问道:“我砍伤的土匪,自己还不怕。牛警长因何畏匪如虎啊?”牛长林说:“你是外乡人,话说得轻松。明天你拍拍屁股走了,俺们本乡本土的人就该倒霉啦!”张凤鸣仍然不解:“你这几个警察自然打不了土匪,难道县警察局也治不了田七?”牛长林“哼”了一声说:“你还是太年轻!县警察局又不是专门为坝头镇开的,哪会说来就来!”

张凤鸣当即打电话到县警察局,警察局果然推三阻四,不愿接案。牛长林见状,更加嚣张,不依不饶。惹得张凤鸣烦躁起来,反问牛长林:“你身为警长,不擒拿绑匪也倒罢了。还如此搅扰被害人家,是何道理?”牛长林说:“你别在这里装无辜!就凭你刺伤麻子,我要抓捕你归案也不为过。”

崔庆安本来躲在里间,实在听不下去,推开卧室门出来,冲牛长林冷笑一声,说:“人在做,天在看。我劝牛警长还是稍安勿躁。今日我崔家宴请客人,就不奉陪啦!”牛长林听崔庆安出言不善,脸上有些挂不住,提高了嗓门儿说:“崔营长这是下逐客令吗?你可别犯糊涂,老太爷可还在田七爷手里。”崔庆安说:“我清醒得很!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让我崔家交赎金,绑匪一露面就抓捕?”

张凤鸣蓦地想起两万块钱的事来,逼问牛长林:“崔家筹备两万块的事,田七是如何知道的?”牛长林被问得张口结舌,还自嘴硬:“我哪里知道!”说着话,灰溜溜地往外走。张凤鸣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吧。”

牛长林走后,张凤鸣拨通新编七十四师的电话,请求舅舅过问此事。放下话没多大会儿,县警察局局长把电话打了过来,说:“明天就派大队人马到坝头镇,定要清剿田七这股顽匪。”

田七的人马盘踞在坝头镇西北十五里的青龙寨。绑崔老太爷这一票本就是麻子做的。麻子半夜带人翻墙进入崔家后院,把崔老太爷绑出来后才报给田七。田七也没太当回事儿,到小破屋见过张凤鸣就回老巢了。

当晚,田七正兀自喝酒,麻子跑来报告:“崔老头儿被人劫走,外乡来的家伙还伤了俺。请七爷给俺做主!”田七猛抬头瞅见麻子的惨象,差点儿把酒给喷出来,强忍住笑问:“有人守着,崔老头儿咋会被人劫走啊?”麻子嘴唇嚅动了一下,半吞半吐地说:“近来天旱,负责看守的俩人偷跑回家车水浇地,结果让崔家的人钻了空子。”田七脸色一变,说:“你们这些饭桶能成啥事儿!”

麻子陪着小心上前给田七倒了碗酒。田七端起来喝了,安抚麻子说:“咱收了崔家两万块钱,也算够本啦。”叫人赏麻子二百块钱,让麻子下去养伤。麻子心有不甘,仍要煽动田七惩治崔家:“打狗还得看主人哩,他们太不把七爷您放在眼里啦!”

岂料麻子的一举一动早被田七掌握,田七“哼”了一声,阴着脸问:“收过崔家的赎金,为啥不放人?干咱们这一行最重信义,谁让你二次上门收赎金的?”麻子这才低头不再吭声。

田七叹了口气,接着说:“这次也算对你小有惩戒。以后再敢私自胡为,坏爷的规矩,别怪爷翻脸不认人。”麻子这才死了心,垂头丧气退了出去。

麻子刚走,牛长林的人就送信过来:“县警察局明天要派大批人马前来,望七爷早做准备。”

为收编的事,田七顾忌张凤鸣,对崔家颇为忍耐。得知大批警察要来清剿,田七心想:“我若不使出些手段来,收编后也会被长官们瞧不起。”于是心一横,当夜率群匪倾巢出动,在青龙寨和坝头镇之间挖掘黄河大堤。田七此举可谓一石二鸟。一来把事挑大,让官府重视自己。二来决流成河,利于自保。

怀河营巡河班的人发现土匪扒口,赶忙报给崔庆安。崔庆安不敢怠慢,连夜打电话报告省黄河修防处。省黄河修防处又报告到黄委会和省政府。国民政府军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兼豫省政府主席商震闻报,当命令新编第七十四师派出一个团的人马前去剿匪。

国军渡过黄河还没展开,田七便率群匪仓惶远遁。国军见土匪远逃,就遵照郭伯韬的命令收兵回营。郭伯韬随后派人安抚田七,加紧收编他的人马。

崔庆安见国军退去后土匪并不返回,就带人勘测决口。土匪仓促之间扒开的口门并不大,流出的河水沿着天然文岩渠东去,没有造成太大淹没灾害。崔庆安带人详细测量口门大小,估工算料上报省黄河修防处。

张凤鸣、崔志芳回到省黄河修防处,详细汇报了土匪在坝头镇扒口的始末。崔庆安的报告送上来后,省黄河修防处的长官报请黄委会同意,批复了崔庆安的堵口方案。崔庆安接到批复,结合县政府筹办料物,征集民工,择吉日在大王庙祭过河神,带人进驻堵口工地。

黄河大堤上搭起遮阳布棚,接通电话线,建起堵口指挥部。河兵们以席作庵搭起工棚。口门处竖起两根长杆,一根杆子上安着相风鸟,另一根杆子上扣三环、系长绳,设专人负责升降三色旗。黄旗代表土料,红旗代表石料,蓝旗代表柳枝、秸料。

一切准备就绪,崔庆安带着河兵、民工开始堵口。到夜晚,口门处灯火通明,长杆上的三色旗换作三色灯笼,距口门二百米内的大堤两侧摆着丁字木架,每个木架上挂两只灯笼。堵口工程昼夜不停,接连几日天气晴好,河上风平浪静,堵口进展顺利。

河兵沉放枕埽,赤身裸体在水中一站就是半天,很是辛苦。这天夜半,埽面出水,决流截断,崔庆安留几个人在船上看护埽体,让其他人回工棚睡觉。

次日凌晨醒来,崔庆安带着铁柱再到堵口处,向船上的河兵询问夜间情况,边问边跳上埽体察看。铁柱跟着跳到埽体上,蓦地感觉不对劲,心想:“怕是要跑埽吧!”有心提醒崔庆安,怕犯忌讳没敢开口。铁柱下意识往边上挪步的工夫,猝然感到脚下有异动,三蹦两跳先蹿上堤头。

铁柱回头看时,埽体已散开。崔庆安跌落水中,脸色惨白,正自拼命挣扎。船上的人看见,扔一条大棕绳过去,崔庆安慌乱中没抓住。船上人又伸过去一根长探水杆,被崔庆安双手死死攥住。船上的人再扔个绳圈过去,恰好套在崔庆安的脖子上。船上几个人合力拖崔庆安上了船。

铁柱踏着跳板跑上船,背起崔庆安就往指挥部跑。进了指挥部,铁柱帮崔庆安脱去衣裤,让他裹着被子躺在床上。随营医生赶来,拿药煎了给崔庆安服下。

将近晌午,崔庆安缓过神儿来。让人打电话给省黄河修防处,请求调杜春来回来。省黄河修防处报请黄委会同意后,电话通知杜春来返回坝头镇堵口。

杜春来听说坝头镇黄河决了口,正自坐卧不安,接到通知,他一刻也不耽搁,即刻动身返回坝头镇,直奔堵口工地。

杜春来天生一副好身板,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一到堵口工地,河兵们都觉得有了主心骨,顿时信心倍增。杜春来听崔庆安讲了前期堵口情况,问上面批了多少款项。崔庆安皱着眉头说:“我原本以为问题不大,只要了两万。”杜春来问还剩多少,崔庆安说估计不到一万了,想再申请些费用。杜春来说:“如今的时局,上面估计也难多给。”

崔庆安感到自己如今是骑虎难下,问杜春来该咋办。杜春来安慰他说:“放心吧,我来想办法。”

杜春来从指挥部出来,带领铁柱到口门处查看。此时河水上涨,口门越冲越大。杜春来脱掉衣服,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肤,赤身跳入水中,持探水杆从这边走到那边,发现水深在两米左右。上岸后,杜春来让铁柱传令:“应卯的民工回家休息,三日后再来。”随后带着河兵沿堤砍来柳枝,他亲率十来个精干河兵,驾船在口门前打深水木桩,再在木桩上挂柳枝。

黄昏时分,崔庆安披衣过来。杜春来采用的堵口方法,崔庆安从未见过,眼见决口处的水依然奔流,难免心存疑虑,但他坚信杜春来定会创造奇迹。

杜春来上岸后,主动向崔庆安解释说:“这是近年才有的堵口新法儿,节省人力物力,能收到奇效。”说着话,杜春来安排了看守人员,带其他人员一起回工棚休息。

吃过晚饭,杜春来劝崔庆安回家休养。崔庆安说:“我如今担着堵口成败的干系,怎敢离工地半步。”杜春来再三相劝,崔庆安坚决不肯,反劝杜春来回家去。

杜春来见崔庆安执意留在工地,就自己骑马回了坝头镇。他先到崔家见过崔老太爷、崔夫人。见杜琪也在崔家,就带着他从后门出去,一起回粮棉胡同自己的家。到门口敲门,开门的是个陌生的婆子。杜春来进屋问起婆子的来路,崔月娥说:“她是徐妈,前几天从北边逃荒过来。我见她人还干净,手脚勤快,办事稳妥,就留她在家里做饭、收拾屋子。”杜春来听了,也没说什么。当晚,一家人油灯下叙谈家常,其乐融融,至深夜才睡下。

次日早饭后,杜琪去上学,崔月娥带着两个闺女做针线。崔月娥对三个孩子态度差别很大。大妮儿最得她喜欢,上了两年小学堂,回家跟她学做针线活儿。杜琪跟大妮儿不隔属相,六岁进学堂。当初生过杜琪后,崔月娥还想再生个儿子,结果三年后又生下个闺女。生二妮儿时还难产,让崔月娥受了不少罪,所以崔月娥不喜欢二妮儿。一天学也没让二妮儿上,从小就让她在家端茶倒水,干些粗笨活儿。杜琪起初还算听崔月娥的话,上了三年学,渐渐跟她话说不拢起来,便常借故到崔家去。

杜春来感到儿子虽说乖觉却有些柔弱,大妮儿的刁蛮,正可补其不足。惟有二妮儿,小小年纪总是苦着一张脸,让人看着怜惜。每遇大妮儿跟二妮儿有争执,杜春来总是训斥大妮儿:“甭做门里棍儿!二妮儿不归你辖制,用不着你来指教她!”

杜春来早饭后也没闲着,他带着伙计清理粮油铺的账务、库存,然后进了新货。到晌午,杜春来带着妻子儿女,在南大街上买了黄家铺子的糕点,又到西街回回肉铺割五斤牛肉提着,一家人进了崔家。

在崔家吃过午饭,杜琪去了学堂,崔月娥陪婶母在炕上抽烟,赵妈带着杜家两个闺女在院子里玩耍。杜春来陪着老太爷在后院小屋里闲话家常。

天将黑时,杜琪放学回来,杜春来带上妻子儿女回到自己家。徐妈摆上饭来。吃过饭,孩子们都抢着在杜春来面前讲自己新学的针线、课程,争着献殷勤。杜春来觉得有些烦躁,就催孩子们都去睡觉。

崔月娥见孩子们都睡着了,才跟杜春来说出自己心中的疑虑:“你这次回来不同以往,对家里的生意分外上心。难不成你们要出远门?”

杜春来心里隐约感到这次黄委会集中不同以往,或许会让河兵们到外地。但并没得到确信儿,怕是自己多虑了。再说,就算到外地,也不过是堵口筑坝,又不是扛枪打仗,也没多么可怕,没来由先让有些神经质的妻子担惊受怕。他宽慰妻子说:“不至于吧。不过,如今这时局,啥事能说得准呢!”

崔月娥说:“俺爹娘都死在大兵拉锯战中,想起来我就后怕。你不管到哪里,千万别招惹大兵们。那都是些吃人的豺狼。”杜春来说:“如今这世道,哪里不是豺狼横行啊。”崔月娥说:“世道不好,你出门在外要当心,千万别做那出头的椽子。”夫妻俩又闲聊了一会儿,渐渐感觉困倦,就相拥入睡了。

杜春来在家清闲这一天,崔庆安在工地却是忧心如焚,到夜晚也无法熟睡。天刚蒙蒙亮,崔庆安便去决口处查看,见流水没有一点儿变化,心里多少有些犯嘀咕。眼瞅着到了后晌,水流还是汩汩流动,心中的疑虑越发大了起来。

眼巴巴又到夜晚,仍不见水流有变化,也不见杜春来回来。崔庆安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前半夜查看六次,后半夜查看五次,均不见水流变化。五更时分回到指挥部,实在支撑不住,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升得老高。听见外面乱哄哄有人说话,崔庆安心中一凉,怕是出了变故。坐起来细听,却是铁柱的声音:“杜营长,您这办法真是奇妙!”接着是杜春来的声音:“仔细察看,估计中午过后才会断流。”

听到“断流”二字,崔庆安顿时有了精神,起身冲出指挥部。铁柱一见崔庆安,兴冲冲地报告:“马上要断流啦!”崔庆安顾不上答话,一路小跑奔向堵口处,杜春来、铁柱紧跟着在他后边。来到堵口处,崔庆安看到透水柳坝前沉积的淤泥已透出了水面,果然有断流的迹象。

连日的郁闷一扫而光,崔庆安回头紧紧拉着杜春来的手,说:“多亏有你啊!”杜春来笑着说:“这都是兄弟们的功劳。”崔庆安问下一步的行动,杜春来说:“民工到齐后,准备土袋围堵。”

民工们依约陆续赶来。崔庆安顾不上吃早饭,带领河兵、民工准备土袋,很快备够了需要的土袋。午饭过后,杜春来陪着崔庆安再到堵口处。只见柳坝前堆起小堤一样的淤泥,坝后已完全断流。崔庆安兴奋地说:“你这法儿还真神!节约投资,效果还这么好!”杜春来说:“这不是我的办法,是一个叫齐寿安的老河兵的发明。”崔庆安说:“甭管是谁的发明,能用好就是本事!”然后问接下来该干啥,杜春来说:“咱们备的土袋该派上用场了。”

杜春来带人清理柳坝后的稀泥。崔庆安按照杜春来的提示,组织人员用土袋铺底进占,一鼓作气,终使口门闭气。闭气后,崔庆安回到指挥部,打电话向省黄河修防处报告堵口情况,并说堵口资金预计可节余五百元。省黄河修防处的长官对堵口成功表示祝贺,同时,让崔庆安转告杜春来,让他马上返回柳园铺。

崔庆安让人买了酒肉来,晚上犒劳河兵和民工们。工地上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喧嚣过后,崔庆安和杜春来携手沿河堤往坝头镇走。崔庆安边走边详细讲了田七扒口的缘由。杜春来说:“别的小河也就罢了,黄河是条神河,在黄河上扒口会遭报应的。”崔庆安说:“话是不错,可是,以水代兵的事,历朝历代都有,从来就没断过。”

杜春来从小听父亲讲的第一个故事,便是“齐桓公不许修曲堤”,二十多年来,黄河神圣不可侵犯的观念深入他的心髓。他说:“宋高宗决黄河阻金兵,金兵也扒口淹宋军,这是一例;李自成与明朝军队互相扒黄河淹对方,这是第二例。结果呢?他们双方都没有好下场。宋朝和金兵斗来斗去,把天下给了蒙古人;李自成和明朝内斗的结果,让清人得了天下。”

崔庆安说:“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觉得这话题太沉闷了,就转换话题,问杜春来在柳园铺培训些啥。杜春来说:“也没啥,只是老讲政治形势。”崔庆安脱口问道:“有没有一个叫张凤鸣的去柳园找你?”杜春来随口回说没有,接着喟然叹道:“眼看又要天下大乱,保不齐黄河又要遭殃啊。”神情黯淡下来。

两人静静地走在河堤了,杜春来沉吟着轻声自语:“咋样才能建个让人扒不开的堤坝呐?”

说起来,崔杜两家渊源颇深。崔家祖籍彰德,崔老太爷当年在彰卫怀道台衙门做马队头目时,对一起当差的杜义德非常赏识,大力提携。杜义德后来做了河兵的把总,也极力抬举崔庆安,杜义德到坝头镇担任千总,就把崔庆安扶上了把总的位置。

杜家祖籍江苏桃源,世代为河兵,清雍正年间随河防营迁居武阳。杜义德凭着家传的治河技艺,在黄河上博得不小的名望。奈何造化弄人,杜义德以上四代都是单传,到杜义德这儿,妻子生下儿子不久便去世了。算命先生说这孩子命硬、难养活。杜义德当时还在武阳做把总,只得把儿子送到武阳城东门外的莲池寺出家。杜春来八岁那年还俗,到坝头镇当了一名河兵。

杜义德在黄河堵口中殉职后,崔庆安成为坝头镇河兵的最高首领。从那时起,崔庆安就一直关照杜春来,不仅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他,还提拔他做自己的副手。这么多年来,崔庆安跟杜春来在防汛抢险中总能默契配合,成为一对“金搭档”。

崔庆安、杜春来边走边谈,到坝头镇西门口,二人携手从河堤上走下来,沿西街到大王庙前依依惜别,各自回家安歇。第二天早晨,杜春来起床收拾好行装,见儿女们都在熟睡,就没叫醒他们。他告别泪水涟涟的妻子,独自去了黄河码头。

时间尚早,等待坐船过河的人不多。杜春来缓步上了渡船,在船尾找位置坐下。没过多久,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将要客满时,一个说书人打扮的青年上船,到船尾跟杜春来并排坐下来。

河上风俗,说书人上船不付船资,但会奉送一段书。青年坐稳后,摆开架势,绘声绘色地讲了段书。他讲的是和尚寻找落水石兽的故事,众人听后,纷纷争辩石兽到底该到河的上游还是下游找才对,相互争执不下。内中有人认得杜春来,指着他说:“这是怀河营的杜营长。河上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还是请杜营长裁决一下吧!”

说书人向杜春来施了个拱手礼,说:“虽说书上的老河兵说该去上游找,可我也有些疑惑,果真是这样吗?您久在河上行走,想必是清楚的。”

杜春来未及开言,就见船主急匆匆赶上船来,吆喝一声“客满!”船上伙计们收起锚、把稳舵。船主喊起号子,伙计们口中应号,手中撑篙,船便离了岸。船到水深处,伙计们改为划桨,号声却一直没停。

走啦啊,哎嗨吆嘿吆嚎,

河上风俗,不行哑巴船,只要船不停,号子就不能停。然而,渡船行至河中央,号声却停了下来。船主叫人下了锚,将船泊住。渡船上众人纷纷向河上看时,只见一艘满载货物的大船顺流而下,才明白渡船是为了避让这艘货船才停泊的。

当下顺水顺风,货船扬着满帆。眼见货船渐行渐近,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冲出一只小船。小船上四人一起作歌。

卖了刮金板,置个水上漂。

大王睁了眼,落得一张篙。

渡船、货船上的人听了,也都不以为意。小船上的人接着唱道:

爷爷生在黄河边,不怕地来不怕天。

商震昨个趁我船,靠岸掠他两万三。

货船上的人听见小船上喊出省主席商震的大名,心中都吃一惊。不等货船上的人反应过来,小船上四个劫匪怀中掏出枪来,冲着货船放了几枪。见货船上的人纷纷躲避,劫匪们趁势把小船靠近,甩出铁钩,钩在货船上,相继攀爬了上去。

四个劫匪分工明确,两个驱赶船上伙计落帆,另两个喝令船上伙计把锚抛下,货船随即停在了河中央。货船上的人见劫匪手中有枪,都躲在舱里不敢露面。内中一个西装革履、头戴圆纱帽的青年,是带着自己的货物从武阳码头上的船。青年上船时自称姓“耳东”,其实就是姓陈,因船上忌讳“沉”字,只得如此自称。

劫匪接下来就该抢劫货物了。陈姓青年拨开众人,走出船舱,喝问劫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是要打劫吗?”

带头的劫匪是麻子,他一侧耳朵上还裹着纱布。见有人出来,麻子厉声吼道:“没错!爷爷今个儿就是来抢劫的。识相的滚回舱里去!”

陈姓青年冷笑一声说:“这船上除了打山西运来的竹子,就是俺的几包怀药。你要这些东西有啥用!”麻子将信将疑,摆手示意手下检查货物。一个劫匪掀开篷布一看,果然都是些竹竿。麻子一见,心中有些失望,骂道:“真他妈的晦气!”转而想道:“也不能白走这一趟。”他拿枪指着陈姓青年说:“让船上的人把随身的钱财都拿出来,你收拢起来交给爷爷。爷爷是讲信用的,只要按爷爷说的做,爷爷决不为难你们。”

陈姓青年说:“你们为求财也不容易,我这里有五十块大洋。你们拿去,船上这些人不过是些穷伙计,他们能有几个小钱儿。”说着话,掏出一个钱袋子来,提在手中晃了两晃,听得袋子里面哗哗作响。

麻子不为所动:“你这袋子里的钱已经是爷爷的了,其他人有钱没有,搜过就知道啦。”见船舱里的人纷纷探出头来,麻子接着说:“你们放心,爷爷是讲信用的。老老实实把钱交出来,爷爷决不取人性命。要是有人胆敢轻举妄动,可也别怪爷爷心狠手辣!”

陈姓青年摊开双手,平静地说:“先来搜我吧。”麻子见这青年胆识过人,不敢轻敌,挥手让两个手下一起上。

一个劫匪才触及青年手指,就见那青年猛地头一低,一猫腰,反手将这个劫匪胳膊折断。紧接着,青年一扭身,双手缠住另一个劫匪,轻轻一带,顺势将这名劫匪掼下河去。不料用力过猛,青年头上的纱帽脱落,一头瀑布般秀发抖落下来。这人竟是女扮男装。

船舱内众人眼见一个女人如此容易制服两名劫匪,胆气陡涨,一拥而出,持篙冲向两名劫匪。麻子眼见势头不对,慌忙蹿入河中,另一名劫匪没跑脱,被众人逮住,活活打死在船上。

被折断胳膊倒在地上的劫匪见状,吓得尿了一裤子,挣扎着想起来,两腿却不听使唤。船上的女子怕他也被打死,拖他到船边扔下河去,才让他逃了一命。

货船上的人打完劫匪,有人说:“都怪女人上船,咱们才遭匪,打她下去水!”几个伙计闻声一起冲向女子,逼她下船。女子说:“客不离货可是你们船上的规矩!”船主一听,喊伙计们把她的货物全部扔下船去,指挥众人持篙驱赶女子下船。

女子情急之下,连跨几条纤绳躲避。不料这又犯了船上的忌讳,惹恼了船上更多的人。原本念着女子刚才打劫匪的好、犹豫不愿动手的人,也加入到攻击她的群体中。众人群情激奋,定要赶她下船。女子被逼无奈,只得跳入河中。

货船的船主见女子跳了河,就让伙计们把船上清理干净,然后拔锚起航,顺流而去。

渡船上的人先前见那女子有些功夫,以为她入水也无大碍。不料女子压根儿不识水性,跌入河中只是胡乱抓挠、接连吃水。杜春来眼见落水女子有难,忙脱了布鞋、大衫、裤子,赤条条钻入河中,像一条银色梭鱼,顷刻间到了女子身边。渡船上的人见了,一起大声喝彩。

杜春来从女子背后浮上水面,两腿踏着水浪,直立水中。他伸右臂揽着女子胳膊,横过胸前搭在她左腋下。左手抓住女子的手,拖着她往渡船这边游。

女子被人拖着向后一仰身,顿时感觉背上得力,不再下沉,回头想看背后的人。杜春来右手一抬卡住了她的脖子,控制着她不让回头。

受制于人使女子有些羞恼,她感觉到背后是个强壮的男人,自己的身体间或被他触到,这更让她羞愧难当。想要反抗,无奈自己浑身力量使不出来,只得任由他拖拽着移动。

女子感觉过了很久,终于来到客运渡船边上。渡船是可以上女客的,船上乘客见杜春来救人过来,纷纷过来帮忙。众人在船上拉,杜春来在下面推,将女子救上了船。杜春来随后也要上船。不料,女子上船得力,回手一掌将杜春来打落水中。

杜春来落水的同时,女子却认出了他,失声叫道:“春来哥!”原来这女子便是陈金铃。

陈金铃四下观望,却不见杜春来再露头。船上的说书人认出了陈金铃。这说书人就是前几天在坝头镇上堤路口为孙哑巴打抱不平那人,他叫周国华,曾在省会菊城教过几年书,后加入中共党组织。周国华上次扮作教书先生是去山西向党组织报告工作,从坝头镇往武阳的路上,陈金铃还捎了他一程。

渡船的船主拿了衣服来,陈金铃找个角落换下湿衣服,拿了些钱给船主。周国华过来安慰陈金铃:“杜营长水性好,说不定已游到对岸啦。”说话间渡船起锚,在“咿咿呀呀”的号子声中驶过河来。

下了渡船,周国华抱着杜春来的衣裤,跟随陈金铃沿河岸寻找,果然见杜春来在河边沙滩上。陈金铃的几大包怀药被他捞了上来,堆在旁边。这些怀药都用不透水的皮袋子包裹,故而没有损失。

周国华将杜春来的衣物送过去,让他穿戴整齐,然后过来跟陈金铃相见。陈金铃红着脸道歉,然后说出心中疑惑:“你在水中,为啥不让俺回头?”杜春来说:“人有求生的本能,见人来救,必定死死抓住不放。所以说,水中救人,最好是一巴掌把落水的人打昏,然后拖人上岸。”

陈金铃撅着嘴说:“这是救人还是害人啊!”杜春来说:“俺救你的时候,如果你转过身来,背部就会失去浮力,必然拼命抓住我不放。那样咱俩就都危险啦!”陈金铃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回想起刚才水中情境,不由得再次绯红了脸颊。她撇下杜春来,回头大声招呼自家伙计。两个伙计闻声赶着马车过来,把几大包怀药抬上车。

陈金铃的伙计把马车赶上正路,大家便都上了车。陈金铃对周国华说:“听说陆路不太平,才让伙计赶着空车过来,俺由水路带货过来。没想到还是遭了匪。”周国华说:“如果没有这场变故,还难睹陈女士的身手哩!”陈金铃说:“我在船上也是被逼出手的,平时哪会与人动手打架啊。”

周国华问起陈金铃学太极拳的缘由,陈金铃说:“我从小没了爹娘,是武阳乔家把我养大的。只因爹娘留了个鎏金铃铛给我,乔家就给我起了‘金铃’这个名字。我十三岁那年,乔家让我跟他家唯一的儿子拜堂成亲。当时公婆已上了年纪,男人常年抽大烟撑不起门户,拜堂后公婆让我掌管家务。公婆怕我在外受人欺负,专程从陈家沟请师傅教我太极拳。”

杜春来由衷夸奖陈金铃功夫了得,绝招不少。陈金铃说:“我学的太极拳注重实战,没有那么多花架子。从小师傅就对我说,只有工夫下到,功夫才能到家。耍好了,招招都是绝招。”顿了一下,她问杜春来:“俺跳进河里,本来身体直往下坠,经你一托,仰面半躺着咋觉得自己像是浮在水上啦?”

杜春来说:“黄河水浮力大。人落入河中,只要不惊慌,仰面向上,胸腔像个气囊,就能保证人不沉入水中。”周国华问不会凫水的人能不能在水上不沉,杜春来说:“当然能啦!只是胆子要大。”

上了黄河大堤,杜春来要下车了。周国华对他说:“我住菊城北门里大街六十九号,有事进城一定要找我啊!”杜春来答应着周国华,跟陈金铃告别,下车往柳园铺走去。

走在黄河堤上,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涌上杜春来的心头。这是杜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有点儿温暖,有点儿兴奋,也有点儿失落。

两辆绿皮卡车呼啸而来,后面还跟着辆黑色轿车。第一辆卡车到了杜春来身边,“嘎”地一声停了下来,驾驶室里有人探出头来,对一脸茫然的杜春来叫道:“上车!老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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