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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华人网上家园你见过的最残忍的照片是什么? - 知乎<strong class="NumberBoard-itemValue" title="5被浏览100,988,282分享邀请回答44K1,980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20K1,317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怎样识别一个人是否犹太人? - 知乎<strong class="NumberBoard-itemValue" title="被浏览<strong class="NumberBoard-itemValue" title="1,659分享邀请回答1.3K95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162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转载]袁可嘉诗歌
袁可嘉,1921-,诗人,翻译家。1921年生于浙江省慈溪。1946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外语系,获文学士学位。新诗作品收入《半个世纪的脚印》(1994)。
让我沉默于时空,
如古寺锈绿的洪钟,
负驮三千载沉重,
听窗外风雨匆匆;
把波澜掷给大海,
把无垠还诸苍穹,
我是沉寂的洪钟,
沉寂如蓝色凝冻;
生命脱蒂于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锈绿的洪钟,
收容八方的野风!
【走近你】
走近你,才发现比例尺的实际距离,
旅行家的脚步从图面移回土地;
如高塔升起,你控一传统寂寞,
见了你,狭隘者始恍然身前后的幽远辽阔;
原始林的丰实,热带夜的蒸郁,
今夜我已无所舍弃,存在是一切;
火辣,坚定,如应付尊重次序的仇敌,
你进入方位比星座更确定、明晰;
划清相对位置变创造了真实,
星与星间一片无垠,透明而有力;
我象一绫山脉涌上来对抗明净空间,
降伏于蓝色,再度接受训练;
你站起如祷辞:无所接受亦无所拒绝,
一个圆润的独立整体,“我即是现实”;
凝视远方恰如凝视悲剧——
浪漫得美丽,你决心献身奇迹。
冬夜的城市空虚得失去重心,
街道伸展如爪牙勉力捺定城门;
为远距离打标点,炮声砰砰,
急剧跳动如犯罪的良心;
谣言从四面八方赶来,
象乡下大姑娘进城赶庙会,
大红大绿一身色彩,
招招摇摇也不问你爱不爱;
说忧伤也真忧伤,
狗多噩梦,人多沮丧,
想多了,人就若痴若呆地张望,
活象开在三层楼上的玻璃窗;
身边天边都无以安慰,
这阵子见面都叹见鬼;
阿狗阿毛都象临危者抓空气,
东一把,西一把,却越抓越稀。
这儿争时间无异争空间,
聪明人却都不爱走直线;
东西两座圆城门伏地如括弧,
括尽无耻,荒唐与欺骗;
起初觉得来往的行人个个不同,
象每一户人家墙上的时辰钟;
猛然发现他们竟一如时钟的类似,
上紧发条就滴滴答答过日子;
测字摊要为我定终身,
十字架决定于方向加时辰;
老先生,我真感动于你的天真,
测人者怎不曾测准自己的命运?
商店夥计的手势拥一海距离,
“我只是看看”,读书人沉得住气;
十分自谦里倒也真觉希奇,
走过半条街,这几文钱简直用不出去;
哭笑不得想学无线电撒谎,
但撒谎者有撒谎者的哀伤;
夜深心沉,也就不再想说什么,
恍惚听见隔池的青蛙叫得真寂寞。
牛汉,1923-,原名史成汉,山西定襄县人。4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是“七月”诗派的重要成员。诗集有《彩色的生活》(1951),《爱与歌》(1954),《温泉》(1984),《海上蝴蝶》(1985),《沉默的悬崖》(1986),《牛汉诗选》(1998)。
【鹰的诞生】
啊,谁见过,
鹰怎样诞生?
在高山峡谷,
筑在最险峻的悬崖峭壁,
它深深地隐藏在云雾里。
仰望着鹰窠,
象瞅着夜天上渺茫的星星。
虎豹望着它叹息,
毒蛇休想爬上去,
猎人的枪火也射不了那么高!
江南的平原和丘陵地带,
鹰的家筑在最高的大树上
(哪棵最高就筑在哪棵上)
树尖刺破天,
风暴刮不弯。
简简单单,十分粗陋,
没有羽绒或茅草,
没有树叶和细泥,
全是些污黑污黑的枯树枝
还夹杂了许多荆棘芒刺。
它不挡风,不遮雨,
没一点儿温暖和安适!
颜色蓝得象晴空,
上面飘浮着星云般的花纹
它们在鹰窠里闪闪发光。
是在暴风雨里催化的,
隆隆的炸雷
唤醒蛋壳里沉睡的胚胎,
给了雏鹰明锐的眼瞳,
飓风十次百次地
激励它们长出坚硬的翅膀,
炎炎的阳光
铸炼成它们一颗颗暴烈的心。
啊,有谁看见过,
雏鹰在旷野上学步?
又有谁看见过,
雏鹰在屋檐下面歇翅?
雏鹰不是在平地和草丛里行走的禽类
它们的翅羽还很短小的时候,
就扇动着,鸣叫着
钻进高空密云里学飞。
风暴来临的时刻,
让我们打开门窗,
向茫茫天地之间谛听,
在雷鸣电闪的交响乐中,
可以听见雏鹰激越而悠长的歌声。
鹰群在云层上面飞翔,
当人间沉在昏黑之中,
它们那黑亮的翅膀上,
镀着金色的阳光。
啊,鹰就是这样诞生的。
【汗血马】
跑过一千里戈壁才有河流
跑过一千里荒漠才有草原
无风的七月八月天
戈壁是火的领地
四脚腾空的飞奔
胸前才感觉有风
才能穿过几百里闷热的浮尘
汗水全被焦渴的尘砂舐光
汗水结晶成马的白色的斑纹
汗水流尽了
胆汁流尽了
向空旷冲刺的目光
宽阔的抽搐的胸肌
沉默地向自己生命的
从肩脚和臀股
沁出一粒一粒的血球
只有汗血马
血管与汗腺相通
肩脚上并没有翅翼
四蹄也不会生风
汗血马不知道人间美妙的神话
它只向前飞奔
浑身蒸腾出彤云似的血气
为了翻越雪封的大坂
和凝冻的云天
生命不停地自燃
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用筋骨还能飞奔一千里
扑倒在生命的顶点
焚化成了一朵
【华南虎】
小小的动物园里
我见到一只老虎。
我挤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
隔着两道铁栅栏
向笼里的老虎
张望了许久许久,
但一直没有瞧见
老虎斑斓的面孔
和火焰似的眼睛。
笼里的老虎
背对胆怯而绝望的观众
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
有人用石块砸它
有人向它厉声呵喝
有人还苦苦劝诱
它都一概不理!
又长又粗的尾巴
悠悠地在拂动,
哦,老虎,笼中的老虎,
你是梦见了苍苍莽莽的山林吗?
是屈辱的心灵在抽搐吗?
还是想用尾巴鞭击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观众?
你的健壮的腿
直挺挺地向四方伸开,
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
全都是破碎的,
凝结着浓浓的鲜血,
是被人捆绑着
活活地铰掉的吗?
还是由于悲愤
你用同样破碎的牙齿
(听说你的牙齿是被钢锯锯掉的
把它们和着热血咬碎……
我看见铁笼里
灰灰的水泥墙壁上
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
象闪电那般耀眼刺目!
我终于明白……
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
恍惚之中听见一声
石破天惊的咆哮,
有一个不羁的灵魂
掠过我的头顶
腾空而去,
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
火焰似的眼睛,
还有巨大而破碎的
滴血的趾爪!
屠岸,1923-,生于江苏常州,笔名叔牟,本名蒋壁厚。诗集有《屠岸十四行诗》,《哑歌人的自白》等。
那一年我和你曾到废园的池塘,
把蚂蚁放进一群纸褶的小船,
让它们漂过绿荫下广阔的海洋,
被阵阵西风从此岸猛吹到彼岸。
你还说组成了小人国无敌舰队,
在港口举行隆重的出征典礼。
我们为胜利的战士唱凯歌助威,
我们为牺牲的水手洒哀悼的泪滴。
把这些美丽的话语留在我心上,
你凭着孩子的好奇亲自去航海了。
当纸船在我的心浪上颠簸的时光,
作为失败者你从海上归来了。
世界上常有失败和胜利的交替,
幻象却永远保持着不败的魅力!
【城楼图铭】
欲圮的敌楼,风雨剥蚀的城墙,
破败的岗亭,土山之间的泥路,
被画笔揉成一团。混茫的中央:
载双人的独轮车伸向迢遥的远处……
冬日的风,凄厉而肃杀,吹去
每一段回忆,以至每一片凄清,
这小城呈现出一个伟大的裸体——
在令人颤栗的洁净中向天横陈。
一切都已是昨日的汪洋中的点滴,
但我将面对这幅画,以我的心祭:
没眼泪,连心的跳动也几乎要止息,
因为岩石的悲悼是如死的静寂。
耳语如彗星,划破了阴冷的画面:
亡友的哀容如峻峰在星云里突现。
【潮水湾里的倒影】
潮水湾南岸耸峙着圆形廊柱厅,
圆厅的中央是杰弗逊的青铜雕象。
他右手握着独立宣言的文本;
站立着,严肃的目光正射向前方。
绕厅内穹庐形屋顶四周的铭文
标明他反对一切形式的暴虐;
铭文如大桂冠高悬在他的头顶,
或一圈灵光,使得他无限圣洁。
清风穿越过圆柱从四面吹进来,
他手中的文告仿佛要随风飞扬;
圆柱外四面挂斑斓萧索的云彩;
他的额上漫移着日影和星光。
我看见这一切映入澄澈的潮水湾,
成美丽空灵的影子,在水中倒悬……
周梦蝶,1920-,本名周起述,1921年生于河南淅川。诗集有《孤独国》(1957),《还魂草》(1965)等。
【逍遥游】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
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
绝尘而逸。回眸处
乱云翻白,波涛千起;
无边与苍茫与空旷
展笑着如回响
遗落于我踪影底有无中。
从冷冷的北溟来
我底长背与长爪
犹滞留着昨夜的濡湿;
梦终有醒时——
阴霾拨开,是百尺雷啸。
昨日已沉陷了,
甚至鲛人底雪泪也滴干了;
飞跃呵,我心在高寒
高寒是大化底眼神
我是那眼神没遮拦的一瞬。
不是追寻,必须追寻
不是超越,必须超越
云倦了,有风扶着
风倦了,有海托着
海倦了呢?堤倦了呢?
以飞为归止的
仍须归止于飞。
世界在我翅上
一如历历星河之在我胆边
浩浩天籁之在我肋下……
【菩提树下】
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
谁肯赤着脚踏过他的一生?
所有的眼都给眼蒙住了
谁能于雪中取火,
且铸火为雪?
在菩提树下。
一个只有半个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
以叹息回答
那欲自高处沉沉俯向他的蔚兰。
是的,这儿已经有人坐过!
草色凝碧。
纵使在冬季
纵使结跗者的足音已远去
你依然有枕着万籁
与风月的背面相对密谈的欣喜
坐断了几个春天?
又坐熟了几个夏天?
雪是雪,你是你
雪即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度的今夜
当第一颗流星暗然重明
你乃惊见:
雪还是雪,你还是你
虽然结跗者的足音已远去
唯草色的凝碧
【托钵者】
滴涓涓的流霞
于你钵中。无根的脚印啊!
十字花开在你匆匆的路上
衣明囚与昨日与今日之外
你把忧愁埋藏。
紫丁香与紫苜蓿念珠似的
到处牵接着你;
日月是双灯,袈裟般
夜的面容。
十四月。雪花飞
三千弱水的浪涛都入睡了。
向最下的下游——
最上的上游
问路。问路从几时有?
几时路与天齐?
问忧昙华几时开?
隔着烟缘,隔着重重的
流转与流转——你可能窥见
哪一粒泡沫是你的名字?
长年辗转在恒河上
恒河的每一片风雨
每一滴鸥鹭都眷顾你——
回去是不可能了。枕着雪涛
你说:“我已走得太远!”
所有的渡口都有雾锁着
在十四月。在桃叶与桃叶之外
抚着空钵。想今夜天上
有否一颗陨星为你默默堕泪?
象花雨,象伸自彼岸的圣者的手指……
附:优昙华三千年一度开,开必于佛出世日。又:王献之有妾曰桃叶,美甚,献之尝临流歌以送之。后遂以桃叶名此渡。
羊令野,,本名黄仲琮,笔名羊令野,必也正,田犁,予里。安徽省泾县黄村人,1923年出生。诗集有《贝叶》(1968),《羊令野自选集》(1979)等。
你的鼓噪不休
那种重复调子
令人思虑的
不知道谁抄袭谁的语言
你的自鸣清高
却在一夜西风里
噤住了自己的一张嘴
说你是懦夫也可以
说你是哲者也可以
最难熬的冬来霜雪
等你脱壳之后
顶多是个空洞的标本
昨夜裸浴在水一般凉的月光里
每一寸皮肤
可以闻及天河汨汨的流动
想必欧阳修怎么也赋不出的秋声
就和血印在红叶的脉络上
为什么枫叶就醉满一地
谁来题诗 或者一帖书信
雁还迟迟南回的路上
怎样递给那远方守望的人
红红的雁蹼
踏过青石板铺出的天空
款款的翅膀
总是拍发给世界最惊悸的消息
多么孤独的一个「人」字啊
久久仰测雁字和天河相等的斜度
你的背影是一柄疾驰的箭镞
蓦然间刺向失落的地平线
而我只能默想那归程多么辽远
那梦魂多么深沉
不知道秋意来得太章
还是我的衣衫过于单薄
该当酿些菊花酒了
这颗心寒得不能再寒啦
夏就是这样的绝裾而去
什么都没有留下
留给你一擎残荷
待到重阳近了
夜夜来听风声雨声
庄子的秋水深浅
怎样测得出一尾鱼的体温
想想莫非自得其乐
毕竟要比供奉楚庙活得自由
游赤壁的东坡还未回来
少陵的归帆犹挂在三峡之上
菊花已开过几度了
阿陶你的酒钱呢
为什么痴痴的望着南山
后记:三年前,我曾步杜甫「秋兴」八首的原韵,写了七律八首,
   总觉得难惬人意。此刻秋意已浓,秋兴未减,遂以五行信笔为
   之,短得不能再短了。
   清秋该当有一番佳兴,我非宋玉,亦非少陵,无关忧伤或悲愤
   ,藉此抒我兴味而已。   ——记于七十一年十月永和居
【无题十二行】
每一次走过那峭立的岩壁
你的脚音就摹临出汉魏碑意
铿锵亦如悲凉的志文
重复一则柔美的故事
水准一样清澈的
你的名字回转于那条曲巷里
仿佛三月的羽觞盛着满满的酒香
缓缓流向我的小小的书屋
忙碌的云趁着雨后张罗
吩咐那些高高低低的野树抱山而来
把我们秘藏在春意最深最浓处
只允许月光入夜酝酿
昨夜我的冷冽把你揉成雪
今朝你的体温把我溶为水
究竟想用雪还是水
酿一尊清得澈骨的春酒
等所有的花都开了
等所有的鸟都啼过
剩下一座无声无色的空山
能否赶上一片闲云共住
就让酒还给水
  水还给雪
  雪还给云
云和我们还给天地
尽管河床还躺在春雨的梦里
你的弦上汨汨而来的流水
已经漫过了
我心中隐隐飞桥
掠起的雪裳云裾
缥缈间山水的腰身
远远横陈那最熟悉的背影
若果一星如月
引领陌生的天路走去
该当闻及云的疲倦的脚音
落向岑寂的银河两岸
背后一片峭壁飞来
面前一泓清流静止
谁用金属的回声喊你
把你的影子暗中引渡
引渡中的影子
是一袭浮沉的云裳
腐蚀在未定的方向
也许霜冷之后
而影子渐渐隐入地平线
而回声淹没了远方潮汐
方思,11925-,本名黄时枢,1925年出生,湖南省长沙市人。诗集有《时间》,《夜》,《竖琴与长笛》和译诗集里尔克之《时间的书》等。
【仙人掌】
就如以整个的沙漠
爱一株仙人掌
集中所有的水分于一点
而贯注所有的热与光
阳光所曾普照的,骤雨所曾滋泽的
以这样的热诚,这样的专一,这样的真
自大地之心,爱,自心底吸收
汇集、凝聚、注于一点
在这茫茫的沙漠
沙粒似红尘,似香烬,似将扬之于海的骨灰
在这茫茫的沙漠之中
滋养,培植,一株仙人掌
以阳光雨露的结晶,以爱你的心
亢旱的时候
你依然充满水分
你的身躯丰盈,呈现青春的绿色
对我,你是永恒的食粮
心与身所一向渴慕的
当惠风轻拂,春意盎然
你开放诱人的花,微启你的花瓣
对我,你是唯一的装饰,不,唯一的美
在这茫茫的沙漠之上
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在整体的生命中
都是一种幸福
在你的荫影下我将安息
我愿意长卧于你阴凉的触抚中
安静宁谧,稳然泰然的,你在这里
酷热炎暑的天气
你安抚我的神经,抚我入睡
而当黑夜来临
你的气息却是温暖的
如爱的低语
如冰融的早春,爱,就是生命本身!
啊,倘若我死亡
我愿化为沙漠
啊,倘若我死亡
我愿化为沙漠
让我拥抱你,你丰盈的多水分的软而安稳的躯体
而让我的心底植你深深的根
我愿为你的椅垫,你的卧床
开罢,你诱人的微启的花
静静地呈现你青春的绿色罢
我将支持你,滋养你,以心底一切
阳光所曾普照的,骤雨所曾滋泽的
我将吸收,汇集,凝聚,而贯注于你
以我的爱心
这样的热诚,这样的专一,这样的真
夜性急地落下来了
你不要唱哀悼的歌
你只有一个形态
却有无数的影子
夜揉皱了山的衣裙,舒展了树的手臂
融和了水与雾,平匀了湖与土丘
夜落下来了,那么
到夜之寂,夜之深沉,当有声音升起
从静之中央,那时便没有光,没有影子
你的形态便是我的心
让夜过早地落下来罢
我不要再见你.你的影子
无所不在的,处处引我悲歌的
我要拥抱你,与你合而为一
我的心就拥抱你
拥抱这深沉的寂静,拥抱这响彻
我的全心灵的,啊,宁谧的,幸福的,生命本身的声音
当夜落下来了,淹没了一切崇高的卑微的,远的近的
在黑暗之黑暗,寂静之寂静的
不要唱哀悼的歇
【竖琴与长笛(节选)】
一圈圈波浪,涟漪盈漾
一圈圈波浪由击破水心而来
仙女投莲花于海上,一朵又一朵
花开花落而结实,是树,即成荫,
是砖,细致结实的砖,即成屋字,
即成别庄:是柔美的少女在弹琴
长长的琴,长长的发,长长的回音
长长的波浪,一层层来,去,又来
温煦的笑姿,象十二月初的充温情谊的夜
来罢,来到我身旁,依山偎海
来罢,我是山,我是海,我是你要的一切
我依偎着你,你就回到古昔的梦
这是一个关住的梦,关在心的深处,不让外人知悉
关在古昔的岩石间.传自久远,永恒长在
关在波浪,声音,浅笑,长发,情谊之间
笑貌、语音,带着海浪拍岸的声息.都在回响
回响.回响,成长为轮廓分明的突出的岩石
我发现我在一座岛上,以回响为范围
看似岩石般冷峻的但热情在内心似火山的熔浆的
古典的美、人情的世界,这是永恒的故乡
来罢,来罢,来到我身旁,依山偎海
——来,我来到你身旁,你是山,你是海……
依偎着你,我知道这不是梦,这是现在
余光中,1928-,当代台湾诗人与散文家,祖籍福建永春,1928年出生于南京,1948年进入厦门大学外文系时开始发表新诗。
1954年与覃子豪,钟鼎文等创办“蓝星诗社”,主编《篮星诗页》。出版的诗集有《舟子的悲歌》(1952),《莲的联想》(1964),《在冷战的年代》(1969),《白玉苦瓜》(1974),《紫荆赋》(1986),《守夜人》(1992)等十几部。
【芝加哥】
新大陆的大蜘蛛雄踞在
密网的中央,吞食着天文数字的小昆虫,
且消化之以它的毒液。
而我扑进去,我落入网里——
一只来自亚热带的
难以消化的
文明的群兽,摩天大楼压我们
以立体的冷淡,以阴险的几何图形
压我,以数字后面的许多零
压我,压我,但压不断
飘逸于异乡人的灰目中的
西望的地平线。
迷路于钢的大峡谷中,日落得更早——
(他要赴南中国海黎明的野宴)
钟楼的指挥杖挑起了黄昏的序曲,
幽渺地,自蓝得伤心的密根歇底沏。
爵士乐拂来时,街灯簇簇地开了。
色斯风打着滚,疯狂的世纪构发了——
罪恶在成熟,夜总会里有蛇和夏娃,
而黑人猫叫着,将上帝溺死在杯里。
而历史的禁地,严肃的艺术馆前,
巨壁上的波斯人在守夜
盲目的石狮子在守夜,
槛楼的时代逡巡着,不敢踏上它,
高高的石级。
而十九世纪在醒着,文艺复兴在醒着,
德拉克鲁瓦在醒着,罗丹在醒着,
许多灵魂在失眠着,耳语着,听着,
门外,二十世纪崩溃的喧嚣。
【白玉苦瓜】
——故宫博物馆藏
似醒似睡,缓缓的柔光里
似悠悠醒自歉年的大寐
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
一只苦瓜,不再是色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
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
哪一年的丰收想一口要吸尽
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
完满的圆腻啊酣然而饱
那触角, 不断向外膨胀
充实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
茫茫九州只缩成一张舆图
小时侯不知道将它叠起
一任摊开那无穷无尽
硕大似记忆母亲,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 仲橘?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慈悲苦苦哺出
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
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
皮鞋踩过,马蹄踩过,
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
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
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
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
饱满而不虞腐烂,一只仙果
不产生在仙山,产在人间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万睐巧将你引渡
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
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 成果而甘
————临潼出土战士陶俑
铠甲未解,双手犹紧紧地握住
我看不见的弓箭或长矛
如果钲鼓突然间敲起
你会立刻转身吗,立刻
向两千年前的沙场奔去
去加入一行行一列列的同袍?
如果你突然睁眼,威武闪动
胡髭翘着骁悍与不驯
吃惊的观众该如何走避?
幸好,你仍是紧闭着双眼,似乎
已惯于长年阴间的幽暗
乍一下子怎能就曝光?
如果你突然开口,浓厚的秦腔
又兼古调,谁能够听得清楚?
隔了悠悠这时光的河岸
不知有汉,更无论后来
你说你的咸阳吗,我呢说我的西安
事变,谁能说得清长安的棋局?
而无论你的箭怎样强劲
再也射不进桃花源了
问今世是何世吗,我不能瞒你
始皇的帝国,车同轨,书同文
威武的黑旗从长城飘扬到交址
只传到二世,便留下了你,战士
留下满坑满谷的陶俑
严整的纪律,浩荡六千兵骑
慷慨的歌声里,追随着祖龙
统统都入了地下,不料才三? 外面不再是姓嬴的天下
不再姓嬴,从此我们却姓秦
秦哪秦哪,番邦叫我们
秦哪秦哪,黄河清过了几次?
秦哪秦哪,哈雷回头了几回?
黑漆漆禁闭了两千年后
约好了,你们在各地出土
在博物馆中重整队伍
眉目栩栩,肃静无哗的神情
为一个失踪的帝国作证
而喧嚷的观众啊,我们
一转眼也都会转入地下
要等到哪年啊哪月啊才出土
啊不能,我们是血肉之身
转眼就朽去,像你们陪葬的贵人
只留下不朽的你们,六千兵马
潼关已陷,唉,咸阳不守
阿房宫的火灾谁来抢救? 只留下
再也回不去了的你们,成了
隔代的人质,永远的俘虏
三缄其口岂止十二尊金人?
始作俑者谁说无后呢,你们正是
最尊贵的后人,不跟始皇帝遁入过去
却跟徐福的六千男女
奉派向未来探讨长生
洛夫,1928-,原名莫洛夫,湖南省衡阳人,毕业于淡江大学英文系。诗集有《灵河》(1957),《石室之死亡》(1965),《众荷喧哗》(1976),《因为风的缘故》(1988),《月光房子》(1990)等。
【烟之外】
在涛声中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
已在千帆之外
左边的鞋印才下午
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
六月原是一本很感伤的书
结局如此之凄美
——落日西沉
你依然凝视
那人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
他跪向你向昨日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
海哟,为何在众灯之中
独点亮那一盏茫然
还能抓住什么呢?
你那曾被称为云的眸子
现有人叫作
【湖南大雪】
赠长沙李元洛
归期早已写在晚唐的雨中
巴山的雨中
而载我渡我的雨啊
奔腾了两千年才凝成这场大雪
落在洞庭湖上
落在岳麓山上
落在你未眠的窗前
一种复杂而单纯的沉默
你案头熠熠延客的烛光
乍然一阵寒风掠起门帘
我整冠而进.直奔你的书房
仰首环顾,四壁皎然
雪光染白了我的须眉
我们心之中立地带
多少有些隔世的怔忡
好在火炉上的酒香
渐渐祛除了历史性的寒颤
酒是黄昏时归乡的小路
好!好!我欣然举杯
然后重重咳了一声
带有浓厚湘音的嗽
窗外扑来的寒雪
你我在此雪夜相聚
天涯千里骤然缩成促膝的一寸
今夜我们拥有的
只是一支待剪的烛光
而灰烬中的话足可堆成一部历史
你频频劝饮
话从一只红泥小火炉开始
下酒物是浅浅的笑
是无言的唏嘘
是欲说而又不容说破的酸楚
是一堆旧信
是嘘今夕之寒,问明日之暖
是一盘腊肉炒《诗美学》
是一碗鲫鱼烧《一朵午荷》
是你胸中的江涛
是我血中的海浪
是一句句比泪还成的楚人诗。
是五十年代的惊心
是六十年代的飞魄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沙沙之声
嘘!你瞿然倾听
只是一双钉鞋从雪地走过
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
泥土睡了而树根醒着
鸟雀睡了而翅膀醒着
寺庙睡了而钟声醒着
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
春天睡了而种籽醒普
肢体睡了而血液醒着
书籍睡了而诗句醒着
历史睡了而时间醒着
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
你仍不断为我添酒,加炭
喝杯凉茶吧
让少许清醒来调节内外的体温
明天或将不再惊慌
因我们终于懂得
以雪中的白洗涤眼睛
以雪中的冷凝炼思想
往日杜撰的神话
无非是一床床
使人午夜惊起汗湿重衣的梦魇
坚持过也放弃过
有时昂首俾睨
有时把头埋在沙堆里
那些迷惘的岁月
那些提着灯笼搜寻自己影子的岁月
大雪纷飞以前的事了
今夜,或可容许一些些争辩
一些些横眉
一些些悲壮
想说的太多
而忘言的更多
哀歌不是不唱
无奈一开口便被阵阵酒嗝
今夜我冒雪来访
不知何处是我明日的涯岸
你我未曾共过
肥马轻裘的少年
却在今晚分说着宇宙千古的苍茫
人世啊多么暧昧
谁能破译这生之无常
天空答以一把澈骨的风寒
就在你再次剪烛的顷刻黑暗中
我飞身而起
投入一片白色的空茫
向亿万里外的太阳追去
只为寻求一个答案
【巨石之变】
铁器捶击而生警句
在我金属的体内
铿然而鸣,无人辨识的高音
一颗惊人的星辰飞起
千年的冷与热
凝固成决不允许任何鹰类栖息的
前额。莽莽荒原上
我已吃掉一大片天空
火在底层继续燃烧,我乃火
而风在外部宣告:我的容貌
乃由冰雪组成
无人能促成水与火的婚媾
当焦渴如一条草蛇从脚下窜起
你是否听到
我掌中沸腾的水声
我抚摸赤裸的自己
倾听内部的喧嚣与时间的尽头
且怔怔望着
碎裂的肌肤如何在风中片片扬起
晚上,月光唯一的操作是
那满山滚动的巨石
是我吗?我手中高举的是一朵花吗?
久久未曾一动
一动便占有峰顶的全部方位
你们都来自我,我来自灰尘
也许太高了而且冷而无声
你们把梯子搁在我头上只欲证实
那边早就一无所有
忽然,如眼睁开
我是火成岩,我焚自己取乐
所谓禁欲主义者往往如是
往往等凤凰乘烟而去
风化的脸才一层层剥落
你们说绝对
我选择了可能
你们说无疑
我选择了未知
你们争相批驳我
以一柄颤悸的凿子
这不就结了
你们有千种专横我有千种冷
果子会不会死于它的甘美?
花瓣兀自舒放,且作多种暧昧的微笑
鹰隼悬于崖顶
大风起于深泽
鹿追逐落日
群山隐入苍茫
在为自己制造力量
闪电,乃伟大死亡的暗喻
爆炸中我开始苏醒,开始惊觉
竟无一事物使我满足
我必须重新溶入一切事物中
万古长空,我形而上地潜伏
一朝风月,我形而上地骚动
体内的火胎久以成形
我在血中苦待一种惨痛的蜕变
我伸出双臂
把空气抱成白色
毕竟是一块冷硬的石头
我迷于一切风暴,轰轰然的崩溃
我迷于神话中的那只手,被推上山顶然后滚下
被砸碎为最初的粉末
罗门,1928-,原名韩仁存,1928年生于海南文昌。诗集有《曙光》,《死亡之塔》,《罗门诗选》等。
【麦坚利堡】
超过伟大的
是人类对伟大已感到茫然
战争坐在此哭谁
它的笑声 曾使七万个灵魂陷落在比睡眠还深的地带
太阳已冷 星月已冷 太平洋的浪被炮火煮开也都冷了
史密斯 威廉斯 烟花节光荣伸不出手来接你们回家
你们的名字运回故乡 比入冬的海水还冷
在死亡的喧噪里 你们的无救 上帝的手呢
血已把伟大的纪念冲洗了出来
战争都哭了 伟大它为什么不笑
七万朵十字花 围成园 排成林 绕成百合的村
在风中不动 在雨里也不动
沉默给马尼拉海湾看 苍白给游客们的照相机看
史密斯 威廉斯 在死亡紊乱的镜面上 我只想知道
那里是你们童幼时眼睛常去玩的地方
那地方藏有春日的录音带与彩色的幻灯片
麦坚利堡 鸟都不叫了 树叶也怕动
凡是声音都会使这里的静默受击出血
空间与时间绝缘 时间逃离钟表
这里比灰暗的天地线还少说话 永恒无声
美丽的无音房 死者的花园 活人的风景区
神来过 敬仰来过 汽车与都市也都来过
而史密斯 威廉斯 你们是不来也不去了
静止如取下摆心的表面 看不清岁月的脸
在日光的夜里 星灭的晚上
你们的盲睛不分季节地睡着
睡醒了一个死不透的世界
睡熟了麦坚利堡绿得格外忧郁的草场
死神将圣品挤满在嘶喊的大理石上
给升满的星条旗看 给不朽看 给云看
麦坚利堡是浪花已塑成碑林的陆上太平洋
一幅悲天泣地的大浮雕 挂入死亡最黑的背景
七万个故事焚毁于白色不安的颤栗
史密斯 威廉斯 当落日烧红野芒果林子昏暮
神都将急急离去 星也落尽
你们是那里也不去了
太平洋阴森的海底是没有门的
【第九日的底流】
不安似海的悲多芬伴第九交响乐长眠地下,我在地上张
目活着,除了这种颤栗性的美,还有什么能到永恒那里去。
当托斯卡尼尼的指挥棒
            砍去紊乱
你是驰车 我是路
我是路 你是被路追住不放的远方
乐圣 我的老管家
你不在时 厅灯入夜仍暗着
          炉火熄灭 院门深锁
          世界背光而睡
你步返 踩动唱盘里不死的年轮
我便跟随你成为回旋的春日
        在那一林一林的泉声中
于你连年织纺着旋律的小阁楼里
        一切都有了美好的穿着
日子笑如拉卡
我便在你声音的感光片上
成为那种可见的回响
钻石针划出螺旋塔
所有的建筑物都自目中离去
螺旋塔升成天空的支柱
高远以无限的蓝引领
浑圆与单纯忙于美的造型
透过琉璃窗 景色流来如酒
醉入那深沉 我便睡成底流
在那无边地静进去的颤动里
只有这种嘶喊是不发声的
而在你音色辉映的塔国里
纯净的时间仍被钟表的双手捏住
万物回归自己的本位 仍以可爱的容貌相视
我的心境美如典雅的织品 置入你的透明
哑不作声地似雪景闪动在冬日的流光里
日子以三月的晴空呼唤
阳光穿过格子窗响起和音
凝目定位入明朗的远景
宁静是一种听得见的回音
整座蓝天坐在教堂的尖顶上
凡是眼睛都步入那仰视
方向似孩子们的神色于惊异中集会
身体涌进礼拜日去换上一件净衣
为了以后六天再会弄脏它
而在你第九号庄穆的圆厅内
一切结构似光的模式 钟的模式
    我的安息日是软软的海棉垫 绣满月桂花
    将不快的烦躁似血钉取出
    痛苦便在你缠绕的绷带下静息
眼睛被被苍茫射伤
日子仍回转成钟的圆脸
林园仍用枝叶描绘着季节
在暗冬 圣诞红是举向天国的火把
人们在一张小卡片上将好的神话保存
那辆遭雪夜追击的猎车
终于碰碎镇上的灯光 遇见安息日
窗门似圣经的封面开着
在你形如教堂的第九号屋里
炉火通燃 内容已烤得很暖
没有事物再去抄袭河流的急躁
挂在壁上的铁环猎枪与拐杖
都齐以协和的神色参加合唱
都一同走进那深深的注视
常惊遇于走廊的拐角
似灯的风貌向夜 你镇定我的视度
两辆车急急相错而过
两条路便死在一个交点上
当冬日的阳光探视着满园落叶
我亦被日历牌上一个死了很久的日期审视
在昨天与明日的两扇门向两边拉开之际
空阔里,没有手臂不急于种种触及
“现在”仍以它插花似的姿容去更换人们的激赏
而不断的失落也加高了死亡之屋
以甬道的幽静去接露台挨近闹厅
以新娘盈目的满足倾倒在教堂的红毡上
你的声音在第九日是圣玛丽亚的眼睛
调度人们靠入的步式
穿过历史的古堡与玄学的天桥
人是一只迷失于荒林中的瘦鸟
没有绿色来确认那是一棵树
困于迷离的镜房 终日受光与暗的绞刑
身体急转 象浪声在旋风中
片刻正对 便如在太阳反射的急潮上碑立
于静与动的两叶封壳之间
人是被钉在时间之书里的死蝴蝶
禁黑暗的激流与整冬的苍白于体内
使镜房成为光的坟地 色的死牢
此刻 你必须逃离那些交错的投影
去卖掉整个工作的上午与下午
然后把头埋在餐盘里去认出你的神
而在那一刹间的回响里 另一只手已触及永恒的前额
如此盯望 镜前的死亡貌似默想的田园
黑暗的方屋里 终日被看不见的光看守
帘幕垂下 睫毛垂下
无际无涯 竟是一可触及的温婉之体
那种神秘常似光线首次穿过盲睛
远景以建筑的静姿而立 以初遇的眼波流注
以不断的迷住去使一颗心陷入永久的追随
没有事物会发生悸动 当潮水流过风季
当焚后的废墟上 慰藉自合掌间似鸟飞起
当航程进入第九日 吵闹的故事退出海的背景
世界便沉静如你的凝目
远远地连接住天国的走廊
在石阶上 仰望走向庄穆
在红毡上 脚步探向稳定
吊灯俯视静听 回音无声
喜动似游步无意踢醒古迹里的飞雀
那些影射常透过镜面方被惊视
在湖里捞塔姿 在光中捕日影
滑过蓝色的音波 那条河背离水声而去
收割季前后 希望与果物同是一支火柴燃熄的过程
许多焦虑的头低垂在时间的断柱上
一种刀尖也达不到的剧痛常起自不见血的损伤
当日子流失如孩子们眼中的断筝
  一个病患者的双手分别去抓住药物与棺木
  一个囚犯目送另一个囚犯释放出去
那些默喊 便厚重如整个童年的忆念
  被一个陷入漩涡中的手势托住
而“最后”它总是序幕般徐徐落下
当绿色自树顶跌碎 春天是一辆失速的滑车
在静止的渊底 只有落叶是声音
在眉端发际 季节带着惊慌的脸逃亡
禁一个狩猎季在冬雾打湿的窗内
让一种走动在锯齿间探出血的属性
让一条河看到自己流不出去的样子
岁月深处肠胃仍走成那条路
走成那从未更变过的方向
探首车外 流失的距离似纺线卷入远景
汽笛就这样弃一条飘巾在站上
让回头人在灯下窥见日子华丽的剪裁与缝合
没有谁不是云 在云底追随飘姿 追随静止
爬塔人已逐渐感到顶点倒置的冷意
下楼之后 那扇门便等着你出去
我的岛 终日被无声的浪浮雕
以没有语文的原始的深情与山的默想
在明媚的无风季 航程睡在卷发似的折帆里
我的遥望是远海里的海 天外的天
一放目 被看过的都不回首
驱万里车在无路的路上 轮辙埋于雪
双手被苍茫拦回胸前如教堂的门合上
我的岛便静渡安息日 闲如收割季过后的庄园
在那面镜中 再看不见一城喧闹 一市灯影
星月都已跑累 谁的脚能是那轮日
天地线是永久永久的哑盲了
当晚霞的流光 流不回午前的东方
我的眼睛便昏暗在最后的横木上
听车音走近 车音去远 车音去远
——给所有具自由与超越心境的诗人与艺术家
饮尽一条条江河
你醉成满天风浪
浪是花瓣 大地能不缤纷
浪是翅膀 天空能不飞翔
浪波动起伏 群山能不心跳
浪来浪去 浪去浪来
你吞进一颗颗落日
    吐出朵朵旭阳
总是发光的明天
总是弦音琴声回响的远方
千里江河是你的手
握山顶的雪林野的花而来
带来一路的风景
其中最美最耐看的
到后来都不是风景
而是开在你额上
  那朵永不凋的空寂
听不见的 都已听见
看不见的 都已看见
到不了的 都已进来
你就这样成为那种
  无限的壮阔与圆满
        满满的阳光
        满满的月色
        满满的浪声
        满满的帆影
究竟那条水平线
  能拦你在何处
压抑不了那激动时
你总是狂风暴雨
      千波万浪
把山崖上的巨石 一块块击开
  放出那些被禁锢的阳光与河流
其实你遇上什么
  都放开手顺它
任以那一种样子 静静躺下不管
你仍是那悠悠而流的忘川
浮风平浪静花开鸟鸣的三月而去
        去无踪
        来也无踪
既然来处也是去处
    去处也是来处
那么去与不去
你都在不停的走
从水平线里走出去
从水平线外走回来
你美丽的侧身
  已分不出是闪现的晨曦
        还是斜过去的夕阳
任日月问过来问过去
你那张浮在波光与烟雨中的脸
一直是刻不上字的钟面
        能记起什么来
如果真的有什么来过
风浪都把它留在岩壁上
  留成岁月最初的样子
  时间最初的样子
苍茫若能探视出一切的初貌
那纯粹的摆动
那永不休止的澎湃
它便是钟表的心
      时空的心
也是你的心
    你收藏日月风雨江河的心
    你填满千万座深渊的心
    你被冰与火焚烧蓝透了的心
任雾色夜色一层层涂过来
任太阳将所有的油彩倒下来
任满天烽火猛然的扫过来
任炮管把血浆不停的灌下来
    都更变不了你那蓝色的顽强
        蓝色的深沉
        蓝色的凝望
即使望到那缕烟被远方
        拉断了
所有流落的眼睛
  都望回那条水平线上
仍望不出你那只独目
  在望着那一种乡愁
仍看不出你那只独轮
  究竟已到了那里
从漫长的白昼
  到茫茫的昏暮
若能凯旋回来
  便伴着月归
星夜是你的冠冕
众星绕冠转
那高无比的壮丽与辉煌
使灯火烟火炮火亮到半空
      都转了回来
而你一直攀登到光的峰顶
将自己高举成次日的黎明
让所有的门窗都开向你
        天空都自由向你
        大地都辽阔向你
        河都流向你
        鸟都飞向你
        花都芬芳向你
        果都甜美向你
        风景都看向你
        无论你坐成山
          或躺成原野
            走动成江河
        无论你是醒是睡
只要那朵云浮过来
你便飘得比永恒还远
蓉子,1928-,本名王蓉芷,江苏人。1955年与诗人罗门结婚,并参加“蓝星”诗社,主持后期《蓝星诗页》及《蓝星一九六四》的编辑工作。出版诗集有:《青鸟集》
(1963年),《七月的南方》 (1961年), 《蓉子诗抄》 (1965年), 《童话城》 (儿童诗,1967年),《维纳丽莎组曲》
(1969年),《横笛与竖琴的晌午》(1974年), 《天堂鸟》 (1977年), 《蓉子自选集》(1978年),《雪是我的童年》
(1979年)等。
【一朵青莲】
有一种低低的回响也成过往 仰瞻
只有沉寒的星光 照亮天边
有一朵青莲 在水之田
在星月之下独自思吟。
可观赏的是本体
可传诵的是芬美 一朵青莲
有一种月色的朦胧 有一种星沉荷池的古典
越过这儿那儿的潮湿和泥泞而如此馨美。
幽思辽阔 面纱面纱
陌生而不能相望
影中有形 水中有影
一朵静观天宇而不事喧嚷的莲。
紫色向晚 向夕阳的天窗
尽管荷盖上承满水珠 但你从不哭泣
仍旧有蓊郁的青翠 仍旧有妍婉的红焰
从澹澹的寒波擎起。
【晨的恋歌】
不知道夜驾何事收敛起它的歌声,
晨星何时退隐——
你轻捷的脚步为何不系带铜铃?
好将我早早从沉睡中唤醒!
让朝风吹去我浓浓的睡意,
用我生命的玉杯,
祝饮尽早晨的甜美。
早晨的空间是宽阔而无阻滞的,
紧随着它欢欣与骄傲的步屉,
我要挽起蔑筐,
将大地的彩虹收集!
啊!你轻捷的脚步为何不系带铜铃,
直等我自己从沉睡中醒来,
晨光已扫尽山岭。
猛记起你有千百种美丽,
想仔细看一看你的容额,
——日已近午
何处再追寻你的踪影!
【夏,在雨中】
纵我心中有雨滴 夏却茂密 在雨中
每一次雨后更清冷 枝条润泽而青翠
夏就如此地伸茁枝叶 铺展藤蔓 垂下浓荫
等待着花季来临 纵我心中有雨淌
如此茂密的夏的翠技
一天天迅快地伸长 我多么渴望晴朗
但每一次雨打纱窗 我心发出予知的回响
就感知青青的繁茂又添加
心形的叶子阔如手掌
须藤缱绻 百花垂庇 在我南窗
啊,他们说:夏真该有光耀的晴朗
我也曾如此渴望
但我常有雨滴 在子夜 在心中
那被踩响了的寂寞
系一种纯净的雨的音响——
哦、我的夏在雨中 丰美而凄凉!
痖弦,1932-,原名王庆麟,1932年出生于河南省南阳县。诗集有《痖弦诗抄》(1959),《深渊》(1968),《痖弦诗集》(1981)等。
猎角震落了去年的松果
栈道因进香者的驴蹄而低吟
当融雪象纺织女纺车上的银丝披垂下来
牧羊童在石佛的脚趾上磨他的新镰
春天,呵春天
我在菩提树下为一个流浪客喂马
矿苗们在石层下喘气
太阳在森林中点火
当瘴疠婆拐到鸡毛店里兜售她的苦苹果
生命便从山鼬子的红眼眶中漏掉
我在鼓一家病人的锈门环
曲嬉戏在村姑的背篓里
雁子哭着喊云儿等等他
当衰老的太阳掀开金胡子吮吸林中的柿子
红叶也大得可以写满一首四行诗了
秋天,呵秋天
我在烟雨的小河里帮一个渔汉撒网
樵夫的斧子在深谷里唱着
怯冷的狸花猫躲在荒村老妪的衣袖间
当北风在烟囱上吹口哨
穿乌拉的人在冰潭上打陀螺
冬天,呵冬天
我在古寺的裂钟下同一个乞丐烤火
我要生存,除此无他;同时我发现了他的不快。
孩子们常在你的发茨间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芜的瞳孔背后
一部分岁月呼喊着。肉体展开黑夜的节庆。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扑向一个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额头。
我们用铁丝网煮熟麦子。我们活着。
穿过广告牌悲哀的韵律,穿过水门汀肮脏的阴影,
穿过从肋骨的牢狱里释放的灵魂,
哈里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没有甚么现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在三月我听到樱桃的吆喝。
很多舌头,摇出了春天的堕落。而青蝇在啃她的脸,
旗袍叉从某种小腿间摆荡;且渴望人去读她,
去进入她体内工作。而除了死与这个,
没有甚么是一定的。生存是风,生存是打谷场的声音,
生存是,向她们——爱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个夏季的欲望。
在夜晚床在各处深深陷落。一种走在碎玻璃上
害热病的光底声响。一种被逼迫的农具的忙乱的耕作。
一种桃色的肉之翻译,一种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语言;一种血与血的初识,一种火焰,一种疲倦!
一种猛力推开她的姿态
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处陷落。
在我影子的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哭泣,
婴儿在蛇莓子与虎耳草之间埋下……
第二天我们又同去看云、发笑、饮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剩下的人格跳尽。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
抬着存在与不存在,
抬着一副穿裤子的脸。
下回不知轮到谁;许是教堂鼠,许是天色。
我们是远远地告别了久久痛恨的脐带。
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脸上,
我们背负着各人的棺盖闲荡!
而你是风、是鸟、是天色、是没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来的尸灰,诗未埋葬的死。
没有人把我们拔出地球以外去。闭上双眼去看生活。
耶稣,你可听见他脑中林莽茁长的喃喃之声?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当一些颜面象蜥蜴般变色,激流怎能为
倒影造象?当他们的眼珠粘在
历史最黑的那几页上?
而你不是甚么;
不是把手杖击断在时代的脸上,
不是把曙光缠在头上跳舞的人。
在这没有肩膀的城市,你底书第三天便会被捣烂再去作纸。
你以夜色洗脸,你同影子决斗,
你吃遗产、吃妆奁、吃死者们小小的呐喊,
你从屋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搓着手……
你不是甚么。
要怎样才能给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乐,令盲者饮尽辉芒!
这是荒诞的;在西班牙
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
而我们为一切服丧。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后来他的名字便写在风上,写在旗上。
后来他便抛给我们
他吃剩下来的生活。
去看,去假装发愁,去闻时间的腐味
我们再也懒于知道,我们是谁。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们是握紧格言的人!
这是日子的颜面;所有的疮口呻吟,裙子下藏满病菌。
都会,天秤,纸的月亮,电杆木的言语,
(今天的告示贴在昨天告示上)
冷血的太阳不时发着颤
在两个夜夹着的
苍白的深渊之间。
岁月,猫脸的岁月,
岁月,紧贴在手腕上,打着旗语的岁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杀的人再被杀掉。
他们用墓草打着领结,把齿缝间的主祷文嚼烂。
没有头颅真会上升,在众星之中,
在灿烂的血中洗他的荆冠。
当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们为去年的灯蛾立碑。我们活着。
把种籽播在掌心,双乳间挤出月光,
——这层层叠得围你自转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娆而美丽,她们是你的。
一朵花、一壶酒、一床调笑、一个日期。
这是深渊,在枕褥之间,挽联般苍白。
这是嫩脸蛋的姐儿们,这是窗,这是镜,这是小小的粉盒。
这是笑,这是血,这是待人解开的丝带!
那一夜壁上的玛丽亚象剩下一个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涤她听到的羞辱。
而这是老故事,象走马灯;官能,官能,官能!
当早晨我挽着满篮子的罪恶沿街叫卖,
太阳刺麦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在刚果河边一辆雪橇停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它为何滑得那样远,
没人知道的一辆雪橇停在那里。
【给超现实主义者】
——纪念与商禽在一起的日子
你的昨日与明日结婚
你有一个名字不叫今天的孩子
你的歌衫披在狗子们的身上
鱼飞翔,在天空
鸟戏泳,在水中
你的膝盖不认识自己的
自己的脚趾
你是去年冬天
最后的异端
又是最初的异端
在今年春天
你唱:糖梨树,糖梨树
在早晨五点钟
在一些污秽的巷子里
把圣经垫在一个风尘女子的枕下
摩西和橄榄山的故事遂忘怀了
在早晨五点钟
糖梨树,糖梨树,你唱
你渴望能在另一个世界里闻到荞麦香
把一切捣碎
又把一切拼凑
使古与今,纺织的海伦跟火车站叫卖的女子
山与海,拾松子的行脚僧和黑皮肤的水手
概念与非概念,有风的天或无风的天
你是一个有着可怖的哭声的孩子
把爱情放在额上也不知道的
独眼的孩子
乱梦终会把你烧死
象摩天大厦
桑德堡的一支钢钉
毁于一次雷殛
而你也不属于桑德堡
他手里紧握着人民
以及惠特曼的时兴过而如今却嫌旧了一点的老歌
你不属于逻辑
逻辑的钢钉
甚至,你也不属于诗
 (糖梨树,糖梨树)
你从哪里来
 (清晨五点,寒星点点)
你往何处去
 (寒星点点,清晨五点)
而你也是一个存在
如象枫树糖
搅在显影液里
却是一个存在
如象水葫芦花
在黑色与金色的殓布之下
昌耀,,湖南桃源人。九三学社会员。诗集有《昌耀抒情诗集》(1986),《命运之书》(1994),《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1996),《昌耀的诗》(1998)等。
【花朵受难】
——生者对生存的思考
大路弯头,退却的大厦退去已愈加迅疾
听到滴答的时钟从那里发出不断的警报。
天空有崩卷的弹簧。很好,时间在暴动。
我们早想着逃离了。但我们不会衰老得更快。
我们横越马路时刮起秋风。
感觉女伴被自己的视觉蛰痛了。
她突然变色,侧转身跳开去,猛跑几步,
俯身从飞驰而过的车轮底下抢救起一枝红花朵。
时间对抗中一枝受难的红花朵。
快抱好我的献与。——女伴说。
她翘起小指尖梳理一下鳞瓣花页这样递给我。
这是我生平接受馈赠的第一枝花朵了。
修篁啊,你知道大丽花是怎样如同惊弓之鸟
坠落在车道的么?似我无处安身。
你知道受难的大丽花是醉了还是醒着?
似我无处安身。
女伴与我偕同大丽花伫立路畔。
没有一辆救护车停下,没有谁听见大丽花呼叫。
但我感觉花朵正变得黑紫……是醉了还是醒
我心里说:如果没醉就该是醒着。
夕阳底下白色大厦回光返照,退去更其遥远。
时间崩溃随地枯萎。修篁,让我们快快走。
【现在是夏天】
——兼答“渎灵者”
现在是夏天,主体工程早经适时奠基破土。
班机盘旋上空重新留下世纪的震荡。
人们步入深渊如开拓金矿的矿工
感觉到不容置疑的灵异光辉的投照。
都市深渊这样的蚂蚁一样施工的大军
无数双手从无数个立面编织钢筋,
将行云流水、江河桥路连成庞然一体。
啊,是廊柱、墙的迷宫。是竖琴、金属花园。
是天堂积木、不败的甘蔗林、铁皮鼓……
昼夜超拔的节奏为新神谱系系添立四射之威棱。
应该让一切渎灵者无处蝇营狗苟。
如此忧郁。只有热浪与工程缓解信仰之创痛。
不要说已经将我逼入绝境。
我从不认为自己须臾离开那一被你们视作不祥
我的手心茁长过麦穗,仍必同样适于麦穗生长。
我的手心溶冶过矿石,仍必同样适于矿石溶冶。
够了。让我享有缄默。
现在是夏天,日光酽浓,红漆一样搅拌。
焚风炙烤,沥青胶结,燃气厚重涩眼。
主体工程夹峙在都市潮中如海流间的岛屿。
有人探手篱墙悄然抽走一块铁模坯具。
但是蓝色的主体工程象靛蓝的布匹一样素朴,
涮洗净皂沫后似的美洁,正祛除我的忧郁。
【朝朝暮暮(五首)】
我承认,从那以后眼睛就易于潮湿。是性格懦弱?不辩解了。但我愿提及铁凝
近作里的一段情节,讲到一个少年打靶的梦想就要成为现实,忽被从操场叫到学
校食堂,面对山一样堆积而需他一一剔除腐叶的白菜,仅因其家族有“革命营垒
的对立面”,孩子对步枪怀有的那种敬畏的迷恋也就剥夺净尽。那少年坐下来强
忍住眼泪劈菜帮。四周静寂得很,他终于听见“泪珠落在菜帮上的噗噗声”,竟
是一种嘹亮。后来冻疮生满双手。是懦弱还是坚强?铁凝称他是最坚强的男子。
将军的行辕。
秣马的兵夫在庙堂厩房列次槽头扭摆细腰肢,
操练劝食之舞蹈并以柔柳般摇曳的一双臂,
如是撩拨槽中料豆。
拒不进食的战马不为所动。
这是何等悲凉的场景。
秣马的兵夫不懈地同步操演着劝食之舞蹈。
他们悲凉的脸蛋儿是女子相貌。
他们不加衣着遮饰而扭摆着的下肢却分明
留有男子体征。我感其悲凉倍甚于拒食的战马。
这场景是何等悲凉。
秣马的兵夫从被体内膏火炙烤着的额头
不时摘取一瓣络腮短髯似的发束,
他们就如是舞蹈不辍,
而以自己的烤熟之发束为食。
宛如咀嚼刍草。宛如咀嚼脑髓。
这种进食是如何险绝而痛苦。
拒食的战马默听远方足音复沓而不为所动。
这又是何等悲凉的场景。
我知道施虐之徒已然索取赤子心底的疼痛。
——如果疼痛也可成为一种支付?
我看见被戕害的心灵有疼痛分泌似绿色果汁。
同时朝觐两大明星体,而怀有了对于无限的渴念。
但你心存默契的异教徒,又是为甚而呢喃奔走?
生命的艺术,有似美妇红指甲的顽劣,而不安于毁灭。成为精神性存在,秋蛹?
覆裹之下深睡,——我这样称呼仰韶湮没的彩陶罐,而将拾到的一枚残片献给你。
樱唇冰冻,透出思维坚实的珐琅质。
穿长衫的汉子在乡村背后一座高坡的林下
伫候久久……。又是久久之后,
树影将他面孔蚀刻满了条形的虎斑。
他是田父牧夫?是使徒浪子?是墨客佞臣?
肩负犁铧走过去的村民
见他好似那个拿撒勒人。
穿长衫的汉子伫候在乡村背后一座高坡林荫,
感觉坡底冷冷射来狐疑的目光。
拿撒勒人感觉到了心头的箭伤。
而那个肩负犁铧走远的村民已尽失胸臆之平静。
圣桑《天鹅》
你呀,兀傲的孤客
只在夜夕让湖波熨平周身光洁的翎毛。
此间星光灿烂,造境层深,天地闭合如胡桃荚果之窍
你丰腴华美,恍若月边白屋凭虚浮来几不可察。
夜色温软,四无屏蔽,最宜回首华年,勾沉心史。
你啊,不倦的游子曾痛饮多少轻慢戏侮。
哀莫大兮。哀莫大兮失遇相托之俦侣。
留取梦眼你拒绝看透人生而点燃膏火复制幻美。
影恋者既已被世人诟为病株,
天下也尽可多一名脏躁狂。
于是我窥见你内心失却平衡。
只是间刻雷雨。我忽见你掉转身子
静静折向前方毅然冲破内心误区而复归素我。
一袭血迹随你铺向湖心。
但你已转身折向更其高远的一处水上台阶。
漾起的波光玲玲盈耳乃是作声水晶之昆虫。
无眠。琶音渐远。都说宇宙仍在不尽地膨胀。
林泠,1938-,本名胡云裳,广东省开平县人。诗集有《林泠诗集》等。
你是横的,我是纵的
你我平分了天体的四个方位
我们从来的地方来,打这儿经过
相遇。我们毕竟相遇
在这儿,四周是注满水的田垄
有一只鹭鸶停落,悄悄小立
而我们宁静地寒暄,道着再见
以沉默相约,攀过那远远的两个山头
(———— 一片纯白的羽毛轻轻落下来)
当一片羽毛落下,啊,那时
我们都希望————假如幸福也象一只白鸟
它曾悄悄下落。是的,我们希望
纵然它们是长着翅膀的……
【散场以后】
冰冷的液体,带着泛滥的狂热
从一堆溶解的冰块溢出来
——散场以后——
我也走出来,随着他们
走出,也象其中的一滴
多么寒冷的意念啊
有谁能找回
原野上散失的羊群?
(寒冰怕是这样形成的)
我竖起领子
纵然没有风,一切都是静荡荡的
一只无目的蝙蝠
自暗中飞出,又投身另一个
黑暗里,没有愚蠢的犹豫
【不系之舟】
没有什么使我停留
——除了目的
纵然岸旁有玫瑰、有绿荫、有宁静的港湾
我是不系之舟
也许有一天
太空的遨游使我疲倦
在一个五月燃着火焰的黄昏
人们与我重新有了关联
我将悄悄地自无涯返回有涯,然后再悄悄离去
啊,也许有一天
意志是我,不系之舟是我
纵然没有智慧
没有绳索和帆桅
郑愁予,1933-,本名郑文韬,原籍河北,生于山东济南。童年随当军人的父亲走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饱览祖国各地的风土人情,山水风光。1949年随家人去台湾后,一面学习,一面写作,其作品受到纪弦赏识,1963年成为现代诗社中的主要成员。诗集有《梦土上》(1955),《衣钵》(1966),《燕人行》(1980),《寂寞的人坐着看花》(1993)。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虚无在崖上时,对着我
彷佛这样歌着……
不必为人生咏唱,以你悲怆之曲
不必为自然临摩,以你文彩之笔
不必讴歌,不必渲染,不必夸耀吧!
果真你底声音,能传出十里吗?
与乎你底图画,能留住时间吗 ?
然则,即千顷惊涛,也不必慨赏
即万里云海,也不必讶赞
果真,啊!你底眼,又是如此的低微么?
时序和方位,山水和星月
不必指出,啊!也不必想到
不必猜测,你耳得之声
不必揣摩,你目遇之色
不必一咏三叹,啊,为你薄薄的存在
若是,朋友,你不曾透视过生命
来啊,随我立于这崖上
这里的——————
风是清的,月是冷的,流水淡得清明
你当悟到,隐隐地悟到
时间是由你无限的开始
一切的声色,不过是有限的玩具
宇宙有你,你创宇宙——————
啊,在自赏的梦中,
应该是悄然地小立……
【最后的春闱】
今晨又是春寒,林木悄悄
一鹰在细雨中抖翼斜飞
置书笈在肩上的书生,收拾远行
仰望看,一天西移的云雨
此去将入最后的春闱,啊,最后的一次
离别十年的荆窗,欲嬴归眩目的朱楣
毕竟是别离的日子,空的酒杯
或已倾出来日的宿题,啊,书生
你第一笔触的轻墨将润出什么?
是青青的苔色?那卷上,抑是迢迢的功名?
今晨又是春寒,林木寂寂
一鹰在细雨中抖翼盘旋
置书笈在肩上的书生,驻足路上
被阻于参差的白幡与车马
啊,赴闱的书生,何事惊住了你?
那只是落葬的行列,只是声色的冥灭
岂因这行列竟如一阵风
使荣华的沉落,会发为生者的寒噤
西移的云雨停歇,杯酒盈盈
荆扉茅檐,春寒轻轻地蹭过
卸下书笈的书生,呵手而笑:
喜我顿悟于往日的痴迷,从此,啊,从此
反覆地,反覆地,哼一阕田园的小曲
任洪渊,1937-,四川邛崃人。1961年毕业于北京师大中文系。诗集有《女娲的语言》(1993)。
【北京古司天台下】
古城。落日。断城上古老的青铜仪在越来越暗的暮色里
望着也问着越来越黑的天空。1966年8月,一个苍茫的黄昏,我来台下翘望。
这就是观过数百年阴晴动静的地方
我独自来问取未来天时的预兆
站在这里,星空
也锈蚀了太高的肩膀
无边的宁静
悸动在胸膛
明天的天空重复昨天的天空
一声千年前的乌啼,早已
黄昏了今天
今天的黄昏这样长
我来问天,在这向天下告警的地方
我站成长长的黑影
眼里是黎明的夕阳
把喉咙震破把心震碎吧
回应那声天倾地覆的巨响
【司马迁的第二创世纪(组诗)】
阉割,他成了男性的创世者
成真正的男子汉 并且
美丽了每一个女人
无性 日和月同时撞毁
在他身上 天地重合的压迫
第二次他从撕裂自己 分开了世界
一半是虞姬
一半是项羽
他用汉字 隔断
人和黄土 隔断
汇合成血的水和火 分流
原野的燃烧和泛滥
纵横古战场沿着他的笔 回流
一个个倒卧的男女
站起 人是不能倒下的承受
拒绝 坟 泥土
他走进历史第二次诞生
从未走完的过去
没有终结的现在
已经穷尽的明天
永远今天的史记
他的头,剑,心
落日的响亮 他
砍掉自己的头
剑 横在头和心之间
乌骓马踏痛今天
一把火 烧掉了秦代
七百里的黑色
火焰成灰 黑色七百里
他点燃自己的一柱血
最后的火花
俯看烧掉的自己
上升为光明
都在剑上生长
除了自己割下的头 割断的思念
他把头颅的沉重 抛给那个
需要他沉重的头颅的胜利者
心 安放在任何空间都是自由的
安放在人的兽的神的魔的 一个胸膛
温暖得颤栗
可以长出百家的头
却只有一颗 心
他用最黑的一夜辉煌了一生
昭关 最明亮的黑夜
一个个早晨凋谢在
头 碰不破黑夜
碰落了所有的白天
一生 用最黑的一夜辉煌
白发 一根一根
生长漫长漫长的死亡
一夜摇落黑发上的全部太阳
几万次日出 一齐轰击
昭关 每一个黑夜
毁坏了脸,他自己面对自己
毁坏了死亡的脸
留二十岁的面容 笑成
她的玫瑰季节
时间 停在这个年龄
行刺谁 二十岁
不等皱纹分裂青春
刀剑 刺杀最后的衰败
在自己的脸上
中国上古史 从此
再也老不过这个年纪
咸阳的火 二十岁
乌江的水 二十岁
死亡 没有脸孔
毁灭完成的形像
最真实的 自己面对自己
挖掉眼睛的一刹,他洞见了一切
太黑了 眼睛
再也升不过黔首 黑色的头
灵魂 白衣冠走出
为自己送葬
一道雪波 拍击
就再不等别人的 光
再不等影子 层层叠叠地倒下
在一片没有底的土地
当挖掉眼睛的一瞬
生命 痛楚得雪亮
明亮的开放 玉兰花
一盅一盅斟满白色的韵
叮叮咚咚碰亮天空
眼睛窥不见的神秘
突然银灿灿的 泄漏
断足,没有凯旋的穷追
他完全放出了自己 穷追
天下的男子 没有一支大军
逃出他后设的
战场 从不死亡
人类衰老而战争年轻
被黑暗焚烧着
血 必然开成与太阳同株的花朵
死亡 选最壮丽的一朵庆祝生
失去双脚的
地方 路已经走完
空间塌陷在身上 星星
从一面面旗帜滚落
在他没有脚的脚下 胜利与覆灭
只是没有一次 凯旋
回到 他断足的
推倒十二座金人,力静止在她的曲线
她轻轻地举起古战场
钢铁与青铜击杀的铿锵
缠绵在她的一支歌里
背后死亡的河
是不过江东的
不收埋头颅盔甲战马
只种下两行泪
年年开杏花
水的焦渴 燃烧
大火 寒冷得三月不见
崩溃的回声滚过月边
推倒了十二座金人
力 全部静止
在她的曲线
凤凰飞来一团白色的太阳,她孕育青铜
她仰卧 望不过的
二月的梨花浪
除了银色的喧哗在涨
岸和眼睛都已沉没
美的死亡线
每一副脊骨都不能越过 只有
燕子探在春天前面的头
秋风追不到的雁翅
龟背上的千年铭文
重组的生命
凤凰 向她五彩飞来
孪生 美丽诞生的恐怖
一个接一个断头 高出历史
望不过的水平线
她烂漫男人,烽火桃花
一丛丛无花期的花 开了
男人的桃花
灼伤了太阳 熔化了太阳
乱涌的星云
老了的血 谢洒成灰烬
只剩下最小的一滴 开始生长
残败在最红的开放里
耸峙的塌陷
又一种金属 在体内的深处
没有刀兵的 烽
男人 烽火桃花
俨然的战争
随她逍遥,游在日神的光之上
随她逍遥 游回
第一次呼吸和心跳
最年轻的节奏
海洋淹没不了的那一叠 浪
飞成天空有飞掉天空的 翱翔
静寂撞响的悠远无尽的 回声
穿越宇宙的律动
把终点击落成起点
穿破痛苦的中心
一只红蝴蝶
伤口 通明了所有的界限
最幽深的降落
在日神的光之上
在酒神的醉之上
【汉字,二零零零(组诗选三)】
语言的运动,在西方理性和逻辑的后面,
也在东方“不立文字”和“无言”的后面。
语言(尤其是汉语)运动的轨迹在呈现生命的疆界。
石头的字红移成绯色的天空
青春了的字
绯色地升起
芍药花瓣静静堆起的撩乱
泪花在黑眼睛里开到最灿烂
词语的曹雪芹运动
吃尽了胭脂 还是一方方黑色的字
回到石头 补满天
银河外的星 那些石头的文字
越飞越远 飞成
绯色的空间
没有一个汉字抛进行星椭圆的轨道
连太阳的第十个
我从不把一个汉字
抛进 行星椭圆的轨道
寻找人的失落
在遥远的梦中 蝶化
一个古汉字
咬穿了天空也咬穿了坟墓
飞出 轻轻扑落地球
在另一种时间
在另一种空间
我的每一个汉字 互相吸引着
拒绝牛顿定律
词语击落词语
第一次命名的新月
——给女儿T——T
那么多文字的
明月 压低了我的星空
等你的第一声呼叫
抛在我头上的全部月亮
天空是你的
第一个月亮 由你升起
词语击落词语
第一次命名
你 一个新的主语
孤零零诞生
抗拒死亡 穿过词与词
遥远的光年
追回所有的象形文字
你的新月 依旧圆在
苍老的天空
几千岁的童年
杨牧,1940-台湾花莲人,原名王靖献,中学时期开始写诗。曾主编《东风》杂志,大学时代已蜚声诗坛。1963年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先后在爱荷华大学,柏克莱加州大学深造,攻读比较文学,获博士学位。诗集有《水之湄》(1960)《传说》(1971),《禁忌的游戏》,《完整的寓言》(1991)等。
【水之湄】
我已在这儿坐了四个下午了
没有人打这儿走过——别谈足音了
(寂寞里——)
凤尾草从我裤下长到肩头了
不为什么地掩住我
说淙淙的水声是一项难遣的记忆
我只能让它写在驻足的云朵上了
南去二十公尺,一棵爱笑的蒲公英
风媒把花粉飘到我的斗笠上
我的斗笠能给你什么啊
我的卧姿之影能给你什么啊
四个下午的水声比做四个下午的足音吧
倘若它们都是些急躁的少女
无止的争执着
——那么,谁也不能来,我只要个午寐
哪,谁也不能来
【延陵季子挂剑】
我总是听到这山岗沉沉的怨恨
最初的漂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释
多少聚散的冷漠?罢了罢了!
我为你瞑目起舞
水草的萧瑟和新月的凄凉
异邦晚来的捣衣紧追着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废的剑术。这手臂上
还有我遗忘的旧创呢
酒酣的时候血红
如江畔夕暮里的花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
一对濒危的荷菱:那是北游前
最令我悲伤的夏的胁迫
也是江南女子纤弱的歌声啊
以针的微痛和线的缝合
令我宝剑出鞘
立下南旋赠与的承诺……
谁知北地胭脂,齐鲁衣冠
诵诗三百竞使我变成
一个迟迟不返的儒者
谁知我封了剑(人们传说
你就这样念着念着
就这样死了)只有箫的七孔
犹黑暗地叙说我中原以后的幻灭
在早年,弓马刀剑本是
比辩论修辞更重要的课程
自从夫子在陈在蔡
子路暴死,于夏入魏
我们都凄惶地奔走于公侯的院宅
所以我封了剑,束了发,诵诗三百
俨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呵呵儒者,儒者断腕于你渐深的
墓林,此后非侠非儒
这宝剑的青光或将辉煌你我于
寂寞的秋夜
你死于怀人,我病为渔樵
那疲倦的划桨人就是
曾经傲慢过,敦厚过的我
【林冲夜奔(节选)】
——声音的戏剧
第一折 风声偶然风、冒混声
等那人取路投草料场来
我是风,卷起沧州
一场黄昏雪——只等他
坐下,对着葫芦沉思
我是风,为他揭起
一张雪的帘幕,迅速地
一张雪的帘幕,迅速地
柔情地,教他思念,感伤
那人兀自向火
我们兀自飞落
我们是沧州今夜最焦灼的
风雪,扑打他微明的
竹叶窗。窥探一员军犯:
教他感觉寒冷
教他嗜酒,抬头
看沉思的葫芦
这样小小的铜火盆
燃烧着多舌的山茱萸
诉说挽留,要那汉子
忧郁长坐。 “总比
看守天王堂强些……”
如寒落的天气——我们是
我们是今夜沧州最急躁的风雪
这样一条豹头环眼的好汉
我是听说过的:岳庙还愿
看那和尚使禅杖,吃酒,结义
一把解腕尖刀不曾杀了
陆虞侯。这样一条好汉
燕颔虎须的好汉,腰悬利刃
误入节堂。脊杖二十
扑打马草堆,扑扑打打
重重地压到黄土墙上去
你是今夜沧州最关心的雪
怪那多舌的山茱萸,黄杨木
兀自不停地燃烧着
挽留一条向火的血性汉子
当窗悬挂丝帘幕
也难教他回想青春的娘子
教他寒冷抖索
寻思嗜酒——
五里外有那市井
何不去沽些来吃?
《林冲夜奔》取材自《水浒》,作考借用元杂剧的关目结构,共分四折,每折一个叙述者,即为诗的抒情主人公。
第一折:风声。第二折:山神声。偶然判官、小鬼混声。第三折分甲、乙、丙,都是林冲的独白。第四折又回到开头,为雪声,偶然风、雪、山神混声。作者不直接叙述故事,而是借用这个妇孺皆熟的情节,在规定购情景中,以特殊的身份(如风、雪、山神以及林冲内心的戏剧独白),予以强烈的抒情,故副题为“声音的戏剧”.因全诗较长,这里选登第一折。
叶维廉,1937-,出生于广东中山,先后毕业于台大外文系,师大英语研究所,并获爱荷华大学美学硕士及普林斯顿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叶维廉在学术上贡献最突出最具国际影响力的是东西比较文学方法的提供与发明。他根源性地质疑与结合西方新旧文学理论应用到中国文学研究上的可行性及危机,肯定中国古典美学特质,并通过中西文学模子的“互照互省”,试图寻求更合理的文学共同规律建立多方面的理论架构。着有《东西比较文学模子的运用》(1974),《比较诗学》(1983)等。
【赋格(Fugue)】
北风,我还能忍受这一年吗
冷街上、墙上,烦忧摇窗而至
带来边城的故事; 呵气无常的大地
草木的耐性,山岩的沉默,投下了
胡马的长嘶,烽火扰乱了
凌驾知识的事物,雪的洁白
教堂与皇宫的宏丽,神只的丑事
穿梭于时代之间,歌曰:
    月将升
    日将没
快,快,不要在阳光下散步,你忘记了
龙 的神谕吗?只怕再从西轩的
梧桐落下这些高耸的建筑之中,昨日
我在河畔,在激激水声
冥冥蒲苇之旁似乎还遇见
群鸦喙衔一个漂浮的生命:
往那儿去了?
北风带着狗吠弯过陋巷
诗人都已死去,狐仙再现
独眼的人还在吗?
北风狂号着,冷街上,尘埃中我依稀
认出这是驰向故国的公车
几筵和温酒以高傲的姿态
邀我仰观群星:花的杂感
与神话的企图——
我们且看风景去
我的手脚交叉撞击着,在马车的
狂奔中,树枝支撑着一个冬天的肉体
在狂奔中,大火烧炙着过去的澄明的日子
荫道融和着过去的澄明的日子
一排茅房和飞鸟的交情围拥
我引向高天的孤独,我追逐边疆的
夜祷和毡墙内的狂欢节日,一个海滩
一只小猫,黄梅雨和羊齿丛的野烟
那是在落霜的季节,自从我有力的双手
抚摸过一张神圣的脸之后
模仿古代的先知:
以十二支推之
我来等你,带你再见唐虞夏商周
大地满载着浮沉的回忆
我们是世界最大的典籍
我们是亘广原野的子孙
我们是高峻山岳的巨灵
大地满载着浮沉的回忆
荧惑星出现,盘桓于我们花园的天顶上
有人披发行歌:
予欲望鲁兮
薰和的南风
解愠的南风
阜民财的南风
耳语的时分
大火烧炙着过去的澄明的日子
荫道融和着过去的澄明的日子
我们对盆景而饮,折苇成笛
吹一节逃亡之歌
君不见有人为后代子孙
追寻人类的原身吗?
君不见有人从突降的瀑布
追寻山石之赋吗?
君不见有人在银枪摇响中
追寻郊 之礼吗?
对着江枫堤柳与诗魄的风和酒
远远有峭壁的语言,海洋的幽阔
和天空的高深。于是我们忆起:
一个泉源变作池沼
    或渗入植物
    或渗入人类
    不在乎真实
    不在乎玄默
我们只管走下石阶吧,季候风
不在这秒钟;天灾早已过去
我们来推断一个事故:仙桃与欲望
谁弄坏了天庭的道德,无聊
或谈谈白鼠传奇性的魔力……
究竟在土断川分的
绝崖上,在睥睨梁 的石城上
我们就可了解世界吗?
千花万树,远水近湾
我们就可了解世界吗?
我们一再经历
四声对仗之巧、平仄音韵之妙
我们就可了解世界吗?
走上争先恐后的公车,停在街头
左顾右盼,等一只蝴蝶
等一个无上的先知,等一个英豪
骑马走过——
 多少脸孔
 多少名字
为群树与建筑所嘲弄
 良朋幽邈
 搔首延伫
夜 洒下一阵爽神的雨
【水乡之歌】
──赠江南友人
这的确是不寻常的
一朵半放的花
一瓣长的水
绕着一瓣宽的稻
夹着另一瓣
飘荡着香的稻穗
拥着一瓣雀腾
如果你跟着我
一层一层的往花里探
你最好屏神凝注
正摇荡着一叶小舟
小舟上站着一个
你我最好屏神凝注
在这个不寻常的春天里
无故突发的风雨抵住
好让她香柔的力量
软化历史的粗野和暴戾
软化你我一时的
鲁莽与狂蛮
也许等待太久了
所有的浪游都是一个圆
你说你知道
都要回到一个纯真的起点
在春天,林木初绿
有猛兽出现
在深夜,暗水淙淙
有磷火浮游
你东出西入而失路
一丝不易看见的线
扭得好细好细
笛音拉得好长好长
向离别经年的
遥远的起点
每次你说:等待太久了
便把心的窗子打开
空气突然充满了土地的温柔
那幸福的一刻仿佛已经来到
鸟儿象一束束的光
喷泉似的从树中爆散开来
你奔前去拥抱它
而急急停住
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参与了这一刻的融汇
然后呢,是分离与死
你突然哲学地
说:永久的幸福是
永久的追迹,依着
痛苦的翅翼……
在涌动的春天
在清澈的河水里
两岸桃花的影子间
有一些逡巡,有一些召唤
袭人的春寒里是
你熟识的清香
那么一丝柔细的清香
由是你又把心的窗子打开……
食指,1948-,原名郭路生,,被称为新诗潮诗歌第一人。小学开始热爱诗歌,20岁时写的名作《相信未来》,《海洋三部曲》,《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等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社会上广为流传。诗集有《相信未来》(1988),《食指黑大春现代抒情诗合集》(1993),《诗探索金库食指卷》(1998)等。
【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
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鱼儿三部曲】
冷漠的冰层下鱼儿顺水而去,
听不到一声鱼儿痛苦的叹息,
既然得不到一点温暖的阳光,
又怎能迎送生命中绚烂的朝夕?!
现实中没有波浪,
可怎么浴血搏击?
前程呵,远不可测,
又怎么把希望托寄?
鱼儿唯一的的安慰,
便是沉湎于甜蜜的回忆。
让那痛苦和欢欣的眼泪,
再次将淡淡的往事托起。
既不是春潮中追寻的花萼,
也不是骄阳下恬静的安息;
既不是初春的寒风料峭,
也不是仲夏的绿水涟漪。
而是当大自然缠上白色的绷带,
流着鲜血的伤口刚刚合愈。
地面不再有徘徊不定的枯叶,
天上不再挂深情缠绵的寒雨。
它是怎样猛烈地跳跃呵,
为了不失去自由的呼吸;
它是怎样疯狂地反扑呵,
为了不失去鱼儿的利益。
虽然每次反扑总是失败,
虽然每次弹越总是碰壁,
然而勇敢的鱼儿并不死心,
还在积蓄力量作最后的努力。
终于寻到了薄弱环节,
好呵,弓起腰身弹上去,
低垂的尾首腾空跃展,
那么灵活又那么有力!
一束淡淡的阳光投到水里,
轻轻抚摸着鱼儿带血双鳍;
“孩子呵,这是今年最后的一面,
下次相会怕要到明年的春季。”
鱼儿迎着阳光愉快欢跃着,
不时露出水面自由地呼吸。
鲜红的血液溶进缓缓的流水,
顿时舞作疆场上飘动的红旗。
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
使鱼儿昏迷,沉向水底。
我的鱼儿啊,你还年轻,
怎能就这样结束一生?!
不要再沉了,不要再沉了,
我的心呵,在低声地喃语。
……终于鱼儿苏醒过来了,
又拼命向着阳光游去。
当它再一次把头露出水面,
这时鱼儿已经竭尽全力。
冰冷的嘴唇还在无声地翕动,
波动的水声已化作高傲的口气:
“永不畏惧冷酷的的风雪,
绝不俯仰寒冬的鼻息。”
说罢,返身扎向水底,
头也不回地向前游去……
冷漠的冰层下鱼儿顺水漂去,
听不到一声鱼儿痛苦的叹息。
既然得不到一点温暖的阳光,
又何必迎送生命中绚烂的朝夕?!
趁着夜色,凿开冰洞,
渔夫匆忙地设下了网绳。
堆放在岸边的食品和烟丝,
朦胧中等待着蓝色的黎明。
为什么悬垂的星斗象眼泪一样晶莹?
难道黑暗之中也有真实的友情?
但为什么还没等到鱼儿得到暗示,
黎明的手指就摘落了满天慌乱的寒星?
一束耀眼的灿烂阳光,
晃得鱼儿睁不开眼睛,
暖化了冰层冻结的的夜梦
慈爱地将沉睡的鱼儿唤醒:
“我的孩子呵,可还认识我?
可还叫得出我的姓名?
可还在寻找我命运的神谕?
可仍然追求自由与光明?”
鱼儿听到阳光的询问,
睁开了迷惘失神的眼睛,
试着摇动麻木的尾翼,
双鳍不时拍拂着前胸:
“自由的阳光,真实地告诉我,
这可是希望的春天来临?
岸边可放下难吃的鱼饵?
天空可已有归雁的行踪?”
沉默呵,沉默,可怕的沉默,
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声。
鱼儿的心突然颤抖了,
它听到树枝在嘶喊着苦痛。
警觉催促它立即前行,
但鱼儿痴恋这一线光明,
它还想借助这缕阳光,
看清楚自己渺茫的前程……
当鱼儿完全失去了希望,
才看清了身边狰狞的网绳。
“春天在哪儿呵,”它含着眼泪
重又开始了冰层下的旅程。
象渔夫咀嚼食品那样,
阳光撕破了贪婪的网绳。
在烟丝腾起的云雾之中,
渔夫做着丰收的美梦。
苏醒的春天终于盼来了,
阳光的利剑显示了威力,
无情地割裂冰封的河面,
冰块在河床里挣扎撞击。
冰层下睡了一年多的水蟒,
刚露头又赶紧缩回河底,
荣称为前线歌手的青蛙,
也吓得匆忙向四方逃匿。
我的鱼儿,我的鱼儿呵,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你盼了一冬,就是死了,
也该浮上来你的尸体!
真的,鱼儿真的死了,
眼睛象是冷漠的月亮,
刚才微微翕动的鳃片,
现在象平静下去的波浪。
是因为它还年轻,性格又倔强,
它对于自由与阳光的热切盼望,
使得它不顾一切跃出了水面,
但却落在了终将消融的冰块上。
鱼儿临死前在冰块上拼命地挣扎着
太阳急忙在云层后收起了光芒——
是她不忍心看到她的孩子,
年轻的鱼儿竟是如此下场。
鱼儿却充满献身的欲望:
“太阳,我是你的儿子,
快快抽出你的利剑啊,
我愿和冰块一同消亡!”
真的,鱼儿真的死了,
眼睛象是冷漠的月亮,
刚才微微翕动的鳃片,
现在象平静下去的波浪。
一张又一张新春的绿叶,
无风自落,纷纷扬扬,
和着泪滴一样的细雨,
把鱼儿的尸体悄悄埋葬。
是一堆锋芒毕露的鱼骨,
还是堆丰富的精神矿藏,
我的灵魂那绿色坟墓,
可曾引人深思和遐想……
当这冰块已消亡,
河水也不再动荡。
竹丛里蹦来青蛙,
浮藻中又来游出水蟒。
水蟒吃饱了,静静听着,
青蛙动人的慰问演唱。
水蟒同情地流出了眼泪,
当青蛙唱到鱼儿的死亡。
江河,1949-,原名于友泽,1949年生,北京人。1968年高中毕业。1980年在《上海文学》发表处女作《星星变奏曲》,有诗集《从这里开始》《太阳和他的反光》等,是新时期胧诗的代表诗人之一。
【没有写完的诗】
一、 古老的故事
我被钉在监狱的墙上
黑色的时间聚拢,一群群乌鸦
从世界的每个角落从历史的每个夜晚
把一个又一个英雄啄死在这堵墙上
英雄的痛苦变成石头
比山还要孤独
为了开凿和塑造
为了民族的性格
英雄被钉死
风剥蚀着,雨敲打着
模模糊糊的形像在墙上显露
残缺不全的胳膊手面孔
辫子抽打着,黑暗啄食着
祖先和兄弟的手沉重地劳动
把自己默默无声地垒进墙壁
我又一次来到这里
反抗被奴役的命运
用激烈的死亡震落墙上的泥土
让默默死去的人们起来叫喊
我的女儿就要被处决
枪口向我走来,一只黑色的太阳
在干裂的土地上向我走来
老树枯干的手指
脸上痉挛的皱纹
我和土地忍受共同的灾难
心摔在地上
女儿的血溅满泥土
孩子的泪水在我脸上流着
孩子的眼泪也是咸的
冬天,一条条小河在冰冻
河流停止了歌唱
姊妹、女儿和妻子
衣襟被撕破,头发飘落
浪花飞溅岩石
我的头发象一片大海
父亲、丈夫、儿子
手在头发的海洋上颠簸
骨节沉闷地响着
船舶、森林粗犷地生长
三、 简短的抒情诗
我成了女孩子
来到这世界
吱吱叫着的石子路
我赤脚跑来
一颗颗红玛瑙闪动起伏的胸脯
为了嫩绿的心
黎明时开放
我把青春纯洁的骚动献给了革命
手臂洁白的桥
不再怕星星在水中颤抖
书脊的林子,夜的摸索
我变成一颗星星
欺骗的风蒙住窗子
屠杀在进行
我不能躲在屋子里
我的血不让我这样做
早晨的孩子们不让我这样做
我被投进监狱
手铐、脚镣深深嵌进我的肉里
鞭子在身上结网
声音被割断
我的心象一团火在嘴唇上无声燃烧
我走向刑场,轻蔑地看着
这历史的夜晚,这世界的角落
没有别的选择,我选择天空
天空不会腐烂
我只有被处决,否则黑夜无处躲藏
我是在黑夜中诞生,为了创造出光明
我只有被处决,否则谎言就会被粉碎
我反对光明不能容忍的一切,包括反对
周围挤满了被驱赶来的人群
黑压压地挤满被夺取光泽的人们
我也站在这群人中
看着自己被处决
看着我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尽
五、没有写完的诗
子弹在身上留下弹坑象空空的眼窝
不是为留下一片哭声、一片感动
不是为了花朵在坟墓上孤独地开放
民族的感情已经足够丰富
草原每天落满露水
河流每天流向海洋
这久远的潮湿的感情
难道被感动的次数还少吗
我被钉死在墙上
衣襟缓缓飘动
象一面正在升起的旗帜
你提着那盏易碎的灯
你把我的眼光拉弯
象水波在你脚下轻柔消失
提着那盏铜制的灯
你用手遮着你象影子样柔和
把我的眼光擦得微微发疼
提着那盏熟透了的杏子
你绿得透过了你的裙子
让我染红云彩作你的背影
慢慢收回坠着的夕阳
你提着那盏梨子那盏樱桃
你在我嘴里嚼着
我的眼光飘出香味象果子
你把我拉弯拱上夜空
你碎了我把你拾起来
吹散藏在手里的满天星星
【从这里开始(组诗)】
土地的每一道裂痕渐渐地
蔓延到我的脸上,皱纹
在额头上掀起苦闷的波浪
我的眼睛沉入黑暗
城市和乡村关紧窗户
无边无际的原野被搁置着
象民族的智慧和感情一样荒凉
寒冷的气流把我吞没
一层层乌黑的煤慢慢形成
我痛苦地掩埋着声音
拾起祖先生锈的铁铲、镐
那些发光的日子
镐和锄头闪成一片
开垦过,反抗过
挥舞着阳光
我不是没有童年,茂盛,青春
即使贫穷,饥饿
衣衫破碎,墙壁滑落
像我不幸的诞生
爆发的哭声震颤
母亲默默的忍受有了表达
裸体来到世界
为了单纯和新鲜
在辽阔的沙滩上和所有的人一同晒太阳
从早晨到黄昏
从花朵不知不觉的开放
到满是落叶的柔软的路上
我走进灌木和树丛,走进明媚的日子
象天空,象酒,酣畅地敞开胸襟
大海浓厚的泡沫——白云——把我摇荡
随着瀑布和诗人从天上飞来
溅起响声、水雾和爱情
我的声音消失的地方没有坟墓
神秘地走近秋天的果子
经过雪,经过银白的冰冷
我成了种子成了结晶
在春天撒遍大地撒遍夜晚播种小麦星星
我被世界不断地抛弃
太阳向西方走去我被抛弃
影子越拉越长
一条漫长的道路
阴森的宫殿上
向天空发出怨诉
我被抛弃着
长城在群山中艰难地走着
运河在平原上伤心地留着
弯成曲曲折折的年代
紫色的光顺着宫墙流下
血泊缓慢摊开
一层层一层层
被抛弃着被遗忘着
风,吹皱了血泊
吹皱了傍晚的霞光
褶皱的山脉在我身上变化着
我仿佛倒在土地上
头发,白了
在雪上的雾气中颤抖
太阳从我脚下升起
沿着我的身体向西方走去
薄暮中,我来到黄土高原
黄昏时分的阴影在晃动
窑洞的眼窝越陷越深
没有声音地看着我
坎坎坷坷的道路闪着磷光
象是有许多陶器的碎片
把我带入梦想
我攥着一块块粘土,揉着,捏着
仿佛炊烟似的雾霭抱着我的孩子
抚摸着孩子的头一样圆满的罐子
为了清澈的水流进嘴唇
清澈得象一罐罐蓝色的生活
我勾画出河流似的美丽的花纹
于是,乌黑的头发开始飘动
阳光下黑色的河流闪出光辉
风沙流动着,黄河翻滚着
我的皮肤也染得金黄
太阳的光辉交映着
值得让我骄傲
祖先把鲜红的血遗赠给我
不是没有要求
昏黄的点点灯光
从火中分割出之前
我的性格与火没有区别
不怕狼和狮子
不知道为什么
人被人惧怕了
陶罐碎了。精美的瓷器
夺取我手上的光泽。妻子和姊妹
只有在织出的绸子上才显出美丽
流向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冰凉的月亮闪着幽光
绿得发黑的松柏丛中
金黄的宫殿闪着幽光
用我发黑的汗水
黑暗中滚动了几千年
松脂一样粘稠的汗水凝成的
琥珀、珍宝
被幽禁在一个不属于我的地方
一垄垄烧焦了似的琉璃瓦
固定在他们的屋顶上
不能随着秋天的麦浪流进我的微笑
这宫殿,这颤抖的光
不能映出我的面貌
不能联结我的智慧和梦想
我的面貌属于比宫殿高大的山
属于由我开凿的岩洞,东方的神往
从壁画飘出的云,把山托向天空
属于山上各种各样的树木野花鸟叫声
各种颜色的羽毛和叶子,落了,又生长
属于狂风卷走的茅草,属于愤怒
属于湿漉漉的被我踩出的山间小路
属于密林里秘密结识的人们
属于蜜,属于花粉和传播
小溪奔腾汇集成巨大的水流
属于我的地理面貌
联结着山和海的一条条江河
为了让妻子和姐妹的忧伤流走
为了让兄弟们的肩头
担起整个大地摇醒千千万万个太阳
从这里开始
就从这里开始
从我个人的历史开始,从亿万个
死去的活着的普通人的愿望开始
从诞生之前就通过我
激动的呼出的名字开始
把被遗忘的
从蜷缩、恐惧、麻木中展开
舒展各自的生活和权利
破碎的冰块、语言开始和解
每一个朴素的名字都是诗的标题
流出浩大的生命的旋律
就从这里开始,血液
激动着每一个人
每一朵花的香味每个孩子一缕缕炊烟
一同升向春天,棵棵棕色的小树摇动
枝叶和枝叶连在一起
缀着成熟的果子比母亲的乳房还要丰满
大团大团的云挂在空中
胸中热情积郁着越来越浓
每一次接触和闪电每一片嘴唇和吻
都把我从孤独中解放融进另一个人
融进所有跳动的心
爱情不能存留,大地饥渴
就从雨开始从溢满的河流开始
从石头的桥钢铁的桥开始
手臂从土地伸向土地从山腰伸向山腰
挽着所有的兄弟姐妹
沟通所有的峡谷河床
黑夜压弯的月亮不再象父亲的脊背
弯弯的谷穗象饱满的弓握在儿子们手中
鱼和鸟激起浪花,风
足够吹起帆张开网
公路铺遍荒野山岗
城市象一个又一个结
拉开网,晒满阳光的条条道路微微颤动
渠道中街道中流动的水和人群
让我在繁忙中整理出秩序
如同群蜂整理蜜整理住所
让光划出影子和光明的界限
让影子渐渐透明在中午消失
我的那些苦闷沉默艰难的年代
消失在欢笑中
我,金黄皮肤的人
和世界上所有不同肤色的人连成一片
把光的颜色铺遍生活
北岛,1949-,原名赵振开,祖籍浙江湖州,出生于北京。曾做过建筑工人和编辑。1978年,他和诗人芒克在北京创办自1949年以来第一份非官方文学杂志《今天》。两年后被迫停刊的《今天》,于1990年在海外复刊,他一直担任主编。1989年后,他在欧洲6个国家居住过,1993年搬到美国,现任教于加利福尼亚州戴维斯大学。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诗集有《北岛诗选》,《在天涯》,《午夜歌手》,《零度以下的风景》,《开锁》,小说集《归来的陌生人》,散文集《蓝房子》。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孔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为了每当太阳升起
让沉重的影子象道路
穿过整个国土
覆盖着补丁般错落的屋顶
在房子与房子之间
烟囱喷吐着灰烬般的人群
温暖从明亮的树梢吹散
逗留在贫困的烟头上
一只只疲倦的手中
升起低沉的乌云
以太阳的名义
黑暗公开地掠夺
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
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
默默地永生
默默地死去
呵,我的土地
你为什么不再歌唱
难道连黄河纤夫的绳索
也象崩断的琴弦
不再发出鸣响
难道时间这面晦暗的镜子
也永远背对着你
只留下星星和浮云
我寻找着你
在一次次梦中
一个个多雾的夜里或早晨
我寻找春天和苹果树
蜜蜂牵动的一缕缕微风
我寻找海岸的潮汐
浪峰上的阳光变成的鸥群
我寻找砌在墙里的传说
你和我被遗忘的姓名
如果鲜血会使你肥沃
明天的枝头上
成熟的果实
会留下我的颜色
在死亡白色的寒光中
我,战栗了
谁愿意做陨石
或受难者冰冷的塑像
看着不熄的青春之火
在别人的手中传递
即使鸽子落到肩上
也感不到体温和呼吸
它们梳理一番羽毛
又匆匆飞去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
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
在摇篮的晃动中
等待着儿子第一声呼唤
在草地和落叶上
在每一道真挚的目光上
我写下生活的诗
这普普通通的愿望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我多次撒谎
却始终诚实地遵守着
一个儿时的诺言
因此,那与孩子的心
不能相容的世界
再也没有饶恕过我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没有别的选择
在我倒下的地方
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
我的肩上是风
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也许有一天
太阳变成了萎缩的花环
每一个不朽的战士
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
乌鸦,这夜的碎片
芒克,1950-,原名姜世伟,生于沈阳,1956年全家迁到北京市。1969年到河北省白洋淀插队。1978年与北岛共同创办文学刊物《今天》,并出版了处女诗集《心事》。1987年与其他人组织了“幸存者诗歌俱乐部”,并出版刊物《幸存者》。目前住在北京。诗集有《阳光中的向日葵》(1988),《芒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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