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宫永家的生孩子真的很痛吗么

  这种能力完全被埋没了。
  否则,很难想象在茫茫大海中露出的冰山一角竟然可以隐藏几个世纪。
  ——大卫·康格雷斯:《被揭露的影子》

  这是一场决斗的记录。


  必须事先声明.我从头到尾只是旁观者,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故事的主人公是两个少年——两个即将迈入青年期的少年。
  我和其中一个十分熟识。对于另一位,则是在他离开人世之后,对他了解到足以允许自己说出这个故事的程度。如果我能早些了解他,或许,就有机会阻止目前所发生的遗憾。当然,我很清楚,现在说这些只是事后诸葛。
  我之所以会讲这个故事,是因为除了痛苦地自我辩护,说出他们对我的付出.他们出色地完成的壮举之外,找不到其他方式来表达对他们的感谢。
  所以,这个故事是为他们而写,同时也是为了让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某个地方听到这个故事的人,发现自己的内心原来也沉睡着和他们相同的力量.
  第一章 遭遇 001
  第二章 涟漪 063
  第三章 过去 111
  第四章 预兆 161
  第五章 暗场 191
  第六章 事件 249
  我们首次相遇,是在九月二十三日晚上十点半左右。他蹲在佐仓工业社区附近的地上,自行车倒在路边。
  我之所以像事先安排好不在场证明的犯罪者一样,明确记得叫时间和地点,是因为那天晚上的那个时间正好有强烈台风逼近关东地区。我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听着每隔三十分钟播报一次的新闻报道。天气预报常离谱得让人不敢恭维,台风警报却准得让人有点恼。
  正如所预报的,从下午七点左右,西风渐渐强劲,暴风雨也逐渐增强。即使开着车前灯,能见度也只有一米左右。天空下着倾盆大雨,当车轮辗过路上的水洼时,溅起的水花比小喷泉更壮观。水花溅到挡风玻璃上,便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心想是不是该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远离暴风中心再说。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
  如果我不是把车速放慢到比走路还慢,我和他就会以最糟糕的方式遇上了。我一定会辗过他,然后,下巴打着颤到处找急诊医院。在狂风暴雨中开车已经够戗了,谁会想到竟有人骑着自行车在雨中穿梭。所以,当我看到车前灯前方隐约出现的人影时,还以为是郊区路上经常见到的、印着警察人形的警示牌。
  但是这个人影朝车子挥着手。警方不可能在路边放一个装了电池的活动假警察,他们没那么多预算。所以我立刻知道是活生生的人。他穿着薄薄的塑料雨衣,帽子被风吹开了,袖子和衣服下摆也被吹得直抖。他的头发被雨淋得粘在头皮上,在大雨之中,他的脸皱成一团,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就像用丝袜套着头的劫匪。我好不容易才分辨出他是个男的,而且不是老年人。
  他原本蹲在马路的左侧,当我靠近他停下车时,他急忙绕过来,将脸贴近驾驶座旁的窗户。我打开窗户,风夹着雨打在我的脸上,我也不得不把脸皱成一团。
  “你在这里干吗?”当时,我并没有斥责他,为了压过巨大的风声,我大吼着问他。
  “我的车子爆胎了!”他也大吼着,胡乱指着自行车倒下的方向。“我没法骑了。对不起,可不可以载我到修车的地方?”
  我大声叫着。只见他向前弯着身体,顶着风,走回自行车的方向,滑了好几次,终于扶起自行车,向我走来。当他踏过水洼时,自行车的前轮下沉了十厘米左右,车轮每转一下,就泛起一阵水波,我心里有点恼怒。或许,我和这个搭便车的一样,都太小看这场台风和暴雨了。
  “请你等一下。这辆自行车可以折叠,我把它放在后备箱里。”
  “别管自行车了!”
  “那不是很可惜……”
  “改天再拿不就好了?”
  “万一被风刮走了怎么办?”
  我提高音量:“横放在地上就不会被刮走了。快点上车!你再磨磨蹭蹭,我就丢下你不管!”
  老实说,在这种地方停太久,车子很可能无法发动。我的车子不是新车,性能也不佳,况且它还有一个很讨厌的毛病——常常在紧要关头罢工。我和这辆车就像刑警和线民一样,虽然彼此毫无信赖可言,但在暂时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之前,只能维持目前这种互相利用的关系。
  “快点!快点!”我催促他。
  他总算找到一个满意的位置,将自行车横放下来,然后跑回车旁。他使尽力气,却仍然打不开副驾驶的门。我以为是因为他的手被雨淋湿而打滑,于是伸手帮他开门,一开才知道原来门被强风顶住了,很难打开。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暴风雨,简直是前所未见。我开始后悔没把那句“三十年来最大的台风”当回事。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门,一看到他身体钻了进来,我赶紧拉住他的雨衣把他拖了进来。
  “小心别夹到脚!”我大声吼着,随即听到车门被风重重地撞上。我真担心自己的车门会像喜剧电影里常出现的那样,在关上的同时,整扇门也掉了下来。
  “呀!”他大声地叹息,“太可怕了。”
  我发动车子,车轮空转了几次,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当车子好不容易向前冲了一下,慢慢移动时,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怎么有这种鬼天气!”
  他浑身都滴着水,连耳垂、鼻头下也滴着水。他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圈,甩掉水滴后,才正视着我。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载的是一个孩子。我握着方向盘,点了点头,根本没有正眼看他。
  “你胆子也太大了,这种天气还敢骑自行车出门。你住这附近吗?”
  “不,我住东京。”
  我傻眼了,“你骑自行车来的?”
  “现在是假期,明天也放假。”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很少注意日历,完全把放假的事抛在脑后。
  “从东京骑到千叶这一带,对我来说太小意思了。有好几次我骑得更远。每次我很随性地就出门了,从不事先订旅馆,反正露天睡也没关系,或者随便找个便宜的地方凑合一晚。今天晚上,要不是爆胎,我一定会推着自行车,找到可以躲雨的地方。”
  他的语气很平静,似乎没有被风雨吓到。
  “这还是很轻率啊,不是早就发布台风警报了吗?”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责备。“叔叔,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无论男女,只要一超过二十五岁,被叫了“叔叔”、“阿姨”总是无奈。但在三十五岁之前,至少还有怒目相向的权利,所以我沉下了脸。
  “啊。对不起。”少年笑着,“‘叔叔’的范围太大了。呃……请问贵姓?”
  他抓了抓淋得湿透的头说:“对了,我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否则太失礼了。我叫……”
  他转头看着后方,仿佛他的名字也和自行车一起留在路边了。我很善解人意地说:“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又不是少年队的辅导老师。”
  “不,不是的。我叫稻村慎司,稻村珍的稻村,慎重的慎,司仪的司。”
  “你还在读高中吗?”
  “对。一年级。请问我们现在是往哪个方向?"
  “如果我没有搞错方向,应该是开往东关东汽车专用道。”
  出了佐仓大道往南走一段路,应该有一个交流道。
  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丝毫没有缓和的样子,雨刷徒然来回摆动,根本没什么用。如果前方没有出现两个并排的灯光,也就只能相信对面没有来车,继续往前开。
  “你要去东京吗?”
  “这种天气……你一定是有急事吧?”
  事实上我并没有什么急事得在这种鬼天气里赶回去。我大可以在老家等到台风过境,更何况我这辆老爷车的性能根本靠不住。可我实在太生气,非立刻出门不可,于是称说还有工作要赶,得急着回去。
  稻村慎司露出一丝忐忑。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的不安并非只是因为眼前的强风把车体吹得东摇西晃。
  这也难怪,我在这样的夜晚载着一个骑自行车旅行的少年,虽然有点错愕,但还不至于失去从容镇定;然而对这个少年来说,在这种天气搭上一个开着自用小轿车的男人的车,当然想要了解司机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有义务明白地告诉他。
  “我的后备箱没有放尸体或是毒品。”我笑着说道,但双眼仍然直视前方,“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物,你打开仪表板下面的抽屉看一下,里面有我的驾照和名片。”
  这比自我介绍实际多了。慎司很听话地照做,在昏暗的车内找到了我的名片。
  “高坂昭吾,”他念了出来,“噢……原来你是杂志社的记者先生。”
  “不用加什么先生啦。”
  慎司很率真,我可以明显感到他松了一口气。
  “你是要赶回去工作,还是刚采访完?”
  “我是因为私事来这里。而且,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必要非得今晚赶回去不可,出门的时候,只是想开到哪儿算哪儿。”
  慎司又看了一眼我的名片,“我知道《亚罗》。”
  “哦。应该是在车站的便利商店和书店看到的吧。”
  《亚罗》是一本发行量差强人意的周刊杂志,总共四十多名记者,包括特约的。虽然表面上是一家独立经营的公司,但其实是某家全国性大报的累赘,被报社踢出来的、失去地位的记者统统塞进《亚罗》。
  我也是其中之一。调职到这家杂志社已经三年,切身体会到了“派赴”这个字眼在词典里所没有的含义。
  “不是只有看到而已,我看过这本杂志,不过只是偶尔翻一翻。因为我们店里有这本杂志。”
  “对,我家开咖啡厅。我爸——他每个星期都会买《亚罗》。”
  行车速度虽然缓慢,但的确前进着。转了几个弯后,我在稍微宽一点的路上停车,确认一下位置,发现还要再往南开一点。
  “其实这一带并不是那么乡下,但晚上还真是一片漆黑。”
  “可能和天气有关。”
  “高坂先生,你是从哪儿过来的?”
  “哦?那不就在霞浦附近吗?”
  “我去过。但如果从那里回东京,应该走成田道才对啊。”
  “平时我都走那里,今天因为车祸,道路被封锁了。在上座附近,有一辆卡车上的东西掉落了,造成后面好几辆车追尾。”
  “哇!”慎司叫了起来,接着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了,高坂先生,你一定是在遇到我的地方迷路了,对不对?”
  我苦笑着说:“被你说中了。”
  这时不知道轮胎压到了什么东西,车子高高地弹了一下,好像有东西从座位下方顶上来,我们的身体也跟着弹了一下。
  “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是不是压到什么东西了?”慎司立刻问我。
  “不会吧。应该是树枝什么的。”
  我虽然这么搪塞,但心里感觉也不怎么好。车子仍然缓慢前进,我慢慢踩了刹车。车体滑行了一段距离后,终于停下来。
  老实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一定连看都懒得看就直接开走了。但因为慎司坐在旁边,我的理智——不,应该说是身为大人的虚荣让我决定停车观察一下。
  我用力推开驾驶座旁的车门,大雨顿时迎面打来。我探出身体向后看,却什么也看不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在漆黑中零零星星的徽弱光点,应该是附近居民家中的灯光和街灯。
  “看到什么了吗?”
  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无奈,只能下车查看了。但我一看脚下,立刻慎司大声问我。我还搞不清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于是摆动手上的手电筒。
  “看到什么了吗?”
  当我来到车尾时,“哗——”的声音更明显了。我抓着后备箱,大声回答:“我知道了!”
  “是井盖。盖子被打开了!”
  我毛骨悚然地远远看着。井盖被挪开了,路上露出一个半月形的洞。即使在强风下,仍然可以听到雨水流入下水道的声音。我的车子刚刚应该是轧过了这个盖子才弹了起来。
  我走到旁边,仍然没有勇气看下水道。万一不慎滑倒了,一定会掉进下水道。这么大的雨,流入下水道的水也相当可观。要是掉下去,铁定小命不保。
  既然已经淋湿了,我干脆抬头看着天空。云飞快地由西向东移动。大气的能量可以如此轻易地推动饱含雨水的厚重云层,想必一时也不会放晴。
  即使早上雨停了,流入下水道的水量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减少。井盖就这么放在一旁,实在太危险了。
  我用手电筒照着四周,这时一阵强风吹来,我立刻缩起脖子,接着我瞄到一个白白的东西。
  我迅速转过头去,用一只手遮着脸,挡住雨水,四处寻找着。然后,我再度看到某个东西飘了起来。
  是儿童用的黄色雨伞,就是小学生上学时人手一把的雨伞。雨伞张开,一路打着滚,被风吹到了路旁的草丛里。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绕着车子走了一圈,用手电筒四处照着,大喊:“有人吗?”没有人回答,只有草丛里的雨伞好像在嘲笑我似的飘来飘去。
  “高坂先生,”慎司从驾驶座上探出身子,“有人从对面走过来了。”
  一个成年男子微弓着身体,冒着风雨从车头方向走来。他穿着一件比慎司的雨衣看起来高级多了的防水外套,用雨帽包着头,脚上蹬着一双长筒雨鞋,手上还拿了一个大手电筒。虽然他走过来只不过短短的一两分钟而已,但我却觉得好漫长。
  他弓着高大的身躯,欠了欠身,向我打招呼。
  “对不起,请问你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个小孩子?是个小男生,个子差不多这么高……”他在自己的腰部附近比划着,“穿黄色雨衣,打一把黄色的雨伞。”
  我愣了几秒钟。那一刹那,风声和雨声都从我的耳边消失了,我只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慎司纳闷地看着我。
  男人看看我,又看了看慎司。
  虽然我满脸是水,却觉得口干舌燥。过了好一阵子,我才问他:“是你的孩子吗?”
  男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对,没错……”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我顺着男人的视线,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发现那把伞已经滚到了马路上。
  男人的下巴突然垂了下来,拿着手电筒的手也无力地垂在身体两旁。他呆了片刻,突然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向前冲了出去。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他,“危险!等一下。”
  “这里有一个下水道口,盖子被打开了。”
  男人停了几秒钟,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比刚才更用力地甩开我的手,朝着飘动的雨伞走去。这次我抓住了他的防水外套。我一走近这个张着嘴、一脸茫然的男人,便立刻大吼着问他:“那是你儿子的雨伞吗?”
  男人没有回答,嘴里一直念着“大辅、大辅”,想必是他儿子的名字,我抓住男人的手摇晃着。
  “那是你儿子的雨伞吗?”
  男人慢慢转过头,对着我点了好几次头:“应该……是吧。”
  我让他留在原地,走到在地上翻滚的雨伞边,将它捡了起来。伞柄上写着“一年二班望月大辅”。男人从我手上抢过雨伞,大声哭叫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那把雨伞。
  他和我一起疾步走向下水道口,我又抓住他的防水外套。男人蹲在井盖旁,用手电筒照着从洞里渗出的流水,他全身被雨水淋得湿透。
  接着我们小心翼翼地在附近寻找,大声叫着孩子的名字。叫了好几次,但是没听到任何回应,也没看到幼小的身影,以及黄色的雨衣。
  “你家在哪里?离这儿很远吗?”
  我大吼了好儿次,他才回答:“在对面——对面。”
  男人指着刚才走来的方向。他的手颤抖着,好像罹患了严重的酒精中毒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有一小片五彩缤纷的光,看起来像是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或是加油站的灯光。
  我拉着男人回到车旁,把黄色雨伞和手电筒塞进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们的慎司手里。
  “对不起,请你在这里等一下。如果有人走过来,你就用灯光提醒他们。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我马上就回来,可以吗?”
  慎司一睑茫然,紧紧握着小雨伞,虽然脸朝着我,但视线却看着百米外的地方。
  “喂,振作点。你听到了吗?”
  我义大声喊了一次,慎司浑身颤抖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他用力握着雨伞,握的仿佛是自己的命。
  “你也要小心,知道吗?绝对不能靠近洞口。”
  “我知道。”他面色惨白地点了点头。
  我把慎司留在路旁,将男人塞进车里,发动了引擎。男人就像是个塑料人偶一样无力地瘫在座椅上。如果不对他说说话,他很可能会昏过去。
  “请打起精神,事情不一定像你想得那么糟。赶快打电话回家看看,听到了吗?你儿子只是伞被吹走了,现在很可能已经安全到家了。这种事常有的。听到了吗?”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大声说谎。男人并没有回答我。
  小孩果然没有回家。
  三十分钟后,出事的井盖附近挤满了人、车子和灯光。三辆警车、一辆水利局的紧急作业车头靠着头停在一旁,各自打着红色和黄色的旋转灯。旋转灯的鲜艳颜色搭配得很不合时宜,那种开朗的感觉简直像是自暴自弃的女人歇斯底里的笑声。
  另一盏射出又圆又白刺眼灯光的是警察带来的探照灯,看起来就像是台风天的月亮。探照灯照着已经被完全移开的下水道口,一名水利局工作人员腰上系着安全带,探头张望着垂直向地底下延伸的下水道。
  我和慎司坐在车里接受警方的询问。我们知道的有限。慎司把小心翼翼握着的黄色雨伞交给警察,在我说明找到这把雨伞的过程时,他始终低着头。
  风依然强劲,探照灯白光照射下的雨,宛如缝榻榻米的粗针般纷纷落下。随着一阵强风吹来一大片粗针,警察和水利局工作人员像是遭到机关枪扫射似的,缩起脖子,待阵雨过后,又抬起头来继续作业。
  “有希望找到吗?”
  听我这么一问,穿着防水外套的警官遗憾地摇摇头。他的年纪可以做那个失踪孩子的祖父了,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抬头纹。
  “几乎不可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我们也派人进入下水道搜索了,但是没有任何发现,或许张着网子等在污水处理场的入水口,找到的几率还比较大。”
  他故意说得漫不经心。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掉进下水道的“望月大辅”今年七岁,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双亲是望月雄辅和明子。三个人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公寓。
  “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让小孩子出门?”
  “唉,孩子的父亲情绪很不稳定,至今还问不出个头绪。但据说是为了找走失的宠物。”
  慎司轻轻抬起头,小声地说:“叫莫尼卡。”
  “是一只猫,他很喜欢那只猫。没想到这只猫在这种天气溜了出去就没有回来,他才不放心地出去找它。”
  我和警官对望了一下。慎司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我刚才在那里听一个警察说的。”
  “是吗?”警官又摇了摇头。水珠从他灰白的头发上滴了下来。“小孩子常做这种事。真可怜,他父母一定很难过。”
  “能不能找到凶手?”慎司问道。他抬起头注视着警官。
  “当然是打开井盖的家伙。该不会是水利局的人忘记盖上了吧?”
  “这也还在确认,”警官含糊其辞,不愿正面回答,“当然要调查为什么没有把盖子盖好。”
  “如果是有人恶作剧,警察一定不会放过他,”我对慎司说,“一定会抓到他。”
  慎司又低下了头,我和警官好像共犯一样,偷偷地互看了一眼。
  如果是有人恶作剧,那几乎不可能找到那个人;既不能期待有目击者,也没有任何线索。如果是抢劫、强奸之类的案件,可以调查这方面有前科的人,或从类似的案子找到侦查方向。但这只是“打开井盖”的案子,怎么可能找到凶手?说不定是哪个醉汉一时兴起干的好事——虽然这需要花很大的力气。
  人有时候会受到自己也想象不出的强大诱惑,做出无聊的事。四年前,我还在某日报的东京分社跑新闻时,曾经遇见过这样的案例——从社区的阳台上掉落一个花盆,导致一人被砸。
  但这并不是故意的,只是住在该社区五楼的一个上班族走到阳台上,看着妻子从花店买来的盆栽,突然心生一个念头——如果把这个花盆扔下去,应该会很好玩。
  如此而已。就好像我们爬山爬到高处时,奠名其妙地想要大声喊叫一样。对当事人来说,只是一时兴起,完全没有想到花盆会砸到人。
  人有时候会这样致命地不负责任——不,应该是致命的乐观。或许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盲点。扔花盆的男人在开庭审判前,接受了精神鉴定,结果显示,没有任何异常。他在一家大型成衣公司担任财务总监,我也和他谈过,他是那种到处可见的平凡男子、平凡丈夫和平凡父亲。
  我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不禁喃喃说道:“如果是出于恶意,还情有可原。”
  “啊?”慎司抬起头。
  警官默不作声地抓抓鼻子,清了清嗓子,无聊地抖了抖膝盖,合上记事本。
  “好了,你们可以离开了。这孩子应该打个电话回家吧?否则父母一定担心死了。”
  我完全疏忽了这件事。他父母当然会担心。
  “刚才我听气象预报,台风暂时还不会停。你们穿这身衣服应该回不了东京,而且容易得肺炎。要不要先找个地方住一晚?”
  反正我打算今晚就留在现场看警方办案。
  “这附近有可以住的地方吗?”
  警官举起关节突出的手,指了指车尾的方向,那是刚才遇到望月雄辅时看到一堆光亮的方向。
  “那里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和一家商务旅馆。旅馆没什么生意,不可能没有房间。”
  我们道了谢,告别警官,倒车出来后,朝他指的方向驶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家商务旅馆。旅馆名叫“Pit”——不,应该是“Pit Inn”,但“Inn”的霓虹灯坏掉了。这幢房子本身似乎也需要“加油”,但起码有屋顶,房间里也有电话,而且自动门里面没有下雨。
  前台后的年轻男子一脸睡意地斜眼看着一旁的液晶电视,对我们说可以随意挑喜欢的房间住。我要了一问双人房,付了订金,和慎司开始填写住宿资料卡。慎司拿着笔的手抖个不停,我停下笔,问他:“你还好吧?”
  他没有回答,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前台伙计的视线从电视上移开,看着我们问道,似乎在怀疑我们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刚才有警车经过……”
  “好像是小孩子掉进附近的下水道里了。”
  前台伙计挺直了身体,“真的?是这一带的小孩吗?”
  “真是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他皱了皱眉头,“你们是那户人家的朋友吗?”
  “不,不是。”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名片。名片湿透了。
  “哦,原来是来采访。”前台伙计没来由地露出一脸钦佩的表情。
  “对。他是搭我便车的,我们要住宿,但我必须回现场去。有什么衣服和雨衣之类的可以借我吗?”
  “没问题,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你们这个样子,看起来还真可疑。衣服换下来就拿到这里,后面有投币式洗衣机,我帮你们烘。”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上衣,上衣湿透了,原本的灰色已经变成了黑色。
  “西装也可以烘吗?”
  前台伙计伸出手来,对我说声“抱歉”,翻开我上衣的衣领,看了看商标。
  “没问题。这种布料很结实,万一不行,还可以当抹布用。”
  在一旁听着我们对话的慎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我这才放心,也露出一丝苦笑。只有前台伙计一脸正经。

  在换衣服之前,我用房间的电话拨通了慎司家的电话。在他向父母.说明情况后,我接过电话,报上姓名身份,向他们保证,明天会把他送回家。接电话的是慎司的父亲,说话的态度很恭敬,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并没有像我原先料想的那么担心。


  “你父亲真沉着。”
  慎司勉强笑着说:“我喜欢骑自行车,遇到过很多事,所以我爸他不怎么担心。”
  当他脱下衬衫、披着毛巾时,看起来瘦弱极了。其实他本来就是小个头的少年,身子也很单薄。
  “很少有人对我这么亲切,真的很感谢你。”
  他说完便郑重其事地向我鞠躬。真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我随意摇摇手,意思是“不用客气”。
  “你去洗个澡,暖暖身子,好好睡一觉。反正我一整晚都会在外面,你不用客气。”
  前台伙计借我一件洗得很旧的棉质长裤和运动衫,还有一件他上班穿来的防雨布连帽衫。我穿上他“扫大浴室时穿的”橡胶长筒雨鞋,再度回到事发现场。
  虽然我也想过联络《亚罗》编辑部,请他们派摄影师过来,但我在房间里瞄了一眼新闻,发现台风肆虐在各地造成灾情,大家可能都出去跑现场了。而且,即使找到了人,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天气,也可能不想出门。最后,我决定亲自跟踪案情的发展。
  周刊杂志和分秒必争的日报不同,并不是非要事发现场的照片不可。况且日后写报道时,也可以向通讯社要照片。杂志并不需要实时新闻,我刚调去《亚罗》时,并不明白这一点,结果做了一大堆外行才会做的傻事。
  现场和刚才一样,一大堆人围着洞口走来走去。警车的灯一闪一灭,有人一直用无线对讲机联络。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孩子生还”,那么所有的行动从一开始就渺无希望。
  探照灯的灯光很刺眼,我移开了视线,看到停在距离井盖最远处的一辆警车的后座上有两个人头靠在一起。车上没有警察。我悄悄走过去,敲了敲窗户。
  是望月夫妻俩。望月太太低着头,紧紧抓着丈夫。望月雄辅抬起头看到了我,摇下车窗。他的眼神一片茫然。
  “听说还没有找到。”
  我默默点了点头。女人抬起了头,向我探出身子。
  “也有可能没掉下去,对不对?”
  她抓着丈夫的手臂,指节泛白。她穿着看起来像是睡农的绒质运动衫,披了一件有着显眼肩章的雨衣——这是只有在小孩子发生意外时,母亲们才有的穿着。她泪流满面,眼睛布满血丝,浑身不停地颤抖,说起话来有点结结巴巴的。当然,她并不是喝醉了,而是沉重的打击让她失去了控制。
  “又没有人亲眼看到,那孩子可能根本就没掉下去,对不对?”
  我注视着女人的脸,注视着转过头去的她丈夫的侧脸,然后对她说:“太太,你说得对。很有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我就知道。”女人说完,像突然松了一口气一样,“那孩子……我稍一不留神就跑了出去……”
  女人的丈夫抚摸着她的背,喃喃地说:“那不是你的错。”
  我轻声地问:“听说他是去找猫?”
  望月雄辅缓缓地点了点头,“大辅很喜欢那只猫。虽然我告诉他,动物知道怎么躲雨,他不用担心,但毕竟是小孩子,他担心得不得了。所以,我太太稍一不留神,他就一个人跑出去了。”
  “小孩子都很疼爱宠物,会把它们当人看。”我想起了慎司说的话,“莫尼卡的名字也是大辅起的吗?”
  望月雄辅出了神地喃喃自语:“莫尼卡……”
  “不是那只猫的名字吗?”
  “不,不是。”他用力摇了摇头,然后好像在说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似的:“那只猫叫小白。小白。”
  始终茫然不知所措的妻子轻声说:“大辅想要取莫尼卡这个名字,但我没答应。因为我觉得这种外国名字叫起来很不顺口。”
  她慢慢地用手捂住脸,然后抱着头说:“早知道就不养猫了。”接着她便哇哇号啕大哭起来。望月雄辅用力咬着嘴唇。
  “真可怜”这三个字我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还好忍住了没说出来。一旦这么说出口,就表示全盘否定了小孩子存活的可能性。在发现小孩子的尸体之前,谁都不能同情他们。
  “一定可以找到,一定可以的。”我说完便走开了。我发现自己今天晚上谎话连篇。
  这时,当地电视台的SNG转播车一路溅着泥水风驰电掣般驶来,在望月夫妇坐的那辆警车旁边停了下来。他们的出现根本于事无补,而且没有任何人期望他们出现。可从转播车上下来的每个人都一脸自信,仿佛深信无论是对现场的所有人还是对失踪的孩子来说,自己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我感到极度厌烦,心情也沉重起来,于是走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我又看到刚才的那位警官。他正守在封锁道路的警戒线旁。虽然这里没有看热闹的人,但有几个像是当地记者的人四处徘徊,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
  那位警官也像落汤鸡一样,看起来比刚才更苍老了。我向他打招呼,他点_了点头,盯着我看。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对了,你也是报社的。”
  “还不都一样。刚刚的那个孩子呢?”
  “他在旅馆睡觉。”
  “那就好。他好像受了打击的样子。”他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也一样。发生这种牵扯到小孩子的案子,总让人特别难过。七岁大而已……我孙子五岁,所以真的让我感同身受。怎么会发生这种可怕的事?你觉得呢?”
  警察只有在应付媒体或是工作遇到瓶颈而备感疲惫无力时,才会变得唠叨起来。此刻我身旁的这位警官一脸愁云惨雾,似乎对自己职业的使命产生了质疑。
  “只不过是一些不好的事刚好都给碰上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孩子一边唤着猫,一边用双手拼命撑着黄色雨伞走在雨中的身影。或许还一边走一边哭——既担心走失的猫,又害怕眼前的暴风雨。
  他怎么会注意到脚下有一个大洞?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已经掉进黑暗之中。
  “或许小学老师应该教孩子,”我说,“不要相信斑马线,不要相信绿灯,不要相信路旁的井盖。否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
  “我会告诉我孙子。”警官说道。
  事情迟迟没有进展。探照灯依然射出炫目的光,风依然呼呼地吹,大雨也依然下个不停,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即使今晚出现奇迹,但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一丝预兆。
  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雨终于停了。
  似乎只是台风边缘扫过关东地区,即使半夜在户外,也完全没有感觉到曾进入“台风眼”。强劲的西风才见缓和,立刻就变成了东风,不一会儿又变得静悄悄了。
  雨停了,这对在一旁观看搜寻进度来说方便许多,但搜寻工作却一点儿也不见轻松。流入下水道的水不仅没有减少,反而不断增加。一名水利局的工作人员说,不知道是修路时的疏忽还是计算失误,这条路呈凹月型,马路中央的井盖打开时,水一直往下流。
  七点半时,警方决定只留下几位警员警戒,其他人撤离现场。他们可能要拟定新的计划,扩大搜寻范围。看来终于要去污水处理场的入水口张网子了。
  于是,我也回了旅馆。我浑身都湿透了,如果就这一身去抱紧某个人,对方恐怕会溺毙。我每走一步,橡胶雨鞋里就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
  昨晚的前台伙计还在那里,正和一个像是员工的中年妇人聊天。他一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前台伙计垂头丧气,中年妇人则说着“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走开了。
  “那个人是这里的计时清洁工,和失踪的那个孩子住同一个社区。”
  前台伙计说完,帮我把连帽外套脱下来。
  “听说那个社区已经乱成一团。有几个人帮忙四处寻找了一下……结果只找到那只猫。”
  我惊讶地看者他:“猫?”
  “对。那只叫小白的猫。”
  “当然。动物的生命力都很强。”
  无论对望月夫妇而言,或是对小白来说,这都是最坏的结果。
  “其实那个社区不能养猫,可见大家都没有遵守规定。听说那孩子很喜欢那只猫。”
  “你家呢?有没有养宠物?”
  “我老妈说有我这只动物就够烦的了。”
  我接过他帮我烘干的衣服,走向电梯,突然感到累坏了。走进房间,慎司已经起床了,不,他好像一整晚都没合眼。
  我径自走进浴室,打开浴缸的水龙头。一摸到热水,手臂立刻起了鸡皮疙瘩,抖个不停,可见我的身体已经冷到了极点。我脑子里正想着望月大辅应该也像我一样冷,根本没听到慎司叫我。
  “服务员说,虽然退房时间是十点,但只要不被老板发现,下午再退房也没有关系。高坂先生,你最好先睡一会儿。”
  “只要洗个澡就行了。不早一点回去,你父母会担心,而且我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我在现场看到了《亚罗》驻当地的记者,我请他在案情有进展时给我打电话。
  “你可不要跟我说天气变好了你要骑自行车回家。我可是和你父亲约好了。”
  这时我才想起来,“对了,记得去把自行车找回来。”
  “对,我知道。我现在就去。”
  “你知道地方吗?”
  “知道。半夜时,我向服务员借了地图查过了。”
  “应该离这很远吧?”
  “还好。虽然要走过去,但回来的时候就可以骑了,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回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不用这么麻烦,等一下开车绕过去就行了——”
  “开车过去才麻烦。开过去那里,等于往回走。没关系,我很快就回来。”
  慎司似乎心意已定,我有点惊讶。
  他说完便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我独自面对浴室的蒸气。虽然只是一件小事,我却无法释怀,而且事后听他告诉我“非去不可的理由”时,就更加耿耿于怀了。
  我洗完澡,换了衣服,才稍稍恢复“活着”的感觉时,慎司回来了。但比他原来说的时间多了一倍,距离他出门已经过了四十分钟,而且他脸色铁青。
  我问他“找到自行车没有”,他完全没有反应,好像非得在他面前用力拍一下手,才能唤回他的意识似的。
  然而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抱着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突然点点头,“噢,找到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打国际电话到偏远地区似的。
  “还好吗?”我以为他发烧了,才这么问他。
  “什么?”他反问我。
  “什么什么,当然是问你还好吗?”
  “我?我有什么不对劲吗?”
  虽然他浑身都不对劲,但他的眼睛很清澈,而且站得也很直。
  “是。”他回答得心不在焉。
  “你身体没有问题吧?”
  “没有。”他点点头,嘴角露出微笑。他似乎清醒过来了,“服务员说可以到隔壁的餐厅吃早餐。”
  “哦。”我找不到其他的话说,于是站了起来,“那我们走吧。”
  但慎司没有跟上来。我在门口转过身来,看到他还站在原地,看着我刚才坐的椅子。他微微张着嘴,那神情就像一边走路一边背英文单词的学生一样,脑子里思索着某件事,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慎司头也不回,突然叫了我一声。
  他又闭了嘴。我一只手放在门把上,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心想他是癫痫发作了吗?
  停顿了片刻,慎司才转过头看着我。
  我等了好久,他也没说什么。我扬起眉毛,问道:“什么事?”
  那一刹那,慎司吞了一下口水,好像把已经到喉咙的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我大失所望,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你的领带歪了。”
  他说得没错,不知道是不是被前台伙计烫坏了,我的领带偏向一旁。
  “你只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吗?”
  我知道他在说谎,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他在说谎,慎司想要说的事根本和领带无关。
  “还有其他的吗?如果我裤子穿反了,要趁我走出去之前告诉我。”
  他说完便向门口走来,脸上已不再迷茫,总之我铁定错过了什么。
  餐厅和商务旅馆只有一条小路之隔,餐厅所在的那幢房子比商务旅馆更老旧。餐厅里有四个雅座和吧台,一台十四英寸的旧式电视机摆在餐厅的一个角落,正在播放新闻。靠墙的两个座位都已经有客人了,一桌是一对男女,另一桌是两个男人面对面而坐。
  我才刚在靠窗的座位坐下,一个令人眼前一亮的年轻貌美的服务员没拿菜单就走了过来,她说:“早餐只有一种。”
  “看起来好像是。”
  所有的客人都吃着相同的东西。
  “但咖啡可以免费续杯。”她嫣然一笑接着说:“先生,你的领带歪了。”
  我不耐烦地解下领带,塞进了口袋。坐在斜对面的慎司眼珠子转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笑。
  女服务生离开片刻后,很快便端来两杯热咖啡。真是太感谢了。她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探出身子,悄声问:“先生,你是《亚罗》杂志的记者,对不对?”
  “我听小狸说的。我告诉你,听说那一桌的两个男人也是某报社的记者,你们应该是竞争对手吧?要不要我帮你打听一点消息?”
  我转头看了看靠墙的那两个人,我不认识他们。
  “探听?探听什么?”
  “关于井盖事件的独家啊!”
  我差一点认真了起来,“他们说找到那个孩子了?”
  “这倒没说,”女服务生把嗓门压得更低了,她把脸凑到我旁边说道,“但是,这种时候记者不是都会相互打听情报的吗?”
  日报的记者的确会这样。
  “如果有值得打听的消息——”
  厨房传来喊叫声,她急忙离开了。慎司看着她远去。
  “她连续剧看多了。”
  听我这么一说,慎司木然地将视线移到我的脸上。
  “她会求你让她做封面女郎。”
  “真的,我就是知道。”
  慎司一脸严肃地说完,用手指揉着眼眶周围,“我好像开始不受限制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就没有搭腔。
  慎司红着眼眶,好像在读别人写好的文章似的快速说:“小狸是那个前台伙计的绰号,因为她觉得他长得很像狸猫。那个女服务员有时会和他约会,缺钱的时候,就在那个饭店的一0二开房间。”
  我笑着说:“你昨晚和前台伙计聊了一整晚吗?”
  慎司摇了摇头:“他只给我看了地图而已。但我就是知道。”
  这一次是我迷失了方向。
  慎司睁开眼睛,在我开口之前,他急忙说:“等一下,让我整理一下。我以前不是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我把手放在桌子上,看着他的脸。
  “我知道丁。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了。所以,你先别说话。”慎司好像频频点头似的颤抖着,喃喃地说:“我好像处在开放状态。这是我第一次。”
  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手足无措。昨天晚上还觉得他是个活泼的少年,难道他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女服务员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微微张着嘴,一副准备向闺中好友分享八卦的样子。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像刚才那样凑到我的面前,小声说:“他们是《东京日报》的。”
  她的呼吸中散发着甜甜的口香糖味道。我也学她的样子轻声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消息?”
  “那个小孩是为了找他养的猫,才掉进下水道里。”
  “哦。还有其他消息吗?”
  “他爸爸在市公所户政科工作。”
  “真可怜,他妈妈几乎崩溃了,听说已经被送进了医院。”
  这些事我都已经知道了,但我仍然露出钦佩的样子:“你真厉害。”
  女服务员更加贴近过来,我几乎可以从她的领口看到她的胸部。
  “有啊,你真善解人意。但对方可是大报社。”
  她一脸暧昧地弹了一下我衬衫的领子,“我总是愿意帮帅哥的忙。”
  “不敢当,不敢当。”我笑着说道,“但是我们杂志的封面不会用非专业的女孩。”
  女服务员慢慢站了起来,她说:“搞什么嘛!”
  “你怎么知道的?做一下好事又不会怎样。”
  正当她转过身去时,我用手指钩住她的围裙口袋,拉住了她。我想起了一件事。
  “那你就好事做到底吧。他们知道那个孩子在找的猫叫什么名字吗’”
  她转了一下眼珠子,“我怎么知道。”
  “你帮我问问看?”
  她立刻在脑子里盘算着,“你要给我小费吗?”
  我点了点头,她一摇一摆地走开了。她是有目的的,所以被她说成“帅哥”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我看着那个女服务生,她拿着一个大大的银色水壶走向《东京日报》的两名记者。在帮他们倒水的时候,她和他们简短交谈了两三句,逗得其中一名记者哈哈大笑,随后她回到吧台旁的固定位置,放下了水壶。
  这次她没有走过来,就站在那里,不出声地动着嘴巴说:“小、白。”我轻轻举了举手。
  “那只猫叫小白。”
  慎司双手抱着身体,只转动着眼珠子看着我。
  “你不是说它叫莫尼卡吗?”
  “因为,那个孩子这么叫它。”
  可昨天晚上他说是听别的警官这么说的。我探出身子:“什么”
  慎司冷不防地站了起来,但动作很迟缓。
  他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参加联谊时喝多了的大学生。他双手抱着胃,站起来的时候把椅子弄得砰砰作响,他走到过道上,准备走出店外。刚才的女服务员惊讶地跑了过来,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我也站了起来。
  女服务员看看慎司,之后又瞪着我,意思是说都是你的错。我一脸错愕地站在那里,只能像傻瓜一样看着她。
  “洗手间在哪里?”慎司一脸痛苦,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女服务员指着吧台左侧的门,慎司步艟蹒珊地走了过去。当我靠近他想要搀扶他时,他却丢下一句:“不要碰我!”
  “我没事,应该很快就好了。请你等一下。”
  他的声音显得十分坚决.让人不禁听命干他。我和女服务员都缩回了手。慎司消失在门的那一端。
  我的人生路走得并不平坦,但还是第一次被人严词拒绝“不要碰我”,让我觉得很受打击。女服务员似乎也有同感,人就怔在那儿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不要碰我。”
  “是吗?虽然我曾骂过别人:‘不要碰我,你这个老色鬼。”’
  “是对色狼说的?”
  “对啊,在酒吧里。”
  “那还怎么做下去啊?”
  “所阻我才来做服务员啊。”
  她气冲冲地走了,我脑中一片空白坐在椅子上。《东京日报》的两名记者也转过头来看热闹,但立刻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其中一人拿着账单站了起来。
  吐司和炒蛋已经凉了,沙拉也变得水水的。我根本没有食欲。我开始有些不安起来,虽然很想抽烟,但还是拼命克制下来,喝了一口咖啡。
  另一对男女也起身离开了。十四英寸的电视开始播报新闻,但画面很不清晰。这时我才猛然发现自己简直笨到家了。我重重放下咖啡杯,把那个女服务员吓了一大跳。
  她三步并两步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次轮到你发作了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瞥了一眼仍然紧闭的洗手问的门。女服务生双手抱在胸前端详着我。
  “没事,”我慢慢地说,“谢谢。”

  她微偏着头走进了厨房。她似乎下定决心,不再和我们有任何瓜葛。


  这样最好。别人不知道最好。
  是慎司!是他把井盖打开的!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有什么意图,只是恶作剧而己?他打开了盖子,然后离开。当他在雨中徘徊时,看到了那个撑着黄色雨伞的小孩,嘴里不停地叫着“莫尼卡”。那小孩或许学着大人叫猫时弹舌头“喵喵”叫的样子。然而那时候慎司也没多想什么。那时候——
  慎司一定是迷了路,在原地转来转去,结果坐上了我的车子,刚好回到他打开井盖的地方。我停下车后,发现了黄色的雨伞,这时慎司才发现自己闯祸了。
  我想起来了。当我把黄色雨伞递给他时,他一副受惊的样子。
  他铁青着脸问“能不能找到凶手”,一整晚都无法入睡,还有他出门去拿自行车,睑色苍白地回来后,一切就不对劲了。
  当时他一定是回到了现场,他一定是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现在他更因为无法承受罪恶感而乱了方寸。
  这时洗手间的门开了,慎司走了出来。他面如士色,但身体挺得很直,走路也没有摇晃。
  我看着他步步走近,当他回到座位后,我仍然注视着他。慎司抬起头,他的眼神很正常。
  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内心深处。没错,就是“看穿”。那种感觉就像考试时想作弊,一抬头发现监考老师恶狠狠地盯着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以看穿你脑袋里的东西,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但是我还是说出了口:“是你干的,对不对7”
  慎司静默不语,可是他眼睛周围的紧张感消失了。我觉得自己猜对了。
  “我现在才发现,你一定觉得我少根筋,对不对?”
  我勉强维持自己像慈父般温柔的声音。但慎司摇了摇头。
  令人惊讶的是,他轻轻地笑了。他垂下肩膀,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根本不是这样。唉,怎么会变成这样,太可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
  慎司义摇了摇头,突然抬起头来。
  “我们走吧。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我告诉你。”
  我环视空无一人的餐厅,“这里不行吗?”
  “我现在好像处于开放的状态,许多东西都会跑进来,感觉很不舒服。我想去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跟着他走了出去。我有点失神了,连之前约定的小费也忘了给那个女服务员。她站在窗边,双手抱在胸前,怒目圆睁地目送着我们。她没有对我们翻白眼,我们就该偷笑了。
  “把你的手给我。”慎司说。
  我们离开餐厅,走了一会儿,来到大马路旁一片宽敞的丁地。附近没有人.两台推土机的铲斗悬在半空中。空气中混杂着雨和泥土的味道。
  慎司默默地走到我前面,他说“就在这里好了”,便在盖着塑料布的建材堆上坐了下来,然后让我伸出手来。
  “当然,只要我能够帮得上忙,我一定会拉你一把。”我把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头看着他说道。
  他苦笑着说:“不是这个意思。没错,我虽然想让你帮我,但现在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要你把手伸出来,或者应该说,请你把手伸出来。”
  我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他为难地停顿了一下,说:“这么说吧。高坂先生,请你让我握着你的手。”
  我有点被吓到了。慎司虽然脸上堆着笑容,但神情很认真,不像开玩笑。
  菝把右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张开手掌,看了一下,然后伸到他面前说道:“如果你想甩这招泡女孩子,我劝你最好再想想其他更好的台词。”
  慎司像握手那样,慢慢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小,像女该子的手一样又滑又暖。
  他转过脸去,紧抿着嘴唇,注视着远方,仿佛在巡视整个工地。他肩膀用力地抖了一下,然后,我觉得他——我觉得他仿佛消失了。
  虽然他坐在我面前,但他所释放出的人的感觉、体温、呼吸似乎完全消失了。当我回想起这一幕,想要用言语形容时,也只能想到这些字眼。慎司似乎灵魂出窍了,往和我不同坐标的地方消失。
  同时我感觉自己——好像变小了。脚底下的感触、吹拂在睫上的风变得很轻,我好像身在此处又不在此处,好像自己披身体内部吸了进去,只留下表皮的神经末梢。
  远远地传来车水马龙的声音,以硬潺潺的流水声。
  这里离大了与路很近,万一有人过来的活就完了。
  传来一阵小孩子高亢的笑声,随即又消失了,然后是有人用力关上车门的声音。
  你可以看到什么?看得到吗?
  “小时候,”慎司开口了,好像在唱一首我从来没听过的歌,带着些许抑扬顿挫,“小时候——十岁——或者十一岁吧…你背着学校规定的白色背包……但不是初中生用的……那时候,你出了车祸,对不对?”
  我大吃一惊,睁大眼睛。我站稳脚跟,周围的杂音也和慎司的声音一起回到了现实。
  但他仍然握着我的手,眼神和刚才一样,在半梦半醒间;略长的刘海儿被风吹乱了,垂在额头上。他的睑突然显得很孩子气。
  “卡车——两吨的深绿色卡车。载着术材,是截成四块的本材,树皮还没剥掉,切口流下的树脂凝结了。在小路上——三岔路上——你和朋友一起——穿着红色T恤——你没有想到会被卷进车下。因为你站得很远——你只是站在远处看着,但是——”
  我的脖子起了鸡皮疙瘩。眼前慎司的样子极像吸毒者精神恍惚时“飞起来”的时候——沉浸在药物温柔的银色梦幻中的表情。
  我本能地觉得危险,想要把手抽回来。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宛如两手原本就粘在一起,我根本抽不出来。
  慎司的声调突然提高了,变成训斥的口气,语气中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不能靠近大卡车.否则会被卷进去。我不是耳提面命地告诉过你,大卡车转弯时,后轮会比前轮进去很多——”
  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慎司的声音和我记忆深处的母亲的声音如出一辙——我十岁时的母亲,距今二十多年前、每天化着淡妆的母亲。慎司的声音变成了母亲的腔调,和我记忆中母亲的声音产生了共鸣。
  “但是,你的伤势并不严重,”慎司卫恢复了他原来的声音,“也只住了一个月院。至于为什么,那是因为小孩子的骨骼很柔软。很柔软,像奶酪一样柔软。”
  他说完轻轻咂了一下舌头。不记得是谁也有这样的习惯。那是很遥远的过去,遥远得已经忘却的记忆。慎司就像我和这个人共同的朋友,他好像想借由模仿这个人的动作逗我发笑,很自然地咂着舌头。
  “但你现在仍然对大卡车敬而远之,开车上路时,总避免和大卡车并排。当时你的左小腿胫骨断了,现在一看到绿色的卡车,左小腿就不由自主地发抖——你曾对某个人说过这句话吧——某个人——这个人就是——小枝子。”
  随后慎司猛然放开我的手,他很用力,几乎是甩开了我的手。他自己差一点因为反作用力从塑料布上滑下来。
  我们都静止不动,但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好像随着“预备——砰!”的口令,我们两个人开始跑向某个地方,比赛谁先回到原点一样。平时不曾注意到在哪里的心脏也强烈地表达着自己的存在,在胸膛内拼命搏动。
  “你——”我用左手背压住颤抖的下巴说,“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7”
  慎司这才调整坐姿,存了好儿次口水,痛苦地干咳着。
  “我也吓了一跳,”他凝视着刚才和我握手的右手,“感觉好像烫伤了一样。我是第一次这样,今天的第一次太多了。”
  “可能是压力太大了或者是我涉入太深了……”
  我向前踌出一步。如果对方不是这么瘦弱的少年,我一定会抓着他的衣领扁他一顿。
  “你到底在说什么'”
  慎司恢复了平静,抬起头束用纯洁无邪的眼睛看着我。
  “我刚才是不是说对了?”
  “请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说中了?”
  这是个不容妥协的问题,也没有办法妥协,因为他说的完全正确。
  我点了点头:“的确,我小时候曾被卡车辗过。卡车倒车时,我被后轮卷了进去。那时候刚好放学,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三岔路口。当时的情况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事后听说是载木材的货车。”
  “当时你应该看到了货车上的木材,因为留下了。”
  “留在你的记忆里。”
  我顿时哑口无言,无话可说地摊开双手,“我的?”
  “我看到了。就像——从磁盘读取数据一样。”
  我哈哈笑了两声,但听起来一点部不像笑声。
  慎司站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于是他把双手放在背后。
  “我不会再做了,你放心好了。我也很少这么认真尝试。”
  “像刚才那样。我称之为‘扫描’,就是计算机断层扫描的那个扫描。”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很少这么做。很累,而且我讨厌这样。但刚才是情非得已,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就不会相信我。”
  “你想让我相信你什么?”
  慎司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然后仿佛心意已决似的转过身来。
  “高坂先生,你知道什么叫特异功能吗?”
  “你不知道这个名称也没关系,你只要认识我就行了。因为——”慎司的眼神透着一丝哀愁,“我就有特异功能。”
  很久以后,当我有机会和慎司单独交谈,问他当时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时,他笑着说:“该怎么说打个比方吧,就像听到医生宣布‘你怀孕了’时的表情。”
  他的形容很贴切,但更确切地说,我不仅被医生告知怀孕了,还觉得害喜。虽然我用笑来掩饰,嘴巴上说“你在开玩笑吗”,但身体——忠实地反映出来,我无法掩饰的部分已经反映出某些不容忽视的东西。
  然而当时,这种情感隐藏在潜意识里。在表层意识中,是因为出其不意地听到“小枝子”这个名字,我大感震惊。这个我努力忘记、也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名字,经过漫长的时问和遥远的距离,竟然从这个与我偶然相识、根本不可能认识她的少年口中说了出来,我感到惊慌。
  我并不是因为他说自己是特异功能者而感到惊慌,而是因为在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出现了不可能存在的东西而感到惊慌。所以,我当然开始思考事情背后的真正目的。
  当我从错愕中清醒过来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要不要坐下来?”
  “看你的样子,最好坐一下。”
  “不,我不需要。”我摇了摇头。或许,我只是下意识地抵抗,“我没事。”
  “是吗?那我坐哕。”慎司一屁股坐在塑料布上。“我的膝盖抖个不停。”
  他坐在那里,抬头看了我半天。我和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努力想要找回大人的——一个有常识的人的理智,慎司则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终于,他露出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对不起,”他用双手捂住眼睛,“真的很对不起。我是不是碰到你的痛处了?”
  “让你如此难受的应该是一个叫小枝子的人吧?”
  停顿了几秒后,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都写在脸上了,即使不是特异功能者,也看得出来吧。”
  我挤出一个笑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为了面子,我必须冷静下来。对方不过是个孩子。
  “那是以前一个朋友的名字。”我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突然被你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
  慎司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但没有继续说下去:很明显,他有所顾忌。
  如果我不说实话,就无法揭穿他的诈术。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决定不再逞强,诚实地面对他。其实这是更逞强的行为。
  “那是我以前女朋友的名字。我们订了婚.但因为发生了一点事,分手了。现在她应该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可能已经有小孩了吧。当然,我并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我明白了。”慎司用力点了点头,“我下次不会再问了,我保证,绝对、绝对不问了。”
  他很严肃地对我发誓,反而让我不知所措。我依然对她那么恋恋不舍吗?我还没有忘记她吗?我对她的感情竟然深到让不小心说出她名字的少年如此后悔莫及吗?
  我觉得很尴尬,也很不堪,说话的语气也跟着粗暴起来。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如果你是她的远亲,最好趁早说。”
  慎司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怎么可能?”
  “我怎么知道?如果你认识她,说中我小时候的事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我曾告诉她很多我小时候的事。”
  一个令人不悦的记忆闪过我的脑海,清晰得让我差点儿脱口而出——对啊,我第一次和她上床时,她问我左小腿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就告诉她了。
  “你快说啊。”我低声说道,心里越想越生气,“说啊,你到底在使什么骗术?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刹那间,慎司的脸上没了表情。
  “我为什么要对你使骗术?”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我毫不掩饰我的怒气,甚至带有一点挑衅的味道。然而他并没有理会我的挑衅,依然坐在那里,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才不是骗子。如果你以为我喜欢这样,那你就是个死脑筋的大笨蛋。”
  惊讶之余,我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我上前一步,抓住慎司的胸口,但在紧要关头我克制住了,因为我看到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如果你不想再被扫描,”慎司虽然有点踌躇,但还是慢慢地摇了摇头,“最好不要碰我。”
  我至今仍然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他的脸上有一种即使拼命克制仍会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优越感,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表情。如今我才了解,这正是隔绝特异功能者和我们这些平凡人的厚实屏障。
  “谁会相信这种事?”我撂下这句话,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慎司。
  “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再决定要不要相信我。你是记者,怎么可以剥夺我的发言权?”
  “没错,我是很狂。但我不是骗子!”
  慎司第一次提高了音量,我咬紧牙,转过身来。
  慎司义恢复了柔弱的语气,他看起来很瘦小,好像变成了比十六岁更年幼的小孩。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能力。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才明确意识到自己可以看透别人的心思。我每次都能猜中下一次老师会点哪个同学的名字。”
  我用鼻音“哼、哼”地笑着,“这种事,小孩子都做得到。因为紧张的缘故,第六感就特别强。每个人都有第六感。”
  “第六感可以知道老师暑假时想去哪里玩吗?知道她要和谁去吗?也知道她因为和一名学生的父亲偷偷约会过,心里感到很愧疚吗?还可以知道她在教我们乘法时,脑子里却懊恼着如果薪水再多一点,就可以买下上星期去看的那间房子了,如果可以再筹三百万头期款就好了之类的事吗?”
  一阵沉默。远处传来两声急促的喇叭声。
  “就是这样,”慎司点了点头,“我就是知道,我都知道,我可以看得到。我也知道一般人无法像我这样知道那么多事,所以我很害怕。我小时候常在教室里尿裤子,或是上课时想上厕所,还为此被同学嘲笑。其实这都是因为我太害怕了。我可以看到别人在想什么,就好像对方亲口告诉我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催促他继续往下说,“然后呢?”
  “然后……”慎司舔了舔嘴唇,闭上眼睛,让精神更集中,“有一次,我实在害怕得不得了,于是告诉了我父亲。我以为他会很生气。这太不寻常了,对小孩子来说,不寻常的事就等于坏事。但我父亲并没有生气,他静静地听我说完,第二天向学校请了假,带我到以前从没见过的一个亲戚家里。”
  那个人是慎司父亲的姑姑,当时七十二岁,没有亲人,一个人住。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父亲没有向姑婆打招呼,劈头就说:“明子姑姑,我儿子慎司好像和你一样。”’
  慎司睁开眼睛,“姑婆让我进了房间,一直看着我的脸。我这才知道,具有这种能力的并不是只有我而已,其他人也有——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姑婆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却可以和我交谈。她对我说:“真可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心中放下了一块巨石,那时候的心情,无法用言语形容。正因为有姑婆,我才撑到今天。”
  “没错。”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天生具有这种能力的孩子,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虽然占总人口的比例很小,但我觉得应该比生下龙凤胎的几率更高。这种孩子要长大很不容易,因为往往会被这种能力压垮。”
  “这是我前所未闻的理论。”
  我笑着说,但慎司不以为意,他很认真。
  “不,我天生具有这种能力——这样的说法并不正确,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这是一种潜能。然而大部分人都缺乏表现这种能力的能力。很少有孩子天生就同时具备这种能力和表现这种能力的能力。只有同时具备这两种能力的人,才能称为特异功能者。”
  “特异功能会在十一二岁左右,也就是所谓的第二性征期有突飞猛进的发展,我也一样。就像艺术才华或是运动细胞一样,到了这个年龄,连小孩子本身也能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比方,素描画得比别人好;跑得比别人快;别人要练好几次,他只要一次就够了。这不就是才能吗?大人不也常说:‘这孩子有画画的天分,和亲戚里的某某人一样。他有这方面的才华,应该和遗传有关吧。'”
  “喂,等一下——”
  “这种能力也一样。”慎司不让我插嘴,继续往下说,“特异功能也和其他才华一样,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然而即使有这种能力,如果不练习也会被埋没,只要多加练习,就可以精益求精。”
  “假设某个特异功能者能力有限,而且当事人也不喜欢这种能力,或者周围环境不佳,当事人也有可能无法充分发挥这种能力。就好像有人具有可以成为举世闻名的画家的绘画才华,但如果他本身不想画画,一辈子从不拿画笔,也会过着平凡的生活。但是,如果特异功能者与生俱来的能力十分强大,强大到无法被埋没时,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如果当事人不拼命练习到操控自如的程度,就很可能丧命!”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连篇,但姑且让他先把话说完,所以我不发一语地看着慎司的脸。他显得很焦躁,嘴唇不断地抽动。
  “我虽然靠明子姑婆的协助,活了下来,但活得并不轻松。姑婆教我怎么控制这种能力,但这并不像识字那么简单,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摸索。”
  “操控?要怎么操控?难道要在背上装一个开关吗?”
  “明子姑婆曾经带我去国际长途电话公司看抛物线型天线。然后对我说:‘慎司,你的大脑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东西。’”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脑门。“也就是说,我是接收器,一个巨大的接收器。所以你说得没错,学习操控就是给自己装一个开关,能够根据实际需要随意开关。但在做这件事时,精神必须很集中。你明白吗?”
  我看着脚上的泥巴,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以前,我们杂志在做窃听的专题时……”
  “我曾经在报道上写过,汽车电话和无线电话是窃听的理想标的。也曾采访了一位喜欢窃听的行家,他大放厥词说,每个人都可以接收电波。事实上,真的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就像两个人面对面交谈一样。”
  虽然现在汽车电话和无线电话都很普及,但当时无线电话才刚上市,我本身对电波一窍不通,所以一听他那番话便惊慌失色。
  “是不是可以这么比喻:只要能够找到频率,就可以听到所有的内容?”
  “即使频率不合,”慎司纠正我,“只要我打开自己的开关也可以听到,但如果对方发出的信号不够强,有时候会听小太清楚或是很模糊。”
  “你不是不碰到对方就无法读到对方的心思吗?就像刚才对我做的那样。”
  慎司摇摇头:“不是。接触的时候可以读取得更精确,其实只要站在我旁边我就可以读取,比如乘电车时,我发现坐在我前面的中年男人虽然在看英文报,脑子却想一些很下流的事。”
  “刚才那个女服务员的情形也一样。那时我正逐渐进入开放状态,所以立刻发现她在想什么。”
  可不可以让我上封面?
  “你说的‘开放’,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慎司的嘴唇微微发抖,似乎身体还在打着寒战,“那很可怕,处于一种完全失控的状态,开关失灵了。该怎么说,变成一种‘来者不拒’的状态,可以听到周围所有的声音,就像海啸一样。”
  “什么时候会发生这种情况?”
  “今天是第一次……但当我情绪不稳定或是身体虚弱时……”他侧了侧头,“我也不太清楚。总之,这时候这种能力会横冲直撞,完全不听我的使唤。”
  我回想起刚才在餐厅时的情况。
  “身体也很痛苦吗?”
  “那当然。心脏的负担最大。”
  “所以即使不是‘开放’的状态,如果不停地打开开关——”
  慎司笑了一下,“如果我想自杀,就会这么做。”
  我可以从他的语气巾感受到他在故作轻松。然而我还是认为这是巧妙的骗术——为什么要对我使用这种骗术?我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
  可是故事编得很成功,非常成功。
  “问你一个问题。你刚才说你可以像读取磁盘数据一样读取人的记忆?”
  “是。”慎司坐直了。
  “是读‘人的记忆’而不是感情和思念吗?”
  “难道不是所谓的心电感应吗?我一直以为看透人心的能力被称为心电感应呢!”
  慎司突如其来地问我:“高坂先生,你现在在想什么?”
  “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不以为然地回答:“想什么——就在想我问你的话,否则我怎么会说出来呢?”
  “不是的。”慎司摇着头,“不是的。大脑的容量没那么小。你的确思考了问我的问题,但同时也想了很多其他的事——感觉有点冷、会不会是感冒了、天气好不容易放晴、不知道有没有找到望月大辅、早知道就不要让这个叫稻村慎司的人搭便车了……你同时思考这么多的事,只是没有意识到罢了,而且与此同时你还不断回顾过去的记忆。如果没有过去的经验作为比较的对象,就无法进行‘思考’,所以对大脑来说,并不存在‘现在’这个时间。”
  “你从哪里学到这些的?”
  “我没有学。没有人把这些东西整理成正统的学问。我是看了一些书,但大部分都是从自己的经验中归纳出来的。所谓读心,其实就是读取记忆。我在扫描你时候,同时看到你第四次戒烟已经持续两个月了、孩提时代的意外、昨天和家人大吵一架……这些事都纠结在一起。刚才我只是从中抓出最容易捕捉的一件事而已,我不是同时说出你十岁时发生意外、长大以后把伤痕给女朋友看两件事吗?虽然在时间上,两件事相隔将近二十年,但在你的记忆里,把这两件事放在同一个记忆格里。”
  我默默点了点头,没想到在马路边听了一堂大脑生理学的课,而且是被年龄只有自己一半的“小毛头”上了一课。
  “这和心电感应不同,当然应该也有心电感应,当我遇到具有相同能力的人时,应该可以进行交流。”
  说完,他缄默片刻,仿佛在回忆某个人,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你认识其他像你一样的人吗?”
  “不,”他连忙摇头,“我不认识。”
  他否定得有点仓促,我在心里打了个问号。慎司继续说道:“所以,我称之为‘扫描’。有些认真研究这个领域的学者也称之为‘精神智能’。”
  他轻轻晃了晃肩,“也有人称之为‘透视’。我觉得这个名字也很贴切。我告诉你,我不仅可以扫描人,还可以扫描物体——物质。”
  “物体也有记忆吗?”
  “当然有。物体上也留下了有关主人的感情和记忆,所有的一切都会以画面的方式苏醒过来。记忆其实就是影像。虽然混杂在一起,但很鲜明。”
  记忆是影像。关于这一点——只有这一点,我似乎能够理解。
  “当我触碰物体时,我就可以看到——对了,就像有人刚坐过的椅子还有余温一样。但筛选时比较困难。”
  “制作这张椅子的人留下的记忆、搬运者的记忆、刚刚坐过的人的记忆,不是有很多不同的记忆吗?要我从中进行筛选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最强烈的那一个总会先跳出来。”
  慎司闭目不语,用一副“你还有什么问题吗”的表情看着我,就像是老师在训笨学生。
  “嗯。”我双手抱胸俯视着他,“然后呢?辩方意见说完了吗?还是说你是检方?反正都无所谓,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把戏?又对我长篇大论?”
  “你不相信我吗?”
  “对不起,我做不到。我不是拍电视的。”
  慎司的表情严肃起来。他突然抬起头来说道:“红色保时捷。”
  “红色保时捷九一一,是川崎的车牌。虽然我没办法看到完整的车牌,但司机穿着一双旁边有蓝线条的球鞋——是一个年轻男人,两个男人,另外一个穿着连帽的红色外套。两个人好像在赶路。”
  我上下打量着他,他盯着我的脸点了点头,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没错,就是他们把井盖打开的,就是他们杀了那个孩子。你是记者,应该知道怎么找到他们,我希望你能帮我。”
  小时候,我曾经看过一本名为“吸血鬼”的书。
  并不是让克里斯托弗·李一夕成名却始终没有摆脱二线演员地位的那部《吸血伯爵德拉古拉》,而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系列的其中一本。详细的故事情节我已经记不得了,好像是一名年轻母亲每天晚上都会吸自己亲生婴儿的血——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最后也以合理的方式结案了。也就是“华生,千万别被斯多克骗了”这旬经典台词的出处。
  然而,小时候我一直觉得那个女人就是吸血鬼。事情本来就可以朝任何一个方向解释,为什么书中出现的每个人都对福尔摩斯的推理深信不疑,这让我很是不满。
  现实和非现实、合理和不合理就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轨道,却往往以相似的形式共存,而我们同时行驶在这两条轨道上。所以,应该不动如山的政治家会仰赖女巫的神谕;应该超越现世的宗教家却为逃税绞尽脑汁,在高科技大楼中恭敬地祭拜土地公。太偏向合理的轨道,就变成了冷血动物;一味行驶在不合理的轨道上,则会被称为疯狂的信徒。无论走哪一条轨道,终究都会脱轨。
  对我而言,无论是完全相信稻村慎司所说的话还是全面否定,都等于行驶在其中一条轨道上。虽然绝对不能相信,却也有让人不得不相信的地方。所以我选择逃避。
  “你高估我了。”我说。
  “你太高估我,不,你太高估《亚罗》了。即使你说的都是真的——即使我相信你的话,要怎么从全日本找出那辆川崎车牌的红色保时捷九?这是不可能的事,绝对不可能。”
  但慎司并不同意,“那辆车可不是丰田的可乐娜,进口商有限,只要联系一下代理商,不就可以找出车主吗?只要知道是川崎的车牌就够了。谁会相信你这种借口?”
  真是个顽固的小毛头,而且头脑也不坏。
  “即使真的能查到……”我开始为自己找其他退路,“即使我们找到那辆车、找到那个穿蓝线条球鞋的年轻人又如何呢?我们没有任何证据,难道要表演刚才那一套,然后对他说是不是你干的?他就会乖乖就范地说‘对不起,都是我干的’吗?”
  “这个嘛……”慎司停顿了一下,“这些问题,等找到他们再想办法也不迟。或许只要我们好好说,他们就会明白的——”
  “你太天真了。世事可没有这么单纯。”
  “难道就袖手旁观吗?”慎司立刻站了起来,“简直难以相信,一个七岁的小孩就这样死了,你难道不生气吗?”
  “我当然生气,也觉得不能置之不理,但这是警察的工作,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懂了吗?没有任何人可以一肩挑起这个世界发生的所确事,大家必须各司其职。如果我们插手,反而会把事情搞砸了,你该不会幼稚到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吧?”
  他一针见血。我们互不相让。
  “警察要怎么查案?他们没有任何线索,比找路上的色狼更棘手。你明明知道,警察根本办不到,还说这种话。”
  “你在逃避,你在逃避责任。或许这会给你添麻烦,但是你已经认识我了,也知道那个孩子死了,而且我有特异功能,知道怎么做能把那么小的小孩凌虐至死的凶手找出来。然而,你却在逃避,你难道不为此感到羞耻吗?”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真是太对不起你了。”我努力用自嘲的语气说话,“正因为我太羞愧了,所以我决定不管你了。你自己回去吧,别再烦我了。既然你对自己的能力那么有自信,你可以自己去找警方,把你的打描结果告诉他们,警察能比我更认真听你说。”
  正当我转身准备离开——准备逃走时,我想到了最有力的一搏。反正面对这个十六岁的小毛头,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大人的样子,管它踢也好踹也罢,不管是什么招数,只要能打倒他,走出这战局就好。
  “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忠告,说不定那小孩没死,只是掉了伞、迷了路而已。也是有这种可能的。所以当你去警局长篇大论时,最好祈祷不会有电话打进来,说那孩子已经被安全地安置在某个地方了。好了,我走了!”
  我迈开大步穿过工地,正当我快要走到大马路时,身后响起慎司近乎嘶喊的叫声。
  “你应该还记得我摸过雨伞,对不对?”
  那是我把望月雄辅推上车、把慎司留在原地准备离去的时候,我把雨伞交给了慎司,结果他,脸快要停止呼吸的表情。
  物体上也有记忆,就像刚刚有人坐过的椅子上留下了体温一样。
  我慢慢转过头去,慎司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筋疲力尽地垮着肩膀。
  “在我摸到那个孩子的黄色雨伞时,我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孩子掉进下水道的情景——脚底一滑,突然变得漆黑一片。我亲身体验了那一幕。我站在那里,体验了和那个孩子相同的遭遇。那个孩子——掉下去的时候,头撞到了下水道的边缘,刚好是头的这个位置。”
  慎司用手掌压着左耳后方。
  “他并没有太痛苦,只是觉得很冷……又冷,又害怕。然后就断气了。高坂先生,那个孩子就这么死了!”
  慎司浑身打着哆嗦,继续说道:“令天早晨我去拿自行车时,又回到出事现场。趁警察不注意,我去摸了井盖。我害怕极了,这是我第一次主动使用自己的这种能力。结果我看到了红色保时捷,看到两个男人一边笑着一边搬开井盖。他们竟然还笑着,我不能放过他们。”
  有时候,人有时候会搞出这种致命的不负责任的事来。如果是出于恶意,还情有可原。
  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着。
  “求求啦,即使你不相信也没关系。请你帮帮我。你很清楚,即使我去警局,也不会有任何结果。那么一个庞大的组织,即使有一两个人好奇地听我说,整个警界也不可能因为我的话而采取任何行动。我不是被赶出来就是被送进精神病院。正因为我信赖你,才这么求你。”
  我感到自己被打动了,但我仍然坚持着,顽强地坚持着。
  慎司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身体微微前倾,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在笑,说要让水——让水都流进去,新车的引擎就不会浸到水里了。没时间磨蹭了,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到回——回力球。已经约好了。所以,要赶快抄近路——”
  “回力球?”我心头一紧,“你刚才是不是说回力球?”
  慎司点了点头,“你知道吗?”
  “真的是回力球吗?不是其他的名字?”
  “我……听起来是这样。穿红色连帽外套的男人是这么说的。”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活力。“你知道吗?回力球是什么?”
  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慎司一直盯着我的脸,等待我的回答。
  “在我老家附近,有一家酒吧就叫这个怪名字。”
  慎司“啊”了一声。
  “老板是当地人,他还有其他的店面,是连锁经营。这附近可能也有……”
  慎司睁大了眼睛,抬起头说:“这附近可能就有一家。”
  我屈服了。已经无路可退了。
  “好吧,就这一次,下小为例。我们去找‘回力球’,如果需要,可以去查所有分店。但如果每一家的停车场都没有红色保时捷,或者根本没有人看到,一切就结束。”
  “这就够了。”慎司的声音颤抖着,“谢谢你。”
  “回力球”酒吧有三家分店,在查到总店的电话后,我拨通了电话,一个声音沙哑的男人接了电话。他告诉我们其中有一家就在成田街的北侧。
  “就在这附近吗?”
  当我挂上电话,慎司靠近我问道。
  “即使我不说,你不是也知道吗?要不要再来看看我脑袋里想什么?”
  “你不要生气嘛。”
  “我没生气。快走吧。”
  令人生气的是,车子的引擎一下子就发动了。

  可能是车祸已经处理完了,成田街的封锁解除了,车辆畅行无阻。台风唯一留下的,是路上四处散落的不知从哪个垃圾填埋场飘来的纸屑。


  西边是一片耀眼的蔚蓝天空,头顶上的云以飞快的速度前进。昨晚的大雨和大雨底下发生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愿昨天能有今天的天气,让一切重来。
  “如果那只猫在像今天这样的天气不见了就好了。”
  慎司在一旁轻声说道。我困惑十足,因为我分不清他是在发表理所当然的感想,还是读到了我的心思表示认同。
  我内心充满了矛盾。明明不相信他,但当这个对我说“我可以透视你在想什么”的少年坐在旁边时,我感觉自己好像赤身裸体无可遮拦。如果他真有这种能力,至少在使用这种能力时,得让人察觉到才对啊。
  “我有一个问题。”
  “当你碰到别人的身体时,即使你并非出于自愿,也可以看穿对方的心思吗?”
  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找适当的语言表达。“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应该说,如果我不想,有时候看得到,有时候看不到。不过,通常只要我不想就不会看到。可能我下意识里已经安装了安全装置,否则身体会累垮。所以,只要不强烈到破坏安全装置的程度,就不会有问题。”之后他突然笑了出来。“所以,即使车子颠簸时,我不小心碰到你也没问题,你放心好了。”
  “真是太感谢你了。”
  为了寻找对方告诉我们的地址,我们不时停下车看看附近的门牌。既然是做生意的地方,应该不会在住宅区或杂木林里,也不可能在离大马路太远的地方。每转一个弯,每确认一次门牌,都觉得快到了,应该就是这里,找得人心烦意乱。我心想,如果有人在路上杀了人,趁夜深人静随意丢弃尸体,日后要重回现场,寻找弃尸地点,或许就是这样的心情吧,一边找,心里一边嘀咕——或许这地方根本就不存在,怎么可能找得到上次的地方。
  然而我们找到了“回力球”。
  “回力球”位于一幢三层楼房的二楼,一楼是咖啡店。两家店的招牌都很丑,好像在比赛哪一个招牌更能降低这幢大楼的格调似的。
  “真是家不怎么样的店,”慎司一边下车一边说道,“这种地方会有客人吗?”
  我们绕着大楼走了一圈,也没看到像样的停车场。附近有一家货车司机聚集的大食堂,旁边停着一辆卡车,挡泥板上溅满泥水,并没有看到其他车子。可能附近还有更像样的停车地点。
  我以前就知道的那家“回力球”有专用停车场。想来实在很荒谬,酒吧竟然会有停车场,这不等于鼓励酒后驾车吗?
  “我去店里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为什么?我也要去。”
  “不行,你去了反而麻烦。”
  “不。你拦我也没用。”
  他走到我前面,准备走上陡峭的楼梯,我追了上去,抓住他的手。
  “那你要向我保证,由我来说话,你一句话也不能说。”
  慎司一脸怒气,但发现我不让步,这才点了点头。
  我们走上楼梯,楼梯口很窄,左手边有一扇暗色的镶木细工门,用潦草字体写着“回力球”,下面挂着一块“准备中”的牌子。但一转动门把,发现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拉门就开了。如果有人站在楼梯口,门从里面用力推开时,准备进店的客人一定会滚下楼梯。只是这家店的生意或许并没有好到会发生这种意外的程度。
  店很小。正对着门口有一个简单的吧台,吧台前放着几张造型奇特的高脚椅,好像畸形的火星人站在那里。从门口探进身子一看,靠门的一侧还有一个六人座的包厢,那里的桌子和一旁的落地灯座,都像是从火场捡回来的扭曲排水管。
  “这家店应该合你的胃口吧?”我问慎司。
  “看这里的布置,不像是坐下来喝酒的地方,反倒适合新兴宗教聚会。说什么大家一一起来听宇宙的声音之类的。”
  慎司答得爽直:“原来你对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感兴趣!”
  由于窗帘拉开了,店里很明亮。左侧的尽头垂了一道珠帘,可以看到珠帘后面的煤气炉和水龙头。不知道哪里的收音机——或是有线电视,正传出我从没听过的歌。但是没看到半个人影。
  “请问,”慎司大声叫着,“有人在吗?”
  传来一阵脚步声。珠帘动了一下,一个大胡子男人探出头来。
“有。”他态度很亲切,“还没开始营业呢。"
“对不起,我们不是客人。"慎司轻轻地欠身行礼。
男人眨了眨瞪大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慎司。我在右侧墙上看到了消防负责人的名字,上面写着“今市芳文"。
“你就是今市先生吗?”
“算是吧!有什么事吗?”
今市终于从珠帘那一端走了出来。他是个个子高大的男人,比我还高一头,我和慎司的体重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他身上那件T恤绷得紧紧的。
“不好意思。请问昨晚台风刮得正厉害的时候,有没有两个年轻男人来这里?他们开红色保时捷。”
今市侧着头、捻着胡子说: “请问你们是……"
我不想拿出名片,心里早编好了理由,慎司却抢先一步说: “我们是《亚罗》杂志社的。”
我从嘴角挤出几个字:“不是说好你不可以开口的吗?"
今市重复着:“哦,原来是《亚罗》。怎么又来了?来采访吗?’’
“如果你能注意到这个就太好了,”他用粗壮的手在店里指了一圈,“怎么样?这东西还不错吧?"
大块头露出愉快的笑容说:“这些都是摆设,既是家具又是艺术。”
“怎么可能?我可没有这种才华。”
  “我喜欢这种东西,所以当老板说可以重新装潢时,我简直高兴坏了。这是我朋友的作品,他现在可出名了。”
  “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客人来?”慎司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是年轻男人,其中一个人穿着蓝线条的球鞋,另一个穿连帽的红外套。”
  慎司的语气让今市吃了一惊,“怎么问这些?你真的是记者吗?”
  我摸着慎司的头说:“他还是实习生。”
  “难怪,我就觉得他很年轻。昨天晚上当然有人来啊。不止两个,有很多人来。因为昨晚我们举办台风派对。”
  “都是一般的客人吗?有没有特别和你约好的客人?”
  “约好?噢,约好的客人,有啊,因为他们要带画给我。”
  他抬头看了看泛黄的墙壁说:“我要在这里挂上画,挂上和这里的布置协调的作品。我朋友的朋友画得很符合我想要的风格,所以我叫他们把画拿过来。他们很高兴,终于有地方可以展示自己的作品了,更何况这里以后会成为新锐艺术家的聚会场所。”
  “是两个年轻男子吗?”
  “对。我让他们各带一幅过来。昨晚天气不是很糟吗,我怕他们不小心弄坏那么重要的画,就叫他们不用勉强,但他们坚持要在昨天晚上派对结束之前拿过来,大概是因为刚好有个在圈内有点名气的评论家也在昨晚的派对吧。你应该也认识他吧?”
  大块头说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名字,又补充说:“他是我朋友。”
  “然后呢?带画来的那两个人穿什么农服?”
  “有没

问题的澄清,就是要搞清楚咲的家庭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内容包含哪些方面。对于此,传统上一般有三个方面:

1.照咲失和的原因。这个人尽皆知,宫永照甚至对着外人放出狠话:“我没有妹妹!”


连血缘关系都要否认,不仅让观众好奇宫永姐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罅隙导致这一出家庭悲剧,历来是观众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2.不明少女“宫永鱼”的身份。


这是全国大赛期间才出现在回忆中的新角色,目前生死不明,有很大几率已不在人世。基本上可以认为,宫永鱼是照咲决裂的重要原因,但其中具体情况至今聚讼纷争、尚无定论。

3.宫永夫妇分居问题。


从宫永父女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夫妻二人很可能是永久分开了。并且这种分离可能并非法定的离婚,离了婚反倒一了百了,父母来探望子女也是顺理成章的。但在宫永家,似乎不是这么一番风景。极有可能的是,出于某种原因,宫永母带着照离开了长野,并且不愿再见宫永父女。该原因,基本上也就是照咲决裂的原因。

以上三方面的以往讨论虽多,但总给人一种匕首刺向水面的感觉,明明命中了,但其实什么也没刺中。究其原因,LZ认为对以上问题的讨论,都囿于表象。换言之,在没有把握住咲的家庭问题核心的基础上进行的工作,虽然能取得一定成果,但是难以以点带面、釜底抽薪、画龙点睛。

其实不用纠结于繁复的表象,只要明确一点:上述所有问题都是围绕着咲的,天麻也是以她为主角开展剧情的。只要对我们的主人公有一个清晰而深刻的认识,即所谓纲举目张,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LZ认为,研究咲的家庭问题,最最重要的是,弄清楚宫永咲这个人本身。

没错,LZ认为,虽然天麻诞生已经多年,但是观众至今仍不了解我们的主角。正是忽视了这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咲的家庭疑云才会变得扑朔迷离。


看着案上已显凋谢颜色的花朵,樱仙子面露忧愁,轻轻叹了口气。“这才几天,已经被拒绝好几次了,为什么冥士会……如果是讨厌我的话,又何必费时费力不惜付出自己的健康帮我治病呢?”聪颖如樱仙子,想着这些天的点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樱仙子大人要过去华树殿?那个……真的很对不起,我那儿暂时……不太方便。”

“抱歉,我有急事要赶回去,不能留下来吃晚饭了。”

“明天上午?那个……可能空不出时间。对不起,不能陪樱仙子大人了。”

倘或从一开始,慕心百合就因为没有浇灌呵护而凋零了的话,即使再被摘去也不会心疼。但偏偏之前最温暖的照顾已让纯白美丽滋长,此时再有摧残举动,便真的是悲剧了。而樱仙子心中重要的她,正在酿成悲剧。

“明天练练琴吧,冥士忙成这样应该很久没听过琴了。我记得她以前蛮喜欢雅琴曲的。”因为在乎着。樱仙子表现出她任性固执的一面,更加主动投入演绎这出悲剧。

几支形色略异的泽兰,在她手里被月白宽袂映得更净。“那个,看见樱仙子大人案上的花有些谢了,就带了这个过来。”

樱仙子抿嘴露靥欢欣而笑。你果然有注意到。虽然感觉面上呆傻,心思却细致和善,这才是自己所认识的月光冥士。不安消去大半,樱仙子接过花边插瓶边道“薰香宜人,好舒服啊。作为谢礼,治疗完后请你听我弹两首曲子吧。”

“樱仙子大人,我可能一会儿……”

“冥士你真的有好好饮食休息吗?”不等月光冥士说完拒绝的话语,樱仙子突然打岔道:“我觉得你越来越瘦了。再这样下去,我就不能继续请你给我治疗了。”

“治疗不可以停止!也不用找别人帮忙,我一个人就够了。我的身体没关系!”月光冥士少有的高声厉语,一下就否决了樱仙子。

樱仙子先是一惊,遂平静笑道:“仅凭气势勉强,我是不会接受的。请冥士实话实说,不然我真的不能再麻烦你了。”

“……对不起,我的身体最近的确有些不舒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月光冥士握紧双拳,声音越来越低。

“不止是身体吧?冥士最近有些奇怪,有什么麻烦可以告诉我吗?”若对方是别人,被回避一次后樱仙子根本不会再深究。但对着这个人,即使想不通还是忍不住要去计较,压抑多天的心情突然冒了出来,一步步靠近,不肯放过的追问道。

缩短到面对面的距离,可以连眼底的涟漪都看清了。但一阵沉默后,月光冥士侧过身去,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樱仙子大人……抱歉我不能留下来听你弹琴。”

看不见偏过头去的她到底是以怎样一副冷漠表情说出这种话的,樱仙子只知道自己的眼内已不能控制的开始闪烁。“是吗……这次又是什么理由呢?”

已经够了。连理由都不被告知的话,自己就该知道退却了吧。

樱仙子眼内迷蒙,脸上已划出一条泪痕,正欲转身拭去,突然肩膀却被一双手迅速抓住。那手再一用力,樱仙子便重心不稳往前一倾,正倒在一个不显宽阔却柔软贴心的怀里。然后那抓住肩膀的手又穿过樱仙子绫带紫发,贴在她背上将她紧紧搂住。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我费心费力却又突然若即若离?为什么替我做了那么多却不让我帮你一点?为什么都不告诉我理由?为什么一边拒绝我一边又 要这样……”这样让我没办法拒绝你?樱仙子被刺伤、被吸引,却连那暧昧之物是不是玫瑰都无法确定。混乱下她抬手用力抓着月光冥士身后淡蓝披风哭出声来。

仍然是沉默,但拥抱的双手更加用力了。

其实明白,这样的拥抱这样的沉默就是你最真切的语言,表达着最真实的你,所以也尝试着倾听。但是不行,不可能懂了你沉默的全部意义啊。“还是,不 能告诉我吗……”樱仙子凄然苦笑,松开抓扯月光冥士披风的手,抵在她胸前,稍稍拉开两人距离后抬起头,想让紫目中映出那个先育花又摧花的园丁的面容——

如果身边有一朵云彩,在起风的时候就可以显示出无形的风的轨迹了。此刻她苍白苦涩的脸上,悬月之夜的眼正显示着她心底被沉默覆盖住的悲伤的轨迹吧。

樱仙子呆了,脑中什么迷惑什么埋怨一瞬成了空白,只剩下一个凄冷的身体还可以动作。她稍踮起脚尖,用自己泪迹未干的脸颊轻轻贴上月光冥士的一边脸。冰凉湿润,却无比真切,如同只有令寒冷雪片在手心融化时才能最真实的感受到完整的冬季一样。

樱仙子缓慢摩挲着,当感到对方被咸涩泪水润湿的薄唇时,闭上双眼,撑在月光冥士前襟的手略用些力,一张樱唇缓缓地往那封印住悲伤言语的出口迎去……

你选择了不令冷色心情由此美丽泉眼流泻的话,那我就选择成为这秘密封印处的修罗!用我对你的所有思恋打开它。反正,早就知道言语不适于你一如犹豫不适于我,就让我们俩这样选择会伤害到对方的方式吧。为了感知为了倾述,各种各样的顾忌已经多余了。

樱仙子完全令自己陷在那一刻期望已久的慰藉中,仿佛时间就此静止。

终于,月光冥士后退一步,先终止了两人不被饶恕的接触。她的双眸暗如黑夜,却没有了月华的光彩,止如深潭。咧嘴一笑,已是她能努力做出的最好表情:“樱仙子大人,我们……开始治疗吧?我还要早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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