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和女人唠黄嗑会一紧张就发抖怎么克服发抖

东北书---东北人不得不看的精品_东北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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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书  (约17万字)      第一回:民间 第二回:母语 第三回:饮食 第四回:白山黑水 第五回:满洲 第六回:山海关 第七回:阴历      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语出《庄子·人间世》)            第一回:民间      1.二人转  我独自一人坐在东屋静谧的暗黑里看电视。那一年,屋外是九十年代初鸟雀归巢的漫天黄昏。夜色正在迅速地翻涌,旋转,下降,变凉,眨眼间就将乡镇上方的白昼洗劫一空。娘不知什么时候推门回来了。刚进家门,她就围着锅碗瓢盆忙活个不停。一股呛鼻的白烟很快从外屋地飘荡、弥漫进来。白烟里还传来一阵柴火最初燃烧的噼噼啪啪的声响。这是灶坑里枯黑树枝被红色火焰折断的脆音,好像它们再次回到了花叶熙攘的春天。我面前的电视机上,正演着地方电视台播放的二人转。二人转是陈年的影像,是那些今日已成为经典的传统曲目。我看到的,似乎有《大西厢》、《回杯记》、《马前泼水》和《水漫蓝桥》。其中有几出是韩子平和董玮唱的。在我家那台不大的彩色电视机屏幕上,我看见屏风、桌案、折扇、小桥和凉亭在戏台子上构成古典烟雨下中原和江南的东方背景。是的,它为我营造了一个时代的心灵氛围,与优雅、温婉、美丽和浪漫有关。这些动人的爱情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感染了我,照亮了我,并将我带入古朴时光的荒忽和明灭之中。它准确无误地捕获了我。我少年的身体内部,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恋爱的感觉。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活在古代里了。  这样一以为,我就哪儿都不想去了。这是过去的二人转,它在亲切热烈的东北口语里极力渲染了一种高雅和悲情。它还给了我为爱情辗转反侧的古典情怀。我为这样的二人转着迷,它分明就是东北人的京剧和昆曲。那时民间的草台班子,也都是以唱这种余韵悠长的曲调为主。现在很少有人这样唱二人转了。二人转已经被小品化了。我之所以也喜欢看,就是因为我没有把它当成二人转,而是把它当成小品看的。有一天,二人转也许会自然选择它的发展道路,但只要不丢弃传统的东西,就不会死。我怀念原汁原味的二人转。还记得当年,我所在的那个县级市的地方电视台很有幽默感。尤其在我看到节目后屏幕上出现“中国榆树电视台”这几个字的时候,就忍不住想笑:东北人真的是很有喜剧天赋啊!不经意间,就把玩了一下荒诞现实主义。我在这边寻思着,那边娘就在外屋地叫我吃饭了。我无法,只好再三不情愿地挥别了电视。“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这样的体验原来我也有过。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在现今小孩们痴迷于打电脑游戏、玩手机的年龄上,我喜欢听二人转。
2.《小拜年》  终于有一天,四处流浪的人们都回来了。我们一起来听这场二人转。人头攒动,场面非凡,我被挤在中间,幸福得不知所措。载歌载舞的开场曲是一首小帽儿,它引领着人们尽快入戏。小帽儿原本有很多,后来多唱关东风俗味十足的《小拜年》。东北人没有不熟悉这支曲子的。它出自东北民歌。任何从头到尾听过二人转小剧场完整演出的,都晓得这一点。只是我去现场听二人转的机会寥寥可数。大多时候,我是在长途公路客车上看的魏三、孙小宝和刘小光等民间流行转星的碟片。这是一帮非常可爱的家伙。尽管他们唱的并不是优美的二人转。  我想起之前,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听二人转了。到了21世纪,二人转才又重新风靡乡间。那年暑期,我回东北老家探亲。晚饭后,我和母亲、妻子去街里溜达,见到在信用社的旧址上搭起的一座戏台子。周围用塑料棚子圈着。一块立着的木板告示牌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这里即将上演的几出世事悲欢的曲目。票价三元。我们买了票进去。二人转在一阵锣鼓唢呐声中开演了。登场的演员们穿红着绿,时而欢天喜地,时而控诉悲恸。他们将生命表达得无比动情,浓郁,如同有滋有味的东北大酱。  这是我仅有的一次切身体验。我坐在中国最底层的老百姓身边,从没想过二人转竟然如此深入人心。那一张张朴素、实在的脸庞,以及嘴角边单纯的笑容,都叫我莫名地感动。那晚,来唱戏的“榆树市二毛艺术团”,是个走乡串村的民间艺术团体,大约二十来人,里面有几个演员唱得很出色,而那个唱得最好的叫做马丽的团长据说在省里也很出名。她唱反串,女扮男装,身段矫健敏捷,声音雄浑有力。听上去,她唱得丝毫也不逊色于电视上那些成了角儿的戏曲明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的唱腔让我感到震撼,甚至激动万分。  这场民间演出,既大气,又精致。别管是不是冬天,是不是年节,先来上一段率真活泼的《小拜年》: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呀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啊,家家团圆会呀啊,少地给老地拜年呀啊,也不论那男和女呀啊,诶呦呦呦呦诶呦呦,都把那新衣服穿那,诶呦呦呦呦,都把那个新衣服穿那,诶呀……一开场,寂静的夏夜就沸腾了。接下来,会有几段嬉笑怒骂的、可称之为“黄段子”的二人转,像小品,要唱到很多的流行歌曲。人们爱看这口儿,这已是市场需要。我看见身边的老农们都忍不住笑了。他们的笑,没有遮掩,彻彻底底发自内心深处。可人们最期待的还是最后的正戏。马丽在人们的翘首以盼下压轴出场了。她要唱一出声泪泣下的悲情曲目。这是传统的二人转,需要唱功和演技俱佳。粗口很少,没有黄嗑。她悲苦的演唱,把人们带回到过去那悠远艰难的年月。二人转的生命内核是欢快热烈、鲜活生动的,所以即使是规劝世人的悲剧,也要唱得天地正色,轰轰烈烈,不乏人间的喜庆团圆。  在那热闹异常、粗犷有力的夜景上空,杂糅着交错飞行的电线。电线之上沉默苍凉的天空压得很低。黑云流到止处,仿佛也在凝神静听。地面上,人们散布到各处的眼神,沉默,而惊喜。开场后不久,停了会儿电。这个意外事件,丰富了这个人生如戏的夜晚。修好后,棚子里的人间复又喧腾起来。棚子外面,停满了从下屯骑来的一辆辆摩托车。散场后,人们将在这个深沉的夜空下轰隆离去。这是一个清凉如水的夏夜。我看见好多人穿着羽绒服前来听戏。这让我想到关内的桑拿天,此时却有着零上三四十度的酷暑炎热。我们一直看着,听着,十一点多,戏还没散,我们娘仨儿便走在了通往家门的空荡路途之上。四下里的灯光早已熄灭,街路两岸有一排排屋檐下栖息的鸟巢,家家户户在此沉入梦海。一棵棵高大树木的黑雾形状,保持着它们沉睡的姿态。我抬起头,天上的银河繁星灿烂,发出的微光投射在这孤独的世上,竟使我的脚步一时绵软无力。走在砂石路上,就像踩在一堆棉花上。我们飘然走着,身后的锣鼓热声隐隐追来。等到目光适应了乡间的黑暗后,就不觉得四周一片漆黑了。黑夜的真相,是灰白。  
3.跳大神  我有一个多灾多难的伤病童年。在那些黑苦年月的夜半时分,娘经常搂着我在炕上痛哭,就像黑夜会一直黑下去不会再有天亮一样地哭。哭过后,娘认为这跟我受到自然界变幻莫测的惊吓有关,于是学屯子里其他人家的做法,去找当地那些有名的大神来给我驱魔诊病。我的父亲本来不同意她这样做。他坚持一次次把我带到乡卫生院去找大夫看病,打针,回家再继续吃西药,熬中药。而我,也不太喜欢跳大神中那种任人处置的忐忑感觉。奈何民间力量太过强大,所以我便先后被跳过几次大神。自然,我也当过旁观者,跑到别人家里去看过几次跳大神。  在东北老家,生病往往被认为是中邪,需要请活人与神仙和死人交流。这个活人的代表,就是大神。大神往往是个女的,也只有她一个人在表演。好几次,我平躺在炕上的被窝里,或呆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听(或看)地下的神婆拿着铃铛在摇,拿着手鼓在敲,跳着模仿鸟兽和精灵的舞蹈,头发晃动不止,口内喃喃有词,估计是在跟屋顶风云之上南来北往的群魔众神对着话,在为着我的疾病去留而讨价还价。过了半天,大神突然一激灵,眼神放光,声音变大了,动作也神奇了,变成了一个被魔鬼神仙附身的人。这时,围在里屋和外屋的乡人也提高了兴趣,全都屏气凝神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大神最后喷出一口酒来,“噗”地喷到了我的脸上。这时,一切就都结束了。娘呢,也就放心了。人们散去之后,娘会按照乡下的行情,给大神一定的金钱和物质报酬。  那些年,如果此地的大神看不好,娘就把我领到她娘家所在的屯子。那里住有一个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的大神。我后来病好了,娘一直认为是这个大神的功劳。在那个大神生命的最后几年,每逢年节,娘都会拎着四盒礼去看她。小时候,当我大了一些,我就对娘说,跳大神是迷信,骗钱的,我不去。娘这时就会求我答应去,说是为了我的病,一定得去。求到最后,娘的话音里就有了埋怨和痛心。我没有办法,见不得娘伤心,也就同意了。多年后,我的病果真神奇般地好了。等到我上了大学,并在中文系的课堂上听到民俗学老师讲萨满舞时,我就会想起我经历过的跳大神。  如今,人们的物质生活丰富了,文化知识水平也见长,照理说跳大神会失去市场。可是不,在我的老家,跳大神比过去还要更加盛行。我听说,人们有了钱,有了文化,反而更信了。我觉得我无力反驳这种现象,谁说命运不是无常的呢?跳大神,作为祈神、祭礼、祛邪和治病的一种仪式,起码能治心病。去了医院,却如同羊入虎口,高额费用、误诊和假药,统统让人吃不消。去年,我带着不满一周岁的女儿去市儿童医院看病。不过是小儿痢疾,医院的大夫竟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漠不关心的语气说,住院,不早点办连床铺都没了。我和妻子是很紧张的,就决定住院了。但在打算住院前,我给学医毕业北漂在京的弟弟打了个电话。弟弟说,根本不用。后来,输了三次液,病也就好了。民间跳大神,是为钱财不假,但也不过上下才几十块钱的花销,还能看心理医生,去去心魔,挺好。相比今日盛气凌人的医院,以及虚情假意的医生,我更信任靠古老技艺赚钱的纯朴的民间大神。
4.压轿  在凄凉惨淡、黑土湿润的八十年代,我先后为两个老姑压过轿。不是真正的红漆花轿。压轿这个说法,定是从古老民间流传下来的。两个老姑,先前是一辆套好的马车,后来是一辆草绿色吉普车。我先后陪着这两个新娘坐在光阴的马车上,坐在岁月的驾驶室里,觉得这是殊荣。娘家人里,也只有我才能享受到这种待遇。待到成亲那天,我们就从一团清静的晨曦里出发,再到一间喧嚣的婚房里结束。从清晨到傍晚,从银河到红海,我被人群裹挟在中间的黑路上。  我的第一个老姑,是父亲的叔伯妹妹。我学父母的叫法,叫她小玲子。小玲子是个聪明的女孩儿,但像那个年代大多数乡村的孩子一样,没读过什么书。在家种地,干家务,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就是她接下来的命运。然而,她嫁给的是一户家里嘎嘎(“非常”的意思)穷的人家。那天,我们大清早从老屯的一地暗蓝里出发,到达几里地外的另一个屯子时,天色还是深浓的,蓝黑的。之前,我们行驶在路上,无人走动的路上有一阵阵荡来荡去的压抑和满腹心事。我不禁紧张起来,就想起娘告诉过我的话。娘说,你老老实实呆着就行。我便感到眼皮底下有来自沉默时光的围拢和逼迫。到了男方家,下了车,未来的老姑夫就塞给了我二十块钱。随后,我和新娘一起上了炕。我不知所措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头上蒙着的红纱发呆。等过了一会儿,直到娘说,你可以出去玩了。我也就解放了,便急切地蹦下炕去。  我的第二个老姑,是父亲的亲妹妹。我仍习惯跟父母一样的叫法,叫她小敏。小敏性格像我奶,但脑袋没有小玲子好使。她被我爷安排进了农村信用社工作。在那个破败的年头,小敏嫁给了在广播站工作的老姑夫,也算门当户对。也是一大清早,我在爷爷家坐上吉普车,几分钟后,就到了街里西头对方的家里。下了车,老姑夫塞给我大概三五十块钱。接下来,我和小敏还是坐在炕上。小敏头上也蒙着红纱,我仍然紧挨着坐在她的旁边,脸上拘谨腼腆,内心坐立不安。  压轿这回事儿,本来该由女方的弟弟来压。小玲子没有弟弟。小敏有弟弟。但小敏的弟弟,也就是我老叔,是在我娘生我后的一年内我奶生下的,比我还小一岁,出去压轿,怕叫人看了笑话。所以我压的这两次轿,实属幸运。但两次回家后,娘照例把压轿钱要了过去,说先替我存着。我不愿意给娘,也不得不给。那年代的钱值钱啊!说起这种压轿的民俗,可能是闯关东的山东人顽强保留下来的民间传统。那两年,我先后坐在我的两个老姑身边,似乎听到了她们为终于离别了娘家而发出的既无比伤心,而又幸福十足的啜泣声。      
5.烟袋锅子  大明光。姥姥坐在炕上叫我。过来帮姥姥把烟袋锅子拿来。姥姥的话音刚落,转瞬间百花凋落,万木旋转,我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二十多年后的山海关外,在距家一千多公里地的天津卫,在一座住宅小区的四楼上正欲抬手在电脑键盘上敲下这些文字。我的生活、工作和户口都在这个姥姥耳中极为陌生的城市。我无法把她带到这儿来,所以只有回去。  我奋力地颠覆了时间的海平面,跑到炕梢处,在姥姥的一个破布缝制的口袋里拿出烟袋锅子,同时把装满烟叶子的口袋递过去。姥姥说,大明光真听话。姥姥的口音,是我自打一出生就熟悉的、长年未曾改变的一个小老太太的声音。她的声音,带有温暖的体温。在沉默清冷的空气里,我需要依赖姥姥的这种声音才能变得心安理得。一听不着姥姥的动静,我就跟姥姥说话。我问一句,姥姥就答一句。晚上睡觉时,我在亲人拥挤的炕上,舒服地伸着小懒腰。我的被窝,靠近姥姥的被窝。有时,我会突然担心这个美好的时刻不是真的,会消失不见,我就凑近姥姥的脸,静静地去听她的呼吸声。姥姥的呼吸声很粗重,过一阵子,还打起了呼噜。而当我确认了姥姥的呼吸还在,就说明姥姥在我的生命里还不曾离去时,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并且毫无恐惧和担忧地伴着美梦睡着了。但是,当我第二天醒来时,我早已穿越白山黑水二十多年的虚掷光阴,睡在了一张异乡的床上。我的身边是我的妻子和我才一岁多的女儿。而我的姥姥,我昨夜还确认过呼吸仍在的姥姥,早已逝去多年。  我想起姥姥叫我去拿的烟袋锅子。那些年,我总是奇怪姥姥为什么要抽烟袋。对此,稍大一点后我才知道,东北三大怪里有一怪,就叫“大姑娘叼烟袋”。在东北一河一山、一朝一夕的悠远时光里,乡下女人抽旱烟袋的比较多。她们既为消遣,又为防蛇,防蚊虫。其实,烟袋锅子里的烟袋油子,除了防虫以外,也可以用来治病。大冬天时,抽烟袋还可以御寒。念及此处,我闭上双眼,姥姥的烟袋油子的熏烟味就袅袅飘过时空的隧道,一路蜿蜒钻入我的鼻子里。  我出生后,村屯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没有抽烟袋的。抽的话,也抽香烟。抽香烟的东北女人也是极爽快、极利落的。当年的大姑娘,包括我的曾被裹过脚的姥姥,后来都已经老了。从小,姥姥在我眼里就是个老人。我几乎以为她从未年轻过。大明光,来,帮姥认认针。姥姥又在做针线活。她的视力已经不那么好了。我就过去,把针线放入嘴里用双唇裹紧,用唾沫润湿,再拽出来,然后将针线轻轻穿过针孔,就像穿过了一洞深远的光阴。姥姥接过去时,微微叹息了一声,就继续做着她的活。姥姥老了,有时候烧心,就喝面起子。面起子近似于苏打水。后来姥姥听力也不好了。再以后,姥姥患了老年痴呆症。当年的小胖老太太,就那样瘦骨嶙峋地坐在炕上。在最后的那个夏天,我伸出手去抚摸姥姥的胳膊,姥姥的手,一股严寒的凉意便传递过来,那是一口古井般幽深的死亡气息。现在,我必须远离那个悲伤的时刻。  我想起小时候对姥姥许下过的一些承诺。关于我给她买助听器的许诺;关于长大以后,我会带她坐火车去城里旅游的许诺。这些年,一闲下来,我就会想起这些未曾兑现过的诺言。但我却遗忘了姥姥的烟袋锅子。姥姥抽烟袋锅子的时候,一口一口地在炕上抽着,炕上的黯淡里就冒起了一团团的白烟。我们在家时,她怕呛着我和弟弟俩儿,就走到黑咕隆咚的外屋地去抽。她行动不便,而且又那么弱小,万一摔着了可怎么办。但当年我竟从没想到过这件事。我是个被姥姥惯坏了的孩子。
6.悠车子  说起种种粗犷豪放的关东风情,世人可能都要觉得奇怪。于是便有了东北三大怪、十大怪乃至二十大怪之说。这是旷阔大气的地域特征和漫长寒冷的关外气候决定的。当年的山东人闯关东来到东北,为了适应此地的生存,就必须要学习并消化这些当地的满族风俗。这里又来一怪,我自小亲身体验的一怪:养个孩子吊起来。这一怪,听起来挺可怕,见到了你就会深悟母爱的舐犊情深。吊起来的,是个悠车子。婴儿从刚生下来,到会走路之前,都可以躺在这个悠车子里。比如我,一出生便被娘放进吊在房梁上的悠车子里,底下铺了一层柔软舒服的小被褥。我躺在里面,就像三十年后我的女儿躺在一张木制小床里一样熟睡着,嘴角不觉地流淌出人间的笑意。  在炕上,娘相继把我、我的弟弟放进悠车子里,这之间需要两年的时间。娘用手前后推着悬吊在半空中的悠车子,荡着这架岁月的秋千,保持着一个恰好的韵律和节奏。娘边推边哼着《摇篮曲》:“风儿轻,夜儿静,树叶遮窗棂”。听着娘的歌声,一会儿我就停止了哭闹,进入远古星河的梦乡深处。这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幽静场景。我身在其中,思想却没有在回忆中。我那时还没记事儿。这件事情,也只有在我有了女儿之后,才能清晰地触摸到当时空气里一丝一毫的疼爱,也才能看见时间在当时的氛围里织起的那张喜悦安详的蛛网。  这种悠车子,薄木板做成,船型,前后呈圆状,离炕约一尺多高。上方用四根麻绳高高吊挂起来。最初,是为了防止山林里的野兽窜入家中叼孩子,后来就演变为一种习俗沿袭下来。从两岁到八岁,我的童年是在山下的老屯度过的。五岁左右时,我曾亲眼目睹一只庞大的狸猫下山跑到我家的后园子。它全身的金黄色彩鲜艳饱满,如一团燃烧的火焰,瀑布般流溢出耀眼的光芒,把四周的黑白清泠映照得一清二楚。这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年月。今天,自然被破坏,山林里的野兽已经绝迹。我因此而更加怀念那些悠车子晃荡的幽暗年月,因为某种明亮清丽的幸福,也因为,偷偷下山的野兽并没有把我叼走。
7.大炕  我走在光阴深处,走进家还在老屯的土瓦房,经过外屋地的灶坑,推开里屋门,就走进唯一的一间里屋。里屋有一座大土炕,炕席铺在上面,几年后它将被我的父亲换成炕革。土炕前方是一条窄木的炕沿儿,来人唠嗑时大多一撂屁股就坐在上面。炕中间,有一块隔开的木板,来人留宿就睡在另外一边。一岁时,在里屋炕上,我躺在父母两人的怀里疯闹。突然,我光着身子从被窝里窜了出去,顿时把父母吓得够呛。他们想,坏了,完了。赶紧打灯,下地找我。在屋地上,我摔得鼻青脸肿,但除去胳膊腿儿破了点皮外竟然完好无损。不过,这也把父母好顿心疼。他们不禁互相埋怨起来。这个意外事件,是我对土炕最初的回忆。它是由母亲讲述给我的。  这是东北村落民居文化的一个拥挤温暖的存在。大土炕这东西,叫大火炕更为贴切。它起先用土坯砌成,有三条通道。土坯搭的炕容易塌,有人家半夜睡觉时掉炕洞里了,就得赶紧起来重新搭炕。往后,炕用红砖砌成,中间用立砖,上塔水泥砖,形成一条大通道,就很结实了。现在,家家还在炕前连上了一条单搭的烧火取暖的“地龙”。天冷时单烧它,能当暖气片用。土炕连通灶坑,灶坑里的柴火烧出的热气通过炕下直达烟囱的底部,再化为炊烟被天空贪婪地吞噬。小时候,我一看见天上的白云,就会想到我家的炊烟。  大炕冬暖夏凉。冬天时,在冰天雪地、寒风刺骨的广阔平原上,屋里的土炕持守着风暴中心的温暖平静。睡前多烧两把火,提前焐好被。到临睡时,往被窝下一摸,热乎,再脱衣上炕,睡个暖和快意的好觉儿。第二天早上醒来,面对几窗凝结的霜雪,心里虽然有冷风吹来,被窝里却是一个解冻的春天。我的父母很早就起来烧火做饭了,顺带烧炕,再往炕上的火盆里放满火炭。整个白天,我们烤着火盆,就能度过一个个热烈的冬昼。夏天时,不需要这两把火。把窗户打开,凉风习习灌注进来,需盖上冬日的大被方能入眠。那是凉暖交加、惬意舒服的夏夜。  对庄稼人来说,火炕能解去一身的疲乏。躺下去,它的平硬,可以治疗颈椎和驼背等病症。它的内热,更可以改善风湿和风寒等症状。但睡惯了床的人,大冬天冷不丁儿睡火炕的话,鼻子可能会出血,就像多年之后我也不再适应火炕那样,以至于一大早起来,口干舌燥,嗓子也上火。于是呆上不多时日,我便急着要赶回城里的家。尽管城里的住宅,没有地气,没有天空,只是灵魂虚弱的七十多平米的几屋空中楼阁罢了。  后来,家从老屯搬回街里,盖了新房子。砖瓦房,很气派。东屋仍旧搭了火炕,表层砌了红砖。西屋则打了隔断,里面放了张大床,外面放了张小床。在当时,这是形式新潮的房屋设计。到了晚上,闭了灯,我们一家四口就躺在东屋的炕上,在漆黑的空气里闲谈着邻里的事件,过去的往事,有种难以言喻的幸福和实在的温馨便塞进我幼小的胸膛。接下来,我们便枕着稻田的蛙声、门内外的蛐蛐声和过往行人隐约的足迹声入睡了,也就枕着庄稼的香气、河流上升的水雾和满天的星光或月光睡着了。炕头的父亲最先响起了呼噜声。我在炕梢,还得再等一会儿才能睡着。我要静听一下亲人们均匀的呼吸,才能心满意足地睡去。我们一家四口的梦乡,就在房梁以下的大炕上。  上初中后,我变得不爱睡炕。一到夏天,我就搬到西屋去睡床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没有父母管,这才是我想过的生活。只是很少再有一家四口那么幸福甜蜜的睡前夜谈了。等上了高中、大学后,我在家不多,只有假期才回家住上一个来月。再往后,等到我和弟弟外出求学,并接连在外地参加工作,成家,父亲就在西屋也搭了一座火炕。父母起先睡东屋,爷爷奶奶睡西屋。后来听人说,老人睡西屋不好,会妨碍我和弟弟的前程,就又让老人睡东屋了。  这一座座大炕,是东北先民古老的生命巢穴,也是我心灵故土的温暖火光。山东人也睡炕。我的祖先,从山东来到冬季零下三四十度的东北,要把炕烧得更火热、更暖和才行。几年前,我回东北老家,看见街里家家户户盖的新房子都已是几室一厅。宽敞明亮不说,门窗都用上了铝合金。样式虽新,炕却万万不能丢弃。他们有的就学鲜族人干脆铺了更热乎的地炕。眼下,我怀念那些一直未曾改变的、暖融融的热烈时光。我想回到那些睡炕的年月里去。  
8.烟囱  东北的烟囱,砌在山墙的外面。有人认为这也是东北的一怪。山墙就是房屋两侧袒露在风中的外墙。这些房子,早年都是泥瓦房,后来全部都变成了砖瓦房。构造虽很简单,却实用,仿佛坚韧的意志,能安然抵御冬季里铺天盖地而至的风雪咆哮。在老屯,一般的人家都只有一个外屋,一个里屋,里屋有一间大炕。也有分东西屋的,两间屋子里各有一张小炕。这样的话,东西屋就都要搭火炕,就需要在外屋地搭起两个灶台。同时要在东屋山墙外已经有一个烟囱的前提下,在西屋的山墙外再竖立起一根烟囱来。之所以要在墙外立烟囱,是因为在灶坑做完饭、烧完火后,要使保持温度的炊烟在通往天空前有更长黑暗的炕内路途。这样,火的热量经久不散,人们在冬天里就能有一个热热乎乎的大炕了。我看到许多人家还在山墙外的烟囱旁放上鸡窝鸭窝,烟囱的热温既能促进鸡鸭的发育生长,还能刺激鸡鸭多下蛋。  东北的房屋就是这么朴素直白。它有着一路从土坯发展到砖头水泥的时代质地。木制的房屋不适合东北,虽美观,却无法保暖。它有外屋的灶台,里屋的大炕,山墙边上的烟囱。房顶上,有白瓦、绿瓦和红瓦等各色瓦片拱起一线笔直的屋脊。屋脊上有两只泥塑的白鸟似在高高地啄食,时常吸引它的同类落在身边。它那时光下的屋檐,是雨季可以遮雨,冬季可以挡雪的屋檐。春天解冻时,屋檐下的一串串冰溜子,颇为奇美可观。多少次,我从屋檐下走进屋内,看到棚上糊满了报纸,多年后它们会被换成胶合板。有一年,父亲没收了我全部的小儿书,就把它们藏到了棚上。东北的房屋建筑极其朴实,不事张扬,只是在强调实用性的同时,让人觉得有缺少美感的遗憾。小时候,我就一直在想,长大后我要修建一座美观实用的、有个性色彩的房子,就像人家日本北海道的那样,就像人家好莱坞电影里北美的房子那样,他们首先都有一个美丽的烟囱。但多年后我才终于明白,他们的烟囱不能带我回家。只有故乡老屋的旧烟囱,它冒出的炊烟才是我不断上升的灵魂。      2010年 修订
9.瞎话  那些凝聚在大炕上听瞎话的幽远时光还未散去。这里的瞎话,不是谎话,是指流传于东北的民间故事。过去,那些会讲瞎话的老农民可以讲上三天三夜不歇口。有人若肯去乡下纪录的话,瞎话大概有恒河沙数之多。现在,作为一种口头语言的民间传统,瞎话是需要东北人抢救的一个文化遗产。我幼年时就有过这种预感。我有个二妗母,很会讲瞎话。有次,二妗母来我家,我就趁她在灶坑边上烧火时让她给我讲。二妗母一边讲,我拿笔在一边记,后来嫌麻烦就没记完。如今,我的二妗母已经老去,并全然忘记了过去的瞎话。这件事,让我有点后悔。  东北瞎话和全国各地的民间故事大同小异,都是乡下的小老百姓追求美好生活,并高于苦难世俗的一种极富想象力的体现。瞎话大多没有名字,里面的主人公,往往是忠厚善良、老实巴交的好男人,起初必定是吃亏的,受欺负的;之后的过程必定是曲折离奇的,历经磨难的;结局必定是圆满的,有的还是抱得美人归的。瞎话的内容纵横古今,大多年代模糊,只说一句“从前”便交代得很干脆。不少瞎话,与《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等中国古代神魔鬼怪小说大体相似。这说明东北人的瞎话也不是没有根源,它应该与山东人的“闯关东”有关。作为本是山东人的蒲松龄的老乡,怎能不会讲这些缤纷奇特、妖娆多姿的瞎话呢?同时,作为满族人的发祥地,东北瞎话中还有不少故事是满族的民间传说。  这些瞎话里,有下层百姓的反抗斗争,有乡土社会对人间道德在无形中的意识构建。对坏人行径会下的简单判断。对美好爱情必定忠贞不二。瞎话也有粗俗的,不过极少,最有名的就是关于男人那玩意儿成了精的故事。可这正说明了它的真诚实在、可爱向善。它必然属于下里巴人。这种直接简洁的思维力量,吸引了人们围拢在它的焰火周围。  早年听瞎话,一般在村头的大树底下。大树上空,一架展翅飞翔的黄昏缓缓迫降。农忙时的人们好不容易能歇歇脚,就围坐在讲瞎话的人四周,一边听着瞎话,一边吸着烟袋,看着擦黑的天色,就能解去一身的乏累。到我小时候,瞎话已不再盛行。我就到姥姥家的那个屯子里去听二妗母讲瞎话。天黑下来,在一盏昏黄笼罩下的炕席上,我和弟弟,和那些表兄弟、表姐妹们一起,静静地听她讲瞎话。二妗母家的女儿小红也坐在我们中间。那时候,她还没嫁人,还没有在一次多年后的夫妻争吵中喝农药自杀。每次,二妗母讲完一个,我们就要求再讲一个。讲到后来,我们都伴着香甜的倦意睡着了。  瞎话真好听啊!我多么想成为其中的男主人公,娶一个美丽的妖怪,哪怕她是张画,哪怕她是只猫。我出屋去田地里干活,她在家给我做菜做饭。我是带着垂涎三尺的感觉去听这些瞎话的。今天,让我说这些瞎话,一个完整的我也说不出来。我只能想起在每个瞎话的开头,二妗母都会说,这是一个关于什么什么的故事。我仔细听着,心里有对结局的无限憧憬。后来大了,我就不好意思再像小孩子那样去听瞎话了。我开始听评书,虽然它没有瞎话那么美好,可是它更回肠荡气,更吸引了我对世界渴求的一颗迫不及待的心灵。  有一个瞎话人人会讲。早先,到了晚上,我们一家人早早上了炕,闭了灯,在黑黢黢的屋子里躺着唠嗑时就会讲到它。这个瞎话,娘讲过,二妗母讲过,姥姥也讲过。它曾令我心惊胆寒,吓得睡不好觉。它有着一种黑冷冰凉的、来自旷野的恐怖和惊悚。然而,听着身侧的亲人们发出的呼吸声,我也就安下心来,美美地睡着了。它就是《狼外婆的故事》。在网上搜索,古今中外的各地版本不一,看来在口口相传之中,难免讹误疏漏,且在其中有了自己的私人加工。但无一例外,它是讲给小孩子听的,它有着不要给陌生人开门的教育意义。  说起瞎话,我还想起了家乡的一套嗑。这套嗑老人们都会说:瞎话瞎话,讲起没把,三根马尾,做个马褂,老头子穿八冬,老太太穿八夏,儿子捡起补一补,穿到五十五,孙子捡起连一连,穿到八十年……没错,这就是喁喁私语在年月深处的东北瞎话。从前,我是个爱听瞎话的孩子。  
10.窗户纸  那一纸纸荒凉,从秋天开始吹远。一晃儿,深秋了,起风了,每颗寄托在天地间的凄暗人心都必定在暗自细想,要赶在第一场雪之前糊上窗户纸呢!我走进小学和初中的校园,一推开那些班级的门,一场场喧哗吵闹的声音,就像雨季时的一块块河坝决堤而出,迅速无影无踪。那些年,全校每次都会特意挑一个午后的时间来干糊窗户纸这个活儿。我看见各个班级都在响动着,沸腾着。我们分成几个小组,糊老师指定的不同窗户。说起分组,一般本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原则。我就怀揣着一个希望有漂亮女同学分到我的小组来的秘密心思在等待着。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对异性有好感,却不愿表达出来。我是一个沉默害羞、内心敏感的少年。我们的小组里,有人裁着粗糙抗风的窗户纸。那是质地浑厚的纸,用草做成,密度和韧度都非常好,可以做棉衣里面的夹层。有人往上面抹浆糊。我就站在窗台上,负责往窗户框上糊窗户纸。  这是东北有名的一怪。东北有三大怪人尽皆知:窗户纸糊在外,大姑娘叼个大烟袋,养个孩子吊起来。这是旧社会的防寒措施。在没有玻璃光线的黑白年代,整个郎要在窗户框上、窗棂上糊一块大大的草纸来抵御凶猛不止的寒风。必须糊在外面,糊在里面的话,不光挡不住风,还容易因为内外温差大被湿气打坏,以致脱落。人们为了保存热量不被寒风吸走,也要在窗户缝的里外都糊上纸。等到我再推开市里高中的三扇学门时,我们连窗户纸都不糊了。在窗户缝间,我们粘上一条条很宽的透明胶布,比窗户纸简单实用。活儿也好干,几个男同学一会儿就干完了,只是缺少了热闹的劳动场面。至此,窗户纸上的那些旧时光,已经扑棱棱地如鸟雀般远走高飞了。  在我家,起先也是糊窗户纸,后来改粘透明胶布。再后来,父亲在窗户外面钉上钉子,罩上几面厚厚的塑料布,包裹住三间屋子前前后后的窗户。这样更结实,也更暖和。多年后,我离开东北,迁徙到华北的天空下生存着。我见到了一个没有多少雪的冬天,一个不是冬天的冬天。这里的冬天,像东北的秋天,甚或春天。这里更不用糊窗户纸。在关东,那些窗户纸上的岁月,是娘煮好了一碗碗浆糊后,再糊上去的。秋末,我们一起忙碌着,糊上一条条窗户纸,心里也就安稳踏实、幸幸福福了。在接下来的一冬天里,窗户纸将在风雪中呜呜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一户户东北人家安宁如意的日常生活。只待明年开春,冰河解冻、大地开化之时,人们会在温暖的春光里再次把它们撕扯下来。  
11.猫冬  糊完窗户纸,再收拾完庄稼,冷风就从地底下钻出来了,农人们也就要准备猫冬了。东北的冬天冷啊!每每形容天气冷,我娘不说别的词儿,只说,那真是嘎嘎(gá)冷啊!两个嘎,拖着长音,用力去读,听起来狠呆呆的。娘说,那些年,你姥做的棉裤,不穿,就那么往起一立,能自己站在炕上,你想想那冬天该有多冷。听娘这么一说,我就感到自己体内的温度开始下降,似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上,或来到冰窖之下,不禁便要连打几个哆嗦。我娘嫁给我爸那年,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寒冬。娘说,至少得有零下四十多度。我娘后来过了一段婆家小媳妇受苦受累的日子,所以她对那个冬天的印象尤为深刻。  东北人抗(káng)冻,是大地赋予生活在这方水土的人以悲壮的血性。不抗冻能行吗?不抗冻就要被冻死。旧年时,每年都有许多被冻死的人。这些人要么贫寒交迫,无处向火;要么迷了路,掉进雪窟窿里不见踪迹;要么之前喝了点酒,往雪地里一躺,就再也没起来。到我出生后,东北的冬天还是冷的,零下三四十度寻常见。我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猫冬。猫冬的日子里,雪地上一天到晚也没有几个黑色的人影出没。我看见老屯的人们哪儿都没去,就呆在家里。去姥姥家串门,我一呆就呆一冬,看见所有人一天到晚也就是在猫冬。人们偶尔也串门,出屋得戴上狗皮帽子和手闷儿,可最远也走不出一个屯子的寒光冷照。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打麻将。女人们就聚在谁家的炕上,做针线活,哄孩子。到点儿,再回家烧火做饭。我们这些小孩子,有时也会到冰天雪地上打雪滚,或者拿着弹弓四处找各家屋檐下的家雀儿。但大多时候,我们还是呆在炕上打扑克。人们的日月中心,是大炕,是大炕上端坐的火盆,是火盆里闪现的黑红火炭。吃完晚饭,焐好大被后,我们便相继钻进被窝,蜷缩在炕上聊天。我的身子骨热乎极了。我隐隐听到屋外头东北大地上的几千里寒风,正在忽忽肆虐着灰白冷黑的狰狞牙爪。不过,其中却有某种空旷、辽远、静谧和暗蓝的美把我的心灵给掳获走了。无人在外面走路,人们都躺在屋内的热炕上。闭灯后,我们唠了会儿嗑,就相继一头扎进漫长的雪国梦境里去了。  地广人稀的东北雪国。这个世上最美丽、最纯净的地方。多年后我进关,发现偌大的华北人满为患,冬天里遍布沙尘灰土。人一多,大地就脏了。  一次过年前后,村路隐姓埋名,是大雪封山的月份。早晨推门,推不开,雪已过膝,有一米来深,只好跳出去,用哈气吹暖双手,再拿起一把铁锹,挖出一条深邃的雪路。那年正月,当兵的三叔来看望我们,深一脚,浅一脚,一路跋涉,迤逦前行,大步跨越十五里的深重雪道来到我家。他带着白酒,放在火盆上烘烤。还买了几根粗大的二踢脚。它们发出的剧烈声响,使整个村庄上空覆盖的清丽雪光为之一震。几年后的一个冬暮,风雪肆虐的夜晚一旦降临在门口,我和弟弟就狼狈不堪地钻进暖和的被窝。这时,母亲的娘家亲戚们突然来了很多人。他们赶着牛车。人人都穿着大棉袄,二棉裤,带棉帽子,穿棉靰鞡鞋。他们的脸冻得通红,胡须变白了,眼睫毛也变白了。起先,我听到屋外面的雪地上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随后,一灯昏黄就在我家屋内应声亮起。那一刻,在东北雪国白色海洋的深处,洒向院子里的灯光,将这个欢聚的山下雪夜映照得既缓慢,又悠长。  
12.靰鞡鞋  我没有穿过靰鞡鞋。小时候,我见过屯子里有人穿。过去,我的父母也是穿这种皮草鞋长大的。娘说,以前没有袜子,直接穿进去,脚掌就被乌拉草包裹起来了。娘说咱们家原来还有一双,前几年收拾下屋时扔了。原来,我的祖辈,我的父辈,他们就是穿着这样一双双简陋的靰鞡鞋,走过漫漫冬季的白山黑水。  这种东北特有的用以防寒的土皮鞋,源自关外满族先民的创造。鞋头是包子褶的形状。它又叫“百褶皮鞋”。东北三大怪以外,还有很多怪,比如“百褶皮鞋脚上踹”。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人们脚下的靰鞡鞋就是乌拉草做的。乌拉草能保暖御寒,使脚免于冻疮。靰鞡,也可简写成“乌拉”和“兀剌”。这种乌拉草,就是絮进用低档牛皮做的靰鞡鞋里的草。此外,它还能放进枕头和床垫子里。年深月远的东北,冬天会达到零下四五十度,防寒一直是个大问题,这种产于中国东北森林地区和三江平原的草甸沼泽中的草,就是上天赐予这方百姓的一种神奇且温暖的草。使用之前,乌拉草要用木棒不停地捶打,直到它变得柔软、温顺以后再塞进鞋窠里。这样不会伤脚。乌拉草垫进鞋后,一双靰鞡鞋就做好了。鞋两帮有鞋耳朵,前面有鞋舌头,后面有鞋提把。做好后,先不要急着穿。生活好了点,就可以先套上一双内充一层棉花的白布脚垫,以保护脚跟、脚尖和脚背不受鞋皮的摩擦。好了,穿吧!像你的祖先当年穿过的那样穿上它去穿越冰雪,去嘘寒问暖,去跨过你脚下慢慢衰老的陈光旧影。  我其实是没有机会穿它。我出生后,它已经落伍了。我穿的是改良后的“棉水靰鞡”,在里面垫上厚厚的鞋垫,再穿上厚袜子,也不错。往后,我穿的是娘亲手缝做的棉布鞋。我上小学后,皮鞋开始泛滥起来,有一种高靿军靴在乡间颇为流行。只是我有一双汗脚,穿什么鞋都出汗。夏天还好,冬天就很遭罪。我的汗水经常浸泡了鞋内的棉花,棉花结了湿冰后,会一次次冻坏我的双脚。每年冬天,我的脚都发痒。这时候,父亲就会烧上一盆热水,里面放入一些中药树枝、鲜红的干辣椒让我泡脚。长大后,东北的冬天没那么冷了。我去了人口拥挤的城里求学,脚再也没有被冻坏过。直到有一天,我离开东北,来到关里的天津卫,才发现这里的冬天最冷也不过零下十几度。七年来,我没有穿过棉皮鞋。一双春秋的单皮鞋,或者一双平日的运动鞋足矣。可不知为什么,我强烈地怀念那些天寒地冻的日子。我甚至想再次折身,返回到那条双脚被冻坏的风雪路上去走一遭。  
13.火盆  我走在寒冷冰凉的日子里,脚下被白雪埋住的大地冻得裂出枝枝杈杈的缝隙,通向黑土的隐秘内部。我打着寒战,像是遭受了某种尖锐的、不容置疑的审问,不敢伸出手来。我的脚因为长时间在外头的原因已经变得有点麻木,发痒。我知道脚又被冻着了。我依次推开老屯和街里的家门,十五里地外姥姥家的房门,父母的亲朋好友家的屋门,就像疏浚一条条通往春天的河流。我从严酷的冰天雪地,走入热气弥漫的暖屋阳光中,心想,真暖和啊!接着,我听到有人在炕上招呼我,快上炕来焐焐脚,到火盆边来焐焐手。我就赶紧脱下鞋,上了炕,把冻僵的脚塞进叠在炕上的被垛下面,把两个手掌紧紧贴在火盆的硬泥面上。过了一会儿,脚就慢慢地恢复了知觉,身体内也就输进去了源源不断的热气。慢慢地,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温煦了,惬意了。然后我的脚就还放在被窝底下,手离开火盆,就势躺在火盆边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舒服,过瘾。我醒来时,往往是在日落的黄昏时分。我一侧头,就能望见冬日天边绚丽的晚霞从南窗斜射进来。  夜里,有时会忽然下起大雪。一席席时光的雪片从天而降,飞蛾般扑向这广阔屋檐下的热烈人间。我看到人们都活在温暖里。晚炊,烧火做饭的同时,顺带着烧炕。于是,从清早起静燃了一天的火盆也就要熄灭了。我起身,看见有人拿走火盆,把熄灭的火炭倒进灶坑里。我们在晚饭后铺好被,接下来将守候更为绵长的风雪之夜。这是早年的事。自从我家搬到街里后,父亲在家里引入了暖气,我家就再也没用过火盆。我也只有在寒假里去看望姥姥时,在姥姥家才能看见火盆。  火盆由泥土做成。盆形,简单的形状,有实用、粗粝的观念注入其中。里面放入燃烧到一半的碳、枯树枝等植物灰烬。这些质地坚硬的灰烬将继续燃烧,保持漫长时光的生命热度。火盆放在炕上,女人们围在边上聊天,做针线活;小孩儿们在边上打扑克,打麻将牌。此时,我更愿意拿起一本书躺在火盆边的被褥上阅读。有人还把土豆、地瓜、黄豆粒和苞米粒等好吃的放进去,埋入火盆里,待烘烤好后,拿出来就可以吃了。土豆扒了皮,蘸大酱吃最好。地瓜也经常吃,不用蘸什么。黄豆粒、苞米粒就香脆极了,它们是我们的零食。有时,拿个炉箅子置于火盆上,再放上东北的粘豆包,烤热后蘸白糖吃,味道很好。彼时的关外,几千里风雪扫荡,恶劣残暴。我们却在一间间热暖的屋内烤着火,嬉戏玩闹着。我们黑白色的话语声,火红色的欢笑声,震动着屋顶簌簌滑落的厚雪,感染了大树上重重霜雪的灰白色天空。在沉默的间隙,我听到天地间裹挟而过的呜呜的北风声。我再一扭头,就看到屋外鹅毛般的的雪绒花在我的眼里飞扬,飘落,最后融化在我的心底。我顿时觉得这场雪,是热的。  
14.腊月  一进寒冬腊月,苍茫的东北大地除了雪,就是冰,人只是旷远冰冻的天地间一个微小的雪粒。这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北国远地。这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腊月白夜。这里有着清凉冷亮、耀眼纯洁的温度和色调。太阳高高地照拂山川、平原和冰河,风从大地上掀动着雪面上的一层晶莹颗粒,在青白色的凛冽和肃穆之中有种高远漠视的冷意。这是寸步难行、举步维艰的月份。娘说,“三九四九,打骂不走”。这是肆虐无情、凶猛恶劣的日子。娘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种种耳熟能详的东北俗语,听起来都叫人瑟瑟发抖。人们只好把自己蜷缩起来,呆在家里猫冬。我和弟弟在寒假里实在无事可做,就去了十五里地外下屯的姥姥家。姥姥家小孩多,打扑克也能玩上半个假期。玩到小年前后,我和弟弟感到意兴索然,再也呆不下去了,便带着急迫的心情坐上舅舅套好的牛车一路轮回街里的家中。  回到家时,母亲正坐在临窗的缝纫机前做衣服活,看见我俩回来了,就很高兴地说,回来啦!那一声招呼,就像是一个解冻的春天提前到来,融化开我俩头脑里因想家而产生的纠结思念。此时,离过年还有一两周的时间。我看见父亲已经置办好了年货。两箱汽水,摆放在西屋的地下。一副副对联,一张张挂钱儿,鲜艳深红地叠放在西屋的小床上。几挂鞭炮,几十个双响子,几个钻天猴,手持的礼花儿,以及更多的烟花,搁在西屋的立柜上。一箱箱苹果、桔子,堆在外屋地的过道上。一袋袋冻梨、雪糕和冰棍,埋进当院的砖墙雪堆里。我和弟弟一遍遍巡视着,检验着,爱不释手。我看见母亲把一年来杂乱昏暗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屋和厨房的水泥地上、白墙上、炕上、天棚上、四扇木门上和每件家具上都掸去了灰尘,取而代之的,是落上的一层温暖亮丽、真相大白的湿润光线。多么清澈,多么新鲜。在那个冬日的正午,在一片微红火热的阳光下,我看见窗前年轻的母亲伏在缝纫机上的双肩,因儿子们的归来充满喜悦。
15.杀年猪  一年到头来,这是村屯生活的一件大事。进了腊月,年节眼瞅着要到了。在日月清光寒照下的贫苦老屯,除了端午、中秋这样的两节外难得吃上一顿猪肉的村人,却是乐观向上,豪爽风趣的。这表现在他们总要毫不犹豫地在腊月里杀掉一口自家养的大猪这件事上。这样,过年就可以吃到猪肉酸菜馅的饺子了,正月里也就可以不断肉了。家乡有句话,说“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那段时日,东北大地的村屯上空,持续地回响着几千里家猪的嚎叫声,场景颇为壮观。  养猪是松花江、黑龙江流域东北先民的传统养殖业。三千年来,一直如此。这时,一想到猪肉炖粉条子是难得的美味,我在家里就坐不住了,连忙跑过去围观人们杀猪。我看见许多人已凑在附近。女人、小孩儿们是来看热闹的,男人们是来帮忙的。看热闹的面带笑意,看着抓猪的那些男人们手忙脚乱的窘态。猪不好抓,得需要几个有力气的庄稼汉才行。他们有的堵住猪的去路,猪这时就钻过他们的胯下,那个男人就被拱了起来。旁观的小媳妇儿们、大姑娘们看到这番好玩的场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忙活了一阵,猪总算捉住了。接下来杀猪。杀猪匠是每个屯子都不可缺少的、技术最好的那个人。在锅台边的大案板上,干净利落地,几刀下去,就结果了猪的性命。杀猪匠杀得好,不糟蹋东西,把猪肉、猪头、猪蹄、猪下水、猪骨头等各部分收拾得井井有条,分门别类地放在各处。猪血,流在底下的大盆里,这是最好的猪血,灌肠用的。血肠是东北菜的重头戏,外人切不可疏忽了。此前,已烧好了一大锅热水。除去要存储在地窖里的一些,以及要送给杀猪匠作为报酬的一块,剩下的,要把猪放进热水里炖熟,顺便褪去猪毛。还要请亲朋好友前来吃炖好的猪肉,为的是人间情感,也为了庆贺时光的汹涌暂驻。吃碗扣肉,吃碗白肉酸菜血肠,喝杯散装白酒,吃饱了,人们也就心满意足了,也就带着醉后的微醺回家躺炕上睡去了。  杀了猪,还要烤荤油。存在坛子里的荤油,置于阴凉的外屋地上,是未来一年中东北人做菜的油水。有了这些油水,男人女人们去田地里干活才有劲儿,在炕上做好事也才有兴致。在豆油、色拉油等各种油泛滥市场的今天,荤油仍是最香的。烤油后的油滋喽(油缩子),端一碗上来,蘸着蒜酱吃,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人间美味之一。到了过年那天,我会走出屋门,来到当院,缩着一双冻得直打哆嗦的手,把上面写有“肥猪满圈”四个字的红联斜贴在猪圈门上。无论哪一年,无论养不养猪,我家都要贴上,家家户户也都要贴上。猪是东北人的饮食图腾,是东北人期盼家道殷实的世俗愿望和对美好人生的不懈追求。  那么,冬天时就去东北各地的村屯里吃点猪肉吧。吃那种自家养的、不喂饲料的粮食猪。现在的饲料猪,出栏快营养低,不好吃不说,弄不好还有瘦肉精。我家多年不养猪,但每年都能从下屯的舅舅家买到让人放心的粮食猪肉。舅舅家的猪肉不外卖,除了留给自家吃,就卖给如我家这样的一些近亲。这是纯朴的亲情。我娘一定要给他们钱。尽管这些猪肉多少钱也买不到。所以,在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我家吃到的是中国大地上最好的猪肉。如此想来,会使我们全家感到有一种生活在乡下而不是城里的幸福。
17.过年  年的气息,从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弥漫过来。过小年,我们全家扫尘土,吃饺子,然后便一起等待大年三十的到来。说时迟,那时快。年三十儿那天叫醒我们的,是一阵光阴隆重的敲门声。我走出屋外,天下已笼罩着一片耀眼的红光。这是雪面折射出的带有重量的阳光,似乎天地万物也在迎合今天的人间,每年都要在此时变得清澈崭新。我站在当院的台阶上,呼出一口口昨夜的气息,看它在寒光中炊烟般升腾而去。这是最后的一天。  简单地吃完两口早饭后,我们一家四口开始忙活。母亲去了厨房,她在灶坑前蹲下,站起,出屋抱柴火,进屋烧火,忙碌穿梭个不停。父亲去了街里,再溜达一趟,看看有没有需要买的却被遗漏的年货。猪肉、青菜、鱼、啤酒,看看缺不缺,够不够,不够再买。我和弟弟,就在屋内拿一碗母亲刚刚煮好的浆糊,铺开对联和挂钱儿,抹上浆糊,一张张粘贴起来。院落的大铁门上和房门上贴上最大的两副,东西屋门上贴上普通的两副,横批下要缀上挂钱儿。我俩还要在一根长绳上粘一溜儿满满的彩色挂钱儿,粘完后,红粉紫蓝地扯在当院的砖墙上方。父亲从街里回来后,还要在园子里的树杆子上高高挂起一个大红灯笼。里面装好灯泡,再把电线和开关扯进屋内。到晚上,电灯一亮,房前屋后的天空就变得一片红通通、暖融融的了。  下午二三点钟,要吃一顿正餐。这顿饭,主要是饭菜。饭是大米饭。菜有凉菜和热菜。有一盆我最爱吃的炖菜,内有酸菜、血肠、海带、冻豆腐、土豆条和骨头肉,还有一盘蒜薹炒鸡蛋,一盘肥而不腻的扣肉,一大海碗小鸡炖蘑菇,一盘小辣椒炒肥肠。大体上,每年都是这几样。父母各自端起一杯啤酒,我和弟弟一人启开一瓶汽水,嚷着,干。等再大一些,我俩就改喝了啤酒。吃完这顿饭,屋子里的氛围忽然就安静了,是那种静到骨子里的整整齐齐、庄严认真的宁静,是我们一家四口身体里蕴育积蓄的寂静,是那种鞭炮爆炸的、普天同庆前的一下午的静谧。转过身,我们一家人去东屋炕上唠嗑,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们要等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才吃那顿郑重其事的、一年当中最为重要的年夜饭。  眼瞅到晚上六点了。父亲和母亲起身下炕,来到厨房的灶台边,和面,剁饺子馅,切菜,烧水。包饺子时,父亲负责擀皮儿,母亲和弟弟包,我呢,就坐在一旁,往盖帘子上摆饺子。说起来惭愧,直到成家后,我才学会了包饺子。包完饺子,我和弟弟就去东屋接着看春晚。父母这时就开始做一些简单的、却无比丰盛的菜。十点多,父亲说,要开饭了。我和弟弟就赶紧拿出放在炕梢处焐干的鞭炮、花儿和二踢脚。这中间,我不忘瞅两眼电视,因为我们全家不能错过赵本山的小品,尤其是我的父母。看完了,我们一家四口才能没有遗憾地、开怀大笑地开饭。小品演完了。父亲、我和弟弟来到严寒的屋外,呵着气,缩着手,捂着快冻掉了的耳朵,一阵阵地放起了鞭炮。母亲在热气滚滚的屋内隔着窗子往外看。在当院,我看见夜空灿烂,色彩缤纷,繁荣与华丽次第绽放。走到后道上,我看见四下里的乡村泛起一片灯火的壮丽海洋,那是涌动的黑夜烘托起红色船只的狂喜和欢腾。我能想象得出,在全部拉亮电灯的各家各户的屋内,会有怎样的一番热闹场景。  年夜饭的那顿饺子,小时候我并不大爱吃。因我挑食,只爱吃大米饭,或者第二顿的蒸饺和煎饺。长大后,我变得爱吃饺子,极其地爱吃。现在我认为,天底下最好吃的就是饺子,而且是东北饺子,而且一定得是酸菜猪肉馅的东北饺子。娘总说,好吃不如饺子,坐着不如倒着。小时候我对此持有非议,后来才发觉这是东北老百姓长年累月总结出来的朴素哲理。饺子里要放钢镚儿,五毛钱、一块钱的那种。不知为何,每年都是我吃到的最多。除了饺子,年夜饭的西屋餐桌上还要有一条大鱼,为的是“年年有余”。等到吃饱喝足了,我和弟弟就到东屋继续看未演完的春晚。十二点左右,父母躺在炕上睡着了。我和弟弟却还要把放到十二点半的春晚坚持看完才能睡。最后,我俩也把电视闭了。躺下时,心底有如山似海的幸福矗立在那儿,它有关这刚刚开始的、从初一到十五的整个年节。我们只把东屋的灯闭了。其它屋子的灯光,外面空中的大红灯笼里的灯光都开着。这些红灯,要在高蹈的寒风里亮上整整一个黑夜。
16.年画  年前,父亲早早置办好了年货。这里面有三五张卷在一起的年画,被随手推放在西屋的清冷空气中。往往,第一张是两个穿着红绿肚兜的大胖小子和大胖丫头,两人的中间有桃子,有黄澄澄的金元宝。两张粉嫩的脸上更有白胖腮红的喜庆笑容。第二张就只有一个大胖小子,也在大笑着,怀抱一条肥活的鲤鱼,旁边写着“年年有余”。这些年画粘到洒扫一新的白墙上,屋子里顿时飘散出新年即将来临前的一种宁静而新鲜的气氛。我对这几张画不感兴趣。我喜欢的是年画里的故事画。打开这种画,上面排列着小儿书那样的一幅幅图。不同在于,它是彩图。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就能看完一段完整的故事。这些故事,题材一般以四大名著为主。其中以《三国演义》和《西游记》为多。也有的是其它古代故事,比如《济公》和《岳家将》。这些年画,说的是故事的大体梗概,所以只需几张便能交代清楚。我看见在北风凛冽、寒影穿梭的街里,来赶集的各家各户都会买上几幅这样的故事类年画拿回家去。  大年三十那天上午,要粘新的年画。粘完后,我站在炕上,站在画面前,长时间地凝视着上面的故事。我看着,读着,出了神,丢了魂儿,好半天才会从优美的古代回到寂静冬日的清冷现实。其实,这之前我已经看过好多遍了,却总也看不够。并且在这之后的一年里,我将会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看这几幅画。看到色彩黯淡,岁月破旧,看到下一年买了新的年画将它们重重覆盖后才罢休。  我到别人家去玩,最喜欢看的也是这些年画。如果那家的棚上、墙上还糊了报纸,我有时就仰起头看那些过时的新闻,看到大脑缺氧,头晕目眩,就歇会儿再继续看。有了新的年画,我就像有了新的一年铺展在墙上的生命。那一张张年画,就好像是一重重墙上的门,推开门,我就能去往千山万水的岁月深处。直到有一天,这种年画忽然在街里失去了市场。现在过年,家家贴的年画,是那种表层覆盖着塑料的粗糙纸张,而非那种具有浓郁古典气息的画纸。内容上,也没有古代的经典故事在诉说和对话了。图画上的大胖小子依旧,吉祥喜庆依旧,可是那种看上去印刷精良的、人物线条栩栩如生的故事年画已然不再依旧。在知识贫瘠的年代,年画慰藉了我的精神世界。我喜欢那些味道好闻的新鲜纸张。我怀念说故事的年画。
18.四盒礼  鞭炮声寒。过年后,直到初五,乡间的硝烟味在强烈的冷风里还未散去,亲朋好友们就都要开始走亲戚串门了。串门,不能空手,得拿上四盒礼挨家送。还得抓紧时间,出了正月再送就晚了。在早,在关外,四盒礼指的是罐头、白糖、白酒和点心。四盒礼送来送去,很少有自家吃的,只是到了我家,就成了我和弟弟的甜点。从小到大,我和弟弟在一起分东西,分了十几年,就为这些四盒礼内的罐头、饼干和蛋糕等点心。白糖不用分,我俩冲白开水喝。  这些四盒礼摆在西屋的立柜上。西屋那时不生火,一冬天都是冷的。我俩便一人拎瓶汽水,拿块蛋糕,终日穿梭在东西屋间的冷清过道上。我俩低喘的身影,好像两匹觅食而归的小马。过道中间的一侧是房门,门两侧是两扇窗户,窗上寒霜如花,有惊世骇俗的细微之美。霜花稳住了肆虐的朔风,朔风就在这里雕刻着寒年和冷月。我的一颗火热的心就在这窗下跳跃,栖息,感受着岁月的冷热。这使我觉得幸福。  一转眼,我离家多年。听说家乡已不再流行送四盒礼,去串门,看人,如果送东西就会被瞧不起。人们都说,实的惠(读一声)的,送点钱吧。人民币,多则一百,少则五十。这是今天的东北民间。过年那几天,四盒礼已经不见。但我怀念那个年代。那些四盒礼甜冷的气息和味道,还残存在我的体内。那一个个冬天的东西屋的时光,让人觉得很安全。我不走出去,不离开家,不去往远方读书,工作,就根本不会受到来自这世上的委屈和伤害。
19.大秧歌  关外。茫茫雪国。远方延伸着目力不可及的白皑皑的地平线,分开一片洁净的天地。这种有着古典意境的淡泊风景,看得久远了,就好像时间会在那里消失一样。  大年三十刚过没几天,东北大地上的城镇和村屯,都将迎来锣鼓喧天的秧歌队。我打着哆嗦,忍着冻,流着清鼻涕,闻声钻进围观的人群中。我看见四下里人们呼出的白色热气在凛冽的寒风中蒸腾而上,如同一群白鸟不断扑棱着翅膀飞过树杈上、屋檐上的天空,很快隐入白色的虚无。这是东北的大秧歌,有着极强的传递幸福与快乐的感染力。秧歌队的表情浓郁生动。舞动的场面豪放泼辣。吹拉弹奏更是秧歌队的灵魂。一个好的唢呐手,凭的就是祖传的高超技艺。在场地的一侧,这几个人吹着唢呐,敲着锣鼓,打着镲,声势就来了。接下来,那些穿红着绿、涂脂抹粉的男男女女,一路把节日的热闹氛围带入原先的清寒冷寂之中。他们挥舞着手里的手帕、扇子,迈着有节奏的舞步,时快时慢地走着阵势,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地扭动,舞蹈。这是扭秧歌。现代的秧歌,只是扭,没有唱。  在秧歌队里,有跑旱船的,有踩高跷的,有扮《西游记》里师徒四人的,也有扮其他古代故事人物的。我们这些小孩子都爱看踩高跷。踩高跷容易出危险,每年都有舞者在扭秧歌时受伤。这些秧歌队,来自一些有传统演出队的村屯。这些舞者,都是最淳朴的农民。每年到了正月,他们会整装待发,一支接一支地去往街里的各个机关单位和一些富裕人家,出来扭秧歌赚钱。走到机关单位,要给五十块左右;来到各户人家,也要给十块二十块。我大姑家所在的村屯就是如此,因此她家的几个男孩都会扮女人扭秧歌,踩高跷。也有把秧歌队往出赶不给钱的,但这种破坏心情的事情并不多。还有强行要钱的。有一年市里的粮食局组织了一支秧歌队,坐一辆大客车到各个乡镇政府去扭,地方当然不敢得罪,只好抬头看热闹,低头递金钱。  那时,我坐在家里暖气片旁的沙发上,听到街里震天响的唢呐声和锣鼓声,心里会觉得特别欢畅和温暖。在吹着寒风的冷白天空下,在铺着一层又一层静谧时光的雪地上,人们早就习惯了贫瘠,并早已认可了要去承受这苦难煎熬的岁月。他们只在一年中这最喜庆的日子里忘我地欢乐,涌动起一股股生命的热流。现在日子好过了,扭秧歌的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想着,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娘的话,快溜儿回家,赶紧把大门锁上。原来秧歌队已经在走街串巷,到前街人家扭起来了。往北望,我家坐落在街里最北的一趟杆儿上;往东看,它又栖息在那趟杆儿的最东边。尽管娘怕来,来了,为了图个吉利,娘不能不给钱。但在我的记忆里,秧歌队几乎从没有来过我们家。
20.二月二   过了正月十五,雪再纷纷扬扬下上半个多月,就到了阴历二月二。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阳光转暖,肥美的雪地就变得黏稠了。那一天,娘串好龙椅,让我和弟弟带在身上。龙椅是用一截截的高粱荄子做的,再用花花绿绿的布条串连起来,既新鲜,又好看。龙椅底下有穗儿,缝在我俩的右后肩膀上,一晃一晃的,能带上好几天,直到它自己掉下去拉倒。那时,娘是希望我俩往后能有个一生的好运气。现在,家乡已经没有了这个风俗。娘说,如今乡下的年轻人不喜欢这些。  二月二,龙抬头。虫子们也跟着活过来了。这几天,正是春回大地、雷声轰轰的惊蛰日子。在东北,农事还早。再过一个月,等过了“三月三,苣荬菜钻天”,农人们才要把农具磨得又快又亮,准备上地里去种地。过这个节时,我看到我爸拿着一把大火枪在当院燎猪头。火枪是借来的,喷出的红色火焰有半米来长,一股股地不断消失,就好像是一条受到惊吓的龙。那年代,一个猪头五十块钱,也不贵,挂在那儿,让幼小的我总想到电视剧里猪八戒的脑袋。在我家,我爸爱吃这筋头巴脑的猪头肉。我像我娘,挑食,吃素菜多,虽也吃肉,但得吃瘦的,吃不了肥肉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吃肥肉的话,蘸蒜酱也不行,一吃就吐,那种黏黏糊糊的感觉我不喜欢。我弟弟像我爸,他俩偏偏就能吃这类油腻的食物,比如鸡皮、泥鳅、扣肉和猪头肉。所以,这天的餐桌上,我和我娘往往只有看我爸和我弟弟吃的份。这些事情,也已成为陈年往事。现在二月二,街里有现成的猪头肉卖,我爸就不必亲自动手了。而我,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挑食,偶尔还能吃上几口扣肉。  这是乡间的隆重节日。火红热烈,温暖幸福。在老百姓眼里,这个节日的重要性和五月节、中秋节一样,仅次于过年。在家乡,人们还要在这一天洗头,剃头,意思就是洗龙头,剃龙头。那些乡间的理发店,到这一天会格外地忙碌起来。
21.五月节  过了二月二,再过阴历三月和四月,冬天这个老妇人就一步步退隐在东北大地的冰河尽头。这是清冷的春天时节,我们刚脱下防冻的棉衣物不久,很快就到了五月初五的五月节。往年,这时候也下过鹅毛大雪。但这时的雪,是夹着水的雨夹雪,所以这场雪在大地上存不了几天便会消融得一干二净。五月初五,东北人一般不叫端午节,叫五月节。这个节,我娘不敢马虎,几天前就开始收拾屋子忙个不停,仿佛要迎接一位远方到来的贵客。  这其实是为小孩儿们准备的节日。在湿润清新的空气里,我看见一串串深红、油绿的色彩被高高堆挂、簇拥起来。五月初一,家家户户都得提前在门框上挂彩纸葫芦,这样一来,就没有坏人来抓小孩了。还要给孩子带上装进香草的荷包,在手脖子上系五彩绳,再在胳肢窝上带个小笤帚。这些都是为了扫除邪气。这天早晨,要赶在太阳还没出来前上麦地里用露水洗脸,省得(“避免”之意)闹眼睛。那些年还有人种小麦,现在没有人种了,黑土地种麦子,可惜了,也就再没有人去找露水洗脸了。还要采几把艾蒿,放在家门上,是为了防止蚊虫叮咬孩子。小孩还要吃山葡萄蔓,省得牙疼。还要有几个五月初一下的鸡蛋,别的日子下的不行,然后留到五月初五这天给小孩吃,省得闹肚子。我娘说,吃上它,管肚子疼。我小时候总闹肠炎,娘就一定要让我吃上两个这样的鸡蛋。  在我的家乡,过五月节吃饺子,炸油炸糕,但不吃粽子。家乡的节日多吃饺子。比如立秋,也要吃饺子,抢秋膘。现在人们饺子照吃,只是怕胖,就不说抢秋膘了。我吃到粽子,是后来在城里的事情。我在这些节日里被母亲疼爱着,祈盼着。她希望我长大,读好书,找个好工作,有个城里人的一生一世。多年后,我长大了,我似乎拥有了很多,可是我失去了更多美好的时光。我想回到过去,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过这样的五月节。  
1.叫魂儿    草草吃过晚饭,娘三两下就把炕桌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抬头瞅了瞅屋外头的天空,没有大膘月亮的圆满肥白,也没有星星闪烁的细碎银两。外面杳不可测,阒然无声,好像有一口大黑锅正慢慢倒扣在夜色荒芜的山林上。在这物哀的世界里,我的心底反复涌起“天真黑呀!”这样一句话,心上便有凄凉的沉默渐渐覆盖下来,挤压着我,揉碎着我。我感到体内有某种物质在慢慢塌陷。不一会儿,世界便已漆黑得天地难辨,鸟树皆无了。娘在黑暗中左右摸索,点亮了一根蜡,整间屋子便开始随着这团黯淡的烛光抖动、摇晃起来。在这片影影绰绰之中,我变得有些倦意浓重。我看见娘又在这片黢黑暗红里上了炕,铺好被褥,下地站在里屋门口,转身叮嘱我躺下好好睡个觉。我就脱下衣服,钻进暖和柔软的大被窝。我躺着没有动。我觉得这样很温暖很安全。娘说,等会我在外屋叫魂儿的时候,你不能随便动,要不然就白叫了。我老老实实回答道,嗯哪。随后,我听到娘的脚步声在外屋地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娘拿着饭勺子在门框上敲。边敲边喊着我的名字说,回来吧,回来吧!娘把尾音拉得很长,很久,喊到我睡着了以后,她才推开家门,一路走到旷黑的屋外去了。娘去了哪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白天的时候,一条狗朝我狂吠,我受到了它的追逐和惊吓,以致神情恍惚,萎靡不振。娘就说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娘边说边抚摸我的头发和耳朵。娘说没事儿,别害怕,叫两天魂儿就好了。我就信了。过两三个夜晚,果真我也就好了。在通过了这条古老而又崭新的心灵路途后,我又变回成一个蔫淘的孩子。
 2.尬蛤(gà há)  这两个字是我的母语里最流行的话语。我听到它往往就是人们见面要说出的第一句话。它本来就是“干啥”。这是一个问题,但有时却是最亲切的嘘寒问暖。读的话,第一个字是四声,第二个字是二声,这样读就对了。这是个含义丰富的词语。两个东北人,走在吹着微风的硬土路上,在东北的蓝白天空下见了面。一个就问,尬蛤呢?或者反问,尬蛤呀?一个就回答,没(不)尬蛤。没(不)尬蛤那尬蛤呢?说着说着,两个人就该尬蛤尬蛤去了。只说这一个词语,就能构成一段你来我往的村落谈话,让人不禁惊叹于它运用的频繁和高效的功能。  我熟悉每个人的这个话语。在老屯,在我的童年里,我的父母用这句母语保护我,我的姥姥用它来稀罕(读xié hàn,“溺爱”之意)我,我的弟弟用它来寻找我,其他的大人们呢,则很少跟我说话。我是一个耽于孤独的孩子,惧怕跟人交流。小时候,家里来了客儿(读qiě er),我要么躲到西屋里把门锁上,要么自己跑出去玩。我不愿意跟人说话。姥姥家的亲戚们都叫我大闷。长此以往,这就导致了一个很坏的结果,我与人的交际出现了很大的困难和障碍。小时候,我在父母身边生活着,没什么事。长大了,当我孤身一人外出去读书,求学,日渐远离母语的我才真正发现了自己在人群里的软弱和无能。幸好,在我的父母和我二叔的再次挽救下,我又重新找回自己丢失已久的灵魂。当我大学毕业了,工作了,结婚生子了,也过三十而立了,我才终于有了点独立生活的勇气。但我还是不喜欢人多的场合,我还是那个敏感忧伤的孩子。直到今天,我一直都在孤独的羞耻感中活着。
3.埋汰  我拽开阳光强烈照射、烘烤下的一扇木制屋门,一阵阴凉的幽暗扑面袭来,迅速淹没了我幼小的人形。我走过外屋地的大锅台,锅台下的方形灶坑和烧火棍子,灶坑里熄灭的火光安稳妥当。早年有个皮球,被我失手滚入灶坑烧没了,为此我懊恼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走过摆在一侧的碗架柜,立在地中央的水井和水缸,水缸里的水瓢浮在清凉的时间水面之上。那些散乱堆积在墙角处的苞米荄子,目送着我,看见我站在里屋的硬土地上。小埋汰孩。娘正嗔怪地对我说。看你造得这么埋汰,真不让人省心。娘说这话时,顺手重重地拍打着我衣服上的尘土。在宁静的空气里,顿时升起一阵温暖的灰烟。  我熟悉这个词语,它在我的母语里扎下了根。埋汰,在东北话里就是脏、不干净的意思。这样理解时,也可以说成“埋了八汰”这四个字。但是,埋汰后面加个“人”字,这个词就有了挖苦、嘲弄和讽刺别人的意思。说话这回事儿,要有个度,不能随便埋汰人。说者无心,小心听者记仇。我小时候,就是在这样一种质朴的村屯气息里长大的。有一天,当我离开乡村去往城市,去往海蛎子口音味儿浓重的大连,去往人人都像是在说相声的天津卫,也就真的远离了这个我无比熟悉的语境。我就像一只善良的小羊,失去语言的防御,落入他乡话语的狼群之中,任人宰割。他乡的城市一次次地伤害着我这个异乡人,但我已经永远不能回到家乡。我知道,每一个异乡人都是备受侮辱和侵害的人。这就是我必须要坚强面对进而承受的迁徙命运。
4.得瑟  说的是有人在过分地炫耀和招摇。然后,我们对此人加以抨击和嘲笑。你看看他,就知道瞎得瑟,臭得瑟。这是句贬义的话,指出这个人很欠揍。你瞎得瑟个啥?就是在责问对方,你就不能安安静静歇一会儿?某人是个投机的暴发户,发了点小财后,买条粗重的金链子带在泛着油光酒色的脖子上显摆。旁边人就议论了,这个人,有点钱就得瑟,我看不是好得瑟的。果不其然,过不了几个风光的岁月,这人做买卖赔了个底朝天,死了的心都有了。旁边人就又说了,你看,当初穷得瑟,现在不敢得瑟了吧!  但任何一个词语都有语境。有时它就是一种幽默善意的风趣表达。大家聊着天,有人吹起牛来,就会有人说,得瑟啥,谁没见过呀!这句话没有恶意。它还有一个心疼和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在童年的日子里经常受伤。拨棱盖(“膝盖”之意)出血了,蹭破点皮,卡个口子,摔出一两块肉皮上的瘀青,或者胳膊肘磕麻筋儿了,这些都让我娘很心疼。娘就说我,以后不许随便得瑟了。我点点头。可过后我很快就忘记了这句话,娘就很生气。小学有几年,我学习不求上进。娘责怪我说,你除了得瑟还会干啥?娘的话,让我很伤心。我觉得娘看不起我,不理解我。我就想,自己家的父母怎么不对自己家的孩子好点呢?可当我也为人父母时,我才深深懂得了父母当年对自己的爱。那是比溺爱更深沉的私爱。现在,父母远在东北老家,我就很少有机会再听到这样的话。虽然在生活里,在家里,我还是会说母语,会对出生在天津卫的女儿说这样一句充满爱意的东北话。但只要一出门,在工作中,我就会被迫进入另一种语境,那是利益攸关的成人社会的语境。我的心灵在那里早已一点一点地沦陷。
5.砢碜(ké chen)  这不是一个优美典雅的书面语。它充满民间口语的强烈气息,接近没有和谐五官的土坷垃的寒碜形象,接近土得掉渣的底层戏谑,洋溢着一股浓烈的苞米茬子味儿。如同埋汰可以说成“埋了八汰”一样,砢碜也可以说成“砢了八碜”。它有难看与丑陋的意思。你看那个人,长得真砢碜。这是毫不客气的说法。当面说,人家肯定会对这个说话的人心生恨意。这话要背地里说。不过,这是不厚道的做法。人们总忍不住要对世人发表一些议论。此时,委婉一些,善意一些,理性一些,都是互通有无的恻隐心灵。然而,东北人不。东北人,无论男人女人,大多都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是豪放和不温柔的一群。东北人不像中国大部分地方的人,看人很少看气质,而是比较多的看重流于外表的粗犷容貌。在这一点上,我就觉得自己的审美在东北有些独树一帜的感觉。我喜欢中山美穗、桂纶镁和大冢爱这样的气质型女子,东北人不会说这样的女子好看。而那种在东北人眼里以高挑、大眼为美的女人,我并不十分钟意。是的,我是东北人,说东北母语,动作粗糙用力,心灵却有一种潮湿南方的细腻敏感,所以从小我的性格就不同于身边的人们。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如此孤独的原因。此外,这个词儿,还有龌龊、丢人和不要脸的意思。你看你办的砢碜事,怎么就不嫌砢碜呢?这是东北话里口口相传的流行词语。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个词儿了。
 6.忽悠  说一个人在忽悠另一个人,就是说他正在天南海北地信口胡诌,将被听的人置于世事的水波风浪之上,以致飘飘忽忽,晕船晕水,竟至信以为真。总忽悠别人的人,不稳重。在我的母语里,忽悠人就是诱骗人。但有时,也有吹牛、煽动和鼓动的意思。我经常听见东北人说,你看你,被忽悠了吧,别听他瞎忽悠。这很能说明东北人里为什么会出现赵本山、高秀敏、范伟和小沈阳这样的喜剧明星。然而,也不能就说这个忽悠人的人没有人品,只是说这人在调侃时容易陶醉于自己的语言天赋之中。东北有漫长的冬季,人们不能在冰天雪地里外出活动,所以就有了猫冬的风俗传统。寒冬腊月,从白山到黑水,放眼东北大地的各个村屯,一张张大炕小炕的炕席上,三五亲朋好友都聚在一起靠聊大天来打发时间。东北人的能说,就是这么天长日久地练出来的。东北人喜欢开玩笑,在嘲弄别人的同时也善于自我解嘲。这种让人觉得难为情的做法,是东北人不拘小节的地方。虽然东北人分明就是闯关东的孔孟之后,但东北人远离虚礼的约束由来已久。谁不说这是最自然的东北。只是忽悠容易变味,变成真正的骗子。在我的老家街里,许多人都曾上过当,受过骗,损失了很多金钱。那是一个市场经济开始时的混乱年代,现在的人们都不是那么好骗的。在我,我就是一个喜欢用花言巧语忽悠女孩儿的人,奈何值得忽悠的女孩儿几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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