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uban.com, all rights reserved 北京豆网科技有限公司今天看了央视的&span class='hot-word'&新闻&/span&,说服用完美营养系列导致一人患精神病,那完美的营养餐还能食用吗?
　　央视《相关信息》9月13日播出节目《谁让我得了精神病》，以下为节目内容。
　　精神病一般在医学上是指由于大脑机能紊乱，导致人的感觉、知觉、运动方面出现障碍，如幻觉、狂躁、胡言乱语、手舞足蹈等。而造成精神病的原因也有很多种因素，像社会因素、心理因素、遗传等等。最近，安徽省望江县的许先生就莫名其妙的得上了精神病。
　　奇怪病情从天而降
　　日，本来过着幸福、平静生活的安徽省望江县的许世华一家，发生了一个意外！
　　钱安萍 ：送到精神病院去，因为他胡言乱语，......
　　央视《相关信息》9月13日播出节目《谁让我得了精神病》，以下为节目内容。
　　精神病一般在医学上是指由于大脑机能紊乱，导致人的感觉、知觉、运动方面出现障碍，如幻觉、狂躁、胡言乱语、手舞足蹈等。而造成精神病的原因也有很多种因素，像社会因素、心理因素、遗传等等。最近，安徽省望江县的许先生就莫名其妙的得上了精神病。
　　奇怪病情从天而降
　　日，本来过着幸福、平静生活的安徽省望江县的许世华一家，发生了一个意外！
　　钱安萍 ：送到精神病院去，因为他胡言乱语，就是抽筋，神经错乱。
　　钱安萍所说的发生了神经错乱的人，就是她的丈夫许世华。许世华在日这天，忽然出现了幻听、傻笑、胡言乱语以及行为紊乱等现象，在由家人紧急送到安徽省安庆市精神病医院后，许世华被确诊为“急性应激性精神病”！
　　记者：您丈夫确诊为精神病之前，他有没有受过什么刺激？
　　钱安萍：没有受到刺激，他是精神活动，非常正常，是一个正常的人。
　　记者：那你夫妻关系怎么样？
　　钱安萍：夫妻关系很好啊。
　　记者：那您丈夫的父母有没有精神病史？
　　钱安萍：没有，三代，八代都没有，那是通过公安部门调查过的。
　　许世华的家人以及相关部门的调查证实，许世华平素性格温和，人际关系良好，身体也无重大疾病，那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得了精神病了呢？
　　“神奇”的保健品
　　2005年9月的一天，钱安萍和他的丈夫许世华到一个朋友家聚会，聚会期间那位朋友向许世华热情推荐起一种产品。
　　钱安萍：他说，我感觉到，你的，说我爱人身体，好像比以前消瘦了，现在我向你推荐一套完美保健系列食品。这个呢，很多人都用过了，我自己也用过了，非常，效果非常好。有病治病，无病就保健。
　　许世华身体没什么病，他也并不想买这种保健品，但是那位朋友却极为热心。
　　钱安萍：他反复讲了好多次，好多次，他说，你要是不买的话，我就出钱了，出钱给他吃。那说了这话，我就感觉到很不好意思了。
　　耐不住朋友的再三推荐，钱安萍终于在日给丈夫许世华购买了一套完美保健食品，这套保健食品包括完美芦荟矿物晶、健怡茶、高纤乐、氨基酸片、营养餐等共六种产品。
　　钱安萍在完美产品的宣传介绍中看到，芦荟矿物晶在强身方面具有免疫调节作用，能提供全面均衡的营养素，能增强造血功能；在防治疾病方面，可以杀菌、抗炎、促进组织再生、可以降血脂、降血压，还可以抗肿瘤、防治肠胃疾病等。
　　完美保健食品的宣传材料还介绍“产品针对各种病情调理、康复”，其中能调理、康复的疾病包括糖尿病、白血病、尿毒症、脂肪瘤等疑难杂症几十种。
　　这保健品真是太神奇了，按照朋友说的那样，抱着无病保健的想法，钱安萍按照完美材料上介绍的方法放心地让丈夫许世华吃了起来。
　　保健不成罹患精神病
　　钱安萍：吃了两三天的时候，出现呕吐症状，呕吐症状，身体不适，就是呕吐症状。
　　服用完美保健食品第三天，不知为什么，许世华忽然出现了呕吐、胃部不适的现象。卖给钱安萍完美产品的那位朋友得知这一情况后，却十分坚定地告诉钱安萍说，那是好转反应的表现，没事儿，并让许世华继续坚持服用。
　　不料，许世华在服用完美保健食品到第六天，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钱安萍：服用以后，半个小时以后，就出现了那种多疑，就是幻觉。
　　就是慢慢的那个眼睛，都变成了绿颜色，脸上颜色是铁青的灰白色的，眼球往外突，那是慢慢的慢慢的，然后就是抽筋和震颤。颤抖，震颤，全身震颤。
　　这一天是日上午，丈夫先是神色不对，后来的反应更让钱安萍感到了不安。
　　钱安萍：上天了，到神舟六号上去工作去。
　　记者：他自己这么说。
　　钱安萍：神舟六号上去工作去了，他整个人在电脑操作，飞了，要飞了。
　　钱安萍一下子蒙了，她赶紧咨询了卖给她完美保健品的那个朋友。
　　钱安萍：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儿，他说是好转反应，说是正常反应。还要吃，我说不能吃了。
　　听了朋友的话，钱安萍稍稍放下了心，但是，到下午3点钟，她感觉到丈夫许世华的情况真的不对劲儿了。
　　钱安萍：非常狂躁，就是五官挪位了，五官已经，五官挪位了。
　　记者：怎么挪位。
　　钱安萍：鼻子，眼睛又歪了，嘴扯了。
　　钱安萍邻居朱女士：他已经把我看呆了，我从来没看到过嘛，现在他眼睛都发绿了嘛，我们在绑他的时候，我都害怕，我怕亲近她，他要往那个窗户走，飞嘛，飞嘛，他说要飞嘛。
　　这时，出现反常的许世华甚至要跳楼，钱安萍和她的邻居赶紧将许世华送到了望江县头针中医医院。这家医院面对许世华的病情，一时也无法治疗，随后许世华被迅速转院到安徽省安庆市精神病医院。
　　安徽省安庆市精神病医院副主任医师 张秋兰：非常危急，意识也不清楚，到处爬，小便啊什么都解在床上。
　　许世华的病情，经安徽省安庆市精神病医院诊断为“急性应激性精神病”。
　　暗访完美专卖店
　　两个月后，许世华在安徽安庆市精神病院经过治疗，病情基本得到控制，他终于出院了。为防止精神病的复发，许世华出院后仍在服药。
　　钱安萍：(许世华)丧失了劳动能力，而且这个药对我们家庭来讲，也是很沉重的包袱，按照医生的嘱咐，出院坚持治疗，定期复查、检查，如果继续像这样服药的话，(他)一生要20多万元。
　　钱安萍不明白，他的丈夫许世华好端端为什么就得了精神病了呢？难道是完美保健食品害了自己的丈夫不成？
　　卖给钱安萍完美保健食品的那个朋友告诉她，她的产品是从安徽省安庆市完美专卖店拿的货。于是，钱安萍和家人来到了位于安庆市德宽路的一家完美专卖店。
　　这位工作人员介绍，完美系列保健食品具有“清调补”的神奇功效。
　　记者：为什么叫清调补？
　　工作人员：先把肠道清理干净，然后再用矿物晶调整人体的八大系统，然后补充均衡的营养，所以叫清调补。先吃高纤乐，再吃矿物晶，
　　记者：再吃营养餐？
　　工作人员：对。
　　看来，这完美系列保健食品的吃法还有很深厚的“理论”呢！这位工作人员还说了，完美保健食品成人、孩子都适合吃，而且服用的效果也很“完美”。
　　记者：这个会有效果吗？
　　工作人员：当然有效，而且许多顾客都吃了好了，好转了，然后介绍别的顾客吃。
　　记者：什么好转了？
　　工作人员：好比有的精神不好，有的胃不好，本来有慢性胃炎之类，通过调理好了，正常了。
　　这位工作人员说完美保健食品不是药，但却可以“调理”胃病、肝病等很多疾病。完美保健食品是纯天然的，完全没有副作用，可以放心的服用。
　　记者：为什么有的人吃了会出现呕吐、腹泻啊？
　　工作人员：根据他的身体，病长短啊，有的年龄大有的年龄小，每个人吃东西反应不一样。它是一个好转反应，没什么关系。
　　是“好转反应”还是中毒反应？
　　完美专卖店“好转反应”的说法并不能让钱安萍满意，钱安萍认为，丈夫许世华患上精神病肯定不是什么所谓的“好转反应”，丈夫的精神病和吃完美保健食品有关。
　　钱安萍：我怀疑这个产品呢，就是在化学上起了反应，化学上的中毒反应。(完美保健食品)质量肯定存在问题。
　　钱安萍在完美保健食品矿物晶的瓶子上看到，这种保健品的主要原料是芦荟提取物、油菜花粉、蜂皇浆粉等，功能为免疫调节，生产厂家是完美(中国)日用品有限公司。
　　钱安萍从完美产品的宣传材料上了解到，完美(中国)日用品有限公司是1994年由马来西亚完美资源有限公司在广东省中山市投资设立的，是我国首批被核准雇佣推销人员，采用店铺式经营的10家直销转型企业之一，完美公司目前在全国已有4000多家直销专营店。
　　钱安萍还从多家媒体的报道中发现，在完美公司不断扩张的同时，他们的产品也遭到了众多消费者的投诉。在这些投诉中，有的消费者称因服用完美保健品导致原有的病情加重，有的消费者称用过该产品留下后遗症甚至死亡。
　　那自己丈夫许世华吃的完美保健食品是否真的存在问题呢？日，钱安萍将自己手中的完美芦荟矿物晶送到了湖北省产品质量监督检验所，对完美芦荟矿物晶中汞、铅、锌等5种元素的含量进行检测。
　　记者：检测结果什么样？
　　钱安萍：检测结果，按照国家的标准锌量超标。
　　湖北省产品质量监督检验所的检测结果显示，完美芦荟矿物晶中锌的含量是124.4mg/kg，超出了国家标准规定的食品中锌限量卫生标准最高指标100mg/kg！
　　拿着检测结果，钱安萍查阅了资料，她发现，对于人体来说，锌是微量元素，锌的摄入量应该有限制，过量服用会中毒，引起头昏、恶心、腹痛、呕吐和腹泻等。自己的丈夫当初恰恰就出现过这样的症状。
　　之后几天，钱安萍又得到了一份证据，国家体育总局运动医学研究所兴奋剂检测中心曾于日对完美健怡茶进行了检测，报告显示：完美健怡茶样品中含有“咖啡因”。
　　安徽省安庆市精神病院 潘医生：像咖啡因、酒精、尼古丁之类的都会引起人的意识方面的短暂异常。
　　丈夫共服用了包括芦荟矿物晶和健怡茶在内的六种完美保健品，钱女士感到非常不安。日，安徽省安庆市精神病医院司法鉴定技术组对钱安萍的丈夫许世华又进行了精神医学鉴定，鉴定分析意见指出：被鉴定人既往精神活动完全正常，自服用完美保健品后出现躯体不适和精神症状，因此这一心理创伤性事件作为诱因导致了精神疾病的发生。
　　钱安萍终于明白了，在吃了完美保健食品后，丈夫许世华出现了恶心、呕吐、腹泻，之后又出现了幻听、狂躁、意识不清楚等症状，产生了严重的心理创伤，最终导致精神病的发生。
　　诉讼并不完美的“完美”
　　为了维护自身权益，今年1月7日，钱安萍一纸诉状将完美(中国)日用品有限公司告上法庭。
　　钱安萍代理律师 姚振强：完美公司没有提供相关的证据，证明它的产品质量没有问题，仅仅提供了一份芦荟矿物晶的生产证书，但是其他的保健食品，这(其他)四种保健食品批准证书完美没有(提供)。完美公司没有提供卫生许可证。
　　安徽省望江县人民法院认为：原告钱安萍提供的证据已足以证明，许世华因服用完美系列保健品而诱发急性应激性精神病，完美保健牌芦荟矿物晶锌含量超 标，表明该产品存在缺陷，而被告完美公司作为生产经营者不仅未提供符合法定免责的相关证据，也未提供国家卫生部颁发的保健食品批准证书和广东省卫生厅颁发的保健食品卫生许可证，因此，被告完美公司依法应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日，安徽省望江县人民法院就许世华与完美公司产品责任纠纷一案作出一审判决：完美(中国)日用品有限公司赔偿许世华医疗费、鉴定费、精神损害抚慰金等，合计49752.94元。
　　在钱女士提给我们的完美产品宣传册中我们看到，明明只是保健品，而在产品介绍里，却列出了包括不孕不育、胃溃疡、肺结核、尿毒症、中风瘫痪、传染病等在内的62种病症，其中的一些产品毫不掩饰地宣称可以防治高血压、高血脂、动脉硬化和心脑血管疾病，抗肿瘤、抗癌、抗菌消炎，还列出了一天吃几次，一次吃多少，让得了这些病的人感觉到，吃这种产品会有效果。
　　熟人推销给朋友，朋友介绍给亲戚，也许还有更多的“许先生”们带着对亲朋好友的信任，也带着对这种保健品的信任，抱着无病防病、有病治病的想法，花高价的钱，吃这种完美系列保健品。其实，如果保健品中含有微量元素，那多种产品中的微量元素进入人体后会累加，既然是微量元素，人体摄入多了当然不好。在这里《生活》再次提醒您，面对熟人、朋友或亲戚的推荐介绍，不要碍着面子不好意思，该拒绝的，一定果断拒绝。
　　相关专题：央视《生活》
其他答案（共3个回答）
里有没有说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有什么作为吗？希望这只是个别现象，如果是批量问题，就严重了。
看来完美要拿到商务部的直销牌照又有难度了，首先一个品牌的产品的安全性得不到保证，顾客怎么还敢放心使用呢？
其实，问题的关键还在于管理呀！
这个产品主要可以帮助你调节肠胃的。因为我本来人很瘦，肠胃不好，不宜吸收。后来别人推荐，我就吃了。效果满明显的，基本上吃一星期，就能感觉肠胃有好的变化，胃口比以前...
已经九岁了，就不如让孩子食用五谷杂粮和新鲜瓜果蔬菜为好，营养全面，又是天然食品，没有什么让人担忧的成分，对孩子也有好处。
多喝点水吧，意见建议不要这么吃！
我也经常吃,完美公司是国家直销产品,我看了它上面的说明没有激素的,可以放心的吃,适合各种年龄的人,不过如果小孩没有什么病的话,我觉得最好还是少吃或者不吃.因为是...
长期使用就有副作用，小孩最好还是不要吃，平时三餐多吃鱼，骨肉之内的营养一般就够了
精神病(psychosis)指严重的心理障碍，患者的认识、情感、意志、动作行为等心理活动均可出现持久的明显的异常，不能正常的学习、工作、生活、动作行为难以被一般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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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夜晚朱盛赢钱了。虽说不是盆盈钵满，毕竟有钱装进腰包，整整80块，一雪前耻呵。
　　入冬以来天色擦黑朱盛就往碾坊跑，占据麻将桌一侧，前半夜棍子都打不跑；下半夜朱盛眼皮开始打架，不是出错牌就是动作慢，下家嚷嚷上家叫嚣，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让位给旁观者。下了场，朱盛仍坐在一旁看别人打牌，看着看着就打盹，涎水鼻涕恣意纵横在鼻嘴间，蜘蛛结网一般。天亮了众人散去，朱盛这才回家，却不睡觉，擦把脸凑合着弄些吃的，泡一壶酽茶品着，等着太阳出来。日上三杆，朱盛就靠在城南的墙根晒太阳，眯着眼睛养神，过猪一样的幸福生活。
　　大半个冬天过去了，朱盛整夜整夜地赌，赢得少输得多，怪手背，也怨牌技差。冬夜漫漫，不赌，朱盛就不知日子该怎么打发。这夜晚朱盛赢了，赢得红光满面。坐在下家的红鼻子老汉没有用心打牌，野马长缰绳地讲述城里的见闻，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城里人的身份罢了，结果给朱盛钻了空子。朱盛越赢越精神，要一鼓作气战斗到天亮，红鼻子老汉却恼羞成怒，一扬手掀了牌桌，众人不欢而散。
　　红鼻子老汉啥人嘛，赢得起输不起，还是退休干部呢！看看人家凯俊多大度，整天笑呵呵的，见人就发烟，村里来了卖豆花卖蜂蜜粽子的，他吃也叫我吃，末了嘴一抹一起付钱，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你红鼻子老汉算个啥？说文明点曾是县医院的收发员，说丑了就是条领饷的看门狗——在大门口上班，地位高不到那里去。一辈子城里村里来回吭哧吭哧踏自行车，上气不接下气，丧家犬一样。自行车哪里能自己行走，不用脚使劲蹬根本动不了，名字取大了嘛！屁股冒烟四个轮子的才是真正的自行车，油门轻轻一轰，箭一般地往前窜，那叫气派！贤侄嘉平年纪轻轻，回村子坐的就是屁股冒烟四个轮子的，绝尘而来绝尘而往，谁看了不眼热？贤侄是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嘛，还兼着公安局长哩。
　　到天亮至少还得两个钟头，牌场提前结束使朱盛有些措手不及。回家睡觉还得烧炕，睡不了一会天就要亮，可惜了一堆柴火。去哪儿呢？这时候镇上的老孙头该动手杀羊了。对，去镇上，掂条羊腿，今日不卖羊血。口袋里有钱，人就烧燥得不行。
　　村子到镇上五六里路，展脚就到。老孙头开门时，口里含着血淋淋的刀子。他正在扒羊皮，看见朱盛嘴里唔里唔咙地说：今日没羊血，整整一盆子羊血，愣是给羊踢翻了。朱盛说，今日要羊腿，肥一点的。老孙头眉毛一扬：发洋财了？到正街胖嫂那里逍遥去，比吃肉还香哩！朱盛霎时臊红了脸，一声不吭，低头帮老孙头扒羊皮。
　　胖嫂四十来岁，是街上有名的“喇叭花”，开一家理发店，却不正经理发。理发店里灯光暗淡，装饰妩媚，经营啥生意，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上个月朱盛在牌桌上赢了六十块钱花在了胖嫂身上。胖嫂很主动也很老练，完事了还说朱盛不行。朱盛好生窘迫。谁玩谁呀，钱花得一点都不值。该是年轻人热衷的事，老年人就不能凑热闹。朱盛下定决心，今生不在这样的女人身上枉花一分钱。
　　扒完羊皮，老孙头砍了条羊腿称了称。三斤八两，六十一块五毛，给六十块算了。朱盛接了羊腿付了钱说：热肉压秤，搭点，得搭点！老孙头割了二指宽的羊肝，朱盛嫌少，又抓了一个羊腰子转身就跑。老孙头不肯，喊着在后面追，追了几步打了个趔趄就不追了，骂道：这个死老汉！
　　回村子朱盛费了不少时间，到村子天都快亮了。等老孙头扒羊皮时间太久，手脚都冻硬了，手脚迈不开走路就慢。朱盛盘算着，应该到凯俊家去暖和暖和。还没到冬天，嘉平就给父亲凯俊整车拉来取暖煤。一入冬凯俊就生炉子，整个冬天不断火，屋内啥时候进去都温暖如春。炕不用柴火烧，铺的电褥子。电褥子好，恒温，不像柴火烧的炕，前半夜烫得能煺毛，后半夜冰凉冰凉的。
　　养儿不在多，关键是要争气孝顺。论数儿朱盛比凯俊还多一个儿子。
　　朱盛的大儿子叫朱木，小儿子叫朱林，名字都是凯俊当年给取的。凯俊说，再生一个儿子就叫朱淼。朱盛问，为啥不叫朱森，一个比一个多一个木字，好记也好写。凯俊笑着说，叫朱淼好！淼是形容水势汹涌的。水是啥？水就是人脉、财气。再说了，朱森容易让人听成“猪生”，这是不骂你两口子吗？听凯俊这么一说，朱盛张狂了好一阵子，几乎夜夜不空，直到婆娘肚皮隆起。只可惜婆娘没有给她生下本来应该叫朱淼的儿子就撒手人寰了。
　　或许是由于那个应该叫朱淼的三儿子没有降生，朱盛的家运坎坎坷坷。那个叫朱木的大儿子和媳妇在西安开臊子面馆，十多年了一个子儿都没有拿回家，好不容易回趟家，每次都是一副破败相，要回西安还得粜家里粮食当路费。那个叫朱林的小儿子在宝鸡胡混，这次回来说在倒腾股票，下次回来又说买卖基金，有一次还说在还搞信用卡套现的生意，满嘴庄稼人搞不明白的新词儿；回到村里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对爹也大方，每次都要大把大把的给钱。可快四十的人了，至今没娶下媳妇，朱盛哪里舍得花他的钱，一张一张捋顺抚平压在炕席下，等着二儿子结婚派大用场。平日里买盐倒醋打个麻将，全靠政府每月发给的190元低保。朱盛有两个儿子，不够低保条件，享受低保多亏嘉平说情。低保不够开销就粜粮食，一个孤老头种着自己和大儿一家三口还有小儿子的地，打得多，吃得少，粮食存多了吃不了白白让老鼠祸害。老鼠走的是熟路，砖瓦房难打洞，尽找土坯房下爪子。如今村里的土坯房只有朱盛一家了，平日里没人上门，倒是夜夜老鼠成群结队来潮。
　　当然，朱盛并没有打算把脚伸到人家凯俊的电褥子上取暖。他觉得自己不配，太脏，只要坐在凯俊的火炉旁烤烤火，迷瞪到天大亮就知足了。天大亮，朱盛要回家炖羊腿；羊腿炖熟了，得给凯俊海满海满盛一碗端过去。人家凯俊有了好吃喝想着我朱盛，我朱盛咋能不惦记人家呢。
　　凯俊家的头门轻轻一推就开，没有关。凯俊夜里从来没关过头门。他说，儿子管治安，老子睡觉还要关门，等于给儿子搭花脸。冬日的小院利利落落没遮没掩，朱盛老远就看见凯俊的房门也是开着的。推门进屋，室内没有一丝暖气，冰冷冰冷的；凯俊炕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看来凯俊起床了，或许正在院子里晨练，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朱盛凯俊哥凯俊哥的叫着，没有应声。朱盛在前院没有找到凯俊，就转到后院。哈，原来凯俊在后院晨练呢。朱盛从地面往上看，凯俊双脚离地一尺多远，整个身子在空中摇摆，脖子悬在一条麻绳上，麻绳系在歪脖子柿子树上。朱盛正想问：凯俊哥，你这练得是啥功夫？忽然听到凯俊憋得呼哧呼哧呻吟，这才恍过神来——
　　凯俊哥……有啥想不开的……一大早寻短见哩！……凯俊哥，唉嗨嗨……
　　朱盛把羊肉用清水洗了两遍，又用温水漂了一遍，直到羊肉上没有一点血沫一根羊毛，这才在灶膛里填上硬柴炖煮。羊肉香气越来越浓，不大会就溢满灶房飘到院外，引诱来不知那家的馋猫冲着灶房喵呜喵呜地叫。
　　朱盛坐在灶台前，默默地吸着旱烟，一锅又一锅，神情异常凝重，对羊肉的香味没有一点反应。初升的太阳透过被风雨袭蚀斑斑镂空的窗户纸，把一抹血红的晨晖投射在朱盛的脸庞上，他的脸便如同烙熟的锅盔表皮，黄褐色里夹杂着点点斑驳。
　　羊肉在锅里翻滚，朱盛内心也在翻滚。为个啥，到底是为个啥么，凯俊哥要走这条路呢？
　　凯俊是在朱盛进门前几分钟上吊的。朱盛把凯俊解救下来时，凯俊只是手脚冰凉，身体还是软和的。朱盛把凯俊塞进被窝，垫高枕头让他躺着，又在凯俊的胸口抚摩了半天，等凯俊气喘匀了，朱盛开始生炉子。
　　有啥事不得下场，你要走这条路哩？
　　唉嗨嗨……
　　心里有啥事要说哩，说出来就展畅了。
　　唉嗨嗨……
　　你得是叫福给烧的，屋里啥都不缺咯。
　　唉嗨嗨……
　　炉子里的火着旺了，凯俊的眼睛还是紧闭的。
　　多少年来，村里有婆媳不睦、父子争吵，多半是凯俊调解的。凯俊是文化人，讲出的话来有道脉，受听。遇到抹脖子上吊寻死觅活自寻短见的主儿，也要等尸首冰凉，到了无法救药的地步，才轮朱盛给曲魂净身子穿寿衣。凯俊嘴紧，村里人众所周知，即便是辱娘带老子的叫骂或人脑袋打成狗脑袋的纠纷，凯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调解和好了，村里人再问他们为啥闹腾，凯俊也只是淡淡一笑，原本就是碎碎一点事咯。朱盛自知凯俊不想说的话，就是撬开嘴巴，也是红口白牙，干干净净，琳琳琅琅。当下最紧要的给凯俊一碗热汤热饭，看他憔悴样子，肯定不会给自己操持早饭了。
　　谁家这么早就放秦腔戏了，声音响彻村子的角角落落。戏是《鬼怨》，一哭三叹，悲悲切切。凯俊哥这时候如何听得这样的调子。朱盛端着一碗羊肉，海满海满的；步子碎碎的，如一流轻烟，怕汤水洒落。走着走着，朱盛放慢脚步。朱盛觉得自己顺着唱戏声走，《鬼怨》调子来自凯俊家。
　　凯俊穿的周周正正，披着黑呢子大衣围着炉子烤火。仰头看了一眼朱盛，机械地笑了笑，木偶一般，半天喉间涌出一句话：来，烤火。凯俊很矜持，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朱盛一把关了录音机，说，旦角戏有啥好听的，唱腔软的跟旦柿一样。在桌上翻了好一阵，除了《祭灵》、《哭墓》，就是《斩经堂》、《血泪仇》，一折戏比一折戏苦情，朱盛找不出一个喜庆的秦腔戏磁带。
　　哪里来的羊肉味儿？凯俊的鼻子很迟钝，半天才从煤气味儿弥漫中嗅出一股香气。把他家的，我是给凯俊哥送羊汤来了，咋就在把正事给忘了。朱盛自嘲着停住手不再翻找磁带，把羊肉汤递到凯俊面前。
　　凯俊接了羊肉汤，又转手放在炉子旁的方桌上，起身从柜子里摸出一瓶散装的沈家黄酒，招呼朱盛坐下陪他喝两盅。凯俊柜子里的酒样样式式，有茅台五粮液西凤古井贡，都是嘉平拿给他的。可凯俊只喝沈家散装黄酒，他说那酒绵软顺溜，还活血软化血管，是不折不扣的养生酒。两人说着闲话，捞完了羊肉，喝了半斤沈家黄酒，又在羊肉汤里下了挂面，一人吃了一碗。身子彻底暖和了，凯俊眉目也舒展了。朱盛接过凯俊递来的“工”字卷烟，低头对这炉火点烟瞬间，老话重提：
　　你今早到底为了个啥？这不是给嘉平难看哩吗？
　　凯俊“咯”了一声，吐出了半口浊气，还有半口在肠胃里回旋：我梦见嘉平妈了……
　　啊……朱盛有些惊诧。
　　嘉平妈是让人给整死的，去世三十多年了，嘉平那年只有五六岁。人家家在农村的公家人，逢年过节都给生产队干部送烟送酒，凯俊钢巴硬正，一根烟都没递过。生产队干部鼻子眼窝不受活，就安排重活苦活给嘉平妈干，又给公社汇报凯俊在大队学校不好好教书，吃官饭放私骆驼，经常上学时间往家里溜。嘉平娘怀第二胎五六个月后，凯俊被调到离家四十多里路的原下皂角林教书。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生产队干部安排嘉平娘同男劳力一起加班往地里送粪，快收工时祸事发生了。嘉平娘在拉上坡时脚下一滑，连人带架子车滚落在土崖下当场毙命。凯俊闻讯赶回家好几天没有哭一声。下葬那天，村里人劝凯俊哭几声就好看了，人家娘家人在场哩。凯俊依然没有哭。棺材埋了一半时，凯俊突然跳到墓道里，撕心裂肺地喊道：连我一起埋了算了，我也不活了……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凯俊拉了上来，但凯俊依然一滴眼泪都没掉。他把火一般的眼神投向假慈假悲操办嘉平娘丧事的生产队长，队长心里一毛，烟卷掉到了地上。
　　凯俊告诉朱盛，昨夜嘉平他娘给他托梦了。她还是那张满月儿似的脸庞月牙嘴，扎着和当年一样的刷刷辫子，笑得还是那样动人，只是头发花白，衣服破旧，脚上的鞋子露出了趾尖。嘉平娘给他一个劲招手，他使出浑身力气跑，就是跑不快，跑不到到嘉平娘身边。后来嘉平娘哭了，哭得满脸泪水纵横，说她过得很苦，经常头疼，连个买药递水的人都没有。我心一软落泪了，说我过来侍候你。于是就迷迷糊糊朝后院的柿子树走去……
　　凯俊说书一样讲着自己梦里的故事，朱盛听得毛骨悚然。这是戏里的故事还是凯俊的梦？朱盛一时难以辨别，连连问道：得是，得是？凯俊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梦有些离奇，说，可不是，多少年没有梦见嘉平娘了。
　　那是嘉平娘没钱买药买衣裳，给你托梦哩。朱盛沉思许久说，你得给嘉平娘烧些纸钱。
　　凯俊没有接朱盛话茬，说：你把我解救下来，我躺在炕上又做了一个梦，又梦到嘉平娘了。嘉平娘朝我咯咯笑，她说她是在试探我哩，看我心里还有没有她。只要我心里有她，她会保佑我活到九十岁。
　　就是嘛！你才六十七，再活二三十年没麻达。朱盛不再纠缠凯俊梦的本身，对他能活九十岁的话题很感兴趣。这说明不管什么原因，凯俊上吊只是一念之差，活人过日子过的就是个精气神。凯俊精神没有垮，他有好日子过。当然他的精神也不可能垮，他目前的境况一个村子谁也比不了。如果像凯俊这样的境况都要上吊，那我朱盛该上吊一百次了。
　　那我们都好好活，啥都不说。
　　对，我们都好好活，啥都不说。朱盛明白凯俊“啥都不说”的真正含义——把他上吊的事不要张扬出去。其实不用提醒，朱盛也会守口如瓶的。
　　过了大寒几乎就没有好天。先刮西北风，又下地釉子，冷得滴水成冰。擦天黑朱盛去过几趟碾坊，碾坊里空无一人。他敲过几户牌友的门，人家隔门就把他打发了。碾坊就是碾坊，即便掀走了碾盘，摆上了牌桌，能避风雨，却无法抵挡严寒。如此寒冷的天气，还是老婆娃娃热炕头舒服，没有人陪朱盛受冷冻。
　　朱盛也知道自家的窑洞再破也比碾坊暖和，可他实在在里面呆不住。开始刮西北风前三天，窗户纸糊了三回纸破了三回，为抵御寒风，他不得不用硬纸片把窗户钉死。这回是彻底暖和了，但光亮也被彻底挡住了，房内变成了黑窟窿。好在自己不是先生，不需要读书写字。寒冷把朱盛挤兑在一团漆黑中，漆黑又彻底涤荡了朱盛的浮躁。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冬夜只留给朱盛一屋子的漆黑和寒冷。朱盛白天黑夜难辨，只能钻进被窝在热炕上享受抑或煎熬着，似睡非睡中脑海中总有一些驱赶不尽的东西。
　　先梦到的是胖嫂的奶子在他脸上乱蹭，丰硕肥大几乎覆盖了他整个脸庞，堵住了他的嘴巴和鼻孔，挤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一阵抽搐后他平静下来，心头涌出出一阵酸楚，是羞涩、是惭愧，还是内疚，难以名状。慢慢的，胖嫂那丰硕肥大的奶子萎缩了，最终变成一根猪尾巴。那是他24岁那年看到过的猪尾巴，一根煮熟了的猪尾巴，油汪汪的猪尾巴。猪尾巴就悬在朱盛眼前，二十八岁的朱盛张嘴去咬，却一次又一次毫无例外的扑空了。接着，猪尾巴变成了一条鞭子在朱盛脸上使劲地左右抽打。鞭子落在脸上啪啪的响，朱盛却不觉得疼痛，鞭子越抽他到觉得心里越爽快……鞭子突然没了踪影，朱盛就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汪汪地流，后来就变成乳白色，不是在自己脸颊上流，而是流向一个巴掌大的三角形。三角形逐渐明朗起来，那是粽子，流在粽子上的自然不再是眼泪，而是蜂蜜。朱盛抬起头来，凯俊正朝他笑，仿佛在说这是蜂蜜粽子，吃吧，痛痛快快地吃，我已经把钱付了。朱盛端起粽子痛痛快快的吃着，猛一抬头看到的是凯俊上吊的情景，凯俊的脸呲牙咧嘴地在空中摇摆。
　　一个冷颤朱盛醒过来，眼前仍是一团漆黑。他不知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他费尽心机回忆刚才的梦，除了凯俊上吊的情景，其它的事只剩下大奶子、猪尾巴两个模糊的概念。大奶子使他害臊和自责，那是今生唯独去过的一次肮脏的地方后在脑海里留下的永远难以启齿而又无法忘记的印记。猪尾巴的故事使他终生懊悔。
　　那个晚上冷得滴水成冰，二十八岁的朱盛去地里扬完粪土，胡茬上挂满冰碴，手脚僵硬，一进窑门，就冲着媳妇嚷叫，有啥吃的？妻子挺着肚子，诡秘的一笑，说你洗洗再说。妻子的这种笑意让让朱盛颇感意外，显得高深莫测。有吃的就端来，没吃的就去俅，甭骚情！朱盛没有精神和媳妇磨牙，估计妻子拿不出什么可以扛饿的东西，打算脱鞋上炕。一天干三晌早晚加两班带来的饥困交加，很容易使一个男人断了一切念想，一沾炕就能呼呼入睡。然而，一阵朗朗的钟声使朱盛如同打了鸡血兴奋起来。是传达毛主席指示，还是批判阶级敌人？朱盛来不及穿好鞋子就朝村里的场院跑去。对于这种活动朱盛有着足够的热情。他是纯正的无产阶级，父亲是要饭的，祖父是要饭的，据说父亲的祖父也是要饭的。三代要饭的经历足以使他无限光荣，底气十足的出现在任何集会场合。
　　钟当然是生产队长敲响的，朱盛也当然是第一个到场。生产队长对朱盛的积极表现没有一丝表扬的意思，一盏孤魂野鬼似的白炽灯下，生产队长满脸的冷若冰霜又挟裹着鄙视，这使朱盛颇感意外。人到得差不多时，生产队长开腔了：哪个嫖客日下的把我家一根猪尾巴拿走了！会场瞬间一阵哄笑，生产队长一声干咳又立即平静下来。生产队长接着说：八辈子穷得要饭哩，没吃过猪尾巴，可以在嘴上画一个，没必要丢人显眼嘛，是不是？朱盛打了个寒颤，八辈子要饭？说谁哩？生产队长接着说：不要看有些男人钢把硬正，可女人不是好东西。这说明偷猪尾巴的肯定是哪家女人，生产队长心里明明白白。生产队长接着说：甭看这号女人腿一撇一个儿子，腿一撇一个儿子，当下农业生产任务正紧张，可他偷奸耍滑又怀崽了！能偷猪尾巴，也就能偷人嘛。别看已经下了两个崽，现在又怀了一个，说不定是谁的种！生产队长的话在也明白不过了，猪尾巴就是朱盛媳妇偷的。会场不时有人把含混不清的眼神投向朱盛，朱盛就显得焦躁不安了……
　　回到家朱盛脸部的表情如同窑洞的光线一样昏暗。妻子没有去开会，不可能知道队长在会上如何羞辱自己，从蒸笼里端出一个瓷碗顺炕沿推到朱盛面前。瓷碗里准确无误地盘着一根猪油汪汪冒热气的尾巴，猪尾巴末梢十分倔强地伸出碗沿，箭一样戳进朱盛的眼睛。哪里来的？朱盛的声音很低沉，伴随着急促的气息。你吃。妻子不知情，有几分娇媚。咋来的咋送回去，甭把丢人当喝凉水。朱盛声如洪钟，在窑洞里回荡。妻子说：送不回去了，狗跑了，是从狗嘴里抢的。
　　我不管，你爱咋送就咋送。村子能养起狗的只有队长家，平时能吃上猪肉的也只有队长家，朱盛的意思很明确，要妻子把猪尾巴送回队长家。
　　第二天出工的钟声响罢，朱盛和妻子霜打的茄子一般垂着脑袋出现在村口人群里，等待队长安排活计。其余社员都领到活计，只剩下站在低处的朱盛夫妻没有听到队长点到他们的名字。队长对他们夫妻视而不见，抖了抖肩上披着的军大衣转身要走。队长……朱盛怯懦地喊了一声。队长没有回头：你两个回家日娃娃去。众人哈哈大笑，朱盛顿时觉得颜面无存，抡起胳膊朝妻子的脸上就是一巴掌，把所有屈辱和怒火发泄给妻子，妻子捂着嘴哽咽着跑离了村口。
　　朱盛是在回家路上遇到凯俊的。那时凯俊已经被发配到偏远的皂角林教书。那天是星期天，前一天晚上凯俊骑着自行车回来取馍。凯俊眉宇间传递的气息，使朱盛感到自己错了，不该打妻子一耳光。朱盛对凯俊眉宇间传递的气息十分敏感。以前凯俊尚在村/里教书时，在无数次学习会、讲用会、批斗会上，朱盛张狂到八成的时候就会瞄一眼会场上一贯一言不发的凯俊，是凯俊眉宇间传递的气息告诉他把八成的张狂上升到九成、十成还是降低到四成、三成乃至于归零。正因为如此，作为文革中的积极分子，朱盛在村里并没有太多太深的积怨。
　　雀儿还有指甲盖大的脸哩。向来言语谨慎的凯俊对朱盛说，你思量过没有，家家户户缺吃少穿，凭啥生产队长家里有猪尾巴？
　　凯俊如是说，朱盛便如大梦初醒，四处寻找被他当众掌脸的妻子。中午时分当朱盛找到河畔，妻子已经高高悬挂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浑身僵硬，满脸乌青……
　　如今三十八年过去了，妻子的模样在朱盛的大脑里已经依稀模糊。生活没有留给朱盛思念妻子的精力，把一个刚刚断奶一个刚刚蹒跚走路的孩子拉扯成人，使他在妻子辞世前二十多年间终日筋疲力尽。妻子似乎在阴间彻底忘却了曾经在乎他冷他热他饱他饥的朱盛，很少给他托梦。妻子死得曲冤，死得悲烈，死得无牵无挂，她以死永远拒绝了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
　　在一团漆黑里朱盛绞尽脑汁回忆着妻子的模样，但仍然依稀模糊。想起凯俊给他描述嘉平娘在梦里的形象，朱盛内心有了几丝愧疚。
　　朱盛继续绞尽脑汁地想，一块石头在他大脑里逐渐清晰起来。石头是在阴阳先生指引下从妻子上吊的歪脖子树下挖出来的，那是一块碌碡大小面目狰狞的青石。阴阳先生说那块石头才是妻子与朱盛阴阳两隔的根源。一般上吊的人在把脖子套进绳索的瞬间都会后悔，只要脚下没有石头就会自己轻松逃生，如若脚下有块石头坠着，没有外人相救必死无疑。后来，朱盛把自己的满腔愤怒和对妻子的愧疚发泄在那块石头上---以二十八岁的体力挥舞着大锤把那块坠死妻子的石头击打得粉碎。
　　石头！石头！石头！
　　凯俊家的柿子树下是不是也有一块面目狰狞的石头呢？朱盛亟不可待的从炕上爬起推开窑门，扑面而来的是刺眼的阳光和彻骨而又清新的气息。
　　凯俊是听到后院有动静才走出房门的，看到朱盛甩掉棉袄在柿子树下挖土就觉得诧异。朱盛嘿嘿一笑说，后院空着怪可惜的，整出来等天气暖和了种菜不是美得很。凯俊嘴里说离开春还早，老了吃不了多少，却还是上前帮忙。日头越来越大，冻土就变得酥软起来，柿子树下五尺见方的地很快被老歌两挖了个遍。没有石头，一块都没有！朱盛心中暗暗窃喜。
　　晌午朱盛在凯俊家吃的饭，八宝漻糟泡麻花。一大碗咥下去，朱盛的身子暖和了，整个躯体和大脑松弛下来，有些昏昏欲睡。朱盛你看。凯俊一招呼，朱盛就灵醒了，循声把目光投向电视，电视上是一双耋耄老人相亲相爱的画面，播音员讲述着男的从六十岁后开始与那个女人谈恋爱直到八十岁才修成正果的故事。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凯俊喃喃自语。
　　那是吃饱了当肚子肿着哩，没球事干才整那没眉眼的事。朱盛不以为然，明显带着嘲弄的语气，说罢便继续打他的盹……朱盛一觉醒来，凯俊已经关了电视，手里拿着嘉平娘的照片在端详。
　　一个梦还把人折腾不灵醒了，朱盛想，只要后院柿子树下没有石头，凯俊爱做梦就让他做去吧。
　　准确地说，朱盛是听到大儿子朱木的声音一下子从迷糊中醒来的。两个儿子相继中学毕业走上社会后，朱盛嘴里说你们翅膀硬了自己飞去吧，其实心里还是难以割舍。老大的窘迫和老二的浪荡，朱盛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却又无法不牵肠挂肚。拉扯两个孩子近二十年，朱盛熟悉他们的声音、呼吸、喷嚏和一切有关两个儿子的特质，哪怕他们每年难得几次相聚。没有错，是朱木回来了，他在街道上与行人打招呼。
　　朱盛回家后迅速把小儿子给他的钱从芦席下取出藏到隐蔽的地方，这才发现大儿子朱木有些迥异于往常。朱木与父亲打了个招呼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大儿子的房间已经快一年没有人住，屋内阴暗潮湿充满霉味，到处是灰尘和蜘蛛网。朱盛做好晚饭去敲门，朱木没开。第二天早饭时分又去敲门，朱木还是没有开。午饭前朱盛再去敲门，朱木依然没有开。大儿子怎么了？情急之下朱盛破门而入，朱木从炕上爬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臭婊子跟着野男人跑了……
　　朱木的婚姻曾是父亲朱盛的一块偌大心病，由于家寒，朱木到了三十岁才和一个外乡人介绍的四川女人结婚的。那个四川女人叫刘花，那年只有二十四岁。刘花说她的老家在四川贫困山区，家里的日子很苦，她是不愿一身守在大山里才来一马平川的陕西关中找对象的。刘花还说，朱木虽然家贫，但这里土地平整肥沃，一把锄头一辆架子车解决一切问题，不想老家下种施肥收获全靠肩挑背驮手提。那个叫刘花的女人说的即便如此明白，凯俊还是提醒朱盛父子留个心眼，因为外地女人来本地诈婚地事情屡有发生。这些炸婚的女人往往是与本地男人结婚后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五个月，就卷着彩礼和男方财产逃之夭夭。朱盛父子对这个来自四川的女人的警惕一直保持到结婚三年后，伴随着一个男婴的呱呱落地才放松的。可现在这个女人还是走了。
　　朱木嚎啕半天终于止住了哭声。他告诉父亲，那个叫刘花的女人是在一月前离他而去的，走时带走了孩子和这些年他们经营臊子面馆近十万元积蓄。朱木曾找遍西安城那个女人有可能落脚的地方，没有见到她和孩子的踪影。朱木按照女人身份证上的地址找到女人四川老家，到那里才知那个叫刘花的女人本名叫李丽华，撮合他们婚姻的外乡人就是他的丈夫，他们已经十多年没有回来过了。后来回到西安经打听事情终于真相大白，李丽华原本的丈夫多年来一直就在西安一家家具厂打工，这些年他们暗中多有来往，自从那女人卷款携子逃跑后，那男人也就从家具厂蒸发了。
　　人财两空。人是两个，财是十万。朱盛从儿子的讲述中理不出太多的头绪，只得出如此简单的结论。朱盛也没有太多的说辞安慰儿子，就把朱木带到凯俊家。朱木简单复述了情况，凯俊就摆手让朱盛回家，他要和朱木单独谈。
　　次日回到家里的朱木不在愁云满面，对朱盛说，爸，我走呀。凯俊伯说的对，天塌不下来，臊子面馆还得开。朱木拿出小儿子给他的一叠钱给朱木：穷家富路咯。朱木没有去接，说自己有办法。
　　人有一亏，天有一补。给朱盛彻底洗清大儿子带来不尽苦恼的是小儿子朱林。大儿子朱木去西安半月后，小儿子朱林回家了一趟。除了给朱盛大把大把的给钱，朱林还给父亲带回来一个身怀六甲的儿媳。小儿媳是原上刀子村人，小朱林六岁，以前的丈夫与朱林是朋友，死于一场车祸。小儿媳决定嫁给朱林是源于朱林的意义气，在处理那场交通事故和前任丈夫后事中，朱林不仅奔波受累，还搭进去几万块钱。半年前他们在宝鸡领了结婚证，不久儿媳就怀孕了。儿媳的父母都在县城，儿媳怀孕后就回到县城和父母居住。为了照顾妻子，朱林现在已经回到县城，经营着一家广告公司。
　　那天朱盛跑到镇上，在老孙头的那里掂了一个羊腿，又买了一瓶白酒。是夜，朱盛家的窑洞里美酒飘扬，羊汤滚滚，欢声笑语。
　　朱盛是在村口遇到红鼻子老汉的。自从小儿子朱林回到县城，每隔十天半月就会用摩托车载着儿媳抽空回村子看望朱盛。儿子儿媳一回家，朱盛就炖羊肉。送走儿子儿媳，朱盛就趾高气扬的在村里转圈圈。红鼻子老汉多次叫朱盛打麻将，朱盛说他没有那闲球功夫。朱盛不陪红鼻子老汉打麻将，红鼻子老汉就常拿朱盛开涮，朱盛则以牙还牙，绝不示弱。
　　那天在村口碰到红鼻子老汉，见他满脸含笑，朱盛知道那叫不怀好意。
　　朱盛，这个月的低保又到了吧？
　　到没到你操的哪份子闲心？
　　看把你飘的！你先人拉了一辈子长工，临到头也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你倒好，双手一操啥事不干，一月还白白的领190元钱咯。
　　我先人要是让狼吃剩下一半，我还能领上退休金哩！
　　……你挨刀子的，咋还骂人哩！
　　朱盛话是讲的难听了些，却是事实。红鼻子老汉的父亲外号“狼剩”。当年进山打柴，被狼咬得遍体鳞伤，后来在“吉庆堂”医治。伤愈后没有钱支付医药费，便在“吉庆堂”当伙计抵债。解放后县政府以“吉庆堂”为基础建成县医院，红鼻子老汉理所当然的成了县医院的职工，他的子子孙孙自然吃上商品粮。朱盛看不惯红鼻子老汉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甭看红鼻子老汉回到村里很有架势，其实在县城那个家他狗屁都不是。红鼻子老汉的妻子文革前毕业于省医学院，是县医院“一把刀”，官至县医院副院长，当年是由于家庭成分问题在婚姻上误了最佳人选和最佳时机，最终沦为大龄青年被迫无奈嫁给红鼻子老汉的。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共同语言，那女人除了给红鼻子老汉生育了一双儿女，更多的时候与他同床异梦。如今儿女们双双毕业于省医大，在县医院坐诊。秉承母业的同时，儿女们在对待父亲的态度上也十分自觉的与母亲保持了一致——他们看不惯父亲身上洗刷不尽的农民气息。
　　朱盛很久没有见到凯俊了，凯俊去县城已经一月有余。朱盛找凯俊有事，他想让凯俊给嘉平贤侄说说，把他的低保取消了。这不仅仅是由于红鼻子老汉的冷嘲热讽。现在不光小儿子给他钱花，大儿子也经常从西安给他寄钱。儿子们有了孝心他再拿低保等于给儿子脸上抹黑。朱盛决定不领低保与凯俊老汉自从儿子当上公安局长后夜不关门是一个道理。
　　朱盛清晰地记得他和凯俊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月前的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在凯俊家看电视、拉闲话。省台那个叫“最美不过夕阳红”的节目一开播，凯俊就不再说话，看得很投入。节目播的是一位本省七十多岁的老头在妻子亡故二十年后，与一位六十多岁的四川老太太再续姻缘的故事。节目播完凯俊意犹未尽连连称道：这老汉不简单。朱盛听到节目里“四川”两个字就想起了那个叫刘花的四川女人，鼻喉间哼哧了一声，说：我看那是癞蛤蟆过门槛——伤脸礅尻子的事在后头。这话一说，朱盛从凯俊眉宇间读出了一丝尴尬和难堪，立即补充说：我是说四川女人。凯俊淡然一笑，说，时间不早了，睡吧。
　　第二天，凯俊去了县城，此后一个月没有回村。
　　朱盛不再打麻将，又见不到凯俊，只能盼着小儿子朱林和儿媳回来。估计他们该回来了，朱盛就去镇上老孙头那里买羊肉。每次去，老孙头都要那他打趣：吃啥羊肉嘛，到胖嫂那里逍遥一会比吃肉还香哩。朱盛嘴上也不饶人：你成天把胖嫂挂在嘴上，得是那天天去哩？
　　这天，朱盛估摸小儿子和儿媳该回来了，又去老孙头那里买羊肉。老孙头说：前几天让你去胖嫂那里，你就是不去，今儿想去都去不成了。朱盛说：得是让你弄得爬不起来了。老孙头说：把你这个老不正经！告诉你，胖嫂的理发店让公安局给端了，连嫖客一起抓走了。朱盛仍以为老孙头在拿胖嫂开玩笑，说：嫖客没有被抓走，不是与我对面站着吗！老孙头这回一本正经地说：真的，不骗你。嫖客就是你村子的红鼻子老汉。
　　啊……朱盛听罢心头一惊。
　　老孙头给朱盛详细描述了红鼻子老汉和胖嫂苟合以及公安局查抄胖嫂理发店过程，每一个细节都惟妙惟肖，“现场说书”一般，就如同老孙头亲眼所见。
　　朱盛没有心思听老孙头“现场说书”，自言自语道：红鼻子老汉咋干下这丢人事？
　　听说是自己老婆不给睡，渴得吃雪哩。老孙头说，鸡不尿尿总得有个出路，是不是？
　“谯楼上打罢更鼓音未绝，星辰散只留下半片残月。
　　仰着面怨一声天地三界，我冯彦身犯的何等罪孽。
　　……”
　　《冯彦坐监》。慢板哭音。本省一位人称秦腔“西北第一须生”的早年唱腔。唱得满弓满调，满腔悲愤。这戏凯俊爱听，朱盛也爱听。唱腔飘自凯俊家，是凯俊放的录音带。凯俊回来了！朱盛就不再胡思乱想，要去凯俊家叙叙旧解解闷。
　　买了羊肉，小儿子朱林和儿媳没有回来，朱盛把羊肉放在院子里的捶背石头上去冻，等朱林两口子啥时候回来再啥时候下锅。朱盛有了闲时间，老孙头给他“现场说书”的话题就在脑子里活跃起来。思前想后，朱盛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抱怨红鼻子老汉，他也去过那个肮脏的地方，他们是一丘之貉。想起自己那次卑劣行径，朱盛深感羞耻和愧疚。他觉得有愧于九泉之下悲愤而死的妻子，有愧于日建成器的两个儿子，有愧于挚交好友凯俊，有愧于贤侄嘉平……既然胖嫂被抓，她会不会竹筒里倒豆子供出所有嫖客？如果供出自己怎么办？要是以前以死作罢，反正活着也没有啥味道。可现在不行，自己才活出了滋味呀……不会，胖嫂不会供出自己，因为自己才去过一次，也因为那里灯光暗淡，过客无数……尽管如此，朱盛依然无法从愧疚与自责中自拔，一声声叹息后便是无尽的苦恼。
　　朱盛内心乱入麻团是凯俊回来了。他觉得有了说话解闷的机会。尽管他不会把自己的耻辱合盘托出，只是闲聊。与凯俊闲聊有益。他当过四十年的教师，他是不折不扣的聪明人。
　　凯俊哥唉……日怪，凯俊今日咋把头门关上了。
　　朱盛叫了半天，凯俊也没有来开门。从凯俊屋内飘出的秦腔戏不绝于耳。凯俊怕是被戏迷住了。
　　第二天早上，朱盛再去叫门，屋内秦腔录音依然播放，依然无人应答。邻居说，昨夜来自凯俊家的唱戏声一直没有停止。
　　不好，凯俊哥煤气中毒了！朱盛从后门翻墙进去，一眼看见凯俊在后院的柿子树上上吊了，僵硬的躯体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凯俊哥，我的凯俊哥唉！朱盛一声尖叫之后又说后，院地下没有石头，没有石头呀！我挖过的呀……
　　凯俊没有活到九十岁，自己用一根绳索把年龄定格在六十七岁。
　　尽管凯俊是党员、教师，儿子嘉平是县领导，凯俊的葬礼并没有按照毛主席在《在为人民服务》中倡导的那样“开个追悼会”那种简朴的方法去办，一切依随的民间葬礼习俗，十分铺排和隆重。有人提醒嘉平，现在政府推行火葬，你是领导干部……从得知父亲去世，嘉平悲痛欲绝，但在安葬父亲的事情上依然态度坚决：就让父亲入土为安，葬在母亲身边吧！只要父亲能在另一个世界宽恕我的不孝，即便我受组织处理也值。我愧对父亲吆……
　　凯俊是在家里挺尸七日接受亲朋好友祭后入葬的。在这七天里，两个消息被私下广为传播。一个是关于凯俊上吊原因众说纷纭。也有凯俊至亲至朋当面指着嘉平鼻子喝问:你说说，你爸为啥走的这条路!嘉平以泪洗面：怪我不孝，怪我不孝！另一个是关于红鼻子老汉嫖娼被抓的消息，有人愤慨，有人同情；也有人仅仅把其当做丑闻，听过说过一笑了之。凯俊入葬那天，朱林回来吊孝。对朱盛说，家人交了罚款，红鼻子伯已经被释放了，但妻子坚决要与他离婚，子女也拒绝接受他。红鼻子伯现在租住在城北村一间民房里。那天他遇到红鼻子伯，红鼻子伯说，今生今世他再也没有脸回村子了。朱盛听罢心头潮气一阵酸楚：我得抽空去看看他。
　　或许嘉平并不完全真正明白父亲因何而上吊。给父亲办完葬礼问朱盛：我爸领走前有没有给你说些啥？
　　没有……凯俊去世后，处在悲痛中的朱盛从凯俊枕头下面发现了十多张嘉平娘的照片，回想凯俊自从第一次上吊未遂以来多次交往的话语和神情，似乎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便不好告诉嘉平。
　　凯俊入葬一月后，朱林回家看望父亲，对朱盛说，因为嘉平是县领导，凯俊伯是嘉平的父亲，凯俊伯这一上吊县城各种谣言四起，说啥的都有，弄得嘉平很被动。原本说嘉平要被提拔为县委副书记，估计要黄了……朱林一一讲述种种谣言，朱盛觉得凯俊上吊缘于在县城结识一位退休女教师的可能性最大，那位女教师是县委书记的岳母，两年前丧偶。朱林说，县城许多人经常看到凯俊伯与那位女人一起登山打门球遛公园，甚至一起看戏逛超市。
　　凯俊百日前一天，朱盛去凯俊坟头祭奠，远远看到一位妇女从墓地下来。那女人一身素装，边走边擦拭泪水。走近细看，女人眼窝通红，满月儿似的脸庞月牙嘴，扎着刷刷辫子，与当年的嘉平娘的相貌极为相似，只是头发花白，额头有些许皱纹。到了凯俊坟头，朱盛看到在他前面已经有人给凯俊烧过纸钱，尚未燃尽的纸灰还冒着屡屡烟雾。朱盛料定，那女人就是凯俊在县城结识一位退休女教师，县委书记的岳母，纸钱是她烧的。
　　点了香烛，烧罢纸钱，朱盛环绕凯俊的坟墓走了一圈。他惊奇的发现，凯俊坟头上压烧纸的不是像其他人是一捧土、一块砖，而是一块拳头大小极不规则的青石。经百日风。吹雨蚀，那张烧纸已经与泥土溶为一体，而青石却更加明朗。假如坟头就是凯俊的脸，那块极不规则而又十分明朗的青石不折不扣的压在了凯俊的额颅上。
　　朱盛久久地凝视着那块青石，似乎若有所思，但最终只是一声叹息。
　　唉……
额颅上的石头
　　这个夜晚朱盛赢钱了。虽说不是盆盈钵满，毕竟有钱装进腰包，整整80块，一雪前耻呵。
　　入冬以来天色擦黑朱盛就往碾坊跑，占据麻将桌一侧，前半夜棍子都打不跑；下半夜朱盛眼皮开始打架，不是出错牌就是动作慢，下家嚷嚷上家叫嚣，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让位给旁观者。下了场，朱盛仍坐在一旁看别人打牌，看着看着就打盹，涎水鼻涕恣意纵横在鼻嘴间，蜘蛛结网一般。天亮了众人散去，朱盛这才回家，却不睡觉，擦把脸凑合着弄些吃的，泡一壶酽茶品着，等着太阳出来。日上三杆，朱盛就靠在城南的墙根晒太阳，眯着眼睛养神，过猪一样的幸福生活。
　　大半个冬天过去了，朱盛整夜整夜地赌，赢得少输得多，怪手背，也怨牌技差。冬夜漫漫，不赌，朱盛就不知日子该怎么打发。这夜晚朱盛赢了，赢得红光满面。坐在下家的红鼻子老汉没有用心打牌，野马长缰绳地讲述城里的见闻，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城里人的身份罢了，结果给朱盛钻了空子。朱盛越赢越精神，要一鼓作气战斗到天亮，红鼻子老汉却恼羞成怒，一扬手掀了牌桌，众人不欢而散。
　　红鼻子老汉啥人嘛，赢得起输不起，还是退休干部呢！看看人家凯俊多大度，整天笑呵呵的，见人就发烟，村里来了卖豆花卖蜂蜜粽子的，他吃也叫我吃，末了嘴一抹一起付钱，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你红鼻子老汉算个啥？说文明点曾是县医院的收发员，说丑了就是条领饷的看门狗——在大门口上班，地位高不到那里去。一辈子城里村里来回吭哧吭哧踏自行车，上气不接下气，丧家犬一样。自行车哪里能自己行走，不用脚使劲蹬根本动不了，名字取大了嘛！屁股冒烟四个轮子的才是真正的自行车，油门轻轻一轰，箭一般地往前窜，那叫气派！贤侄嘉平年纪轻轻，回村子坐的就是屁股冒烟四个轮子的，绝尘而来绝尘而往，谁看了不眼热？贤侄是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嘛，还兼着公安局长哩。
　　到天亮至少还得两个钟头，牌场提前结束使朱盛有些措手不及。回家睡觉还得烧炕，睡不了一会天就要亮，可惜了一堆柴火。去哪儿呢？这时候镇上的老孙头该动手杀羊了。对，去镇上，掂条羊腿，今日不卖羊血。口袋里有钱，人就烧燥得不行。
　　村子到镇上五六里路，展脚就到。老孙头开门时，口里含着血淋淋的刀子。他正在扒羊皮，看见朱盛嘴里唔里唔咙地说：今日没羊血，整整一盆子羊血，愣是给羊踢翻了。朱盛说，今日要羊腿，肥一点的。老孙头眉毛一扬：发洋财了？到正街胖嫂那里逍遥去，比吃肉还香哩！朱盛霎时臊红了脸，一声不吭，低头帮老孙头扒羊皮。
　　胖嫂四十来岁，是街上有名的“喇叭花”，开一家理发店，却不正经理发。理发店里灯光暗淡，装饰妩媚，经营啥生意，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上个月朱盛在牌桌上赢了六十块钱花在了胖嫂身上。胖嫂很主动也很老练，完事了还说朱盛不行。朱盛好生窘迫。谁玩谁呀，钱花得一点都不值。该是年轻人热衷的事，老年人就不能凑热闹。朱盛下定决心，今生不在这样的女人身上枉花一分钱。
　　扒完羊皮，老孙头砍了条羊腿称了称。三斤八两，六十一块五毛，给六十块算了。朱盛接了羊腿付了钱说：热肉压秤，搭点，得搭点！老孙头割了二指宽的羊肝，朱盛嫌少，又抓了一个羊腰子转身就跑。老孙头不肯，喊着在后面追，追了几步打了个趔趄就不追了，骂道：这个死老汉！
　　回村子朱盛费了不少时间，到村子天都快亮了。等老孙头扒羊皮时间太久，手脚都冻硬了，手脚迈不开走路就慢。朱盛盘算着，应该到凯俊家去暖和暖和。还没到冬天，嘉平就给父亲凯俊整车拉来取暖煤。一入冬凯俊就生炉子，整个冬天不断火，屋内啥时候进去都温暖如春。炕不用柴火烧，铺的电褥子。电褥子好，恒温，不像柴火烧的炕，前半夜烫得能煺毛，后半夜冰凉冰凉的。
　　养儿不在多，关键是要争气孝顺。论数儿朱盛比凯俊还多一个儿子。
　　朱盛的大儿子叫朱木，小儿子叫朱林，名字都是凯俊当年给取的。凯俊说，再生一个儿子就叫朱淼。朱盛问，为啥不叫朱森，一个比一个多一个木字，好记也好写。凯俊笑着说，叫朱淼好！淼是形容水势汹涌的。水是啥？水就是人脉、财气。再说了，朱森容易让人听成“猪生”，这是不骂你两口子吗？听凯俊这么一说，朱盛张狂了好一阵子，几乎夜夜不空，直到婆娘肚皮隆起。只可惜婆娘没有给她生下本来应该叫朱淼的儿子就撒手人寰了。
　　或许是由于那个应该叫朱淼的三儿子没有降生，朱盛的家运坎坎坷坷。那个叫朱木的大儿子和媳妇在西安开臊子面馆，十多年了一个子儿都没有拿回家，好不容易回趟家，每次都是一副破败相，要回西安还得粜家里粮食当路费。那个叫朱林的小儿子在宝鸡胡混，这次回来说在倒腾股票，下次回来又说买卖基金，有一次还说在还搞信用卡套现的生意，满嘴庄稼人搞不明白的新词儿；回到村里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对爹也大方，每次都要大把大把的给钱。可快四十的人了，至今没娶下媳妇，朱盛哪里舍得花他的钱，一张一张捋顺抚平压在炕席下，等着二儿子结婚派大用场。平日里买盐倒醋打个麻将，全靠政府每月发给的190元低保。朱盛有两个儿子，不够低保条件，享受低保多亏嘉平说情。低保不够开销就粜粮食，一个孤老头种着自己和大儿一家三口还有小儿子的地，打得多，吃得少，粮食存多了吃不了白白让老鼠祸害。老鼠走的是熟路，砖瓦房难打洞，尽找土坯房下爪子。如今村里的土坯房只有朱盛一家了，平日里没人上门，倒是夜夜老鼠成群结队来潮。
　　当然，朱盛并没有打算把脚伸到人家凯俊的电褥子上取暖。他觉得自己不配，太脏，只要坐在凯俊的火炉旁烤烤火，迷瞪到天大亮就知足了。天大亮，朱盛要回家炖羊腿；羊腿炖熟了，得给凯俊海满海满盛一碗端过去。人家凯俊有了好吃喝想着我朱盛，我朱盛咋能不惦记人家呢。
　　凯俊家的头门轻轻一推就开，没有关。凯俊夜里从来没关过头门。他说，儿子管治安，老子睡觉还要关门，等于给儿子搭花脸。冬日的小院利利落落没遮没掩，朱盛老远就看见凯俊的房门也是开着的。推门进屋，室内没有一丝暖气，冰冷冰冷的；凯俊炕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看来凯俊起床了，或许正在院子里晨练，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朱盛凯俊哥凯俊哥的叫着，没有应声。朱盛在前院没有找到凯俊，就转到后院。哈，原来凯俊在后院晨练呢。朱盛从地面往上看，凯俊双脚离地一尺多远，整个身子在空中摇摆，脖子悬在一条麻绳上，麻绳系在歪脖子柿子树上。朱盛正想问：凯俊哥，你这练得是啥功夫？忽然听到凯俊憋得呼哧呼哧呻吟，这才恍过神来——
　　凯俊哥……有啥想不开的……一大早寻短见哩！……凯俊哥，唉嗨嗨……
　　朱盛把羊肉用清水洗了两遍，又用温水漂了一遍，直到羊肉上没有一点血沫一根羊毛，这才在灶膛里填上硬柴炖煮。羊肉香气越来越浓，不大会就溢满灶房飘到院外，引诱来不知那家的馋猫冲着灶房喵呜喵呜地叫。
　　朱盛坐在灶台前，默默地吸着旱烟，一锅又一锅，神情异常凝重，对羊肉的香味没有一点反应。初升的太阳透过被风雨袭蚀斑斑镂空的窗户纸，把一抹血红的晨晖投射在朱盛的脸庞上，他的脸便如同烙熟的锅盔表皮，黄褐色里夹杂着点点斑驳。
　　羊肉在锅里翻滚，朱盛内心也在翻滚。为个啥，到底是为个啥么，凯俊哥要走这条路呢？
　　凯俊是在朱盛进门前几分钟上吊的。朱盛把凯俊解救下来时，凯俊只是手脚冰凉，身体还是软和的。朱盛把凯俊塞进被窝，垫高枕头让他躺着，又在凯俊的胸口抚摩了半天，等凯俊气喘匀了，朱盛开始生炉子。
　　有啥事不得下场，你要走这条路哩？
　　唉嗨嗨……
　　心里有啥事要说哩，说出来就展畅了。
　　唉嗨嗨……
　　你得是叫福给烧的，屋里啥都不缺咯。
　　唉嗨嗨……
　　炉子里的火着旺了，凯俊的眼睛还是紧闭的。
　　多少年来，村里有婆媳不睦、父子争吵，多半是凯俊调解的。凯俊是文化人，讲出的话来有道脉，受听。遇到抹脖子上吊寻死觅活自寻短见的主儿，也要等尸首冰凉，到了无法救药的地步，才轮朱盛给曲魂净身子穿寿衣。凯俊嘴紧，村里人众所周知，即便是辱娘带老子的叫骂或人脑袋打成狗脑袋的纠纷，凯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调解和好了，村里人再问他们为啥闹腾，凯俊也只是淡淡一笑，原本就是碎碎一点事咯。朱盛自知凯俊不想说的话，就是撬开嘴巴，也是红口白牙，干干净净，琳琳琅琅。当下最紧要的给凯俊一碗热汤热饭，看他憔悴样子，肯定不会给自己操持早饭了。
　　谁家这么早就放秦腔戏了，声音响彻村子的角角落落。戏是《鬼怨》，一哭三叹，悲悲切切。凯俊哥这时候如何听得这样的调子。朱盛端着一碗羊肉，海满海满的；步子碎碎的，如一流轻烟，怕汤水洒落。走着走着，朱盛放慢脚步。朱盛觉得自己顺着唱戏声走，《鬼怨》调子来自凯俊家。
　　凯俊穿的周周正正，披着黑呢子大衣围着炉子烤火。仰头看了一眼朱盛，机械地笑了笑，木偶一般，半天喉间涌出一句话：来，烤火。凯俊很矜持，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朱盛一把关了录音机，说，旦角戏有啥好听的，唱腔软的跟旦柿一样。在桌上翻了好一阵，除了《祭灵》、《哭墓》，就是《斩经堂》、《血泪仇》，一折戏比一折戏苦情，朱盛找不出一个喜庆的秦腔戏磁带。
　　哪里来的羊肉味儿？凯俊的鼻子很迟钝，半天才从煤气味儿弥漫中嗅出一股香气。把他家的，我是给凯俊哥送羊汤来了，咋就在把正事给忘了。朱盛自嘲着停住手不再翻找磁带，把羊肉汤递到凯俊面前。
　　凯俊接了羊肉汤，又转手放在炉子旁的方桌上，起身从柜子里摸出一瓶散装的沈家黄酒，招呼朱盛坐下陪他喝两盅。凯俊柜子里的酒样样式式，有茅台五粮液西凤古井贡，都是嘉平拿给他的。可凯俊只喝沈家散装黄酒，他说那酒绵软顺溜，还活血软化血管，是不折不扣的养生酒。两人说着闲话，捞完了羊肉，喝了半斤沈家黄酒，又在羊肉汤里下了挂面，一人吃了一碗。身子彻底暖和了，凯俊眉目也舒展了。朱盛接过凯俊递来的“工”字卷烟，低头对这炉火点烟瞬间，老话重提：
　　你今早到底为了个啥？这不是给嘉平难看哩吗？
　　凯俊“咯”了一声，吐出了半口浊气，还有半口在肠胃里回旋：我梦见嘉平妈了……
　　啊……朱盛有些惊诧。
　　嘉平妈是让人给整死的，去世三十多年了，嘉平那年只有五六岁。人家家在农村的公家人，逢年过节都给生产队干部送烟送酒，凯俊钢巴硬正，一根烟都没递过。生产队干部鼻子眼窝不受活，就安排重活苦活给嘉平妈干，又给公社汇报凯俊在大队学校不好好教书，吃官饭放私骆驼，经常上学时间往家里溜。嘉平娘怀第二胎五六个月后，凯俊被调到离家四十多里路的原下皂角林教书。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生产队干部安排嘉平娘同男劳力一起加班往地里送粪，快收工时祸事发生了。嘉平娘在拉上坡时脚下一滑，连人带架子车滚落在土崖下当场毙命。凯俊闻讯赶回家好几天没有哭一声。下葬那天，村里人劝凯俊哭几声就好看了，人家娘家人在场哩。凯俊依然没有哭。棺材埋了一半时，凯俊突然跳到墓道里，撕心裂肺地喊道：连我一起埋了算了，我也不活了……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凯俊拉了上来，但凯俊依然一滴眼泪都没掉。他把火一般的眼神投向假慈假悲操办嘉平娘丧事的生产队长，队长心里一毛，烟卷掉到了地上。
　　凯俊告诉朱盛，昨夜嘉平他娘给他托梦了。她还是那张满月儿似的脸庞月牙嘴，扎着和当年一样的刷刷辫子，笑得还是那样动人，只是头发花白，衣服破旧，脚上的鞋子露出了趾尖。嘉平娘给他一个劲招手，他使出浑身力气跑，就是跑不快，跑不到到嘉平娘身边。后来嘉平娘哭了，哭得满脸泪水纵横，说她过得很苦，经常头疼，连个买药递水的人都没有。我心一软落泪了，说我过来侍候你。于是就迷迷糊糊朝后院的柿子树走去……
　　凯俊说书一样讲着自己梦里的故事，朱盛听得毛骨悚然。这是戏里的故事还是凯俊的梦？朱盛一时难以辨别，连连问道：得是，得是？凯俊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梦有些离奇，说，可不是，多少年没有梦见嘉平娘了。
　　那是嘉平娘没钱买药买衣裳，给你托梦哩。朱盛沉思许久说，你得给嘉平娘烧些纸钱。
　　凯俊没有接朱盛话茬，说：你把我解救下来，我躺在炕上又做了一个梦，又梦到嘉平娘了。嘉平娘朝我咯咯笑，她说她是在试探我哩，看我心里还有没有她。只要我心里有她，她会保佑我活到九十岁。
　　就是嘛！你才六十七，再活二三十年没麻达。朱盛不再纠缠凯俊梦的本身，对他能活九十岁的话题很感兴趣。这说明不管什么原因，凯俊上吊只是一念之差，活人过日子过的就是个精气神。凯俊精神没有垮，他有好日子过。当然他的精神也不可能垮，他目前的境况一个村子谁也比不了。如果像凯俊这样的境况都要上吊，那我朱盛该上吊一百次了。
　　那我们都好好活，啥都不说。
　　对，我们都好好活，啥都不说。朱盛明白凯俊“啥都不说”的真正含义——把他上吊的事不要张扬出去。其实不用提醒，朱盛也会守口如瓶的。
　　过了大寒几乎就没有好天。先刮西北风，又下地釉子，冷得滴水成冰。擦天黑朱盛去过几趟碾坊，碾坊里空无一人。他敲过几户牌友的门，人家隔门就把他打发了。碾坊就是碾坊，即便掀走了碾盘，摆上了牌桌，能避风雨，却无法抵挡严寒。如此寒冷的天气，还是老婆娃娃热炕头舒服，没有人陪朱盛受冷冻。
　　朱盛也知道自家的窑洞再破也比碾坊暖和，可他实在在里面呆不住。开始刮西北风前三天，窗户纸糊了三回纸破了三回，为抵御寒风，他不得不用硬纸片把窗户钉死。这回是彻底暖和了，但光亮也被彻底挡住了，房内变成了黑窟窿。好在自己不是先生，不需要读书写字。寒冷把朱盛挤兑在一团漆黑中，漆黑又彻底涤荡了朱盛的浮躁。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冬夜只留给朱盛一屋子的漆黑和寒冷。朱盛白天黑夜难辨，只能钻进被窝在热炕上享受抑或煎熬着，似睡非睡中脑海中总有一些驱赶不尽的东西。
　　先梦到的是胖嫂的奶子在他脸上乱蹭，丰硕肥大几乎覆盖了他整个脸庞，堵住了他的嘴巴和鼻孔，挤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一阵抽搐后他平静下来，心头涌出出一阵酸楚，是羞涩、是惭愧，还是内疚，难以名状。慢慢的，胖嫂那丰硕肥大的奶子萎缩了，最终变成一根猪尾巴。那是他24岁那年看到过的猪尾巴，一根煮熟了的猪尾巴，油汪汪的猪尾巴。猪尾巴就悬在朱盛眼前，二十八岁的朱盛张嘴去咬，却一次又一次毫无例外的扑空了。接着，猪尾巴变成了一条鞭子在朱盛脸上使劲地左右抽打。鞭子落在脸上啪啪的响，朱盛却不觉得疼痛，鞭子越抽他到觉得心里越爽快……鞭子突然没了踪影，朱盛就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汪汪地流，后来就变成乳白色，不是在自己脸颊上流，而是流向一个巴掌大的三角形。三角形逐渐明朗起来，那是粽子，流在粽子上的自然不再是眼泪，而是蜂蜜。朱盛抬起头来，凯俊正朝他笑，仿佛在说这是蜂蜜粽子，吃吧，痛痛快快地吃，我已经把钱付了。朱盛端起粽子痛痛快快的吃着，猛一抬头看到的是凯俊上吊的情景，凯俊的脸呲牙咧嘴地在空中摇摆。
　　一个冷颤朱盛醒过来，眼前仍是一团漆黑。他不知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他费尽心机回忆刚才的梦，除了凯俊上吊的情景，其它的事只剩下大奶子、猪尾巴两个模糊的概念。大奶子使他害臊和自责，那是今生唯独去过的一次肮脏的地方后在脑海里留下的永远难以启齿而又无法忘记的印记。猪尾巴的故事使他终生懊悔。
　　那个晚上冷得滴水成冰，二十八岁的朱盛去地里扬完粪土，胡茬上挂满冰碴，手脚僵硬，一进窑门，就冲着媳妇嚷叫，有啥吃的？妻子挺着肚子，诡秘的一笑，说你洗洗再说。妻子的这种笑意让让朱盛颇感意外，显得高深莫测。有吃的就端来，没吃的就去俅，甭骚情！朱盛没有精神和媳妇磨牙，估计妻子拿不出什么可以扛饿的东西，打算脱鞋上炕。一天干三晌早晚加两班带来的饥困交加，很容易使一个男人断了一切念想，一沾炕就能呼呼入睡。然而，一阵朗朗的钟声使朱盛如同打了鸡血兴奋起来。是传达毛主席指示，还是批判阶级敌人？朱盛来不及穿好鞋子就朝村里的场院跑去。对于这种活动朱盛有着足够的热情。他是纯正的无产阶级，父亲是要饭的，祖父是要饭的，据说父亲的祖父也是要饭的。三代要饭的经历足以使他无限光荣，底气十足的出现在任何集会场合。
　　钟当然是生产队长敲响的，朱盛也当然是第一个到场。生产队长对朱盛的积极表现没有一丝表扬的意思，一盏孤魂野鬼似的白炽灯下，生产队长满脸的冷若冰霜又挟裹着鄙视，这使朱盛颇感意外。人到得差不多时，生产队长开腔了：哪个嫖客日下的把我家一根猪尾巴拿走了！会场瞬间一阵哄笑，生产队长一声干咳又立即平静下来。生产队长接着说：八辈子穷得要饭哩，没吃过猪尾巴，可以在嘴上画一个，没必要丢人显眼嘛，是不是？朱盛打了个寒颤，八辈子要饭？说谁哩？生产队长接着说：不要看有些男人钢把硬正，可女人不是好东西。这说明偷猪尾巴的肯定是哪家女人，生产队长心里明明白白。生产队长接着说：甭看这号女人腿一撇一个儿子，腿一撇一个儿子，当下农业生产任务正紧张，可他偷奸耍滑又怀崽了！能偷猪尾巴，也就能偷人嘛。别看已经下了两个崽，现在又怀了一个，说不定是谁的种！生产队长的话在也明白不过了，猪尾巴就是朱盛媳妇偷的。会场不时有人把含混不清的眼神投向朱盛，朱盛就显得焦躁不安了……
　　回到家朱盛脸部的表情如同窑洞的光线一样昏暗。妻子没有去开会，不可能知道队长在会上如何羞辱自己，从蒸笼里端出一个瓷碗顺炕沿推到朱盛面前。瓷碗里准确无误地盘着一根猪油汪汪冒热气的尾巴，猪尾巴末梢十分倔强地伸出碗沿，箭一样戳进朱盛的眼睛。哪里来的？朱盛的声音很低沉，伴随着急促的气息。你吃。妻子不知情，有几分娇媚。咋来的咋送回去，甭把丢人当喝凉水。朱盛声如洪钟，在窑洞里回荡。妻子说：送不回去了，狗跑了，是从狗嘴里抢的。
　　我不管，你爱咋送就咋送。村子能养起狗的只有队长家，平时能吃上猪肉的也只有队长家，朱盛的意思很明确，要妻子把猪尾巴送回队长家。
　　第二天出工的钟声响罢，朱盛和妻子霜打的茄子一般垂着脑袋出现在村口人群里，等待队长安排活计。其余社员都领到活计，只剩下站在低处的朱盛夫妻没有听到队长点到他们的名字。队长对他们夫妻视而不见，抖了抖肩上披着的军大衣转身要走。队长……朱盛怯懦地喊了一声。队长没有回头：你两个回家日娃娃去。众人哈哈大笑，朱盛顿时觉得颜面无存，抡起胳膊朝妻子的脸上就是一巴掌，把所有屈辱和怒火发泄给妻子，妻子捂着嘴哽咽着跑离了村口。
　　朱盛是在回家路上遇到凯俊的。那时凯俊已经被发配到偏远的皂角林教书。那天是星期天，前一天晚上凯俊骑着自行车回来取馍。凯俊眉宇间传递的气息，使朱盛感到自己错了，不该打妻子一耳光。朱盛对凯俊眉宇间传递的气息十分敏感。以前凯俊尚在村/里教书时，在无数次学习会、讲用会、批斗会上，朱盛张狂到八成的时候就会瞄一眼会场上一贯一言不发的凯俊，是凯俊眉宇间传递的气息告诉他把八成的张狂上升到九成、十成还是降低到四成、三成乃至于归零。正因为如此，作为文革中的积极分子，朱盛在村里并没有太多太深的积怨。
　　雀儿还有指甲盖大的脸哩。向来言语谨慎的凯俊对朱盛说，你思量过没有，家家户户缺吃少穿，凭啥生产队长家里有猪尾巴？
　　凯俊如是说，朱盛便如大梦初醒，四处寻找被他当众掌脸的妻子。中午时分当朱盛找到河畔，妻子已经高高悬挂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浑身僵硬，满脸乌青……
　　如今三十八年过去了，妻子的模样在朱盛的大脑里已经依稀模糊。生活没有留给朱盛思念妻子的精力，把一个刚刚断奶一个刚刚蹒跚走路的孩子拉扯成人，使他在妻子辞世前二十多年间终日筋疲力尽。妻子似乎在阴间彻底忘却了曾经在乎他冷他热他饱他饥的朱盛，很少给他托梦。妻子死得曲冤，死得悲烈，死得无牵无挂，她以死永远拒绝了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
　　在一团漆黑里朱盛绞尽脑汁回忆着妻子的模样，但仍然依稀模糊。想起凯俊给他描述嘉平娘在梦里的形象，朱盛内心有了几丝愧疚。
　　朱盛继续绞尽脑汁地想，一块石头在他大脑里逐渐清晰起来。石头是在阴阳先生指引下从妻子上吊的歪脖子树下挖出来的，那是一块碌碡大小面目狰狞的青石。阴阳先生说那块石头才是妻子与朱盛阴阳两隔的根源。一般上吊的人在把脖子套进绳索的瞬间都会后悔，只要脚下没有石头就会自己轻松逃生，如若脚下有块石头坠着，没有外人相救必死无疑。后来，朱盛把自己的满腔愤怒和对妻子的愧疚发泄在那块石头上---以二十八岁的体力挥舞着大锤把那块坠死妻子的石头击打得粉碎。
　　石头！石头！石头！
　　凯俊家的柿子树下是不是也有一块面目狰狞的石头呢？朱盛亟不可待的从炕上爬起推开窑门，扑面而来的是刺眼的阳光和彻骨而又清新的气息。
　　凯俊是听到后院有动静才走出房门的，看到朱盛甩掉棉袄在柿子树下挖土就觉得诧异。朱盛嘿嘿一笑说，后院空着怪可惜的，整出来等天气暖和了种菜不是美得很。凯俊嘴里说离开春还早，老了吃不了多少，却还是上前帮忙。日头越来越大，冻土就变得酥软起来，柿子树下五尺见方的地很快被老歌两挖了个遍。没有石头，一块都没有！朱盛心中暗暗窃喜。
　　晌午朱盛在凯俊家吃的饭，八宝漻糟泡麻花。一大碗咥下去，朱盛的身子暖和了，整个躯体和大脑松弛下来，有些昏昏欲睡。朱盛你看。凯俊一招呼，朱盛就灵醒了，循声把目光投向电视，电视上是一双耋耄老人相亲相爱的画面，播音员讲述着男的从六十岁后开始与那个女人谈恋爱直到八十岁才修成正果的故事。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凯俊喃喃自语。
　　那是吃饱了当肚子肿着哩，没球事干才整那没眉眼的事。朱盛不以为然，明显带着嘲弄的语气，说罢便继续打他的盹……朱盛一觉醒来，凯俊已经关了电视，手里拿着嘉平娘的照片在端详。
　　一个梦还把人折腾不灵醒了，朱盛想，只要后院柿子树下没有石头，凯俊爱做梦就让他做去吧。
　　准确地说，朱盛是听到大儿子朱木的声音一下子从迷糊中醒来的。两个儿子相继中学毕业走上社会后，朱盛嘴里说你们翅膀硬了自己飞去吧，其实心里还是难以割舍。老大的窘迫和老二的浪荡，朱盛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却又无法不牵肠挂肚。拉扯两个孩子近二十年，朱盛熟悉他们的声音、呼吸、喷嚏和一切有关两个儿子的特质，哪怕他们每年难得几次相聚。没有错，是朱木回来了，他在街道上与行人打招呼。
　　朱盛回家后迅速把小儿子给他的钱从芦席下取出藏到隐蔽的地方，这才发现大儿子朱木有些迥异于往常。朱木与父亲打了个招呼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大儿子的房间已经快一年没有人住，屋内阴暗潮湿充满霉味，到处是灰尘和蜘蛛网。朱盛做好晚饭去敲门，朱木没开。第二天早饭时分又去敲门，朱木还是没有开。午饭前朱盛再去敲门，朱木依然没有开。大儿子怎么了？情急之下朱盛破门而入，朱木从炕上爬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臭婊子跟着野男人跑了……
　　朱木的婚姻曾是父亲朱盛的一块偌大心病，由于家寒，朱木到了三十岁才和一个外乡人介绍的四川女人结婚的。那个四川女人叫刘花，那年只有二十四岁。刘花说她的老家在四川贫困山区，家里的日子很苦，她是不愿一身守在大山里才来一马平川的陕西关中找对象的。刘花还说，朱木虽然家贫，但这里土地平整肥沃，一把锄头一辆架子车解决一切问题，不想老家下种施肥收获全靠肩挑背驮手提。那个叫刘花的女人说的即便如此明白，凯俊还是提醒朱盛父子留个心眼，因为外地女人来本地诈婚地事情屡有发生。这些炸婚的女人往往是与本地男人结婚后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五个月，就卷着彩礼和男方财产逃之夭夭。朱盛父子对这个来自四川的女人的警惕一直保持到结婚三年后，伴随着一个男婴的呱呱落地才放松的。可现在这个女人还是走了。
　　朱木嚎啕半天终于止住了哭声。他告诉父亲，那个叫刘花的女人是在一月前离他而去的，走时带走了孩子和这些年他们经营臊子面馆近十万元积蓄。朱木曾找遍西安城那个女人有可能落脚的地方，没有见到她和孩子的踪影。朱木按照女人身份证上的地址找到女人四川老家，到那里才知那个叫刘花的女人本名叫李丽华，撮合他们婚姻的外乡人就是他的丈夫，他们已经十多年没有回来过了。后来回到西安经打听事情终于真相大白，李丽华原本的丈夫多年来一直就在西安一家家具厂打工，这些年他们暗中多有来往，自从那女人卷款携子逃跑后，那男人也就从家具厂蒸发了。
　　人财两空。人是两个，财是十万。朱盛从儿子的讲述中理不出太多的头绪，只得出如此简单的结论。朱盛也没有太多的说辞安慰儿子，就把朱木带到凯俊家。朱木简单复述了情况，凯俊就摆手让朱盛回家，他要和朱木单独谈。
　　次日回到家里的朱木不在愁云满面，对朱盛说，爸，我走呀。凯俊伯说的对，天塌不下来，臊子面馆还得开。朱木拿出小儿子给他的一叠钱给朱木：穷家富路咯。朱木没有去接，说自己有办法。
　　人有一亏，天有一补。给朱盛彻底洗清大儿子带来不尽苦恼的是小儿子朱林。大儿子朱木去西安半月后，小儿子朱林回家了一趟。除了给朱盛大把大把的给钱，朱林还给父亲带回来一个身怀六甲的儿媳。小儿媳是原上刀子村人，小朱林六岁，以前的丈夫与朱林是朋友，死于一场车祸。小儿媳决定嫁给朱林是源于朱林的意义气，在处理那场交通事故和前任丈夫后事中，朱林不仅奔波受累，还搭进去几万块钱。半年前他们在宝鸡领了结婚证，不久儿媳就怀孕了。儿媳的父母都在县城，儿媳怀孕后就回到县城和父母居住。为了照顾妻子，朱林现在已经回到县城，经营着一家广告公司。
　　那天朱盛跑到镇上，在老孙头的那里掂了一个羊腿，又买了一瓶白酒。是夜，朱盛家的窑洞里美酒飘扬，羊汤滚滚，欢声笑语。
　　朱盛是在村口遇到红鼻子老汉的。自从小儿子朱林回到县城，每隔十天半月就会用摩托车载着儿媳抽空回村子看望朱盛。儿子儿媳一回家，朱盛就炖羊肉。送走儿子儿媳，朱盛就趾高气扬的在村里转圈圈。红鼻子老汉多次叫朱盛打麻将，朱盛说他没有那闲球功夫。朱盛不陪红鼻子老汉打麻将，红鼻子老汉就常拿朱盛开涮，朱盛则以牙还牙，绝不示弱。
　　那天在村口碰到红鼻子老汉，见他满脸含笑，朱盛知道那叫不怀好意。
　　朱盛，这个月的低保又到了吧？
　　到没到你操的哪份子闲心？
　　看把你飘的！你先人拉了一辈子长工，临到头也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你倒好，双手一操啥事不干，一月还白白的领190元钱咯。
　　我先人要是让狼吃剩下一半，我还能领上退休金哩！
　　……你挨刀子的，咋还骂人哩！
　　朱盛话是讲的难听了些，却是事实。红鼻子老汉的父亲外号“狼剩”。当年进山打柴，被狼咬得遍体鳞伤，后来在“吉庆堂”医治。伤愈后没有钱支付医药费，便在“吉庆堂”当伙计抵债。解放后县政府以“吉庆堂”为基础建成县医院，红鼻子老汉理所当然的成了县医院的职工，他的子子孙孙自然吃上商品粮。朱盛看不惯红鼻子老汉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甭看红鼻子老汉回到村里很有架势，其实在县城那个家他狗屁都不是。红鼻子老汉的妻子文革前毕业于省医学院，是县医院“一把刀”，官至县医院副院长，当年是由于家庭成分问题在婚姻上误了最佳人选和最佳时机，最终沦为大龄青年被迫无奈嫁给红鼻子老汉的。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共同语言，那女人除了给红鼻子老汉生育了一双儿女，更多的时候与他同床异梦。如今儿女们双双毕业于省医大，在县医院坐诊。秉承母业的同时，儿女们在对待父亲的态度上也十分自觉的与母亲保持了一致——他们看不惯父亲身上洗刷不尽的农民气息。
　　朱盛很久没有见到凯俊了，凯俊去县城已经一月有余。朱盛找凯俊有事，他想让凯俊给嘉平贤侄说说，把他的低保取消了。这不仅仅是由于红鼻子老汉的冷嘲热讽。现在不光小儿子给他钱花，大儿子也经常从西安给他寄钱。儿子们有了孝心他再拿低保等于给儿子脸上抹黑。朱盛决定不领低保与凯俊老汉自从儿子当上公安局长后夜不关门是一个道理。
　　朱盛清晰地记得他和凯俊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月前的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在凯俊家看电视、拉闲话。省台那个叫“最美不过夕阳红”的节目一开播，凯俊就不再说话，看得很投入。节目播的是一位本省七十多岁的老头在妻子亡故二十年后，与一位六十多岁的四川老太太再续姻缘的故事。节目播完凯俊意犹未尽连连称道：这老汉不简单。朱盛听到节目里“四川”两个字就想起了那个叫刘花的四川女人，鼻喉间哼哧了一声，说：我看那是癞蛤蟆过门槛——伤脸礅尻子的事在后头。这话一说，朱盛从凯俊眉宇间读出了一丝尴尬和难堪，立即补充说：我是说四川女人。凯俊淡然一笑，说，时间不早了，睡吧。
　　第二天，凯俊去了县城，此后一个月没有回村。
　　朱盛不再打麻将，又见不到凯俊，只能盼着小儿子朱林和儿媳回来。估计他们该回来了，朱盛就去镇上老孙头那里买羊肉。每次去，老孙头都要那他打趣：吃啥羊肉嘛，到胖嫂那里逍遥一会比吃肉还香哩。朱盛嘴上也不饶人：你成天把胖嫂挂在嘴上，得是那天天去哩？
　　这天，朱盛估摸小儿子和儿媳该回来了，又去老孙头那里买羊肉。老孙头说：前几天让你去胖嫂那里，你就是不去，今儿想去都去不成了。朱盛说：得是让你弄得爬不起来了。老孙头说：把你这个老不正经！告诉你，胖嫂的理发店让公安局给端了，连嫖客一起抓走了。朱盛仍以为老孙头在拿胖嫂开玩笑，说：嫖客没有被抓走，不是与我对面站着吗！老孙头这回一本正经地说：真的，不骗你。嫖客就是你村子的红鼻子老汉。
　　啊……朱盛听罢心头一惊。
　　老孙头给朱盛详细描述了红鼻子老汉和胖嫂苟合以及公安局查抄胖嫂理发店过程，每一个细节都惟妙惟肖，“现场说书”一般，就如同老孙头亲眼所见。
　　朱盛没有心思听老孙头“现场说书”，自言自语道：红鼻子老汉咋干下这丢人事？
　　听说是自己老婆不给睡，渴得吃雪哩。老孙头说，鸡不尿尿总得有个出路，是不是？
　“谯楼上打罢更鼓音未绝，星辰散只留下半片残月。
　　仰着面怨一声天地三界，我冯彦身犯的何等罪孽。
　　……”
　　《冯彦坐监》。慢板哭音。本省一位人称秦腔“西北第一须生”的早年唱腔。唱得满弓满调，满腔悲愤。这戏凯俊爱听，朱盛也爱听。唱腔飘自凯俊家，是凯俊放的录音带。凯俊回来了！朱盛就不再胡思乱想，要去凯俊家叙叙旧解解闷。
　　买了羊肉，小儿子朱林和儿媳没有回来，朱盛把羊肉放在院子里的捶背石头上去冻，等朱林两口子啥时候回来再啥时候下锅。朱盛有了闲时间，老孙头给他“现场说书”的话题就在脑子里活跃起来。思前想后，朱盛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抱怨红鼻子老汉，他也去过那个肮脏的地方，他们是一丘之貉。想起自己那次卑劣行径，朱盛深感羞耻和愧疚。他觉得有愧于九泉之下悲愤而死的妻子，有愧于日建成器的两个儿子，有愧于挚交好友凯俊，有愧于贤侄嘉平……既然胖嫂被抓，她会不会竹筒里倒豆子供出所有嫖客？如果供出自己怎么办？要是以前以死作罢，反正活着也没有啥味道。可现在不行，自己才活出了滋味呀……不会，胖嫂不会供出自己，因为自己才去过一次，也因为那里灯光暗淡，过客无数……尽管如此，朱盛依然无法从愧疚与自责中自拔，一声声叹息后便是无尽的苦恼。
　　朱盛内心乱入麻团是凯俊回来了。他觉得有了说话解闷的机会。尽管他不会把自己的耻辱合盘托出，只是闲聊。与凯俊闲聊有益。他当过四十年的教师，他是不折不扣的聪明人。
　　凯俊哥唉……日怪，凯俊今日咋把头门关上了。
　　朱盛叫了半天，凯俊也没有来开门。从凯俊屋内飘出的秦腔戏不绝于耳。凯俊怕是被戏迷住了。
　　第二天早上，朱盛再去叫门，屋内秦腔录音依然播放，依然无人应答。邻居说，昨夜来自凯俊家的唱戏声一直没有停止。
　　不好，凯俊哥煤气中毒了！朱盛从后门翻墙进去，一眼看见凯俊在后院的柿子树上上吊了，僵硬的躯体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凯俊哥，我的凯俊哥唉！朱盛一声尖叫之后又说后，院地下没有石头，没有石头呀！我挖过的呀……
　　凯俊没有活到九十岁，自己用一根绳索把年龄定格在六十七岁。
　　尽管凯俊是党员、教师，儿子嘉平是县领导，凯俊的葬礼并没有按照毛主席在《在为人民服务》中倡导的那样“开个追悼会”那种简朴的方法去办，一切依随的民间葬礼习俗，十分铺排和隆重。有人提醒嘉平，现在政府推行火葬，你是领导干部……从得知父亲去世，嘉平悲痛欲绝，但在安葬父亲的事情上依然态度坚决：就让父亲入土为安，葬在母亲身边吧！只要父亲能在另一个世界宽恕我的不孝，即便我受组织处理也值。我愧对父亲吆……
　　凯俊是在家里挺尸七日接受亲朋好友祭后入葬的。在这七天里，两个消息被私下广为传播。一个是关于凯俊上吊原因众说纷纭。也有凯俊至亲至朋当面指着嘉平鼻子喝问:你说说，你爸为啥走的这条路!嘉平以泪洗面：怪我不孝，怪我不孝！另一个是关于红鼻子老汉嫖娼被抓的消息，有人愤慨，有人同情；也有人仅仅把其当做丑闻，听过说过一笑了之。凯俊入葬那天，朱林回来吊孝。对朱盛说，家人交了罚款，红鼻子伯已经被释放了，但妻子坚决要与他离婚，子女也拒绝接受他。红鼻子伯现在租住在城北村一间民房里。那天他遇到红鼻子伯，红鼻子伯说，今生今世他再也没有脸回村子了。朱盛听罢心头潮气一阵酸楚：我得抽空去看看他。
　　或许嘉平并不完全真正明白父亲因何而上吊。给父亲办完葬礼问朱盛：我爸领走前有没有给你说些啥？
　　没有……凯俊去世后，处在悲痛中的朱盛从凯俊枕头下面发现了十多张嘉平娘的照片，回想凯俊自从第一次上吊未遂以来多次交往的话语和神情，似乎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便不好告诉嘉平。
　　凯俊入葬一月后，朱林回家看望父亲，对朱盛说，因为嘉平是县领导，凯俊伯是嘉平的父亲，凯俊伯这一上吊县城各种谣言四起，说啥的都有，弄得嘉平很被动。原本说嘉平要被提拔为县委副书记，估计要黄了……朱林一一讲述种种谣言，朱盛觉得凯俊上吊缘于在县城结识一位退休女教师的可能性最大，那位女教师是县委书记的岳母，两年前丧偶。朱林说，县城许多人经常看到凯俊伯与那位女人一起登山打门球遛公园，甚至一起看戏逛超市。
　　凯俊百日前一天，朱盛去凯俊坟头祭奠，远远看到一位妇女从墓地下来。那女人一身素装，边走边擦拭泪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