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清掉了,看见恶魔迅雷高清下载里面没长住,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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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子--《六莲》--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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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子单调的仅仅为了活着,就这么活着,什么是知足常乐?这里面或许能找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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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子略带神秘的边缘处,蕉林中那所老宅子,与全国各处的民宅都不相同,整个布局是横向里呈扁长状,共有两进,每进七间大房。全宅坐落在一个三尺高的基座上,且又坐西朝东。不知这家的祖上造房时,采用这种朝向是何用意。由此地向东,走十六里路便是海,也许是想多拢些海风的鲜味进来也未可知。外人到村里来,都称奇。村人们看了这宅子许多年,倒也不以为奇了。
  白若川来到公司设在这儿的养鳖场,就与这老宅做了邻居。一墙之隔,两下里鸡犬相闻。
  这白若川年纪四十尚不到,在海口的公司做了多年的助理,早些年跟老板一道打拼,吃了不少苦。后来日子好了,坐进空调写字楼里办公,早晚挨不着风雨,因此面相尚嫩,说是三十出头也混得过去。不知何故忽然一日就做得厌了,跟老板提了请求,要下乡来监管这小小的鳖场。老板与他相处数年,已俨若兄弟,知道此君常会犯些古怪,便忍住笑,答应了,让他且去鳖场散淡一回。琐事还是让场里的主管小郭管着,不用他若川负什么责。但叮嘱他凡事多留意,莫叫那个鬼精灵的湖南人小郭在钱上做手脚。
  白若川领了命,当下由公司派奔驰车送了过来。他戴一副无框钛金架眼镜,斯斯文文。到鳖场几日,除了与小郭私下聊了几回,跟其他人都不大言语。日头毒时,就躲在住处读书。这鳖场围墙的四角各有一幢值班岗楼,是夜间防贼用的,一丈见方,两丈多高,二层上四面皆有窗,以备掺望。鳖场的湖南籍工人见这四个东西实在像日本兵的炮楼,索性就叫了“炮楼”。其中一座,临时清扫干净,给若川做了住处,正好闭门读书。那些书,都无甚正经书籍:野史、政治家传记、侦探小说,还有一两本流行的科普读物。偶或,薄暮时吃罢夜饭,暑气不那么烈了,他才踱出鳖场院门,在山野间左趟右踅,逍遥好一阵儿。说来也是,在蕉叶错落、鸡豕当道的乡间,有这样一个衣冠整齐的人物游来逛去,在那村中也应是罕见的奇景了。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子的生活很奇异,飘飘忽忽的。
  一般地说,知识人从商,大致能分化成两类。一类是精明型,眼快心狠,极易入道,抓住个机会蹿将上去,就大功告成。另一类则是糊涂型,老顾着良心尊严,负担极多,老一套思路怎么也甩不净,有许多事,不能抹下脸来做,因此也就总无长进。白若川属后一类。不能说他不聪明,上下左右复杂的关系他都能理得清,办事也干净,但就是骨子里还是有些浑噩。公司里几乎人人都在捞黑钱、吃回扣,若论这些,白若川应是比谁都有条件,但他就是死不肯做。人劝他:“那么愚忠有什么用,老板还能跟你平分天下吗?”若川充耳不闻,只说任何事都有报应,不落在自己身上也会落在儿孙身上,仍是不肯揩公司的油。职员们便不把他视为同道。老板知道这一点,则对他信任有加。但若川毕竟从文人脱胎而来,一天不摸那些杂书,就嗒然若失。老板对他这无用之癖又甚为不满,以为他还不够尽全力,用话敲打过几回,见他不省,也就罢了。
  这一日,又是吃罢夜饭,白若川朝一同吃饭的工人撒了一圈儿烟,又听他们聊了会儿附近镇上的发廊妹,颇觉无趣,就独自出来。夏日里天黑得稍晚,此时正是漫天火烧云,红得像炭火。远处秀娘山的轮廓美若躺伏的处子。若川慨叹着乡间景色的清新,信步就出了门,向左一拐,蓦地看见――晚霞中有一座被映得通红的老宅子。
  这地方是亚热带,纬度低,黄昏没有北方那么漫长,只是一晃眼就过去了。但因为空气湿度大,天上的残光就格外繁复。老宅子在奇幻的暮光里,像个横卧的巨兽。陈年砖瓦上的青苔与乌痕,犹如大象身上的皱皮,收进了满世界的沧桑。更叫若川吃了一惊的是,在后廊的围栏上,正坐着个白衣白裤的小女子,双手抱膝,在听半导体收音机。那姑娘大约十六、七岁,皮肤较白。在当地,约有四分之一的人属于这种肤色,天然白皙,在烈日下劳作也不大见黑。若川觉得,在老屋的背景下,这女孩就是一株滴水的白莲,清爽得难以形容。
  姑娘光着脚,用脚一下下晃荡着打拍子。收音机里在放一支女声的“滴哒滴,滴哒滴”的歌子,是流行歌曲。那情景甚是悠闲。廊上忽地又蹿出一只白毛小犬,跳上栏杆,远远的朝若川吠。
  白若川走上前去,那女孩分明看清了他,嘴上却未停地跟着广播在哼,只在眼神里笑着打了个招呼。一曲歌罢,她先张口道:“阿叔,吃过饭了?”若川点点头,走到离她三尺来远的地方,蹲下,摸出烟来抽。白毛犬见主人与若川友善,便跑过来,也蹲下。
  女孩见这情形,噗地笑了,说:“你这样子,怎么跟我老爸一样?你难道也是做过田的?”若川也不禁一乐:“是么?”女孩从廊上递了一张竹椅下来,若川接了,坐下。抬头望望,赞叹了一句:“你们家的宅子,真够大!祖上是有钱人吧?”女孩关了收音机,回头瞟一眼红光流溢的屋檐,说道:“我家哪盖得起这样的房子,是华侨的。一个老太公,全家都在印度尼西亚,不回来了。我们家算是给他们守祖宅。”若川明白了,点头道:“这倒是不错。”女孩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他:“你是刚来的?是白助理?”“是啊,你怎知道?”姑娘开颜一笑:“村里人都知道了,白助理驾到,是老板把他的红人派来管鳖场了。小孩子还给你编了歌谣哩。”白若川眉毛一动,知道这小村静如潭水,他的到来,也算不大不小的一桩新闻,便很感兴趣,问:“歌谣是怎么讲的?”女孩说:“你听好啊――”说着,便念了出来:
  白助理,助理白,
  吃面包,喝牛奶,
  坐奔驰,爆轮胎,
  一个跟斗栽下来。
  听女孩念罢,白若川开怀大笑,差一点咳起来,连说:“编得好,编得好!不过,有些冤枉了我。我跟工人天天吃地瓜饭,吃得嘴里淡出鸟来,哪来的什么面包牛奶?”
  女孩扁扁嘴,起意要跟他争执:“在城里不是这样吃早饭的么?”若川吁口气说:“你是把城里想得太好了。我这打工族啊,早上睁眼就要拼死去赶工,跟你们一样,吃点白粥、莲蓉包填肚子罢了。”女孩眉头一拧,提高了声调说:“还说城里不好?我们乡下里,哪里能天天吃莲蓉包!”若川听了心里一懔,方才意识到,自己是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里。
  他打量了一下小姑娘,见她一点没化妆,但面色鲜艳,眼睛像含了水,嘴唇尤其红,是鲜花盛放的那种样子。他想不到乡里还有这样灵秀的女孩,一时想起自家的小女儿,长大了会不会也这样。稍顷,他问她:“你叫什么?”女孩说:“叫六莲。”白若川就有些吃惊:“哦?怎么,家里有六个孩子?”女孩笑了:“哪有六个?你要让我们都饿死啵?就叫六莲嘛,是六月里生。家里就我一个孩子。”若川点头,调侃一句:“那是个宝贝独生女喽。”女孩听了,忽然低下头去,把笑容敛了,含含混混地说:“反正就我一个。”
  说话之间,天已暗去。天上的色彩消失尽了,夜空呈现出宝蓝色,有几颗星子银钉似地亮着。这亚热带地区的夜晚,天空从来就不是黑的,而是深蓝深蓝的,看那种颜色就仿佛是梦幻。白若川此刻不觉也恍然如在梦寐中。
  这时,正中的堂屋里响起了木屐声,有人步履滞重地踱出来。六莲头一扬,向里面喊了声“阿爸”。一条汉子应声,从屋内来到后廊上,手中正捧着竹筒水烟呼噜噜在吸。汉子看见若川,似大感意外,竟然停住了脚步。若川知道这是六莲的爸爸,连忙起身,在廊下向他招呼道:“老伯!”汉子点点头,嘴离开烟枪,回了一声:“是鳖场的么?”六莲抢着说:“是白助理。”汉子便道:“哦,是来长住还是短住?”若川说:“长住。一年半年的,没一定。”汉子细细打量了一下若川,说道:“嗯,看样子还是个忠臣,不过自古忠就是奸,奸就是忠,啥人能辨得出?你也莫怪我说得不客气,你们早该来个得力的人,不然这鳖场……嘿,不好说。”若川听老伯话中有音,忙问:“怎么呢?”汉子在一张竹椅上坐下,摇头道:“鳖场,还有你们公司,都是小小天下。天下事不过就是那些东西,你自己看吧。”说罢不再作声。若川又问贵姓,老伯淡淡答了两个字:“姓吴。”一时间三人竟无话。静默的空气中,山野草丛里的虫鸣已势如潮水,一脉一脉的,自远而近。水烟枪在暗夜里忽闪不止,照亮汉子苍老的脸。
  白若川一时感到无趣,便向汉子与六莲作别。六莲机灵地从围栏上蹁腿下来,在廊上探身问:“认得路吗?”若川说:“没事,认得。”说着他便转身朝来路上走去。走了才十几步,黑暗中听得六莲又在叫“白助理”,同时还有白毛小犬的急吠。他站下来,听到六莲高声说:“我阿爸让你改天来坐。你一定要来呀1”“好,我来!”若川也高声应着,一边回头又走。出去了十几步,一抬眼,看见鳖场高墙内灯火辉煌,而另一面,则是一所偌大的古宅浸没在黑夜里,只有两个房间里有耿耿灯光,像老兽不倦的眼。他忽然觉得,这古宅里的父女两人,竟像以前从书中读到的异人,钟灵毓秀,居在山中,素朴中有一种城里人所没有的秉赋。若川想,山村中看来确有不同凡响的人与事,以前真是想都没想过。他又看看老宅,舒了口气,挺挺身进了鳖场。
  大门旁的小楼里,几个湖南工人正在打扑克,大呼小叫的。听到铁门碰响,楼内小郭探头吼了一声:“是哪个?”若川答道:“我,老白。”小郭便邀他加入。若川说声“不了”,小郭便玩笑说:“助理,又去守斋了!”若川也不理,径直朝自己的“炮楼”走去。进了炮楼门,从一条粗陋的木梯上磕磕绊绊的爬上二楼,靠在窗口,恰巧能看见老宅的影子,就掩在芭蕉丛中。但是,看不清后廊上还有没有人。那老人,那姑娘,就在这短短的黄昏里,忽然闯入了他的生活。也许应该说是反过来,是他闯进了人家的生活。若川在夜风中如此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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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若川来到鳖场第二天,小郭就指派了两个工人,弄了些红砖、水泥,在墙角造了个茅厕。若川看见他们在忙,心里会意,知道这是小郭在讨好他。小郭的脑筋着实通透,这个马屁拍得教人舒服。一般城里人下乡,发怵的不是饭食粗鄙、缺少娱乐,而是卫生的问题。原来,白若川未到之前,这鳖场是没有茅坑的,工人们内急了就跑到院墙外的林子里,漫山遍野的找地方解决。山里草密人稀,隐蔽性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有时也会撞上人,特别是远远地来个大姑娘的话,就不免尴尬。头一天刚到,白若川学工人的样子去上了趟厕所,那感觉很恐怖:屁股老被毛扎扎的草叶刺着不说,还有蚂蚁粘上去痒痒地爬。尤其眼睛还要八面留神,有如特工。这当然是个问题。新厕所的水泥干了之后,就启用了,自然是皆大欢喜。虽然没有顶篷,挡墙又只有三尺来高,仅能做到蹲下来不露羞处,但终究是个文明的设施。后来,小郭在饭桌上不经意地把这事提了提,若川明白他这是在表功,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但却没说什么。
  当月里公司发给工人的工资,是白若川这次顺便带来的,比应发工资的日期提早了五天。小郭喜出望外,造好工资表,就发了下去。发饷的日子,永远是劳动者的节日,这天夜饭加了菜,炒了十个鸭蛋,葱花一爆,香出去两丈多远。工人们一改往日的麻木,吃饭时戏谑不止。最活跃的要算老金。老金本不姓金,因为头发天生就打卷,大家叫他绰号“金毛狮王”,简略之后就称“老金”。老金说:“白助理,你是大善人,你来了好运气也就来了。我出外打工十多年,从没有提前发工资的,老板总要把把那钱捂得快生崽了,才发下来。”若川一笑,说:“你们辛苦,我是知道的。”老金又说:“晚上我们几哥子去白坡镇玩,你也去吧?快乐快乐。”若川便问:“镇上有什么好玩的?”“有啊,就去‘夜巴黎’!”听到这样堂皇的名字,白若川不禁一怔。这时小郭插进来说:“瞎闹,白助理怎会去那种地方?”接着他又跟若川解释道,“一个破烂发廊。”老金却在边上做个怪相:“可那里面,有个阿娇好啊。白助理不知道,嫩的啦,鲜鱼嘴似的!”众人便发了声,一道起哄。白若川放下筷子,笑笑说:“你们去,我已是不济了。”小郭见白若川并未见怪,也就释然了,便掉头去跟老金开玩笑:“小子,你急的甚,偷吃鳖了?一分种都等不得?”老金就反讥道:“你不急,昨晚又去了哪里做了一夜功课?今天再去,怕是你那小乌龟抬不起头来。”
  饭桌上的荤话你来我往,越发的不堪,电灯仿佛也比往日亮了许多。嘈杂中,白若川想到一件事,便凑近小郭问:“工人的工资够花么?”小郭说:“够。一个月四百元,另外还有伙食补贴费。伙食费当然是不够的,自己要贴上一点儿,再加上抽烟、找小姐,工资充其量花掉不到一半,余下的寄回去养家。不错了。”白若川看着眼前忙了一天的工人,蓬头垢面,情绪却都乐陶陶的。心想,这鳖场的日子单调到几乎仅仅是活着罢了,工人们却有心思寻开心,看来知足真的就是福啊。
  晚上,众工人尽数去了镇上寻娼,鳖场里安静下来。围墙下,为防盗贼,装上了强光灯,此刻大放光明。即使有一两个毛贼敢翻墙过来,也必是无所遁形。白若川叮嘱了几句小郭一定要防范好,便回到炮楼,把鳖场当月的明细帐拿出来看了一遍。帐目还算清楚,不像老板担心的那样。几遍数字核下来,眼睛有些酸,若川打个哈欠,不由得困意袭上来,便拿了毛巾去井台冲凉。
  若川虽是个知识人,但农村对他来说并非完全陌生。九岁到十三岁上,他父母厄运当头,全家被下放到农村三年。他也就读了三年农村的小学,跟那些泥猴似的农村小孩一道混过。那时节的小学,书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念,农活倒没少干。所以,他这辈子,也算拿过镰摸过锄的,手脚并不笨。登上井台,他把水桶哐啷扔到井里,手抓桶绳用力一抖,那桶便翻倒沉入水中,再用力一提,霍一声满桶水就拎了上来。水挺凉,哗地从头淋下,顿时暑热全消。
  洗罢澡,睡意却全都跑了个干净,若川把衣服搭在身上,步下井台。视野里,鳖场一个人也没有,他赤身露体地在湿漉漉的夜色里走,觉得农村真是个自由到极点的地方。走到鳖池边,他套上短衣短裤,寻了个干爽地方,坐下来抽烟。眼前的天地一派寥阔,夜色下的鳖场全不似白天那般丑陋,竟有一番浩然气象。鳖池里的水粼粼而动,灯光倒映其中,东天上一勾月牙儿横在空中,缺口朝上。他呆呆望了一阵儿,有些糊涂了:亚热带的月牙儿怎么会是这样?真的就是个船,弄不清是新月还是残月。
  若川笑自己毕竟是个五谷不分的城里人,来海南都十年了,竟没注意过月牙儿是个什么样子,便在心里换算着现在农历该是几月初几。这时候,猛可地看见甬道上有人,正拿着两尺长的大电筒一晃一晃走过来。近了,就看清了,是小郭。
  小郭果然是没去镇上,老金的调侃看来是有些根据的。说话间小郭凑近来,挨着若川坐下,向若川索了一枝烟,不大熟练地夹在手上,闷闷地抽着,看样子是有意要扯点闲话。若川便先开口,问他结婚了没有,小郭嘿嘿一笑说:“结婚?再结就是二婚了。别看我才三十出头,孩子已经有两个了。”顿了顿他又说,“地里刨不出食来,要养家糊口啊,不然谁能抛开老婆到这地方来?”白若川下来之前,已跟老板问清了鳖场的情况,知道小郭是以技术入股的,不领工资,鳖场的利润有他一份。若川估摸小郭虽然有可能手脚不太干净,但也不会有太多的虚报冒领,否则成本增加了,分红时他相应就会拿得少,左右都是一样。所以,他不想让小郭在他跟前过份小心,于是便说:“大家都是要吃饭的,我来是散心,不是钦差大臣,不会让弟兄们为难。”这样一说,小郭果然很高兴。
  打从那日黄昏去过老宅之后,若川就存了心要找机会问小郭,看他知道那父女俩多少情形。想到这儿,当下就问:“邻院老宅,那老爷子是怎样个人?”小郭说:“你是说吴老伯?说来,那可是个故事哩。”见找到了若川愿听的话题,小郭一时就有些兴奋起来。
  随着小郭的讲述,陈年的岁月像一幅旧画,慢慢地揭开了蒙布。老宅里人物的身世一点点地展现开来,让人感到可触可摸了――
  原来,那吴老伯并不是当地人,而是一名广州来的知青。年轻时候相貌俊秀,心性极高,又能干,又爱读书,插队来这里后,很快成了知青模范,是那时报纸上有名、广播里有声的风头人物。那时,他正和邻县的一个女知青谈恋爱。那一年,女知青的父母思女心切,想要把她活动回城,便节衣缩食送了块全钢手表给大队书记。那书记就把一个招工指标给了那女知青。临走之前,女知青去向书记道谢,感激涕零间不免就有些娇羞。那书记本是个庄重的人,却也一时把持不住,竟拉住她的手半天不放,揉摸了良久。那年月的女子脸皮薄,碰到这场面犹如受到奇耻大辱,女知青惊愕之下,抖瑟着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回过味来,甩开了书记的手,涨红脸骂了声“流氓”,夺门而出,回去后哭得三天不见外人。这种事情,完全不像后来的小说家言,说女知青回城都是以失身作代价换来的。说这样的话,分明是不负责任的扯淡。而那吴老伯,也就是当年的小吴,第三天就知道了这件事,当下按捺不住,顶着烈日翻山走了三十里,找到那书记的门上。那书记还要解释,小吴却不容分说,抄起门边一根扁担,几扁担就把那人打成了个瘫子。第二天,邻县公安局来人抓走了小吴,审了审,就剃光头关了起来。由于这案子事出有因,所以邻县当时的领导觉得判也不是,放也不是,索性就拖着。待小吴在看守所吃了一年多囚粮之后,整个国家发生了变化,知青统统都可以回城了,大伙儿一走而空。主事的人索性顺水推舟,把小吴给放了。
  回到广州,小吴才发觉自己已经成了另类公民,街道工厂不愿接收,嫌他蹲过监所,多少有些污点。家里又只有窄屋两间,哥哥姐姐都要结婚,分都分不过来,弄得小吴连存身之地都没有了。最让他受刺激的是,他悲欣交集去看女朋友,那姑娘却躲着不见。原来那妹子回城后做了国营大厂的工人,自觉己经与往日身价不同,正谋画着要嫁一位那年头正时髦的陈景润式的知识人。这个结局,对小吴无异于五雷轰顶。他气得五脏六腑冒火,两天米水未咽,第三天头上,拎着行李返回到村里,发狠再也不离开。就这样寒暑交替,世事如轮盘样转了几圈,几在这穷乡僻壤里,小吴熬成了老吴,黑头人变成白头人。自那次一番折辱之后,他知道命不可违,有所彻悟,再不相信有什么金光大道了,只想做个草民。到现在,基本上是个普通老农了。
  白若川听着,心内不觉有一阵阵寒意上涌,他想,造化弄人啊,竟能搞到这样的地步!老宅那汉子捧着竹筒水烟的模样,本来在若川脑海里,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如此的,想不到,他也有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声名显赫,怕也曾是个心怀天下的豪迈男儿。这是条落了荒的孤狼啊,若川心里这样叹道。若不细加品味,难得有人看出那衰败皮囊下仍有隐隐的威严在。
  想着,若川又问小郭:“后来他就这样,在村里娶了妻?”小郭说:“哪里,那妹子把他伤得太狠,所以他一直孤身未娶,到现在,还光棍一条。”若川听了,甚是奇怪:“那么六莲呢?”小郭说:“六莲说来话长,她本是个弃婴。十多年前吴老伯有次去海口买瓜种,在长途汽车站偶然拾到的,病恹恹的,养活了几天,老伯不忍心再送出去,就把她当女儿留下来了。”
  “原来是这样。”若川听得有些鼻酸,小郭也跟着欷嘘了一回。末了,若川叹口气说:“命由天定,人真的就是一棵草。”说罢抬头望望天,天上星月都有些迷蒙,如磐夜气像浩荡海水,随时都可能倾泻而下,把地上的人畜淹个干净。想到此,心里不免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那夜,他让小郭先去歇了,自己留在井台上,抽着烟默坐。凉风吹过,他闻见空气里有草香,又听见水池里有鳖儿蹿水的声响。过了不知多久,去镇上寻欢的工人回来了,铁门哐啷啷一阵乱响,而后又归于了寂静。这个晚上,真正是夜未央,人不寐,若川生平第一次感到心内有一种大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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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去昼来,村子醒了,古宅在淡烟一缕中浮出,似乎便有了若干亮色。它傍左侧的一个房间,在本地风俗中被称为“小房”的,是村姑六莲的闺房。
  这日,六莲一早醒来,就发觉情形不大对,既没听见鸡鸭喊饿的呷呷喧闹,也没听见收音机在放阿爸照例要听的早新闻。她忙不迭地滚下床来,掂起脚朝窗外略张了一张,心里暗叫不好。原来时辰已是日上三竿,她睡得过了头。待穿好衣服,跨出卧房,叫了声“阿爸”,哪里还喊得应人。整个大宅空荡荡的,只有庭中的芭蕉悉咐作响,几只闲苍蝇嗡嗡起落。再看后堂屋八仙桌上,咸菜稀饭已经摆好。门外的鸡舍鸭栏,槽是满满的,地是净净的,小东西们啄食嬉戏,怡然自得。
  六莲回想起昨晚上,不知怎的就失了眠,那枕头好像能烫人。大半夜里,眼睛盯着蚊帐顶,心中默数着数字,反来覆去也不顶用。自长大以后,这还是头一回睡了懒觉,六莲直到梳洗罢,脸上仍是辣辣的烫,好不害羞。她知道,阿爸不忍心叫她,替她干完了早上的活儿,自己下地去了。
  这时节算是农闲,地里的活路并不用六莲搭手。她吃罢稀饭,收拾好,坐在大门石阶上,倒不知做些什么才好了。
  这样呆坐了一刻,心里忽然起了个念头,想去赶集。今天是镇上逢集,她想趁晌午饭还早,去逛它一趟。这念头来得突兀,全无来由,去买什么,去看什么,都说不清楚。只觉得仿佛有人在催,一连声的,像潮水软软地撞着胸,由不得她。想着便返身回屋,掀起枕头,拿了平时攒下的一点零用钱,掩门上了路。
  通往镇上的红土路,自杂木林中蜿蜒穿过。尽管骄阳当头,但晨早的雾气未散尽,幸而还不觉热。一路上有斑鸠咕咕地叫,让六莲听得心里欢喜,腰杆儿也越发挺得直了。以往每次赶集,都是跟阿爸一同去,再不就是约了同村的美芬、亚娟一道。像今日这样独自一个去,真真还是头一次。她走着,心里就暗笑:不知今天是怎么啦,撞鬼了罢,睡了懒觉,又独自跑来赶集,竟做了两件破天荒的事。
  走了一路,不断有手扶拖拉机、自行车超过她,全是村里人,熟头熟脸。众人不分老幼,都跟她打招呼,空山里,听起来声音脆脆的。六莲心中高兴,答起来也是脆脆的。有年轻后生仔便停下来,满脸讨好的邀她上车,六莲皆是一笑谢绝了。她觉得,这个早上只该属于她自己。一个人去最相宜了。钱攥在手心里,想买点什么自己都不知道,这感觉痒酥酥的,挺好。能听听鸟叫,嗅嗅林子里的新鲜空气,或是揪下一枝杜鹃花在手里晃着,也都是好。
  如此穿林过河,走了六、七里路,前头便是白坡镇。这镇子,不过是乡间一个平常小镇,却是此地唯一的一个热闹去处。人家不足两百户,商铺倒排开六、七十家。农历的逢双日是集日,一大清早,四乡人就从各处赶来,山间道上,前后相接。人们赶了鸡猪,挑了菜蔬,去收购站或店家卖了,换点现钱,再捎些急用的家什物件回去。也有不少的人不买不卖,却是逢集必到,图的仅是个兴头。这乡间荒僻地方,农家生活只是劳作,电视收不到,电影想也不要想,不免就有些单调。唯有这热火的集市,能令人感到有一股喜庆、一种外面世界的阔大气息。镇上几家有名的酒楼,一早就开了茶座,从一楼直摆到三楼,高朋满座。人们隔着老远大声寒暄,然后便坐下来,头凑着头密谈。其实,众人喝的不过是一元钱一壶的土咖啡,吃的不过是五毛钱一碟的木薯糕饼。而所谓的知名酒楼,也不过就是简陋的乡村饭馆,木桌上浸了不知多少年头的油垢,杯盏多半有伤残。但没人在乎这品级的高低,人们在这儿只为能找到几张熟面孔。他们在半日里争论的、交流的,不过是些彩票号码的组合。这些数字,被吃茶的人视为天书,写在纸条上,半公开半秘密地在众人中传递。若要等它们应验中彩,那不知要候到猴年马月。但是,没有人怀疑这件事的神圣性。而且因了这磕头碰脑的交流,镇上人与乡下人甚至泯去了身份的界限,变成四海之内皆兄弟了。
  若能从酒楼的窗子看下去,那景象确能撩人心动。镇上仅有的一条石板路被挤得水泄不通,沿街摆起长龙也似的摊子。服装、百货、小食、鼠药无不齐备。还有那私设彩票的、套圈儿的、耍猴的,也抖擞着精神混杂其中。因了大部分货品的艳俗,在这古朴的小镇中,反倒有了一种斑斓五色的悦目。又因了集市时间短促,到下午就要散了,所以,买卖两方又大多透出一种急切,几乎近于狂热。这样一个充满了尘嚣的小世界,十多年来,就是离农家女六莲最近的大世界。
  六莲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走,一边往那些摊子上打量。各种小玩意儿不少,价钱也便宜,但她疑心多半是假货。拿起了一瓶洗发水,犹豫半天,还是放下了。再说,直到现在,她也没拿定主意要给自己买什么。摊主是个外乡汉,见六莲迟疑,便拍着胸腔信誓旦旦:“姑娘啊,我还能骗你么?这怎么能假?”六莲瞄瞄那汉子,还是摇头走了。一趟街走到底,只给老爸买了一包福建乌龙茶、一支挠痒的小竹耙。不大一忽儿,她觉得被人气熏得头顶昏昏,便挤出人群,站在屋檐下,拉开一点儿领口来透气。心里正焦燥时,忽听得耳边有大喇叭放出震耳的民乐,是“哥哥在岸上走”的调调,喜气洋洋。回头一瞄,不禁吓了一跳:一个真人大小的笑靥女子全身广告像,贴在纸板上,正正当当矗在自己身后。原来这是一家新开张的影楼。正在此时,玻璃门一旋,出来一个穿制服裙的女孩,站在石阶上有节奏地拍手,大声揽客。六莲觉得面熟得不得了,细一看,忍不住嘻地笑了:这不是村里的美芬么?
  美芬见到熟人,一改职业性的笑容,张了大嘴笑,又拉住六莲的手直摇。六莲捣了她几拳,嗔道:“你这鬼头,怎的不言不语就出来打了工?”美芬忙解释道:“店老板是我家亲戚,急着喊我来帮忙,只管吃住,工资却不发的。”六莲很不解:“那怎么办?”美芬悄悄说:“干熟练了,我就去海口。”说着忙把六莲拉到屋内坐下。六莲四面看看,店堂里的油漆光亮得连苍蝇都爬不住,墙上挂的时髦照片,看了让人心里舒服。她打量了一下美芬,觉得她相貌虽没变,嘴还是大,但气质可不同了,就说:“看你,漂亮多了。将来到了海口,怕是要去选美。”美芬说:“哪里能跟你比?这么白,这么苗条,只怕一街的年轻仔都在看你。你不是来赶集,你是免费让人家饱眼福的吧?”说着两人又互相乱捶,笑作一团。美芬把六莲引到梳妆镜前,拣一把梳子为她拢了拢头,说:“你看,是不是美人儿?”六莲看了镜中的自己,唇红齿白,胸脯挺挺,己经发育成大姑娘了,心里不免有一点点得意。忽然,她心里一动,知道今天该为自己买什么了。
  从美芬那里出来,六莲去了以往经常去的百货商店,买了粉扑、眉笔和口红。这些东西以前她都有,因为基本用不上,就都送了人。今天,她觉得好像突然迈过了一个门槛,前面的天地是新的,自己应该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了,就像那胶卷广告牌上的靓女子。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她说不上来。东西买齐了,临了,又左挑右选,买了一只颜色俏俏的绿色发卡。
  返身出来时,却又遇到了另一个熟人――蒋天保。天保是她在读镇中学时的同学,大她两届。她念初一时天保已在初三。这后生仔是文艺积极分子,学校搞汇演时来辅导过六莲班上的节目,所以有点熟。天保的爸爸老蒋是镇税务所的所长,因为贪吃,喜好去酒楼白吃白玩,对农民的态度又蛮横,所以口碑不大好。连累了儿子在学校也很孤立。天保初中毕业就辍了学,听说去打了工。后来六莲也毕业回了家,就再没见过他。
  这位天保的变化也很大,过去只是个小帅哥,现在却有点时代精英的派头了,头发梳得齐齐整整,唇上生了些短须,脸仍像过去那样白净,不像在干什么苦力活儿的样。他见到六莲,先是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抹抹头,伸出手来像是要握手,但转瞬又缩了回去。刚寒暄了几句,天保不知怎的就脸红了。六莲因为急着要回家,见天保并无要紧的话说,便要走。天保嗫嚅着说“等等”,一只手便在自己衣袋里乱摸,最后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六莲。六莲看看,原来他在镇上开了一间五金店,头衔印的是“经理”。她略感惊讶,心想小帅哥也能做得这个,嘴里便“啧啧”了两声,算是恭维了。天保说:“毕了业才知老同学好,你要常和我联系。”六莲心里就说,联系什么,我家里能称作五金的,大概就是一口铁锅了。嘴里却说:“你如今是大经理了,我还是个农民,不好联系啦。”天保就笑,一副很怜爱的样子看着六莲。六莲忙说:“我要赶回去喂鸭了。”两人就道了再见,分了手。六莲走出去好远,回头一望,天保还在当街立着,朝这个方向看。“这个人!”六莲心中哂笑,就起了些轻蔑,在手心里把那硬挺挺的名片揉成一团,悄悄的扔了。
  六莲赶这个集,心满意足,回家的脚步格外轻快。一路上唱着红歌星李玟的歌子“滴哒滴”,更觉得诸事顺遂。半路上,鳖场的小郭骑着摩托从后面赶上来,招呼着要搭她走。六莲应了,侧身坐上后座,一边就问:“郭主管,又去给鳖买维生素了么?”小郭说:“不是。天热,我们白助理胃口不好,我去买辣子,做剁椒鱼下饭。”
  提到白助理,六莲忽地一阵心头乱跳。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今天忽发奇想要来赶这个集,是跟昨晚见到的那个斯文男子有关的。不错,肯定是有些什么关系。穿过山林,远远的看见鳖场,此刻,也许那人就在那些白房子里吧。六莲心里涌起温情,她又想唱个什么歌子起来,才与此时的心情相配。她实际已经知道了自己内心的一个小秘密:为什么昨天还在懵懂,今天就有了做女人的感觉了。
  吴老伯居住的这座古宅前,有一口两亩方圆的莲花塘。逢夏,便有莲花亭亭而立,红白两色。风一过,满池圆叶如浪翻滚,煞是壮观。一条横贯全村的青石沟渠,将附近的山泉水引下来,因此旱年里塘水也不见干枯。这一方莲塘及其周围的葳蕤草木,将老宅与整个村子隔了开来。平素偶尔会有村人过来走动,吴老伯却是不大过去,有事就差遣六莲去跑跑腿,传传话。
  这天夜饭之后,六莲撤去桌上盘盏,在灶房里洗涤。吴老伯走下前廊,抬头瞧瞧溜檐上的日影,知道时候尚早,便先吸了阵儿水烟过瘾,然后在房前场上坐下,趁光线还好,拿了削好的竹篾来编箩。白毛小犬起初在他身边蹿来跳去,后来看见一只五彩蝶子翩翩飞落,竟一下子顽心大起,一边扑,一边追到后园去了。
  不大功夫,小犬又跑回来,急急地吠了起来。吴老伯抬头,瞥见院墙外近处的绿叶间,有人赤着膊、披着件耀眼的白褂子走来,木屐声噗托噗托响。仅看那身形,就知是村长霍半火。霍姓是村中的大姓,明朝时曾有一人官居侍郎。数百年来,家族枝蔓,仅这一村就有十余户。因此这村子就叫霍村。村长刚落生时,他老父偷偷请人算过,说是命中缺少一点点火,于是就叫了这“半火”。但“霍半火”这名字叫起来绕嘴,渐渐地,在村人口中,就简化成了“霍半”。
  见村长叼着洋烟施施而来,吴老伯却并未起身,手里也未停下编织,只示意他坐,又高声唤六莲沏茶来。这霍半三十五、六年纪,眉目略嫌狡黠,气质上半土不洋,一望而知是个在外面有过闯荡经历的角色。
  喝毕六莲端上的乌龙茶,霍半抹抹嘴,赞了声“好茶”,便单刀直入,说起了事情:“我是为卖蕉的事来。”吴老伯停住手说:“不是还早么?”霍半说:“年初来收购咱们香蕉的甘肃客商,觉得两下里合作得不错,因此委托我协调一下,明年把香蕉仍卖给他,他自然会在价格上照顾一下我们,不会亏了大家。”吴伯略一想,说:“这倒可以。只是天意人意都不好说,收购价从来是一年一个样,到时候价钱起不起得来,他哪里能说了算?”霍半颇有同感,叹口气说:“是啊,收成不好要亏,遇上肥年收成好了,价钱又滥贱,我们还是亏。咱这农民,总之不好活。”吴伯抄起水烟来吸,一边就哂笑道:“你是什么人,也说这话?你总是好活的。甘肃客商那里,少不了有你的回扣。不然,村长怎么甘心给老板当起了马仔?”霍半涎脸笑道:“这事么,你明白。当这村长,只拿几十块工资,不小小弄点,难道让我吃风屙风?”说罢摸出一包“三个五”香烟,拈出一支来,放在鼻下摆弄。吴伯看看,便说:“你这里那里都小小的弄点,可够我们这平常人家大大的吃几年罗。你看你,吸的洋烟,住的洋房,你这农民当的多么自在。我过去念书,不晓得书上说的‘土豪劣绅’是甚样子,原来就是你这样子。”霍半便起身,略一躬腰,笑道:“前辈开玩笑了。我算什么?你老吴风光时,广播里天天喊的是你的名字,我那时候还是光屁股娃娃哩。不过,现在这村官,上压下挤,两面都不是人,其中滋味你是不知道的。”停了停,他又说道:“好了,不说了。今日这事,就这样敲定了?”吴老伯也起身,一板一眼地说:“一言既出,我不会变卦。”
  霍半回身正要走,忽的想起另一件事,面色忽地一沉,对吴伯说:“你家积欠的乡统筹、人头费、道路捐已经有五百块了,如何弄,要想个办法,不然总是我替你顶着。”吴伯听了便冷笑:“上面横直只是想要钱。我不是个糊涂人,这些名目倒闹得人要糊涂。”霍半说:“那镇政府也是要吃饭、要养人的啦。”吴伯就问:“吃饭?什么饭一年要吃下四十万招待费?”霍半连忙摆手说:“不说那个。镇政府要收的钱,总是要交。”吴伯就说:“交是可以,慢慢来,不要着急。你又不是不知道,农民,屁股朝天,也只能找出那么几个钱。若要一下交清,就该我吃风屙风了。”霍半拧起眉毛,说:“嘿嘿,你就是一个字,拖!我拿你没办法,但是钱又不是装进我口袋里,莫要搞得清款工作队下来,脸面上就不好看了。”吴伯一怔,挖了霍半一眼:“工作队?我当这是什么年代,他来么!有本事叫联防拿着枪来,我反正老命一条。”霍半见气氛不对,忙说:“那不至于,哪里会真就动硬的?这地方,出过娘子军的,谁敢?”他歪着头想想,又缓缓的说:“那就先欠着吧。不过镇上是有规定,欠款户一律不准开结婚证,将来六莲嫁人,怕是要有麻烦。”吴伯淡然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不至于把闺女憋死在家里边。”霍半良久不语,然后叹了一声:“镇里要追欠款,天天喊加大力度,你们就是一个拖,倒成了只逼我一个人!”说罢,抖抖衣衫,便要走。
  那边六莲在廊上望见村长要走,也起身招呼送客。霍半回头看看,打趣了一句:“嗬哟,六莲这姑娘,出落得越发俊了哪。改日我做介绍人,给镇长当儿媳去。”
  六莲脸一红,反唇相讥道:“我不要!这机会留给你自家女仔罢。你也好攀个好亲戚,升官发财,屁股底下冒烟烟。”霍半打了个哈哈说:“我那女仔?还没得猫仔大,等她长大,镇长早就该抱上孙子罗。我老霍,没那个福份呀。”说罢,抖一抖金利来的白褂子,歪歪的哼着琼剧小调,扬长而去。
  吴老伯望着霍半背影,说了句:“这滑头!”此时再坐下,只觉得肩头发酸,便叫六莲为他捏捏。捏了一会儿,感觉好了些,便对六莲叹道:“五十肩,六十腿。这半年肩是越来越吃不住力了。你这老爸呀,眼看着就要干不动了。”六莲接口道:“阿爸哪里就能说老?再说,有我在,你怕什么?”吴伯摇头道:“女儿家,总是要出远门的。”六莲说:“就算要远走高飞,到几时我也不会不管老爸。”吴老伯当然知道女儿会这样说,但他从心里还是愿意听这样的话,一百遍也听不够。好像一种人间至福,就在这夜色初上的家常对话中。他满足地笑笑说:“莲莲,你是懂事了,知道将来要养阿爸的老。不过,阿爸苦了半辈子,老来也没什么奢望,有一口粗茶淡饭就行了,平安就好。咱们家穷,还是要俭省些,日后赶集不要给我买东西了。”六莲说:“那算什么,买了你就用么,穷人也要过一点舒服日子。就算再穷,女儿也不能没有孝敬心啊。”听到这话,吴老伯心里一暖,感慨了一回,不由得对女儿现在的状况感到有些歉疚,想想便说:“其实我做田并不要你帮多大忙。不然,明年你去海口念个中专?”六莲扁扁嘴说:“你真是不知外面的事。现在要念个中专,你知道要多少钱么?”吴伯皱眉想想,也就无话。
  父女俩又拉了一阵儿家常,六莲便去准备明早的鸡鸭食,煮地瓜,拌米糠。天光终于暗下来,东西已看不大清,吴老伯就收了篾箩,坐在廊下乘凉。农历六月,傍晚已不大有阵雨,所以日落后照旧溽热。荷塘里的青蛙也耐不住热,叫得奄奄一息。坐在前廊下,隐约可听见六莲在灶房里哼着“快乐老家”的歌子。
  吴老伯此时在心里叹道,想不到这辈子真的就做了荒村野老。年轻时喜好读书,古今中外的只顾杂览,光是唐诗就背了百几十首。最忘不了的,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这类句子。不曾想,这些光景今朝都到了眼前来。年轻时候把人生设想了一万种可能,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收梢。记得那时意气正盛,只觉得有一种使命感与生俱来,心里边装的东西大而无当,一副金戈铁马的样子。就连头发长了也不屑去理,凡人琐事全不在眼睛里。少年轻狂啊,往事如今已不能再细想了,那些抱负全成了影子。活了半辈子,悟到的只是一个很无奈的真理――人生就是磨针,不是要磨利而是要磨钝。什么时候把心中那股不平之气磨钝了,既刺不到别人,也刺不到自己了,万事也就告了个圆满。
  坐在廊下,耳听着小儿女无邪的歌声,吴老伯心中感到十分慰藉。想想时光也快,十七、八年光阴一晃而过。这其间,父母相继过世,兄弟姊妹又疏远了,老广州早成了儿时的记忆。他现在孑然一身,只有这霍村算是可以归老的家园。记得那年在海口长途汽车站,那位神色凄惶的小妇人认定他是个善心人,把六莲塞给他,托他照管片刻,之后却一去不复返。可怜那襁褓中的婴孩尚不足月,又病着,像个睁不开眼的孱弱猫仔。他心里一软,就把她抚养下来了,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尚的动机。然而如今的六莲,已是出挑得水灵灵的,能担得起家务,懂嘘寒问暖,纵不是自己的血脉,不也是至淳的天伦么。这大概是天道仁厚,才给了他这样的补偿罢。如此,他老吴在世间也算有了个依傍,也才不至于失败得一无所有。
  吴老伯手抚着肩骨,又想起了几日前刚刚认识的白助理。从那后生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曾经有过的书生意气,那是一种从未受过大折损的安然与自信。当年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老吴十之八九会像那后生一样,做个磊落书生,或是从政,或是教书。然而,谁又能说得清楚,为何原本一条坦坦荡荡流着的河,正在半途中,忽地就改了道呢?
  想到这儿,吴老伯胸中似又涌出年轻时的一番豪气,觉得那墨色的夜空,越发苍然。于是起来,回屋子里去翻箱子,找出了珍藏多年的一柄竹笛,用布拭干净了,贴了一块纸片做笛膜儿,坐在廊下吹了起来。这时女儿六莲已从灶房出来,伏在栏杆上,以手支颐,在悠悠笛声里,正朝前方的莲塘痴痴的望着。吴伯看着女儿,不由两眼温湿,英雄气顿时化做柔情,塞满胸臆。一霎时,笛里关山,多少沧桑在这个壮汉的心里荡漾开来。
  坐落在这霍村一角的鳖场,显然是乡间的一个异数。它院门口的小楼,和那四角的炮楼,建造时都刷成了白色。这颜色,与村中的黑石瓦屋形成了对比,因此无论在白日还是在黑夜,都有一种乍眼的霸气。村人们不大到这儿来,在他们眼中,鳖场就是城市,是城市的某个部分延伸到自家门口来了。尽管人们也远望它,指点它,甚至将它围墙内的风吹草动作为歇凉时的谈资,但态度上总还是敬而远之。两下里就这么你我对视着,互不相扰。
  白若川来到此地不久,便遭遇了一场突然事件。乡村里有人想突破这道不可逾越的壁垒了。城市的霸气受到了来自蛮野阶层的挑战。只这一堵墙,不可能安然守住城里人的利益与安全,也不可能断绝了草野中人对于财富的觊觎之念。然而,就在这桩事件中,白若川多年来积累下的行政经验,却意外地发挥了一点作用,使得这件事基本上以喜剧的效果作为收煞。
  那个晚上的事,连他自己事后想来也甚感滑稽――
  半夜里,若川熄了灯想睡,正迷迷糊糊间,忽听得院子里就鼓噪了起来。便连忙强打起精神,披了衣,下了炮楼来看。原来是几个偷鳖的毛贼翻墙过来,恰恰被巡夜的老金发现,追上去当场拿下了一个。
  待白若川赶到小楼,见老金赤了膊,坐在椅子上,手拿一根碗口粗的木柴棍掂着,正凶神恶煞地审问那贼子:“狗贼,这王八也是你能吃的?”那毛贼是镇上一个地痞烂仔,骨瘦如柴,浑身抖瑟着答道:“不敢不敢。偷鳖就想换点钱。”老金喝道:“日你个狗娘!老子一天累得鸡巴发软,才得两个毛钱,你还敢来老子嘴里抢食吃?”毛贼唬得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捣蒜似地叩头,一面就告饶。老金用木棒杵杵地面,阴阴地又问:“知道什么是渣滓洞么?”毛贼答:“不知道。”“那么白公馆呢?”毛贼还是答:“不知道。”又补充说了一句:“我只念过三年书。”老金又问:“听说过老虎凳么?”毛贼一怔,连连点头说:“知道,是红木的吧?”老金差点想笑,却板起脸又喝道:“混蛋!我问你,认不认识镇派出所的所长?”毛贼浑身一战,忙说:“黄所长,认识,认识。”老金便仰头笑道:“他老黄,得认我做师傅!你过来,老子先给你扒了这层贼皮。”毛贼知道事情不好,登时汗如雨下,杀猪似地嘶喊:“大爷呀,我上有八十老母啊……”老金便跳起来暴怒:“你怎么会有八十老母?我日你祖宗的,欠打!”这时白若川连忙上前拦住,便回头叫小郭:“还是绑了送派出所罢。”小郭看了看,将若川拉到屋门外,悄悄的说:“送到派出所,还不是罚点款放人,回头他又来偷。黄所长那里倒欠了人情,还要一番破费。我看,还是打一顿算了。”若川沉吟片刻,说:“打,不是个办法。我来处理罢。”
  他返身回屋,叫老金起来,自己坐下,问那毛贼道:“知道我是谁吗?”毛贼摇摇头,见老金这煞星也乖乖地听这白面书的话,知道算是躲过了一场打,眼神中就略露出侥幸之色。若川便又说:“听好,我是个读书人不假,但若没本事,也不敢到你们这里来占块地盘。既然敢来,就一定治得了你这毛贼。今晚跟你说完话,就给我滚。若再在霍村见到你,那就――”说到这里,忽然话咽下了半句。这时满室鸦雀无声,小郭、老金及一干工人环立在若川身后,虎视眈眈。那毛贼知道遇到了高人,顿时脸色如纸,连忙低下头去,只顾瑟瑟筛糠。若川便轻轻一拍桌子,忽然阴着嗓子威胁了一句:“我能叫你家败人亡!”说罢起身,挥手吩咐老金:“走吧,让他滚。”
  老金喏了一声,与诸人将毛贼扭到院子门口,揪着耳朵又训了几句,放了。
  回得屋来,老金便问:“白助理,你有什么法子能叫他家败人亡?”若川说:“什么法子,没有法子!总不成我去灭他的门。不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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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贼闹了大半夜,若川便没睡好。次日天大亮后,小郭在炮楼下面喊吃早饭,若川大声回了句“不吃了”,便蒙了头又睡。待再次醒来,仍是不想起身,随手将枕边一本书拿过来看。这是小郭租来的小说,若川前日借了过来,想无事翻翻的。这书是盗版,错字多,不过倒也能看。书写的是当今的事,里面的人说话行事却又十分古雅,男男女女,都有点不愁衣食的雅兴,弹古琴,赏对联,品香茗,像在演绎前朝事。若川看得有趣,喷儿地笑出了声,心想这书中人物真是憨得可爱,怕是作者杜撰出来的,哄读者开心。如此,便一页页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口干,就伸手去取窗台上的水杯。拿到手一看,是空的。又去寻存放凉开水的搪瓷茶缸,不料也是空的。无奈,只好起床,去井台上洗漱。
  在井边,若川从桶中舀了一杯水,仰头正要喝,一个工人看见,忙劝住了他:“这生水可喝不得。南方潮热,细菌多,我们都不敢喝。”若川迟疑一下,只得作罢。待把脸洗完,就拿了茶缸去伙房打开水。
  走到小楼的伙房门口,见小郭正蹲在门坎上按计算器,全神贯注的。若川便咳嗽了一声。小郭抬头,见是助理来了,忙堆着笑着问早,又见若川手中拿着大茶缸,就说:“电热壶今早烧坏了,已经打发人去买,怕是要稍候一会儿。”若川便自嘲了一句“今天好像不走运”,拣了个板凳坐下。一忽儿想起来,几日前看过鳖场的帐,记得上月初刚买过一把壶的。于是就问:“不是刚买过新的水壶么?”小郭啐了一口在地上,说:“都是那死老金,早上烧水,只顾跟马寡妇调情。骚的,忘乎所以啦,把壶给烧坏了。”
  白若川长期在民营公司打工,知道老板在办公费上不愿多花一分钱,最讨厌员工糟蹋东西。若川受了些这方面的熏陶,自己也看不惯别人败家,当下便不大高兴:“十多天就烧坏一把壶,也太过份了。这老金你要管管他。”小郭点头称是。若川又说:“新买的壶不能在帐上报销,钱从他工资里面扣。”小郭闻言,脸上却现出难色。若川见他支吾,就又说:“不然,你、我与老金三人平摊。大家都有责任。”说着便要掏钱夹子。小郭连忙拉住,说:“那怎么行?就按你说的办吧。”若川气稍平了些,摸出烟来幽幽的抽了一会儿,又问小郭:“那马寡妇是什么人?”小郭说:“一个鱼贩子,给我们包送鳖饲料的。”若川听了,哂笑道:“他老金找妓倒也罢了,怎么又和寡妇乱勾搭?”小郭赔着笑解释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寡妇,有老公的。那女人叫马碗花,从江西乡下过来闯荡的,十分能干,专门从海边运些杂鱼来卖。这一带的鳖场,都是她供应饲料。她那个老公反而不行,只知道喝茶摸彩,近些年连性功能也不大行了。马碗花就对人讲,她是守了活寡。一来二去,众人就叫了她马寡妇。女人嘴上没遮拦,人倒是不滥的。”“噢。”若川听了,也就不再追究。停了会儿,又嘱咐小郭道:“莫以为天高皇帝远,就松懈了。越是离公司远,越要多加些小心。老板的脾性你是知道的,乱花他一分钱,他都心痛。”小郭品出这话是出于为他考虑,便流露出一脸的感激,频频朝若川点头。
  聊了一会儿,若川不想再等,问清了村中小卖部的位置,迳自走出院门,去村里买矿泉水。
  这霍村里面的小路,一概都是用青色麻石铺成,蜿蜒如肠,在树荫底下绕来绕去。若川四处张看,见各家农户皆是矮矮的青堂瓦舍,门前有火山岩石块堆起的院墙。窗前的瓜棚豆架,一篷篷绿色像野火漫开,直逼到窗下。在这绿色之上,则是三五株高标的椰子树,旗杆那样挺着,叶子在蓝天里甩甩的飘。
  路越走,渐渐就越宽了,一路上的景致,如入了幻境。路边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一所宗族祠堂,还有一座高高的石牌坊,都是些几百年前的遗物,早被风雨浸染得乌黑。若川走到石牌坊近前,仰了头去看,只见楣上有四个大字――“侍郎故里”。再读柱上刻的文字,心里又是一惊:原来那位当了明朝内阁副部长(侍郎)的霍氏先人,小时家贫,竟是当过放牛娃的。若川暗自咂舌,惊叹山村里竟能够藏龙卧虎,遂站在石牌下凝视了半晌。
  这样一路上寻着古趣,不觉便到了村东头。前面是一株老榕,垂下来几百条飘飘的“气根”,活像关云长的美髯。那榕树下,就是小卖部。
  远远地,若川看见,小卖部前有一男一女正在吵架,看热闹的老少村人密密的围了一圈。他问了问围观的村人,知道了这场闹剧的主角,一个是村长霍半,一个便是大名鼎鼎的马寡妇。霍村长披着白褂子,耳朵上夹了根洋烟,嘴里说着狠话:“这是我的地面,你一个外乡的妇道,跑来烧香可以,要想拆我的庙,那就要小心!”马寡妇看样子三十多岁年纪,头发挽了个髻儿,打扮得花花哨哨。她并不为霍半的气势所压倒,拔高声调说:“现在是自由经济,我愿卖,人家愿买。你小小一个村官,管得了么?”霍半就说:“任什么经济,也不能抢人家的买卖,总要讲规矩。”马寡妇不服,质问道:“自由竞争,怎么就叫抢?”霍半便指指她鼻子:“像你这样损人利已,也不想积点阴德?”听了这话,马寡妇冷冷一笑,脸上现出讥嘲之色:“你霍村长不损人利己,莫非是靠喝清水过日子的么?”霍半当下就大怒:“像你这样胡闹,看我叫民兵绑了你!”那马寡妇顿了一下脚,也高声道:“你吃了豹胆!青天白日,一个村长,就敢绑人么?”此时围观的人中,有人看不过去,走出来三五个人,撕扯着将两人劝开。几个妇女拉着气咻咻的马寡妇走了。
  吵架一散,围观的人也就陆续散去。霍半犹自愤愤,点了支洋烟在那里抽。偶一抬头,看见若川,就打了个招呼。若川应了一声,走上前去。霍半朝他递支烟过来,问:“你是白助理么?”若川点头说是。霍半便显出亲热,握住了若川的手,用劲摇了摇:“早听说了,来不及拜访。你看我这村长,整天的滥事。”若川知道,对这地头蛇怠慢不得,便客气道:“应是我去看你。我们的事,还须你费心。”霍半此时气已消了大半,对若川说道:“凡到这儿来投资合作的,我们欢迎。像这个娘们儿这样,专挖人墙角的,倒是少见。”若川懒得跟他多扯,便虚让了一下:“改天还要恭请村长吃饭。”霍半笑笑,像是找到了知音,便唠叨开来:“吃饭倒不用,心领就可以了。你们那鳖场,我是出了大力的。平日你们用水、排放污水,村民们都有些意见,全是我在顶着。早先的饲料供应商,也是我联系的,不想就让那马寡妇给撬了。从那以后,鳖场的事我也懒得过问。听人说,昨晚进来毛贼了,那是镇上黑七的人。我要是早些插手,用不着你们受这虚惊。”若川听了,心里自是冷笑:这不明白是马后炮么,谈它又有何用?霍半接着又说:“看我这屁大的官,只有服务的份儿,那娘们儿说我霸道,不是冤枉?”若川就说:“今天亲眼所见,基层确实很辛苦,我过去万没想到。”霍半听了这话显然很受用,脸上绽出些满意的笑容,便又说:“我知道你们是大公司,我为你们服务是诚心诚意的。你想,鳖场做好了,怎么会亏待我?”若川明白他这番表功的意图,便也虚应了几句,说了些“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类的话。如此又延宕了一会儿,见天已近午,霍半便道了个别,趿着木屐噗托噗托走了。
  这一番絮聒,搅得若川昏头胀脑。半日没喝上水,此时感觉喉咙已在冒火,便急急地转身,一头钻进了小卖部。小卖部不卖矿泉水,村人认为花钱买白水喝不值,却有可口可乐。若川就买了,在石凳上坐下来喝。小店的对面,是个小广场。想来每天天色向晚时,此处就是村人们乘凉和侃山海经的地方。白日里却不大有闲人来,现在围观吵架的人散了,只有几个村童在那里闹。
  小孩们看见白若川一人独坐,就停住了嬉戏,远远的望着,拍手齐唱道:“白助理,助理白;吃面包,喝牛奶……”。若川听了,知道是他们是故意调皮,便也不恼,向小店老板买了一袋椰子糖,招招手,示意要散给众小孩。
  村童们跑来接了糖,一阵雀跃,拿去各个分了,剥开来便吃。闹了一阵儿,又忽地散开了。不大一会儿,只听他们在树丛中又拍手在唱,不过内容已经更换了――
  白助理,有糖吃,
  做学问,当老师。
  老师好,吃个饱,
  不劳动,不起早。
  若川听了,心中若有所动,像是被人揭破了隐私一样,想想,又摇摇头,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小卖部的货架上,放着一台老式的破旧彩电,正放着歌曲节目。屏幕上是一片雪花,隐隐能看到人影在动。听那声音,就知道是个靓妹子歌手在唱“好日子”。此时小村寂寂,榕树下的阴凉里,能体会出临近正午时的一种慵懒。
  若川一屁股坐下来,就不想再动。连日来,在鳖场深居简出,并未劳神费力,但仍同坐办公室一样,身上懒懒的没有力气。他知道,与那些整日下力的劳苦工人不同,他这是心累。
  若川想起了自己的命运,在公司里干得久了,总觉得心里有受不住的疲惫。快四十的人了,在老板面前,还要小媳妇似地赔小心。人格上低矮不说,发财也是无望的。城里的风气又总是一味的奢靡,左支一点儿,右用一点儿,倒显得手紧,还不如未下海之前那样从容。老婆在耳边也常埋怨说:“你这叫下的什么海?”再看看公司里二十几岁的一茬少年,竟也渐渐地逼了上来。年轻人十八般武艺都会,文凭本本新得咔咔作响,搞起人际斗争来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那威胁已渐渐舞到了人鼻子尖儿上。若川明白,老板就是再赏识他,也不过还有六、七年的光景,到时候前途真是渺茫得很。他当初在北方辞了教职,到海口公司来做,原本是想图个幸福安宁,却不料熬去了十来年心血,与幸福反倒仍隔着一万年的距离。
  若川觉得,这世界是越来越陌生了。新经济对他来说,就好比是泥沼,前面纵然有金山银山,也无法抵达。好日子么,不是为他准备的。想靠劳劳碌碌发财,眼见得越来越无望,就好比指望煮熟的种子也能发芽一般,现在大概只有傻瓜才那样想。若想学老板的样子去胡骗乱骗,一是没那个胆量,二是过不了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自己是本份人家出来的,每拿一分钱都要讲个来路。赚黑钱,梦里大概也会有鬼叫门。所以,今生今世,活着就算糊了个口,做什么成功者,那是想也不要再想了。
  听村童们的歌谣渐渐远去,若川不禁想起了六莲,就是那个清亮亮的小女子,那天头一次把村童的歌谣念给他听的。那日里脆脆的声音,似乎还在缭绕。还有那座老宅,那小犬,都可爱得很。偌大的世界到处都充满了焦渴,唯有在这小村,看到干干净净的一个笑容,才有清泉入喉的感觉。若川想,哪天真要找个时间,再去老宅看看才对。世界大得很,城市才那么一点点,苦苦地在那高楼里撑着,绞尽脑汁的应付人事,最终只是为了一口饭,这样来做一辈子人,还不如农家的一条犬自在。想到这,六莲清灵灵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眼前好像有一塘的白莲随风摇曳,若川忽地就堕入了忘我的境地,脱口轻轻喊出了两个字:六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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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六月里,在本地经常会有连日的艳阳天,是个农人做活儿的好季节。吴老伯一早就下了地,去伺候坪地上那两亩香蕉园了。刚满十七岁的村姑六莲,照旧留在家里做杂活儿。她屋前屋后的走动,像个当家的主妇,手脚麻利,一刻也不停。
  农家的家务活,粗砺中也带着一些情趣,六莲从小做惯了,并不以为琐碎。她先从锅里淘出鸡鸭食,把小家伙们喂了,将它们放到前院去。接着,又从柴捆中挑出粗些的树枝,劈成尺长的木柴条,在院中整整齐齐码好。六莲劈柴禾,用的是一柄很大的伐木斧,这东西还是当年阿爸做知青时的旧物。往常夜里乘凉时,不管六莲愿不愿意听,阿爸总爱摇着蒲扇,讲一讲古。他说起,那个年代的知青,不过也就是六莲这般大,中学都没读完,懵里懵懂,在城里不知乡下是甚样,还以为遍地是原始森林呢。下乡前,就去五金行买了这柄斧,想着要来劈山开路。这斧头,是当年罕有的波兰进口货,经过特殊淬火,表面有一层“烤蓝”,发着蓝幽幽的光。斧子用了三十年的光景,仍是钢火不退。六莲今日拿来劈柴,还是顺手得很。邻家的后生仔翁哥对这斧子很欣赏,每次见六莲劈柴,都要在院墙外看上一会儿。
  劈完了柴,便可歇一口气了。于是就搬了小板凳,到门前场子上坐下。几日前刚刚收下的稻谷,此时正摊开在席子上晾。谷子亮亮的白,小风无声无息地吹。六莲一面轰着馋嘴的鸡鸭,一面就悄悄想自己的心事。
  刚才干活儿时,白毛小犬倒很老实,只蹲在那儿看。现在闲下来,它就有了精神,蹿上六莲的膝头,闭目,张嘴,做一副讨好的样子。突然,小犬机警地嗅了嗅,跳下地去,朝远处吠叫起来。
  是有人来了。
  莲塘边的小路上,远远的响起一阵木屐声,是翁哥扛着他的独木舟,又要下湖去了。翁哥年纪有二十六、七岁,因为父亲老病,家又贫,至今还没讨上老婆。前年年底他狠狠心借了些钱作抵押,将一片大湖承包了,每日打鱼去镇上卖,收入虽不算丰厚,但多少要强过做田。眼下,他正为赚够聘新娘的彩礼钱而奋斗,整天忙得不知日出日落。为了积累那六千块的礼钱,倒让他吃了两年的清汤寡水,人也黄瘦了不少。六莲看了,只觉得太可怜。如今的年轻仔,谁不是天天去镇上吃茶、打桌球,还有玩卡拉OK,仅仅在农忙时留在家里帮把手。哪个像他,像牛那样做活,年纪轻轻的,额上倒起了老农似的几条皱纹。
  翁哥走过小路,从木瓜树叶的缝隙中看见六莲,就停下来问:“今年莲子熟了,怎不见你去湖上玩?”六莲说:“没有心思。”翁哥就逗她:“那你心思在哪里呢?”六莲一时答不上,便低头去摩挲小白犬,然后又抬头,把眼睛亮亮的一睁说:“想早点去做新娘子,省得人家娶不到心急!”翁哥一听,嗬嗬的笑了,说:“你这鬼女子,敢讽刺大哥,看我去告诉你爸!”开这样尖锐的玩笑,看着翁哥讷讷地脸红了,六莲并不以为有什么冒犯。与翁哥这样的对话,让她有点开心,便接着问道:“最近鱼多吗?”翁哥叹口气说:“一年比一年少罗。”“为什么呐?”“农药哪,化肥哪,还有污水,把湖水都糟蹋掉了,鱼都跑罗!”说完,摇摇头,摆了下手,就又踢踢踏踏的走了。
  小院恢复了寂静。此时日头已经当顶,阳光有些毒。晒过的新谷,味道香得直打鼻子。六莲起身,把谷子统统翻了一遍。再坐下时,脊梁已经湿透了。
  连着几日,六莲就觉得自己心思晃悠悠的,稳不下来。像有人在一面湖上投了石子,密密的涟漪抖个没完。这个投石的人,她心里知道,就是那个白助理。六莲从小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个城市人走得离她这么近。阿爸年轻时虽也是城里人,但岁月已把他彻底乡村化了,除了能讲讲古,其余的都是地道的老农习气。白助理就不同。他简直就是从书上走下来的,衣服是那样合体、新鲜,有股刚洗涤过的清香味。还有那言谈,那种斯文气,把活生生的城市气息带到了面前来。十七年来,六莲在山村里长大,只去过两趟县城,那地方不过六七条街,就已使她很留恋了。在她的意识里,人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这小小的霍村,另一个就是大得无涯的城市。这城市,不是海口、广州,也不是伦敦、纽约,不是哪一个具体的城市,而是一个浑然一体的东西。就是那么一个光鲜热闹的地方,矗立在在看不见的远处。
  村里的小姐妹中,只有亚娟去过海口。从亚娟的叙述中,海口简直和北京一样神奇,一百个白坡镇也没有它大。一百个镇子哦!这完全超出了六莲的想象力。那次亚娟从城里带了些过期的时尚杂志回来,六莲借来翻过。这是城市生活的蓝本,每一页上都闪着光芒。她一页页的仔细看过:摩天楼、迪厅、过山车、麦当劳、美容院……知道了它们是什么样子。往日从广播里听来的词儿,变成了真实可感的彩图,就在这些图画之上,六莲构筑了一个她想象中的城市――光洁、鲜艳、神圣,既复杂,又便利。唯一不能想象的是,在这样精致的一个殿堂里,人们怎么来过日常的生活?他们是如何吃饭穿衣,如何工作的?如果换成六莲自己,那么除了站在街上狂喜之外,别的是什么也干不成的啦。直到前几日,白助理在老宅的后园出现,六莲才明白了:城里人也是平常人,不是什么神仙。但是,却又那样地不同,不同啊!这不同让六莲的心都有些痛了!
  大约在十岁时,阿爸就告诉了她有关身世的秘密。在她的襁褓里,她那可怜的母亲留下有一张纸条,写了她某月某日生于哪里。她知道了自己的根,是在那遥远的海口。但过去,她从不把自己的城市血缘当回事,那时候还小,没有很强的出身意识。她自幼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她的家不就是在霍村吗,如果不在霍村,不生长在这里,还能够住在哪儿呢?然而,这个原本不成问题的概念,自前几日起,就被大大的动摇了。潜藏在六莲生命深处的东西,被那个姓白的先生给唤醒了。
  烈日下的六莲心猿意马,终于放下了手边一切的活儿,进屋去,找出了赶集时买的化妆品带上,去亚娟家里了。小姑娘六莲心里有话,要找人说。
  亚娟的家境在村中应是上等。因为她哥哥在镇里的地下赌场当保安,领的月薪不低,所以家中日子过得宽裕。亚娟已有好几年脚不沾泥了,真正是“待字闺中”。你看她这会儿,正躺在两株椰树间的棕绳吊床上,晃荡着,听收音机呢。
  椰树叶子在风中刷啦啦响,收音机里正在讲歌星谢霆锋的事。六莲想,这小丫头现在就会享受,将来一辈子恐怕也会是享受的命罢。
  六莲走上前,“嗨”的招呼了一声。亚娟吓一跳,梦醒似地跳下吊床。见是六莲,禁不住的欣喜,忙把六莲拉到门坎上坐下。两人叽叽咕咕的聊开来。见六莲神采焕发,亚娟便问:“有好事么?”六莲说:“什么好事?天天干活儿,哪像你,光享福。”亚娟便矜持地一笑。六莲拿出化妆用品说:“你给指点一下吧,现在流行的是什么式样,免得我闹笑话。”亚娟很惊奇:“你想知道这个?还说没好事,一定有什么秘密了。”六莲摇头说:“哪里有。想到了就来问你么。”
  亚娟果然是内行。她从屋里取来镜子,边讲边在六莲脸上演示,腮红如何打才不土气,下唇要画厚些才性感,眉又怎样,眼梢又怎样……三下两下,镜中的一张脸就灵动了起来。六莲捧着镜子端详,有些陶醉。这镜中人,是我么?她觉得自己跟想象中的世界,像是又距离近了些。
  搞好以后,又把妆洗掉。两人嘻嘻哈哈了一阵儿,六莲就问:“你天天这么闲着,物色好嫁人的对象没有?”亚娟撇撇嘴道:“这地方,哪里有?不是懒汉,就是翁哥那样的。”六莲说:“是想嫁镇上人吧?”亚娟说:“镇上人也不嫁,要嫁就嫁给城里人。”六莲听了,像被子弹击中,心中轰的一下,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她急忙问:“为什么?”亚娟说:“人在世上就一回。我不想将来做烧饭婆。”六莲笑了:“嫁到城里也是要烧饭的呀。”亚娟横了一眼,奇怪六莲的迟钝,便说:“咳呀,你知道城里女人现在怎样生活,穿什么衣?背什么包?擦什么香水?”六莲摇头,亚娟接着就说:“只说穿的吧,城里女人已经是……只要不露屁股就行啦。”六莲皱起了眉:“说得难听。”“是真的呀,我们落后了多少哦!”六莲迟疑着说:“嫁给城里人也可以,但要碰上中意的才行啊。”亚娟便问:“是感情重要还是面包重要?”六莲答不上。亚娟就又说:“知道什么是面包吗?男人就是面包。我们女人呢,就要做切面包的刀。这把刀要找个地方下手。嘻嘻,比方,靠上个大老板,给他生个仔……”六莲的脸猛然涨红,捶了亚娟一下:“去,我不是来听你说这的。”亚娟做个怪脸,点了一下六莲的鼻头:“傻瓜,还想什么?快一点磨刀吧,不然,怎能在城里呆一辈子?”
  六莲不作声了,仰头望着天上那些无根的浮云。亚娟提出的这个问题,她是从来没去想过的。过去,她曾经羡慕过那个繁华世界。但是,为何那世界距离她如此遥远?如果想去那儿生活的话,将有怎样的路可以走?她的确没想过。亚娟的话令她震动,现在若去想,一时也想不清。六莲只是凭直觉知道,这问题很重大,关乎她的一生。
  从亚娟家里出来,已经到了做晌午饭时间,熟悉的炊烟味在小村里弥漫。鸡鸭在道边懒懒的叫,树丛间有猪狗出没。这霍村啊,日子真像是要万年不变呢。
  石板路上,有个人摩托车熄了火,正蹲在那里检查。走近看,是鳖场的郭主管。六莲这几日,见到鳖场的人,感觉都很亲。她打个招呼,凑过去。郭主管没顾得抬头,鼻尖冒着汗,忙着检查车子。六莲就冷不丁的问:“你们那个白助理,在公司里是很大的官吗?”小郭说:“是啊,权力比副总还要大。”“他家在哪儿住?”“在海口啊。”六莲又问:“你去过他家吗?”小郭在路边拽了把草,擦擦油污的手,抬起头说:“没去过,只在公司里见过他老婆和孩子。”“噢!”六莲心里略略一沉,淡淡地应了一声。小郭却接着讲起来:“白助理那老婆,是个大文化人,大编辑,比白助理还要有文化。见了我们,话都不说的。”六莲惊讶了:“不会的啵,比白助理还要有文化?”“是啊。”小郭终于把摩托发动起来了,便招呼道:“走,带你一程。”六莲却立即走开了,扔下一句硬硬的话:“不用。”小郭看看她,闹不清这姑娘怎么突然就冷了脸,便跨上车自己走了。
  近午的阳光照在胳膊上,像是针在扎。村路两旁的一切,一下变得很丑陋,被毒辣辣的阳光照着。在这亚热带的太阳下,走在回家路上的六莲,感觉到嘴里是苦的。非常苦。这是怎么啦?她强忍着好像马上要掉下来的泪,觉得全世界都欺骗了她。可是走到家门的时候,又想到并没有谁欺骗了她。一切都是命。她看看家门里黑洞洞的堂屋,打心眼里不愿跨进去,头一扭,一串眼泪落了下来。
  盛夏的日头,只顾在天上肆虐,把这远远近近的田土蒸出了一层雾气。上午,吴老伯已赤膊在香蕉园里做了小半天了。他因常年劳作,背脊晒得釉黑,阳光一照,凸起的肌腱便闪着油亮亮的光。在吴伯的心里,没有什么天大的事,只有这一方小小的蕉园占住了他的心。清明时栽下的三百株台湾蕉,此时长得正旺。为防虫灾病害,吴老伯每天都要细细的巡视三遍,遇着那生了虫的、染了叶斑病的,当日就要急急的洒药,或把病叶摘下来烧掉。此时,他在烈日下走了一大圈,处理了三五只病叶,见其他并无异常,便将锄头放了,在田头坐下来歇气。待呼噜噜吸了几口水烟后,精神就一爽,觉得日头晒得也并不十分狠了。此时坐着的这个地方,视野极好,抬头看去,能望见田畴尽头处,有些悠然的白云。那云朵形状奇特,好似一列白象缓缓奔走在天地间,一派苍莽之气。
  这样独自在田间劳作的情景,在吴伯是常有的事。自从分田那年起,算来已有十几个春秋了。当年吴伯还正年轻,猛地散了伙单干,还真是不大习惯。待熬到壮年以后,才觉得这样反倒好,落得心里、耳根都干净。高天阔地,一人而己。一面做着活计,一面还可将半生的往事慢慢回味。
  霍村这一带的田土肥沃,分田后家家稻谷都种得好。然而,当初欢喜了并没有多少时日,往后便是谷贱伤农,农药化肥价钱腾贵,税费又是一年年的涨,种粮食竟然赚不出本钱来了。好在南北贸易渐渐畅通,农人们便纷纷改种了水果。各家只留了二三分地种稻,也不过图个能吃口新粮。村里十有八家种下了香蕉,也有几户栽种荔枝、石榴的。因为本地气温高,果品要比内陆早上市,所以可占到一点先机。尤其那西北各省的运销商,看准了西北冬令水果稀罕,一到春节后的收获季节,便不顾僻远,钻门觅户地跑到这儿来,撒出马仔把各家果产搜罗一空,运回甘肃、宁夏去。若是逢上价格好,农户们自然可以欢喜一整年。但这地方最怕的是两样:一是台风毁了蕉苗,那便血本无归;二是广东广西的香蕉大丰收,运销商无须过海就做足了生意,这地方就很难有人来光顾了。蹉跎过一个月,惊蛰前后,两广的香蕉就铺满了全国,此地纵然出产的是金枝玉叶,也只能当猪饲料三文不值两文的忍痛卖掉。这样的苦楚,村人只有自己咽下。小农势孤力单,靠天吃饭或受制于商人,都是免不了的。
  尽管苍天不怜种田人,但像吴老伯这样的农夫,早已不再把做田当成单纯的谋生,所以并不怎么怨天尤人。他们终日躬耕,手不能停,劳作几乎已成了一种精神寄托。不管年成是丰是欠,都淡然处之。因为穷也有穷的活法儿,不见得就一定是愁苦。吴老伯此时吸足了水烟,脚板挨着滚热的田土,心里就很安泰。眼前这三百株蕉苗,叶儿已有蒲扇大,随风招摇,皆是喜煞人的样子。老伯看着它们,就像看到一群活泼泼的绿褂子娃娃。
  歇了一忽儿,就见有个花哨妇人从小路朝这边走来。吴老伯四下里望望,除了附近一个老阿婆在椰树下放牛之外,另无他人。他心想,莫非这妇人是来找自己的?想着,便从地上拾起布褂披上。待那妇人走得近些,吴老伯便认出,原来是贩鱼的马寡妇。
  这马寡妇从内地跑来闯海,不过五、六年时间,便成了此地闻名的富户,可列入县一级的五百强,曾与县长同桌吃过饭的。村人对于她的财势自然是没话可说,但因她口无遮拦,行事又多违乡俗,便又有几分瞧不起她。吴伯素来是不从众的,看马寡妇虽是女流,却闯出了自己的一番天地,对她便多少有些敬重。
  马寡妇来到田边,老远就打着招呼:“老吴,辛苦呀!”吴老伯应道:“种田的么,凭力气死做,比不得你们。”说着,就指了快干净地方,示意马寡妇坐下说话。
  马寡妇盘腿坐下,问了问年景如何。吴老伯一边吸烟,一边答道:“还好。”马寡妇接着又扯起天气来,吴老伯便打断她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有事?”马寡妇笑道:“当然有事。最近县上一个果蔬公司的老总,想跟咱们农户搞联营。这联营的办法是跟国际接了轨的,叫‘公司加农户’。我做了他代理人,便先来联络联络。”吴老伯听了,笑出了声:“商人也要做群众工作了?”见吴老伯并不十分当真,马寡妇便解释道:“这公司加农户是外国来的模子,农民要翻身,就只有这一条路了。”吴老伯就说:“你说给我听听。”马寡妇便接着讲:“这果蔬公司先跟你们签下协议,春天种什么品种、种下多少,到转年春节他就来收。年年如此,这不是两下里都踏实?”吴老伯听了,眯起眼睛,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好主意我听得多了,都说是阳关大道。但我要看实质。”马寡妇见老吴口气松动,便忙说:“实质当然也好。农民愁的不就是卖果么?”吴老伯曾经沧海,不是几句言辞可以打动的,他不动声色,却缓缓道出了要害:“我要问的只有两条。一是这协议上写不写最低保护价,就算明年香蕉贱得像猪食,他也要按保护价收购,不能也跟着压价。二是如果遭了灾,蚀了收成,这公司给不给农户一点补偿,好让我们第二年能缓过来。”
  马寡妇听得脸上慢慢僵了,迟疑道:“这个,我无权应承。”吴老伯就看破似地一笑,说:“不光你不敢应承,那老总谅他也不敢应承。逢到价格合适,当然我也愿意卖给他。但若逢市价低,公司也照样按低价收购,不肯出一点血,那倒霉的不还是农户?签这协议又有什么用?”马寡妇答不上,尴尬了一阵儿,便说:“这里边学问还蛮大么!若这两条公司都答应,协议能不能签?”吴老伯摇头道:“那也不能。”“为什么?”“我已经答应了甘肃客商,自然不能一女许两家。”马寡妇撇撇嘴道:“什么甘肃客商,又是霍半那家伙搞的吧?你跟他签协议了吗,不就是嘴上说说么,又能怎样?谁条件优惠就卖给谁给么!”吴老伯摆摆手道:“那不忠不义的事,我不能做。”说罢,便低头吸烟,不再理会。
  马寡妇见话不投机,只好拍拍屁股起身,说道:“你再想想吧。我总不是要来害你的。”说罢,就扭身走了。
  田头安静了下来,只有老阿婆在远处“嗬嗬”地用树条赶着水牛。吴老伯摘下竹斗笠扇着风,兀自坐了半天,而后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公司加农户……哼哼……好啊!”老伯觉得这妇人一来,把方才的心境给搅了。他眯眼看看日头,见差不多已到晌午,便不想再做,荷起锄,往家走了。
  回到老宅,看见家门是掩上的,喊了几声,却不见六莲出来,只有小白犬欢蹦跳的跑出来。吴伯想,女儿平常这时是不出门的,今天倒是怎么回事?正纳闷间,只见六莲怏怏不乐的进了院,便问她一句:“去哪里啦?”六莲弯腰把小犬抱起,偏着脸亲了亲,然后答道:“去了亚娟家。”吴老伯在檐下放好锄头,提了水去冲了个凉,见六莲仍然抱着小犬在那里出神,就问:“怎么,跟人闹别扭了?”六莲把脸一扭说:“哪有的事。”“那怎么不高兴?”六莲便嘟一下嘴说:“阿爸,你不要乱猜么。”说罢放下小犬,起身去了灶房。
  吴老伯便在廊前坐下,琢磨马寡妇所谈的事。若是公司真心与农户联手,相互让些利,倒还是好事。只是在我们这里,所谓的好事,常被急功近利之徒搞坏,反成了害人的事。像马寡妇这等人来办“公司加农户”,怕不是什么吉兆。就算白纸黑字签了合同,对方要赖掉,你又怎能打得起官司?光跑法院恐怕就要跑穷了。这样想着,老伯就叹了口气,把这事放到一边了。
  约摸过了半个钟点样子,六莲将饭菜摆上八仙桌。那平平常常的薯叶、青笋,都是绿绿的,清爽得惹人口水。农家这饭菜,虽说简朴,却因菜蔬都是刚从后园里采摘的,洗过,就下了锅,所以自有一番清香。
  吃饭时,吴老伯聊起了马寡妇上午说的事。六莲听了,就说:“你还是多听听的好,干嘛要一下顶回去?”吴老伯摇头道:“这人,靠不大住。”六莲却说:“阿爸,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做事要讲关系,太封闭了,可不行哦。”吴老伯就笑笑说:“孩子,时代这东西,我已经历过好几个了,翻来覆去的,最后还不是要活个根本。”六莲掩口一笑,指指阿爸的额角:“你这里,是不是落伍了!”吴老伯眨眨眼,笑说:“我是赶不上后生仔了。下午你去村委会再借些报纸来吧。不然,我要变成老顽固了。”
  午饭后,父女俩照例要小憩一会儿。吴老伯就倚在后堂屋竹椅上假寐。六莲有心事,却不去睡,只拿了本杂志在翻。吴老伯睁眼看看,觉得奇怪,问她为何不去歇。六莲说“不睡了”,又低头接着看。一会儿,她忽然问了一句:“阿爸,你说是城里好还是乡下好?”吴老伯一怔,困意不觉消了大半。六莲从小长到大,还是头一次提这样的问题。老伯凭直觉,知道这不是轻巧的一问。他心里最担心但也相信决不会发生的一件事,也许,就在这个正午发生了。自从吴伯从海口把六莲抱回来不久,内心里就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恐惧:他怕这个自己视为女儿的孩子有一天会突然弃他而去,回到城里。现在,小女子成熟了,一夜之间,有了自己的思想,那种可能性,突然一下就摆在了面前。老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才说:“这要看对什么人讲。依我看,还是乡下好。”“好在哪儿呢?”“活得安稳些吧。”六莲却反驳道:“我看,也不大安稳。”吴老伯摸摸下巴,想想女儿说的没有错,自己越是想后半生图安稳,就越是觉得有一种力量要摧毁他的安稳。现在,他已经感觉到这种力量已经来到身边。他一向最信赖和钟爱的女儿,已经像船,开始要漂离他这岸了。吴伯是有阅历的人,他知道,要阻止一件可能发生的事,最好的办法是不把它认真对待。于是就说:“莲莲,你把老爸考住了。那城里,也是不错吧……”但是,说着,他脑海中竟一下就浮出儿时广州的亲切。那毕竟是故乡啊,西关的那些老街旧屋,对他来说,永远都有慈母般的醇厚。那斜阳中的骑楼,楼上半掩的木百叶窗,窗内煲莲藕汤的人儿,都宛然在目。此刻,他不能不承认,这是他心里的根芽,永生永世长着,不会枯死的。因此,他没有权利阻止六莲。
  静默了一会儿,六莲忽然又说:“阿爸,我想,明年去海口打工试试。”这下,吴老伯真的是惊讶了。他抬身看了看六莲,见她并没有玩笑的意思,便明白了:有一颗多年以前的种籽,一直是被厚土覆着的。如今,它等到了节令,就“噗”一声破土出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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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若川渐渐觉出这乡村的好了。城市人的种种病症,到了这里,不知不觉就都痊愈了。二十几天里没有听到汽车噪音,手机也收不到信号,倒落得耳根清净。清早起来,再不用记挂着一天将有无数烦心的事要做,尽管自由自在。栖居在这炮楼上面,四面通风,不燥不热,又无蚊虫干扰。早上能听到窗外有山雀啾啾在叫。傍晚时,又能看红日衔山。小时读《三国演义》,别的场面都印象不深,唯有诸葛亮的茅庐令他神往,就连那般担柴挑水的人物,也都个个带着仙风。书中一句“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的诗,读过了三十年他都不能忘。不曾想,今日竟也能做了这境界中的散淡人。
  早上吃饭时,隐隐听到村里人在放爆竹。若川便问小郭:“我都过糊涂了,今天是农历的什么节?”小郭说:“什么节都不是,是农历初一。他们这地方,初一、十五都要放鞭炮的。”若川问道:“是什么意思呢?”小郭摇摇头说:“不清楚。大概是拜祖先罢。”低头去扒了两口饭,又说道:“他们这儿的习俗,搞不懂,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若川听了,起了好奇心,便盘根问底起来。小郭就说:”比方清明节扫墓,这在全国都是一样的。可他们这里,偏就在冬至扫墓,怪不怪?”若川是学文的出身,杂书又看得多,半通不通的,知道一点古,这一下就来了雅兴:“是么?这个我懂一点儿,他们这习俗可是老啦。我们的老祖宗,原先就是冬至扫墓祭祖,后来春秋时出了个火烧介子推,就是寒食节啦,这才改到清明扫墓。”小郭听了一愣:“你是说,这里才正宗的,我们反而是改良过的?”若川点头说,不错。小郭就咂舌,觉得不可思议。少顷,问若川:“你这学问,怎不去做教授?”白若川听他问到了要害处,心里就一痛,怪就怪自己当初守不住清寒,急吼吼地跳将出来,搞到现在,钱没赚着,连教授的那种安稳日子都过不上了,这就是急功近利的下场罢。他只好淡淡地答复说:“这是人各有志的事,我天生就不喜欢耗心力。”小郭眨眨眼,似乎是懂了,说道:“就是就是,教授没几个不秃头的。不过,你总还是可惜了。而且,这生意场里面,难道还省心?”
  吃罢早饭,工人们想趁天凉多干一会儿,便匆匆套了胶皮工装裤,提了水桶,给鳖喂饲料去了。只剩若川与小郭蹲在伙房聊天。一来二去地,就说到了鳖场。小郭谈出来的情况,与老板对若川说的又不大一样。两方面综合起来,若川大致弄清了来龙去脉。这鳖场原是为了套银行的一笔农业贷款才搞起来的。老板是个心高的人,本无心搞这小家子气玩意儿,只因没有鳖场便没有贷款,所以就只好耐着性子来做。他的目标,是想套出两千万来,但鳖场再怎么搞,都不可能需要投资两千万,所以这鳖场什么都建得又高又大,全是花架子,就是想懵住银行。又在贷款申请书上做了些文章,虚拟了一些大而无当的待建项目,总算把谎撒圆了,银行便有了明确的贷款意向。可是鳖场开始养鳖了,贷款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下来。鳖场的实际费用投入就很小。小郭每用一分钱,都要向老板请示,绊手绊脚的,别想施展得开。烦心的事还不止这些。本来此地夏季太热,不是养鳖的好季节。按理应在农历八月下鳖苗最为合适。但是为了让银行的人看了放心,早早就下了鳖苗,到现在光吃不长膘,白白地喂了些杂鱼、骨粉、维生素。这鳖苗偏偏又是少爷秧子,水脏了点儿,就成片成片的病,还要洒药。钱一天天花下去,都是白花。老板本来就不指望鳖场正常生产,可小郭却是指望靠它赚钱养家的。两下里就这么拧着,这鳖场的事情也就怪怪的。
  若川明白了鳖场的病根,也是没法子想。不过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绝无出路的地方,小郭却仍执着地在干。他要是另觅去处,不过就是在这儿搭了点时间,总强过像现在这样无望地熬。若川的经验里面有这样一条:凡是解释不通的事,必是另有隐情。小郭图的是什么?鳖场真的如老板所担心的那样,有巨大的财务漏洞么?如果有,在哪里?若川告诫自己,不要看鳖场平静如水,这水下,说不定就有能吞掉人的旋流,自己虽来散心,实际也是负了重责的。诸事还的小心为上。
  若川陷入了矛盾当中。老板的做法,他私心里当然不能赞同,对小郭不免就抱了些同情。但是职责所在,对小郭又要防范,说不得掏心窝子话。所以只好潦草安抚了小郭两句,怏怏地回了炮楼。
  快到吃晌午饭时,忽听得楼下有女人在喊:“白助理,吃元宵了!”若川闻听一惊,忙从窗口探身去看,见是马寡妇,一时便摸不着头脑。未等若川张口问话,下面就说:“我是马碗花呀。白助理,你这楼梯太陡,我上去不方便。下来吃吧。”她这么吵嚷着,若川感觉就有些尴尬,便说:“不年不节的,吃什么元宵?”马寡妇不管这些,快嘴说道:“月初一嘛,吃碗元宵,圆圆满满的。你们这鳖场,一群光棍没人疼,不是很凄凉么?我带来家做的元宵,叫伙房煮了,他们都在吃。你的,我顺便端来了。”若川看看情形,只得走下楼来。
  马寡妇塞过元宵碗,若川却一时不知称呼什么好:“这个,马……”马寡妇赶紧接嘴道:“就叫我马经理吧。我们是老关系户了,不要见外。”若川略一苦笑,接着说:“马经理,我怎能无缘无故吃你的元宵?”这马寡妇是个经过场面的人,轻易不会退缩,此时仍是笑靥不改的说:“怎么叫无缘无故?你们是买家,我是供货方,这是双赢的关系。我们不就是亲戚一样么?如今市场经济,不讲这些关系,像你们邻居吴伯那样倔倔地死做,那怎么成?”
  若川见马寡妇夹缠不清,一时轰不走,只得蹲下,低头把元宵尝了。那马寡妇也是大方,跟着也蹲下,一面就说:“早听说白助理一表人才,又有魄力,今天算是见到了。人嘛,就得读书,不读书就是一摊狗屎,像我们那位。当然了,也不能读死书,读死了,又是狗屎一摊,像卖烧饼的教授。比如像你这样,就恰恰好。”若川任由她说,只是低头吃着。吃罢,把碗筷往石阶上一放,才抬头说:“马经理,有事来找我么?”马寡妇一怔,随即又赔着笑道:“非有事才来么?吃个元宵,是人之常情。不像三十年前,吃了要犯错误。”若川脸上似笑非笑,沉吟了一下说:“当然。这年头,吃了元宵,也可以不算犯错误,有什么话就说吧。”马寡妇大喜,便向前凑了凑说:“也无甚正经事,就是想认识认识你这人。我们都是生意人,你也明白,水清是养不了鱼的。我们小本生意,给你们供货,希望白助理尽量高抬贵手。我嘛,自是会有报答。”若川一笑说:“你这才说到了正话。”马寡妇便察颜观色,等着若川表态。若川想了想,就说:“你大概也知道,我们老板待我如兄弟,就因为我也是个‘死做’的人。所以首先,坑害他的事我不能做。至于你说的水至清无鱼,这道理我也懂。这里面的分寸,我自然知道该怎么拿捏。再说,我这次来,具体事是不管的。你跟小郭原来是怎么做的,就怎么做。我不会无缘无故地苛刻。”马寡妇品味着若川的话,似有承诺,又似深不可测,不免就有些失望,讪讪的笑着,说了句:“白助理,好厉害个人哟!不愧是老板跟前的大红人。”便收了碗筷,与若川道了再见,回伙房去了。
  若川望着她的背影,心说,这就是农村的所谓新潮人物了。商业化的渗透力真是不可低估,像马寡妇这个水平,不比公司的同事差了多少。与这样的人打交道,真要拿出全副精神才行。马寡妇可以这样来拉拢她,焉知会不会同样去拉拢小郭?小郭把霍半介绍的鱼贩换成了马寡妇,又焉知有没有什么猫腻?看来,这平平静静的鳖场,不会真的是世外桃源。
  送走马寡妇,若川蜷在炮楼里梳理今日事情,总觉得头绪不清。到了下午,天上的灰云渐渐聚集起来。一阵风起,刮得树叶乱翻。仰头望去,半空里云朵千军万马似地向西赶去。不大一会儿,白亮亮的雨就跟了上来。千山万野,霎时一片混沌,秀娘山完全被掩在了雨幕里。
  见天气凉爽下来,若川心头方才略略一松,但一想到鳖场的滥事一时不能了,不免还是郁闷。待雨稍小些,在炮楼里便枯坐不住,当下撑了伞,去村里逛。因村中路皆是石板路,所以不必担心弄脏了鞋,只一路的左顾右盼。
  绿荫中的雨巷,又是别一番的风味,只可惜没有戴望舒写的丁香花。那屋上的瓦,院墙里的蕉叶,都湿得亮亮的。人躲在屋里不出来。空气中的雨腥味儿,四处弥漫。走到石牌坊下,才遇见一个后生迎面过来,肩上扛着一只独木舟。细看,那船竟是用椰子树干挖成的。若川就问:“请问这船是做什么用的,是打鱼的么?”那后生答:“打鱼。”若川又问:“哪里可以打鱼?”后生头一扭,说:“那不是!”顺着后生的目光看去,一片椰林的后面,果然就有白闪闪的一线。“那是湖么?”“是湖。”若川便向那后生道了谢,又立在雨中望了半晌,心想平日并未留意,哪里会想到村旁竟有个大湖?不知那湖上风光该又是怎样?今生若能像古人一样,披起蓑衣去那湖上隐居,永不介入人事的纠葛,那才是福气哦。
  往回转的时候,便迷了路。只见前面是水田,白水漠漠,好似天地间镶了几块大镜。走上高高的田埂,看见下面原来是个秧圃,一个女子头戴尖斗笠,披着白塑料布,正在起秧苗。只见她拔起一把稻秧,右手飞快的一拢,两手捧住,一抛,一捆秧苗便呈弧线抛向了空中,噗地落到了田埂上。如此一拔一扔,循环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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