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后去理发一直在呕吐犯心脏病呕吐死亡,与理发店有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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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额头在理发店被烫伤了,怎么
匿名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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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描述:
我的额头在理发店被烫伤了,怎么样才不会就印?
病情分析:
请根据患者提问的内容,给予专业详尽的指导意见。(最多输入500字)
指导意见:
请给出具体的运动,饮食,康复等方面的指导。(最多输入500字) 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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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回答专区 因不能面诊,医生的建议仅供参考
病情分析:
一般在烫伤后属于组织液渗出可能会出现水泡。
指导意见:
你那情况看来应该问题不大,建议涂抹芦荟胶,你即使烧伤膏保护皮肤,一般在几个月左右可恢复正常。
病情分析:
您好 您的问题刚才已经给您回复过,您的烫伤不严重,,只要患处不感染,就不会留下印记。
指导意见:
注意局部卫生,患处涂湿润烧伤膏,口服消炎药预防感染,不要暴晒和摩擦患处,多吃新鲜蔬菜和水果,不吃海鲜和辛辣食物,康复后不会有瘢痕和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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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店的碎头发去哪儿了?真相恶心得令人想吐
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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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示:你知道平时理发店里的头发都去了哪里吗?昨天,金华市民张小姐在一家理发店做头发,听到店里伙计说顾客剪下的头发都被人收去做了酱油。
  昨天,金华市民张小姐在一家理发店做头发,听到店里伙计说顾客剪下的头发都被人收去做了酱油。
  &做酱油?!我差点吓尿了。&张小姐觉得不可思议,用头发做酱油也太恶心了吧,不过看到店员们一脸认真的样子,她心里也有点犯嘀咕。&店里人说,头发里有蛋白质成分,可以分解成氨基酸,做成的酱油,味道还特别好呢。听起来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啊?&
  头发做酱油,这不可能吧?对于这一问题,记者问了一圈身边的同事朋友。
  &头发比大豆贵多了吧?做酱油成本太高吧。&&头发多脏,染过烫过,还五颜六色的,伤不起啊?&大多数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表示怀疑。
  也有少数人知道这一说法。&我有次去剪头发,刚好遇到一个收头发的老头,出于好奇问他收去做什么用,他也说做酱油。还说只要是酱油,别管啥牌子,一律头发做的。但是抽不是,如果觉得恶心,可以买生抽老抽。&
  记者又到理发店里打听了一下。
  &头发加工酱油,我们这行里都有这样的说法,不过我也只是听说,没有亲眼见过。&昨天下午,在金华人民东路一家理发店里,一位姓刘老板这样告诉记者,&在圈子里,大家都是这么传的,头发可以分解成氨基酸,不仅可以做酱油,听说还有人拿来做药的呢。&
  那理发店里的头发一般去了哪里?
  &店里剪下的头发,我们这里会有人专门来收集。&刘老板说,根据头发质地、长短,价格都不一样。不过店里一般都是碎头发,按斤称重,也就5~6元一斤,便宜得很。
  至于这些头发收去做什么,刘老板也一知半解。&一般好些的头发,都来做假发,或者接发用。而那些细细碎碎的头发,好像也没什么大用处,不知道拿去干嘛用了。&
  头发做酱油,是不是真的?记者联系了金华市质量技术监督检测院负责食品安全审查的专家施清理。
  &头发做酱油,确实有的。但这是国家明令禁止的,都是一些不法小厂家在违规生产。&施清理说,这种现象其实是多年前存在的,以前比较多,现在食品安全严格管理以后已经很少了。
  目前金华地区具有酱油生产资质的厂家只有2家。头发做酱油,其他地方有,金华还没有查到过一例。
  头发为什么可以做酱油?施清理科普道:酱油的制作是利用发酵过程水解大豆中的蛋白质,产生许多氨基酸,因而食用起来味道鲜美。根据这个原理,各种蛋白质含量丰富的原料都可以用来制作&酱油&。
  不仅是头发,还有动物毛皮、皮鞋等都有蛋白成分,价格低廉,来源广泛,所以有些黑心商家用它们通过化学水解的方法,制作氨基酸液,来配制酱油。
  酱油的生产工艺有两种,一种是酿造,一种是配制。国家规定酱油等调料品中的氨基酸必须通过豆制品、粮食作物等发酵来生成,从中提取植物蛋白。不得添加非食品原料生产的氨基酸液。
  头发中可能含有多种病毒和细菌,多种重金属超标,处理不当对人体危害很大,还有可能致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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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    
这是迟子建的作品,1964年出生的女人,她是唯一一位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两次获得冰心散文奖、一次庄重文文学奖、一次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一次茅盾文学奖的作家。在所有这些奖项中,包括了散文奖、中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奖等。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逝川》《白银那》《清水洗尘》《雾月牛栏》《踏着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以及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听时光飞舞》《我的世界下雪了》《迟子建随笔自选集》等。出版有《迟子建文集》四卷和三卷本的《迟子建作品精华》。曾获得第一、第二、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励。作品有英、法、日、意大利文等海外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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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大师级的作家
说到迟子建,2002年5月的那次车祸是绕不过去的,她的丈夫在车祸中罹难。他们之间仅仅四年的婚姻,以一种叫她难以承受的方式,在大兴安岭的春天里戛然而止。可是这个男人在迟子建的生命中的影响,似乎从这一天才真正开始。    
从迟子建寡居后的第一部小说开始,其创作上的变化相当明显,一种鲜见于她的沧桑感,像深秋山涧的冷雾弥漫开来,笼罩了从前童话牧歌的天地。    
个人的伤痛记忆对一个作家是财富也是陷阱。它可能是一把钥匙,能替你打开伤怀之锁,释放出大善大美的悲心,赠予你悲天悯人的目光。在更多的情境下,它却是自哀自怜的诱饵,让你误入自恋的沼泽,成为一个看似万变其实不变的文学“祥林嫂”。当然你还可以连篇累牍地写,此起彼伏地发表、转载、改编和出版,甚至得奖,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唤醒了我们对魔幻现实小说的回忆。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风靡一时,以后又悄悄然偃旗息鼓的魔幻现实文学,其重要标志之一,是人与鬼神同生共处,一起面对人生疾苦与社会现实。    
这是迟子建第一次用“轻”来形容自己的不幸。她的一颗曾让伤痛塞得满当当沉甸甸的心,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被一股充盈的活水荡漾起来,沉郁的笔尖又重现了丰富的浪漫意象。女主人公拿出珍藏的剃须刀盒,将亡夫留在里边的胡须,倒入莲花形的河灯。河灯在清流里远去,载着代表夫君血肉之身的细小粉末,载着她所有被遗弃的委屈和哀痛,一直流向夜空中无边无际的银河……     
节选于:蒋子丹:当悲的水流经慈的河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迟子建     第一章:魔术师与跛足驴     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     我的丈夫是个魔术师,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深夜,他从逍遥里夜总会表演归来,途经 芳洲苑路口时,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倒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肇事者是个郊县的农 民,那天因为菜摊生意好,就约了一个修鞋的,一个卖豆腐的,到小酒馆喝酒划拳去了。他们要了一碟盐水煮毛豆,三只酱猪蹄,一盘辣子炒腰花,一大盘烤毛蛋,当然, 还有两斤烧酒。吃喝完毕,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了,修鞋的晃晃悠悠回他租住的小屋, 卖豆腐的找炸油条的相好去了,只有这个菜农,惦着老婆,骑上他那辆破烂不堪的摩托车,赶着夜路。       这些细节,都是肇事后进了看守所的农民对我讲的。他说那天不怪酒,而是一泡尿 惹的祸。吃喝完毕,他想撒尿,可是那样寒酸的小酒馆是没有洗手间的,出来后想去公 厕,一想要穿过两条马路,且那公厕的灯在夜晚时十有八九是瞎的,他怕黑咕隆咚地一   脚跌进粪坑,便想找个旮旯方便算了。菜农朝酒馆背后的僻静处走去。谁知僻静处不僻 静,一男一女啧啧有声地搂抱在一起亲吻,他只好折回身上了摩托车,想着白天时走四 十分钟的路,晚上车少人稀,二十多分钟也就到了,就憋着尿上路了。尿的催促和夜色的掩护,使他骑得飞快,早已把路口的红灯当做被撇出自家园田的烂萝卜,想都不去想了,灾难就是在这时如七月飞雪一样,让他在瞬间由温暖坠入彻骨的寒冷。       
街上要是不安红绿灯就好了,人就会瞅着路走,你男人会望到我,他就会等我过去了再过。菜农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苦笑。       
小酒馆要是不送那壶免费的茶就好了,那茶尽他妈是梗子,可是不喝呢又觉得亏得慌。卖豆腐的不爱喝水,修鞋的只喝了半杯,那多半壶水都让我饮了!菜农说,哪知道茶里藏着鬼呢!       
菜农没说,肇事之后,他尿湿了裤子,并且委屈地跪在地上拍着我丈夫的胸脯哭嚎着说,我这破摩托跟个瘸腿老驴一样,你难道是豆腐做的?老天啊!       
这是一位下了夜班的印染厂的工人、一个目击者对我讲的。所以第一个哭我丈夫的并不是我,而是“瘸腿老驴”的主人。       
我去看这个菜农,其实只是想知道我丈夫在最后一刻是怎样的情形。他是在瞬间就停止了呼吸,还是呻吟了一会儿?如果他不是立刻就死了的,弥留之际他说了什么没有 ?       
当我这样问那个菜农的时候,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讲的却是小酒馆的茶水、烧酒、没让他寻成方便的那对拥吻的男女、红绿灯以及那辆破摩托。这些全成了他抱怨的对象。     
他责备自己不是个花心男人,如果乘着酒兴找个便宜女人,去小旅馆的地下室开个房间 ,就会躲过灾难了。他告诉我,自从出事后,他一看到红色,眼睛就疼,就跟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老想撞上去。       
我那天穿着黑色的丧服,所以他看待我的目光是平静的。他告诉我,他奔向我丈夫时,他还能哼哼几声,等到急救车来了,他一声都不能哼了。       
他其实没遭罪就上天享福去了,菜农说,哪像我,被圈在这样一个鬼地方!       
我看你还年轻,模样又不差,再找一个算了!这是我离开看守所时,菜农对我说的     
最后一句话。他那口吻很像一个农民在牲口交易市场选母马,看中了一匹牙口好的,可这匹被人给提前预定了,他就奔向另一匹牙口也不错的马,叫着,它也行啊!       
可我不是母马。        我从来不叫丈夫的名字,我就叫他魔术师,他可不就是魔术师么!十几年前,我还在一所小学教语文,有一年六一儿童节,我带着孩子们去剧场看演出。第一个出场的就是魔术师,他又高又瘦,穿一套黑色燕尾服,戴着宽檐的上翘的黑礼帽,白手套,拄一根金色的拐杖,在大家的笑声中上场了。他一登台,就博得一阵掌声,他鞠了一个躬,     
拐杖突然掉在地上,等到他捡起它时,金色的拐杖已经成了翠绿色的了,他诧异地举着它左看右看时,拐杖又一次“失手”落在地上,等他又一次捡起时,它变为红色的了。     
让人觉得舞台是个大染缸,什么东西落在上面,都会改变颜色。谁都明白魔术师手中的物件暗藏机关,但是身临其境时,你只觉得那根手杖真的是根魔杖,蕴藏着无限风云。    
我大约就是在那一时刻爱上魔术师的,能让孩子们绽开笑容的身影,在我眼中就是奇迹。
  我一直很看好迟子建!
奇迹是七年前降临的。       
由于我写的几篇关于儿童心理学方面的论文在国家级学刊上发表了,市妇女儿童研究所把我调过去,当助理研究员。刚去的时候我雄心勃勃地以为自己会干一番大事业,可是研究所的气氛很快让我产生了厌倦情绪。这个单位一共二十个人,只有四名男的。     
太多的做学问的女人聚集在一起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大家互相客气又互相防范,那里虽然没有争吵,可也没有笑声,让人觉得一脚踩进了阴冷陈腐的墓穴。由于经费短缺,所有的课题研究几乎很难开展和深入,我开始后悔离开了学校,我怀念孩子们那一张张葵   花似的笑脸。研究所订阅了市晨报和晚报,报纸一来,人们就像一群饥饿的狗望见了骨头,争相传阅。我就是在浏览晚报的文体新闻时,看到一篇关于魔术师的访问,知道他 的生活发生了变故的。原来他妻子一年前病故了,他和妻子感情深厚,整整一年,他没有参加任何演出。现在,他准备重返舞台了。我还记得在采访结束时,魔术师对记者所讲的那句话:生活不能没有魔术。       
我开始留意魔术师的演出,无论是在大剧院还是小剧场的演出,我都场场不落。我乐此不疲地看他怎样从拳头中抽出一方手帕,而这手帕倏忽间就变为一只扑棱棱飞起的白鸽;看他如何把一根绳子剪断,在他双手抖动的瞬间,这绳子又神奇地连接到了一   起。我像个孩子一样看得津津有味,发出笑声。魔术师那张瘦削的脸已经深深地雕刻在我心间,不可磨灭。       
有一天演出结束,当观众渐渐散去,他终于向台下的我走来。他显然注意到了我常来看他的表演,而且总是买最贵的票坐在首排。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想学魔术?   
  这是迟子建的新书吗?好久没看到迟子建的新书了
不算新的,是我看到比较晚,2007年就获得了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
我没有学成魔术,我做了魔术师的妻子。     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所在的剧团的演出已经江河日下,进剧场的人越来越少了。魔术师开始频繁随剧团去农村演出。最近几年,他又迫不得已到一些夜总会去。那些看厌 了艳舞、唱腻了卡拉OK情歌的男人们,喜欢在夜晚与小姐们厮混得透出乏味时,看一段魔术。有时看到兴头上,他们就把钞票扬到他的脸上,吆喝他把钞票变成金砖,变成女人的绣花胸衣。所以魔术师这几年的面容越来越清癯,神情越来越忧郁。他多次跟剧团的领导商量,他不想去夜总会了,领导总是带着企求的口吻说,你是个男人,没有性骚扰的问题,他们看魔术,无非就是寻个乐子,你又不伤筋动骨的;唱歌的那些女的,有时在接受献花时还得遭受客人的“揩油”呢,人家顺手在胸脯和屁股上摸一把,她们也得受着。为了剧团的生存,你就把清高当成破鞋,给撇了吧!       
魔术师只得忍着。他在夜总会的演出,都是剧团联系的。演出报酬是四六开,他得的是“四”,剧团是“六”。他常用得来的“四”,为我买一束白百合花,一串炸豆腐干或者是一瓶红酒。       
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魔术师是不拉窗帘的,让月光温柔地在房间点起无数的小蜡烛。偶尔从梦中醒来,看着月光下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我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动。我喜欢他凸起的眉骨,那时会情不自禁抚摩他的眉骨,感觉就像触摸着家里的墙壁一样,   亲切而踏实。       
可这样的日子却像动人的风笛声飘散在山谷一样,当我追忆它时,听到的只是弥漫着的苍凉的风声。       
魔术师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瞬间,我让推着他尸体的人停一下,他们以为我要最后再看他一眼,就主动从那辆冰凉的跟担架一样的运尸车旁闪开。我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眉骨,对他说,你走了,以后还会有谁陪我躺在床上看月亮呢!你不是魔术师么,求求   你别离开我,把自己变活了吧!       
迎接我的,不是他复活的气息,而是送葬者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涌起的哭声。       
奇迹没有出现,一头瘸腿老驴,驮走了我的魔术师。       
我觉得分外委屈,感觉自己无意间偷了一件对我而言是人世间最珍贵的礼物,如今它又物归原主了。       
我决定去三山湖旅行。       
三山湖有著名的火山喷发后形成的温泉,有一座温泉叫“红泥泉”,据说淤积在湖底的红泥可以治疗很多疾病,所以泡在红泥泉边的人,脸上身上都涂着泥巴,如一尊尊泥塑。当初我和魔术师在电视中看到有关三山湖的专题片时,就曾说要找某一个夏季的空闲时光,来这里度假。那时我还跟他开玩笑,说是湖畔坐满了涂了泥巴的人,他肯定会把老婆认错了。魔术师温情地说,只要人的眼睛不涂上泥巴,我就会认出你来,你的眼睛实在太清澈了。我曾为他的话感动得湿了眼睛。       
如今独自去三山湖,我只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我还想在三山湖附近的村镇走一走,做一些民俗学的调查,收集民歌和鬼故事。如果能见到巫师就更好了。我希望自己能在民歌声中燃起生存的火焰,希望在鬼故事中找到已逝人灵魂的居所。当然,如果有一个巫师真的会施招魂术,我愿意与魔术师的灵魂相遇一刻——     
哪怕只是闪电的刹那间。
  第二章:蒋百嫂闹酒馆       
我在乌塘下车了。不是我不想去三山湖,而是前方突降暴雨,一段山体滑坡,掩埋了近五百米长的路基,火车不得不就近停靠在乌塘。铁路部门说,抢修最快要两天时间。旅客们怨气冲天,一会儿找车长要求赔偿,一会儿又骂滑坡的山体是老妓女,人家路基并没想搂抱你,你往它身上扑什么呀。没人下车,好像这列车是救生艇,下了就没了安全保障似的。       
在旅行中不能如期到达目的地,在我已不是第一次了,这里既有不可抗拒的天气因素,也有人为的因素。有一次去绿田,长途客车就在一个叫黑水堡的寨子停了整整十个小时。茶农因不满茶园被当地的高尔夫球场项目所征用,聚集在交通要道上,阻断交通 ,要向当地政府讨一个“说法”。茶农们席地而坐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幅乡野的夜宴图。他们有的吃着凉糕,有的就着花生米喝烧酒,有的啃着萝卜,还有的嚼着甘蔗。最后政府部门不得不出面,先口头答应他们的请求,他们这才离开公路。记得当地的交警呵斥他们撤离公路,说他们这样做是违法的时候,茶农理直气壮地说,霸占了我们茶园就不算违法了?领导先违法,我们后违法,要是抓人,也得先抓他们!       
乌塘是煤炭的产地,煤窑很多,空气污浊。滞留在列车上的旅客开始向服务员大喊大叫,他们要免费的晚餐,那已是黄昏时分了。车窗外已经聚集了一些招揽生意的乌塘妇女,她们个个穿着质差价廉的艳俗的衣裳,不是花衣红裙粉鞋子,就是紫衣黄裤配着   五彩的塑料项链,看上去像是一群火鸡。她们殷勤地召唤列车上的人下车,都说自己的旅店的床又干净又舒服,一日三餐有稀有干、荤素搭配,有几个男人禁不住热汤热水和床的诱惑,率先下车了。我正在犹豫着,邻座的一位奶孩子的妇女撇着嘴对她身旁的一个呆头呆脑的男人说,这火车也真不会找地方坏,坏在乌塘这个烂地方!人家说这里下煤窑的男人死得多,乌塘的寡妇最多。还真是啊,瞧瞧站台上那些个女的,一个个八辈子没见过男人的样子!她鄙夷地扫了一眼那些女人,然后垂头把奶头从孩子的嘴里拔出来,怨气冲冲地说,我这对奶子摊上你们爷俩儿算是倒霉,白天奶小的,黑天喂大的,没个闲着的时候!今晚有没有饭还两说着呢,小东西可不能把我给抽干了!她怀中的婴儿因为丢了奶头,哇哇哭闹着。妇女没办法,只得又把那颗黑莓似的奶头摁回婴儿的嘴 里。婴儿立刻就止了哭声,咂着奶。女人骂,小东西长大了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一个有奶就是娘的主儿!       乌塘寡妇多,而我也是寡妇了,妇女的话让我做了下车的决定。我将茶桌上的水杯收进旅行箱,走下火车。       
脚刚一落到站台的水泥青砖上,就感觉黄昏像一条金色的皮鞭,狠狠地抽了我一下。在列车上,因为有车体的掩护,夕照从小小的窗口漫进车厢,已被削弱了很多的光芒,所以感受不到它的强度。可一来到空旷之地,夕阳涌流而来,那么的强烈,那么的有韧性。光与光密集的聚合与纠集,就有了一股鞭打人的力量。       
七八条女人的胳膊上来撕扯我,企图把我拉到她们的店里去。我选中了独自站在油漆斑驳的栏杆前袖着手的一个妇女。她与其他女人一样打扮得很花哨,一条绿地紫花的裤子,一件粉地黄花的短袖上衣。她的头发烫过,由于侍弄得不好,乱蓬蓬的,上面落了一层棉花绒子,看来她先前在家做棉活来着。她脸庞黑红,皮肤粗糙,厚眼皮,塌鼻子,两只眼睛的间距较常人宽一些,嘴唇红润。她的那种红润不刺目,一看就不是唇膏的作用,而是从体内散发出的天然色泽。我拨开众人朝她走去的时候,她冲我笑笑,说,你愿意住我家的店么?我说是。她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说,我家的店不高级,不过干净。我说这就足够了。妇女又说,我没有发票开给你。我说我不需要。她这才接过我的旅行箱,引领我走出站台。       
乌塘的站前广场是我见过的世界上交通工具最复杂的了。它既有发向下辖乡镇的长 有个极小的庭院,栽种着一些杂乱无章的花草。路畔竖着一块界碑似的牌匾,蓝地红字 ,写着“豆腐旅店”四个字。妇女让男孩卸下驴,饮它些水,而她则提着旅行箱,引我进屋。
  我记得第一次看到迟子建的文字是在‘中日文学对阵’的选集中。那时候看到迟子建杂含诗意的小说,突然找到某些感觉。那之后,她的文章我会特别留意。我觉得应该给她提名诺贝尔…
  第三章:说鬼的集市       
旅店的女主人让我叫她周二嫂,因为她男人叫周二。我们研究所的萧一姝,是个女权主义者。她在一篇文章中说,中国妇女地位的低下,从称呼中就可以看出端倪。女人结婚生子后,虽然还有着自己的老名字,但是那名字逐渐被世俗的泥沙和强大的男权力量给淘洗干净了。她们虽然最终没有随丈夫姓,但称谓已发生了变化,体现出依附和屈服于男权的意味,她认为这是一种愚昧,是女性的一种耻辱。萧一姝原来叫萧玉姝,只因她丈夫的名字中也有一个“玉”字,便更名为“萧一姝”,她说女人接受由自己丈夫的姓氏得来的名字,就是一种奴性的体现。可我愿意做相爱人的奴隶。可惜没谁把我的名字依附在魔术师的名字上。       
周二原先是矿工,一次瓦斯爆炸,他成了七人中惟一的幸存者,面部被严重烧伤落了一脸的疤瘌。死里逃生的周二再也不肯下井,用工伤赔偿金和老婆开了豆腐店和旅店。周二做豆腐,挑到集市去卖,周二嫂则开旅店。周二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就要起来赶着驴拉磨,做上几板豆腐。周二卖豆腐,一卖就是一天。即使中午前他的豆腐担子空了,他也不回家,仍混在集市中。跟掌鞋的聊家常啦,和修自行车的忙里偷闲地下盘象棋了等等。周二嫂听说我要搜集鬼故事,就对我说,你不用挨门挨户地寻,你跟着我家周二去集市,一天可以听上好几个鬼故事,那些出摊的小贩子最喜欢讲鬼故事了。周二眨 巴着眼对周二嫂说,邢老婆子要在就好了,她说鬼说得好,可惜她也成了鬼了!史三婆也爱说鬼,不过比起邢老婆子那可差远了,不过是《聊斋》中狐仙鬼怪的翻版!       
我跟着周二去集市了。       
周二个子不高,虽然他有力气,但挑着一担豆腐还是晃晃悠悠的。我跟在他身后不断地听见别人跟他打招呼,周二,卖豆腐去啊?周二总是回一句,卖豆腐去!也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周二你行啊,白天吃自己的豆腐,晚上吃老婆的豆腐,有福气啊!周二就啐一口痰,理直气壮地说,我白天黑天吃的都是自家的豆腐,又不犯法,你说三道四个啥?!       太阳已经出来了,但它看上去面目混沌,裹在乌突突的云彩中,好像一只刚剥好的金黄的橙子落入了灰堆中。空气中悬浮着煤尘,呛得人直咳嗽。周二对我说,乌塘一年之中极少有几天能看见蓝天白云,天空就像一件永远洗不干净的衣裳晾晒在那里。乌塘   人没人敢穿白衬衫,而且,很多人的气管和肺子都不好。我问这附近有几座煤矿?周二龇着牙说,大大小小总有二十几个吧。我说政府不是加大力度清理小煤窑吗?周二一撇嘴说,电视和报纸上是那么说的,实际上呢,只要不出事,小煤窑是消灭不了的!开小煤窑的哪个不是头头脑脑的亲朋好友?那等于给自己家设着个小金库!矿工的命太贱了 ,前些年出事故死在井下的,矿长给个万把的就把事儿给平了;现在呢,赔得多了些,也不过两万三万的,比起命来,那算什么!人死了,只要给了钱,没人追究责任,照样还有人下井,他们也照样赚钱!       听说周二在井下挖了六年煤,我便问他下井是什么感觉?       
周二说,啥感觉?每天早晨离开家,都要多看老婆孩子几眼,下了井就等于踏进了鬼门关,谁能料到自己是不是有去无回?阎王爷想勾你的名字,大笔一挥,你就得留在地下了!妈的!       
周二边骂边撂下担子,一家小饭店的女主人吆喝住了他,要五块豆腐。女主人显然没有睡足,头发没梳理,趿拉着拖鞋,穿一件宽大的黄地蓝花的棉布睡袍,呵欠连天的。周二麻利地将豆腐撮进女人递过来的白铝盆中。豆腐肌肤润泽,它们“噗噗”地投入盆中,使盆底漫出一圈乳黄的水。女人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她对周二说,周二哥,你说蒋百嫂像不像这个盆子?它能装土豆又能盛豆腐,能泡海带也能搁萝卜丝,真是软的硬的、黑的白的全不吝!我听说她昨晚又闹了酒馆,把王葫芦叫到家里睡去了!你说王葫芦都满六十的人了,脸比驴还黑,天天捡破烂,一年到头洗不上一回澡,跟他睡,不是睡在厕所里又是什么!       
周二听女人这样议论蒋百嫂,有些恼了,他说,你也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干净,你家刘争一跑长途,朱铁子不就老来你店里吃酒么,一吃就是一夜,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女人啊,就跟蚯蚓一样,不能让你们见天光,埋在土里你们安分守己;一挖出来,就   学会勾引人了!       
蚯蚓勾引的是鱼!那女人大声地辩驳。她受了奚落倒也不恼,只是不再呵欠连天了。她对周二说,我知道你对蒋百嫂好,都说你是蒋三生的干爹,一家人哪有不向着一家人的?!       
周二挑起担子,冲女人撇撇嘴,走了。跟着他走的,有被汽车挟起的尘土、陈旧的阳光和我。也许还有匍匐的蚂蚁也跟着,只不过没有被我们注意到罢了。   
乌塘有三个集市,周二说我来的集市规模居中,另两个集市,一个比它大,一个比 它小。比它大的集市有服装和日用小百货卖,比它小的只卖些肉蛋禽类、蔬菜瓜果。       
周二进了集市,就像一只鸟进了森林,自由而快活。他和老熟人一一打招呼,将担子卸在他的摊位上。已经有很多小商贩出现在集市上了,卖糖酥饼和绿豆稀饭以及油条和豆浆的摊位前人头攒动,生意红火。怪不得我要在旅店吃早饭时,周二对周二嫂说,她不是要跟着我去集市听鬼故事么,还不如在那儿吃呢!想吃枣泥饼有枣泥饼,想喝豆腐脑有豆腐脑,想吃水煎包有水煎包!当时周二嫂白了周二一眼,说,你吃惯了集市的早饭,嫌弃我的手艺了!周二连忙赔着笑脸说,哪能呢,你做的饭我这辈子吃不够,下辈子还想吃呢!周二嫂笑了,她拧了一把周二的脸,说,就你这一脸的疤瘌,也只能可着我的饭来吃了,别人谁得意你?他们满怀爱意的斗嘴使我想起魔术师,以往我们也常这样甜蜜地斗嘴,可那样的话语如今就像镌刻在碑上的墓志铭一样,成为了永恒。       
我到小食摊前吃了碗黑米粥和一个馅饼。有一个食客对着免费的咸菜大嚼大咽着, 瘦削的摊主用眼睛白着他,说,不怕?着啊?食客说,?着就喝水!摊主说,水也得花钱啊。食客说,喝水便宜。摊主又说,喝多了水找公厕撒尿也得花钱啊。食客被激怒了,他把咸菜罐摔在地上,骂,免费的咸菜你不叫吃,干脆收费得了,别死要面子硬撑着,还叫男人吗?!摊主看着碎了的咸菜罐,居然委屈得落泪了。他穿件蓝背心,戴一条油渍斑斑的绿围裙,黑红的脸庞,看上去像是一只被做成了酱菜的细长的青萝卜,颜色暗淡,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他这一哭,食客倒了胃口,他放下筷子,将一张十元钱拍在桌子上,说,不用找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与他相邻的卖豆腐脑的说那摊主,你合适啊,这一顿早饭也就三块两块的,你一家伙得了十块,顶三个人吃的了,昨晚一定梦见金鲤鱼了吧?摊主抽搐着脸说,除了金秀,我还能梦见谁?卖豆腐脑的说,金秀又跑你的梦里去了?我看你赶快再找一个算了,她没了三年了,你天天睡凉炕,她当然记挂着你了!要是你娶了新的,她也就过她的阴日子去了,人家在那里也可以再找一个,你不找,也耽误人家啊!       听他们这一番话,我知道这个面容凄苦的男人死了老婆,而且他与老婆感情深笃。我便胆怯地问他,死了的人进了活人的梦中,会是什么样子?魔术师在时,我倒时常梦见他;可他永别我后,我的脑子一片混沌,没有什么具体的影像,他把我的梦想也带走了。       
摊主泪眼朦胧地望了我一眼,嘴唇哆嗦了几下,说,死了的人回到活人的梦中,当然是活着时的样子了!她会嘱咐你风大时别忘了关窗,下雪了别忘了给孩子戴上棉帽子。唉,她也真是命苦,死了还得跟我操心!       来了两个身上挂满了石灰点的民工,摊主擦干眼泪,招呼他的生意去了。我回到周那里,他正在吸烟。我问那个摊主的老婆是怎么死的?周二喷出一口青烟说,他老婆得了痢疾,就到家跟前的个体诊所打点滴。你说青霉素这东西也真是邪性,点了不出两小时,人就没气了!人家说,诊所的老周没有给她做过敏试验,人才死了。我看这女人也是命薄,拉肚子本不是大毛病,拉不死人,非要去诊所,这下好,因小失大,把命都搭上了!       
诊所的那个姓周的呢?我问。     他呀,原先是个兽医,这些年得病的人比得病的牲畜要多,他就换下蓝袍子,穿上白大褂,挂上听诊器,开起了诊所!他也有点能耐,治好过一个偏头疼的女人,还治好过几个人的胃病,所以他没出事时,生意还挺红火的!       他一个当兽医的,怎么会拿到为人看病的行医执照呢?我问。     嗨,这世道的黑白你还看不清哇,有钱能使鬼推磨呗!周二吐了口唾沫,说,老周的连襟在卫生局当局长,拿个行医执照,就跟从自家的树上摘个果子一样轻而易举,有什么难的?出了事后,人家花了两万块,就把事平了!就说人不是点滴死的,是心脏病   发作死的!       
这男人也就同意了?我瞟了那摊主一眼。       
不认又怎么着?打官司他打得起吗?反正他老婆已进了鬼门关,还不如弄俩钱,将来留着给孩子用!周二叹了口气,指着那摊主说,他原来是个挺乐和的人,老婆没了,就变得跟女人一样爱计较了,动不动还哭,哪还有点男人的样子!       
老周呢?我心灰意冷地问。       他呀,在这儿混不下去了,早就走了。听说去了芜湖的亲戚家,不干这行了,养虾去了,谁知道呢?周二又叹了一口气,说,在这个集市上,辛酸的人海着去了,你要听鬼故事,随便逛逛就能听到。       我与周二闲谈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买了豆腐走了。但凡做小本生意的,都是些眼疾手快的人,他们能心、手、口并用,嘴上抽着香烟并且与你讲着故事,手上麻利地打理着生意,什么也不误。      
集市越来越热闹了。推着架子车、挑着货担的生意人越聚越多,先前还空着的摊床也就没有闲着的了。由于这集市有个长条形的顶棚,集市边缘的摊床点染着阳光,而中心地带则相对暗淡些,阳光未爬到那里就断了气。周二把我引向集市中央阴凉处的一个摊床,对一位坐着的袖着手的穿黑衣的老女人说,史三婆,这是我家客人,想搜集鬼故事,你给她讲几个吧!你知道那么多的鬼故事,不讲不就全烂肚子里了么?史三婆呸了周二一口,说,我的故事值钱,讲一个得给我十元!周二说,明天我给你炸包豆腐泡吃,顶了讲故事的钱了!史三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说,你给哪里搜集鬼故事?我说为自己。史三婆就打了一个嗝对我说,你又不是从阴间来的,搜集那故事做啥?我想与她有个轻松的谈话氛围,就开玩笑说,谁说我不是从阴间来的?我这话没吓着史三婆,倒把与她相邻的卖笤帚的女孩给吓着了,她惊叫着说,史三婆,我一看她的样子就像个鬼,一身的黑衣服,瘦得全是骨头,脸上没血色,你可别让她靠近咱们呀!史三婆笑了,她从容不迫地说,鬼就是鬼,哪能让你看得着呢!你不用怕。史三婆让我到摊床里面去坐,不然我像根柱子似地戳在她面前,影响她的生意。我笑了笑,从通道旁的小便道走到摊床里面。也许是久已不笑了,我的笑不但使自己起了寒意,也让那个女孩打了个哆嗦。史三婆的摊床上,摆着形形色色的灭害剂,有毒鼠强、灭蝇水、驱蚊油、除蟑灵、敌杀死等等。史三婆的鬼故事,就以毒鼠强为背景而开始了。       有个年轻的寡妇,她男人死于矿难的“冒顶”事件。她摊上个好吃懒做又心狠手毒的婆婆,一日伺候不周,婆婆就趁她熟睡时用针扎她的额头。寡妇受够了婆婆的气,就买了两包毒鼠强,炖了一锅肉,打算与婆婆同归于尽。那天下着大雨,电闪雷鸣的,寡妇早把孩子打发到姐姐家去了。她盛了肉,放在桌子上,又取了两个酒杯和两双筷子, 唤婆婆喝酒吃肉。婆婆那时正站在窗前把一杯陈茶往窗外泼,听见儿媳唤她,她回身便骂,我知道你有贰心了,想今晚把我灌醉,好在我儿子睡过的炕上养汉!寡妇忍着,没有和婆婆顶嘴,想引诱她把肉吃了。这时外面的雷声越来越响,窗棂被震得跟敲锣似的 ,咣咣响,寡妇突然看见他丈夫从窗口飘了进来,就像一朵乌云。她刚叫了一声丈夫名字,那朵云就化做一道金色的闪电,像一条绳子一样,勒住了她婆婆的脖子。婆婆倒地身亡,被雷电取走了性命。寡妇明白这是丈夫在帮助她,如果她也死了,孩子谁来管呢?从那以后,这寡妇就守着孩子过日子,没有再嫁。而她的孩子也争气,几年后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       史三婆的话使我联想到魔术师,他也会化做一道闪电吗?看来以后的雷雨天气我得敞开窗口了,也许我的魔术师会挟着一束光焰来照亮我晦暗的眼睛。       
卖笤帚的女孩发现我对鬼故事确实有着与人一样的着迷,她不再怀疑我是鬼了,她接着史三婆,讲了另一个鬼故事。   
我表哥在乌塘自来水公司当司机,他有一个朋友叫贾固,在法院工作,是法警。有一年冬天,贾固的车掉进雪窝里,唤我表哥帮他拖出来。我表哥和贾固怕耽误上班,凌晨三点就上路了。那辆车陷在一片坟地里,天落着雪,四周白茫茫的。表哥拖着拖着车   ,忽然见雪野中闪出一个人影,是个女人,她戴着白围巾,白帽子,脸盘素净,面容秀丽,说要搭我表哥的车进城。在那样一个荒僻的地方,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女人,我表哥觉得蹊跷,就问她怎么这么早就来到野外?那女人只是笑,并不出声。再问她是人是鬼   时,她摆摆手就消失了。表哥吓得腿直哆嗦,他们把车拖出来,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坟场。表哥跟贾固说,他当法警,一定是枪毙错了人,冤魂才会从坟地飘出来。贾固便把由他亲手毙掉的死刑犯一一过筛子,最后真的找到了那个面容如坟地上出现的女人的照   片,她在七年前就被处决了。存档的卷宗说她红杏出墙,杀害了丈夫。贾固认为这案子判得肯定有不公之处,就暗中复查旧案。从此他寝食不安,衣冠不整,渐渐地精神不太正常了,常指着妻子叫老娘,指着馒头叫灵芝。前年冬天,他被一辆运煤的卡车撞死了。表哥说在贾固的葬礼上,他又看见了那个在坟地遇见的女人,她还是那么年轻,戴着白帽子,白围巾,一言不发。表哥想跟她说几句话,可她一转眼就在贾固的灵前消失了。直到今年春天,派出所抓到了一个盗窃犯,他交代出自己几年前因抢劫未果,杀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看来她确实是被屈打成招,含冤而死的。贾固杀了本不该被杀的人,她也就取走了他的性命。你说以后谁还敢当法警啊?       女孩讲故事的能力十分了得,而这个鬼故事则让我起了寒意。我夸赞她口才好,史三婆咳嗽了一声,说,她考上了大学,口才自然差不了!我便问她既然考上了大学,为什么不去上?女孩别过脸去,脸上现出凄凉的神色。史三婆说,还不是因为穷?她妈是个药篓子,他爸呢,常年下矿井,落了一身的病,如今风湿病重得连路都走不了,只能躺在炕上。一家两个病号,哪有钱供她上学呢?       那为什么不向社会寻求救助呢?我问。       像她这样上不起大学的孩子又不是一个,救助得过来么?史三婆说,这丫头出来做小买卖,说挣了钱供自己上大学。我看靠她卖笤帚,卖到人老珠黄了也上不起!还不如学那些来乌塘“嫁死”的女人,熬它个三年五载的,“嘭——”地一声,矿井一爆炸,男人一死,钱也就像流水一样哗哗来了!要说什么是鬼,这才是鬼呢!史三婆气咻咻地拈起一瓶灭蚊剂,漫无目的地喷了一下,好像我是只吸人血的毒蚊似的。         女孩泪眼朦胧地对史三婆说,我才不“嫁死”呢!       我问,什么叫“嫁死”?     史三婆擤了把鼻涕,突然指着从不远处走来的一个染着棕红头发的穿花衣的女人说 ,这媳妇就是来乌塘“嫁死”的。可她嫁来三年了,她男人还活灵活现着!听人说她一个白天都在外面打麻将,晚上回家一看到她男人从井下平安回来了,她就叹气,连饭也   不做给他吃。       我大惑不解,问,这是为什么?     史三婆鄙夷地看着那个走得愈来愈近的女人,说,你是外地人,当然就不知道“嫁死”是怎么回事了。乌塘不是矿井多,事故多么,这些年下井死了的矿工,家属得到的赔偿金多,一些穷地方的女人觉得这是发财的好门路,就跑到乌塘来,嫁给那些矿工。     
他们给自家男人买上好几份保险,不为他们生养孩子,单等着他们死。我们私下里就管这样的女人叫“嫁死的”。前年井下出事故时,你看吧,那些与丈夫真心实意过日子的女人哭得死去活来的,而外乡来的那些“嫁死的”呢,她们也哭几嗓子,可那是干嚎,眼里没有泪,这样的女人真是鬼呀!       那个遭史三婆贬损的女人走到摊床前了,她拿起一瓶敌杀死,问,多少钱?史三婆说九块。那女人嘟囔道,不是六块么?史三婆抿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卖给你就是九块,爱买不买!女人撇下瓶子,说,又不是你一家卖敌杀死!她瞪了史三婆一眼,离开   了摊床。我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袅娜的腰肢和裸露着的性感的胳膊,有一种分外寒冷的感觉。       史三婆的生意在九点以后开始兴旺了。看来乌塘夏季的蚊蝇很多。买灭害药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女人。史三婆没忘了见缝插针地给我讲故事,什么女人死后变成了狐狸,迷死了猎人;什么大姑娘睡在花树下,无缘无故地怀上了鬼胎,这孩子出生后是个混世魔王,无恶不作。可我对这些传说的鬼故事已经不感兴趣了。集市上人影憧憧,谁能想到有一些却是鬼影呢?!炸油糕与麻花的甜香气,与炸臭豆腐干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卖瓜果蔬菜的与卖粮油副食的争先恐后地吆喝着,地面渐渐地积了瓜子皮、纸屑、烟蒂、菜叶等遗弃物,当然还有人们随口吐出的痰。       蒋百嫂也出现在集市上了。史三婆告诉我,她男人蒋百失踪后,她就来集市卖油茶面儿了。她是集市中来得最晚的生意人,因为她夜晚老是喝酒后带男人回家鬼混,所以起得迟。她说蒋百嫂的油茶面生意还不错,男人们很喜欢猴在她的摊床前。蒋百嫂仍是   一袭黑衣,绾着发髻,嘴里嚼着什么,胳膊上挎着一个木桶,木桶里装着油茶面。她看人时的目光是迷茫的、懒散的,步态微微踉跄,似乎还没醒酒的样子。她穿行在集市中,就像一股凛冽的风掠过湖面,泛起寒波点点,很多人都抬着眼望她,就像看戏中人似   的。  
    第四章:失传的民歌       乌塘的雨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肮脏的雨了,可称为“黑雨”。雨由天庭洒向大地的时候,裹挟了悬浮于半空的煤尘,雨便改变了清纯的本色。乌塘人因而喜欢打黑伞。众多的打黑伞的人行走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中,让人以为乌塘落了一群庞大的乌鸦。即便如此,雨过天晴,乌塘还是显得清亮了许多。       周二听说我想搜集民歌,就让我到回阳巷的深井画店去。他说画店的主人陈绍纯,最喜欢唱民歌了。不过他唱的歌有点悲,人们都说那是“丧曲”。他老婆不允许他在家唱,他就在画店唱。回阳巷的商贩,最不喜欢与他为邻了。你这边生意刚开张,那边就传来了他唱丧曲的声音,谁不忌讳呢。所以毗邻画店的商铺,从烧饼铺到狗肉店再到理发店,已经几易其主。如今与它相挨的,是家寿衣店。       
周二嫂套上驴车,和蒋三生到火车站招揽生意去了。三生骑在家里的屋顶上,周二嫂喊他的时候,他激灵了一下,差点一个跟头从屋顶跌下来。周二嫂对我说,自从蒋百失踪后,这孩子就不爱呆在屋里,他除了喜欢到旅店玩,还爱坐在自家的屋顶望天。有的时候他在屋顶一坐就是一下午,似乎在张望他父亲归来。       
蒋百是如何失踪的呢?听周二说,蒋百在小鹰岭矿采煤,是个性情温顺的人。下矿归来,他爱喝上几盅酒,蒋百嫂因而练就了一手做下酒菜的好手艺。小鹰岭是个大矿,一共有六个作业点,每个作业点都要有一到两个班次在作业,而每班次是十人。矿井出事那天,蒋百早晨时离开家去矿上了,可他傍晚没再回来。从蒋百所在的班次的事故工作面上找到了九具尸体,惟独没有蒋百的。矿长说,蒋百那天根本没有到小鹰岭,下井的是九个人。这么说,蒋百那天是去别的地方了。他虽然幸免于难,但是形迹杳然,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大家对蒋百的失踪有多种猜测,有人说他抛弃了蒋百嫂,寻他中学时的相好去了;有人说蒋百被人害了,行凶者早已将他焚尸灭迹。还有更荒唐的说法,说蒋百厌倦了井下生活,到深山古刹做和尚去了。蒋百嫂原先是个羞涩的人,蒋百失踪后,她变了一个人似的,三天两头就去酒馆买醉,花钱大手大脚的,人也变得浪荡了,隔三差五就领男人回家去住。乌塘的许多女人因而敌视蒋百嫂,怕自家男人被她勾引了去。蒋百嫂原来受雇于一家托儿所,给人看小孩子,蒋百失踪后,她就到集市卖油茶面去了。       周二告诉我,派出所曾对蒋百失踪的事,调查过一些人,问他们在矿难的那天是否见过蒋百?结果有两个人见过他,一个是粮库的退休工人老周头,一个是邮局的顾小栓 ,他们都说蒋百那天早晨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戴着矿帽,去汽矿站搭乘矿车。蒋百身后 ,还跟着他家的狗。它每天早晨忠心耿耿地把蒋百送上矿车,黄昏时再跑到矿车停靠地 ,欢天喜地地把主人迎回来。所以蒋百失踪后,这狗就不入家门,依然在傍晚时去接主人。矿车一停下,它就凑上前,但下车的人总是让它失望。它以前威风凛凛的,如今却憔悴不堪,乌塘人因而喜爱这条忠实于主人的狗,一些饭馆的老板见它从街巷中走来,常撇一些香肠和牛肉给它。       
回阳巷是一条幽长的巷子,深井画店就在这巷子的尽头,果然与一家寿衣店相邻着。画店很小,有一扇西窗,西北角的棚顶打着一个菱形木方,木方下垂下来几条铁链,钩着几幅画。我见过的画店,画都是悬挂在墙壁或者是倚在墙角的,没有像深井画店这样把画吊在棚顶下的,这做派倒有些像肉铺和洗染店了。画店的东北角,是个一丈见方的柜台,一个面容清癯的老人正俯在那儿画着什么。听见门响,他皱了一下眉,但并未抬头。我问他,您就是陈绍纯先生吗?他仍未抬头,而是抽了一下嘴角,微微点了点头。我凑到柜台前,见他正在画荷。那荷花没有一枝是盛开着的,它们都是半开不开的模样,娇弱而清瘦。我只能讪讪地自我介绍,说我想做点民俗学的调查,搜集民歌,听周二介绍他民歌唱得好,特来拜访。我说话的时候,他始终没有望我一眼,所以我觉得是隔着竹帘与他讲话。见他态度如此傲慢,我正想走掉,他突然放下画笔,没容我有任何心理准备,他一歪脖子,歌声就如倏忽而至的漫天大雪一样飘扬而起。我头一回听人唱没有歌词的歌,它有的只是旋律。那歌声听起来是那么的悲,那么的寒冷,又那么的纯净,太不像从大地升起的歌声了。       
他的歌声起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当我还为着歌声的那种无法言说的美而陶醉时 ,它却戛然而止了。他低声问了句,这样的悲调你也想收集么?如今悲曲上不了台面,你没见电视中唱民歌的个个都是欢天喜地的?       我说,我喜欢这悲调。我的话音刚落,一个穿着肥大裤衩、着一件油渍渍蓝背心的壮汉满面流汗地推门而入。他胖得两腮的肉直往下坠。他的腋下夹着一幅玻璃框风景山水画。他一进来就嚷嚷,陈老爷,我娘嫌这牡丹不鲜艳,你再给上上色,多涂点红啊粉   啊的!     陈绍纯抬起头,对来人说,牛枕,你回去告诉你娘,牡丹涂红涂得重了,那不成了猴子的屁股了吗?我深井画店就是这么个画法,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是不稀罕,我将画收回,钱一分不少还给她,你看行不行?       
牛枕将画摆在柜台上,撩起背心一角,揩脸上的汗。他粗声大气地说,哎哟,陈老爷,我娘就认你的画,别人画的她还不得意呢!她瘫了三年了,整天看的是墙,我早就说要给墙挂上几张画让她看,可她嫌碍眼、累赘,今年她是头一回提出要看画,点着名   要看你画的牡丹,她年岁大了,眼神哪比年轻人,常把猫看成老鼠,把人看成鸡毛掸子。你画的红牡丹,她看成了粉的;粉的呢,又看成白的了!我又没那两把刷子,不然我就给牡丹上色了。陈老爷,求您了,改天我割一块好肉来孝敬您!         
陈绍纯叹了口气,说,再上色,可不就是糟践了那些牡丹么!你留下画吧,明天上午来取。       牛枕像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拍着手,说,谢谢陈老爷!我娘看的牡丹,就得是歌厅中那些坐台的小姐,脸上得擦上二两粉,头发抹上二两油,嘴唇涂上二两口红,浓浓的,艳艳的,不然她是不看的!       陈绍纯说,我看你在集市卖了两年肉,嘴皮子也练出来了。       
牛枕说,我不学会吆喝,卖的就是天鹅肉,也得烂在摊床上,如今这世道,叫唤的鸟儿才有食儿吃呢。 、      陈绍纯对牛枕说,明天来取画,顺便为他在集市买两斤蒋百嫂卖的油茶面。       
一提蒋百嫂,牛枕就眉飞色舞地诉说刚刚发生在集市的一件事,蒋百嫂把一个小媳妇的门牙打掉了,这是个来乌塘“嫁死的”外乡女人。那女人买油茶面,蒋百嫂不卖给她,说她的油茶面不能给黑心烂肺的人吃。小媳妇很厉害,她朝蒋百嫂身上吐了口唾沫   ,说乌塘有一个烂货,她男人失踪后,她熬不住了,连捡破烂的老头都能和她睡上一觉 ,这个烂货怎配指责别人?蒋百嫂便大打出手,咣咣几拳,将“嫁死的”打得鼻青脸肿 ,口吐鲜血,掉了颗门牙。小媳妇哭嚎着,打电话报了警。派出所的民警赶到集市后,见是蒋百嫂在惹是生非,就说她,你看乌塘哪个女人像你?闹了酒馆又闹集市,还有一点做女人的样子么?!蒋百嫂一生气,就把一碗刚冲好的油茶面泼到民警脸上,烫得民警跟挨宰的猪一样嗷嗷叫。牛枕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陈绍纯说,蒋百嫂这回可闯了大祸了,那“嫁死的”小媳妇丢了颗门牙,还不得讹她个千儿八百的?       牛枕说,蒋百嫂有那么多男人供着,赔她个万把的也不在话下!再说了,派出所这帮吃闲饭的找不到蒋百,愧对蒋百嫂,也不敢把她怎么着!       
看来在乌塘,蒋百嫂因为蒋百的失踪而成了新闻人物,你走到任何角落,都能听到她的消息。       
牛枕走了,陈绍纯依然画他的荷花。他垂着头,凝神贯注。也许在他眼中,我就是这画店的静物。我想也许他画完荷花,就有与我谈天的兴致了。   
我走出深井画店时,觉得带着一身的雪花,是陈绍纯歌声中的音符附着在我身上了。太阳在厚薄不一的云中徘徊,遇到云薄的地方,它就浅浅微笑着,而到了云厚之处 ,它就像一个蒙面的修女,一脸的肃穆。大地也因此忽明忽暗着。我不知道我的魔术师是否在云层的后面,他仍如过去一样在温柔地注视着我么?太阳与月亮所以永远光华满面,是不是容纳了太多太多往生者的目光?有一缕云,轻飘疏朗得特别像一片鹅毛,它令我想起婚姻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日子。每当假日时我垂着窗帘放纵地睡懒觉时,已经把早饭热了不知几遍的魔术师就会捏着一片雪白的鹅毛,轻轻地撩拨我的脸,把我叫醒。那片鹅毛是他变魔术的道具,他在舞台上,能用它变出手帕和棒棒糖。我被扰醒后,总是捏着他的鼻子不许他喘气,嗔怪他断送了我的美梦。魔术师就会旋转着鹅毛,大张着嘴吃力地对我说,你睡了一夜,睫毛都是眵目糊,我为你扫一扫还不应该啊?他是把鹅毛当成了笤帚,而把我的睫毛当成了庭院前的栅栏了。他去世后,那片鹅毛被我插在他的指缝间,随他一起火化了,因为再也不会有其他男人用这片鹅毛叫我苏醒了。       
我在异乡的街头流泪了。只要想起魔术师,心就开始作痛了。一个伤痛着的人置身一个陌生的环境是幸福的,因为你不必在熟悉的人和风景面前故做坚强,你完全可以放纵地流泪。       我哭泣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些行人发现我满面泪痕的样子,现出怪异的神色。有两个人还关切地询问我,一个问我是不是丢了东西。一个问我是不是得了绝症。我回答他们的不是话语,而是绵绵不绝的泪水。我边走边看天,直到那片鹅毛般的云荡然无   存了,才注意看脚下的路。过了回阳巷,是紫云街。我很喜欢乌塘街巷的名字,它没有那么大众的名字,比如很多城市都有的“前进路、中山路、胜利街、光芒巷、卫东巷”等等,乌塘街巷的名字,很像一个坐在夕阳底下饱经风霜又不乏浪漫之气的老学究给起的,如青泥街、落霞巷、月树街等。除了紫云街外,我还喜欢月树街的名字。月树街上有几家歌厅,我踅进两间,问这里可有唱民歌的。经营者便问我,你想点民歌?他们盛情地从KTV包房中取出点歌本,向我推荐《山丹丹花开红艳艳》《走西口》《小放牛》《十送红军》《兰花花》《赶牲灵》等歌,我说我想听那种没有被流传下来的民歌,他们就像打量怪物一样对我说,那你走错地方了。
      
我确实走错地方了。虽然歌厅的营业高潮还未到来,但偶尔飘来的丝丝缕缕歌声,都是那些滥俗怪诞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有两类最走红,一种是声嘶力竭地如排泄不畅地沙哑着嗓子吼,一种是嗲声嗲气地软着舌头跟蚊子一样地哼哼。这样的歌声在我听来就是人间的噪音。最后在一家名为“星星”的歌厅,总算听到一首三十年代的老歌《陋巷之春》,才让我获得了某种慰藉。唱它的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孩,虽然她模仿周璇的那种清纯甜美有些夸张,但那旋律本身的美好却像一条奔涌而来的清流一般,难以抵挡。我很喜欢它的歌词:
         人间有天堂,天堂在陋巷。春光无偏私,布满了温暖网。树上有小鸟,小鸟在歌唱。唱出赞美诗,赞美青春浩荡。       
邻家有少女,当窗晒衣裳,喜气上眉梢,不久要做新娘。春色在陋巷,春天的花朵处处香。我们要鼓掌,欢迎这好春光。       我坐下来,在光怪陆离的灯影下要了一杯奶茶,听完了这首歌。之后,又回到月树街。       月树街上的行人多了,黄昏已近,人们都在归家,街市比先前嘈杂了。我到一家面馆要了碗炸酱面,吃过后又进了一家茶馆,喝了杯绿茶。茶杯油渍渍的,让人觉得店主是开肉食店的而不是开茶馆的。等我再回到月树街时,天色已昏,歌厅的霓虹灯开始闪烁了,流动的商贩也出现了,他们卖的货色品种繁杂,有卖烧饼和牛肉的,也有卖棉花糖、头饰、背心短裤、果品以及二手手机和盗版书籍的。我买了一摞烧饼,一块酱牛肉,又到一家超市买了一瓶二锅头,朝回阳巷走去。我还想在这样的日落时分聆听几首民歌,再沾染一身雪花的清芬之气。        快到画店的时候,我见与它相邻的寿衣店走出来两个臂戴黑纱的人,他们抬出一只大花圈。那些紫白红黄的花朵被晚风吹得响,使我想起魔术师的葬礼。也有很多人送了花圈给他,可我知道他最不喜欢纸花了,我差人将他灵堂所有的花圈都清理出去。我知道有我为他守灵就足够了,我是他唯一的花朵,而他是这花朵唯一的观赏者。   
    我推开画店的门,见陈绍纯正坐在西窗下打盹,柜台上空空荡荡的,看来他已画完了荷花。店里光线虚弱,可他没有开灯。从他蹙眉的举止中,可看出他知道有人进来了 ,可他并未抬头,仍旧眯着眼。我轻轻走过去,将酒菜摆在他脚畔,说,该吃晚饭了。
他睁开眼,微微抬了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酒菜,叹了一口气,说,你就真想听我唱的那些悲曲?我点了点头。他再次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你搜集这样的民歌,是没有出头之日的,谁听这样的民歌啊。
      
陈绍纯启开酒,唤我坐在他对面的小方凳上,直接对着瓶嘴饮起酒来。他对我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历过一次死亡,有一天他被一挂受惊的马车掠倒,送到医院后,昏迷了二十多天。他说自己苏醒后,耳畔萦绕的就是凄婉的歌声,那种歌声特别容易催发人的泪水,从此之后,他就痴迷于这种旋律。那时他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寒暑假一到, 他就去乡村搜集民歌,整理了很多,还投过稿,但是没有一首能够发表。因为那词和曲洋溢的气息都太悲凉了。陈绍纯有一个朋友在文化馆工作,他曾把民歌拿给他看,他大加赞赏。两个人聚会时,常常悄悄吟唱那些民歌。文革中,这位朋友揭发了他,说陈绍纯专唱资产阶级的伤感小调,对社会主义充满了悲观情绪,陈绍纯开始了挨批生涯。他被打折过腿和肋骨,他们还把他整理的民歌撕成碎屑,勒令他吃下去,让这颓废的资产阶级的东西变成屎。他就得像一头忍辱负重的牛一样,把那些纸屑当草料一样嚼掉。陈绍纯说很奇怪,以前他并不能记住所有的旋律,可它们消亡在他体内后,他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对民歌的记忆,那些歌在他心底生根发芽、郁郁葱葱,他的内心有如埋藏着一片芳草地,他常在心底歌唱着。只是那些歌词就像蝴蝶蜕下的羽翼一样,再也寻觅不到了,所以他的歌是没有词的。而那样的词在那个年代,就像插在围墙顶端的碎玻璃屏障一样,虽然阳光把它们照得五彩斑斓的,但你如果真想贴近它,跨越它,就会被扎得遍体鳞伤。        陈绍纯说如果没有这些歌,他恐怕就熬不到今天了。文革结束后,他又回到学校当教师去了,退休后,就开了深井画店。他之所以开画店,就是为了唱歌方便。家人不允许他在家唱,有一回他唱歌,家里的花猫跟着流泪。还有一回他唱歌,小孙子正在喝奶,他撇下奶瓶,从那以后就不碰牛奶了,他只得在外面唱歌。       
天色越来越暗了,陈绍纯的面容在我面前已经模糊了。他对我说,在乌塘,最爱听他歌的就是蒋百嫂。蒋百失踪后,蒋百嫂特别爱听他的歌声。她从不进店里听,而是像狗一样蹲伏在画店外,贴着门缝听。她来听歌,都是在晚上酒醉之后。有两回他夜晚唱完了推门,想出去看看月亮,结果发现蒋百嫂依偎在水泥台阶前流泪。
      陈绍纯的歌声就是在谈话间突然响起来的。他的歌声一起来,我觉得画店仿佛升起了一轮月亮,刹那间充满了光明。那温柔的悲凉之音如投射到晚秋水面上的月光,丝丝缕缕都洋溢着深情。在这苍凉而又青春的旋律中,我看见了我的魔术师,他倚门而立,像一棵树,悄然望着我。没有巫师作法,可我却在歌声中牵住了他的手,这让我热泪盈眶。
      我回到旅店时,天已经很黑很黑了。周二和周二嫂在吵嘴,原来周二嫂用驴车带回了一个瘸腿人,此人是个农民,他老婆进城打工,一去两年,音信皆无。他去寻,发现老婆已跟一家餐馆的大厨厮混上了,他跟大厨格斗,被打折了一条腿。他没钱医治腿,又没钱乘车,就一路拄着拐回他的老家去。周二嫂在站前广场遇见了这个衣衫褴褛、神情憔悴的人。她就把他扶上驴车,想让他来旅店睡宿好觉,喝碗热汤。不料周二对她的义举大为不满,说这个人病得快成灰了,万一死在店里,他的家人找来讹上我们,岂不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周二嫂觉得委屈,她说周二,我领回的要是个女人,你就不这么吹胡子瞪眼睛的了。周二气急了,他跺着脚说,你就是领回个天仙,我也只和你睡!        我回到房间,洗了把脸,关了灯,躺在床上。我的枕畔放着一个电动剃须刀盒,这是魔术师的。他在时,我常常在清晨睡意蒙?时,听到他刮胡子的声音。那声音很像一个农民在开着收割机收割他的麦子。他永别我后,我将他遗落在枕畔的几根头发拾捡起来,珍藏在他变魔术用的手帕中。而这个剃须刀槽盖中,还存着他没来得及清理的被碾成了齑粉的胡须。我觉得那里仍然流淌着他的血液,所以也把它珍藏起来。我带着它出来,就是想让它跟我一起完成三山湖的旅行。对我而言,它就是一个月光宝盒。我抚摩着它,想着第二天仍然可以到深井画店倾听陈绍纯的歌声,便有一种伤感的幸福弥漫在周身。然而就在那个夜晚,陈绍纯永别了这世界沉沉的暗夜,他把那些歌儿也无声无息地带走了。  
  第五章:沉默的冰山       我是在凌晨跟周二寻找瘸腿人时,得知陈绍纯的死讯的。       
周二如以往一样早起,套上驴来拉磨。他正往磨眼中填泡好的黄豆的时候,为客人烧洗脸水的周二嫂慌慌张张地闯进磨房,对周二说,不好了,那个腿坏了的人不见了!住店的大都是周二嫂的老客人,譬如运煤的司机,拉脚的小贩或是收购药材的商人,周二嫂就把大家都吆喝起来,帮助她寻找那个失踪的人。       周二嫂带着一行人朝西南方向寻找,而我和周二则奔向东北方向。天虽然亮了,但不是那种透彻的亮,街巷中几乎不见行人,它们灰暗、陈旧得像一堆烂布条。空气比白天要清爽一些。周二边寻找边和我嘟囔,说周二嫂就是这么个爱管闲事的女人,她要做的事,你若是不依,她倒不和你频繁地吵闹,她治理周二的办法就是在每日的餐桌上只摆上两碟咸菜和一盘馒头。周二在集市混了一天,最惦记的就是晚餐的烧酒和可口小菜,所以他轻易不敢拗着周二嫂行事。他说如果找不回那个人,周二嫂肯定会把酱缸中长了白醭的咸菜捞出来对付他。我宽慰周二,一个拄着拐的病人,他又能跑多远呢?谅他是不会出城的。       然而这个人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凡是他能去的地方,比如公交车站、火车站、桥洞、居民区的自行车棚、垃圾箱、公园甚至公厕,我们都找过了。我对周二说,也许周二嫂他们已找回他了,正喝着热汤呢,于是就折回旅店。岂料周二嫂一行也是失望而   归,这一大早晨撒出去的两片网均一无所获,周二嫂泪眼朦胧的。她责备周二,一定是昨晚她和丈夫吵嘴的话被那人听到了,他一想到男主人不欢迎他,就知趣地在夜半无人注意时悄悄离开。万一他死在半路上,周二就是杀人凶手。       
周二不敢插言,唯唯诺诺听着。最后他说,他走不远,我再去找。       
我和周二又回到街上。周二说,驴白白拉了磨,今早的豆腐做不成了,这一天的生意算是白搭了,我也去不成集市了。昨天我和谢老铁下的半盘棋还撂在那儿,想着今天下完,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我昨晚都想好了,咳!      
 我宽慰他,没准一会儿就能找到那人。周二忍不住埋怨道,你说一个大男人,脸皮怎么就那么薄啊,听了两句难听的就开溜了,还趁着夜色,真是属老鼠的,这不是成心要我和老婆闹别扭嘛,妈的!       街巷中渐渐有了行人,天也亮了。在主干街道中,已出现了穿着橘黄背心扫街的环卫工人。我们向她们打听是否见着一个爬行着的人,她们都摇头说没见过。我们走过百货商场,走过医院,走过粮油店,从辉来街进入宽成街,又从宽成街插入月树街。灰蒙蒙的太阳升起来了,向阳的建筑物忍饥受冻了一夜,如今它们吮吸着阳光,看上去光洁而滋润。车声起来了,人语也起来了,街市也就有了街市的样子。我们顺着月树街自然而然来到回阳巷,远远的,就见深井画店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周二对我说,画店一定出事了,陈老先生从来不这么早开张,画店也不会在一大早来这么多人的。       
我们加快了步伐,快接近画店时,周二碰到一个歪嘴的熟人,他说话有些含混不清 ,他告诉周二,陈老爷子死了,是让一幅画框给砸死的,如今正给他穿寿衣呢。周二拍了一下腿,说,陈老爷子怎么这么倒霉!歪嘴人说,听说他是让牛枕家的画框给砸死的,砸到脑壳上了!可能人老了,脑壳跟鸡蛋壳一样酥了,不经砸!歪嘴人说完,擤了一把鼻涕。       
没有阳光跟着我们走进画店,因为深井画店在回阳巷的阴面。有四个人正抻着一块白布站在柜台里,从里面传来声音。其中一个人低沉地对周二说,别过来,正穿着衣服呢。周二和我就像两根柱子似的无言地立在那里了。过了一刻,有一个人直起腰来,是一张老女人的脸,她吩咐那四个撑着白布的人,把白布蒙在陈老爷子身上,看来死者衣裳已经穿好了。几个人纷纷走出柜台,蹲到窗前的一个脸盆里洗手,仿佛他们刚刚做完一件不洁净的事似的。洗完手,几个人直起身来吸烟。周二问那个老女人,顾婆婆,陈老爷子是几时没的?顾婆婆深深吸了一口烟,说,今儿一大早我出门泼洗脸水,听见他家的店门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没闩的样子,我就过来看看。那门真的没闩,我进去一看,陈老爷子躺在地上,人早就凉了,他的脑袋旁横着个画框,框没散,玻璃碎了,镶在里面的画也好好的。我认出了那是牛枕他娘要的牡丹。他这是要把画挂在钩子上,失手了,把自己给砸死了。顾婆婆又深深地吸了口烟,说,俗话说得真对呀,该着井里死的,河里死不了!一个镜框,要是砸只蚂蚁,未见砸得死;砸个大活人竟这么轻巧,只能说明他该着这么死么!        
  谢谢要命和谷羽禾的支持。    ——————————————————---      我这真的是自作孽不可活,排版累si我了。
  迟子建,  漠河的鱼赋予了她一股不同寻常的清澈。    还有堪达罕,你还能再遇见么?    现在的室韦已经多是北京闲汉的木屋,  瘦马吃着隔年的豌豆,      燧发枪打不透低矮的夜空  隔壁的花朵甚是嘹亮      打马而来的人  看得见你们的离去  以及打不开的行囊    以及  另外的  像一颗腰子一样的贝加尔湖    
  额尔古纳河右岸,也是很好。    
  出去玩了几天,回来发现自己发的帖被挖出来好多。。汗。。谢抬爱,但杯具的是自作孽贴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没贴完,继续贴吧。    
顾婆婆话音才落,牛枕一脸丧气地进来了。大家见了他都不说话,他也只是反复说   着“这可怎么好”一句话。顾婆婆吸完那支烟,将烟头扔掉,进了柜台里面,很快把那   张肇事的牡丹图取了出来。她就像公安人员让罪犯认证一件血衣一样,将它摊在地上,   对牛枕说,这是不是给你娘画的?       牛枕抽泣了一下,点了点头,眼里泪光点点。       那牡丹图果然比昨日看上去要鲜艳多了,红色的红到了极致,粉色的粉得彻底,看   来陈绍纯老人已经重新修饰过了这张牡丹图。顾婆婆又点了一棵烟,对牛枕说,你说镶   着这画的玻璃碎了不知多少块,可这张牡丹图呢,连个划痕都没有,真是奇了!       周二见牛枕看着画的那种哀愁欲绝的表情,就劝慰他说,如果陈老爷子不将画框悬   在房梁下,而是像布店摆放布匹那样一匹匹地竖在柜台上,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顾婆   婆也说,陈老爷子也是怪,画又不是鱼干肉干,非要吊起来做什么,这下好,等于自己   捉来个吊死鬼,被小鬼索了性命!       想到那些至纯至美的悲凉之音随着陈绍纯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流泪了。这张艳俗而   轻飘的牡丹图使我联想起撞死魔术师的破旧摩托车,它们都在不经意间充当了杀手的角   色,劫走了人间最光华的生命。有的时候,生命竟比一张纸还要脆弱。       顾婆婆就是与画店比邻的寿衣店的店主,她絮絮叨叨地对大家说,陈老爷子昨夜又   唱他的丧曲了,唱了大半宿,她为了给张顺强家扎一对还愿用的纸牛纸马,闭店时快到   午夜了,可陈老爷子还在唱歌。顾婆婆还说,她去陈老爷子家报丧时,陈老太婆好似睡   着,被叫醒后听说她男人没了,一声都没哭,反倒打了一个呵欠,说,唱那种歌儿的,   有几个好命的?她的儿孙们闻讯后也不显得特别悲戚,他们相跟着来到画店后,还争论   这画店将来该做什么。大儿子说要开玩具店,小儿子说要开音像店,没谁掉眼泪。看他   们那架势,用不上三天,他们就会把陈老爷子推进火葬场。       画店又涌进来几个人,他们拿着黑布、挽幛和几刀烧纸。其中一人的面容酷似陈绍   纯,看来是他的儿子。顾婆婆问,你们就在画店布置灵堂啊?那个像陈老爷子的男子说   ,唔,我妈说了,不往家拉了,我爸喜欢画店,就让他从这儿上路。说完,他从兜里摸   出五十元钱给顾婆婆,说这是赏给她的穿衣钱。顾婆婆显然对这个钱数不满,她谢也没   谢,微微撇了一下嘴,将钱掖到裤兜里,说她店里没人照应,如果有事再去叫她,就出   了画店。       我和周二也走出画店。周二走在前,我在后。我们出门时,牛枕还在哀愁地垂立着   ,看着那张牡丹图。周二回头对我说,看来牛枕今天跟他一样倒霉,他卖不成豆腐了,   牛枕也别想着去集市卖肉了。       由于街巷的宽窄和深度不同,阳光投射下来的影子是不一样的。有的街道宽阔平坦   ,街两侧的建筑物又低矮,阳光的进入就活泼、流畅,街面上的光影就是明媚而柔和   的。但如果是幽长而逼仄的小巷的话,再赶上巷子旁的房屋密集而挺拔,阳光的到来就   颇为吃力,落在巷子中的光影就显得单薄而阴冷,回阳巷的阳光就是这样的。走在这样   的小巷中,我越发有一种凄凉的感觉。周二见我失神,就不再回头与我搭话,他仍然不   断地向行人打听拄拐人的下落,大家对他的回答总是说不知道。从周二疲塌的步态上,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沮丧。       我们回到旅店,周二嫂已经心平气和地忙着早饭了。原来她碰见了一个运煤的跑长   途的司机,他在离乌塘有五六里路的金平庄碰见了一个拄拐的人,他看上去比单脚立着   的稻草人还要单薄,金平庄的一个养鸡户正张罗着给他搭便车,让他回家。周二嫂明白   这个倒霉蛋碰上了好心人,心中也就安宁了,对周二的态度也和悦了,问他早餐想吃什   么咸菜。周二一见周二嫂云开日朗,连忙回磨房做他的豆腐去了。赶不上上午的集市,   他下午去也来得及。       周二嫂告诉我,通往三山湖的火车已经通了,问我什么时候离开乌塘。我对她说不   急。她问我民歌和鬼故事搜集得怎么样了,我便把陈绍纯的死讯告诉她。她听了一惊,   说,这老爷子身子骨挺硬朗的,竟然死在一张画上,这就是命啊。她说他儿子的名字还   是陈绍纯给取的呢,文革结束后,陈绍纯还给上头写了信,建议恢复老街巷的名字,回   阳巷和月树街这些一度被废弃的名字,又重新回到街市中。按周二嫂的说法,陈绍纯是   乌塘最有文化的人,她说就冲陈绍纯给她儿子取了名字的情分上,她一会儿也要买上几   丈白布去吊孝。她还说蒋百嫂要是知道陈老爷子死了,一定会难过的,她喜欢他的歌   儿。       周二嫂感受到了我的抑郁,她说我做的事跟采山货一样,山货的出现是分年份和气   候的,搜集民歌和鬼故事也是。赶上这个年月听民歌的人少了,采集起来当然就困难,   她劝我不要太难过。她说这两年蒋百嫂没少听陈绍纯的歌,她在夜晚酒醉回家后,也常   哼上几曲,估计都是从深井画店学来的,这样我完全可以从蒋百嫂那里挖掘陈绍纯掌握   的民歌。她的话使我死寂的心又燃起一簇希望之火。不过周二嫂对我讲,去蒋百嫂家里   不那么容易,她早晨起得晚,没人敢这时敲她的门,她也不喜欢客人去;白天呢,她在   集市卖油茶面;晚上她倒是回家的,但没个定时,或早或晚,而且如果赶上她喝醉了,   带回家的就不仅是一身酒气,可能还会有一个男人,这时候更不便打扰她了。       我说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待机会。       周二嫂笑着说,我可不是要拖你的腿,想让你在我的旅店多住几天啊。       我哪会那么想你呢,我说,你对那个没钱的瘸腿人都那么好。       一提起瘸腿人,周二嫂又叹气了。她说那个人实在可怜,一夜能拐到金平庄,幸亏   夜里没下雨。不过晚上寒气大,天又黑,他不知遭了多少罪!说着说着,她的眼睛湿   了。她告诉我,乌塘还有一个爱唱歌的人,她专唱婚礼上的歌,叫肖开媚,在城东开了   家婚介所。她劝我不妨去见见她,也许她唱的歌对我也有用。       吃过早饭,我就步行到城东去找那家婚介所,还真的好打听,一找就找到了。不过   肖开媚不在,只有一个嗑着瓜子的肥胖女人守在那里。她对我说,肖开媚今天有活儿,   开鞋店的老杨的儿子结婚,她主持婚礼去了。我问肖开媚是否会在婚礼上唱歌,那女人   竟然操着一口港台腔对我说,当然啦,她是去唱喜歌去的啦。乌塘的新媳妇,肖开媚要   是不去给唱上几首喜歌,她们是不会入洞房的啦。她问我是不是也来预约婚礼的,我摇   了摇头,她就兴高采烈地说,那你一定是登记找男友的啦,你喜欢医生吗,医生握着手   术刀,又挣工资又拿红包,还不显山不露水的,安全!我这里刚刚登记了一个,他老婆   得癌了,他让我先帮他物色着,他老婆是晚期癌症,挺不上几个月了。你喜欢警察吗,   有个刚离婚的警察,带着个八岁的男孩,想找一个容貌说得过去的,我看你够标准啊!   她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取来一个花名册,哗啦哗啦地翻着,为我物色着人选。那   一刻我觉得她就是拿着生死簿子的专门勾人魂魄的阎王爷,而我正不知不觉地踏入了地   狱之门。从这样的环境中飞出来的喜歌,肯定透露着铜臭之气,不会让人的内心产生真   正的喜悦。在我看来,真正的喜悦是透露着悲凉的,而我要寻找的,正是如梨花枝头的   露珠一样晶莹的—— 喜悦尽头的那一缕悲凉!   
我失望地离开婚介所,漫无目的地回到街巷中。见到街角有人卖金鱼,就凑上去看   两眼;见到一个乞丐从垃圾箱中往出翻腾东西,也凑上去看两眼。天色有些昏黄,丝丝   缕缕的云彩看上去就像是一片荒草。我进了一家录像厅,厅里光线微弱,汗腥味很浓,   像是误闯了鱼虾市场。录像是循环放映,画面上是一个女人酥胸半露、同时与两个男人   调情的镜头。我看了两眼,就乏味了,歪在破烂不堪的椅子上睡着了。这一觉竟然睡得   比在旅店还要沉迷。等我醒来,电影已转为枪战片,一队穿迷彩服的士兵与一队穿便服   的人在丛林中激战正酣,哒哒哒的枪声和火光交替出现。我觉得肚子饿了,晃晃悠悠地   步出录像厅,一看手表,已是午后一时了,便就近踅进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米饭,一   盘地三鲜。在等菜的时候,听见两个面色黎黑的食客在议论刚刚发生的一件事情。说是   那个唱喜歌的肖开媚今天上午主持鞋店老杨的儿子的婚礼时,被矿工刘井发给打了。肖   开媚介绍了一个外乡来的女子给这矿工,谁也不知道她是来乌塘“嫁死的”。刘井发和   她过了两年,总不见她怀孕,让她去看病吧,这小媳妇反而污蔑刘井发,说他的种子不   好使。刘井发起了疑心,砸开了小媳妇终日上着锁的箱子,结果发现了好几张关于他的   人身意外伤害保险单,刘井发将她暴打一顿,要休了她,小媳妇倒也不在乎,她说自己   结婚前就戴了环,根本就没想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刘井发认为婚介所的肖开媚一定是   和小媳妇串通好了,介绍了这么个毒蝎女人给他,就揣上一把斧头,闹了老杨儿子的婚   礼,在肖开媚的背上砍了十几斧子。如今肖开媚被拉进医院急救,刘井发被警车带走,   搅得婚礼没点喜庆的气氛,老杨哀叹自己卖鞋招来了“邪气”,连新媳妇敬的喜酒都不   吃了。       咳,你说这新媳妇带着个环和人家结婚,等于往肚子里放了一张网,那刘井发撒下   的鱼苗再好,也是个被擒的命!其中那个长着对招风耳的食客说。       另一个吃东西时发出响亮吧唧声的食客说,我要是娶了这样的媳妇,就把她捆上,   让她天天跪在门槛上,每隔五分钟喊我一声“爷爷”,不喊就揍,我就不信弄不服帖她   !他进而分析煤矿事故多的原因,那是由于地下是阎王爷居住的地方,活人天天下去采   煤,等于掘阎王爷的房子,让他不得安生,他当然要大笔一挥,取出生死簿子,把那些   本不该壮年死去的人的名字一一勾上,提早带走他们。所以死在井下的矿工,总是三五   成群。       招风耳说,现在行了,下井的一班是九个人,上头不是有文件吗,超过十人以上的   死亡事故才上报,死九个人,等于是白死!       王书记也真是命好,小鹰岭煤矿那次事故,要是蒋百也在井下,刚好是十个人,一   上报他就得倒霉,还不得来个行政记大过处分?哪有日后被提拔的份儿!妈的,蒋百也   真是甜和他!你说蒋百究竟去哪儿了,我估摸着他那天还是下井了,只不过没找到尸首   罢了。不然他家的狗怎么天天还是去汽矿站迎他?狗从哪儿把人送走,自然是在哪儿等   主人回来的!       他们接着慨叹被不明不白抛弃了的蒋百嫂,慨叹糊里糊涂没了爹的蒋三生,慨叹采   煤不是人干的活儿。本来他们的饭已吃完了,慨叹来慨叹去,他们觉得世事难料,就说   不如趁着休班,一醉方休,明天下了井,能不能回来,还两说着呢。我这才明白,他们   也是矿工,难怪他们的脸那么黑呢,好像每一道皱纹里都淤积着煤渣。他们要了一斤烧   酒,两个小菜,开始了新一轮的吃喝。在这种时刻,我也特别想喝上一点酒。我吆喝来   店主,要他为我拿一壶酒,添上一碟五香花生米和一碟咸鱼。店主吃惊地看着我,半晌   没有反应过来,他大约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会来这里要酒喝,所以当他朝灶房走去的时候   ,不由自主地嘟囔道:又一个蒋百嫂——       两个矿工无所顾忌地聊着天,他们一会儿讲邻里间的事儿,一会儿又讲亲戚间的事   儿和夫妻间床上的事儿,非常地放纵,又非常地快乐。我呢,对着几碟小菜独斟独酌着。小吃店的卫生状况很差,苍蝇络绎不绝地在杯盘碗盏间飞起落下,赶都赶不及,只   好对它们听之任之,也算有生灵陪着我这孤独的酒客。
时光在饮酒的过程中悄然流逝了。裹挟在酒中的时光,有如断了线的珠子,一粒粒   走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淡了,那两个矿工是什么时候走的我竟一无所知。我   飘摇着向外走的时候,店主吆喝住了我,说,哎,你还没付账呢!看来我把这小吃店当   成了自己的家。我掏钱买单的时候,店主问我,你不是乌塘人吧?我点了点头。店主把   零钱找还我的时候,说,世上没有趟不过去的河,遇事想开点!       我觉得自己轻飘得就像一片云。如果我真是一片云就好了,我能飞到天上,看看我   的魔术师是否在云层背后、手持魔杖对我微笑?我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回旅店。路过暖   肠酒馆时,我看见了蒋百嫂的背影,她一定又去吃酒了。而她家的狗,正在路边有气无   力地啃着一簇野草。       我回到房间倒头便睡,一条波光荡漾的大河出现在梦中。我站在此岸,望着对岸的   青山,忽然看见一只鹰从青山中飞起。我的目光追随着这只鹰,它突然就幻化为一朵莲   花形态的彩云;当我对着这云的娴雅之美而惊叹不已时,彩云又变为一只鹿,让人觉得   天上也有丛林,不然这鹿缘何而生?正当我想要仔细察看鹿身后的天空是否有丛林时,   它却变幻为一条摇头摆尾的鱼。而天空下面的青山,却依然是青山。我对着青山冥想之   时,一阵哭闹声撕裂了我的梦境。睁眼一看,天已黑了,去拉灯,灯却依然黑着脸,像   是与什么人生了气,不肯绽放笑容。我摸黑走出房间,见走廊尽头有一支蜡烛坐在花盆   架上,它勃勃燃烧着,投下一带颤动的乳黄的光影。这光影于我来讲仿佛是一片片凋零   的落叶,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它走过,踩出了一脚的苍凉。       正当我要走出屋子,想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   望,原来是周二擎着一盏油灯从磨房走了过来,他大概刚泡完豆子。黄豆不被泡软,是   上不了磨盘,做不成豆腐的。       我问周二是谁在外面哭闹,听上去撕心裂肺的,怪?人的。周二叹了一口气,说,   能是谁啊?是蒋百嫂!她醉了,又赶上停电,她就闹,非说要用炸药包把供电局给崩了   !       周二对我说,蒋百失踪后,蒋百嫂似乎特别怕黑暗,逢到停电的时刻,她就跟疯了   似的四处奔走呼号,绝不肯在家里呆一刻。周二嫂为此买了很多包蜡烛送她,可是她并   不喜欢烛光,嫌它身上不带电。给她送油灯呢,她非说油灯睁的是鬼眼,不怀好意地看   她。周二嫂就买来一盏电瓶灯送她。按理说电瓶灯发出的光与电没什么区别,可蒋百嫂   仍是嫌弃它,说它把电藏在自己的肚子中,不能传输给别的电器,是个废物。邻居们都   知道蒋百嫂受不了没电的时光,所以一遇停电,周二嫂不管手上忙着什么紧要活儿,都   要立马放下,去安慰蒋百嫂。蒋百嫂在停电时刻暴躁不安,而一旦室内电灯复明,她就   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了。       周二把油灯摆在门口的鞋柜上,陪我出去看蒋百嫂。街面上没有车辆驶过,也没有   行人,路灯一律黑着脸,只有两束锐利的手电筒光在蒋百嫂身上闪来闪去,使她看上去   像个站在水银灯下拍夜景戏的演员。       周二嫂说,你回屋吧,蒋百嫂,夜里凉,你要是感冒了,谁心疼你啊?你回了屋,   电也就来了。       蒋百嫂跺着脚哭叫着,我要电!我要电!这世道还有没有公平啊,让我一个女人呆   在黑暗中!我要电,我要电啊!这世上的夜晚怎么这么黑啊!!蒋百嫂悲痛欲绝,咒骂   一个产煤的地方竟然还会经常停电,那些矿工出生入死掘出的煤为什么不让它们发光,   送电的人还有没有良心啊。       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为了争取光明而如此激愤,而这光明又必须是由电而生的,这   让我困惑不已。蒋百嫂哭叫着,周二嫂和另外两名妇女则好言劝解着,打算把她架回屋   子,可她像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没有回去的意思,不断地往前挣,声言要买两吨炸药  ,把供电局炸成一片废墟。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际,路灯就像长了腿似地跳了一下,电   闪闪烁烁地来了。蒋百嫂打了个激灵,立刻安静下来了。     
路灯亮了,居民区的灯也亮了。光明中蒋百嫂虽然也是一脸的悲凉,但她已恢复了   理智。她对周二嫂等人说着对不起,然后领着一直在旁边打着哆嗦的蒋三生回家。       蒋百嫂走后,我随着周二和周二嫂回旅店。周二一进门就奔向油灯和烛台,忙不迭   地“噗噗”将它们吹灭。周二嫂说,蒋百嫂确实怪,一停电就跟疯了似的,任谁也劝阻   不了,除非是电回来了,她才恢复平静。我觉得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周二说,   能有什么秘密呢,男人就是女人的电,缺不了的;离了这个电,再好的女人也干枯了!   说着,十分自得地冲周二嫂挤着眼睛,似乎在提醒她,她身上的活力是他赋予的。周二   嫂“呸”了周二一口,说,喂你的驴去吧,要不它明天早晨哪有力气拉磨!周二哼着小   曲,乐陶陶地去磨房了。       在这样一个夜凉如水的夜晚,我特别想和蒋百嫂聊聊天。我没有征求周二嫂的意见   ,独自出了旅店,走进一家食杂店,买了两瓶二锅头,一包花生米、一袋酱鸡爪以及几   个松花蛋,敲蒋百嫂家的门去了。       蒋百嫂的家门外挂着一盏灯,还吊着一串风铃,所以轻轻敲几下门,风铃就会跟着   鸣响。那风铃很别致,一只彩色的铁蝴蝶下吊着四串铃铛,它们发出的声音非常清脆,   看来蒋百嫂把它当门铃来用了。       开门的不是蒋百嫂,而是蒋三生。他见了我有些躲躲闪闪的。我问他,你妈在家吗   ?他先是说在,接着又说没在。他好像刚哭过,脸上的泪痕隐约可见。他立在那里,像   个小门神,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       我认定蒋百嫂就在屋里,就说要进屋等她。蒋三生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噔   噔地跑到一扇屋门前,说,是在周妈妈家住店的人,我说了你不在,可她还要进来等你   !       我已经不请自进地跨进门槛了。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是幽微的檀香气味,看来蒋百   嫂在焚香。屋子素朴而整洁,陈设看上去规矩、得体,与我事先想像的零乱情景大不相   同。有一点让我觉得奇怪,明明有两扇屋门,进门的小厅里却摆着一张小床,一看就是   蒋三生的,蒋百嫂为什么不让他住在屋子里呢?       我把酒菜放在小厅的圆桌上。蒋百嫂推开一扇蓝漆门,提着一把黑沉沉的大锁头,   赤红着脸走出来,反身把门锁上。她再次转过身来时连打了几个寒战,好像她刚从冰窖   中出来。也许是刚才这一场哭闹消耗了她太多气力的缘故,她看上去有些疲惫,发髻也   松垂了,几绺发丝像树杈那样斜伸出来,而她的唇角,漾着一点红,想必先前她暴怒之   时不慎咬破了它。她有些木然地面对着我,久久无话,只是不断地伸出舌头舔拭唇角,   微蹙着眉。那血迹被吸干后,慢慢地又洇了出来,好像她的唇角是个火山喷发口,金红   的熔岩要不断涌现。       你找我有事么?蒋百嫂哀哀地看着我。       那天我来乌塘,在暖肠酒馆,你邀我喝酒,我不识相,今天特地带了酒来,想和你   喝上几盅,说说话,也算赔罪了。我看着她背后那扇上了锁头的门说。我从没见过一个   人在自家屋内还得上锁,那里一定隐藏着秘密。       我听周二嫂说,你是来搜集鬼故事和民歌的。蒋百嫂吁了一口气对我说,我不会说   鬼,更不会唱民歌。       今晚我不想听鬼故事,更不想听民歌,我说,我只想跟你喝酒。我盯着她满怀哀愁   的眼睛,说,今天晚上太冷太冷了。说完这话,我确实觉得寒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哆   嗦。       那好吧。蒋百嫂指着桌子上我带来的酒菜说,厅里凉,去我的屋里喝吧。她吩咐蒋   三生把我带来的东西拿到里屋的地桌上。蒋三生答应着,麻利地将酒菜兜在怀里,奔向   里屋,那样子活像一个甩着长尾巴的小松鼠抱着松塔快乐地前行。       檀香的气息越来越浓了,我故做轻描淡写地对蒋百嫂说,从那屋里飘出来的香气可   真好闻啊,我在佛诞日常去寺庙烧香,闻到的就是这种气味。         
蒋百嫂淡淡地说,那里面供着祖宗的牌位,所以时常要上上香,说完,她率先朝屋   里走去。       在跟着蒋百嫂朝屋里走去的时候,我在她身后悄悄贴近那扇蓝门,我听见一阵“嗡   嗡”的轰鸣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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